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千嶂很讲义气,这哪是事啊,这府里多住两个人罢了。他拍了拍温缜的肩,“二弟,你就放心回去准备吧,秋闱时你们来杭州也住我这,这边安全,免得有人下黑手,咱们兄弟间,不要见外。”
“谢大哥!”
江夫人带着南乔与燕还时去了温缜隔壁的院落,她是女子,所以心细,免得南乔见外,这一身伤,也需要请大夫来慢慢调理,这天下苦命人多矣。
“你叫南乔是吧,我姓江,有什么事与仆从说一声就好,你且安心住着,这杭州,我江欲雪还是说得上话的,必不会再有什么问题,到时候我们给你办个女户,就不再受制于人了。”
南乔很是动容,“谢江夫人。”
“无妨,你与我二弟有旧,又是茜茜的亲娘,我自然会帮你的。”江夫人说话从不拖泥带水,楚府那么大,里里外外的生意人情她都管着。
“谢谢。”南乔听着茜茜有些懵,这一年她怀过孩子,但被马夫人弄没了,那时惨烈,她也没了生育的能力。
江夫人想了想有事可以以后说,如今还是让他们好好休息,她让一个丫鬟去伺候她起居,留了两仆人,与一个婆子生火做饭。“你且休息吧,大夫马上就来,我让人给你们拿换洗的衣裳,洗个澡什么事都别多想,安心住着。”
“谢谢夫人。”
茜茜在后院假山那边,她绑着脚,看着楚翊故意在假山上跳下跳的,她有些气闷,这人是不是在嘲笑她跑跳不能?!
她看着下人紧张的看着楚翊,生怕他掉池子里,咬牙喊了一声。
“喂!”
楚翊看着茜茜,他把安安茜茜带来后院,茜茜怎么不一起玩。
“茜茜,安安,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茜茜不想搭理熊孩子,“我们要回去了,我饿了。”
“等会就开饭了,等温叔叔回来,今天厨房的好像很忙。”
江夫人在此时过来,看着楚翊,“下来,上窜下跳,像个皮猴一样。让你带妹妹玩,就会自己闹。”
楚翊怕亲娘,他老老实实自己爬下来,“娘,我们是不是要吃饭了,茜茜饿了。”
江夫人过去抱起茜茜,茜茜很乖,乖得有点僵硬,江夫人很喜欢女儿,奈何自个只生了一个,还受了损伤,她为了自己身体,也不想多生了。“茜茜饿了?”
茜茜点点头。
“那伯母带茜茜先去吃一点东西,你娘亲来了,她在府里,我们等她洗漱后一起吃正餐好不好?”
茜茜猛的一怔,看向江夫人,“我娘亲?”
江夫人点点头。
第56章 故人案(四) 由爱故生忧……
楚千嶂邀着温缜的肩, 他这种直男的脑回路与别人不一样,他以为是当年与南乔有了孩子,温缜却没钱为她赎身,心灰意冷, 后来就此奋发图强, 结果美人已被他人赎走, 他就此改变了喜欢,对女人提不起兴趣, 与男人搅和在一起,真是太惨了。
温缜不是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毕竟他这般长吁短叹的,用脑子想想就知道他想的不是什么正常事。
楚千嶂没觉得南乔他们可怜,这世界可怜人多了去了, 谁不是在这世间沉浮挣扎。底层的人甚至还是灰色, 因为无人看得见, 而他们自己也是浑浑噩噩。一个徭役, 一兵役, 能让人们死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温缜这般嫉恶如仇, 人们多是冷眼旁观他人苦难,然后祈祷这事不要轮到自己。导致无灾无祸到老,都是大运之人,天下自古如此。
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楚千嶂只是佩服温缜敢出头, 又有改变的实力, 如此品性,未来必能做出一番大事业。
他向来敬重英豪,这天下英豪, 朝堂上的于公是一位,以后的温缜又是一个,其他人,包括他自己,也只肯明哲保身,他家人也需要他去护着。
为民请命之事,不是他这江湖人能掺和的,他资助一二,就算聊表心意,越是如此,越是明白温缜的可贵。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大义说的简单,有几人能做到?
“二弟,有难事找大哥就对了,这江湖上,我说话还是管用的。”
“好!”温缜毫不客气,大树底下好乘凉,他在杭州这么搞事,也是上面有于谦主持公义。
但凡像去年王振当道,他必不敢如此出头,活下来才有未来。
——
南乔收拾洗漱好,换了一个身衣裳,半干的头发松垮的绑着,她才感觉自己真活过来了,她与燕还时一起随侍从来到正堂。江夫人看见她,与身后人道,“行了,人齐了,上菜吧。”
侍女们一一将菜品捧上,楚千嶂带着温缜与狄越进来,此时天已黑沉,灯烛摇曳。
江夫人牵着茜茜,茜茜看向南乔,也与南乔的视线对上,她抿着唇不知道说什么,南乔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南乔泪漫了上来,她又强憋回去,两人相顾无言。茜茜转身抱着温缜的腿,温缜将她抱起,“好了,咱们先吃饭吧,有什么后面再说,一家人都饿了。”
江夫人笑着应声,“都坐吧,南姑娘,你坐那。”
桌子很大,也都有丫鬟帮忙布菜,虽然大家一吃一个不吱声,但也没有什么波折。茜茜吃饭再次看向南乔,也看向那个上辈子死在她剑下的男人,她总觉得一切都如梦中,她又默默扒了一口饭。
楚千嶂得知温缜明天就回去了,也是一叹,“明天是不是太早了?”
温缜摇摇头,“近来耽搁不得,我得回扶风县温习,过一个月就来府城考试,也得带安安回去,我兄嫂必定等久了,孩子失踪,这几日怕是终日惶惶。”
“也好,你要找镖师哪用得去找,我做主,让两镖师给你当护院,他们武艺高强,再没有比我楚千嶂的镖局更厉害的了,反正平日里也是走镖,跟二弟走也是一样,小孩的安全确实要护着。”
温缜想了想便应了,“成,但他们的月银我来给,不然我可不敢再承兄长的情了。”
楚千嶂哈哈大笑,“成,都是小事,你一个月给五两就行,非与我见外。”
温缜笑着应了。
宴席散后,南乔回到院落,她想了想,又去隔壁找茜茜,茜茜也盯着门口,温缜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就随她去了。南乔身影出现的时候,她愣了愣,反而扭头装没看见。
她也不知道怎么说这情绪,她想起上辈子与南乔的会面,那一面也是最后一面,她们都身不由己,命运捉弄,她们都有太多委屈,她心里又苦又涩。但孩子对母亲的依恋与爱是天生的本能,南乔过来时,她的委屈与愧疚也一起爆发,她咬唇眼泪一滴滴往下流,根本止不住。
南乔走过来看着在哭的茜茜,她也很难过,她一岁时她怕她生于青楼,散了钱财求妈妈将她送去温家,她也无能为力,孩子再怎么,也比跟着她在淤泥污浊里长大好。
她抱起在哭的茜茜,茜茜也像一个小团子,缩在她肩头一直哭,将上辈子的恩怨委屈尽数哭出来,小孩子哭本就难止住,南乔抱着她一直拍着她背。
“你叫茜茜是吗?”
茜茜鼻音很重的嗯了一声。
“我是娘亲,今晚娘亲带你睡好不好?”南乔长得很美,可惜美貌单出是死局,她抱着茜茜,也是眼中含泪。
茜茜一直跟安安挤,安安其实不太想与她睡,两个小孩危难时紧紧依靠和好,平常时又闹腾起来。
茜茜想了想,就应了南乔,她没有过娘亲,她也想娘亲。“好。”
温缜叹了口气,“这样吧,我明天回去,茜茜脚也伤着,我先带安安走,茜茜就留在楚府,你看顾着她,我两月后要考试,也没时间管,两个月秋闱后,我再来接她,你看怎么样?”
南乔忙应道,“好,你放心,这两个月我会照顾好她的。”
温缜又看向茜茜,“茜茜,爹爹要备考,时间很紧,你跟着娘亲两个月好不好?”
茜茜点点头,她是知道亲爹有多忙的,平时都是狄越带着她,“好。”
温缜回内屋取一个小盒子,将金银珠宝分了一些装上,里头有三根金条与翡翠珠宝,够她在世上好好的清闲一世,又不至于被人因财杀人。
他过来递与南乔,“很抱歉,这个道歉有些晚,王家被抄了,里头东西都充公,想必你的也在里头,这是我的心意,我们这些恩怨难说清,就当我的补偿。”
南乔的东西确实在王府,她是贱籍,她是属于主人家的财产,她是没法开户存钱庄的,她的东西只能自己藏着。
比如杜十娘,她的财产只能想办法自己抱着,可命运不由人,有千金有何用?她被卖时沉宝投江。
南乔看着他,这些年的恩怨她其实得自由那一刻就散了,她还挺感谢温缜,自己以前并没有看错人,只是不是时候罢了。
她收下了温缜递来的,认下他的两清,“好,谢谢。温缜,我并没有后悔过遇见你,如今,我也很感谢当初自己遇见你,让此时的自己柳暗花明。”
南乔抱着茜茜走后,温缜也长叹息,聪明人常说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可生活在世间,几人可以洒脱看破?
大家都是在找各自的道路,周折困境是常事,就是春风得意之时,很多意难平也难改变,大家各求问心无愧罢了。
南乔回去后打开木盒,被里头的大手笔给惊了,她想了想此时的身无分文,她与燕还时都是江湖飘零人,看着这金银翡翠,终是将盒子盖上,收了下来。
就当他浪子回头金不换吧。
他们洗漱后,狄越堵着他,他步步后退,狄越步步往前,温缜将他推倒在床,他们今晚很是激烈,用爱欲发泄着因爱而生的患得患失,渴望与恐惧,又因爱引发的敏感多虑,草木皆兵。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
他们一早吃了早饭带着安安就与楚千嶂告别,温缜抱着茜茜,揉了揉她脸蛋,“茜茜在楚伯伯家要听话,过些日子爹爹就过来了,乖啊。”
茜茜抱着他的脖子,“好,茜茜会听话的,爹爹定会高中。”
“借你吉言!”
温缜放下她,向楚千嶂抱拳一礼,“如此,就麻烦大哥了。”
“说的什么话,镖师也跟着去,免得这两月再横生枝节。”
“好。”
温缜离开了杭州,他与狄越带着镖师就走了,正好他去科考,不好带着家人,有人看门护院,扶风县里又清净,兄嫂与柳蘅的生意也好,不如就在那长住,他把扶风县的房子买下来,就够了。
祸不及家人,这是官场相斗的共识,如今他这般闹一下,估计也没什么人头铁来惹他。
他们骑马回了扶风县,守城门的人看他都起了敬意,直接放行,这个温秀才,事迹在江南被人口口相传,说书人那叫一个舌灿莲花,市井听得津津乐道,可是传遍了,大有往更远处传的架势。
本来这个时代绯闻就少,一点小事都会传得人尽皆知,更别说温缜办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是他们扶风县的人,最惊的是,他只是一个秀才,却让那么多大老爷吓得睡不着觉,下狱的更是一堆。
天下就沸沸扬扬的传开了,本来这个世道苦闷,大家也都憋着气,如今温缜出头,他们仿佛看见了曙光,扶风县的人,对温缜发出非常热烈的欢迎与喝彩。
反而让温缜不太好意思,比较尴尬,他发现他是一个脸皮薄的人,他赶紧拉着狄越就回家了,把一切荣辱是非都关在门外,薛惠林看他回来,也是高兴,又看见安安,忙跑过来抱着安安。
“安安,有没有伤到哪里?”
她反反复复的查看女儿,安安摇头,“没有,娘,我很好。”
薛惠林左右看不到茜茜,“茜茜呢?她去了哪里?”
温立牵过温缜的马,温缜忙道,“没事,嫂子,茜茜在杭州,她亲娘被我救了,在我认识的义兄府上,茜茜跟着她娘亲两月,我考完了就把她接回来。”
薛惠林虽不明白其中曲折,但人没事平安就好,“那就好,你们一路赶回来饿了吧,我跟你哥去做几个菜,这几位是?”
温缜拉着狄越回房,让温立去招呼,“他们是我请来的镖师,帮忙看家护院,明天我再请个厨子与婆子,就齐全了,这次官府奖励不少,兄嫂勿忧,放心花便是。”
第57章 秋闱(一) 这真不是他干的事……
狄越回来就躺床上, 他其实不喜欢与楚千嶂这样的人物相处,同是江湖人,他对这样的正派人物向来是敬而远之的,也许看到他, 会让自己想起以前被他们这样的人物围剿审判的日子。
他们总站在大义的线上, 审判他这样的亡命之徒, 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什么污水都泼过来, 给他上一堆罪名,这样的话,以后谁能杀了他,便是一代大侠。哪怕那些罪名,很多是他们自己干的事。
也许楚千嶂不这样, 但他也很难与这样的人交流过深, 所以他在楚府沉默寡言, 不欲多说。楚府也不是喜欢热脸贴冷屁股的人, 只当他性子高冷, 这般武艺, 傲一点很正常。
狄越看着温缜,他喜欢的这个人也是个正派的,但却没有世俗意义的那般正,他想起第一次见面, 他帮他毁尸灭迹, 大概那个时候他就没有把这人当做特别正义的一员。他也说不上来, 他的世界观好像与其他人不一样,不是非黑即白的,不会觉得他在拯救他, 带他回正道,只把他当一个伙伴,只是后来两人变了味,有了情,就顺理成章的滚在一起。
他与他心无芥蒂的在一起,大概是温缜这个人讲究法理,却也通人情,他不是认死理的人,也不认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狄越注意到他看众生仿佛是一样的。不论是庙堂上的高官,还是能治他生死的东厂与锦衣卫,或是同窗与贩夫走卒,甚至是青楼的妓子。
这些人在温缜眼里仿佛没有区别,只有公堂上的被告与原告,做恶与良民的区别。这样的思想别说在书院,就是江湖也没有,人都是捧高踩低的。偏偏就是这么个人,天天与他黏在一起也不会觉得腻,只会一起闯荡更为畅快。
狄越一直都觉得,他喜欢温缜,并不只是他救了他,刚开始迷于他的皮相,后来觉得他的品性更为可贵,相处久了,亦爱他的熠熠生辉的灵魂。
可他们都不是什么会表达的人,这次的事狄越很生气,温缜哄哄他,好像事情就过去了,但已经生长了的刺是很难消的。就好像破镜难圆,南乔与他两人重新见面都尴尬别扭。他生气并不是温缜与旧情人重逢,而是他过于冷静,迅速断清的态度。
他觉得很矛盾,但他总是会想,如果有一日他们也分开了,对方会不会也偿还得干净,再切得干净,然后成为过客,再沦为路人,再不相干。
温缜并不知道狄越的纠结想法,对他来说,这真不是他干的事,也不是他的情,他像个看客,在旁人眼里,却是他的过去。搞得温缜都觉得自己是不是精神分裂,这种事不能深想,深想就会折磨自己。
况且他哪有时间,温缜一直是个办事利落的人,他讲究效率,也讲究结果,从不喜欢故弄玄虚,很多时候他都是直戳要害。很多人不是不知道,他们只是装傻,怕自己得罪不该得罪的人,说话也七拐八拐的。
查案子也是,温缜也是知道自保的,可他活得堂堂正正,清清白白,最好的自保难道不是站在阳光下吗?
只有阴沟里的老鼠需要躲躲藏藏,在阴暗角落吃着人血馒头,还恨这天下不能让他站在阳光下。比如这次的富商王玖,就是这么个阴险毒辣的货色。
还有扬州那些穿着禽兽衣冠的官员们,大明惩贪很重,为了贪,诛九族都不怕。一看皇帝被俘,他们巴不得天下乱起来,让他们都不必洗了,直接在新的世界里翻身做主,洗白一切。
所以他们煽动,挑起人们的愤怒,让底层百姓的愤怒,成了他们的炮灰,他们垫脚石,他们美美的隐去了身影,乱世来临时,有钱有粮还是兵马资源的他们成了各方巴结的对象。
明末换清初,忠义之士殉国,那些本就没有骨头的跪得容易,百姓们得到了什么呢?屠杀过后,更加残酷的剥削罢了。
期待乱世的绝不是平民百姓,他们在治世下还是生存不难的,明末是百姓巴不得朝廷乱吗?不是,是豪绅与贪官,是那时富得家里堆不下的人,是顶尖的富商,这些人中,他们的家底大多是不干净的,尤其是富商们,他们在治世是士农工商的底层,谁都可以来咬一口,他们还得陪笑。但到了乱世,他们就站起来了,当然,富的一般般的就很容易成炮灰,他们比平民更怕乱,所以死命囤金银。
没有纯粹清白的世界,大家都是哪里出了事去扒哪里,缝缝补补又三年,于谦救的并不是龙椅上的人,所以皇帝叫门,他就主张换一个。他站在上层,稳住大局,才能使天下不乱,若朝庭崩塌,那才是吹响死亡的号角。后来的张居正也是如此,手握大权稳住江山,天子并不感谢他们。
他们把忠于国事摆在忠君前,天子谁都可以当,国家不能乱。
于谦被冤杀抄家后,锦衣卫翻遍他家,最贵重的东西也只有朱祁钰御赐的蟒袍和剑器。清白两个字,刻在了灵魂里。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到了于谦那个位子,却身无长物,这代表他的俸禄,也尽数散与穷苦人了。温缜扪心自问,他可以做到吗?随后摇了摇头,他做不到,他做官不会去贪,他会尽职尽责,但该他得到的银子,比如年末朝庭赐下来的,他也会拿着给家人补贴生活,免于清苦。
所幸他家都是农人,没有什么欲望,幻想的皇帝生活也只是以为皇帝用金锄头,习惯了劳作然后收获。薛惠林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她们自己做衣裳,交完税就是自己所得,没有人来欺压,就是顶好的日子了,以前做梦也没有想到过。
温缜回家将该整理收拾得整理收拾,看狄越半个身子横躺床上,脚还踩在地板上,目光发散,浑身散发着咸鱼的气息。温缜抽了抽嘴角,这还是那个高冷的剑客吗?
他走过去拉他,“想啥呢,刚骑马回来,一身风尘仆仆,就往床上躺。”
狄越到家了才不搭理他,“我乐意,你管我?”
温缜非常煞风景,欠欠的,“那能不管吗?你躺着是我这边,我睡的地方,你躺你的那边我才不管你。”
气得狄越当场给他打了个滚,他一身风尘仆仆,就蹭他床上。
温缜都服了,“幼稚!”
狄越将枕头摔向他,“哼!滚!”
最后他们去洗澡,床单也换了一下,温青认命的给叔叔洗衣服洗床单,他才十四,等他二十弱冠就成亲搬出去,离他们远远的!再不受他们的祸害!
他们洗完澡与头,温缜自己的头发擦到半干就晾在身后,古代的长发真的挺磨人的,还不能剪,他但凡给自己剪个上辈子的发型,在别人眼里,就是原地出家。
温缜又给湿着头发的狄越擦着头发,让这人洗澡洗头从凉水转为热水都纠正了好久,洗完头发擦都懒得擦。
狄越任他帮他擦着头发,他们两个的默契也越来越足,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想干啥。但狄越觉得这远远不够,他缺爱像个缺水的鱼,觉得对方水是满满的,他凑上去,那个容器里的确实满是水,他进不去,他晃一晃,溢洒出来一些,再晃一晃,又洒出来一点,让能他活着,也让他焦躁。
狄越并不是普通人,他的经历让他注定有精神问题,这个时代又没有心理医生。他又是个正常人,心里的偏执阴暗让他更为痛苦。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需要一生去治愈。
温缜两辈子记忆里的童年都挺幸福,虽然都没有什么钱,现代是独生子,家里买不起房子,但好在只是港城买不起,他在父母的疼爱下长大,幼时港城回归,他在欢呼声里生长在红旗下。少年时就是有志青年,这注定他的世界是浪漫的,是沐浴在阳光下的,他进了警署,又去了最危险的重案组,他藐视一切藏在阴暗角落的小人,没有他不敢查的人。
纵使因此身死,又在大明活了过来,原身幼年纯粹就是被溺爱坏了,原身长得好看,在农家子里面长得像个贵族的少爷,让父母也当少爷养,父母去世,温立照着父母的时候来,家底被败得一干二净,仍不知收敛。
所以温缜并不能感同身受明白狄越的心理,他只以为狄越从小与这世界隔开,有肌肤饥渴症,他高冷又强大到以一挑十也轻松拿捏。他武力的强大与内心的虚弱是两个极端,正如温缜的武力弱与内心的强也是两个极端,这么多次没被人打死,全靠老婆实力强大够能打。
狄越从来没有需要别人的时候,他习惯了什么事都自己来,他的童年不被在意,遇灾荒了父母第一个舍弃的就是他。这种心理阴影是伴随一生,且如影随形的,他一定要在绝对的被需要下才觉得安全。
才觉得自己不会被放弃,所以他在组织里永远是第一,且断层第一,在江湖也是。这些给予他足够的安全感,让他从不会被组织舍弃,所以他冷眼看着其他人沦为耗材,成为替罪羊。
最后与组织决裂,也显得那般犹豫,让他喝酒他就喝了,也许是他的自毁战胜了理智,又因为求生欲与面子,不想狼狈的死在别人眼皮底下。
他在死地却遇见温缜,他好像一个恶鬼被救活,非常需要与渴求的汲取他身上的阳光,来填补他所有情感的空白。
他却不敢说,面上一片高冷,又杀伐果断,让别人看着他的强大一边佩服一边躲避,生怕惹了他有杀身之祸。温缜倒是不会躲他,狄越没有得到过别人的温柔呵护,他对这种东西也嗤之以鼻。但不屑归不屑,不代表他不需要。
所以他喜欢折腾自己,表现得很不会照顾自己,看着温缜帮他烧热水,帮他擦头发,从这些小事来逼着对方照顾他,他也从中感受对方爱意。
但他是打死也不会承认的。
第58章 秋闱(二) 那你以前还真是个人渣……
狄越对楚千嶂的排斥, 不止是因为正邪不两立,也因为楚千嶂打破了温缜对他的绝对需要,当温缜看向他,他点头同意的时候, 他一边开心温缜慢慢羽翼生长, 一边又害怕他羽翼渐丰, 脱离他的保护也再无所惧,温缜会厌烦这般与他如胶似漆寸步不离, 感情不再,又渐行渐远。
温缜给他擦完头发,将毛巾放一边,走过来抱着他,狄越坐在椅子上, 顺势抱住了他的腰, 他的悲观难诉衷肠, 他自个都觉得无理取闹, 如果有人这么对他, 他只会给人按井水里清醒清醒。
就是因为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态度, 才不敢让别人知道这一切,只得自己消化着,承受着,就当不存在。
温缜抱着他, 他感觉狄越这几日心情都不佳, 以为他在介意南乔的事, “怎么了?我与她断的干净,不亏不欠,日后相忘于江湖, 各有各的伴侣,你怎么还在介意,这么闷闷不乐。”
“你喜欢过她吗?”
温缜沉默,这是什么致命问题,但他还是把原身的渣行为说出来,“没有,那时年少,就是贪恋美色。”
原身还真是这样,他并没有喜欢过南乔,后来南乔也知道,才更恨他的虚情假意,那人只为骗她的美色,偏偏她还恋爱脑送上门让人得手。
“那你以前还真是个人渣。”
怎么说话的呢!就不能委婉点吗!“是的吧,不如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你我形影不离一年,还不知道吗?”
狄越抱着他不放,嘴上却道,“那可说不准,都说书生薄情寡义,你发个誓天上都恨不得打雷劈死你,上天都看不过去。”
温缜说不过他,“那我现在发誓,我若负你,负今日情谊,天打雷劈。”
狄越抬头看他,“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天不劈你,我替天行道。”
温缜被气笑了,“行,你替天行道,我怎么感觉你那么想劈我呢?”
狄越不想搭理他,此时温青洗完衣服回来,温竭也带着妹妹进来,还敲了他们的房门,“叔叔,吃饭了。”
温缜拉起他,“走啦,今天兄嫂做了你喜欢的菜,明天我们出去聘个厨子,再把房子买下来,就有个家了。”
——
有了名气的好处是,办事真的很方便,一听他家有需要,介绍的都是非常靠谱且合适的。温缜选择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厨娘,与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叔打扫,都是很淳朴的人,用介绍人的话说,是几十年的老街坊了,非常忠厚的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日子困难了出来补贴家用。
温缜用低价买下了这宅院,还有隔壁一直空着的,然后打通,就变成一个大房子了,得益于柳蘅的装神弄鬼,这边的房子价格很低,卖给他也很迅速,总共才花了一百多两。
温缜找人先装修隔壁,刚好柳蘅的绸缎铺要扩张,隔壁的门面刚好。她不打算自己买房,买了搬出去她觉得孤寂,这样跟着温家挺好的,她出一些生活费就好。反正她的账户里的钱越来越多,以后她够富了就自己买个庄子,安然生活就好了,扶风县的风景很不错。
柳蘅的生意越来越好,自然就有眼红的,中午吃饭的时候,她说今天有个夫人很奇怪,非想要她身上这件衣裳,要买一堆绸缎但要她送身上这件,还不要洗。由于要求太奇怪,她就拒绝了,那人绸缎也不买了。
温缜想了想,“这是一种歪门邪道的说法,这个叫借运,她觉得你运气好,这么个地方生意也能做起来,就想借你的,你拒绝了,代表你不肯借运,所以她也就不肯买了。”
这个时候的人很迷信,薛惠林吓了一跳,“还有这回事?怎么这么坏啊。”
温缜觉得没什么,不理就行了。“就是个说法,不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遇到奇奇怪怪的都不要理就是了。”
“那我看其他人可怜,把旧衣服送人,这会不会?”
“这叫日行一善。”温缜解释得清楚,“做善事肯定有好报,是说那个人知道你近期运气很好,他向你借运,你借了就借了。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就是一段时间的好运断了。不过这都是民间说法,是真是假也不知道。还有借命的,他生了病,无路走,在银子上刻字,借命。捡到的人没注意,就被借了。所以来路不明的钱不能拿,不知道里头有什么因果。”
薛惠林这才放心下来,柳蘅就没那么开心了,这种装神弄鬼的事,居然有人班门弄虎到她身上来。那个人她还认识,对方对她还很亲热,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心里不舒服,脑子里的阴狠想法不自觉就冒出来了,但很快又被她的理智压下去。
说白了,为了这么一个人,毁了现有的生活没必要,她出马把人吓出个好歹就麻烦了。
如果温缜知道她想法,定会说,这就是一个人有了社会身份的好处,哪怕有阴暗的想法,也会顾及自己的身份与现有的东西。
就会少了许多悲剧事,人在自毁的时候,向来是巴不得世界一起毁灭的,现代扶贫与共同富裕的重要性便是如此。
新厨娘的手艺很不错,家里的事解决了,温缜就回书院了。他这次回来是真真切切的爆炸性新闻,毕竟陈玉城一家人都被锦衣卫带走了。
他走进书院,就被认出围起来了,还好有狄越在,同窗们的热情是挡不住的,温缜被夸夸夸与各种问题占据了,还是山长来了,才平息下来。
温缜觉得这种情况,已经不适合在书院了,反正该学的也学完了,不如在家温习。颜夫子也觉得如此,这样也太不得安宁,也打扰其他人。
温缜就过来拿最后的书籍准备回去,虞忌刘永他们很兴奋,拉着温缜,刘永向来说话不着调,“出息了啊兄弟,这些日子好消息一个个传来,最出风头的是上面的新帝与于公,其次就是你了,江南治安一下子就好了,盗匪各州官府都派人出来剿完了,都不必朝庭派兵。你要是不吓他们一下,我们还真以为朝庭虚弱得盗匪都管不了了呢,原来是官官相护,官匪勾结。”
虞忌拉着他,“温兄,这一次也干得太漂亮了,不过要小心一些,秋闱在即,免得被人报复。”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再说科举也糊名,他们还敢作弊不成?”他们不会想再来一场腥风血雨了。
袁三看着他那不动声色的样子,装货,他就不信这人出了这么大风头不得意,装的一本正经的模样,他怆然一声。“哎呀,我叔叔不幸,随先帝出征,白骨葬于野,连收尸人也没有。”
他这一开口,他们就说不下去了,毕竟袁家确实挂了白布,文武百官与二十万兵马死于这场战事,几乎江山尽飘白。
虞忌叹了一声,“袁兄节哀顺变,人死如灯灭,莫飘过于执着了。”看开点。
袁三悲叹了一声,“朝中无人,原本我父闲赋在家,如今只能官复原职,去为天下苍生再奔忙,我心甚痛啊。”从此靠不了叔,只能靠爹了。
刘永翻了个白眼,这死货命是真好,真是听着就想让人痛扁一顿。
他凡尔赛得把人恶心到还发作不了,死者为大嘛,大家统一当没听到,什么人啊。袁三的爹是三品侍郎,这很是到达终点的大官了,于谦也才二品啊。
他们起点都没开始,惹不起。
温缜嗯了一声,“还有两月就秋闱了,各位共勉吧,我回家温习,到时候考场见。就不与诸位一起上课了。”
他这时候太惹眼,还是不要与其他人走太近,免得动不了他,动身边的人,那才是为难与恩仇纠葛。
“共勉!待放榜日,与温兄同饮!”虞忌笑着看他。
温缜拱手一礼,拿着书便离开了。
狄越这跟着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武夫子也辞职了,山长很喜欢他,还是给他按整月结了工资。
温缜在府中温习开始与世隔绝一样,家里无人来打扰他,生怕耽误了他科举。日子一天天过去,温缜原本就对这次科举有必得之心,非常的刻苦,加上许多人给他开的小灶,他学起来与复习起来,得心应手。
七月中旬的时候,温缜就收拾东西,拿好笔墨,就准备去杭州了,八月初就考试了。
温缜与狄越骑马入杭州,入住了楚府,楚千嶂很高兴,让他在科举前有什么尽管说,别误了事。
温缜摆摆手,“楚兄,就是借住几日,别忙活了。”
住在楚府有好处,他现在太遭恨了,住在外面的客栈,很有可能被人下药,一天天的,防不胜防也挺累的。
茜茜的脚已经好了,蹦蹦跳跳的过来找他,“爹爹!”
温缜抱起了她,“呀,茜茜怎么重了这么多?”很实心啊。
茜茜的笑僵在脸上,当即撇过头去,一点也不想理亲爹,“哼!”
“哦,错了错了,茜茜怎么瘦了,看爹爹心疼得。”温缜当即改了话头。
茜茜才回过头。“因为茜茜想爹爹,所以人消瘦了。”
成吧,就当她瘦了,温缜抱着实心的女儿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好,等爹爹考完带你回家,想家里了吗?”
乐不思蜀的茜茜点头,“想了,还想安安与竭哥了。”
南乔户籍温缜让沈宴帮她弄了,这对于沈宴来说,就是一句话的事,她被知府抹去了贱籍,又不像狄越与柳蘅有事在身,不能被人细查。
立女户主要是为了钱财能存自己户头,也不必去深山隐居。她先前是王府的私有财产,王玖花一千二百两买下她,私奔属于燕还时拐带,两人被查到就会被治罪,还是大罪。所以只能隐居,可隐居不是那么好的,在现代农村生活都难受,更别说古代深山,蛇虫鼠蚁都让人烦不胜烦。
那跟荒野求生也差不多了。
第59章 秋闱(三) 终于考完了
七月的杭州城暑气正盛, 城中已聚集了各地前来应试的学子。客栈里、茶楼中,处处可见身着儒衫、手执书卷的身影。温缜在楚府,每日仍是闭门苦读,只偶尔与狄越出门散步, 舒缓心神。
转眼到了八月初, 乡试之日。天未亮, 温缜便起身洗漱,换上干净的青布长衫, 将笔墨纸砚仔细检查一遍,收入考篮。狄越一直护送他到贡院门口,未生波折,只见灯笼高挂,人头攒动, 各地考生已排成长队, 等待搜检入场。
“阿缜, 定能高中, 我等你出来。”
温缜看着他, 准备了这么久, 只为这一日,“必不负所望。”
贡院外已排起长龙,差役高声唱名,考生依次接受搜检, 以防夹带。温缜随队伍缓缓前行, 待轮到他时, 差役仔细翻检考篮、衣物,确认无误后,才放他入院。
贡院内号舍排列如棋局, 每间仅容一人,狭小逼仄。温缜按号寻到自己的位置,拂去桌上灰尘,将笔墨纸砚一一摆好。不多时,鼓声响起,考官开始分发试题。
乡试分三场,每场一日,首场考四书五经义,次场考论、判、诏、表等公文写作,末场考策论。温缜展开首场试卷,见首题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乃《大学》开篇之言。他略一沉思,提笔蘸墨,先在草稿纸上写下纲要,而后誊抄至正卷,字字工整,笔力沉稳。
“圣贤之学,始于修身,终于治平。明德者,本心之光明也;亲民者,推己及人也;至善者,天理之极则也……”
他下笔如行云流水,将平日所学尽数倾注于卷上,层层递进,阐发经义。隔壁号舍偶有咳嗽声、踱步声,他却浑然不觉,只专注于笔下文章。
午后,差役送来饭食,不过粗茶淡饭,勉强果腹。温缜匆匆用完,继续作答。待日落西山,鼓声再起,考官收卷,首场方毕。
次日考论、判、诏、表等公文,题目为“论选贤任能”。温缜对此颇有心得,又怕思想前卫,便引经据典,条分缕析,论述如何选拔人才、任用贤能。
最后一场考策论,问及“治河之策”。温缜想起《河防通议》《水经注》等书,便从疏浚河道、修筑堤防、均调水利等方面详加论述,不求标新立异,但求切实可行,他很是稳住。
三场考毕,温缜自觉发挥平稳,无甚疏漏。出场时,狄越已在贡院外等候多时,见他脸色苍白,却神色从容,“如何?”
“尽吾志也,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
考试一连三场,万幸他平日里还是很锻炼身体,有个强壮的身子,很多书生出了考场直接倒了。
“温兄!”
温缜听见一声,发现是虞忌,他扶着倒了的刘永,温缜忙过去帮忙,从篮子里拿出狄越带过来的吃食与水,让刘永缓缓,还好没什么大事。
一切妥当,众人都太累了,都回去睡了,等放榜之日再聚。温缜回了楚府,府里准备了热水,他洗了澡吃口热乎的,漱口之后只想睡觉,这三天真的去了老命,他在梦里都还在写文章。
等他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阳光从窗外洒进来,起身打开门,温缜被光亮刺得眼睛微微眯起,他抬手遮了遮,狄越从外面晨练回来,看到他走了过来。“你醒了?”
温缜伸了个懒腰,“醒了,终于考完了,感觉头都要炸了。”
狄越看着他那样,走过来想抱,温缜伸手制止,“洗澡去,一身的汗。”大夏天的,他拒绝。
狄越哼了一声,越过他走去洗漱。
茜茜被他接过来,如今秋闱已过,就不麻烦南乔了。南乔对他说,他们想去无锡隐居,在市井过平淡生活。温缜笑着祝福她,茜茜也与娘亲告别,他们都走向不同的故事线。
南乔看着茜茜,眼中很是不舍,可她觉得她在这个世界活着,就用尽了全身力气。以后的日子,她想与自己喜欢的人春日宴,夏采莲,秋赏月,冬围炉。开个茶馆,慢慢看这世间的景。
她是死里逃生的人,燕还时也是,她有了自己的户籍,堂堂正正活在这世上,她不想与过去再有牵扯。所幸茜茜是个懂事的女孩,她跟着温缜,比跟着她有前途与保障的多,她是那般庆幸当年让她去了温家。
无锡是个很美的地方,她也可以与燕还时泛舟湖上,温一壶桂花酿,看着南归的鸟儿,不必轰轰烈烈,只要细水长流,与他共渡四时,便是人间至味。
——
南乔走了后,茜茜沉默了两天,又蹦蹦跳跳了,楚翊拉这她去玩,茜茜比他小一岁,力气却比他还大,他颇为惊叹。
温缜在等着放榜日子,他觉得自己应该不至于举人考不上吧?其实他大可放心,江南考官这一次特别公正,无他,就觉得温缜应该能考上,又是糊名,别搞错了人,赶紧送走,去哪都行,总之放过江南吧。
比温缜更怕他落榜的,是江南的大大小小的父母官啊。
又过了三日,终于到了放榜之日。天还未亮,贡院外就已挤满了翘首以待的考生。温缜本不想去凑这个热闹,打算等午后人群散了再去查看,却被楚千嶂硬拉着早早出了门。
“这种事哪能等?”楚千嶂拽着他的袖子大步流星,“早看早安心!”
两人挤在人群中,只见差役正在张贴榜单。红纸黑字,在晨光中格外醒目。温缜忽然觉得喉咙发紧,竟有些不敢抬眼。
“中了!二弟你中了!”楚千嶂拍着他的肩膀大喊,“第五名经魁!好家伙!”
旁边的人一听回头看他,眼中羡慕之情很难止住啊。温缜这才定睛看去,果然在第五名的位置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寒窗苦读、挑灯夜战都化作了胸中一股暖流。他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楚千嶂比他还兴奋,逢人便说,“这是我兄弟,今科举人第五名!”
“大哥,低调些。”温缜无奈道。
“低调什么?这是大喜事!”楚千嶂哈哈大笑,“今晚定要痛饮三杯!不,三十杯!”
温缜摇头失笑,心中却是一片澄明,此时他听见有人高声道,“今年浙江的解元公,刘永,谁是刘永?”
刘永怔怔的看着,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直到身边人开始摇他,为他喝彩,他的耳朵开始耳鸣,极度的喜悦让他呼吸都难以喘上来。
温缜走过去守着他安静待了会,生怕他像范进中举,他回过神抱着身边的温缜大喊大叫,他中了!还是解元!他就说读书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然天赋高也无用!
待狂喜平复后,他们要去参加宴席才觉得不对,“虞兄呢?他不是也上榜了吗?这大活人怎么不见了?”
当然是被榜下捉婿了,当晚就成亲,可怜他不靠谱的兄弟过于高兴都忘了他,他们找过去的时候,已经到了开喜宴的时候了。一群人哈哈大笑,然后恭喜,毫无芥蒂的喝上喜酒。
捉婿的富商很是大方,喜得眼角眉梢都神彩飞扬的。大家主要是觉得虞忌好像也没有挣扎,没挣扎,那不就是半推半就,欲拒还迎吗?那他们管什么,喝喜酒上份子钱就完事了。
这主要是虞忌实在是脸皮薄,他一时都懵了,他回过神已经换上了喜服,拉着红绸了,他都不知道新娘子长什么样,可以已经到拜堂这一步,他要是跑了对方又如何自处?
虞忌的内耗与温良是底色,他的同理心很重,导致常常忽略了自己,已经拉红绸了,跑了不好。已经拜堂了,那再走岂不是让人难堪,他成什么人了。
温缜拉过他,“你怎么回事?闪婚是这么闪的吗?”
虞忌摇摇头,他也很尴尬,“算了,事已至此,我已娶妻,就这样吧。”
温缜:6。
他不明白,也不是很想明白,他只觉得人间好癫。这古代的闪婚是这么玩的啊?
众人簇拥着虞忌来到洞房,红烛高照,喜气满堂。虞忌握着喜秤的手微微发颤,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温缜站在他身后,明显知道他此刻连呼吸都乱了节奏。
他挑起新娘的盖头,盖头下是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庞。新娘子约莫二八年华,杏眼桃腮,此刻正含羞带怯地抬眼望来。虞忌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顿时僵在原地。
“噗——”刘永笑出声,“虞兄这表情,活像见了观音菩萨!”
满屋子顿时哄堂大笑。新娘子抿嘴一笑,颊边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她落落大方地起身行礼,“妾身赵氏,见过诸位郎君。”
虞忌耳根红得几乎要滴血,却还是规规矩矩地还了礼。这模样哪像是被强行捉婿?倒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新房里尽是起哄的声音,“交杯酒!交杯酒!交杯酒!”
虞忌接过侍女递来的合卺酒。赵家小姐抬眸看他,眼波盈盈似水,倒映着红烛跃动的火光。
“姑爷别紧张,”一旁的喜娘笑着打趣,“这交杯酒啊,要挽着手喝才圆满。”
满屋子顿时响起善意的哄笑。虞忌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赵小姐的衣袖滑落半截,露出皓腕如雪,与他手腕相触的瞬间,两人都不约而同地轻颤了一下。
“饮胜!”众人齐声贺道。
酒液入喉,甜中带辣。虞忌被呛得轻咳一声,抬眼却见赵小姐正用袖角掩唇,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赵小姐羞得将团扇掩面,却从扇骨缝隙间偷偷望了虞忌一眼。这一眼让虞忌觉得,这场突如其来的安排,未必不是最好的安排。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第60章 儿女情(一) 温缜,那是你有命,我没……
楚千嶂也给他办了宴会, 请了一众好友,温缜在杭州与中举的学子们,前往主考官的府邸拜谢赏拔之恩。
这些事了,他与狄越带着茜茜与楚千嶂告别, 谢过他这些日子的帮忙, 楚千嶂觉得他实在过于客气了, 都是兄弟。还给他准备了千两银票,温缜忙拒绝, 楚千嶂不肯。“二弟,就收了吧,日后你中进士当了官,我也给你送不了了,这次入京, 全当盘缠, 就当是大哥一片心意。”
温缜推脱不得, 便接下了。“如此, 便谢过兄长了。”
他们带着孩子, 就上了马车, 拉着要回去的刘永一道。刘永还是很兴奋,他说话都意气风发,一改以前的不着调。他在马车上握着茜茜的小手,“真是可爱的姑娘, 叔叔给你买的长命锁。”
温缜看着他给茜茜带上, “你不要像个怪叔叔一样, 不得不说,你吓到我女儿了,正常的, 知道你考上解元了。”
刘永嘿嘿的笑了,觉得自己太得意忘形了,又收敛起来。“我这次考得这么好,这一次去黄家提亲,必定稳了。”
温缜都惊了,“提亲?你不是天天死读书,居然还有绯闻?”
“当年我与黄小姐私定情,去黄府提亲,她爹不同意,我又落榜,她等我等到现在,这番去提亲,必定稳了。”他掩不住的喜色。
“哪个黄小姐?”温缜看他意气风发的模样,也替他高兴,先成家,后立业。与其去京城找关系弯弯绕绕的岳家,不如在扶风县与简单的女子组成一个小家庭,免得后面给自己找一堆事。
“是县里黄教谕的女儿。”
温缜恭喜他,“那我就等着吃刘兄的喜酒!”
“借温兄吉言。”
温缜中举的消息比他们返乡的脚步更快传遍了整个县城。官差早就报过喜,当他们的马车缓缓驶入城门口时,早有县衙的差役在城门外列队相迎。为首的师爷拱手笑道,“刘老爷温老爷回来了,知县大人特命我等在此恭候!”
一声老爷差点让温缜没崩住,他才二十二啊!一下子突然超级加辈的感觉。
温缜连忙下车还礼,却见城门内乌泱泱站满了闻讯而来的人。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温举人老爷来啦——”,人群顿时沸腾起来,几个总角小儿蹦跳着在前面引路,将温缜一行簇拥着往温家宅院走去。
温缜的名气在扶风县很大,明明刘永是解元结果反被他的风光盖过了。刘永已经习惯了,就好像在书院,明明他才是第一,却更容易被人忽略。
——
刘永回到家里与家人庆祝后,刘永回到家中,脚步都比往日轻快了几分。他推开房门,从箱笼最底层取出一个锦囊,里面静静躺着一枚褪色的香囊,那是三年前黄小姐给他的信物。
刘永只有一个老母亲,但非常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抓,听了他的话也高兴,“提亲要请媒人的,我去给你请东街的王媒婆!就说我儿刘解元要提亲,她必是高兴的。”
次日清晨,刘永难得对着铜镜仔细束发,连鬓角的碎发都抿得一丝不苟。王媒婆一进门就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哟刘解元,老身早就说您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黄教谕这回可没话说了吧?”
刘永紧张地理了理衣襟,“嬷嬷,您看我这”
“俊得很!”
当一行人来到黄府时,黄教谕虽亲自出迎,却仍端着架子,“刘解元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
刘永说出了提亲的请求,他与黄小姐本就有情,这几年他们一个未婚一个未嫁,正是苦尽甘来时。
黄教谕不想得罪他,只叹道,“刘解元,你来晚了,前些日子袁家为袁三公子求娶我女,我已经答应了,好女不许二夫,你请回吧,只当是没缘分。”
晴天霹雳不过如此,刘永人都傻了,“可,可袁三公子是断袖一事无人不知啊?这种人,怎可耽误令女一生?”
黄教谕诶了一声,“莫要胡说,都有少年轻狂时,袁三公子也得改邪归正,总该要成亲生子的。”
——
刘永与他争辩,可这个时代的婚姻就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他没有办法去抢人家的女儿,他也没有办法放下一切与人私奔,母亲培养他到解元不容易。
他失魂落魄的走出黄府,突然就觉得这个世道真扯淡,大白天也能遇见鬼,他并非一无所有的穷秀才,明明他的未来也是锦绣前程,与人年纪相当,心有灵犀,却娶不到互相有情的姑娘。
他来的时候,有多兴高采烈,走的时候,就有多面色惨白,他看着黄府的院墙,却难进深深庭院与心上人见一面。
此时的黄小姐被锁在闺房出不得,她拍着门,听着丫鬟说刘解元来提亲被拒了,她亦泪流满面,明明一切都柳暗花明了,却是如此结局,怎是如此结局?
黄教谕终是一叹,他也没法,原先是答应好刘永考上举人就让他们成亲,那个时候袁府不是没提亲吗?
那可是袁府,能巴上为什么要嫁女儿给一书生?别说是解元,就算是状元又如何?考上了不过当个小官,能帮黄家什么?
穷是原罪。
他拼命又如何,抵得了人祖辈为官吗?
不过女儿嫁去袁家,他也不能得罪,还是得劝一劝。
他进女儿院子,让人打开门,黄小姐刚刚哭完,黄教谕打卖惨的牌。“女儿啊,袁家咱们也得罪不起,聘礼都收了,约好了,过几日就过门。袁三公子一表人才,此番也考上了举人,前途肯定比那姓刘的好。你又何必想不开,正好绣了嫁衣,不如欢欢喜喜的穿着嫁入高门。”
黄小姐冷眼看他,口口声声为她好,不过是卖女儿得好处!“父亲,你只是教谕,连品级的官都不是,你也知道他是高门,高嫁要吞针,你要女儿吞多少针?他与吴家长子闹得沸沸扬扬,现在还纠缠不清呢!”
“这都是没影的事,你嫁过去,后宅又没有其他女人,袁府人说了,你只要上敬孝顺公婆,为袁三公子生个儿子就好了。”
“要是生不出来呢?”
黄教谕呸呸呸了几声,“说的什么话,怎会生不出来。他喜欢男人也不打紧,他要是没点问题,袁府怎么会娶你呢?你看看父亲辛苦一辈子,也无一人肯提携,你哥哥也是举人,寸步不进,你当妹妹,做女儿的,帮一帮又怎样?又不是让你下嫁贫农,嫁入高门,是多少女子求而不得的事。”
黄小姐惨笑,眼中含泪,“你们自己不行,在这男子世道,还想着我这个在深闺一无所有的女子帮你们,你们要不要脸?爹,女儿不是你过河的船,不是你儿子升官的路,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啊,我也是你养了十几年的人,怎明知是火坑还要将我往里推啊?”
黄教谕被骂得脸色铁青,声色俱厉,“行了,不要不识好歹,这么好的亲事,哪是什么火坑!你一个女儿家,婚嫁之事,本就是父母做主,一个云英未嫁的女儿,与人有私,知不知道廉耻怎么写!被人知道,定将你浸猪笼!”
黄小姐冷眼看他,那眼中是他丑恶的嘴脸,廉耻二字,她爹确实不知道怎么写。黄教谕受不得这样的眼光,婚日在即,又不好发作,只得拂袖而去。
——
温缜并不知道这事,回家之后,温立就买了一堆东西,他们两个马车回了村里,要祭祖要请客,村里人对他中举议论纷纷好几天了。
他耳边道贺声,恭维声,声声入耳,他只觉得吵闹,笑到最后都假笑不下去了。终于结束后立马带着狄越回扶风县,让温立自己去善后去。
狄越笑着说他享不了人间富贵,温缜摆手,“享不了,真享不了。以后老了,我要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清清静静的过完余生,真的是头疼。”
狄越坐他身边,“咱们还这么年轻,说什么老不老的。到时候说不准你又变了想法,人还是不要太笃定的好。”
温缜抱着他,他们体温相融,“果然,只要不是夏天,抱着人还是很解压的。”
狄越哼了一声,说的是人话吗?“放开!不想理你。”
“我就不放!就不放!”
他们过了几天没有收到刘永的请帖,却收到了袁家的请帖,袁家家仆来送,温缜将过看到名字惊呆了,不是,袁三都gay成那样了,黄家这不是推女儿进火坑吗?
他吓的关上请帖,再打开,人都懵了,“你们少爷什么时候成亲?”
“后天。”
“这么快?”温缜不知道该说什么,所幸放弃。
他带着狄越去刘家村找刘永,刘母看到他们很高兴,“找阿永啊?他在的在的,你们进来吧。”
刘永翻着书写着文章,温缜进去了他也浑然不觉。温缜看他这么拼命,“这不是才考完吗?怎么了?”
刘永不想说话,他现在把自己时间排得很满,满到分不出心神想其他,“我还得准备春闱,免得春闱掉链子。”
“你与黄小姐……”
刘永打断他,“好了,不必再说此事,我很忙,你们走吧,恕不远送。”
温缜看他这样也不好过,上次还是正得意时,“你要是真这么在意,可以去争取啊,去找袁三把话说明白。”
刘永搁下书看向他,看着他的天真,他以前不在意,如今却很嫉妒这人不论捅出什么事来都有无形的人为他兜底。
“说什么?是他能拒绝反抗家里,是黄小姐可以反抗礼教,还是我能踩袁侍郎的面子?温缜,你以为所有人与你一样,一直有贵人相助吗?你以为我读了这么多年书,可以豁出一切与人拼个鱼死网破吗?你当然可以飘飘然的说着大道理,干着反抗的事,仿佛这世间一切都为你开道,那是你有这命,我没有!少给我说这些东西,我听够了,不想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