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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缜被他熟练的贪腐前言噎了一下,“行了,这钱我一分都不会贪,重庆府也该好生整顿规划了,难不成要百姓一直这么穷下去?这下着雪,外头还有衣衫褴褛的乞儿,还有食不果腹的农人,他们种着粮食,自己却吃不饱。”

“我不是要昧下这笔银子,这笔库银,所出的任何一分钱你们都可以记账,过几年重庆府富裕了,再还上,还能反哺川地。咱们总不能一直被外人说巴山楚水凄凉地吧?”

第96章 江中尸(一) 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

温缜放下茶盏, 起身披上斗篷,对堂下沉默的众官道,“咱们也别在这了,诸位随我出去走走。”

一行人出了府衙, 狄越跟在他身边, 寒风裹着细雪扑面而来。街道上行人稀少, 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缩在墙角,分食半块冻硬的馍。温缜从袖中摸出碎银递过去, 那孩子却吓得往后缩,不敢接。

府丞低声道:“大人,这些流民见官就怕,前些年征税”

温缜没说话,招手让随从取来几件旧棉衣, 亲自递给那些孩子。

“大人”为首的乞儿怯生生不敢接。

“穿上吧, 天冷。”温缜蹲下身, 将棉衣披在孩子肩上, 指尖触到那瘦骨嶙峋的肩膀, 心中一沉, 他没再说什么,给了块碎银,起身继续往前走。

他们沿着官道往城外走,沿途所见, 皆是破败茅屋、冻得瑟瑟发抖的农户。田间地头, 几个农人正弯腰刨着冻土, 试图挖出些残留的薯根充饥。

“今年收成不好?”温缜问。

一个老农抬头,浑浊的眼里满是疲惫,“回大人话, 地薄税重,收的粮食交完租子,剩下的”他苦笑一声,没再说下去。

城外农田积雪覆盖,隐约可见几处倒塌的茅屋。又见一个老农正佝偻着腰在田埂上扒拉冻土,手指皲裂见血。

“老丈,这天寒地冻的,在找什么?”温缜问。

老农抬头见是官老爷,慌忙跪下:“回、回大人话,草民想看看能不能扒点野菜根”

温缜沉默片刻,伸手抓了一把土,捏在指间搓了搓,泥土干硬贫瘠,夹杂着砂石。他转头对府丞道:“记下来,过些日子组织百姓修水利、改田土,官府出钱粮,以工代赈。”

府丞连忙应下,却又犹豫:“可这银子”

温缜看着城里城外两个世界,这边山更高:“就从那十二万里支,百姓活不下去,要银子何用?”

回城时,天色已暗。路过一处破庙,里面挤满了无家可归的流民。温缜驻足良久,“明天就招人吧,男女不限,还有那些乞儿,招到先安排住的地方,隔远一点,粥饭先发着,项目安排好了,就让他们直接动工。”

陈同知一惊:“大人,这不合规矩,未得朝廷批复”

温缜看着这些人,个个讲规矩,生怕头顶上的帽子沾了尘灰,“等朝廷批复下来,人都饿死了。”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若有人弹劾,本官一力承担。”

当夜,知府衙门的灯亮着。温缜伏案疾书,将所见所闻一一记下,他请求朝廷给他放权弄新政,地方情势不一样,治理不能一概而论,后在奏折末尾写道:“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若三年之内,重庆府民不聊生,臣自请革职问罪。”

狄越烧着炉子,温着甜酒,寒冬喝着暖胃,看着温缜在忙活,在一旁陪着他,他也就着火光翻宋慈的洗冤录。今后刑狱那块肯定有他忙的,他以后要是升职加薪,要是考核时一问三不知,就尴尬了,他才不想听人说他是躺赢。

窗外,雪落无声。

前些日子,孙婶在人牙子那买了些奴籍人口,她细挑了些来路可查底细的,有小厮有丫鬟,还有几个抬轿的青壮,内宅得有人帮忙,洒扫,做饭洗衣。

这些琐事人少了真不行,况且知府衙门跑腿的人都没有像什么样子?什么事都让衙役干,久了会出问题。

茜茜听着小满抱怨新来的丫鬟,她侧头看去,“还好呀,没事的,过几天就适应了,刚来手生很正常。”

“我就是看她毛手毛脚的,连个帕子都叠不齐整”小满说着,却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去瞥那个新来的丫鬟。

那丫鬟名叫青杏,约莫十五六岁,生得清秀伶俐,此刻正低着头仔细理着茜茜的衣裙。察觉到小满的目光,她动作一顿,随即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小满姐姐教训的是,我这就重新叠过。”

“姑娘的贴身物件,怎么能交给生手?”她一把抢过青杏手里的衣裳,“这料子金贵着呢,得用熏笼慢慢烘”说着便熟练地忙活起来,动作比平时还要细致三分。

青杏乖觉地退到一旁,轻声道:“小满妹妹,我娘原是在绣坊做活的,教过我几手针线。您要是得空,能不能指点我一二?”她从袖中掏出个精巧的香囊,“我会绣活,您看这个松针绣”

小满接过来一看,针脚确实细密,花样也新颖,她嘴上却还硬着:“马马虎虎吧你这配色倒是鲜亮。”

小满看着这新的丫鬟,危机感就起了,在京城的时候,请的是帮工,都是穷人家的女儿来做活,小满听她们抱怨家里的琐碎事,还不好插嘴,人家好歹是京城人。

这回是买的奴婢,小满的卖身契第一天就撕了,她一直领的是长工的月银,这次是买来的贴身丫鬟,人也机灵,她看着人忙里忙外照顾茜茜眼里有活的样子。

想着这几年的存款,她很喜欢自由人的身份,可是她又害怕今后就被人代替了。所以她忍不住挑新人的刺,茜茜看出了她的心态,“小满姐姐,咱们从扶风县到京城又到重庆,除非你嫁人了,不然肯定会一直陪着我的。”

小满重重点了一下头,如今茜茜六岁,小满十五,她因着亲父的原因,对嫁人这事很排斥,茜茜三岁时她就带着睡了。小时候在家也一直带弟弟,为此经常被打骂,她不喜欢小孩。

茜茜不一样,茜茜不愧是温大人的女儿,真的好聪明又好照顾,只需要给她扎头发就好了,茜茜还小,在养发的时候,不能梳繁琐的。在扶风县的时候,还剃过一次光头,说小孩这样头发会更密一些,如今又长长及肩了。

重要的是,她在扶风县照顾茜茜,温大人撕了她的身契,还给她一月一两银,茜茜有什么也会记得她一份,她都没有另外花钱的地方,她现在月银都涨到三两了。她听说大户人家的通房丫头月银都才五,六两银子,那个还得失了清白。

温家又安全好相处,所以她珍惜这份工作,怕被人抢了,青杏是孙婶花了50两买的会绣活的贴身丫鬟,如今月银是一两,她是奴籍,除了主人家要发卖她,不然是换不了主家的。

但大户人家宁可磋磨死奴婢,也不会发卖,只有买人没有卖人的道理,外面不知情的还以为这家日子艰难过不下去了。古代人口流动不大,脸面大过天,无论内里什么槽心样,对外人设定是和善的。

奴婢的婚姻是由主家做主的,主家给她配家里的小厮,她是没有反抗的余地的,婚姻权力从父母转移到主家手里。

这样的人主人家用得更放心,小满才忐忑不安,她一点也不想离开,她也不想成为奴婢。

雪后的月光格外亮,照得屋檐下的冰凌晶晶闪闪。府衙后院的梅树悄悄结了花苞,再冷的天,春天总会来的。

——

温缜昨晚熬夜,白天一点也起不来,狄越摇他,他就开始卷着被子打滚,眼睛痛得厉害,睁不开,根本睁不开,天气又冷,这种天气最适合睡觉了。

狄越都服了,他还得去前衙点卯呢,知府还赖床是个什么道理。

温缜觉得狄越变了,以前他晚上熬得晚,白天都是陪他一起补觉的,现在有了工作眼里只有考核评定。

“我不,谁也别想本大人今天早起,困死了!”

狄越正想怼,外面就有人敲了衙门的鼓,他脸色一变,立刻推了推温缜:“阿缜,有人击鼓鸣冤!”

前衙鼓声又急了几分,他猛的掀被起床,丫鬟打来热水洗漱,温缜漱完口,用毛巾抹了把脸,灌下一杯浓茶,总算清醒了些。“这大清早的,赶着衙门上班的时辰,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衙役们分列两班,手持刑杖,面容肃穆。温缜一身绛红官服、头戴乌纱帽快步走来,大步跨过门槛,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下站定,一撩官袍下摆,稳稳坐在公案之后。狄越持着绣春刀站在旁边,惊堂木啪地一拍:“带人!”

“升堂,——”值堂书吏拉长声调喊道。

衙役们立即齐声高喊:“威——武——”

水火棍整齐地敲击青石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衙役押着个穿着蓑衣的渔夫上堂,那人扑通跪下就喊:“大人救命啊!江上漂着具尸体!”

温缜看着他:“何时发现的?”

“就、就一个时辰前,”渔夫哆嗦着说,“小的早起在江边收网,突然看见个麻袋在水里沉浮,捞上来一看里面里面”

他大早上的快吓死了,还不敢抛尸,万一周边有人看见,还说他杀人抛尸,他只得过来敲鼓鸣冤。

“尸体在哪?”

渔夫忙道,“在江边,人命关天,我们也没敢动。”

温缜点点头,指了前边几个衙役,“你们跟我走,你,去请仵作。”

“是!”

狄越自然跟在身边,他们原本就寸步不离,更别提现在还是工作必须要跟。

温缜想着渔夫说的江中尸体,不免联想到他刚来这里救下狄越,将人抛尸河中的时候,那时刘县令说连着几个案子破不了,他的仕途要完。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这么快就来了,他当知府的第一个命案,就是江中无名尸。

第97章 江中尸(二) 这个温缜,怎么他去哪都……

一行人匆匆出了衙门, 沿着青石板路往江边赶去。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江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带着几分刺骨的寒意。

“大人,就在前面!”渔夫指着不远处的一处浅滩, 声音发颤。

温缜快步上前, 只见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半浸在江水中, 被几块突出的礁石卡住,随着水波轻轻晃动。麻袋口扎得严严实实, 但隐约透出一股腥臭味。

“捞上来,打开。”

两名衙役忍着恶臭,用随身佩刀割开麻袋。随着“哗啦”一声,一具肿胀发白的尸体滑了出来,仰面朝天。死者面色青紫, 双目圆睁, 嘴角还残留着白沫, 显然死前经历了极大的痛苦。

“是中毒。”狄越蹲下身, 仔细观察后断言。

温缜点头, “等仵作来吧, 看看这死者遇害多久了,这一块封锁,不许人过来,出了命案。”

衙役们迅速在江滩周围拉起麻绳, 将现场围住。几个早起路过的百姓远远张望, 交头接耳, 却被衙役厉声喝退。

不多时,仵作背着验尸箱匆匆赶到。他蹲下身,翻检尸体, 又掰开死者的嘴看了看,最后摸了摸尸体的僵硬程度,这才起身禀报:

“大人,死者男子,约莫三十岁上下,死亡时间应在两天前,不超过三天。尸身肿胀发白,口鼻有白沫,指甲青紫,确系中毒身亡。此外……”

仵作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死者后颈处有一处淤青,似是被人击晕后灌毒。”

温缜点点头,问府丞,“这几日可有人来报失踪案?”

府丞摇摇头,“并未。”

温缜想了想,“可能他家人还没发现,这人面目都看不清本来模样了,让人查吧,往,先往农家查。”

狄越如今在外向来公事公办,“大人,此男子身上穿的锦锻,看着也不像寻常百姓家。”

温缜摇摇头,“这些都是障眼法,你看他的手与脚,上面的茧子明显常年搬重物,仵作看看死者的肩膀,是不是也有厚茧?”

仵作查探完点点头,“是个壮丁,许是经常做长工,给地主干活。”

温缜心里有了数,让人将尸体抬往义庄,不可有毁伤。

“张捕头,带人去查附近农家,看看谁久未归家了?如今寒冬,出去做活的人应该不少,想给家人赚个过年钱。”

温缜带着狄越先回了衙门,他将昨晚写的奏疏先交上去,查案需要时间,先得确定死者是谁,否则都是空话,他又不能凭空假设。现在主要的是让活人活下来,他让府丞先去招人,甭管他想干什么,先活人就对了。

这死者明显是良籍农人,士农工商,农人虽然处境并不好,但在农业社会,他们被杀了,凶手是得偿命的。凶手用其他衣服混淆视线,他这是做了两手准备,如果没被发现,一了百了万事大吉,如果被发现,也让人摸不准身份。

毕竟如果被害人是流民,是很难排查的,他这样纯粹是画蛇添足,流民死了,很难让官府重视,人离乡贱,都没有户籍,不属于本地的人,查不查全凭良心。奴仆也是,大不了花钱买命,杀人抛尸没必要。

温缜将视线转向周边农家子,这年头,一般不出远门打工,家里都有妻儿,砍柴挑水的活交给媳妇太不像样,周边会议论。

被这么吵醒,温缜现在是彻底清醒了,他开始研究要干啥,重庆民国的时候,是怎么发展的。这边实在太穷困了,杭州一个同知贪污都查出二十多万两,在秦淮河,他们千金一掷买一个花魁,就是十几万两。

这么一对比,贫富差距就很赤裸裸,重庆一年的岁入才十五万两,还是在剥削的情况下,怪不得民逃之三四。

朝廷对这边都没有什么大期望,每年税赋交上来,刚好够发俸禄与养兵马的钱,可能还得再贴一些,都不如两湖两广。

这边是近代时,外商入驻,纺织航运开始兴起,而后国民政府迁都重庆,一国资源往这边转,才使工业强盛起来。

现代变直辖市,经济才高速增长。

这几百年的积累,温缜任期才三年,下一期不知道调不调,三年想做成什么太难了,打个地基都困难。

但难也得开始,如今是景泰元年,重庆府民不聊生,再差能比现在更差吗?温缜开始琢磨写计划,府库这十五万两,还是能做不少事的,最起码能让人活过冬天。

温缜深知,三年无法让重庆富庶如江南,但若能活民数千、垦田万亩,便是为后世打下根基。乱世治蜀,如医重疾,先续其命,再图其强。

他先算一笔账,他拨出府库3万两招募流民,先修葺城墙,开春暖和后疏浚嘉陵江—长江段淤塞,还得兼顾防洪与航运,发放粮食抵工钱。

还得设粥厂救济老弱,有温度的治理更能安人心。

他得邀粮商做客,用他似真似假的背景面子,强制大户两年内平价售粮,可以设立“常平仓”调节粮价,从湖广购粮补缺,两湖两广巡抚都是谁来着,这得送点礼,他还缺人,要不也从湖广移民吧,这得出政策,内阁什么时候能批下来,再催催吧。

他完全忘了陆轲给钱时找人带的话,什么内阁暂时不想听见他名字,他不刷点存在感,诸公忘了他可怎办?

湖广:你清高,你了不起。

内阁诸公知道温缜是个不甘寂寞的人,但没想到这人这么搞事情啊,怎么给钱都不能让这人消停?

皇城落了今冬头一场雪。

文渊阁外的青砖墁地早已铺了一层素白,皇城一片皑皑,大雪漫天,阁老们呵着白气踏进门槛,皂靴底碾过积雪,发出咯吱轻响。

御前伺候的太监过来,“诸公来了,万岁爷说,雪大路滑,让我来给诸位老先生送姜汤驱寒。”

他们进了屋了,伺候的人帮他们解了斗篷,随着他们进入,殿门开合,一阵穿堂风掀开棉帘,卷着雪沫扑进来。

阁外积雪半尺,小太监们弓着腰,踩着新絮的靴,捧着暖炉、手笼往来穿梭,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今日内阁议重庆府疏,天子在乾清宫等着回话。

工部尚书拂了衣上雪,先开了口,“这个温缜,怎么他去哪里都不消停,一天天的事这么多。”

王文捧着姜汤慢饮,听这话有些被呛到,咳得急了点,他看了看陈循,又看了看于谦:“老夫记得,重庆同知上月报‘冻毙流民百二十人’?这可不是小数字,温缜是个能臣,过去看不得也是常事,不过他想办的新政,也有些大胆,若是同意,怕他兜不住,让川东出了乱子。”

陈循已迁礼部尚书,高谷从户部侍郎升任户部尚书,他年纪大了怕冷,缩在炭盆旁搓手,官靴底雪水融了有些湿:“户部今冬九边欠饷八十万两,没钱。”

工部尚书瞥了他一眼,“谁问你要钱了?张口就是没钱,户部被你这种人管着,怪不得大明穷成这样!”

高谷哪能受他这个气,年关一来,他们递上来报账的条,哪哪都要钱。他立马怼回去,“这话可是你说的,工部再敢来催钱,户部就敢轰出去!”

工部尚书秒怂,“哎哎,这话我可没说啊,工部都是国之大事,工程水利专款专用,哪能拖啊。”

高谷冷笑,“可别修水利到最后光给你们工部自己人浇后花园去了。”

工部尚书立马转移话题,他有钱,惹不起,他义正辞严开始拍案骂人。“我们刚说谁来着,温缜啊,重庆那块今年税都没交上来,怎么还亏空啊。他重庆府年年哭穷,如今倒要拿这笔钱去‘以工代赈’?两湖刚遭了水患,高尚书还道朝廷还缺一百万两补窟窿,哪有余粮喂他!”

高谷瞥了他一眼,“我说的是八十万两,你们工部是不是虚报成惯犯了?”

工部尚书顿了顿,这老家伙不识好歹,“无妨,凑个整。户部优先保漕运、九边,川东穷地非重心之地,不必多管。”

于谦看了看他俩,“温知府也没问尔等要钱吧?”

高尚书愣了愣,这年头玩新政都不要钱了?这么牛的吗?

维·稳成本高于投资,于谦掌兵部,最忌地方生变。于谦不认同工部的话,川东也是重心之地。“不然。川东若乱,流民窜入湖广,剿抚费用何止百万?昔年唐赛儿之乱,便是小患不治酿成大祸。”

王文捋须不言,听他们吵吵,喝了杯姜汤,“温缜此人,曾任兵部主事,并未在地方上治理过,此番条陈,倒似周忱当年在江南的手段。”

王文说完瞥向陈循,陈循不同意,他看好也没什么用,也不是不能力排众议,只是为了温缜,没必要,他一个首辅,不是很想让人以为他与这人有关系。

高谷细细看了温缜的折子,开始挑刺,“这‘请减赋税’一条,莫非觉得朝廷刻薄?景泰元年新君登基,减赋的折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若准了重庆,其他府州如何打发?”

陈循慢条斯理啜了口茶,想到了一事,转头问人:“工部,去年重庆报过嘉陵江溃堤吧?”

跟在工部尚书身后的工部侍郎江渊一愣:“是,淹了三千亩,但……”

“但没钱修,对吧?”陈循截过话头,将奏疏一合,“温缜要修水利、垦荒、剿匪——哪一件不是工部、兵部年年催办的?如今他自愿做这恶人,朝廷何必拦着?”

陈循定了调,众人默然。

最终内阁票拟:

准行“以工代赈”“垦荒免赋”,但朝廷不拨钱,许温缜“自筹”。

盐税仍归中枢,但重庆府可留三成用于水利。

驳回调减赋税,也给个台阶下,改为“景泰二年钱粮可缓征。”。

司礼监批红时,曹吉祥添了一句:“着重庆府每季具奏实效,勿得虚文。” 也就是干得好有赏,干不好滚蛋。

第98章 江中尸(三) 怎么他查案这么周折?……

温缜在等着上面给话, 没敢开始搞事,免得又找他麻烦。他让招录的流民先修城墙,再发动农人肥地,要改良土壤, 还得低成本、易推广、见效快才行。

他穷, 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

直接就地取材, 用草木灰肥。组织百姓焚烧荒坡杂草,灰烬富含钾、磷, 直接撒入田间。

利用嘉陵江沿岸的水蓼、紫云英等野生植物,混合淤泥沤制堆肥。

强制推行“家家设粪缸”,收集人畜排泄物,与草木灰混合发酵。

官府奖励“肥田模范户”,每村选一户指导沤肥技术。

趁冬季枯水期, 疏浚长江、嘉陵江支流, 将河底淤泥挖出覆盖贫瘠耕地。

想着容易, 制定也容易, 事办起来不容易, 窗外飘着细雨, 府衙偏厅里炭盆烧得正旺,却仍抵不住蜀地冬日的湿寒。他抬眼看向下首几位裹着旧棉袍的属官,众人袖口这几天都磨出了毛边。

“诸位,”他清了清嗓子, 指节敲了敲桌上摊开的《齐民要术》, “年关快到了, 知道你们都忙,可春耕不等人,趁着往后这几日晴好, 咱们得把肥地的事安排妥当。”

钱府丞捋着须皱眉道:“大人,你要办的事太多,府库实在”

“不要钱。”温缜打断他,“劳烦周主簿带人,把城外三里内荒坡都烧了,灰烬按户分配。”

“周主簿,清点的荒坡地块可曾核对完毕?”温缜推过一册黄麻纸钉成的簿子,纸页间还夹着几根枯草标记。

蓄着山羊须的周主簿连忙起身,“回大人,北郊三百二十亩荒坡已勘验清楚。只是”他偷瞄了眼年轻知府的脸色,“按律焚烧官地——”

温缜摆摆手,“无妨,我已写折子呈上去,只等佳音了,放心烧就是。”

他指尖在嘉陵江舆图上画了个弧,“沿江三十里内的芦苇荡,后日卯时统一举火。”

温缜抬眼望向堂下众属官,此时细雨也停了,云开雾散,窗外冬日的阳光斜斜地洒进来。

众人正议论间,狄越带着村里管事的过来,温缜忙招手唤他进来:“阿越来得正好,说说你去办的河泥肥田的事。”

狄越不懂这些,他反正带着人来了,管事的周大搓着皲裂的手掌:“回老爷话,小老儿刚带后生们看了江岔子。这季节淤泥肥得流油,就是起泥的工”

“这个好办。”温缜转向捕快头目,“赵捕头,明日调二十个轻罪的囚犯去挖泥,算他们劳役抵刑。再让各村出壮丁,挖泥可换盐,再说,这也是肥他们的地。”

众人散去时,温缜叫住户房书吏:“粪缸的事,各村反应如何?”

书吏苦着脸:“张家村那边闹得凶,说晦气”

温缜想了想,还是得恩威并施,“这样,你去找城南瓷器坊,把那些烧裂的陶缸低价收来。跟百姓说,官府白送粪缸,但谁家不用就加征三成沟渠修缮钱。”

——

温缜这些日子忙得团团转,带着衙门的人加班加点,干那么多活没人不抱怨的。还让狄越把他那旗人马也用上了,他也没办法,得动员啊,只得苦一苦官吏,过几天他给他们熬鸡汤。

狄越看人忙活,也没说什么,江中尸案他负责查,已经有眉目了。狄越刚开始接手案子,还是很兴奋的,他一边动员农人,顺便问问附近失踪的人,熟悉之后,他还真找到了死者的家人。

带人确定了死者身份,是张家村的一户人家,是个庄稼汉子,家里还有个兄长,有个姐姐,父母老迈。

他们知道消息之后简直不能理解,当场就去雇主家里要说法,他们说弟弟农闲时在钱员外家里做长工。

钱员外可不认,他们半月前就让死者张三走了,还结清了工钱,怎么出事了就来找他的麻烦?

狄越查到这就僵持了,因为钱员外家有记账,也都有人证,证明张三走了。

温缜听到这,“谁证明张三结账走了?”

狄越想了去查的情况,“是钱府里的人,还有客栈老板,他说张三那天确实住他们店,住了一晚,白天就走了。”

温缜皱了眉头,“府里人都能做证吗?”

“对,他们都看见张三走了。”

“后面就没线索了?”

狄越点点头,如今张三尸体还在义庄放着,张家人都放弃了,他们想带尸体回去给人好生安葬。

狄越也头疼,他看温缜破案挺简单的,怎么他这么周折?

温缜拍拍他肩,“无妨,慢慢来,你将调查的所有人都带来,明天咱们升堂,重新捋一捋,看看凶手到底是谁?”

狄越很是惊讶,“可我们没一点证据就升堂,又是第一场案子,如果最后没断下来,会不会出事?”

温缜笑了笑,故意装腔作势,“无妨,先将人都关押起来,钱员外,管家,还有客栈老板,这个案子里头定有事,你再夜探钱府,看看情况。”

“好!”

狄越办事很快,带着人将这些人全带入狱中,人命关天的案子,闹也没用。

夜色如墨,街道上早已没了行人,只有梆子声打更过,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钱府高墙,轻巧地落在内院的假山后。

狄越紧了紧身上的夜行衣,屏息凝神。白日里,他们已将钱员外收押,却无半点证据,这是他头一回负责案子,总是想自个调查清楚。

“老爷被抓了,这可如何是好!”内院传来妇人啜泣声。

狄越循声摸去,隐在回廊的阴影处。只见钱夫人被几个丫鬟搀扶着,哭得梨花带雨,一旁的小姐们也是六神无主,整个后宅乱作一团。

“夫人莫急,老爷吉人自有天相,衙门定会还个清白”一个年长些的丫鬟劝道。

狄越皱眉,白日里抓人时,钱府上下惊慌失措,如今夜里再来查探,仍是这般光景。他在暗处观察了半个时辰,除了女眷们的慌乱,竟看不出任何异常。

书房门上了锁,但对他而言形同虚设,不宜发出声响,一根细铁丝在锁孔中轻轻拨弄,门闩应声而开。

月光透过窗棂,在书房内投下斑驳光影。狄越如鬼魅翻找着,仔细看书案、抽屉、暗格。半刻钟后,他的指尖从书架最隐蔽的暗格里抽出来,沾了一层灰。

——空的。

账本、密信、赃物,什么都没有。连书案上的公文都是无关紧要的往来文书。他连地窖都撬开看了,只有老鼠啃剩的果核。

窗外忽然传来脚步声,狄越倏地贴到门后,听见两个家丁提着灯笼走过。

“老爷不在,夜里多巡几遍。”

“怕什么?锦衣卫白日里不是搜过了吗?”

“你懂什么,那群阎罗王最爱杀回马枪……”

声音渐远,狄越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眉头越皱越紧。

不对劲。

钱府太镇定了。女眷的慌乱浮在表面,可护院、管家、小厮,全都各司其职,连夜间巡逻都比寻常大户严密。仿佛……

仿佛早就准备好应对这场搜查。

狄越觉得温缜不会凭白无故让他搜钱府,这钱府里头到底藏着什么事?他隐在黑暗里,月光若隐若现照出他的轮廓,狄越开始理思绪。

他想找证据,就得先搞懂,钱府藏着什么事,张三众目睽睽之下离开钱府去了哪里,为什么线索断在客栈?

他又与什么人见面了?

是什么造成凶手杀人灭口?

家丁巡逻,是不是代表府内还是有证据,只不过他忽略了?

狄越有些心焦,这个案子到底下面藏着什么?他又搜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心里生了闷气,轻功一点,就回府衙了。

他见温缜在听茜茜背书,茜茜看见他,眼睛一亮,她终于不用背这些文绉绉的古文了。“狄叔叔!”

温缜看了看时辰,他揉了揉茜茜的头,“洗漱睡觉去,明天西席就来了,要开始读书,小满给你当陪读,我会让她盯着你的。”

茜茜立刻哒哒的跑了,反正今晚是熬过去了,她才六岁啊,为什么开始学这么复杂的,她应该学千字文混日子!

狄越脸色并不好,他查了这些天,感觉被人当猴耍,什么证据缘由都没查出来,他开始迁怒,手中剑重重砸在桌上,哼了一声。

“这案子再让我查下去就变悬案了,什么也没查出来,凶手不知道是谁。”

温缜看他生气,凑他身边,“哪啊,这不是刚开始查?做我们这行的,得有耐性,不能太实在。”

狄越看着他,“啥意思?”

温缜给他分析,“这案子好办,受害者是个农家子,他的社会关系简单,他遇害的时候是在外面,要么见财起意,要么是看到了不该看的,被人灭口,要么是情杀,他与有夫之妇有染,被人丈夫弄死。”

“被人无缘故杀人的可能性很小,更何况凶手还给受害者换上了锦锻衣裳,这就排除了激情杀人。他是先劈晕人,再灌的毒药,他准备毒药,得约人出来,定是认识的人。这个范围就很小了,他一个周边的农人,领了工钱不回家,反而住客栈,恰巧那个客栈老板还认识他,他又是独自一人,他图啥呢?”

“还有他就是一个短工,为什么他领工钱走人,那么多人都能作证呢,怎么就恰好都看见了呢?”

“过于生硬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与去责任化的线索,都是问题,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怎么钱府就这么未卜先知,他会出事,摆脱的干干净净呢?”

狄越听了,好像是这个道理,“可是我去钱府并没有探查到什么,那里面甚至连暗格里都没有什么东西,管家给出的账本,让书吏查,也没查出什么。”

温缜摊手,“这不就更可疑了吗?而且这么老实的去查,犯罪的人怎么可能把犯罪的证据摊开呢?偷个税还知道做假账呢。咱们得诈他们,还记得京城的案子,陆轲是不是先搞事诈骗的?”

第99章 江中尸(四) 他温缜就是个欺世盗名之……

狄越一直是个不爱说话, 不擅交际的人,让他去找线索查案已经不容易了,“照你这么说,就是钱府干的?”

温缜摇头, “不是这么说, 咱们只能将他列为头号嫌疑人, 毕竟死者在府城除了钱府外,并不认识什么人。也有可能是嫁祸, 这人知道钱家的脏事,又与受害者有过节,他笃定钱府不敢将他说出来,所以这个人隐身了。

这些都是推测,咱们可以用这些去诈钱府与客栈老板的反应。还有就是, 咱们不必太讲理, 觉得谁有问题, 先将他咬死, 用刑逼供。清官难断, 咱们不必太清, 他若无罪,又有钱有关系,自然会去奔波,我们不必去证明他有罪, 得让他自己来证明他的清白。”

以前有空去查, 是因为没有权力, 必须抽丝剥茧才能出证据,才能让当官的看见定罪。如今主动权在他们,这么大的知府衙门, 每天得办多少事,哪有时间跟他们闹?刑狱这一块像以前一样占他大部分时间,重庆府就要凉凉。

在没有现代dna检测技术,古代刑狱有一招很好使,叫屈打成招,就钱家这不正常情况下,他不讲理,对方就讲理了,他说什么是证据,就什么是证据。

官字两个口,他得让重庆府内外知道,在这地界,他说的话才算话,再说,听着钱员外这个姓就很有钱,他都穷成什么样了?这些员外遇上他,自认倒霉吧。

狄越听到这开始有点懵,这不是黑白不分贪赃枉法吗?“所以让我去钱府,不是找给他定罪的证据,是放给他定罪的证据?”

温缜点头,“对,我不是给你那包毒药了吗?”

狄越眨眨眼,仿佛都不认识他了,“这,这对吗?那包毒药不是让我去比对的吗?”

温缜看着这老实孩子,“这当然对,咱们怎么能让一个员外牵着鼻子走呢?没定他罪前,又不能抄家掘地三尺的找,他抹得干干净净,咱们就干瞪眼吗?”

这又不是法治社会,他以前讲证据是因为只能讲证据,他那不是没条件?他没空为了这些人奔波,他费尽心思科举,要是还跟以前一样,那他不是白当这个官了?光被这些案子玩得团团转,他能改变个锤子。

“阿越,你是锦衣卫,不是捕快,咱们在重庆府第一回办案,要的不是清官名声,而是权力的任性。小人畏威而不畏德,上上下下都盯着呢,咱们就是让他们知道,不要惹事,不要心存侥幸,谁给我添麻烦,我就找谁的麻烦。”

他握着舵,他得保证这艘船走得更快更远,而不是每天都有冷死病死累死的人,这年头人口少,职位划分不细,知府要管的事太多了,刑狱他分下去,那就是下面人的事。况且这案子,姓钱的脱不了干系,他以为他做的天衣无缝就能逃过一劫吗?

他莫不是市井说书夸他的听多了,真以为他会抛开权力不用,而与他周旋吗?

那也得挑个清闲时候,年关在即,衙门哪个人有空陪他玩完美犯罪?

狄越看着温缜,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碎了,他说不明白。“可如果凶手不是他,也不在重庆府告,他们上告,上面的人下来查,查出真凶了呢?”

温缜想了想,“那也无妨,本官给他们赔个不是。”

狄越没说话,他抿了抿唇,“我再去钱府一趟。”

他还没放那包毒药呢。

狄越回来的时候,温缜已经洗漱好了,小厮给他打来热水,他洗漱完躺床上,侧过身去面对着墙,他有些没想明白,为什么温缜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他从黑白分明的白,成了中间的灰,他以前总劝他不要惹事,可当温缜真的懒得去黑白分明了,他又觉得恐慌。他想起市井里骂的那些狗官,他们仿佛也是这样,屈打成招,定案博名。

温缜摇了摇他,“怎么了?”

狄越把头一蒙,“我要睡了,不要吵我,来回折腾困死了。”

——

府衙门前,三通鼓响,惊起槐树上几只乌鸦。温缜整了整绯色官袍,迈着方步走向公堂。

“威——武——”衙役们水火棍顿地的声音震得观堂的百姓都心有戚戚。

温缜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下落座,手中惊堂木啪地一拍,公案震响:“带人犯!”

公堂出庭原告是张三的兄长,他早早就来了,他弟弟外出做个活就死得莫名其妙,他怎么能甘心?

钱员外被两个衙役带到堂中央,他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温缜细看他,是个穿着青衫布衣的中年男子,大明商人地位低,没有穿丝绸的权利,温缜注意到他右手的玉扳指,上好的和田玉,放到市面至少值二百两银子。

富是藏不住的,这样的人,书房卧室空空荡荡,账本藏得严实,里头藏着什么事这么小心翼翼?

“青天大老爷明鉴啊!”钱员外连连叩首,额头很快见了血,“那张三不过是来钱府做短工,结完账他就走了,他出事我实不知啊。”

温缜冷眼肃目,声音很冷,“你不知什么,客栈的伙计都指认于你,那晚你来客栈找张三,带走了人,定是你钱家犯事,张三知道了什么,你杀人灭口。本官已差人去钱府搜查,毒杀可是你钱家上下都担不起的大罪,你何敢如此大胆!”

堂下衙役适时抬上刑具。拶子、夹棍、脑箍在青砖上一字排开,最醒目的是那具新制的凤凰展翅——两根包铁木棍用牛皮绳绞着,专夹犯人两肋。

钱员外的脸色顿时惨白如纸。

这个知府与传闻根本就不一样,就是一个欺世盗名之辈!查都懒得查,就想这么明明白白冤杀他!

“大人,冤枉啊!!那日我在铺子里查账,还与好友一起饮酒谈生意,怎会去杀一短工?”

温缜往后一靠,声音也慢悠悠的,“何人可以证明啊?此案竟还有他人插足?”

钱府请来的证人一听就变了脸色,要往后走,被衙役拦住,他跪进公堂,直接矢口否认。“回大人话,我不知道,前些日子忙昏了头,根本记不得什么时候见过钱员外,年关生意忙,每日烂醉如泥。”

钱员外猛的看向他,“你——”他欲说又止,又看向温缜,知道证人不肯牵扯进来。新官上任莫不是要拿他钱家开刀?他越想越慌。

这时从钱府搜到毒药的人来了,“大人,钱员外卧室,确查到毒药,铁证如山。”

钱员外惊恐的看着他们,这剧本不对啊,不是应该慢慢来,让他用钱赎自己,怎么上来就要他死的样子?

“来呀!”温缜提高声调,“乾坤朗朗,岂容你狡辩,给本官用刑!”

衙役立刻按住钱员外双手,檀木拶子套上十指时,这个养尊处优的商人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三名衙役竟按他不住,直到班头往他膝窝狠踹一脚,才将人按倒在刑具前。

“本官最后问一次,认不认罪?”

“我认”钱员外盯着逐渐收紧的拶绳,“但我确实没杀人!”

温缜叹了口气,从签筒抽出一支黑头签。当签子落地时,拶绳猛地收紧。钱员外的惨叫惊飞了衙门外槐树上的鸟雀。

“停。”温缜抬手,衙役松开拶子,露出十指上紫红的淤血。“钱员外现在可想清楚了?”

钱员外蜷缩着身子发抖,却仍摇头。温缜这次抽出两支黑签,夹棍套上小腿时,钱员外突然发现衙役在垫麻布,这是要让他痛极却不留残疾,分明是要做成自愿认罪的把戏。

“啊!!!”

当夹棍第三次收紧时,钱员外听见自己胫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他模糊看见书吏捧着认罪状走来,那纸上的墨迹不知何时已变成了血色。

这罪他认了,他得死,家人也会被流放抄家,他不敢赌上面知府的黑心程度。

他就是个衣冠禽兽!

“大人,冤枉,我知道凶手是谁,真不是我啊!”

温缜看着他,“你且说来,若不属实,胆敢栽赃嫁祸,罪加一等。”

温缜明摆着自己不是个好人,一副酷吏追求效率的样子,钱员外果然不敢耽搁,他将一切道来。

钱员外强忍着痛,这罪他不能担下,彵一个商人,家人担不起。“是倚红楼的人干的,他们做多了这样的事,我们钱家是做玉石生意,经常往云南缅甸奔波,那边战乱频发,他们便让钱家给他带货,最后一批是张三送的,他们说这小子看到了什么,不能留了,他们要解决掉。我给张三结账走人,他被人拦住带入客栈,那客栈有个密道,不信大人可以去查!”

温缜的眉眼俱冷,猜到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这世上大活人在街上失踪,被发现只剩尸体,这么巧的与涉案的所有人都没关系,那只能说明,所有人都逃不了干系!

重庆是川东门户,罂粟在江南都盛行,更别说这条必经之路,这种毒品能瞒得这么紧,让朝廷完全不知道它的危害,这里头,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吃了好处?

这条利益链,起码土司们脱不了关系,如今的世道,哪有那么多人卖儿卖女,还恰好多是好看的。

这边的主要受害群体不是女儿,是娈童,无耻的人在哪个时代都是如此,为了自己的蝇头小利,不惜伤天害理。

他看向狄越,“狄百户,拿人吧,这些人,一个都不许落下!”

狄越向前一步,走入公堂上下的视野中,握着剑抱拳,“是!”

他叫上韩冲,“走!”

第100章 江中尸(五) 数量如此之多的鸦片……

霜重雾浓, 重庆府衙前的石阶上结着一层薄冰。韩冲站在阶前,他紧了紧身上的棉甲,铁护腕下的手腕已冻得发红。其余五名总旗一人带着二十名精锐列队待命,众人于府衙前集合听令。

此时还未到午时, 青楼与客栈都未打开门做生意, 最是没有防备的时候。衙役不许观审的任何一人离去, 防止通风报信。

锦衣卫个个腰佩绣春刀,神情肃穆。“大人, 人马已齐。”韩冲抱拳低声道。

狄越颔首,目光扫过众人:“兵分两路。韩冲,你带七十人去倚红楼,务必控制所有人,搜查证据。我带剩下的人去客栈, 查那个密道。”他顿了顿, “记住, 一个都不许放跑!”

“遵命!”众人齐声应道, 声音透着肃杀之气。

两队人马迅速分开, 在市井格外显眼, 也使人心惶惶。狄越带着二十余人,沿着钱员外供出的路线疾行。重庆的街巷错综复杂,石板路上脚步声清脆。

“大人,前面拐角就是那家安悦客栈。”一名本地下属低声提醒。

狄越抬手示意众人停下, 腊月里风大, 客栈门前挂着两盏红灯笼, 在风中摇曳,映出“安悦”两个褪了色的字。看似寻常的客栈,却是罪恶的巢穴。

怎么敢在府城玩灯下黑, 黑店就这么正大光明的开着!

“张五、李七,带人守住后门。王九,带两人上盯着,防止跳窗逃脱。”狄越迅速布置,“其余人跟我正面突入。”

众人领命散开,狄越手按在绣春刀刀柄上,大步走向客栈正门。

客栈内灯火昏暗,柜台后一个瘦削的伙计正打着瞌睡。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头,见一群官差闯入,脸色瞬间煞白。

“官、官爷”伙计结结巴巴地站起来。

狄越冷眼一扫:“掌柜何在?”

“掌柜掌柜”伙计眼神闪烁,右手悄悄往柜台下摸去。

“拿下!”狄越一声厉喝。

两名锦衣卫箭步上前,一把按住伙计,从他手中夺下一把明晃晃的短刀。柜台下的暗格里,还藏着一把已经上弦的弩。

“好大的胆子!”狄越冷笑,他这几日查案正憋着气呢,“搜!一间房都不要放过!”

客栈内顿时骚动起来,楼上的房门接连打开,几个衣衫不整的客人探头张望,见是官差,又慌忙缩了回去。

来报在二楼尽头房间发现不对劲,狄越带人直奔二楼尽头那间客房,查出钱员外所说的密道入口所在。门里还有一门,那门紧锁,里面隐约传来物体移动的声响。

“撞开!”

两名壮硕的锦衣卫合力一撞,门闩断裂。门开的瞬间,一支箭矢破空而来,狄越侧首,擦着狄越的脸颊外一点钉在门框上。

“抓住那逆贼!”狄越拔刀在手,一个箭步冲入。

房中两名黑衣人正慌忙推倒书架,露出后面一个黑洞洞的入口。见官差闯入,一人持刀迎上,另一人转身就要钻入密道。

狄越刀光一闪,格开来袭的刀刃,反手一刀柄砸在那人太阳穴上。黑衣人闷哼一声,软倒在地。另一名缇骑已扑向密道口,一把抓住那人的脚踝,硬生生拖了出来。

“捆了!”狄越喝道,自己则持刀谨慎地靠近密道入口。

密道内漆黑一片,隐约有凉风拂面,显然通向远处。狄越取来一盏油灯,照亮了入口处的台阶。台阶上有新鲜的血迹,还未完全干涸。

“留两人看守这里,其余人跟我下去。”狄越沉声道,“小心埋伏。”

密道狭窄潮湿,墙壁上长满青苔。狄越一手持灯,一手握刀,带领五名缇骑谨慎前行。走了约莫百步,前方出现岔路。

“分头行动。”狄越指派三人走左边,自己带两人走右边。

右边的通道逐渐向下倾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腥臭味。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一个约两丈见方的石室,墙上挂着各式刑具,地面和墙壁上满是暗褐色的污渍。

“这是”一名年轻锦衣卫脸色很是难看,这也太嚣张了!

“刑讯室。”狄越冷冷道,这些真是阴沟里的老鼠,他举起油灯照亮仔细看,连角落也不放过,那里堆着几件沾血的衣物。

石室另一头还有一道小门,虚掩着。狄越示意下属戒备,自己轻轻推开门——里面是个仓库,前面整齐码放着数十个木箱。撬开一个,里面是黑乎乎的膏状物。

“鸦片”狄越眉头紧锁,“数量如此之多”

“大人,后面的箱子,全是金银!”

狄越闻言,立刻转身走向仓库深处。在摇曳的油灯照射下,后面几排木箱的盖子已被随行锦衣卫掀开,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金锭银锭,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金银的光。

“仔细清点。”狄越沉声命令,自己则蹲下身,用手指抹过箱底。指腹沾上一层细小的黑色颗粒,是鸦片残留的痕迹。这些箱子显然曾用来运输鸦片,如今却装满了赃银。

“大人,大概共计黄金三千两有余,白银五万两有余,细账要细数。”锦衣卫低声禀报,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震惊,他们在重庆府这么多年,从没有见过这么多钱。

他们还翻出一个箱子,里面竟是各色珠宝——翡翠镯子、金镶玉的簪子、珍珠项链最上面赫然是一对孩童戴的银铃铛脚镯,铃舌上还沾着暗红色的污渍。

一看就是来历不明的赃物。

正当此时,左边通道传来打斗声和惨叫。狄越脸色一变,立即带人折返。

左边通道尽头是一间更大的地下室,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黑衣人,三名锦衣卫中有两人负伤,但已控制住局面。地下室中央的铁笼里,关着三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最大的不过十五六岁,最小的看起来只有十岁出头,全都瘦骨嶙峋,眼神惊恐。

“救救救我们”年长的少年颤抖着伸出手。

狄越心头一紧,立即命人破开铁笼。与此同时,他注意到地下室另一侧还有一条向上的楼梯。

“这通向哪里?”他问一名被制服的犯人。

那人咬牙不答。狄越不再废话,亲自带人登上楼梯。楼梯尽头是一扇暗门,推开后,竟是一间布置华丽的厢房——倚红楼的后院!

“果然连通”狄越今天也是被这些人的丧心病狂刷新三观,正要派人通知韩冲,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打斗声和女子的尖叫。

他踹开房门冲出去,只见院子里韩冲正带人与十多名持械打手激战。地上已经倒了几个,但对方人数占优,韩冲左臂鲜血淋漓,仍在奋力拼杀。

“锦衣卫办案!反抗者杀!”狄越一声怒喝,带人杀入战团。

见到又有官差从密道中杀出,打手们顿时慌了阵脚。不到半刻钟,剩余的打手全被制服。

“大人!”韩冲捂着伤口上前,“属下办事不力,让他们有所防备”

狄越摇头:“不怪你。客栈和青楼本是一伙,我们突袭客栈时,这边已经得到风声。”他环视四周,“情况如何?”

韩冲咬牙道:“我们刚到倚红楼,老鸨就派人阻拦。打起来后,她们试图销毁账册,被我们抢下一半。”他从怀中掏出一本烧焦的账本,“上面记录了近三个月的货物往来,有男童十七名,少女九名,还有鸦片交易记录。”

狄越翻看残页,脸色越来越沉。账本上不仅记录了买卖人口的数量、价格,还详细标注了买主身份——其中不乏本地乡绅,甚至有府衙官员的名字!

“搜!把所有人都控制起来,每个房间都不要放过!”狄越厉声道。

韩冲领命而去。狄越则返回那间厢房,仔细搜查。在床榻下的暗格中,他找到一个小铁盒,里面是几封书信。展开一看,竟是重庆府某位大人物的亲笔,内容含糊,但明确提到了货物和分红。

狄越将信件小心收好。

此时,前院传来一阵骚动,狄越快步赶去,只见韩冲带人押着一名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走来——正是倚红楼的老鸨红姨。

“大人,这就是老鸨,正要逃跑,被我们在后门截住。”韩冲汇报道。

红姨见到狄越,立刻跪下哭嚎:“大人明鉴啊!小妇人只是做皮肉生意,从不知道什么密道、鸦片啊!”

狄越冷冷看着她:“那你为何要跑?为何要烧账本?”

红姨语塞,眼珠乱转:“这这是”

“带回去,交给温大人亲自审问。”狄越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那些被解救出来的受害者。

院子里,几十名名少年少女被集中在一起,大早上花楼的人还没醒就被端,他们完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有的瑟瑟发抖,有的目光呆滞。狄越想起了那箱首饰,心里有些发堵,这些本该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孩子,却在这里遭受非人折磨。

“都带回衙门,好好安置。”他对韩冲道,“请大夫给他们检查身体,再找些妇人来照顾他们。”

“是。”韩冲点头,又压低声音,“大人,我们在搜查时还发现了一个地窖,里面”

狄越随韩冲来到后院一个小屋,掀开地板,露出向下的阶梯。地窖里堆满了兵刃,未来得及转移出去,明显所图不小。

“这些畜生,什么都干得出来。”狄越深吸一口气,“全部带回衙门,作为证据。”

当狄越带人押解犯人和证据返回府衙时,已过了午时。温缜站在衙门口,看着一箱箱绵延不绝搬进来的东西,面色阴沉如水。

“大人,幸不辱命。”狄越抱拳复命,简要汇报了行动经过和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