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春闱(一) 北京城的初雪纷纷……
吴循要迎回朱祁镇, 重新夺回权力,为了他自己的权势,他可以让天下陪葬,这种人, 居然言之凿凿的说他会和他一样, 给自己的权欲野心美名其曰和光同尘。
温缜想想就觉得恶心, 这一朝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死到临头还要诅咒他, 真的太恶毒了。
抄家的锦衣卫如潮水般涌入吴府,沉重的靴声踏碎了府中最后的体面。吴循坐在太师椅上,看着那些曾经对他卑躬屈膝的锦衣卫翻箱倒柜、砸毁屏风、掀翻桌椅,眼中竟浮现出一丝讥诮。
他听着温缜自以为正义的反驳,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 抚了抚自己的胡须, 笑了。
“陆公公。”吴循的声音沙哑低沉, 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终究认出了他, “杀了我, 就能洗刷你程家的冤屈?”
陆轲冷冷盯着他,手指攥紧,指甲几乎嵌入掌心。
吴循继续道,“你以为, 你爹真是被我害死的?不, 他是被这世道害死的。这朝堂上, 谁的手是干净的?你爹太蠢,不懂变通,才会死得那么惨。”
陆轲猛地拔剑, 剑尖抵在吴循的喉咙上,寒光映着老人浑浊的眼珠。
“闭嘴。”
吴循却丝毫不惧,反而笑得更加诡异。
“陆轲,你恨我,可你终究会变得和我一样。”他咳嗽两声,嘴角溢出一丝黑血——
温缜皱眉,察觉不对,厉声喝道,“他服毒了!”
陆轲瞳孔骤缩,一把掐住吴循的下巴,可已经晚了。黑血从吴循的嘴角蜿蜒而下,他的眼神渐渐涣散,却仍死死盯着陆轲,像是要把诅咒刻进他的骨子里。
“你……逃不掉的……”
话音未落,吴循的头猛地垂了下去,再无声息。
陆轲站在原地,可仇人已经死了,死得如此轻易,甚至没让他亲手剐上一刀。
他忽然觉得荒谬至极。
他谋划了十几年,日日夜夜想着如何让吴循生不如死,可最终,这老贼竟自己咬破毒囊,连最后一点复仇的快感都不给他。
温缜看着陆轲僵硬的背影,“他死了。”
陆轲缓缓收剑入鞘,面无表情地转身。
“抄家,继续。”
锦衣卫们噤若寒蝉,无人敢多言,只是更加卖力地翻找罪证。在吴府上下哭嚎里,很快,他们抄出黄金万两,在吴循的书房暗格里搜出了一叠密信,其中一封赫然写着——
“上皇归位之日,便是吾等重掌朝纲之时。”
温缜眼神一冷,攥紧了信纸。
吴循死了,可他的党羽还在。
新帝不会清算,甚至还会迎回朱祁镇,那时才是乌烟瘴气的开始。
这场案子,随着吴循的死,就这么盖棺定论了,温缜觉得远远不够,上面却觉得太过,吴循是个老臣,怎么能一点体面都不给?再说上皇回来,本就是天经地义的,新帝不得人心,怎能让他们胡作非为?
温缜这个案子后,就窝在家里读书,门也不出了,他名声大噪,什么人都想来认识他,还好他离陆轲近,东厂番子对这条街的管理很到位,那些人没法靠近。
不然非得每天换着人来干扰他,这些人里,有想认识他的,有嫉恨他出风头的,还有纯粹想干扰他,让他落榜的。温缜觉得亏得自己来得早,租好了院子,不然在客栈,他不得被人烦死。
刘永把自己看过写了解析写了心得的书与笔记给他,就应该宅一宅,都快科举了,这么大的事不苦读,与那些人掺和什么,到处呼朋唤友,办诗会的,过于哗众取宠,也过于干扰人了。
这些人没一个是怀着好意的,这种关键时候,宴什么会,等科举过后金榜题名的时候,参加琼林宴才是正事。
北京的冬天太冷了,温缜一个南方人,在房里读书,壁炉就没有停过炭火,室内很是暖和,随着学子越来越多,物价不断上升,年关将近,北京城的初雪就纷纷扬扬的下了。
温缜清晨推开窗时,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整个京城银装素裹,屋檐上积了厚厚的雪,院中那株老梅的枝桠也被白雪压得低垂,偶有麻雀飞过,在天地茫茫中格外显眼。
“阿越,快来看!”温缜忍不住唤道,声音里带着南方人初见北国大雪的惊喜。
狄越走过来,刘永听到声音也裹着绵服从里屋走出,看到窗外景象也不禁赞叹,“好一场瑞雪!看来明年必是个丰年。”他转头看向温缜发亮的眼睛,笑道,“温兄是第一次见京城的大雪吧?”
“这话说的,你见过吗?”温缜还真没见北京的初雪,尤其是大明朝的北京,这时还没暖气,家家用炕,大户人家用火地,也就是地暖。
温缜目光仍流连在雪景上,“江南的雪总是细碎,落地即化,哪有这般气魄。”他伸出手,接住几片飘落的雪花,看它们在掌心化作水珠。
狄越感觉还好,他小时候的雪是会冷死人的,家家户户的窝冬,他又是个好动的人,大雪封山的时候就会憋闷。“还好,我还是觉得江南更好,这雪地不好走。”
“今日不如出去走走?”刘永提议,“整日闷在屋里也不好,再过半个多月就过年了,况且这初雪最是难得。”
“出去走走也好,”温缜终于点头,转头看向狄越,“阿越觉得如何?”
“雪地湿滑,你要去我肯定得陪着,不然摔个好歹又得折腾我。”他顿了顿,眼中尽是幸灾乐祸,“只是阿缜如今名声在外,就这么出去怕是不妥,何况你们南方人出去久了耳朵都得冻没。”
刘永想起一个月前的情景,那些人是真烦,他会意,从柜子里取出三顶遮耳的暖帽,“早有准备,这帽子戴上,再围上围脖,暖和,不分南北方了。”
温缜接过一顶深灰色的帽子戴上,又裹了条素色围巾,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狄越选了顶靛青色的,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刘永自己则戴了顶棕褐色的,三人相视一笑,温缜笑着想起了年代东北的感觉。
出了院门,街上行人稀少。雪后的京城静谧安详,偶有挑担的小贩踏雪而行,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温缜踩在松软的雪地上,听着脚下咯吱作响,反正穿成这样没人认识,故意往空白处踩。
“你小心滑倒。”狄越提醒道。
温缜看了他们几个穿的这样,狄越为了合群被逼穿得一样厚,“阿越,就我们穿成这样,滑倒还能感觉到痛不成?”
这雪下得晚,又下得急,三人沿着胡同慢慢前行,转过几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什刹海已结了薄冰,岸边柳枝挂满晶莹的冰凌,哪都是雾蒙蒙的。远处几个孩童正在冰面上嬉戏,欢笑声在清冷的空气中格外清脆。
“要不要去湖边走走?
温缜兴致勃勃,“好,我拉着阿越,我怕他摔。”
刘永听着都忍不住翻白眼,但温缜说着已经拉着狄越往湖边走去。
大明很冷,什刹海的冰面比想象中结实,孩童已经敢上去玩了,不过他还是觉得,才过了一夜,不适合成年人的体重,他们上去估计就是如履薄冰了。
才想着就见有当父母的来唤他们,他们回去就挨训,哪都敢去,掉下去咋办?
温缜在湖边弯腰细看,见几条鱼儿在冰层下游弋,姿态悠然。狄越看他在雪地看什么都新鲜,就陪着他。
温缜看着什刹海周边的宅子,“都说这附近,非富即贵,上回来的时候,还是抄吴府的家,这次来,就赏景了,还是闲着舒服,这大雪天的,周围人怎么都不出门?”
狄越穿得多手很热,拉着他手,“可能是看腻了,也可能人家的窗子,楼阁都可以看见,不必走出来。”
温缜每逢佳节倍思亲,他其实更想现代的父母,他是独子,牺牲得那么惨,还不知道父母会多久才释怀呢。“今年过年就在京城了,也不知茜茜在家怎么样了,是不是又长胖了?”
狄越也想扶风县的时候,“也可能是长高了,胖点怎么了,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她就五岁了,可以开始练武了,正是打基础的时候。”
温缜觉得时间过得真快,就这么两年过去了,“挺好的。”
“到时候你不一起练,小心以后连女儿也打不过。”
温缜觉得狄越太高看他了,他打不过是必然的,茜茜武学奇才是原书设定。
“打不过就打不过,我胜负心没那么强,不与孩子比。走吧,我们等会去集市把年货买了,后面就不必出门了,买多点还能送货上门。”
他身上的银钱还足,就不亏待自己,况且上回两案子新帝国库都吃饱了,还没给他结算呢,估计到时候不会差。
几个小贩正在湖边支起摊位,卖些热食小玩意。其中一个摊子前挂着"雪花酥"的幌子,格外醒目。
“走,去尝尝。”温缜朝那边走去,顺手替狄越拂去肩头的落雪,“我们还没好好吃过北京本地美食呢,今天咱们一起去集市,正好找个酒楼尝一尝。”
雪花酥摊前已经围了几个食客,摊主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正将熬化的糖浆倒在石板上,撒上花生、芝麻等配料,待稍凉后迅速卷起、拉抻,动作娴熟如行云流水。
“三位公子要什么口味的?”老者笑问,“有原味的,芝麻的,还有新创的桂花蜜味的。”
温缜是知道狄越喜欢甜食的,看向狄越,“桂花蜜的如何?”
狄越点头,他对吃的一向不挑,他吃麻麻香,“好。”
刘永要芝麻的,他们俩都要桂花蜜,热腾腾的雪花酥入口即化,甜而不腻,桂花的香气在唇齿间萦绕。
对温缜来说有点甜了,狄越觉得还好,他们也就离开湖边,向闹市去了。
第82章 春闱(二) 他们相依相偎
三人离开湖边, 沿着积雪渐消的街道向闹市行去。年关将近,京城各处张灯结彩,商铺门前都挂起了红灯笼,连空气中都飘着炒货和腊味的香气。
“我们先去干货市场如何?”刘永指着前方人头攒动的街口, “听说今年新到的辽东松子特别好。”
“成, 刚好买完去吃烤鸭。”
他们办完年货, 让人送回去,反正王叔孙婶在家, 让人顺便跟他们说,今天不回去吃了。
八珍馆是栋二层小楼,门面不大却古雅精致。跑堂的见了他们,连忙迎上来,“几位公子, 要在大堂还是要雅间?”
“要雅间, 刘兄, 我请客, 谢你这些日子帮我恶补。”
八珍馆的雅间里, 进门便见墙上挂着幅《韩熙载夜宴图》, 虽是摹本却也气韵生动。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从窗缝渗入的寒意。温缜脱下帽子与沾雪的裘衣,狄越自然地接过去与他的外衣一道挂在衣架上,掸落几粒雪花。
雅间临窗, 推开窗便能看见街景。他们点了烤鸭、涮羊肉等几道招牌菜, 又要了壶梨花白。
狄越恢复衣着轻便的样子才松了口气, 他俩自己穿那么厚,非逼着他也穿,真是就是看不惯他自在。
他们点好了菜, 就开始等美食上来了,京城有名的酒楼是真贵。
“三位公子,焖炉烤鸭!”跑堂的端着一盘片好的鸭肉进来,金黄油亮的鸭皮在青花瓷盘上泛着诱人的光泽。
跑堂的将烤鸭放在桌上,又陆续端上几碟配菜,嫩绿的葱丝、莹白的黄瓜条、琥珀色的甜面酱,还有一叠薄如蝉翼的荷叶饼。烤鸭的香气顿时盈满雅间,混合着炭火的暖意,让人食指大动。
“这鸭子片得真讲究。”刘永盯着盘中整齐排列的鸭肉,每片都带着金黄的皮和粉嫩的肉,“皮肉相连,薄而不碎。”
温缜已经拿起一张荷叶饼,熟练地夹起两片鸭肉蘸了酱,又配上葱丝和黄瓜,卷成精致的小卷。他没有自己吃,而是自然地递给狄越,“来,尝一个。”
狄越接过,指尖与他短暂相触。他咬了一口,酥脆的鸭皮在齿间碎裂,油脂的丰腴与蜂蜜的甜香在舌尖交融,“好吃,皮脆肉嫩,果然名不虚传。”
刘永有样学样地卷了一个,“温兄对这很熟练啊。”他边卷边感叹。
“吃过。”温缜自己卷了一个,味道真不错,果然烤鸭还得来老北京吃。
这时跑堂的又端上铜锅涮羊肉,炭火正旺,清汤翻滚。旁边配着七八个小碟,除了常见的麻酱、韭菜花,还有些罕见的调料。
“这是山茱萸酱,”跑堂的指着一碟红艳艳的蘸料,热情说道,“八珍馆独门配方,微辣带甜,公子们定要试试。”
温缜夹起一片薄如纸的羊肉,在滚汤中涮了三下,蘸了推荐的酱料。羊肉入口即化,山茱萸的辛香与羊肉的鲜美相得益彰,确实别具风味。
“确实妙极!”温缜赞叹,又涮了一片,这次蘸了麻酱,递给狄越,“阿越也吃。”
狄越就着温缜的筷子将羊肉吃下,点点头,“好吃。”
刘永看见两人的小动作,“你俩能不能别那么恶心,吃个饭还要帮忙,真服了,吃,再烦就把你俩关外面。”
他怼完专心对付自己碗里的羊肉,他一个甜食浙江人,蘸多了辣的,辣得直吸气,连忙灌了口梨花白。
“就你多事,慢些喝,”温缜提醒,“这酒后劲足。”说着给自己也斟了半杯,“浅尝即可,不然你回不去就睡这,我们不背。”
狄越举杯轻嗅,梨花的清香萦绕鼻尖,他小啜一口,果然爽冽,回味悠长,“好酒,果然还得是北方的酒。”
——
年后科举进入了倒计时,日复一日温习,重复过着的日子是很快的,如翻书一般,一夜一夜就过去了。
正月过后,京城的积雪渐消,但春寒料峭更甚。温缜的书房里,炭盆日夜不熄,案头堆放的书籍几乎要将人淹没。他每日五更即起,三更方歇,连院中那株老梅开了又谢都没多关注。
这日快到中午,狄越练完剑回来,他轻推门扉,端着食盒走进,“过半月就考试了,歇会儿用些早点,身体这时候不能出差错。”
“我都跟着你晨练那么久,身子骨好着呢,肌肉都结实了。”
狄越将食盒放下,里面是一碗鸡丝粥,几块茯苓糕,还有盏冒着热气的参茶。
“刘永去贡院看榜了,说今日贴出最后一场的座次。”狄越抽走温缜手中的笔,“趁热吃,先垫垫,他都帮你去看榜了,过会才回来吃饭,咱们先吃好像不好,等他一下。”
温缜这才觉出饿来,舀了勺粥送入口中。粥熬得绵密,鸡丝鲜嫩,还加了姜丝驱寒。“这糕点太甜口了,你帮我吃了吧,等刘永回来,还得吃午饭呢。”
说的也是,他俩吃完东西温缜又看自己整理的文章,笔记,春闱不比其他,他还是有些焦虑,前面出了那么多风头,他要是没考上,那不就尴尬了吗?
窗外传来脚步声,刘永风风火火闯进来,“温兄!好消息!你分在辰字十二号,离粪号最远!”
“挺好的,你呢?”
刘永很高兴,“也是个好位置,咱们运气都不错!”刘永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凑到炭盆前取暖,“今日贡院外头可热闹了,各地举子都挤着看榜。我还看见虞忌,他身边还带着夫人,不太方便过来。”
“没事,考完总是能聚的,估计他也怕打扰到我们。”
这就仿佛高考的时候,尖子生各自刷题复习,绝不互相串门,免得对方考不好归罪在自己身上,压力巨大的时候,不能再给对方,给自己增压了。
更何况科举,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全国文人只有那么几个能上榜。
那些一个劲邀请他的,什么心思他们自己知道,比如清代进士陈年谷,他为官清廉,被人嫉恨,被同窗胡梦蝶在戏剧《秦香莲》中丑化为陈世美。
从此陈世美成为千古第一渣男,更惨的是元稹,被实名造谣成渣男。文人手里有笔,他们毒着呢,像他这样的人,如果以后不够有功绩,那肯定被曲曲得不行,他都不敢想,他会被造什么样的谣。
——
考试前一天,刚入夜,温缜最后一次清点考篮,确认无误后,才吹熄了烛火。窗外月光如水,洒在院中的老梅上,花苞在风中微微颤动。
狄越靠在他身边,沉默片刻,“明日我送你到贡院门口。”
温缜点头,“好。”
“记住,”狄越的声音低沉,他总是害怕温缜得罪太多人被暗算,“文章再重要,也不及性命。若实在撑不住,就弃考,别硬扛。”
温缜笑了,抱住他,两人相依相偎,“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狄越哼了一声,他有个鬼数,“快睡,今晚要早睡,有三天要熬呢。”
二月初九,寅时。
贡院街早已人声鼎沸,各地举子提着考篮,在寒风中排队等候搜检。温缜站在队伍中,指尖微微发僵,却仍挺直了脊背。
狄越站在不远处,目光始终未离他半分。
钟声响起,贡院大门缓缓开启。京城的夜色尚未褪尽,春寒料峭,呵出的白气在灯笼昏黄的光下凝成细霜。
“搜检——!”差役粗犷的嗓音吼了出来,举子们向他们那移动。
排到时,温缜解开衣襟,任由冰冷的双手在身上摸索。考篮里的干粮被掰开,笔管被拧开检查,连砚台底都被敲了敲,确认无夹带才放行。
“辰字十二号。”引路的差役指了指考棚。
那是个坐北朝南的狭小隔间,木板缝隙里渗着寒气。温缜刚铺开纸墨,听隔壁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透过板壁缝隙,他瞥见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正颤抖着手研墨,指节冻得发青。一看就是来得晚,还未适应,二月北京还是太冷。
“铛——”贡院钟响,题纸发下,第一个就是【郑伯克段于鄢】。
考场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结合如今的局势,有点搞事啊。温缜指尖一顿,此题看似寻常,实则暗藏机锋。他提笔蘸墨,落笔写下:“兄弟阋墙,非独郑伯之过,亦周礼之衰也……”
这种还是稳妥一点,无过就好,他已经够露锋芒了,他这种情况,是会被人逐字逐句的用上文字狱的,别给自己找事情了。在其他卷子考题把分弄上来就行。
到了晚上是宿在考场的,温缜在狭小的考位裹紧棉袍,呵手取暖。隔壁的咳嗽声越来越重,偶尔夹杂着几声痛苦的闷哼。
差役提着灯笼巡场,火光掠过时,那青年伏在案上,肩膀剧烈起伏,却仍死死攥着笔。温缜也很无奈,这声音给人的压力着实大,白天他生怕隔壁的嘎了,后来习惯了才写得得心应手起来。
三场考毕,贡院大门终于缓缓开启。
刘永随着人流走出,脸色苍白如纸,唇上干裂出几道细纹,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他脚步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整个人被抽去了精气神,只剩下一副空壳。
温缜天天随狄越锻炼,感觉还好,结束时只长吁气,终于是结束了,出来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他,大步上前扶住他,“怎么弄成这样?”
刘永勉强扯了扯嘴角,想笑,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没事,就是有点累。”
狄越与王叔看到他两相扶着出来,忙迎上去,其他的考生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三天两夜,温缜在其中显得很是健康。
王叔背起刘永,向外面走,“咱们先回去,上马车。”
狄越扶着他,温缜将身上力量靠上去,“还好,我身子骨比去年秋闱强了不止一星半点,三天而已,小事情。”
正说着,后面传来一声,“温兄——”
第83章 春闱(三) 怎么不见温缜的名字……
“温兄!”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刚吃了点东西回过魂来的虞忌,“这次春闱,以你的才学,必能高中!”
温缜看到他也很高兴, 笑着拱手还礼, “虞兄过誉了。科举取士, 既看才学,也看天命, 我瞧虞兄就有这天命。”
“大家说你有经世济民之才。”虞忌压低声音,“只是近来听闻你因礼部尚书一案,得罪了不少人,这次主考官又是与吴循交好的陈阁老”
温缜神色不变,“为官当以社稷为重, 岂能视罪恶于无物, 若因此落第, 也是我温缜气数已尽。”
陈阁老就是陈循, 他是户部尚书, 与吴循同名不同姓, 差异好比汉初的韩信与韩王韩信,一如燕雀,一如鸿鹄。
他是继三杨之后的内阁首辅,如今已有六十出头, 当时朱祁镇要御驾亲征, 他就不同意, 以辞职相威胁,结果朱祁镇那个头铁的,就让他告老还乡了。
把他气个好歹, 直接卷铺盖走人,结果朱祁镇就震惊天下,朱祁钰上位朝堂都空了,只得把以前的老臣都喊回来撑场子。
袁三的爹袁侍郎就是,因着周侍郎倒台的原因,从户部平迁为吏部侍郎,原本科举该他负责的,那不是他那不孝子这次也参加,他得避嫌。
这次考题是陈循带着翰林院学士出的,最后考官的活也到了他头上。本来论首辅的时候,论德高望重,朱祁钰也定了陈循,但陈循当够了,拒了,他都六十好几了,可让他喘口气吧。
王文就一跃而起成为首辅,陈循当了次辅,不想再当主舵手,他精力不济了,只不过朝堂没有能服人的,他们这些退休的老家伙又出了山。
因同名的原因,又都是朝廷重臣,他与吴循关系不错,未想这人一失足成千古恨,到了这把年纪,还贪权误事,害了自己。
他并未觉得吴循错哪了,各为其主罢了,吴循想迎回朱祁镇,朝臣们都理解。这个时代思想摆在这,忠君爱国,忠君在前。只是陆轲后面翻出吴循贪赃枉法的罪证,才让人心服气。
不然他不就是帮太后背锅的吗?也是于谦问话,也没说发生了什么事,直接问太后那陨石赠与谁了,太后没多想,石头给吴循了,万万没想到,谶言的石头就是那陨石,加上周侍郎的证词,吴循百口莫辩。
——
马车就停在街角的槐树下,老马正低头嚼着草料。王叔小心翼翼地把刘永放进车厢,刘永一沾到座位就软绵绵地滑了下去,蜷缩在角落里。
“温举人,您也快上来。”王叔转身去扶温缜。
虞忌听了也觉得才考完得好好休息,不宜再被挠神,遂告辞。
温缜摆摆手,自个上马车,动作比平时慢了三拍不止,身体还是僵硬,狄越最后一个上车,关上了车窗,冷风也就止了。
“驾!”王叔轻喝一声,马车缓缓启动。
车厢内,刘永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绵长。他的头随着马车的颠簸一点一点的撞上车壁,温缜怕他撞成满头包,把人扶了扶。
“这小子”狄越也过来把刘永歪倒的身子扶正,“跟个纸糊的人似的。”
温缜靠在另一侧,闻言笑了笑,“他本来就瘦弱,这三天又几乎没合眼,上回秋闱他不也去了半条命,把虞忌吓得不行。”说着自己也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泪花。
马车穿过繁华的街市,叫卖声、嬉闹声透过车帘传进来,却仿佛隔了一层纱,模糊而遥远。温缜望着窗外闪过的店铺招牌,视线渐渐失焦。
“到了!”王叔的声音惊醒了一车昏昏欲睡的人。
温缜猛地坐直,这才发现马车已经停在了他们租赁的小院前。狄越摇晃刘永,“醒醒,到家了。”
刘永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神涣散,显然还没完全清醒。王叔掀开车帘,把他架了下来。刘永刚眯了会,这回王叔很轻松的把他扶进去
温缜跟在后面,脚步也有些飘忽。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已经西斜,原来他们在贡院外竟耽搁了这么久。
小院很安静,孙婶听到动静从屋里探出头来,见是他们,立刻端出一锅早就准备好的肉粥,“可算回来了!快吃点东西再睡!热水也准备好了,吃完洗漱睡得香。”
浓郁的肉香飘过来,温缜这才感到胃里空得发疼。但刘永只是皱了皱眉,虚弱地摇头,“不,我想睡”
“不行!”王叔难得严肃,“三天没好好吃东西,直接睡会出事的!”
说着麻利地盛了一碗粥给他,“刘解元,多少喝一点。这粥特意加了姜丝,也驱驱寒,不然病了更难受。”
温缜接过狄越递来的碗,强迫自己喝了一口,热粥顺着食道滑下,整个人都暖了起来。刘永机械地吞咽着,眼睛半闭,像是随时都会睡过去。他看到刘永,想到考场隔壁那个仿佛随时会嘎,但倔强且顽强的活到最后的邻居。
这年头,学子跟大学生很像,很有共同点,脆皮但难杀。
温缜自己喝完一碗,又盛了第二碗。热粥下肚,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饥饿。他带的那些冷硬干粮,根本不足以支撑三天的高强度思考。
“慢点喝,”狄越拍拍他的背,“别噎着。”
“好了,去洗漱睡吧,王叔你照顾好他。”狄越看两人都吃完了粥,起身说道。
刘永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屋里走。用热水洗漱后,脑子里已经快成浆糊了。
房间里很简陋,但被王叔收拾得干干净净。被褥都晒过,散发着阳光的味道。刘永看到床,眼睛一亮,连外衣都没脱,直接拉过被子裹住自己。
温缜回房洗漱后又洗了个澡,壁炉炭火旺,屋子里很暖和,三天他觉得自己快馊了,完后狄越帮他收尾,他头沾到枕头,就开始头痛得昏沉,困意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将他淹没。被子很软,带着皂角的清香,梦就开始翻涌而来了。
夜色渐深,小院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偶尔的虫鸣和远处更夫的梆子声打破寂静。狄越上床的时候,看温缜睡得极沉,连身都没翻一个。
他看着他,看他一路走到春闱,其实他对这次春闱不看好,温缜得罪那么多人,他们岂会善罢甘休?如果落榜不知道会不会让他这意气风发的心气受到打击。
月亮升到中天,又慢慢西沉。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温缜终于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一时间分不清是何时辰。阳光透过竹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上画出道道金线。
他撑起身子,发现狄越还在睡,呼吸均匀。他轻手轻脚地下床,推开窗户——清新的晨风扑面而来,带着露水和青草的气息。街上已经有人走动的声音,小贩的叫卖声隐约可闻。
“温举人醒了?”王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已是辰时了。”
温缜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整整十六个小时的沉睡,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掏空般的虚弱感已经消失了,很有精神。
“王叔早。”温缜活动了下肩膀,“刘永还没醒?”
“让他多睡会儿,”王叔端来热水,“您先洗漱吧,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温缜点点头,捧起水洗了把脸,让他彻底清醒过来,春闱结束了,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
但此刻,他只想享受这难得的安宁,院子里,一只麻雀落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温缜望着它,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还是很有春天的气息。
狄越也醒了,他昨晚忙完后很晚了,又想得多,失眠到半夜,看着温缜又变得精神,他走过来靠着人肩膀,温缜回头抱着他,“阿越,可算是完了,我们等会去爬山吧,明天去游湖,科举折散我们太久了。”
“好!”
虽然他们天天在一起,但他要读书读书读书,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
在昨日科考时,不远处的高台上,主考官陈循负手而立。这位年近六旬的首辅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他身旁站着同僚,正低声说着什么。
“阁老,听说那温缜来应试了。”副考官指了指温缜方向,“就是去年陨石案的那个温举人。”
陈循眉头微皱,“嗯,将大同总兵,与周侍郎吴尚书拉下来的那个?”
“正是。此人恃才傲物,还未入朝就这般搅和,”副考官意味深长地说,“若让他入了朝堂,恐怕”
陈循没有接话,只是深深看了温缜一眼。此时温缜正全神贯注地写着文章,晨光透过号舍的缝隙洒在他挺直的背脊上,仿佛镀了一层金边。
考试结束,数千份考卷被收齐,送入至公堂后的阅卷处。按照惯例,先由同考官初阅,选出优秀者再送主考官复核。
夜深人静,阅卷房内烛火通明。考官高谷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突然被一份考卷吸引。文章破题精妙,论证严密,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浩然正气。
“好文章!当列一等!”高谷击节赞叹,正要将其放入上等卷匣,一只手却按住了他的手腕。
“高大人且慢。”副考官傅霖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此卷还需再斟酌。”
高谷不解,“傅大人,此文义理精深,文采斐然,为何”
傅霖凑近低语,“你可知这是谁的卷子?温缜的。此人锋芒太露,若点了他,日后朝堂恐无宁日。”
“这”高谷脸色变了变,“可朝廷取士,当以才学为先”
“糊涂!”傅霖冷笑,“你以为陈阁老会让他中第?实话告诉你,王首辅的侄女婿刘嗣宗,袁侍郎的三子,也在今科举子之列”
高谷的手微微发抖,最终还是将那考卷放入了最下等的匣中。
放榜前夜,陈循正在审阅最终拟定的进士名单。他忽然皱眉,“怎么不见温缜的名字?”
傅霖自以为很懂老师,赔笑道,“阁老,那温缜虽有才名,但文章过于激进,同考官们都不敢取”
陈循锐利的目光直视傅霖,“把他考卷拿来我看。”
当温缜的策论摆在案头时,陈循越看越是心惊。文章针砭时弊却又不失分寸,提出的治河方略更是切实可行。
“这”陈循拍案而起,“如此文章竟落第?把录取的卷子都拿来!”
烛火下,陈循一一复核。当他看到刘嗣宗的卷子时,脸色顿时铁青。那文章不仅文理不通,甚至还有几处犯讳的错字。
“傅霖!”陈循怒喝,“这与造假舞蔽何异!”
傅霖扑通跪地,“阁老息怒!学生也是为朝廷着想”
“住口!”陈循须发皆张,“科举乃国家抡才大典,岂容尔等徇私舞弊!明日重新审阅,若再有差池,本官定要上奏天子!”
这事内阁就吵起来了,都定好了,重来算怎么回事,这置朝廷的颜面何存啊?他们就不想让那小子进来,什么人,这么没分寸?
陈循不理他们,少给他搞事,欺负一考生,他们不要脸,他还要呢,他都六十多了,半截身子入了土,以后天翻地覆关他什么事?
王文对上陈循不能多说什么,但他还是要为袁侍郎说话的,“我那侄女婿是个废的,他能上榜实在太不像话,但是袁侍郎的儿子名字不能划,袁家这次土木堡都搭进去多少人了?朝廷怎么也该补偿,况且这人文章也不错。”
文章不错,就是当进士不够格,这事还不能明着补偿,死人的不止是袁家,又是败仗,只能这么着了,要人干活总不能寒尽人心吧?
翌日清晨,贡院外挤满了看榜的举子,就在这时,没等到张榜的人,等到礼部官员匆匆跑出,高声宣布,“奉主考陈阁老令,因审批较慢,暂不放榜,三日后再张挂!”
人群哗然,温缜隐约感到此事或许与自己有关,不是上面真不打算录取他吧?
第84章 春闱(四) 咱家就看不得神仙眷侣……
三日后, 新榜公布。温缜的名字赫然在列,而且是第二甲第十八名。
虞忌兴奋地拉着温缜,“温兄!你中了!还是高等!”
他们三的排名都差不多,但没想到袁三的名字也在, 袁侍郎对这事理亏, 不准袁三出去晃, 万一被学子看出了肚子里墨水,又生事端。
还好袁三学问不行, 但长得就是一副有才学的贵公子模样,端得是金玉其外。
一树早开的桃花在春风中轻轻摇曳,于谦得知这事曲折,想起他赠的玉带,捋须长叹, “温缜啊温缜, 望你入仕后, 还能保持这份赤子之心。”
——
春日的紫禁城笼罩在淡金色的晨光中。温缜与刘永站在东华门外, 整了整崭新的进士服。会试放榜已过去半月, 又到了殿试的时候了。
“温兄!刘兄!”虞忌匆匆赶来, 额头沁着细汗,“听说今日殿试由王首辅亲自出题,内阁大学士们集体阅卷。”
温缜来得比他早,已经知道了, 目光扫过宫墙上巡逻的禁军。那些士兵铠甲陈旧, 步伐松散, 让他不禁皱眉。京营武备已日渐废弛,纵使于谦也只得注重边防,石亨治下与来渡金的这些人, 是难改的。
“你在看什么?”虞忌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看大明江山的裂缝。”
刘永在一旁倒吸一口凉气,左右看了看,“祖宗,这话可不敢乱说!今日是殿试,可让我省点心吧。”
钟鼓声从奉天门内传来,三百余名新科进士肃然列队。鸿胪寺官员唱名核对后,众人依次穿过金水桥。温缜踏在宫阙石阶上,看见考试的奉天殿。
“跪——”
随着司礼太监尖细的嗓音,所有人齐刷刷跪伏在地,温缜随众人一道撩袍而跪。
“众卿平身,坐回考场吧。”
温缜起身时,朱祁钰已端坐在丹陛之上的龙椅中。他也注意到温缜,这人还真有点邪性,他都以为他定要落榜,只能等下回缘见,结果陈循竟让他过了。
不是他对温缜有意见,如今的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可用之才与内阁对上,犯不着,他也觉得温缜这脾气有点吓人,好事多磨,以后会更好。不过这人都上榜了,他也觉得挺好,毕竟他很缺人才。
他就是这么一个好说话的皇帝。
掌印太监金英展开黄绢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治国之道,在安内攘外。今北虏屡犯边境,南倭骚扰海疆,卿等皆饱学之士,当为朕详陈御边之策。钦此。”
题目一出,进士中泛起细微的骚动,温缜看见前排几个同年已变了脸色,这题目直指时弊,远比寻常的经义题难答。
“赐题——”
太监们将印有题目的黄纸分发给每位进士。温缜双手接过,研墨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温缜却不急着动笔。
温缜也在想怎么答才能挤进前列,他想了许多,终是把掺杂现代兵防与古代相结合。一滴墨汁从悬停许久的笔尖落在砚台上,如投入水中的石子,激起心中万千波澜。
提笔,落墨。他没有按惯例先写破题,而是直接在纸上画出五个相互勾连的圆圈,每个圈内分别写上“备、食、兵、民、官”。
“边防五事,看似各别,实则一体。”他笔下如行云流水,“备者,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请于九边设常平仓,以工代赈募流民垦荒,秋收时官购余粮贮之,则饥年可稳粮价,战时可济军需。”
“食者,非独果腹,实安民之本。倭寇所至必掠粮仓,当令沿海州县深挖地窖,分储粮秣。更仿宋时青苗法,贷种于渔户,令其改稻为薯,此物耐咸易活,纵遇兵灾亦可保民食。”
……
奉天殿内,朱祁钰正襟危坐,目光却不时扫过奋笔疾书的进士们。当他的视线落在温缜身上时,微微一顿,这人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埋头疾书,而是时而停笔沉思,时而快速记录,姿态挺拔如松。
日影西斜时,太监们开始收卷。温缜于交卷时,发现自己的双手因长时间握笔而微微发抖,策论长篇大论已写完最后一字,“臣闻善医者治未病,善战者谋未形。御边之道,当如理丝,解其纠结而不断其缕。边患在外,病根在内,宽百姓之力,则边疆自固,社稷永安。”
卷子被装入特制的漆匣中,由锦衣卫护送前往文渊阁。按照惯例,读卷官们将在今夜评出前十名,明日由皇帝亲定三甲。
温缜走出宫门时,暮色已笼罩京城。刘永追上来,声音发颤,“温兄,我我答偏了题,只顾说练兵筑城”
“别着急。”温缜安慰道,“你底子在那,偏一点点也无防,如今本就主战,不会有事的,我还冒险标新立异了呢。回去孙婶定做了好吃的,都考完了,别想那么多。”
反正都殿试了,怎么都是进士,他肯定能授官的,朝廷缺人呢。
他们不知道,此刻文渊阁内正爆发激烈争论。
“此卷当列第一!”高谷拍案而起,指着温缜的策论,“五边连环之论,切中肯綮!”
另一位读卷官冷笑,“标新立异罢了!治国当尊祖制,岂可妄言更张?况且此人会试排名靠后”
“荒谬!”王文这时开口,声音压过众人,“殿试只论才学,何曾以会试排名论高低?此策论指出边患根源在吏治,正是老成谋国之言!”
他们怎么不知道这文章好,这人谋国之才,但那不是傲慢与偏见嘛,他们看不惯。王文与陈循觉得好,其他人再不甘也无用。
争论持续到三更天,最终前十名卷子被送到乾清宫。朱祁钰披衣夜览,当看到温缜那篇别具一格又完美答案的策论时,他如获珍宝,他拿起朱笔,在卷首画了个圈。
毕竟内阁都肯将人才送他手上了,他也不介意就当这东风,助他一场,温缜,能耐啊。
次日清晨,三百进士再次齐聚奉天殿。司礼太监展开黄榜,尖细的嗓音在殿内回荡。
温缜听着唱名,听到刘永在二甲名单上,这授官稳了,刘永也安心下来,还好,他昨日惶惶一晚没睡着,生怕发挥不好排后面去了。
他们又听到了虞忌的名字,可迟迟没听到自己的,心跳也加快起来,已经快念到金榜了,刘永也惊吓,温缜该不会是探花吧?
“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三名探花——江苏沈玉京!”
这下只是两个了,然后榜眼念到一个将近四十的中年人,温缜也懵了,卧槽,他该不会是状元吧?
“景泰元年三月十五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一名状元郎——浙江扶风县温缜!”
满殿哗然,按照惯例,状元多从会试前十名中选取,而温缜会试排名十八,这是破天荒的提拔。
温缜自己也是一怔,直到刘永在背后推他,他才上前跪拜,“臣温缜,谢陛下隆恩!”
“平身。”朱祁钰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朕观卿策论,字字珠玑,卿乃国之栋梁,朕就需要卿这等人才。”他转向内阁,“诸卿以为如何?"
王文率先出列,“老臣以为,温缜洞见时弊,当授翰林修撰,参预朝政。”
“不可!”一个阴柔的声音突然响起。曹吉祥晃着拂尘出列,“新科状元例授翰林不假,但标新立异之风不可长。老奴以为,当先观其行。”
朱祁钰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片刻,最终道,“朕意已决,温缜授翰林院修撰,另加兵部职方司主事,参赞边务。”
状元郎当场授官,百官很生气,但皇帝旨意都下了,他们也不能当场打脸,只能闭眼,眼不见为净。
朱祁钰不知道他们的想法,不然都得喊怨,明明是他们把人送到他手上的,他还以为百官都很喜欢他呢?毕竟科举都是内阁在弄,他都没掺和。本来他都觉得温缜要凉凉了,结果这人起势了,那文章超轶绝尘,如皓月凌空,与其他学子一比,此人明显睥睨群雄。
这状元自然非他莫属了,朱祁钰还单纯的以为百官都被其文采折服了呢。
百官已经开始呵呵了,毁灭吧,他们一点也不想与这种死心眼待一个屋檐下,能不能让他从哪来回哪去啊。
金銮殿上的喧嚣渐渐远去,温缜换上了御赐的状元袍。大红色的锦缎上用金线绣着祥云仙鹤,腰间玉带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他低头看着自己这一身装束,仍有些恍惚,这一切竟是真的。
“状元郎,该上马了。”礼部的小吏恭敬地递过缰绳。
温缜深吸一口气,翻身上马。那匹通体雪白的御马打了个响鼻,似是也在为这特殊的日子兴奋不已。
午门外,锣鼓喧天。随着礼炮三响,新科进士的队伍缓缓移动。温缜一马当先,身后是榜眼和探花,再往后是三甲进士,浩浩荡荡的队伍如同一条彩龙,向着御街游去。
“来了来了!”
“快看,那就是新科状元!”
御街两侧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有踮着脚的孩童,有扶着老人的妇人,还有从酒楼窗口探出半个身子的富家小姐。温缜端坐马上,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
忽然,一朵粉白的海棠从人群中飞出,不偏不倚落在温缜怀中。他抬眼望去,只见一座绣楼上,几位闺秀正掩面轻笑。其中一位着鹅黄衫子的姑娘大胆地迎上他的目光,又笑着躲到团扇后面。
“状元郎好相貌!”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顿时引来一片附和。
温缜听得耳根发热,却忍不住唇角上扬。他本就生得俊朗,剑眉星目间自带一股书卷气,如今身着红袍,更衬得面如冠玉。街边卖花的婆子们看准了商机,将篮中的鲜花高举着卖,街上的男女买花一把把抛向这位年轻俊美的状元郎。
“听说这温状元策论写得极好,连万岁爷都赞不绝口呢!”
“可不是,我表哥在礼部当差,说这位状元郎的卷子让几位阁老都争得面红耳赤。”
“你们还不知道吧,他就是那位温举人啊!走到哪哪就太平,就没了贪官与恶贼,以后定是个青天大老爷!”
温缜的名声经过去年京城的吴循案,可以算是声名远扬,不然为什么陈循一力保他,还不是觉得朝廷现在名声太差,朱祁镇让江山动乱成那样,再不给百姓一点希望,朝廷要都是苟且之辈,大明还有什么信誉?
一个于谦哪够啊,一个人再能耐,所做的都是有限的,再说于谦这性格没什么值得议论的,在市井激不起水花。温缜长得多好,他不需要性格,这脸往街头一游,就能成为大明的新名片。
多正义美好的新科状元,陈循的算盘打得很精,温缜去年闹得那么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今年这些人想把他踢出局?他们倒是没什么,他可是主考官,这种挨骂的事他才不会担,他们不要脸,他还要呢!
还是那句话,他都六十了,谁也别想坏他一辈子的清誉。
由于温缜的名声,加上他的脸,又是新科状元,可以说,他皓月当空,衬得群星暗淡,其他进士,包括榜眼探花在内,一点流量也没有,他们游了个寂寞,这跟衬托的托有什么区别?他们仿佛吃了一吨柠檬,个个发酸,早知道如此,他们就考下一届。
既生瑜何生亮?
狄越在楼顶朝他扬手,温缜看见了,笑得更欢了,虽然他快被花砸死了,但他还是精准的接住了狄越扔来的花,别在了状元帽上。
人们议论纷纷,温状元接了谁的花,哪家女儿这么好福气?
陆轲在酒楼与沈宴聚餐,冷眼看着这对狗男男,几个月没什么案子,东厂很是清闲,他看着狄越,想起了一些事,“沈宴,你们北镇抚司反正也没什么事,查查那个狄越,他来头肯定有问题。”
沈宴在他旁边都懵了,这大好的日子,这不是找事吗?你东厂为什么不查,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只敢内心逼逼,不敢说出来。“督公,没必要吧,这大好的日子,人家神仙眷侣的。”
陆轲瞥了他一眼,“咱家就看不得神仙眷侣。”
“其实人间圆满一点也没什么不好?”沈宴还想再挣扎一下。
陆轲哼了一声,“咱家还看不得圆满。”
第85章 春闱(完)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沈宴没了话, 单身狗真可怕,看来他以后秀恩爱不能在这人面前秀,不然还有乐极生悲的后果。唉,兄弟, 对不住了, “是, 锦衣卫出马,不出一月, 定把他祖宗都查得清清楚楚。”
陆轲嗯了一声,瞧着少年意气的状元郎,嗤笑了声,那人过于张扬碍到他眼了,他就是看不得。
这一切是温缜不知道的, 他正春风得意着呢, 有落花扑上马鞍, 向他洒来的花禁不住风, 将瓣儿乱撒。他也不拂, 任那胭脂色点在杏红官袍上。马蹄踏过满地香尘, 把昨年秋闱的寒霜、今春殿试的冷汗,都碾作春泥。一切这般美妙,他打马御街前,还准备去赴琼林宴。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
他打马至琼林苑前, 早有宦官笑吟吟地迎上来, 替他拢住辔头。那玉花骢也不躁,只轻轻打了个响鼻,倒像是晓得今日风光, 连畜生也格外知礼。
苑门一开,扑面是御酿的醇香,混着新折的春花清气,醺得人未饮先醉。红毯地衣从阶下直铺到宴前,他踏上去,同榜的进士们早已到了,温缜是朝堂,士子,市井里的热烈人物,他们见他进来,纷纷拱手,笑声朗朗地荡在雕梁画栋间。
御赐的紫檀案上,琉璃盏映着烛火,烛灯的光琥珀一般浮在酒面,温缜举杯时,瞥见盏底沉着半片桂花瓣,想是尚膳监特意添的彩头——"蟾宫折桂",当真应景。
此时闻笙箫声动,原是教坊司的舞姬们踏乐而来。水袖一抛,满殿生春,那领舞的娘子眼波横转,恰恰对上他的视线。这琼林宴上,御酒是春色,笙歌是东风,连佳人的眼波里,都淌着最浓的韶光。
温缜也是普通人,对于金榜题名是非常开心的,开心到有点飘,可惜琼林宴不能带人,如果狄越在,他会更飘。
“温兄!”
一个声音就把他从恍如梦中拉回现实,怎么形容,就像是镜面破碎,把人从天上拉回人间,袁三就有这样的本事。
温缜看着这琼林宴有他,觉得这科举多少还是有点明着不公正,虽然袁三垫底,但垫的是二甲的底,这也是金榜。看来袁侍郎的脸面不光在扶风县有用,在京城也挺有用的。
别人不知道袁三的底细,他与刘永虞忌能不知道吗?
“真巧,袁三少爷,也在啊。”
温缜还没说话,刘永先有些阴阳起来,虞忌赶忙打起了圆场,“今天人逢喜事精神爽,咱们扶风县的几个,能一起在这琼林宴上相会,这是多大的缘分啊。”
袁三哼了一声,不过他万事不往心里去,毕竟他袁三少爷从小就是享受过来的,其他人羡慕嫉妒恨太理所当然了,他自个都觉得他每天都是神仙日子,别人望子成龙,他爹自个就成龙,他爹虽然看起来不好惹,但很护犊子。他妹妹还找到了,就是不肯回家,他爹面上气得不行,该送钱不还是送钱,听说他妹妹在番禺还做起了海上生意。
刘永看不惯他多正常,他都没爹。
温缜也觉得是缘分,袁三有钱有势在扶风也从没做过什么仗势欺人的事,他一路看那么多的疯子,要求已经很低了,他觉得袁三算清流了。
“是很巧,咱们明天还像以前一样,我带上狄越,出去好好聚一聚。”
袁三自然应了,“好,我请客,你们谁都不许抢,京城我熟。”
温缜他们应了,这不得让袁三出点血,温缜在翰林还顺便在兵部,他觉得挺好,如果有机会上战场,狄越就有立功的机会,他如果被皇帝赞赏,有了军功,以前的一切自然就抹去了,不然总是埋着的雷。
江湖人细究下来,没有干净的,所以江湖也从来不与朝廷搅和,想上岸也最多去东厂当番子,去其他地方也是要政审的,古代也很讲究,不然户籍卡那么严。
还好狄越以前武功够高,也没几个人认识他,一切还是很好办的。
琼林宴结束,温缜也长舒一口气,刚开始的兴奋散去,与各个进士们话里有话的寒喧,真有点累。没人当温缜的面说什么,毕竟他是状元,是入翰林的人,入翰林,是拿到当宰辅入场券的人。
于谦没当上,不就是没出身翰林吗?
所以巴结的人居大多数,但温缜对于他们巴结的话,并不觉得高兴,反而有点累,还不如听探花酸言酸语来的轻松。
温缜与刘永准备回府的时候,狄越怕他醉了来接他,温缜进了马车,眼睛才恢复下午打马京师时的清亮,王叔驾车走,温缜确实喝了不少,他是状元,很多酒拒都拒不了。
看见狄越紧崩的神智松懈下来,温缜抱着狄越开始耍酒疯,在马车内一会高兴一会难过的,刘永都服了,这人今天是喝了多少?
能明正言顺灌温缜酒的机会不多,他今天有多得意,被灌得就有多惨,后来还是他自己醉了,谁来面子都不给,才停下来。
他们回到家里,狄越给他喝了醒酒汤,赤条条洗了个澡才恢复了点理智,他难受得昏睡过去,早上醒来还上了好几次茅房,很写实的证实了,人前有多风光,人后就有多遭罪。
不光他这样,原本他们约好今天出去聚会,几乎不约而同的说,明天,今天好生休息吧。
昨天温缜的好模样入了吴太后的眼,加上他的名声,她很喜欢这个状元郎,于是叫来谢清徽。
有女子缓步而来,还未出孝期,她云鬓只簪一支白玉步摇,身着月白暗纹罗衫,通身素净得近乎冷清,偏生唇上一点朱色,清贵不可言。
“清徽,来,昨日咱们出宫时见到的状元郎,真是相貌堂堂,你父亲当年中状元时,也是这般锋芒内敛的脾性。”
谢清徽是已故谢阁老的嫡孙女,如今养在太后跟前,太后很心疼她父兄俱葬在了土木堡,母亲为此悲伤过度,撒手人寰,只余她一孤女尚在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