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80(2 / 2)

狄越眼神一厉,“没有‘若不然’!”

陈大夫嗤笑,“生死有命,强求不得。”

狄越不再理会他,只是坐在床边,被他的话气到,此时又不是打大夫的时候,只得抿着唇目不转睛地盯着温缜。

窗外,夜色浓深,炭盆里的火静静燃烧。不知过了多久,温缜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额头也不再滚烫。

狄越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他看向陈大夫,郑重道,“今日之恩,狄越铭记于心。”

陈大夫摆摆手,跛着腿站起身,“医者本分罢了。”他收拾药箱,临走前又回头道,“按时吃药,这几日别忙活,卧床休息,别仗着年轻不知天高地厚,若是劳累过度,寒气入肺,邪热内蕴,生了肺痈日后悔了也无用。”

狄越一怔,还未及细问,陈大夫已推门离去。

屋内重归寂静,只剩炭火偶尔的噼啪声。狄越坐在床边,看着温缜安静的睡颜,伸手拂开他额前的碎发。

窗外过了许久,东方已现微白,漫长的夜终于过去。

第76章 京城诡异大案(十三) 东厂抓……

天光渐亮时, 温缜终于醒转。他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正对上狄越熬得通红的双眼。

“阿越?”他嗓音沙哑,带着病后的虚弱。

狄越听见他说话, 倾身向前, 手指攥紧了被角, “醒了?还难受吗?”

温缜轻轻摇头,却在动作间牵动了胸口, 忍不住咳嗽起来。狄越立即扶住他后背,将早就温着的药碗端来。

“陈大夫交代的,醒了就得喝。”

药汁乌黑,散发着苦涩的气息。温缜皱了皱鼻子,下意识往后缩, 中药这玩意实在属于软刀子割肉, “太苦”

“不行。”狄越态度罕见地强硬, 却还是放软了声音, “我备了蜜饯。”

温缜抬眼看他, 忽然注意到他衣袖上干涸的血迹, “你受伤了?”

狄越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换衣裳,随意道,“这些都不是我的血,你喝完药我去洗个澡, 再来帮你泡个药浴。”

温缜烧得干燥的唇抿了抿, 狄越看他转移话题, 他这回才不理温缜,“别顾左右而言他,先把药喝了。”

他小心地将药碗递到温缜唇边, 看着对方皱眉一饮而尽咽下苦药的模样,人好好的还知道嫌苦,觉得这一夜的惊惶都值得。

晨光透过窗纱,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院外传来王叔洒扫的声响,一切都鲜活起来。

温缜喝完药,含着蜜饯含糊道,“那个死太监查出人了没。”这可是非拽着他赌命的案子,他听不到结果,怎么那么不甘心。

“陆轲今早让人来问过了。”狄越冷笑,“被我打出去了。”

温缜闷笑,却又牵动咳嗽。狄越连忙替他抚背,“下次别那么拼命,咱们离他们远一点。”

“好,我根本没想拼命,这不是被拖累的吗?”还是物理意义上的拖,这么害他的人还有脸毒害他的心理健康,还与他说什么喜欢,真是太恶毒了。

良久,狄越握住他微凉的手,“那你答应我,以后别再涉险。”

温缜抬眼,看见他眼中未散的余悸,“好,我保证,以后遇事有多远离多远。”

朝阳彻底跃出云层,将温暖的光洒满庭院,又透过窗纱洒进来。

刘永过来看他,昨天好好的一个人出去,半死不活的回来,真是太吓人了,“老大,你可算是活了,安生几日吧。”

王叔在帮他烧水,他也想洗个热水澡暖和一下,去去昨晚河里的水腥气,不太想搭理刘永,“读你的书去,我得泡个澡。”

——

温缜裹着厚厚的毯子坐在浴桶边,热气氤氲中,他苍白的脸色总算恢复了些血色。王叔一边往桶里添热水,一边絮絮叨叨,“温举人可不能再这么折腾了,科举在即,像刘解元那般读书才是正事。”

“知道了王叔。”

狄越又端了一大碗药进来,浓重的药味顿时弥漫整个房间,温缜头皮发麻苦着脸往后缩,“我才喝过,刚要沐浴”

“药浴,陈大夫特意交代的。”

温缜看着黑漆漆的药汤被倒入浴桶,整桶水都变成了骇人的褐色,顿时头皮发麻,“这,这能洗?”

那是大夫吗?该不会是巫医要害他吧?

温缜盯着那逐渐扩散的褐色药汁,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试探性地伸手搅了搅水面,很好,看着没毒。

“我问了,这药性温和,不会刺激皮肤。”狄越看出他的犹豫,从袖中取出一包干桂花撒进浴桶,“陈大夫说加些桂花能缓解药味,不会那么呛鼻。”

清甜的香气渐渐冲淡了腥气,温缜紧绷的肩膀稍稍放松。他解开毯子,扶着桶沿慢慢滑入水中。温热的水流裹挟着药材特有的草木气息,让他冻僵的关节一点点舒展开来。

“嘶——”过了一会,药水仿佛浸透腰际,他倒抽一口冷气,后腰处传来阵阵刺痛,像是无数细小的银针在扎。

狄越连忙按住他,“别急,药力正在化开淤堵的寒气。”狄越手掌贴在他肩胛处,能清晰摸到凸起的骨节,“看你这身子骨,比去年秋闱时还单薄了。”

水汽在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温缜低头看着自己浮在水面的因病气导致的苍白手腕。水波荡漾间,隐约可见几处淡青色的血管。他抓过狄越这双骨节分明的手,上面还带着练剑留下的薄茧。

狄越反手握住他的手,“病去如抽丝,没什么力气是正常的,都快入冬了,可别留下什么病根。”

随后往旁边铜炉里添了块银骨炭,炭火爆出个小小的火星子。

温缜将后脑抵在桶沿,任由热气熏得眼前发朦,那些在河水里冻僵的思绪,此刻终于随着蒸腾的药香慢慢苏醒。

“等会帮我去看看,东厂抓了谁?”

狄越点点头,这没什么问题,狄越顺便用热水帮他洗了头,头发里还有一点河里的泥沙,免得不干净的东西入了体。

折腾了很久,才去了一身狼狈,在外面摇椅上裹得厚实晒太阳,把擦得半干的头发晒干,顺便等狄越的消息。

——

另一边陆轲那就很是热闹了,在温缜发热的当晚,他在审问刺客,那些死士自然不愿,奈何不得东厂够狠,加上那茶楼后面的人。

这些罪证够了,陆轲腰悬尚方剑,当晚夜深人静时,以免夜长梦多,领着两百多名东厂番子直奔吏部侍郎周延儒的府邸。马蹄裹了布,踏在青石板上只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丧钟的前奏。

“大人,到了。”为首的千户低声道。

陆轲抬眼望去,周府大门紧闭,檐下两盏灯笼在风中摇晃,照得门楣上【诗礼传家】的匾额忽明忽暗。他嘴角扯出一抹冷笑,“诗礼传家?传的是哪门子的礼?”

“破门。”

轰的一声巨响,包铁的木门被撞开。院内顿时一片慌乱,丫鬟仆役四散奔逃。陆轲大步流星穿过前院,绣春刀已然出鞘,寒光映着他冷峻的面容。

“东厂办案,抗命者格杀勿论!”

周延儒披着外袍从内院冲出,一见陆轲,脸色顿时煞白,“陆督公,这是何意?”

陆轲不答,一挥手,锦衣卫立刻分散开来,如狼似虎地冲入各个房间。瓷器碎裂声、女眷尖叫声、翻箱倒柜声混作一团。

“陆轲!”周延儒怒喝,“本官乃朝廷正三品大员,你无凭无据,安敢擅闯私宅?”

陆轲这才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证物,“吏部侍郎周延儒勾结妖人,祸乱京城,着即刻查抄府邸,押赴昭狱候审。”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周大人,您是要自己走,还是让咱家这些番子请您走?”

周延儒面如死灰,猛地扑向陆轲,“你这阉狗,定是伙同曹吉祥那老贼陷害于我!”

陆轲侧身避开,拿过番子的绣春刀反手一刀背拍在周延儒背上,顿时打得他口鼻出血,栽倒在地。

“给咱家搜仔细了。”陆轲踩着周延儒的背脊踏入内室,“尤其是书房,一张纸片都不许漏过。”

书房内,陆轲亲自翻检着周延儒的往来信件。他翻找时手指一顿,书柜后有一处暗格。撬开后,里面整齐码放着几卷黄纸和一方朱砂砚台。

陆轲展开黄纸,瞳孔骤然收缩。纸上赫然用朱砂写着武曲星沉四个血字,与第一具尸体手中的文曲坠地如出一辙。

“督公!”一名番子匆匆进来,他们可谓掘地三尺,“在后院柴房地下暗格发现这个。”

那是一个桐木匣子,打开后,里面整齐排列着十二枚铜钱,每一枚都刻着贪字,与西市棺材中尸体口中的铜钱一模一样。

陆轲眉眼俱冷,谁能想到,好好三品大员,搞妖人把戏,“周延儒带过来。”

周延儒被拖进书房时,已经面无人色。陆轲将黄纸和铜钱扔在他面前,“周大人好雅兴,收藏这些玩意儿,是准备自己也体验一回?”

“这这不是我的!”周延儒死到临头也不肯认,这是九族死罪,他挣扎起来,“有人栽赃!督公明鉴啊!”

陆轲冷笑一声,从案几上拿起一封信,“那这封写给大同总兵的信呢?时机将至,速备兵马,周大人这是要造反?还敢伙同外将截杀咱家,咱家没死,你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周延儒浑身发抖,他咬牙,“陆督公,你我都是明白人。这事牵扯太大,不是你能插手的。只要你高抬贵手,上面上面自不会亏待你。”

“上面?”陆轲眯起眼睛,“你的上面还有人呢?”他就说行动要快,这羔羊还没被推出来,以为上面还能保他呢。

周延儒脸色大变,刚要开口,陆轲已经拔出尚方剑,寒光一闪,周延儒左手三根手指齐根而断。

“啊——”周延儒惨叫着蜷缩在地。

陆轲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剑上血迹,“周大人,咱家奉皇命查案,最恨别人威胁。”他蹲下身,揪着周延儒的衣领,“说吧,那三具尸体是怎么回事?护城河石碑又是谁的手笔?”

周延儒疼得满头冷汗,却咬紧牙关,“你你休想”

就在这时,后院传来一阵孩童啼哭声。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被东厂番子拎了过来,正是周延儒的幼子。

“爹爹!”男孩挣扎着哭喊。

周延儒顿时崩溃,“畜生!他还是个孩子!”

陆轲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孩子涕泪横流的小脸,他的孩子是孩子,他路上死的东厂番子就不是人吗?

他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周延儒,“周大人,诏狱里十八般刑具,不知道令郎能熬过几种?”

“我说!我说!”周延儒崩溃地喊道,这种罪他不想担,也担不起,“是是王尚书指使我收集那些东西,但人不是我杀的!那石碑石碑是从宫里运出来的!”

陆轲瞳孔一缩,宫里能说话办这事的,还真有一人,就是孙太后。先帝还在瓦剌生死难说,孙太后自然害怕新帝贪皇权,不肯救人,被人说动也是有可能的。

正在此时,院外传来一阵嘈杂声。一个番子慌张跑来,“督公,锦衣卫的人把府邸围了,曹公公说要亲自提审周延儒!”

陆轲冷笑一声,将尚方剑收回鞘中,“告诉曹吉祥,人是我陆轲拿的,想要人,让他亲自到东厂衙门走一趟,咱家怕他有命来,没命出去。”

他转头看向瘫软在地的周延儒,冷着眼却温声道,“周大人,咱们昭狱里慢慢聊。”

第77章 京城诡异大案(十四) 此子竟……

周府大门外, 火把照亮了半条街。曹吉祥一身绛紫蟒袍,身后黑压压站了上百锦衣卫,刀光如雪。东厂的番子们也不甘示弱,绣春刀尽数出鞘, 将陆轲和周延儒护在中间。

“陆督公, 好大的威风啊。”曹吉祥阴恻恻地笑着, 手指捻着腕间佛珠,“连锦衣卫要的人都敢扣?”

陆轲单手按在尚方剑上, 与他眼神对上,仇人相见,自带火花,“曹公公深夜带兵围堵朝廷命官府邸,莫非是要造反?”

“放屁!”曹吉祥气得大骂, “咱家也奉皇命查案, 倒是你东厂越权行事, 想独吞功劳, 该当何罪?”

陆轲冷笑一声, 就这距离拔剑出鞘, 尚方宝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寒芒,惊得前排锦衣卫齐齐后退。

“尚方剑在此,如朕亲临!曹吉祥,你跪是不跪?”

空气瞬间凝固, 曹吉祥脸色铁青, 佛珠捏得咯咯作响。僵持数息后, 他终于缓缓屈膝,“臣恭请圣安。”

陆轲剑尖直指曹吉祥鼻尖,“周延儒涉嫌谋逆, 本督要亲自押送诏狱。曹公公若有异议——”他手腕一翻,剑锋擦着曹吉祥的帽缨掠过,“可去乾清宫面圣。”

曹吉祥被他气出个好歹,带着锦衣卫拂袖而去,他还真就直奔皇宫,在新帝面前先哭先告状。

朱祁钰大半夜的被闹起来,人都麻,却接到消息,这案子涉及孙太后。

不光是朱祁钰,王文府邸也被敲响,王文一听都不可置信,这事还能牵扯上他?隔空碰瓷也不过如此吧?

但东厂番子众多,听到周侍郎指认王尚书,这朝廷有几个王尚书?

王文觉得实在荒谬,他睡不着了,他怕陆轲是个疯的,真敢带人来闯他家,他肯定出不了事,但文人要清名,被那么一围,辟谣都能让他跑断腿,他也深夜入宫,对着皇帝开始哭,反正皇帝都被吵醒了。

“老臣真是祸从天降。”

王文可是内阁首辅,他任吏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执掌文渊阁。二品大臣进入内阁正是由其始。后任《寰宇通志》纂修总裁,书成,加谨身殿大学士。

与于谦一道撑起了景泰朝的朗朗乾坤,夺门之变后,王文被石亨诬陷,和于谦一起在集市被斩首。

但那也是后面的事,如今的王文,是谁也动不了的大人物,这种隔空碰瓷,王首辅是不认的,他毕生涵养,让他憋住了骂人的冲动。怎么不造谣于谦,造谣他呢?是欺负他年过半百好说话吗?

查到这里就很尴尬了,敢攀扯王文,真凶是谁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了,他们都怀疑上了太后,新帝拿人还真没办法,他都不敢问,他要敢掀桌子,大明就得乱。

——

“陆公公!”领队的竟是司礼监随堂太监,“陛下急召!”

陆轲心中惊疑,却不动声色,“有劳公公带路。”

皇城今夜格外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乾清宫内,众人皆被他好声劝下去了,朱祁钰未着龙袍,只披一件玄色常服,烛光下,他面色苍白如纸。

“不必再查下去了,吏部侍郎周延儒,伙同大同总兵谋反,将二人及党羽依法处置,陆轲,这事就由东厂负责吧。”

“是。”

陆轲再不甘心,也只能言是,他还想用那姓周的,将礼部尚书扒下来,结果那厮张口就咬王文,再张口想咬太后,导致事情就定格了,真是岂有此理。

费了这么大劲,弄死一侍郎与总兵,嗯,好像也挺牛的,一个三品大员,一个二品封疆大吏啊。

这么一结算,陆轲拿了MVP,明日定是朝野侧目,他觉得自己还是得讲义气,这锅不能一个人抗。

于是他为温缜表功,这种时候,怎么能忘了温举人呢。

“陛下,此次案子查这么快,并非奴婢一人之功,还要多亏了一人,臣请了那位江南的温举人帮忙查,果真是断案如神,名不虚传。”

朱祁钰并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人了,上回还是秀才呢,当秀才的时候,掀了江南扬州的摊子。当举人来京城,就让首辅半夜跑他这来哭,要是当了进士当了官,他都不敢想这人能干出什么事!

想想还有点期待?

朱祁钰他拯救了大明的危局,在任时笃任贤能,励精政治是毋庸置疑的,从他朝堂重用的于谦王文可以看出来,他是个好人。

可他同样优柔与感情用事,在权力斗争中因情感弱点,总是挑起事又网开一面,这样的性格,导致他的执政很脆弱,最后沦为皇权博弈的牺牲品。

他对权力很在乎,比如废太子,想立自己病夭夭的儿子那,就可以看出来。但同时他又不够在乎,不肯为了权力满手鲜血。

但在那个位置,不够狠,就会被欺。所以朱祁钰也很痛苦。简单来说,就是被赶鸭子上架,他明明是个闲散王爷,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哥哥非要作死,导致他龙袍天降。朝臣们想让他成为汉文帝,他也在努力,但汉文帝是面慈心狠,对百姓善对朝臣很是刻薄寡恩,真白莲花。

但朱祁钰不是,他对谁都下不了手,于是只能内耗。怪不得虞忌能高升,性格很相像啊,这就容易对上皇帝的青眼,他俩与互相照镜子有什么区别?

朱祁钰听到温缜干的事,想起上一个功劳还没给人结算呢,这边他又干上活了,这就是栋梁之才吗?

他对于谦,对王文这种实干家都很是欣赏,对声名鹊起的温缜印象也不差,就是觉得人太能搞事了,导致他的朝堂有点摇晃。

但这种能摇的人才,一般都能稳,由于黄巢落榜后的可怕,后面朝代对强力人才的共识都是,招安。

放在规则内,怎么都好说,要是跳出规则外,会更加闹心。

参考孙大圣就知道了,取经路上的行者多上道,也不闹天宫了。

——

由于陆轲办了事,领了赏,还把锅甩给了温缜,朝野上下都对这个久闻其名的温举人侧目,一个来科考的学子,就这么能搞事,转眼就搞没了一个侍郎与一个总兵。

此子竟恐怖如斯!

袁侍郎都服了,这温缜,在扶风县乱来也就算了,在京城也敢这么横,他是有九条命吗?这么牛?

这是正常人会办的事吗?

温缜还在家等狄越消息呢,根本不知道这弯弯绕绕,也不知道陆轲看着势不对头直接把他卖了。

他还病着呢,头发刚刚晾干,咳得欲生欲死,喝着孙婶炖的冰糖雪梨润喉。

然后他听到狄越回来了,将在东厂衙门打听到的事情说与他听,温缜都懵了,“昨晚?陆轲办这么大事?”

这就是上位者的精力吗?他与陆轲不是一起掉河的吗?他都鬼门关游一圈了,陆轲居然能连夜审问,连夜抄家,当场定案。

不对啊,怎么会当场定案呢?这流程都没走吧?

温缜心跳都快了,妈的,这回不是真上什么贼船了吧。“阿越,你将刚才打听到的细节与我说一说。”

于是狄越将东厂番子的描述再陈述一遍,温缜也理清楚了来龙去脉,他的心跳加速,对陆轲恨得不行。那人定是知道后面撑腰的人是谁,直接把功劳全安他身上,不如说,直接把锅甩给了他。

狄越看他原本脸色苍白,气得脸青一阵,红一阵,还白一阵。“怎么了?”

“回屋里说。”

温缜走回房里,将门窗关了,“你的功力应该能知道有没有人偷听吧?”

狄越点头,“放心,没人,这里的眼线早就被拔了。”

温缜捋顺了这案子,头皮发麻,“我们可能摊上事了,科考前不能再出去惹事了,免得被人凭空捏造陷阱。”

“怎么了?案子不是查明白了吗?”

温缜摇了摇头,“不,这案子只查了一半,皇帝不肯大作文章,直接让一个侍郎与总兵担了这谋反的罪。他们只是其中一环,只是执行的那一环。”

温缜也很无奈,这是多好的将朝廷肃清的机会啊,此时兵权在握,贼人都被逼到只能寄希望于玄学了,皇帝却掉链子。

“背后的人定是位高权重,他甚至说动了太后,让她为其背书。”

孙太后是个妇道人家,却也不是个恶人,朱祁镇被瓦剌所俘,也是孙太后采纳了于谦的意见,让朱祁钰即位,成为景泰帝,化解了危机。

她不懂朝政,也不干涉朝政,王振那般荒唐她也没多说什么,包括朱祁镇御驾亲征也是,主打一个不闻不问,自己过好自己日子就行。

亲儿子出事了,她伤心,于谦让她出来做主更换新帝,为了大明江山她也听,并没有坏什么事。

这样的人是没主意的,当时听了,但不代表后面就认了。朱祁钰即位,代表他的母亲吴氏成为了皇太后。

于是宫里有了两个太后,吴氏原为汉王朱高煦府中侍女,朱高煦造反,宣宗平定汉王叛乱后将其纳入后宫,但因罪臣家属身份初期未被正式册封。

吴氏身份比较低,没有什么存在感,一下子亲儿子成了皇帝,孙太后就要忍受原本的妃嫔与她平起平坐,她原先一直是皇后,位子尊荣惯了,是会不习惯的,加之亲子在瓦剌生死难测,她被野心家说动,让她帮忙递个石头什么的,就能保她儿子平安,这种玄学,很容易信的。

坏就坏在野心家在石头上刻了字,这块从宫里出来的石头,成了犯罪的人坚实的靠山,谁都不敢查的靠山。

“阿越,这个人能骗太后,就不能骗吏部侍郎吗?说不定他两头骗呢?你说东厂番子说周侍郎咬王尚书,如果他真的以为是太后与王尚书让他办的呢?他以为自己办的是忠君报国的事,以为太后下诏书让他联系大同总兵勤王呢?”

温缜拧了眉头,就这样让幕后人轻松躲过吗?明明多问一嘴就跳出来的真相,可又因为所有人都不敢问这一嘴,于是让那人放肆的笑,捅破天又如何,谁能拿他?

温缜咽不下这口气,这案子让他水深火热,就这样让真凶逃脱吗?

第78章 京城诡异大案(十五) 温举人,咱家倒……

温缜并不想就这样揭过, 忙碌那么久,只是死了两个替罪羔羊,虽然这两并不无辜,但让背后的人这么肆无忌惮, 走钢丝还能活得这么滋润, 他就为自己现在的病体不平, 他都跳河了,真凶还活蹦乱跳?

这能忍吗?这不能。

对付阴谋最优解是阳谋, 玩这种阴谋的人,不就冲着了解所有人的信息差才敢这么玩的?他把信息差推平不就完了。

温缜当场就要换衣服,狄越简直头大,这人早上才答应他遇事有多远离多远,下午就坐不住了。“阿缜, 你还病着呢, 别去掺和了。”

“不, 我以为事解决了, 结果并没有, 如果周侍郎按法处决了, 就死无对证了,我不能让那个背后的人,这么逍遥自在。”

狄越按住他,“那也不必今天去, 你要去找谁?”

温缜想起一个人, “找于谦。”

这个世界上, 如果有无视阴谋的人,那自然是于谦。

狄越按下他,“那我去帮你给于府递帖子, 你这样过去,人不在,你不就白跑一趟了吗?人又病着,先安心养病,至少躺这一天,看你脸色苍白成什么样了。”

温缜想想也是,“那麻烦阿越了,帮我跑这一趟。”

狄越叹了口气,让他躺回床上,替温缜掖了掖被角,“你且安心躺着,我这就去于府递帖子。若于少保在,我便替你约时间,你今日先养足精神。”

温缜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确实不宜再折腾,只得点头应下。待狄越离开后,他靠在床头,目光沉沉地盯着窗外,思绪翻涌。

既然有人敢在暗处操纵一切,那他就要把棋盘掀翻,让他自食恶果,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玩火!

狄越过去的时候,于谦刚好忙完回府,此时没有互联网,很多消息是不通的,于谦都是最近才知道的事,今早才知道周侍郎办的蠢事,信了邪教。

他们手上的公务很多,尤其是于谦一心扑在军务上,都没空打听其他事,又不像京城百姓那么闲,还有空吃瓜看戏。

于谦听狄越说了温缜想见他,又听说他风寒入体,掉入护城河九死一生,于是也不必约时间,他直接随狄越去看温缜。

这才是生病的第一天,现代吊点滴也没这么快,更别说古代,温缜还咳得厉害,面色苍白,头昏脑涨。

于谦进来的时候,温缜看到他想起身,于谦扶住他,“别动,好生休养,我来就是看望病人,要是加重病情岂不是我的罪过?”

“于大人,劳烦您跑这一趟,原本我想去于府,奈何病中脚步虚浮。”

狄越搬了个椅子来,于谦在病床前坐下,“无妨,是我要过来的,你的事我听说了,这次案子办得很快。”

“于大人,并非,就是案子不对才想找您。”温缜这才将案子的事细细与于谦一说,于谦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这代表什么,玩心眼玩成这样,真是气煞人也。

于谦点点头,“你放心吧,这事我入宫问过太后便知,依我对孙太后的了解,她不是这般的恶人,必有人从中作梗。”

“学生也是这般想的,主谋欲大盗窃国,诓骗太后,还能逍遥法外,如果纵容,岂不是让他人有样学样?”

——

待于谦走后,温缜才舒了一口气,不然案子定在半道,还让他遭这么大罪,他会睡不着觉的。

他很记仇的,迟早这账他要与陆轲算一算,自己以身作饵,还要拉上他。

他多无辜一考生?

于谦是个直来直去的人,他可不会与贼人玩弯弯绕绕,要是以前闲的时候可能还会虚与委蛇,这不是忙吗?哪有空?

温缜并不担心那贼人逃得过去,对真凶执念解决后,他头昏脑涨,又咳得厉害,干脆把被子往头上一蒙。

狄越端了碗润喉的梨水进来放桌上,摇了摇他,“先喝点冰糖炖雪梨,晚饭后再喝药,来,我扶你起来。”

生病的人就是喜欢作,他蒙着被子不理,“不喝,我困了,要睡觉。”

然后他就被捞出来了,温缜看着面前的碗,认命喝了,喉咙确实舒服了一些,喝完就缩回被子里,他觉得摆烂什么也不干挺好的,人就是应该休息。

狄越脱了衣物陪他一块躺,壁炉里炭火燃着,室内的温度还算暖和。

温缜八爪鱼似的抱着他,额头还有些烫,低烧,往他肩窝打转,手还伸进他中衣,游走在他肌肉上。

生病的人还非常不安分,这就很欠了,狄越反过来压着他,然后温缜更顺手了,他就欠,他就贴贴。

他俩衣着单薄的打闹一会,温缜就昏昏沉沉抱着人睡过去,出了一身汗,又起来吃晚饭喝药,洗漱后又睡了一晚,第二天才好了一些,起码低烧也退了,头不晕了。

狄越看这人散着发在庭院晒太阳,秋冬的暖阳并不热络,相反还带着凉意。“外面冷,屋里壁炉暖和些。”

温缜昨天在房里待一天了,摆烂摆不下去,读书又不行,非说这几天让他休息,温缜也在等消息。

他抱着狄越的腰,狄越被他扯着与他躺一张摇椅上,狄越觉得被挤到了,“你是不是自己生病了,看我活蹦乱跳心理不平衡,非想传染给我?”

温缜这几天特别黏糊,“这都被你发现了,咱们不得有难同当,我就贴。”

刘永走出来伸个懒腰活动一下,看见院子里的两人一言难尽,堂堂读书人,能不能要点脸,“你俩光天化日,大庭广众的干啥呢?能不能回房?”

温缜开始倒反天罡,“不能,我俩乐意,让你出来看了吗?”

刘永懒得理他,他不与病人计较,正是这时,宫里来人了。

东厂的番子敲门,狄越起身去开门,这回外头的是陆轲本人。陆轲觉得,疯还是温缜疯,还真敢打破砂锅问到底。

“温举人,随咱家进宫一趟吧。”陆轲又看了看狄越,“只许你一人。”

狄越皱了眉头,温缜站起来拉住他,“好,督公,且等我穿戴整齐。”

温缜拉着狄越回房,换上一身儒巾,狄越很不放心,“这进宫,出事怎么办?”

温缜系着玉带,“放心吧,于大人也在,出不了什么事,我能干什么?”

狄越听到这就更慌了,他什么时候有过分寸?“你干的吓人事多了。”

“放心吧,等我回来,我又没犯法。”

东厂的马车在京城疾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格外清晰。陆轲闭目养神,“温举人,咱家倒是小瞧你了。”

“督公此话怎讲?”

“能让太后亲自下懿旨重查的,你是头一个。”陆轲睁开眼,锐利的目光盯着他,看着眼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人,“不过这潭水可比你想的深多了。”

温缜不动声色,“督公明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在下只是尽本分。”

他们走在宫墙,却是往乾清宫方向,温缜心头一紧,这是要面见皇帝?

陆轲领着他穿过重重殿宇,最后停在一处殿前,殿内烛火通明,隐约可见几个人影。

“进去吧。”陆轲见小内侍通报过后打开门,“陛下等着呢。”

温缜只得迈步入内,见御案后端坐着景泰帝朱祁钰,他还是少年模样,两侧分别站着于谦和另一位身着蟒袍的掌印太监,金英。

“草民叩见陛下。”温缜伏地行礼。

“平身,”朱祁钰看着这个久闻大名的人,倒是与他印象里的忠臣能臣形象不符,他实在太年少了,像着与他同龄,朱祁钰才二十一。好奇便问了出来,“温卿今年多大?”

温缜拱手恭敬道,“草民二十有二。”

还真是与他同龄,朱祁钰长得不错,包括朱祁镇,也都是皮相很好的人,大明后宫是从民间选秀出来的,自然不会有相貌基因不好的。官场也是如此,歪瓜裂枣就算考上了,也难升入京。

“你抬起头来。”

温缜闻言缓缓抬头,殿内宫灯的光晕恰好映在他眉眼间。朱祁钰微微一愣,但见这青年面如冠玉,一双桃花眼清冽如寒潭映月,不笑时也似含情,生生将端方君子气韵染出几分惊心动魄。

朝堂上的官员大多周正,内里如何且不论,长的都是好人正派脸,个个衣冠楚楚,冠冕堂皇。但像温缜这般的长身玉立芝兰玉树,也是难寻,有这样貌无须这般实力,有这实力美貌反而是累赘。

怪不得这么作死也活得好好的,世人对美人总是多了宽容。

如果温缜知道朱祁钰的话,定要说,不,很多人做梦都想他死,不杀是他们善吗?是他们杀不了啊,没那个能耐!

“温卿好一副丰神俊朗的相貌,”朱祁钰也是少年,不免对同龄的温缜多了些亲切,他端坐在皇位,大部分时间与于谦王文金英一道处理朝政,都是比他爹年龄还大的人了,他总怕出错,也就不爱说话。

“你说有人胆敢污陷太后,这事于少保与太后说了,她很是生气,这案子你提出来,如果出了事,你的项上人头,也难平事。”

温缜听到案子拱手对答,“陛下,非是草民说,而是证据摆着,太后若不是反应过来着了他人的道,安能要求重审?”

朱祁钰此时刚当上皇帝没多久,他是孙太后做主让他上位的,他昨天不肯再审就是怕让孙太后下不了台。

人的信息差能制造许多误会,而当权者的信息差能制造天下浩劫,比如汉武晚年的巫蛊案,就是皇帝与太子没长嘴,被小人钻了空子,导致长安户口减半,血流成河。

这个案子也一样,那人笃定每个人都有顾虑,想法都不敢说出口,而深宫的太后,是不会知道宫外发生了什么事的,孙太后并不过问朝政。

当于谦直来直往的去问,孙太后人都傻了,她都没想到,她人在宫中坐,锅从天上来,没干过的事情,她当然不认,居然有人狗胆包天栽赃嫁祸到了她的头上。

她这两年本就不顺,心里有太多不快,被人欺上门,她自然要重审,谁也别想让她背她没做过的事。

她出身民间,只是县丞的女儿,当宠妃时她安分守己,当皇后时兢兢业业,当太后时国家有难她顾全大局更换皇帝,怎么这些人还蹬鼻子上脸了?

就因为她亲儿子沦落草原,就欺负她消息不通,没人与她通信?

孙太后发了火,皇帝自然不能草草了事,陷害太后,这是谋逆的大罪,又是于谦过来说明,温缜自然就被宣入宫中了。

“此事既然是温卿察觉,朕让东厂重审,你与陆轲一道负责抓捕元凶吧。”

第79章 京城诡异大案(十六) 草民不知,请太……

温缜每一次遇到这种牵扯势力太大的都不想管, 他没必要以卵击石,将自己置于死地,也置于前途未卜敌人满朝的状态。可每次他饭都喂到上位者嘴边了,他们偏偏往后退, 任这个世界昏昏暗暗, 还要怪他过于年轻气盛, 过于非黑即白。

他们看不见听不见,逼得他将遮羞布再次撕开, 将真相完完全全呈现,将腐败的东西晾在阳光下,让这些人再不能闭眼说不知道,无所谓,众目睽睽之下, 避无可避, 他们才能秉持一个公正。

每一次都是这样, 事后所有人又默然的看着他, 嘲讽他的天真, 不知天高地厚。骂他是个疯子, 不顾大局死活。

他行于世间,却走在刀刃上,想要他死的人,都能排成一队。

他来到这个世界, 要融合他们的世界观已经很痛苦了, 如果还要他视而不见他们的恶行, 那才是在逼疯他。

温缜也很幸运,因为这个时代有一个于谦比他更刚直不阿,有于谦在前面顶着, 他的所作所为不至于触碰到死亡线。

这个案子已经差不多临近结案了,将真凶蒙着的黑布一揭,就现出原形了。

陆轲带着温缜去孙太后宫里问询,慈宁宫的庭院比温缜想象中更为幽深。穿过重重回廊,他与陆轲被引入一间陈设简朴的偏殿。殿内焚着檀香,却掩不住一股药草的苦涩气息。

“草民温缜,叩见太后千岁。”温缜跟在陆轲身后行礼,恭敬行礼,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素色衣角在屏风后,宫女为她整理衣裳。

“平身吧。”太后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年轻,带着江南女子的温婉声线。“陆轲,哀家听闻,你在查一桩涉及邪教的案子?”

陆轲心头一跳,“回太后,确有此事。”

“那你知道吴借哀家之名,取走皇家石材的事了?”

“奴婢略有耳闻。”

太后冷笑一声,从屏风后转出,她约莫四十出头,面容端庄却透着苍白,眼角已有细纹,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她身着素色常服,发间只簪一支白玉簪,朴素得不像一国太后。

朱祁镇在草原被俘,她日夜忧思,在殿内设了佛堂,吃了素斋,居然有人用她的名头去做孽。

“略有耳闻?”太后在案几前坐下,“陆轲,你可知道吴循借走的那块大石,是用来做什么的?”

陆轲谨慎地回,“据奴婢调查,可能与近日京城发生的连环命案有关。”

“命案?”太后突然提高了声音,“那是活祭!祭祀他们的邪神!还妄言大明有变,江山更易,山川崩迭。”她猛地拍案而起,案上茶盏被震得叮当作响,“而吴循,竟敢借哀家之名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温缜注意到太后的手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其他情绪。

“太后息怒。”陆轲斟酌着词句,“奴婢斗胆请问,吴大人是如何从太后这里取得石材的?”

太后深吸一口气,重新坐下,“三年前天降陨石于京郊,钦天监奏报乃祥瑞之兆,哀家便命人将陨石收入宫中。一个月前吴循说要用此石为国祈福,哀家便赐予他了。”

她的声音颤抖着,开始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哀家赐他祥瑞为国祈福,他竟用来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如果不是昨日于谦来问哀家,这顶黑帽子就任由他戴在哀家头上,无人来告知一声。”

这谁敢告知呢?如果事情真的是太后做的,那岂不是张口就是死路?上面要掩盖,下面就是一亡魂,皇帝敢背不孝与忘恩负义的名声吗?也就是于谦直来直去,直接戳破了,不然就这么糊弄过去,不管孙太后知不知情,所有人必须默认她不知情,不然哪有真相,太后为了自己的清白,也得把人推出去,至少那位高权重又不择手段的,能下台,能偿命。

“太后息怒。奴婢尚需查证吴阁老是否知情,或是他人盗用”

“不必查了!”太后一改以前的和气,这种事上她格外愤怒,“吴循向哀家讨要陨石时,说的就是要在京郊设坛祈福!如今出了这等事,他难辞其咎!”

陆轲注意到太后的手指紧紧攥着佛珠,攥得指节都泛白了,这位一向以仁慈著称的太后,此刻眼中燃烧着他从未见过的怒火。

“陆轲!哀家命你即刻查办此案,无论涉及何人,一律严惩不贷!吴循若真参与此事,哀家要亲眼看着他伏法!”

“奴婢遵旨。”陆轲深深叩首,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他终于可以弄死那老东西了。

礼部负责的事宜里,有一个非常重要,就是科举。这个位置,以后会出一个严嵩,大明第一权奸,就是掌握了礼部,掌握了天下读书人的命脉。

吴循身为此等重臣,却迷信邪教,简直莫名其妙,聪明人犯法最为可怕,如果不是温缜这个疯的,揭穿了他的弥天大谎,这件事情还真的就会不了了之,无人敢查。

将事情说完,她才注意到陆轲身后的温缜,不发一言的恭敬立在那,人总是好颜色的,陆轲这性格能在一群太监里起势,最开始也是长得好,得了孙太后的青眼,加上文武兼备,才步步高升。

“你就是那个温缜?”

温缜走出陆轲身后,拱手行礼,“正是,见过太后千岁。”

“抬起头来。”

太后仔细打量着眼前的温缜,只见他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张俊秀如玉的面容。那双眼睛尤为好看,清亮如寒潭,却又带着几分内敛的锋芒。

“果然生得一副好模样。”太后微微颔首,手中佛珠轻转动,“难怪于谦昨日在我跟前夸你机敏过人。”

温缜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声音不卑不亢,“于大人抬爱,草民愧不敢当。”

太后话锋一转,“听闻你断案神速,如狄公再世,精通办案,无论什么大案不出三天就能追根溯源?”

温缜心中有些警觉,“草民略知皮毛,不敢称精通。”

太后看向他,想起往事,“那你可知道,三年前那颗陨石,究竟是何征兆?”

温缜的背脊微不可察地僵了一瞬。这个问题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危险,他余光瞥见陆轲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草民愚钝,不敢妄测天意。”温缜恭敬低头,“太后言钦天监当时奏报是祥瑞之兆,专业人看专业事,于玄门他们应该不会错的。”

想起如今一团乱麻的局势,太后的目光渐变得冷淡,“是么?那为何如今这祥瑞会成了邪教祭祀之物?”

温缜心中一震,他暗自调整呼吸,声音依旧平稳,“太后明鉴,宝物无善恶,全在使用之人。若有人心怀不轨,纵是祥瑞也会被用于邪道。”

太后闻言,手中转着的佛珠停住。她盯着温缜看了许久,对陆轲道,“你先退下,哀家要单独与温缜说几句话。”

陆轲躬身一礼,便退出殿外,沉重的宫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闷的响声。

殿内只剩下太后与温缜二人。檀香缭绕中,太后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温缜,你可知哀家为何单独留你?”

温缜恭敬道,“草民不知,请太后明示。”

太后转身走向窗边,望着阴沉的天空,“昨日哀家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觉得人心诡测,却无一人告诉哀家真相。他们说得吞吞吐吐,说那个天外来石,咒着新帝,咒着大明,那颗陨石,究竟是什么?”

“我今日找了钦天监,他说那并非祥瑞,而是凶兆。只是王振在时不准他乱说话,说那陨石坠落之夜,紫微星暗淡,荧惑守心。此乃天罚将至,国运有厄之象。”

太后的手颤抖起来,“果然如此”她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吴循讨要陨石,根本不是为了祈福,他要乱我大明江山。”

温缜有点懵,这种玄学的事,古代人有点过于迷信了啊。“太后明鉴。天象凶吉只是莫须有的预言,人事可改天命。若有人借天象行邪术,传流言,反倒才帮了天象厄运之说。”

温缜知道太后想要说什么,无非是这场灾难不是皇帝一个人的原因,不是他葬送了国运,害死了几十万将士与无数的文武百官,是天道,是天罚,皇帝鬼迷了心窍。

那是几十万人呀,不只是将士,还有瓦剌打进来死亡的百姓,活着的也没有得到什么补偿,比如他家里干活的王叔与孙婶,他们晚年失去了儿郎,又失去了家财只得逃亡卖身为奴,就这么轻飘飘的抹去吗?

他不接茬,只将案子前因后果细细道来,说完再劝道,“太后,这些都是术士之言,不可信,如果真这么灵验,吴循就会如书中所说,拥有无尽力量,可他并没有,也未能撼动江山分毫。百姓安居乐业,就不会动乱,江山就固若金汤,这些阴谋邪教,自然就无处遁形,显得荒唐可笑。太后,先帝被俘是因为王振怂恿,奸宦当道,并非天罚,太后千岁长乐无极,不可信鬼神之说,善心结善果,人生在世,问心无愧就好,其他的强求不得。”

孙太后怔愣了一会,定定的看着这个不懂进退的蠢人,良久方叹一口气,“是哀家着相了。你很好,记住,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

温缜应后恭敬退下,当他推开殿门时,陆轲正等在门外,见他出来明显松了口气。

“太后与你说了什么?”

温缜不欲再说,谁还没点小秘密了,望着宫墙上方的阴云,天气风云难测,“陆督公,恐怕要变天了,咱们赶紧出宫找地方避雨吧。”

就在此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随后雷声轰鸣,仿佛印证着他的话。

“避什么雨,这大雨正好送一送礼部尚书,那个老东西,终究是死在咱家手上,咱家一刻都等不了,已经让人去围吴家了,一个蚊子,都别想跑。”

吴循是朱祁镇一朝极为位高权重之人,朱祁镇那么器重王振,吴循就低头投靠王振成为其党羽。清洗只清了太监与锦衣卫,可以说只清了王振亲戚与心腹骨干,曹吉祥这党羽都没清呢,吴循就更别说了,自然没啥事,伤筋动骨都没有。

可他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失去,他被边缘化了,一个阁臣,什么也做不了。于谦王文都是比他的官职低,在新帝这升上来的,他让徐有贞发言南迁,徐有贞被于谦骂得狗血淋头,于谦拒绝南迁,王文陈循等有骨气的大臣力挺他,他们只得步步后退。

王文在景泰朝成为首辅,而他内阁的事被皇帝干了,礼部科举的活也不能主持,新朝第一次科举由王文主持。

他怎么能不恨呢?

第80章 京城诡异大案(完) 温缜,你终会变得……

陆轲非常恨吴循, 恨到只要能弄死他,生死都可以抛开,原本以为这次又让这老贼逃了,结果温缜比他还疯。

陆轲在这个体系下待久了, 他们是很小心的人, 因为高位, 更加爱惜羽毛,他们并没有冒险的意识。

舍得一身剐, 敢把皇帝拉下马,都是草寇亡命之徒。真正身在局中的人,一步步往上爬到高位的,是不会那么偏激的,只会高高在上, 俯视着他人的群情激愤, 俯视着众生的喜怒哀乐。

在事情不可收拾的时候, 正义虽迟但到, 总会给一个合理的解释, 总会有替罪羊羔来让人发泄, 然后事情掩盖下来,再听着众生高唱赞歌,江山似锦,吾皇万岁。

这事情如果不是谶言咒语都是对着新帝, 对着大明, 根本不会闹大。死三个人, 连周侍郎都扯不下来,他只会推出更小的人物了事。

由于涉及最上面的人,与欲与地方兵权相勾结, 图谋反事,是狐言鱼腹书的前兆,流言纷纷扰扰,才让朝廷重视。

到了这一步,后面的人稳坐钓鱼台,陆轲不甘心只抓个小人物,以命为饵让周侍郎与大同总兵暴露,可也只能做到仅此而已。

连皇帝都叫停了,他一个受害者都算了算了,其他人又能怎么办?偏温缜这不懂事看不懂形势的愣头青跳出来,言词凿凿有人污陷太后,抹黑太后,将这布撕开,太后自然是清清白白,吴循竟敢用太后的名头谋反事,真是狼子野心。

吴循可不是朱祁镇一朝才位高权重的,他在宣帝那就是福建巡府,后又因功迁工部侍郎,他并不是仅是个谄媚之臣,昔日他修水利,抗倭寇,也是社稷之臣。在三杨的治下,他是公认的能臣干将,而今已五十有八,却落得晚节不保,谋反之罪。

陆轲恨他是因为家仇,他又不是天生的太监,他原本生于官宦之家,幼时便被寄与厚望。他记得,他原名程裕,他父亲是工部主事,吴循自己犯了事,贪污工程款,出了人命,事闹大了,却推他父亲去当了替罪羊,害得他家破人亡,母亲被人凌辱自尽而死,他被入奴籍,流落他乡。

那时他才七岁,自己改名陆轲,因生得好被当时采买奴才的太监看上,入了宫庭,认了干爹,学了武艺,一步步走到今日。

宣德七年的夏夜,闷热得没有一丝风。

七岁的程裕坐在书房里,小手握着紫毫笔,一笔一画地临着《多宝塔碑》。窗外蝉鸣聒噪,汗珠从他额头滑落,在宣纸上晕开一朵小小的花。

“手腕要平。”父亲程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淡淡的墨香与檀香混合的气息。手指托起他的手腕,“写字如做人,须得横平竖直,方方正正。”

程裕仰头,看见父亲清瘦的面容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只听得前院传来一阵嘈杂,程明远眉头微皱,正要唤人询问,书房门被猛地撞开。管家程安慌忙扑进来,“老爷!锦衣卫锦衣卫闯进来了!”

沉重的靴声如雷般逼近。程裕透过雕花案腿的缝隙,看见十余名锦衣卫鱼贯而入,为首的千户冷笑道,“程颐,你身为工部主事,勾结河工贪污修堤银两,致使开封府黄河决堤——”

“荒谬,这事是我一个小官就能办的?”

“闭嘴,程主事贪墨河工款,致堤坝溃决,淹死百姓七十三人!奉旨拿问!”

陆轲记得他跌跌撞撞跑过去,看见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正把父亲往外拖。父亲程颐的官帽滚落在地,露出斑白的两鬓。

一记刀鞘重重砸在父亲背上,程裕看见父亲呕出一口鲜血,溅在庭院的海棠花上。母亲扑上去拽住父亲衣袖,被锦衣卫一脚踹中心窝,倒在台阶下瑟瑟发抖。

“程大人好大的胆子。”为首的千户冷笑道,“连吴侍郎都敢攀扯。”

幼时的程裕如坠冰窟,吴侍郎,工部侍郎吴循,上月父亲连夜整理账册时,确实提到过堤坝用砂量不对。

三日后,程裕和母亲被押往刑部大牢。经过菜市口时,他看见父亲和三位叔父戴着重枷跪在烈日下,背后插着贪墨害民的斩标。后面程颐被斩,女眷充官妓,男丁流放岭南。

三个月后,程裕和母亲被押往南京教坊司。时值盛夏,囚车里的女眷们衣衫被汗水浸透,引来沿途泼皮的污言秽语,母亲始终把他搂在怀里。

“小崽子长得倒俊。”在滁州驿站歇脚时,一个满口黄牙的差役突然拽过程裕,“听说大户人家就好这口。”

程母像护崽的母狼般扑上来,被那差役反手一耳光打得口鼻流血。程裕看见母亲被那个差役拖进马棚,听见布帛撕裂的声音和母亲压抑的呜咽。他拼命挣扎,却被铁链勒得手腕见骨。

当夜程母在驿站柴房悬梁自尽,差役骂咧咧地割断绳索时,她的身体像片枯叶般飘落,颈间勒痕紫得发黑。

程裕被关进应天府的奴籍牢房。这里没有昼夜之分,只有此起彼伏的惨叫。

“你叫什么名字?”人牙子来提货时问他。

“陆轲。”程裕盯着牢房顶漏下的一线天光,他仿佛失了魂魄的人偶。

人牙子大笑,“小崽子倒有脾气。”转头对太监说,“刘公公,这小子眼神够毒,净了身准是个好苗子。”

净身房的白布帐子像灵幡般飘荡,程裕被绑在‘蚕室’的春凳上,老太监用热胡椒水擦洗时,他死死盯着梁柱上干涸的血迹。

剧痛袭来时,他眼前浮现出父亲呕血的画面、母亲悬空的脚尖,还有吴循在奏捷露布上龙飞凤舞的题名,他终于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

——

陆轲带着温缜围了吴府,过往不敢回想又夜夜恶梦的记忆袭卷而来,他终于可以将这个衣冠楚楚的畜牲拉下来,血债血偿!

他真怕这人死得早,让他连报仇机会都没有,还让那人死后尽得哀荣,陆轲盯着吴府的匾额,天空阴云密布,雷声阵阵。

吴循坐在正厅,他怎么也想不通,他一生叱咤风云,却被一个无名之辈拉下了马来,还是这么可笑的理由,仅仅只是他目无尊卑死心眼。

“一生叱咤如虎狼,末路偏逢狡兔妨。

利爪裂风空啸月,钢牙断铁竟输芒。

荒丘有窟藏三窍,朽骨无棱陷一芒。

莫笑英雄崩逝处,从来绊倒不须冈。”

温缜一入府,就听见里头的人作起了诗,很有节奏的吟颂出来,温缜仔细听,听他不要脸的把自己形容成虎狼,把他形容成兔子,死到临头还自称英雄,真是极其不要脸。

他还没说话,陆轲先笑了,他的笑声又尖又冷,听得人牙根发酸。他缓步踱入正厅,猩红的蟒袍下摆在风中猎猎作响。

“吴大人好雅兴。”陆轲的声音像毒蛇吐信,每个字都淬着剧毒,“这诗做得妙啊,把贪污军饷说成利爪裂风,将陷害忠良美化为钢牙断铁。”他突然一把掀翻案几,桌上的东西哗啦洒了一地,“你也配自称英雄?!你以为你以前做的事,就抹得清清白白了吗?”

吴循端坐太师椅上,花白胡须微微颤抖。他眯起浑浊的老眼打量这个眼神阴鸷的太监,陆轲说词可不像个来办案的太监,倒像是他仇人,吴循盯着他,看着他的眉眼,瞳孔一缩,想起了故人。

他抽了抽面目没说话,不敢再看陆轲,盯上了温缜,“陆公公,今日可否让老夫与这位书生单独说几句话。”

陆轲还没说话,温缜先说了,“不行。”他此次比较急,没带狄越,拒绝与任何人独处。

陆轲恨他恨到想扒皮抽筋,怎么可能搭理,“老匹夫,有什么话就说,说完昭狱等着你呢,来人,将吴府抄了,任何一个角落,庄子,名下的产业,都别放过。”

吴循到了这一步,尤感自己虎落平阳被犬欺,他放声大笑,“温缜,你以为你在为人间伸张正义吗?只不过是不知世事,不知天高地厚罢了。如果不是于谦护着你,你都不可能活着出扶风县,惶论今日搅得京城不得安宁。”

他看着温缜,像看着当年一腔热血金榜题名时的自己,这么天真,这么不知所谓。“我为官数十载,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不是你能耐,只不过他们想让我死罢了。新朝容不下我,正好顺水推舟弄死我。而你,你终是要入官场,你以为将我绊倒的你,还能有什么未来吗?官场容得下你这种死心眼的人吗?凭你断案的本事,就能让大明朝澄清玉宇,就能洗得了人心贪念吗?于谦注定活不长,不知道到时候,你是不是也要下去陪他!”

他冷眼看着温缜,恨到极点,恨到平静,“温缜,你若想上位,终有一日会与我一样,在官场和光同尘。”

温缜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在福建也是造福一方的人物,上得了战场,治得了民生。是什么时候变的呢?升上巡府的时候,还是升上侍郎的时候?

“吴大人,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你一样不择手段,你自己背弃了圣贤道,背弃了天理昭昭,看看你头上清正廉明的匾额,你不觉得讽刺吗?你落得今日下场,不是我造成的,是你自个自取灭亡。你不止这三条人命吧,不止与大同总兵谋反事,还与瓦剌串通了吧,通敌卖国,恨不得为其打开城门,迎瓦剌入城,你看不见战火下的百姓,看不见死去的将士,看不见正在拼命的战场吗?你怎么有脸自称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