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京城诡异大案(八) 你不怕遭报应不得……
转过两条街巷, 仪制清吏司的朱漆大门已近在眼前。果然大门紧闭,只有檐下两盏灯笼在夜风中摇晃。温缜让人叩响门环,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片刻后,侧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个睡眼惺忪的胥吏探出头来, “谁啊?这都什么时辰——”
话音戛然而止, 胥吏的目光落在温缜手中的东厂厂公令牌上,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大、大人”
“开门。”温缜收起令牌, “调近五年京城及京畿三十里内所有婚嫁登记簿册。”
胥吏手忙脚乱地取下门栓,厚重的朱漆大门发出沉闷的响声。温缜大步踏入,狄越紧随其后,东厂番子们鱼贯而入,火把将前院照得通明。
档案房里, 十余名被紧急召来的书吏在烛光下忙碌着。温缜亲自监督, 命他们将这几年已婚女子名录单独抄录, 再一一对生辰八字, 狄越则带着几名番子逐一核对户籍黄册, 确认这些女子的现况。
“大人, 共找到两位符合条件的女子。”主簿捧着册子快步走来,额头沁着汗珠,“这是名录。”
温缜接过册子,一共两人, 一个是官女子, 嫁的人还是侯门, 另一个让他的手指微微一顿。
“林芸娘,西城豆腐匠林老实的女儿,两年前嫁给南城木匠赵大?”
“正是。”主簿翻出婚书原件, “八字纯阴,婚书上特意标注了这一点。民间认为这样的女子命格特殊,婚嫁时都会请算命先生合八字。”
狄越凑过来,“不是还有另一个?”
温缜眼中沉沉,“去赵家。”
他带着狄越上马,柿子向来捡软的捏,如果平民中有,他们绝不会犯险得罪同僚的,自古以来都如此。除非平民没有,那就要看他们谁更大了,大鱼吃小鱼,人间也讲丛林法则,他们对这种人,只能祭以律法,还一个公道,以警效尤。
南城巷比温缜想象的还要破败。低矮的土墙房屋挤挤挨挨,巷子里弥漫着木屑和腐菜混杂的气味。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追着一只瘦猫跑过,看到官服立刻吓得躲进屋里。
“第三家就是。”带路的人指着前方一扇歪斜的木门,“赵大平日给人做门窗,手艺不错,就是好酒”
温缜示意番子们散开包围,让人上前叩门。等了半晌,才听到里面传来踉跄的脚步声。
门开处,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眯着醉眼,“谁啊?大晚上的”
“东厂办案。”温缜亮出令牌,“你妻子林芸娘何在?”
昭狱在京城无异于地狱,赵大瞬间酒醒了大半,脸色变得惨白,“芸娘她她回娘家了”
温缜看他模样冷笑一声,直接推开他进屋。狭小的屋内凌乱不堪,角落里堆着未完工的木器,一张矮桌上摆着喝剩的半壶浊酒。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贴着的一张泛黄符纸,上面画着与女尸身上极为相似的扭曲符文。
“搜。”
狄越眼疾手快,一把揪住想溜的赵大,“老实交代!这符纸哪来的?”
赵大瘫软在地,浑身发抖,“是、是个道士给的说能保佑生意兴隆”
番子搜起朝臣府上都是掘地三尺,别说一个匠藉贱户,赵家被拆得从墙缝里找出一个木匣子,将锁砍断,里头白银堆满,大概三百两的样子。
温缜冷眼看着这银子,“三百两,你就将你妻儿给卖了,让她怀着你孩子生不如死被道士折磨,死后又不得超生锁了灵魂成祭品,你是不知法,还是没心肝?”
“你不怕遭报应也不得好死吗?今日你报应来了,将这人带去昭狱,好好审问!”
昭狱的甬道幽深曲折,火把的光在湿滑的石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赵大被两个番子架着,双腿拖在地上,□□早已湿透,在青石板上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
“大人大人饶命啊!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赵大的声音支离破碎,在阴冷的空气中打着颤。
温缜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道,他的声音在这显得冷酷异常,“昭狱十八道刑罚,不知道你能熬过几道?”
话音刚落,深处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回声在甬道里久久不散。赵大听着浑身一抖,竟被吓得直接晕了过去。
“泼醒。”温缜淡淡道,跟畜牲没有讲规矩的必要。
一桶冷水当头浇下,如今深秋正寒,身上瞬间冷如冰,赵大猛地惊醒,发现自己已被吊在刑架上,手腕被粗糙的麻绳勒得生疼。四周墙壁上挂满了形状诡异的刑具,在火光下泛着冷光。一个番子正在调试烙铁,炭火盆里的火星噼啪作响。
“我招!我全招!”赵大不必用刑就涕泪横流,“是城南城隍庙后巷的一个道士,左眉有疤,一个月前来找我,说芸娘的命格特殊”
温缜抬手示意记录的书吏靠近,“仔细说,一个字都不许漏。”
赵大抽噎着交代,“那道士先给了我十两银子,只说借芸娘去做法事后来又说要留她住几日,又给了五十两最后”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最后他说芸娘回不来了,扔给我一匣银子就”
“就怎样?”
“就说说芸娘已经成了仙”赵大突然嚎啕大哭,“我真不知道他们会杀了她啊!我以为最多就是就是”
狄越在一旁冷笑,“以为最多就是把你妻子献给权贵玩弄?三百两银子,够你再娶三个媳妇了吧?”
温缜冷眼看他继续问道,“那道士还说过什么?见过什么人?”
赵大摇头,“我不知道,一点也想不起来。”
温缜看了一眼番子,番子心领神会一个鲜红烙铁就烙上去,他们用刑用惯了,烙铁是最轻的而已。
“啊——!!!”
赵大的惨叫声撕破了昭狱阴森的寂静,烧红的烙铁狠狠压在他的胸口,皮肉瞬间焦黑蜷缩,发出“嗤嗤”的灼烧声,混着油脂爆裂的细响。剧痛如烈火窜上脊梁,他浑身痉挛,眼球暴突,喉咙里挤出的已经不是人声,而是野兽般的嘶嚎。
温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扭曲的脸,抬手示意番子松开烙铁。焦糊味弥漫在牢房里,赵大瘫在刑架上抽搐,胸口一片血肉模糊,涎水和眼泪糊了满脸。
“现在想得起来了吗?”温缜的声音很平静,他看着这个人,这一点就怕成这样,他将妻儿献上的时候,真的不知道对方会遭遇什么吗?
赵大张着嘴,嗬嗬喘气,半晌抖如筛糠,嘴唇惨白,“我…我真不知道…那道士只给了我这匣银子”
温缜又朝番子瞥了一眼。番子与以往一般会意,陆轲也是如此,他就说,这个温先生哪用得着考科举,东厂多适合他。
番子从火盆拿出一根烧红的铁签,温缜接过,慢条斯理地在赵大眼前晃了晃,“一根签子穿手指,十指连心…赵木匠,你这双手还想干活吗?”
赵大崩溃大哭,挣扎着要从刑架上滚下来,“饶了我!饶了我!我想起来了…那道士常去城隍庙后巷的酒楼!我想去打听芸娘,他、他有一次喝醉了说…说祭品要送给上面的大人物…其余的我真不知道了,大人明鉴啊!!!”
“那你家的符文又是怎么回事?”
赵大在生死关头什么都抛开了,他开始后悔,他根本不应该信那个江湖术士的鬼话,鬼迷心窍将刚怀孕的芸娘献上去。也不会今日在昭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什么献上去闭口不言就此生富贵了,都是假的。
“我错了,大人,我知道错了,可我也是被逼的啊——”
温缜知道这种人的想法,他们只有在遭报应的那一刻才知道后悔,不然,他们只会窃喜,一个芸娘就换了他一辈子的富贵,风头一过,他还能攀着江湖术士,沾着大官的势就这么飞起来。
赵大说着就崩溃大哭,越想越委屈,他是莫名其妙有了这一遭,妻儿都没了,“大人!我、我也是被逼的啊!那道士说,若我不答应,他就让我全家不得好死!我、我不敢不从啊……”
温缜还没说话,东厂番子先听不下去了,这么恶心的玩意,“放屁!你若真怕,为何不报官?为何不带着芸娘逃走?你分明是贪那三百两银子!”
温缜也觉得可笑,这可是京城,京城的百姓,又不是偏远地区,他要是不同意,那人强抢,他敲响顺天府的大鼓,难道那人还敢下手吗?
真这么位高权重无法无天,赵大都不可能活着,天子脚下,还是有王法的,除非最上面的皇帝犯事。
赵大被怼得不敢再说话,他也不想去回想,屋里的符,他现在觉得那不是他富贵的来源,该不会他也是那祭品吧。
温缜可不理会他的转移话题,“你家的符怎么回事?”
赵大又被烙了一下,被烧红的烙铁烫得惨叫连连,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的气味。他涕泪横流,眼看番子拿着铁针要进他指尖,他浑身抽搐着喊道,“符、符是那道士给的!他说贴在墙上,能镇宅聚财!我、我真不知道是害人的东西啊!”
温缜冷笑一声,抽出一张黄纸,正是从赵家墙上揭下的符咒。他展开在赵大眼前,声音森寒,“镇宅聚财?这符文与女尸身上的印记一模一样,按邪书的说法,分明是‘血魂祭’的锁魂符!你妻子死后,魂魄被这符咒禁锢,永世不得超生!”
赵大闻言,如遭雷击,整个人瘫软下来,喃喃道,“不、不可能……那道士明明说……”
“他说什么?”温缜逼问。
“他说……这符能保我平安,不会被冤魂缠上……”赵大声音越来越低,他又不聪明,听风就是雨,听着温缜的话惊恐地瞪大眼睛,“难道、难道那符其实是用来锁芸娘魂魄在我家里的?!”
第72章 京城诡异大案(九) 不洗个三……
温缜懒得与蠢人多说什么, 带着人走出昭狱,对着东厂番子们抱拳,“今日辛苦诸位大哥了,案子进展这么顺利, 皆靠诸位帮忙, 天色已晚, 明日咱们再忙活。”
番子们一听,面色皆好转, 人总是要休息的嘛,“那明日何时与温先生碰面。”
温缜也想睡个懒觉,他家离陆府那么近,“今天忙活一天了,到了这么晚, 明日午时咱们在家里碰头, 如何?”
“好, 明日见。”
番子们走了, 马都没给他们留一匹, 刚才为了赶路, 还让他们骑呢,这也太现实了,温缜很是无奈。
他与狄越走在路上,狄越不理解, “我们既然知道那人, 为什么不去抓?这样岂不是打草惊蛇?又给了人时间逃跑。”
温缜要的就是这效果, “那你知道是谁干的了吗?”
狄越摇摇头。
温缜摊手,“我也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 他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却见我们这么胸有成竹,他们就会心慌,就会睡不着觉,就会想办法,那么破绽就来了。而京城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几个城门都封得死死的,出入都要登记得清清楚楚。我们不需要做什么,回去好好睡一觉,等明天的消息就好了,没有消息,我们就去找那个道士。陆轲一定会收到番子的消息,他会让人盯紧那个道士,我们只需要明天去汇报工作就好了,回家吧。”
狄越点点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与其像无头苍蝇在几个案发现场转,不如等着对面露出马脚,循着蛛丝马迹寻线索。
明朝的情治系统是前无古人的,锦衣卫和东厂只对皇帝负责,他人不得干预。
昭狱,归锦衣卫与东厂两大机构管辖,是大明独有的产物,从抓人到最后定罪,都是皇帝说了算,外人无法插手,哪怕是内阁,进了昭狱的人想再出来,可谓是难如登天。
昭狱对于陆轲,都算日常工作地点了,府邸不会离得太远,那他们自然离家的距离也还好。
午夜的京城街头空无一人,不复白日的车水马龙,此时很是寂静,温缜牵着狄越的手,他们今日奔波一整天了,都很是疲倦,两个人牵着手又觉得很好,这些疲倦也慢慢散了。
温缜是知道狄越最烦翻书的,他在家翻几页都能陷入深度睡眠,今天硬是陪他翻了两个多时辰,将近五个小时。
“今天辛苦阿越了。”
狄越抿了抿嘴,“我又没帮上什么忙。”
“阿越帮我翻了那么多书,这要我一本本去翻找,不得要一整天,沈宴又只给我一天的时间。”
温缜说着晃了晃他手,狄越憋着的心气才好一点,他翻书的时候强撑着可苦了,还得帮人找,又怕错过,耗的神比让他去杀几个目标都难。
狄越嗯了一声,故作轻松,“都是小事,我翻书可快了。”
温缜没忍住笑出声,“那你回去再翻翻,咱们再比对一下,看后文写了啥?”
狄越眼神慢慢危险起来,看个鬼,鬼都不看,“你不用睡觉的吗?!摸了一天尸体,不洗个三遍别想上床!”
他们回到家,走前叮嘱过,王叔已经烧了两大锅水,天气冷,用澡豆洗净便好,明天早上再洗头发,不然干不了。
两个人沾床就睡了过去,温缜昏昏沉沉又开始做梦,他这次梦到了狄越说的那个场景,不再是模糊一片,他来京城看哪都新鲜,确实是他上前,最后他们互通姓名,柳明非拉着请他喝茶,他想着都是浙江考生,认识一下也无妨。
他先前认识的学子,不论是虞忌,刘永还是袁三,都比较单纯。他当时并没有设防,那茶也正常,如果东西下在茶里,他喝不出来,狄越也喝得出来。
温缜从梦中惊醒,外面还是黑的,狄越还在睡,迷迷糊糊靠过来,“你咋了?”
“我想起来了,那个柳明一直念着我名字拍我肩膀,我当初还以为他听说过我在回想,原来是下咒。”
狄越困得要死,拉他倒下,“睡觉吧你,你都不困的吗?”
狄越的作息都调整回来了,以前当杀手时,那种随时会有生命危险的时候,睡觉都是睁着一只眼的,有任何动静都会清醒。刚刚遇到温缜时,还能保持,后来书院过于安逸,他一醒就被温缜扯住当抱枕继续睡,久而久之就恢复正常了。
床帐内黑得不见五指,温缜也觉得自己有问题,大晚上的,天亮再说,继续睡吧,不然天都亮了。他搂着抱着他的狄越,两人相依偎,又这么睡了过去。
天光大亮,他们俩昨天奔波一天,温缜醒来的时候,发现腿抽筋了,疼得面目狰狞抱着腿,狄越看他那样,走过去,“你咋了?出什么事了?”
“腿,我的腿——”温缜欲哭无泪,把狄越吓了一跳,帮他用力锤了一下,温缜疼得嗷一嗓子,“不能打,它抽筋了。”
狄越都服了,将他腿扯过来,按了一会,温缜痛得面目扭曲,狄越又按了几下他的穴道,慢慢才缓了过来。
他收回了腿,抱住了狄越的腰,开始不平衡,“你的腿咋没事,昨天咱们不是一起奔波的吗?”
狄越翻了个白眼,就说他们书生弱鸡,还不信。“这才哪到哪。”
温缜开始意识到差距,他捏了捏狄越的腹肌,流连忘返又往上摸上他胸肌,在狄越变得危险的眼神下收回了手。“这一年闭关读书让我肌肉都开始散了,等这案子结束,我每天早起跟你一块练。”
“到时候别是让我与你一块晚起。”
“那也行。”温缜觉得这办法好,他的手在狄越的腹肌上来回捏揉,“阿越,我们真是素太久了。”
“四天前,搬进来的那天才折腾。”
温缜觉得很久,“都四天了。”
狄越懒得与他扯,“起床吧你,吃完午饭,东厂番子要来了。”
温缜认命起来洗漱,再洗个头,换上衣服,孙婶也将饭做好了,给他们端桌上。她与王叔去小厨房架个小桌子。
温缜看刘永过来,想起了昨天梦到了,“刚来那天你怎么不跟我们一道去买衣裳?”
刘永莫名其妙,这都多少天前的事了,“我带了衣裳,我娘给我做的绵祅都带了,等冬天再买点厚实的衣裳就好了。”
狄越看了他,“昨天半夜你不是说想起来了了吗?说梦话呢?”
温缜咳了一声,“我确认一下,毕竟头一回记忆混乱,那就是那时他拍着我肩膀连喊了我三声搞的鬼,真特么吓人,人还没了,想去打一顿都不行。”
“也不是不行,你还可以鞭尸。”
温缜沉默了下,“大可不必。”
刘永吃着饭菜都不香了,“你俩说啥,打什么哑迷呢?”
温缜摇摇头,“没事,你见过那个柳明吗?”
刘永觉得莫名其妙,“没见过,你不是见过吗?那天回来还与我说,方才认识一个同乡的学子,杭州来的。”
温缜想了想,那个咒的功效,也许就是催眠,如果真那么厉害不会一次不成就失效了,术业有专攻,古代的催眠术都开始玄学了,这应该辅以药物了吧。
他不太理解,但觉得可以研究,这用于审讯多方便。
刘永还想打听打听,温缜深藏功与名,不想多说。“读书去,秘密知道太多变故就多。”
刘永呵了一声懒得理他,不说就不说,他懒得听,这人就自个作死吧。
温缜看了看时辰,中午了,他出门的时候东厂番子正好过来,他得去陆府一趟,陆轲的事,他怎么能当甩手掌柜呢?
陆轲也在查,时间急,他在查柳明那条线,刚得到线索。
陆轲看他上门了,“温先生来了,坐,来人,看茶。”待温缜入坐,陆轲看向他,“温先生案子查得挺快,一条线就查出来了,咱家昨晚让人连夜去拿那个术士,可惜并未找着人,怕是早就藏起来了。”
温缜只得道,“惭愧,昨日只查出一个林芸娘。”
陆轲亲自执壶倒了杯茶,“已经很不错了,咱们昨日让青鸿书院的学子认人,他们认出来了,他不叫柳明,他是你的老熟人。还记得扬州案吗?那些官员还未审理,在天牢关着,扬州知府是他叔叔,他叫陈云泽,原本十拿九稳入京过科举,如今只能用农家子的身份。”
他将茶盏推过去,“他已经失了举子身份,用了柳明身份,认为皆你之过,自然就记恨上了你,许是有人骗他,能让你们互换身份,他迷了心窍,在你来京的第一天就设了局。”
温缜完全不认识这人,不过陈知府他还是有印象的,确实栽在他手里,那不是他罪有应得。“他怎么知道我会那一日到京?他们做祭祀的,一般要挑准时候,怎么就赌性这么大?”
陆轲正要说这事,“他那日约的另有其人,是江苏解元沈玉京,但沈玉京友人多事忙,并未去赴他的约,他还有个备选李景师,但是他在与李景师前,遇见了你,许是太恨了,就临时换了目标,想让你死在这场劫难里。”
温缜懂了,结果他毫发无伤,时辰一到,上面的人让他找能当文曲星的,可是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捏着鼻子要了他的命,把他当了祭祀备胎。
真的好活该一人,这人自己都活不明白,天天想着算计毫无防备的人,都是读书人,怎么有的人就是这么坏?
“那此人与哪个大人物走得近?”
陆轲摇摇头,“没人知道,如今死无对证,我问了那陈知府,他一直待在牢里,刑已上,也是一问三不知。”
温缜有些头疼,证据都断在关键地方,他想起那条护城河,里头还挖出了东西,如今只有那个灰衣人毫无消息。
他今天非得找出些蛛丝马迹不可,于是他向陆轲请辞,带着东厂番子去护城河查看,看看里头到底什么原理。
他还真就不信邪。
第73章 京城诡异大案(十) 这就是世……
温缜带着狄越走, 让东厂番子去打听那江湖术士的长相,他带着狄越去药铺打听打听。每一行内部人都是认识的,同行都会多关注同行。
同行是冤家,最了解你的人, 要么是你仇人, 要么是你对手, 挚爱都不会观察那么仔细。下咒他不能理解,但他的症状更像是药物所制, 加上钟楼老王说的。
黑袍人,瘦高个儿,走路有点跛,右手好像不太灵便,身上有股药材铺里的味。
这与那个术士不像是一个人, 这么大的动静, 一个人也搞不出来。
温缜推开药铺的木门, 门轴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呀声。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杂的药香, 苦中带甘, 浓烈却不刺鼻。狄越跟在后面, 不自觉地揉了揉鼻子。
“二位客官,需要些什么?”柜台后的伙计抬起头,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瘦, 眼睛却亮得很。
温缜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药铺, 柜台上摆着几杆小秤, 后面的药柜密密麻麻排列着上百个小抽屉,每个抽屉上都用朱砂写着药材名称。
他拿出东厂的令牌,亮出来, 他没那么多时间与人扯,“小哥,打听个事。”
伙计脸色微变,连忙将他们引到后堂。温缜取出碎银递他,问道,“近日可曾见到一个瘦高个儿、走路微跛的男子,右手似乎不太灵便。”
伙计有些纠结,怕惹祸上身,“敢问大人,寻他做什么?”
“不必慌张,问些话罢了,我每家店铺都去,京城你这是第四家了,不会有人知道是你说的。”
听他这般说,伙计才微微放心,“回大人,这个人几个月前来过,他来问药铺转不转卖,我们没理他,他就走了,后来听说他问了好几家,真是个怪人,谁好好的开着店会转?”
温缜点点头,真有这么个人,且在京城,听着还是个正常人。这一种很是正常了,至少他是想着买,且要对方肯卖,很多奇人异事脑子不带转弯的,对方不肯,就想阴狠的办法。“然后呢,你知道那人去哪里了吗?”
伙计点点头,“他在城北租了一间,开了药铺,不过听其他的药铺伙计说,他那家店生意很不好,他长得怪脾气也怪,京城的人不爱去,不过去了的人对他赞不绝口,说那里药到病除,也能维持生意。其他的我们就不知道了,这些明面上的生意事,收药材的时候,都会互相说说,但是他好像不收药材,也许另有来源。”
温缜点点头,又给了他一两银,“谢了,我来找你这事不必说出去,为了自个安全。”
“嗯嗯,谢谢大人。”
温缜带着狄越走了,“走吧,去其他药材铺问问。”
狄越缓缓打个问号,“我们不是问到了吗?”
温缜拉着他走,“多问几家,也许听到不一样的,再说了,问一两家就去找人,这不给人药铺添麻烦吗?”
温缜和狄越接连走访了几家药铺,得到的消息大同小异。那个瘦高跛脚的男子确实在城北开了家药铺,但行事古怪,极少与同行往来。
温缜带着狄越去那家济生堂,此时已是傍晚,太阳已落山,黄昏时刻天地都是昏黄的,温缜站在济生堂的门口。
他有点怂,怼了怼狄越,“等会如果那人要靠近我,记得救我,还有什么毒虫蛊虫的,别让那些东西靠近。”
狄越瞥了他一眼,“你事好多,这么怕为什么不传番子一起来?”
“番子一找,事就定下来了,人多眼杂,说不定上面策划的人就收到消息,我们这线又得断,跟躲猫猫似的。”
温缜不想再重新找线索了,他拉着狄越的手走过去,他去的正门,这药铺也没伙计,新开的却有种破败的样,他觉得那些生病来这治的,都是狠人。
温缜进去就看见那个瘦高个,他在整理药材,没招伙计,他就什么都亲力亲为。他瞥了两人一眼,继续干着手上的活。
“我这里只治病,你俩得了什么病?”
温缜抽了抽嘴角,谁得病了,他怎么觉得这人意有所指内涵他。“咳,来打听一点事,你还记得钟楼命案那天,看见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吗?那天有人目击你路过。”
那人手顿了顿,抬起那张厌世脸看过来,“那天那么多人路过,怎么独独来问我呢?”
温缜很无奈,总不能说因为你长得像坏人,所以让人盯着吧。其实这样的人很吃长相的亏,所有人都会因为这张坏人脸防备他,有什么坏事第一印象就是他路过,肯定与他有关。
这样的人反而不容易做坏事,他们做坏事被发现的机率很高很高,往往都是好人,但压抑久了爆发一下,还是很吓人的,做坏事一生一次,一次坏一生。
这就是世间看脸的写照。
温缜咳了几声,掩饰糊弄过去,“找不到其他人,所以想过来问问,大夫知道什么,毕竟你是学医的人,这样装神弄鬼的事,你又路过,更容易看出来。”
这人对这个解释勉强接受,停下了手头上的活,他走了过来。“我确实看见了,所有人说钟楼无人敲却自鸣,那是因为看见尸体的瞬间很多人吓到惨叫声连连,并没有人关注那钟,于是越传越歪。我看见有人用绳索放了尸体,那尸体撞上了钟,然后响了,有个女子见了尸体挂下来吓得惨叫,我见到几个穿着灰衣的人,他们做完往后一滚就消失在窗子后面。”
温缜点点头,总算有个靠谱的目击证人,“是从哪个窗子后面消失的?这样吧,大夫,你带我们去还原一下现场,我们付您十两银,那女子也是苦主,被那些歹人活祭,还有两月身孕呢。”
那人眼都没抬,继续整着药材。“十五两。”
温缜应得很痛快,他现在很是宽裕,花钱没有数,“成。”
温缜爽快地掏出银两,放在柜台上。那瘦高个瞥了一眼,慢条斯理地将药材归置好,这才擦了擦手,将银子收入袖中。
“走吧。”他淡淡道,转身从药柜后取出一件灰布外衫披上,顺手带上门,领着温缜二人朝钟楼方向走去。
路上行人不多,偶尔有挑担的小贩匆匆而过。大夫步履轻快,却始终与二人保持着半步距离,既不亲近也不疏远。温缜忍不住问道,“大夫贵姓?”
“姓陈。”对方头也不回。
钟楼很快出现在视野中,飞檐翘角,顶部的铜钟在阳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陈大夫钟楼停下,指了指斜对面的一处茶楼。“就是这里,那些人从这窗户翻到钟楼,尸体用绳索运了过去,动作很快,当时很暗,我路过刚好抬头看到。”
“那灰衣人消失的窗户是哪个?”温缜看了那茶楼,那地刚好有一个大树遮住,从那到钟楼有些隐蔽,但事发被人注意到,再要过去就很显眼。
陈大夫带着他们绕到钟楼侧面,指向二楼一扇半开的窗户。“就是那扇。他们动作很快,像受过训练。”
温缜眯起眼睛仔细观察。那扇窗户的木框有些陈旧,窗纸破了几处,看起来并不起眼。他转头对狄越道,“我们上去看看。”
钟楼平日只有老王看守,三人沿着侧面的石阶上了二楼。推开门,一股灰尘味扑面而来。屋内堆放着一些杂物,地上积了厚厚的灰尘,隐约可见几串杂乱的脚印。
陈大夫站在窗边,指着窗框上一道浅浅的划痕。“就是这里。”
温缜凑近查看,发现窗框上有细微的磨损痕迹。他探头望向窗外,下方是一条窄巷,鲜有人迹。
“好,谢陈大夫了,你是不是会南疆蛊术?”
陈大夫看了看他,“不,我是药师,蛊师是另外的东西了。”
温缜也没指望人海茫茫这么巧,“那你可知,能让人记忆错乱是什么咒?”
陈大夫眉头微皱,似乎在斟酌用词。片刻后,他抬眼看向温缜,声音低沉,“记忆错乱,不一定是咒术。”
“哦?那还能是什么?”
陈大夫淡淡道,“南疆有种药草,叫忘忧藤,研磨成粉点成香薰,能让人神智恍惚,记忆混乱。若是剂量精准下入饮食,甚至能让人忘记特定的事,却对日常生活毫无影响。”
“如果还能让人梦游去特定地方呢?”
“那就是忘忧藤与另一种引魂香混合,对人催眠,用铜铃摇着人过去,如果那人魂魄不稳,极易失魂失了心智。”
温缜听着陈大夫的话,抿唇成一线,他居然差点遭了这些人的道,要不是狄越,他可能真就被害了。果然在古代不能过于相信科学,民间小道过于玄学。
陈收了十五两,只管还原看见的现场,还原完了就走了,温缜点燃灯笼,从钟楼下去,此时已是天黑,那家茶馆还开着门。
狄越看了茶楼,“我们要过去吗?”
“不了,知道这栖云阁有问题就行了,这京城开店的,哪个背后没人?哪个是我们惹得起的?帮东厂查到这,后面的让陆督主自由发挥了。”
道士那条线,茶楼这条线,还有药与蛊术,结合在一起,东厂还查不出来就见鬼了。况且这功劳还真不是他一个白身可以领的,后面的人他纠出来,那人的党羽他也得罪不起。
不如看戏等消息,看到底是怎么个事,身份低就是这不好,没有掀桌子的权力,以卵击石人家都不带给个眼神的。
只要证明是人为就行了,这三桩案子,都是为了烘托最后护城河的气氛组。他明天去护城河看看,等东厂给出答案,他再听听,是哪个缺心眼的,信这诅咒能把一个王朝咒乱的,怎么比每年信世界末日那帮人还一言难尽。
第74章 京城诡异大案(十一) 咱家就……
陆轲听完温缜的禀报, 似笑非笑地抬眼,“温举人倒是一如既往地懂得审时度势。”
温缜垂手而立,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督主明鉴, 温某不过是怕打草惊蛇。”
陆轲轻哼一声, 事情查到这一步, 陆轲心里就有数了,这得报与皇帝, 查还是不查,他得有处置人生死的权利才能往深了查,再拿人,否则光打雷不下雨,皇帝只想吓唬人, 他们东厂就很被动。
皇帝的威信就这样了, 他的威信他还是想要的, 东厂的刀必须利。
夜已深, 温缜拉着狄越出了陆府, 回家, 他们已是饥肠辘辘,孙婶给他们下了碗肉沫葱花面,再热了晚上的菜,温缜觉得还成, 将就着吃吧。
他们洗漱完在窗口看月亮, 狄越觉得查案查一半, 就这样撤了也太窝囊了,温缜没生气,他气起来了, 权势真是个让人吐不出又咽不下的东西。
温缜走过去抱着坐在窗前的他,“别生气,说不定到了明天,那个想拉我下水的太监,非要拉着我绑他船上,这案子非让我掺和进去,让我领那大功呢?”
狄越回头抱着他腰,“那还是算了,听着查了也没什么好处,咱们还是离阉党远一点,他们能是什么好东西?”
温缜的手掌游走在他背上,亵衣很单薄,外面的夜色又凉如水,人体的温度便显得很是温热,指腹掌心游走过的地方,都能激起酥麻的痒感,与对温度走过的眷恋。
狄越下巴抵着他腰,抬头看他,透过冰凉的月色,望向他低头看来的眼,望着那眼里翻涌的欲望,狄越喜欢他这样的眼睛,里面仿佛只有他,还有对他的渴求。
烛火被夜风吹得乱晃,高大的影子相互交缠起伏跌宕,凉夜里情却是热的,他们都是爱欲里濒死的鱼。
——
“陆轲,这尚方剑允你,先斩后奏,皇权特许。但朕要的是真相,不是□□。”
陆轲拿着剑出宫的时候,想起新帝说的话,这个无妨,他当然不会□□,这才哪到哪。自古帝王更换,哪有不流血的,况且对面狼子野心,岂图以巫蛊咒术祸乱天下,不杀还留着吗?
陆轲原想着直接去拿人,他又想起温缜不沾事的模样,不想掺和,他还非要他领这头功,不与满朝文武走对立面,怎么上他东厂的船?
“去,如今已是午时,温举人该吃完午食了,去唤他来。”
番子领命而去,陆轲则慢条斯理地踱到窗前。护城河方向,几缕青烟正袅袅升起,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就等着好戏开场了。
约莫磨蹭半个时辰后,温缜被请到了陆府。他刚跨进门槛,就看见陆轲正用绸布擦拭那柄寒光凛凛的尚方剑。
“督主这是”温缜眼皮一跳。
陆轲头也不抬,“温举人可知,这尚方剑历代都有个规矩?”他忽然手腕一翻,剑尖直指温缜心口,“持剑者,可先斩后奏。”
温缜看了看差点刺到他的剑尖,陆轲这什么毛病,秀?
“督主圣眷正隆,真可喜可贺。”
陆轲收回了剑,“温举人,与咱家走吧,你都查到这了,咱家怎能让他人抢了你的功劳,那岂不是寒了能人的心。”
“督公,无妨,这大功原就是东厂的。”他不抢,他不沾,谢谢。
陆轲嗤笑一声,开始了强买强卖,“那可由不得你。”
温缜出门,狄越在府门口等他,他叹了口气,“我们去护城河一趟吧。”
陆轲带他们去,护城河前几天就捞出了许多铁盐,铁盐在水中会迅速呈现红褐色,那些人用铁盐将河水染红,用猪的内脏让城门那一块变腥,加之晚上大家都不敢离太近,他们造势引起人好奇过去看,顺便捞出刻有谶语的石头。
加之目击者众多,人很容易被自己的眼睛骗过,众人言之凿凿,于是流言就起来了,且愈演愈烈。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官府张贴出细节缘由,很多人都不信,但也不敢再说啥,告示都说了,再传谣要进昭狱。
他们一行人向城外奔去,温缜与陆轲坐马车里,看着明显出城的跑,“督公,我们去哪?”
“抓贼拿脏,我们的人查到了术士在的地方,以及账本记录,免得被那些人灭口,我们去将人接回来,得让他们反应不过来,不然就有恶战。”
温缜看着陆轲皎好的脸,忍住了张口欲骂的想法,不是,这种危险的事,为什么要带上他一个书生?他家狄越能打,但也是一直对上好打的,他上回办个扬州他都借军队,这回对上的不知深浅的人物,就这么直白的暴露?就带着一队人马?
陆轲就是故意的,那个江湖术士,只要咬口不认,东厂都没办法,他们故意放出消息说记了账本,还就带这么点人,打的就是引蛇出洞的主意!
而对面也未尝不知他的打算,但依旧会出手,一来对面明显看陆轲不顺眼,二来事已至此,他们暴露得差不多了,于其后面被顺藤摸瓜纠出来,不如灭口把主动权抓住,来个死无对症。
温缜真的服了,居然还骗他什么去护城河,温缜开始磨牙,“督公,这种机密事我就不必去了吧?”
陆轲笑着瞥了他一眼,头一回伸了兰花指戳着温缜的胸膛心口,用着暧昧的腔调,说着是耶非耶的话,“温举人,咱家可没把你当外人。”
有病就去治啊!!温缜看着这德性的陆轲很是火大,他还不能表达出来,他看着笑意不达眼底的陆轲,脑子里也给他竖了中指,算你不要脸!
他简直气死了,谁没事拿命去赌与对面拼个生死输赢啊?
他们去的路上并没有什么动静,将人用麻袋捆了带回来的路上,明显有些风声鹤唳,温缜看人那样套麻袋,都怀疑说是抓到了,根本没抓到,自己人扮的。
这场请君入瓮的刺杀,终于来了。
温缜坐在马车里,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外面的动静。
太安静了。
他们从城外押回那个所谓的“江湖术士”已经走了小半个时辰,按理说,如果对方真要灭口,早该动手了。可一路上除了风声和马蹄声,竟无半点异样。
不对劲。
他瞥了一眼陆轲,后者正闭目养神,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温缜心里暗骂,“装神弄鬼!”
就在这时——
“咻!”
一支冷箭破空而来,直射马车!
“铛!”狄越拔剑格挡,箭矢擦着车框钉入地面。
“来了。”陆轲缓缓睁眼,笑意渐冷。
“杀!”
四周树林里骤然冲出数十名黑衣人,刀光凛冽,直扑车队!
温缜心头一紧,就朝狄越看去,可还没等他躲稳,陆轲已经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温举人,别乱动,待会儿跟紧我。”
“我——”温缜刚想骂人,马车猛地一震,车帘被刀锋划开,寒光直逼面门!
“锵!”狄越剑出,一脚踹翻刺客,厉声道,“阿缜,下车!”
温缜被陆轲拽着跳下马车,就那瞬间,数十箭矢将马车钉成筛子,四周厮杀声骤起,东厂的番役虽训练有素,但对方人数占优,一时竟陷入缠斗。
明显对面有备而来,且很多冲着陆轲来,温缜躲着逼近的刀箭,被陆轲拉扯着后退,他们被逼到高处,已是退无可退,下面是河,太冷天掉下去,命妥妥没啊。
温缜后背抵着河岸边的枯树,脚下碎石松动,稍有不慎就会坠入冰冷的护城河。
——这死太监,真会挑地方退!
对面刺客刀锋森寒,步步紧逼,狄越被几个黑衣人缠住,一时难以抽身。陆轲与人缠斗却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温举人,怕水吗?”
温缜:“……?”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陆轲猛地一拽——
“噗通!”
两人齐齐坠入河中!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灌入衣袍,温缜浑身一僵,四肢几乎冻得失去知觉。他拼命挣扎,却被陆轲一把扣住腰,硬生生拖向河底暗流处。
——这疯子想干什么?!
岸上刺客显然没料到这一出,愣了一瞬,随即有人厉喝,“放箭!”
“嗖嗖嗖——”箭矢破水而入,却因水流阻隔失了准头。
温缜肺里空气几乎耗尽,眼前发黑,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淹死时,陆轲忽然拽着他往下一沉——
“哗啦!”
两人竟从河岸另一侧的隐蔽石洞中破水而出!
温缜呛得剧烈咳嗽,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他一把揪住陆轲的衣领,怒道,“你——”
陆轲抬手捂住他的嘴,眼神锐利,“嘘。”
洞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刺客们显然在沿河搜寻。
温缜咬牙,压低声音,“……你早就探过这河底有暗道?”
陆轲轻笑,“不然呢?真带你跳河寻死?”
温缜:“……”
——这死太监,他真的好想揍他!当死亡危险退去,温缜冷得瑟瑟发抖,他们从水中出来,温缜觉得以他的体质,也去了半条命。
他们在石洞干燥处拾了点柴火,陆轲看他那样去外头拾了点枯叶与小木头,很容易燃,在火堆旁烤着时,才感觉自己活了起来。
温缜之前在挣扎的时候,很是用力的踹陆轲,加上上岸时他更难,陆轲的腿走路就一瘸一拐的。
他们拧干湿衣,温缜在火边仍是喷嚏连连,“督公,我们慢慢找也能找出来,折腾这一遭是做什么?”
“太慢了。”陆轲望着火堆,火苗在他眼里跳动。“知道是谁做的,与找出证据是两码事,扒出他上头又是两码事,对面官位太大的话,那些罪还不够,谋反事定下来也会被文官唱反调。剑走偏锋,要的是对面自乱阵脚,没有时间思考,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只会做出蠢决定,过一会东厂番子就来支援了,他们应该在扫尾了。我们出去,照着那些杀手就能定对方的罪。”
“如果对方用的是别人的人马呢?”
陆轲听了转头看向这个看似老辣又实在讲规矩的温缜,“咱家并不在乎,只要得到的是想要的那个答案,死的是咱家想他死的人,就够了。温缜,在这个世界混,莫要太天真了,哪有什么完全的真相,如果这次策划者是石亨,他就是杀了数十人,新帝也会保他。”
温缜想了想,石亨在今年北京保卫战中与于谦合作立下战功,被提拔为武清侯,如今掌管京营兵权。石亨为人骄横贪权,他刚起势,还没到飘的时候,是他的可能性不大。八年后到了夺门之变,他才成了主谋。
陆轲继续道,“查案子哪怕查到证据确凿,能被推出来的,不过都是替罪羔羊,咱家要的可不是羔羊,他们露出刀剑,露出野心,敢挥刀向手拿尚方宝剑,如朕亲临的东厂提督,这才是大案,替罪羔羊抹不了,这就到了看鹿死谁手的时候了。”
对面赌他死,他赌对面死,这天地赌桌上,总是能有一方死的。
温缜看向这个人,不是,你玩这么大,自个玩就好了,拉上他做什么?
“督公为了案子,以身涉险,真是大义之人,只是在下一文弱书生,身子骨弱,今天这一遭,很容易落下病根。”
陆轲是个疯子,他不是啊,深秋,马上就入冬了,给他来这一遭,想干什么!!!这是想要他命啊!
陆轲看着温缜,似真似假的说,“咱家就喜欢温举人,有你陪着,咱们生死走一遭,要死一起死,生路一起活,岂不是刚好成了亡命鸳鸯?”
第75章 京城诡异大案(十二) 看来温举人对咱……
温缜此时很想把陆轲再扔下河里, 让他去清醒清醒,免得两眼一睁,就是想着拿人开涮!拿他命相陪,居然还想他陪他玩潜规则, 哪来的脸?
“督公的喜欢就是让人上刀山下火海, 这种喜欢, 一般人消受不得,更别提温某一介书生。”
换个人折腾, 谢谢,他是个有家室的人,没兴趣陪一个死太监玩虐恋情深,今天这一遭他给陆轲记下了。还是那句话,以后有本事别犯事被他抓现行, 否则让他自个尝尝牢狱之灾的恐怖。
陆轲看着他, 收敛了本就不达眼底的笑, 他站了起来, 居高临下看着火堆的人, “是吗?看来温举人对咱家的意见不小啊, 平时没少骂吧?”
知道就好,温缜心里有气,但奈何位卑言轻,不敢得罪重权在握的疯子, 只能憋着气让自个忍耐。“岂敢岂敢, 在下一个刚被督公按下鬼门关又拉回来的人, 生死都不由人,岂能有意见。”
温缜是一个实在难掩自己脾气的人,他以为他退让了, 但话中带刺,阴阳怪气是掩都掩不掉的。这与这个时代面对强权是有很大出入的,在现代没什么问题,法治社会,在大明就很作死了。
陆轲看着他,只觉得这人胆子越发大了,不过他并不生气,他拉人下水在前,人在生死面前,没指着他骂,就算有涵养的了,况且这人对他还有用。
陆轲在火边烤着已经半干的衣裳,他似真似假说着喜欢,事后自个都有点莫名其妙,他没事去调戏这么一个死心眼的人做什么?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
他侧首看此时狼狈,只穿着中衣,在火堆旁的温缜,湿发沾着他面颊,也难掩美仪容,色字头上一把刀,陆轲很理解自己对着美人会偶尔为他色相所迷。
食色性也,是人性。
温缜一点也不在乎陆轲想什么,他在想狄越看他消失在水里,不知道吓成什么样了,此时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的衣裳也没干,他已经冻得骨头缝都觉得冷,如果今晚前没回去喝点药预防一下,他感觉他都活不过明天。
古代的伤寒不是好惹的病,中医也没传说中那么神奇,看古代恐怖死亡率,人均寿命不足30就知道了,中医更多是保养预防与养生,而不是治病。
陆轲是习武之人,听得外面有大片脚步声,知道是自己人来了。
他是个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的人,就如同今天以身为饵钓对面入局,他们确实就那么些人出城,对面何尝不知道这是陷阱,也在赌能直接杀了他们,来个死无对证,他甚至还拉上温缜,等于查案的皆在这路上了。
他们还拿到了证据,没有过多的时间思考,那嫌犯自然得做全力一博,陆轲第一时间放出信号弹,东厂援军直奔而来,留给嫌犯的时间并不多。
陆轲手搁温缜的肩上,“温举人,我赢了,看吧,我活了,他们离死就近了。”
他们的火光映着,洞外的声音传来,“督公?”
陆轲这才松开温缜,立在原地应道,“在这儿。”
来人浑身是血,提剑踏入洞中,见陆轲无事,明显松了口气,随即单膝跪地,“属下失职,让督公涉险。”
陆轲摆摆手,“人呢?”
“留了两个活口,其余已诛。”
陆轲满意点头,转头看向温缜,恢复往日的腔调,“温举人,还能走吗?”
温缜冷得牙齿打颤,他不走还留这吗?“……你说呢?”
陆轲大笑,接过属下递来的狐裘大氅丢给他,“披着,别冻死了。”
温缜接过,裹紧后仍忍不住骂,“……真是个疯子。”
陆轲不以为意,反而凑近他耳边,低声道,“疯子才能活到最后。”
——
当温缜被拉着跳下去时,狄越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温缜与陆轲的身影被冰冷的河水吞噬。
“阿缜——!”
他嘶吼一声,长剑横扫,逼退两名刺客,可转眼又有三人补上缺口,刀光如网,将他死死困在原地。
“滚开!”
狄越双目赤红,剑势陡然暴烈,竟是以伤换命的打法。一名黑衣人被当胸刺穿,鲜血喷溅,横的怕不要命的,在他招招夺人命的时候,无人敢去试他的剑锋。
他们打斗之时,狄越就去了河边找人,护城河水流并不急,不是要命的险地,他得比刺客更快找到人。
此时已入夜,石洞过于隐蔽,狄越手拿火把找不到人,都快绝望的时候,东厂番子才大喊人找到了。
他跑过来看见面色惨白的温缜,忙扶住他,狐裘下面的衣裳半湿,身子冰凉,他直接将人背起,快步往上走。温缜抱着他的脖子,生死一线终于安全时,心里委屈也泛了出来。
人都如此,单身一个人的时候,什么都能抗,生死有命不服就干。但凡有人哄,什么委屈都受不了。他贴着狄越的脖子,鼻音很重,“阿越,我好冷,我方才以为要冻死过去,见不到你了。”
狄越也失而复得,后怕不已,“不会的,你不是说自己是个有大运的人,怎么可能栽在这种小事上。”
狄越背着他快步往岸上走,温缜整个人都贴在他背上,湿冷的水气也染到他背上,可他却浑然不觉,只将人往上托了托,生怕他滑下去。
“阿越……”温缜声音闷闷的,鼻尖蹭在他颈侧,“刚才那死太监拽我下去的时候,我差点呛死。”
狄越脚步一顿,眸色沉了沉,语气却仍稳着,“我们以后找他算账。”
温缜嗯了一声,东厂的番役在前头开路,火把的光映照在河岸上,拉长了两人的影子。夜风一吹,温缜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狄越察觉,“再忍忍,马上到马车上了。”
温缜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在他肩上,这河水一身,冷风一吹,纵使身上狐裘有些暖意,他也开始头有些晕乎难受了。
狄越看他模样,直接牵过番子的快马,骑马带他奔回城,他们有东厂令牌,城门畅通无阻,他想起那个姓陈的怪人,虽然人其貌不扬,听说药到病除。
狄越抱着温缜进来边喊,“王叔,打热水来!”
狄越将温缜安置在床榻上,将他衣物扒下来,换上干净轻便的中衣,王叔已备好热水,狄越让他用热毛巾给他擦一擦,刘永看到动静,忙去拿烈酒为温缜擦拭手脚。温缜脸色潮红,眉头紧蹙,嘴唇干裂,显然已烧得昏沉。
“王叔,看好他,我去去就回!”狄越转身大步冲出房门,翻身上马,直奔城北济世堂。
夜已深,济世堂早已闭门。狄越顾不得其他,猛拍门板,“陈大夫!开门!”
里面传来窸窣的动静,半晌,一个瘦高的身影拉开门缝,眯着眼打量来人。正是陈大夫,他面容枯瘦,左腿微跛,但眼神锐利如鹰。
“大半夜的,谁——”
“救人!”狄越进去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温缜落水高热,耽搁不得!”
陈大夫眉头一皱,甩开他的手,“等着,我拿药箱与一些常用药。”
片刻后,陈大夫背着药箱跨上马背,狄越扬鞭疾驰,马蹄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回到府中,温缜的情况更糟了。他浑身滚烫,呼吸急促,开始无意识地挣扎。王叔急得满头大汗,见狄越回来,如见救星,“狄公子,温举人他——”
陈大夫二话不说,上前把脉,又掀开温缜的眼皮看了看,沉声道,“寒邪入体,郁热内闭导致的高烧不退。”
他从药箱中取出银针,在烛火上快速一燎,手法娴熟地刺入温缜的几处穴位。温缜闷哼一声,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
“去煎药。”陈大夫写下一张方子递给王叔,将一包治高热的药递他,“这里头麻黄、桂枝、杏仁、甘草,先凑合着,明天天亮再去抓药。”
狄越拧了眉头,“你不是主制药的吗?为什么不用?”
陈大夫瞥了他,“我的药与那咒术的同宗同源,用可以,别以为又中了莫名其妙的怪我头上。”
他的药从不救玩不起的人,一看狄越的样子,就知道对方玩不起,他才不救。万一出事了要他赔命,他找谁说理去。
狄越无了话,看王叔拿药去煎,他守在床边,见温缜冷汗涔涔,下意识握住他的手。温缜的手指冰凉,却在触及狄越掌心的温度时微微蜷缩,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阿越……”他声音嘶哑,似醒非醒。
陈大夫冷眼看着两人生死离别的样,他无力吐槽,妈的,他为什么要来看两男的腻歪伤眼。
他拿出苗药,“这个是药浴,不用进入体内,出不了事,等他醒了加在热水里,让他泡个药浴,驱驱寒。”
狄越接过,“谢了,”他掏出钱袋的银两,都是碎银,尽数给了陈大夫,“这些就当是深夜劳烦的诊金吧。”
“倒也不必这么多。”陈大夫嘴上说,手里接的很实诚,行吧,毕竟自个深夜跑一趟也不容易。
不多时,王叔端着药碗匆匆进来,陈大夫接过,免得狄越下不了手,扶起温缜,捏着他的下巴就将药灌了下去。温缜被苦得皱眉,却无力反抗,只能吞咽。
药后,陈大夫又取出一包药粉,撒在温缜的胸口和后背,以手搓热,助药力发散。
“今夜是关键。”陈大夫擦了擦手,“若子时前热退,便无大碍;若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