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仪也跟着笑了两声,颇为嫉妒道:“盈婕妤说的是,容修仪如今风头正盛,不比我们这些冷宫角落里坐冷板凳的老人,自然是有闲情雅致勤快些。”
却见盈婕妤一手抚弄着蔻丹,口中漫不经心道:“淑仪慎言,妾如今可是年华正好,担不起‘老人’二字。”
“你”李淑仪被她一噎,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本是要讥讽蕴玉,却自个儿斗了起来,殿中众人皆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角。
本以为此事便就此揭过,却不想蕴玉一改往日的温良行径,微微笑道:“容婕妤说笑了,凤仪阁距慈宁宫甚远,这才耽搁了些,不比盈婕妤的浣花溪这般近水楼台。”
呵——
风华阁离慈宁宫是远,可是它离乾盛殿近啊。
容修仪这话,不就是赤裸裸地炫耀自己受宠么?
盈婕妤脸色顿时变了,猛地直起身来,双目微眯,却终究没有发作,只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蕴玉这才恍若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落座,一手端起案上的玉盏,舀起盏中的桂花莲子羹细细啜饮。
正在此时,殿后珠帘一动,太后一身玄金交织的鹤纹华袍,扶着茱萸的手,从内殿缓缓走出。
她目光一扫殿中众人,面上挂着一抹慈爱的笑意:“今儿个为了替流烟接风洗尘,将你们早早都唤了过来,诸位都辛苦了。”
“只是流烟这孩子不懂事,刚一入宫就去了她阿姊那儿,想来如今正同她阿姊说话呢,她们二人姊妹情深也是应当,不若大家先用些茶点,再等等她们。”
众人连声应是,纷纷起身行礼,太后微微一抬手,便算免了众妃的繁文缛节。
只是收回目光时,太后余光在蕴玉身上微微一顿。
蕴玉似有所感,却安静端起茶盏轻饮,恍若未觉。
**
昭月宫。
殿内终年燃着香炉,自打出了身发恶臭之事后,这香气便愈发浓重。
楚流烟甫一踏入殿中便不自觉地皱了皱鼻尖。
她一身红白贴身骑装,腰间棕黑束带紧紧缠着盈盈一握的细腰,脚下踩着一双玄色锦靴,长鞭别在腰间,与这宫中格格不入。
“多年未见,阿姊如今可好?”她笑得娇俏,气质却清冽。
仪贵嫔痴痴望了眼她,眸中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猛地侧过头去,低声啜泣。
楚流烟心头一沉,当即上前几步,一把按住仪贵嫔的肩,强迫她转过身来,“阿姊哭什么?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第106章 云筠仪贵嫔虽说在宫中有……
仪贵嫔虽说在宫中有些心计,到底也曾是闺中教养的女儿家,如今见着一个真心关切自己的人,一时也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来。
楚流烟见状更急,一双英气勃勃的眸子倏而望向崔嬷嬷。
“崔嬷嬷,你乃是我阿姊的奶嬷嬷,一直跟在她身边,既然她不愿说,那你来说!”
话落,她忽的眉目一凛,眸中溢出几缕寒气:“碧澜呢?她去哪儿了?怎么不见人?”
提及碧澜,栖梧再也忍不住,忽然扑至楚流烟脚边跪下,哭道:“二娘子,您是不知道,娘娘她心里苦啊?”
楚流烟一怔,猛然意识到不对。
阿姊乃是太后的嫡亲侄女,又有同圣上青梅竹马的情分在,便是梅妃也要避其锋芒,在这宫中,谁能惹她阿姊不悦。
她眸光自
仪贵嫔面上扫过,冷声道:“可是宫中又进了新的宫嫔?”
栖梧见状,连忙将宫中近况一五一十地道来,从娘娘的身孕是如何没得,娘娘是如何为了楚家丢掉圣宠,又是怎样昏了头将蕴玉一路捧至圣上跟前。
紧着,便是碧澜被杖责,丢了性命。
说到痛处,栖梧一双眸子尽是泪水:“如今昭月宫已是昨日黄花,圣上便是一月也难得过来一次,再加上太后娘娘”
“姑母?”楚流烟越听脸色越沉:“就连姑母也不护着阿姊么?”
一旁崔嬷嬷正要开口,却被仪贵嫔忽然瞥来的冷冽眸光逼退。
栖梧继续道:“太后娘娘想要送云筠娘子入宫。”
楚流烟倏而站起身,眸中几欲喷火,她转身便一手搭在仪贵嫔胳膊上,拉住其往上稳稳一抬,冷声道:“走,往日我不在京中,便是想管也管不了。”
“今儿个我倒要瞧瞧,还有谁敢当着我的面,欺负我阿姊。”
说着,楚流烟手下用力,带着仪贵嫔便往慈宁宫而去。
**
慈宁宫外,空气中难得带上一丝燥意。
树上的鸟叫一声盖过一声,弯曲的回廊上,一道鲜明高挑的身影大步流星而来,她步伐迈地极快,却极稳,腰间的软鞭在行走间微晃。
楚流烟稳稳踏上慈宁宫前殿的玉阶,她身后,仪贵嫔脚步迈地极快却依旧雍容。
门口的宫人们初见楚流烟还有些怔愣,待瞧见她身后的仪贵嫔便骤然反应了过来,连忙屈身道:“见过贵嫔娘娘,见过二娘子。”
楚流烟余光一瞥,并未应答,仰首跨入殿中。
殿中本是笑语不断,见楚流烟进来,也是一怔。
原因无它,宫中真是少见这样英气的女子。
她的英气同林承徽不一样,林承徽更多的是飒爽的气质。
而楚流烟,虽是女将,一身掩不住的肃杀气息,可面上却又带着女子独有的娇柔。
她不着宫装,也未披帔帛,腰封勒得极紧,衬得整个人英姿勃勃,身姿挺拔,在这一众莺莺燕燕中显得极为扎眼。
楚流烟对投来的目光恍若未闻,抿唇走至太后跟前跪下,朗声道:“末将楚流烟,见过太后娘娘。”
“流烟呐,快来哀家面前,叫哀家好生瞧瞧。”太后面上满是慈爱之色,将楚流烟招至身边坐着,又冲一旁的茱萸道:“快,命人在哀家身旁加个凳子,这般久未见,哀家真是想念的很。”
话音未落,却见楚流烟拱手道:“启禀太后,规矩不可废,末将坐贵嫔娘娘身边就好。”
太后面上笑意一僵,眸中闪过一丝不悦,却依旧笑着应了下来,吩咐宫人在仪贵嫔身边加了一张凳子。
落座后,楚流烟垂眸含笑,一手拢了茶盏,看不出喜怒。
这主角都不说话,场面一下便冷了下来。
李淑仪挑了挑眉,正要打个圆场,却见伊昭容快人一步,忽然笑着转向蕴玉,语气带着点意味不明的调笑:“容修仪今日这一身,倒与楚将军有些相似,瞧着竟有些眼前一亮。”
这话一出,众人眼色各异。
盈婕妤在人群中挑了挑眉,勾唇暗道,看来,这宫中瞧不惯容修仪的人可不少。
她一手捏住茶盏,含笑抿了一口茶。
蕴玉淡然一笑,抬眸望着伊昭容道:“多谢昭容娘娘夸赞,只是寻常宫装,不敢当‘眼前一亮’四字。”
楚流烟却蓦地将茶盏往桌上一放,声音“砰”的一声将人惊住。
见众人望来,楚流烟似是才察觉出不妥,略带歉意道:“抱歉,手有些重。”
话音未落,她挑眸望向蕴玉,意味深长道:“这位就是容修仪?”
不等蕴玉说话,楚流烟忽然轻笑一声:“听闻容修仪乃是宫人出身,得了我阿姊的恩典才有幸面见圣上,如今看来,我阿姊的眼光果然很好,容修仪还真是,艳丽无双。”
她扫了蕴玉一眼,虽是夸赞,可语气中的轻视显而易见。
这话说的,无非是指蕴玉以色侍人。
梅妃皱眉,李淑仪微微低头掩唇,皆兴致冲冲地瞧着这场好戏。
而蕴玉却仍是神色不动,只轻轻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她放下杯盏,微微一笑,眼中澄澈如秋水:“楚将军说的是,妾有今日,多亏了仪贵嫔提携。”
她敢肯定,仪贵嫔听见这句话,可不会高兴。
楚流烟一时噎住,她素来最看不得那些靠姿色得宠的女人,眼下这蕴玉竟言辞如此圆滑,分寸拿捏得又极好,一时间竟叫她无从下口。
思索了良久,她才轻哼一声,瞥了眼自己盏中半尽的茶水,笑道:“太后娘娘宫中的茶真是好茶,这不知不觉,竟是用了大半。”
在她身后,伺候的宫人心中一紧,连忙小跑着上前,提着茶壶便要斟茶。
却被楚将军一挡,目光悠悠望向蕴玉:“容修仪既是宫人出身,那这添茶倒水的功夫,想来也不一般。”
蕴玉轻笑出声,站起身朝着楚流烟一步步踱了过来。
她极为自然地示意一旁的宫人将茶壶递过来,面上毫无半丝被侮辱的神色。
一边稳稳替楚流烟斟茶,一边温声道:“将军戎马多年,如今边疆初定,将军进宫看望贵嫔娘娘,情理之中。”
“正如将军所说,妾同贵嫔娘娘,亦有些旧情,今儿个见着将军,替将军添盏茶,也是理所应当。”
说着,她回身端起茶盏,盈盈一礼:“此杯,敬将军保我大盛疆土,护我边城百姓。”
众人皆是一愣。
楚流烟却面色复杂,原本张口欲讥的言语到了嘴边,竟生生咽了下去。
她原以为,蕴玉会难堪,会发怒,甚至会用圣上的宠爱压她。
却不曾想到,蕴玉竟会这样光风霁月地敬她一盏茶。
楚流烟眸中浮现一瞬迟疑,却还是冷哼一声:“你倒会说话。”
蕴玉微微颔首,将盏中茶水饮尽。
此事正要告一段落,太后忽然眸光一动,抬手唤来身后一名宫人,小声嘱咐了几句。
众人正是不解,太后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却听内殿之中传来一阵脚步声。
有宫人小心将珠帘掀起,引出一位妙龄女子。
那女子一袭月色宫装,衣袂如烟,肌肤胜雪,眉眼间竟与楚流烟和仪贵嫔有几分相似,但却比她更多几分妩媚娇柔。
她袅袅行来,举止之间极具风情,哪怕是朝着太后福身行礼,那一抬眸一低眉,竟都带了三分撩人之意。
待那女子含笑站直身子,太后才笑吟吟朝众人介绍道:“这便是我楚家的五丫头,云筠。”
她冲着诸妃含笑温声道:“这丫头听闻她二姊姊回京,死活要进宫见一见,我这才应了她,又请了圣上旨意,好叫她暂留宫中一段时日。”
话落,殿中又是一片哗然。
蕴玉眼眸微动,心中立时了然。
这楚云筠,分明是太后有意提拔,日后若得圣上宠幸,也算合情合理。
楚流烟的脸色果然沉了下来。
她从来知道自家五妹容貌不俗,可如今竟是打着想她的幌子住进了宫中,这其中意味,哪还能不明?
瞥见楚流烟面色冷沉,太后只做不知,抬眸冲楚云筠道:“不是想见你二姊姊么?还不上前见礼?”
楚云筠闻言,抬脚娉娉婷婷走至楚流烟
跟前,软软朝下一伏:“云筠见过二姊姊。”
蕴玉抬眸瞥了眼这位楚家五娘子,还真是位尤物。
别的不说,光是那嗓音,就娇软甜腻,更别说那眼波流转间,简直能滴出蜜来。
被人明晃晃地当了筏子,楚流烟自然不高兴。
她盯着楚云筠低下的发顶,不发一言,指尖轻轻扣着茶盏,半晌,才冷笑一声:“多年不见,五妹竟出落地这般好看。”
她这话里虽不带讥讽,却透出一种让人心头发紧的阴沉。
楚云筠低低一笑,倒也不惧,只娇声道:“姊姊风采更胜昔年,云筠自然也不敢落后。”
楚流烟嘴角一扯,她同这个五妹,向来可没什么交情。
不过主位之上的太后显然是满意的,端起茶盏,漫不经心地扫过众人,才悠悠道:“云筠,你在闺中时不就天天念着备了一份礼,要等你二姊姊回来时送她么?”
楚云筠优雅回身,笑意如春水拂柳,软声道:“那便借姑母的笔墨一用。”
话音方落,早有宫人捧着檀木画架、羊毫朱砚快步而来,在殿中左侧腾出一处净地,将宣纸小心铺开。
楚云筠步履娉婷,行至画架前,素手执笔,纤纤十指宛若春葱,在墨砚边轻轻一顿,随即落笔。
殿中一时静极,唯闻笔锋拂纸、水墨浸润之声。
片刻之后,便听楚云筠轻笑一声:“成了。”
第107章 统领楚云筠话音将落,宫……
楚云筠话音将落,宫人们便小心上前将那宣纸徐徐展开在众妃面前。
长河横贯,天际染霞,一抹残阳半挂于天边。
远处山峦起伏,线条苍劲,笔意沉稳,近处大漠浩渺,一缕孤烟袅袅直上,仿佛将天地贯通。
其间万千骑兵驰骋,踏尘而行,虽是点染几笔,却生动得如将军破阵、战鼓催征,意境雄浑,尽显画者大开大合的画功。
慈宁宫内,一时针落可闻。
众妃仰头瞧着被举起的这幅画作,神色不一。
梅妃端着茶盏的指尖不着痕迹地一颤,微微眯了眯眸子。
她原先瞧着楚云筠不过是个空有皮相的花瓶,如今却不得不承认,此人画技着实不俗,楚家能培养出这样的女子,只怕早就冲着圣上来了。
刚这般想着,梅妃便眸光一转,头一回正视了这位楚家的五娘子。
任是众妃惊艳,蕴玉却轻轻蹙了眉。
这画她怎么瞧都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到底是在何处见过。
正要细想,就听上方传来太后温和的嗓音:“五丫头自幼跟着她父亲练字作画,这手笔,倒真是有几分她父亲的风骨了。”
话音未落,仪贵嫔同楚流烟对视一眼,皆扯出个嘲讽的笑。
身为楚家的女儿,楚国公有没有这样的本事,难道她们还不知道么?
太后为了托举楚云筠,真是什么鬼话都说的出来。
未等众人细想,外间便传来一阵宫人跪迎的声音:“给圣上请安——”
一阵厚重的靴音便从朱红殿门外传来,众人齐齐起身,朝着门口一礼。
只见那清俊的身影掀帘而入,他一身玄色绣龙纹长袍,乌发高束,眉眼中带着一丝骄矜。
裴玄祁一脚稳稳踏入殿内,目光扫至当中的画作微微一怔,只是脚步不停,上前同太后微微一礼道:“给母后请安。”
太后满面慈爱,连忙吩咐宫人在她身侧加了软椅,笑吟吟道:“好,好,快坐。”
裴玄祁落座之后,眸光这才缓缓移开画作,扫过人群,停在蕴玉的面上。
那一瞬,蕴玉恰好有所察觉,似被灼热目光惊着,略微低了头,乌发掩住面颊,露出一截莹白粉颈,雪嫩中透着淡淡羞意。
裴玄祁喉头轻动,眼中笑意加深。
他指尖搭着椅侧,神色松懒,像极了人间的清俊公子,可一想到这人手中握着的权利,便对其趋之若鹜。
殿下,自打裴玄祁出现以来,楚云筠便不由自主地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圣上真是符合她对未来夫君的全部幻想。
若一开始她只是为着荣华富贵进宫,那现在便是为着圣上此人,她也要争一争了。
只是楚云筠咬了咬唇,她抬眸瞧着裴玄祁落在蕴玉面上的目光,心头一酸。
姑母分明说过,圣上寝宫中挂着一幅秋猎图,与此作极为相似,按理说,圣上应当喜欢这画才是。
她咬了咬牙,强自镇定,告诉自己不过是圣上还未注意到罢了。
正在她思绪纷乱之时,太后笑眯眯看向裴玄祁:“哀家想着,今日也难得一家人团聚,便命人请你过来,可有打扰到你?”
殿下,梅妃眸中闪过一丝讥诮。
一家人?
这楚家五娘子,算甚的一家人?
“母后言重了。”裴玄祁温声道,“儿臣得以多陪母后,正求之不得。”
太后满意地点头,目光落在楚云筠身上,笑着介绍:“这是楚家的五丫头,皇帝瞧瞧,可还认得?”
裴玄祁眉一挑,将目光落在楚云筠身上。
楚云筠微微抬眸,与之对上,不知怎地,只觉心头怦怦直跳,俏脸瞬间染上一层红晕。
她提着裙摆,款款上前,盈盈一拜:“臣女见过圣上。”
话音才落,便听太后笑道:“这孩子,惯来是个守规矩的,只是皇帝乃是你表兄,便是唤一声表兄也是使得。”
楚云筠一听,羞意更甚,似极难张口道:“表兄”
不料殿中却是响起一声冷笑:“五娘子果然娇俏,只是宫中的礼数还是要顾的。”
梅妃偏了偏头,似笑非笑道:“便是仪贵嫔,在宫中也要恭敬地尊一声‘圣上’,五娘子还是仔细些好。”
她这话说的是楚云筠,可无异于明晃晃打太后的脸。
果然,太后面色几乎瞬间便沉了一下,她一扫楚云筠煞白的小脸,暗道了一声没用,旋即盯着梅妃警告道:“不过是小姑娘心性罢了,梅妃你比她大上这般多,还计较这个,未免小气。”
梅妃凉凉掀了掀眼皮,旁人怕太后,她可不怕。
只是事已至此,也不耐再同太后争嘴下去,站起身敷衍地行了个礼,便哼道:“妾忽感身子不适,还请母后允妾先行告退。”
话落,甚至不等太后叫起,梅妃便径直站直了身子。
太后冷哼一声,正欲呵斥,却听皇帝语气平淡道:“既然不适,就先回去歇着罢。”
梅妃一愣,旋即轻笑盈盈地看向皇帝,眸中水光潋滟,似嗔似喜,“是,臣妾告退。”
梅妃走后,太后虽是气怒,却也没忘了今日的目的,强压着不悦对裴玄祁道:“皇帝,五丫头还等着你回话呢。”
裴玄祁这才懒洋洋唤了一声:“行了,起来吧。”
见他并无多大喜欢,太后心中一凝,换了轻松些的口气道:“哀家如今年事已高,可经不起小姑娘的闹腾,既然流烟也进了宫,这些日子,不若二人一齐住在昭月宫,仪贵嫔也好看护着些,皇帝觉得如何?”
话虽轻松,落入仪贵嫔耳中,却如雷霆乍响。
她眼神一变,紧盯着裴玄祁的面色。
裴玄祁却并不急着回答,一手转了转手中的翡翠手持,却朝仪贵嫔笑道:“想要住在昭月宫,自然要
问问主人的意思,仪贵嫔,这是你的意思么?”
仪贵嫔脑中轰然炸开,当您,裴玄祁亦是这般模样,带着几分戏谑、几分不容置喙地“征询意见”。
仪贵嫔下意识便想摇头,却听太后不悦道:“云筠同流烟,都是你嫡亲的妹子,难道你还不愿?”
她静默良久,终是阖上眼眸,声音低低地:“妾愿意。”
话落,裴玄祁却讥诮一笑,起身道:“既然仪贵嫔愿意,那就这么办吧。朕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了。”
他语罢,迈步朝殿门走去。
殿内众人神色各异,正当那龙袍身影即将跨出门槛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道女声,宛若轻风拂水,却携着一丝冷意:
“薛充华,你这帕子倒还别致。”
裴玄祁闻言,余光瞥了一眼那帕子,只见上方绣着一片小洲,洲上还有一朵兰花。
虽有些巧思,也不值裴玄祁放在心上。
他步子一迈,便出了慈宁宫。
太后既已说完正事,便挥手称了散,只将楚家三女留下。
**
慈宁宫内殿中,炉鼎中香烟袅袅,混合着香料与药草的味道,沁得人昏沉沉的。
太后歪靠在紫檀描金的软椅上,半阖着眸子,目光缓缓扫过楚家三女,最终停在楚流烟面上:“流烟,此次既然已经回京,不如就留在京中。”
楚流烟抬起头,神情微怔。
太后继续道:“楚家如今在朝堂之上,势力单薄得紧,早就不同以往了,文平侯、抚远侯这些勋贵之家个个手里握着兵马,又同皇帝亲近,若是再不谋些出路,楚家将来可就连荣恩公那副空壳子都比不上。”
说至此处,她声音冷了几分,眉头亦沉了下来,“荣恩公家有何德何能?不过是靠着同文平侯府结了门亲事,才得了如今的体面,竟也隐隐有越在楚家头上之意,若你们再不努力些,楚家还有什么盼头可言?”
她的护甲轻叩在扶手之上,发出笃笃声,刺耳的紧。
“你如今女将之身,正好利用。”太后转向楚流烟,冷静吩咐道:“眼下禁军虽然仍归沈岚庭调度,但若你能得圣上首肯,调入禁军做个副将,再徐徐图之,坐上主将之位,到时整个建京禁军,都在咱们掌控之下,岂不美哉?”
楚流烟一愣,随即眸光一凛,低声道:“是,侄女明白了。”
太后满意地颔首,刚欲再吩咐楚云筠几句,却察觉她目光有些飘忽,神情恍惚,不由得眉头微蹙,嗓音冷下几分:“云筠,你在想什么?”
楚云筠最会察言观色,闻言一惊,忙收敛神色,跪直了身子,小声道:“姑母息怒,臣女只是方才听到太后提及荣恩公之事,想起了一则传闻。”
太后目光微动。
楚云筠咬了咬唇,继续道:“是臣女听几个闺中好友私下说起的,说荣恩公家与文平侯府的婚事,好像已经取消了。”
“取消了?”太后眉头微蹙。
楚云筠小声应道:“听说,是崔妙因有了心上人,在家里又哭又闹,甚至一度绝食上吊,才逼得荣恩公去文平侯府退了婚事。”
“呵——”太后冷笑一声:“真是荒唐,如今萧钰甚得皇帝器重,长得也是一表人才,这样的亲事,荣恩公竟也这般由着女儿胡闹,真真是不知所谓。”
她冷哼一声,复又靠回软椅中:“也罢,崔家自掘坟墓,咱们也要引以为鉴,眼下圣上那边最是要紧。”
“楚家如今势微,能否再度复起,一飞冲天,就全看你们几个了。”
太后抬眸望向楚云筠,眸色极冷:“你既进了宫,就莫要再心存懒怠,要知道,你父亲对你寄望极深,哀家也不是白叫你入宫的,你当前最要紧的,便是入了圣上的眼,尽快诞下皇子来。”
“届时你二姊姊再得了禁军统领的位置,这个孩子,将来定有一番前程,你可明白?”
第108章 后悔太后话虽说的隐晦,……
太后话虽说的隐晦,可在座三人谁是个傻子,皆听出其言下之意。
楚云筠更是心头火热,姑母的意思岂不是将来这大盛的天下,都是她们母子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楚云筠眸中一亮,面上却强忍着惊喜,依旧维持着低眉顺眼的乖巧姿态,应声道:“侄女明白。”
太后“嗯”了一声,又转向仪贵嫔,语气冷了些:“你如今高低也是个贵嫔,也算是楚家在宫中最倚重的指望,如今云筠入宫,你也该担起长姊之责,好生照拂着。”
仪贵嫔面色一僵,缓缓抬眸,神色中多了几分不甘。
太后娘娘,这是要叫楚云筠踩着她的脑袋攀上高位?
她冷笑了一声,道:“太后娘娘如今倒是肯同臣妾商量了,先前要让楚云筠入宫时,可曾知会臣妾一句?”
一旁的楚流烟听见仪贵嫔口出狂言,心下一紧,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她的袖子。
仪贵嫔察觉到楚流烟细微的动作,却只觉更添了几分火气。
回想起方才裴玄祁的失望、毫不掩饰的厌意,仪贵嫔只觉心如刀割。
明明前些日子,圣上已然要同她重归于好,偏生太后又出了这档子事儿。
又气又怄之下,仪贵嫔口不择言道:“你扯我做什么?我说的可是错话?”
她一双眸子清凌凌地望着太后,颇为讥笑道:“太后娘娘以为圣上是什么?随意塞给他一个女子他就会喜欢么?”
若是圣上当真喜欢楚云筠,方才又何必问她的意思。
上方,太后的面色已然沉下来,正要厉声呵斥,却忽闻一阵哽咽。
楚云筠已是眼圈通红,抬眸望着仪贵嫔,扑通一声跪近两步,带着哭腔哀声道:“大姊姊,我我从没想过要同您争圣上。我只是想着想着若是能帮得上父亲,帮上楚家,哪怕一点点,我也心满意足了。”
她说着说着便哽住了,肩头轻轻颤抖,在太后眼中便是小小一只,楚楚动人。
不过几息,就听太后叹道:“哀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她复又看向仪贵嫔,语气低沉:“她只是个新入宫的小姑娘,你却动不动就发火,成什么体统?莫不是想叫外人看笑话,觉得楚家姊妹同室操戈?”
仪贵嫔抿唇不语,心中却对楚家,对太后,彻底凉了心思。
她为了楚家舍弃颇多,楚家却要用楚云筠来顶替她,呵,这难道,就是她对不起圣上的惩罚么?
太后被这一搅和,彻底没了兴致,索性挥手总结道:“好了,都闭嘴吧。云筠是为楚家进宫,流烟你便替她护着点。仪贵嫔,你好歹也是宫中多年的人,不必这般小气。”
她顿了顿,目光森然,“这宫里什么都多,唯独不缺妃子。若你还想在宫中安稳下去,就给哀家放聪明些。”
话落,太后也不再多言,只吩咐叫她三人退下。
**
出了宫门,仪贵嫔正要扭头同楚流烟说话,却见她脚步一顿,冲仪贵嫔笑道:“阿姊先回吧,我还有些事。”
仪贵嫔眉心一蹙,这宫中,楚流烟还认识什么旁的人么?
楚流烟微微一笑,面色自若,眼中却带着些淡淡挑衅意味:“阿姊放心,我不过是想去拜见一下咱们那位容修仪。”
仪贵嫔一怔,随即回味过来,提醒道:“流烟,这是在宫中。”
楚流烟成竹在胸:“我自然知晓,阿姊放心,不过是聊聊罢了。”
闻言,仪贵嫔眼中闪过一丝冷意,竟未出言阻止,只颔首应下。
紧接着,她转头目光落在一旁正要提裙跟上的楚云筠身上,眉头轻蹙:“你还愣着做什么?过来,跟在我辇车旁。”
楚云筠神色一怔,眸光一暗,唯有低头应了一声“是”,柔柔弱弱地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走在仪贵嫔身后。
**
风华阁
蕴玉接到通报时,正端着一盏桂花茶轻饮,她一身便服,整个人在雾气氤氲下便如一块通体温润的美玉。
听到宫人的通报,蕴玉微挑了挑眉尾,轻笑道:“楚将军来了?请她进来吧。”
须臾之后,风华阁的珠帘一响,身穿红白二色的楚流烟步入殿中,先是扫了一圈四周的陈设,才将目光落在蕴玉含笑的眉眼上:““修仪倒是与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哦?”蕴玉笑着抬眼:“在将军眼中,妾应是什么模样?”
“原以为能魅惑圣上者,怎么也应当是楚云筠那般模样。”楚流烟坦率至极。
至少不应是蕴玉这般,只是她也不得不承认,便是与她说话这般功夫,自己也觉得颇为舒坦。
裴玄祁喜欢她,倒也不叫人意外。
蕴玉闻言不
恼,有些失笑道:“将军这般直言不讳,倒让我觉得自己容貌不如人了。”
楚流烟却摇头,眼中带出一丝说不清的欣赏,语气平稳道:“修仪误会了,修仪之容,宫中无人能及,只是我更欣赏修仪的气度。”
她目光灼灼,看着蕴玉,忽地话锋一转:“像修仪这样的人,竟也甘心困于一隅后宫?”
一语落地,殿角的香炉忽然炸出一声。
蕴玉轻轻放下茶盏,目光深深望着她:“将军此话何意?”
“修仪可曾见过长河落日,大漠孤烟么?”
楚流烟眸底一亮:“黄河横贯大漠,入夜时分,云霞似火烧天,驼铃从远处传来,激地人心中一荡。”
“还有那猎猎风声里,有将士于沙丘策马而行,那场面,更是恢弘极了。”
“更别说月色下的边关雪景,那一瞬间,甚至就连我都在想,若能与心意之人共看一场塞外雪,只怕胜过建京的万盏灯火。”
蕴玉目光一黯,心头某处忽而触动,嘴角却仍是带笑:“将军所言,倒真是我向往之景。只是”
“此生只怕无福享受了。”
楚流烟却向前一步,语气忽然轻下来,却带着逼人气势:“若我说,我能助修仪一臂之力呢?”
蕴玉缓缓转眸,笑意不改,只是眼神深了些:“将军是仪贵嫔的亲妹子,如此与我推心置腹,就不怕她伤心?”
楚流烟却笑:“正因如此,我才该与修仪结盟。如今圣上心里,哪里还容得下旁人?就连我阿姊,也得避你锋芒。”
蕴玉沉默半晌,终是一笑,笑中却透出讥诮:“宫中森严,便是将军在边城权势滔天,可在这宫中,又能做的了什么?”
楚流烟轻轻一哂,语气中多了几分锋芒:“远在边关的楚流烟自然做不到,可若是禁军统领楚流烟呢?”
话语落地,殿中气氛倏然一变。
蕴玉静静望着她,盏中茶水氤氲未歇。
她垂下眸子,掩住眼底的讥讽:“可我如今在宫中,既有圣上恩宠,又有荣华富贵环绕,为何要冒这般危险,就为了出去瞧瞧外头的风景?”
楚流烟却是满面笃定:“修仪心中明白,荣华富贵,于你而言,从不难得,真正难得的,是一份不受拘束的自由。”
蕴玉轻笑一声:“多谢将军提点,只是今日之事,还请让我再想想。”
“这是自然。”楚流烟扬了扬下颌,拱手告辞,似是笃定蕴玉定会答应下来。
待亲自将楚流烟送走,蕴玉才冷笑一声。
若是当初能有人同她说这话,她定然喜不自胜。
只可惜是仪贵嫔亲手将她逼上这条路,如今已九死无悔。
她眸光如水,指尖在红唇上轻点,轰然笑开:“原来楚家觊觎的,竟是禁军之位么?”
楚流烟还是太过自负,总以为宫中的女人不如她眼界宽广,才会犯下如此错误。
不管她有什么仰仗,既然如今叫她知晓了,那她定然不会叫楚流烟和仪贵嫔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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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前,御前传出消息,圣上今夜不入后宫。
消息传至昭月宫时,仪贵嫔微微松了一口气,起身摁了摁额角,便道:“行了,歇了吧。”
说着,她提步走至内室的妆台前坐下,随手捏住鬓边的珠钗取下。
分明瞧着无甚在意,可那珠钗在她手中却微微变了形。
崔嬷嬷站在她身后,看在眼中,却半点不敢多嘴。
“圣上不来”她嗤笑一声,忽然提起了楚云筠,语气轻慢带刺:“倒是叫东侧殿那个空欢喜一场。嬷嬷可曾瞧见她今日在慈宁宫的模样,搔首弄姿,恨不得将一张脸贴到圣上怀里去,结果呢?连门槛都没摸着。”
楚云筠,便被她打发住在了东侧殿。
西侧殿自蕴玉住过以后,她便存了忌讳,不肯再叫旁人住进去,也怕再出一个蕴玉那样的人来。
身后崔嬷嬷抿了抿唇,依旧是忍住了。
仪贵嫔却仿佛尚觉不过瘾,又似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太后啊太后,呵——还真是不会看人,她以为,圣上真能喜欢楚云筠么?”
若真喜欢,就不会在慈宁宫问她的意思了。
想到此处,仪贵嫔一颗心只觉又胀又酸。
她忽然垂下眸子,低喃道:“嬷嬷,你说,若是让本宫重来一回,你猜我还会不会站在楚家那头?”
她后悔了,她后悔的要死,却也无计可施。
崔嬷嬷微怔,想要劝慰,却又念及前几次的不快,便只低声道:“娘娘受了委屈,终有一日,圣上自会明白娘娘的一片心。”
仪贵嫔淡淡“嗯”了一声,神情却冷静了下来。
崔嬷嬷,向着的也是楚家,不是她。
夜深,仪贵嫔安然躺在榻上,似梦见了什么美梦。
月色之下,有一道黑色的影子,迈着极轻微的脚步而来,径直朝榻上走去。
第109章 心狠帐子被人从外头掀开……
帐子被人从外头掀开,仪贵嫔有些混沌地睁开眸子,正要惊呼出声,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拢入怀中。
来人身形俊朗,呼吸之间尚且喷洒着酒气,他一手掩了仪贵嫔唇舌,一边低声在她耳畔道:“是朕。”
仪贵嫔身形微颤,恍若梦中,脱口便道:“圣上来了?”
她一边说着,便要撑身起身唤人点灯,手刚一抬,却被男人一把拽回榻上,他指尖尚且带着淡淡的温热,触在仪贵嫔肌肤上仿佛点了一团火焰。
“别声张,”裴玄祁低笑了一声,声音低哑:“朕不过是想同你说说话。”
仪贵嫔闻言,心头一跳,旋即小心翼翼道:“圣上醉了?”
裴玄祁却似未听见这话,只垂眸看着她,眼里晦暗不明。
他一手撑在她身侧,低头贴近她面庞,语气忽然有些冷意,又似自嘲:“楚徽兮,你知道么?朕原本,是真心想要与你重归于好的。”
仪贵嫔一怔,喃喃道:“圣上”
原来,前些日子,并非是她的错觉么?
“你以为”裴玄祁忽然又道:“朕为何要替大皇子再择一位养母?”
月色下,他一双黑沉的眸子格外清晰明亮,就这般沉沉盯着仪贵嫔,叫她心头陡然一跳,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他的话像是一颗石子砸进她心湖,溅起波光粼粼的涟漪,这些日子,宫中闹得沸沸扬扬的大皇子择母一事,竟是圣上为了她所做?
她几乎不敢相信,唇轻颤着想要开口,下一瞬,那人又继续道:“你以为,朕不知晓,你再无子嗣缘分?可朕不在乎。”
那一瞬间,仪贵嫔几乎红了眼眶。
她多年苦熬,与梅妃斗的像个红眼鸡,不过也只是虚张声势,她真正在乎的,唯有裴玄祁的感情而已。
原以为自己早就失了圣心,可此刻,那个曾对她冷眼相待的男人,却说他不在乎。
到头来,竟是自己弄巧成拙?
仪贵嫔再也忍不住,眸中泛起泪花,哽咽着伏入男子怀中,嗓音带颤:“妾妾知错了”
裴玄祁垂眸抱着她,指尖一下下抚着仪贵嫔的发丝,眼中却闪过一丝冷光。
哭了半晌,仪贵嫔才微微仰起头,泪眼迷离地望着裴玄祁。
这些年来,裴玄祁比之当年不仅丝毫没有老态,甚至更多了一些久掌大权的尊贵与沉稳,叫人更加心向往之。
“圣上”仪贵嫔微眯着双眸,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触他的脸庞。
就在她指尖快要触及男子如玉的肌肤时,裴玄祁却倏然偏头,避开了她的亲昵。
仪贵嫔怔住,眸中水色凝结,一时间不知是羞辱更多还是伤心更多。
她动了动唇瓣,艰难道:“圣上不是说,想要同妾重归于好么?”
裴玄祁暗沉的眸中闪过一丝清明,他轻讽一笑:“朕说了,那是以前。”
他继续道:“朕原以为,无论如何,你都是当初那个楚徽兮,只可惜,今日在慈宁宫,你倒是叫朕彻底明白,当初的想法是多么可笑。”
仪贵嫔瞧着他面上的疏离心中一紧,连忙解释:“楚云筠入宫一事,乃是太后一人所为,妾半点都不知晓。”
“可是朕问你的意思时,你不也半点不曾反驳?”裴玄祁垂眸看她,目光像寒锋出鞘:“你心里最重要的,还是楚家。”
“若是楚家、太后,做了对不起朕的事情,就算你知晓,也会帮她们瞒着朕对么?”
“毕竟在你心里,你同太后才是一家人。”
他说这话时,嗓音冷冽,如同在仪贵嫔心上敲上一记重锤。
“你以为朕不知楚家为何送楚云筠
入宫?你以为你在太后跟前斡旋的心思,朕都未曾看见?楚徽兮,你真是让朕太失望了。”
“你既然想要楚家借着楚云筠青云直上,那朕便成全你,只是往后,朕同你之间,再无半点情分。”
仪贵嫔被他说得脸色惨白,刚才尚还依附在男人怀中的一点温软也倏地僵直,她哑着嗓子辩解:“妾从未想过欺瞒圣上,只是”
“只是什么?”裴玄祁声音低下去,眼中却燃起一抹几欲压制不住的怒意:“只是不敢得罪太后?不敢拂楚家之意?那你要朕如何信你?信你会真心扶养皇子?信你会护朕的子嗣?”
“朕曾真心考虑过,把大皇子交与你抚养。”他说着,目光森冷:“可幸好,幸好朕还未下定决心。”
仪贵嫔像是被人一刀刀剜着心,一边是她好不容易才等来的柔情蜜意,一边却是忽然崩塌的希望与信任。
她颤着手去拉裴玄祁的衣袖:“圣上,您误会了。”
可她话未说完,裴玄祁便冷冷打断她:“你变了,楚徽兮。你与当初在澧州那个姑娘,已全然不同。”
他的声音不大,却仿佛有千钧之力。
“那时,我母后还曾说你是个重情义的孩子,可如今”他说到这里,眼神微闪,面上尽是对先后的追忆之情。
仪贵嫔被他这神情刺的心脏一缩,胸腔里的委屈、怨恨与不甘也全都翻滚上来。
正在她还要辩驳之时,却见裴玄祁忽然瞧了她一眼,冷淡地站起身道:“你我之间,最后的机会,也被你磨没了。”
话落,他大步跨出昭月宫,身影未有半点停留。
门扉阖上的一刹,仪贵嫔整个人瘫倒在榻上,脸色惨白。
方才,她是真的以为,自己重新有了机会。
她伏在锦枕上,泪水无声地打湿鬓发。
哭了许久,仪贵嫔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圣上既然是因为她太过看重楚家才失望,那如果她和楚家划清界限了呢?
那她和圣上,是不是还有机会?
仪贵嫔忽然坐起身,披衣下榻,至妆台前坐下,痴痴瞧着铜镜中的自己。
镜中,女子风华正茂,却因愁绪显得面容憔悴。
仪贵嫔一手抚上自己容颜,眼神却格外清亮:“太后娘娘,您想要拿我做棋子,就别怪我不念着您了。”
“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她脑中忽而想起一件旧事,当初先后之事,便是太后所为,方才圣上对先后的思念之情她自然看在眼中,若她能将这真相献上,圣上定会对她刮目相看。
思及此,仪贵嫔唇间忽地绽开一抹笑意。
**
乾盛殿夜色沉沉,像极了蛰伏着的一头巨兽。
裴玄祁自昭月宫吹着夜风一路归来,抬脚踏上玉阶。
一旁候着的江尘与守夜的宫人们连忙想要上前,却都被裴玄祁挥退。
他眉眼清明,仅有袖口与衣裳下摆沾了些酒意,抬手朝着朱漆的殿门稳稳一推。
暖黄色的灯烛将整个殿内照的晦暗,裴玄祁一手将殿门带上,抬眸撇了眼正倚在软椅上的人影。
那人坐没坐相,懒散窝在软椅中,手中随意捧了一本医书在看,闻声侧首瞥了裴玄祁一眼,悠哉道:“回来了?楚徽兮可吐口了?”
裴玄祁不慌不忙地将外袍脱下,随意扔在一旁,才蹙眉走至御案前,端起一盏凉透的茶仰头灌下。
“火候差不多了。”
“哦?那便是还未说了?”钟乐之挑眉。
裴玄祁淡淡回眸:“过犹不及,想来她心中已有计较。”
钟乐之眯起眼睛看他:“你倒是拿捏得恰好。”
裴玄祁轻嗤一声,唇角却勾出一抹冷意,盯着茶盏中缓缓旋转的茶叶:“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啧。”钟乐之将身一挺,坐直了些,摸着下颌道:“小古板啊小古板,你还真是长进了,连利用女人这等事都做得如此驾轻就熟,毫无心理负担。”
裴玄祁冷嗤一声:“你何时成了善男信女了,只要能达成目的,用什么手段重要么?”
烛火忽然炸开一朵金花,似是在应和裴玄祁的话。
裴玄祁低头摩挲着茶盏边缘,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的情景。
那时他刚从秋麓山回来不久,便让麒麟卫盯死了昭月宫。不出两日,果然有了消息,仪贵嫔与太后在慈宁宫大吵一架,不欢而散,紧接着,便是太后派人去太医院查了先后病案。
当时,钟乐之气势汹汹地从太医院过来,扯出病案狠狠砸在他面前,气急败坏道:“她急了,这般急着对你母后的病案动手脚,若不是她做的,我就把这病案吃进去。”
“是。”裴玄祁却有些恍然:“你还记得母后病重那年么?楚太后日日前去侍疾,夜不离榻旁。”
“我自然记得。”钟乐之语调一变,森冷如刀:“她面如观音心如蛇蝎,暗中给你母后下毒,这般伪善之人,我当日若知是她所为,早就将她碎尸万段。”
裴玄祁却不恼,只轻轻饮了一口茶,眼神却凉透三分:“可惜那时,我们都太小,太信。”
“你现在早就不小了。”钟乐之望着他:“如今你早已将整个朝堂握在手中,难道还不替你母后讨回公道,将那个老妖婆打入慎刑司治罪么?”
“呵——”裴玄祁冷笑一声:“若真这般将事情泄露出去,且不说太后那头会如何辩驳,便是皇室宗亲,也定会多加劝说,要给她一个病逝的名头。”
“只是这样,未免太便宜了她。”
“那你想怎样?”钟乐之眉头一沉。
裴玄祁扭头,冲着钟乐之勾了勾唇角:“宫宴在即,届时阖宫的妃嫔和满朝文武皆会到齐,我要人将此事呈于众人面前,让其再也没有遮掩的机会。”
“有什么人说的话,比太后的亲侄女所说,更叫人信服呢?”
钟乐之目光微敛,笑容却狠了几分:“你倒是狠得下心,让仪贵嫔亲手揭开自己姑母的伤疤。”
烛火一颤,将裴玄祁的思绪拉回。
他忽而偏了偏头,冲着钟乐之问道:“你真不去宫宴瞧瞧?算算也没几日的功夫了。”
钟乐之一怔,笑出声来:“我怕我去得早,不等她开口,就一掌将那老妖婆打翻了。”
裴玄祁垂眸,也不戳穿他。
却见钟乐之敛了敛笑意,目光幽幽地投向殿外的夜色,“放心吧,明日便是最后一次施针,你心尖尖上的容修仪,定不会有事。”
第110章 私情翌日,金乌初升,照……
翌日,金乌初升,照的琉璃瓦染上一层暖光,竟也有些岁月静好的滋味。
昨夜圣上夜探昭月宫之事并未露出半点风声。
风华阁
青梧一边提了午膳回来,一边对倚在窗边绣花的蕴玉笑道:“主子猜猜,奴婢回来时瞧见什么了?”
蕴玉随手将花绷子放在一旁,起身至膳桌旁坐下,冲青梧挑了挑眉。
青梧伸手取出食匣中的膳食,神秘兮兮道:“方才奴婢拎着午膳回来时,竟然瞧见仪贵嫔带着楚将军和楚家那五娘子朝慈宁宫去。”
“您说这不是神了么?”
毕竟这宫中上下谁不知晓,仪贵
嫔心里头可是讨厌那位五娘子的很。
蕴玉闻言眸中闪过一丝讶异,这的确不是仪贵嫔的性子,只是她今日忙着晚上的逼毒之事,倒是未有时间多想。
因此蕴玉一手捏住玉箸,只含笑道:“毕竟是一家子的姊妹,说不得仪贵嫔就转了性儿了呢。”
青梧听出蕴玉话中的敷衍之意,也不再多嘴,小心将膳食放下便退下。
用完午膳,直至酉时三刻,蕴玉照旧吩咐宫人全都退下,只留藏珠一人在内殿守着。
其中依旧放着一大桶准备好的药浴,眼下温度正是适宜。
蕴玉伸手探了探水,便熟门熟路地踏了进去,正待她从浴桶中出来时,便听得外头传来一深一浅的脚步声。
再一抬头,就见裴玄祁正含笑站在她跟前。
因着有了前几次的经验,这最后一次的施针倒也格外痛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完事,许是因着泡了药浴,蕴玉一身轻薄的纱衣都湿了透,紧紧贴在她曼妙的曲线上。
裴玄祁眸色一深,正要伸手去揽她,就听房门被叩了叩,传来钟乐之混不吝的嗓音道:“圣上可别忘了在下还要给小美人探脉。”
闻言,裴玄祁这才眸色一变,任蕴玉去换了身衣裳,转身将房门打开。
钟乐之刚一踏入房门,便没好气地扫了眼裴玄祁,接着才转眸望了眼蕴玉:“感觉如何,气色瞧着还行。”
“一切尚可,有劳钟太医。”蕴玉颔首。
钟乐之跨步在桌边坐下,伸手去探她脉息,待一番诊脉后,才徐徐开口道:“毒素已全然逼出体外,只是”
他微微一顿,才正视蕴玉,有些凝重道:“这毒久藏不散,且毒性颇大,虽未损你经脉命门,但到底有伤根本,只怕日后的寿数,要折损些许。”
此言一出,裴玄祁拧眉看向蕴玉。
蕴玉轻轻颤了下睫毛,却未有大惊失色,只是慢慢地抬头,冲二人一笑,温婉恬淡。
“妾命硬,能扛到现在已是天大的福分,若不是圣上心疼妾,加之钟太医出手救妾,只怕早就尸骨无存,如今这毒能解,妾已是感恩不尽,又怎敢奢谈寿数。”
她说的极为坦然,却叫裴玄祁心中猛然刺痛一下。
他从不信命,可此刻却觉喉间堵着什么,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才慢慢道:“你才不过双十年华,谈什么寿数。”
说及此,裴玄祁才恍然惊觉,她好似从未说过自己的生辰,而自己,竟也从来不曾问过。
这般一想,裴玄祁一双薄唇抿地更紧。
蕴玉含笑望他,带着安慰的语调道:“圣上不必伤怀,得遇圣上,又有如此宠爱,已是妾此生最好的命数,旁的,不敢多求。”
裴玄祁却仍盯着蕴玉的脸,眉头蹙得极深。
他目光中带着一丝罕见的沉郁,隐隐还有不甘之色。
“钟乐之说你寿数有损。”他低声道,语气冷淡得近乎刻薄。
一旁的钟乐之轻咳一声,察觉出这二人只怕有话要说,当即起身告退。
待钟乐之走后,蕴玉才伸手捏住裴玄祁的衣袖,轻轻晃了晃,撒娇道:“便是妾寿数有损,圣上也不许在妾去后,对旁的女人比对妾好。”
话音未落,发顶便传来男子不轻不重的一拍。
蕴玉一愣,随即睁大眼睛:“圣上打妾?”
“乌鸦嘴,”裴玄祁声音低沉:“该打。”
“圣上不疼妾了!”蕴玉佯怒,正要起身,却被裴玄祁揽住腰肢,稳稳抱起,将人轻轻放在床榻上。
不等蕴玉回神,裴玄祁便轻轻摁住她的肩头,迫使人躺下,轻声道:“你刚解了毒,要好好休息。”
蕴玉杏眸一瞪,正要撒泼,却见门口处多了个躬身垂立的影子,再接着,就是江尘恭敬的声音传来:“启禀圣上,韩修容求见。”
闻言,蕴玉眉眼一冷,韩修容?
截宠都截到她这里来了,还真是不将她放在眼中。
蕴玉还未说话,裴玄祁一听,当即蹙眉道:“她来做什么?就说朕已经歇了,打发她回去吧。”
话落,就见江尘的身影晃了晃,有些为难道:“只是韩修容说,此事关乎皇家颜面,她定要见到圣上。”
江尘一顿,又补充道:“奴才瞅着,韩修容身后跟着的,是章华馆的宫人桂惢。”
章华馆?
蕴玉心下一动,暗道只怕韩修容又要攀扯上薛充华,抬眸瞥了眼裴玄祁。
见他眉眼间泄出些郁色,蕴玉才晃了晃他的衣袖,眨眼道:“既然韩修容说的这般要紧,圣上不如就去瞧瞧,正好妾眼下也乏得很,想要赶紧歇歇呢。”
说着,蕴玉便自然地往被子中缩了缩,只露出个小脑袋瞅着裴玄祁。
裴玄祁自然知道她是寻的借口,心下一软,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尖,才温声道:“你好好歇着,朕去去就回。”
门外,江尘早已候着,一见裴玄祁出来,连忙低头:“韩修容还在殿外,奴才已命人将她带至前殿等着。”
时间过去三盏茶的功夫,里头蕴玉久等不见裴玄祁回来,心中咯噔一下,忙传了藏珠去瞧。
却见藏珠神色慌乱回来,凝声道:“主子,一刻钟前,圣上便带着韩修容回了乾盛殿,还吩咐了宫人们不许打搅您休息。”
什么?
蕴玉一惊,连忙从床榻上坐起。
如今这个时辰,她自然不会蠢到以为韩修容是截了她的宠。
能把裴玄祁从风华阁叫走,还带着人回了乾盛殿,只怕是真出了什么事。
只是薛充华有什么把柄,能被韩修容抓在手中呢。
思来想去,蕴玉总觉不放心,伸手将藏珠传来,叮嘱道:“你赶紧去一趟章华馆,将韩修容来过一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切记!一定要快。”
藏珠听出蕴玉话中的急迫,也不再磨蹭,脚尖一转便朝章华馆而去。
**
乾盛殿外夜色沉沉,殿内却是灯火通明。
裴玄祁冷然坐于御案之后,一身玄色外袍将他如冷玉般的容颜衬得愈发冷淡。
下方,韩修容跪地而坐,一身靛蓝色的宫装,鬓发梳地一丝不苟。
“你再说一遍。”裴玄祁嗓音发寒。
韩修容手中帕子一紧,神色却越发委屈:“妾妾也是一时睡不着,实在心中忧虑,这才出去走走,哪知才逛了不到一刻钟,便听见有人在抽噎。我寻声过去,就瞧见这小宫女蹲在树后头哭得厉害。”
她说着偷偷觑了裴玄祁一眼,掩唇又啜泣一声:“妾本以为她不过是惹了管事嬷嬷,原想替她说句好话,没承想随口一问,竟听她说说她在章华馆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裴玄祁一手轻敲扶手,示意她继续。
韩修容眼中泛起微光,垂首低声道:“说是薛充华与宫外男子,有些来往,似是有书信往来之嫌。”
说的是书信往来之嫌,其实就是私相授受。
裴玄祁淡淡掀起眼皮,淡声道:“你可知,私自污蔑宫妃,是何等罪责?”
韩修容身子一颤,连忙抬首道:“启禀圣上,妾字字所言皆是属实,圣上若不信,妾愿以大皇子起誓。”
不等韩修容说完,裴玄祁便有些不耐地敲了敲扶手,旋即望向桂惢:“你来说。”
桂惢被点到,几乎是立时瘫软在地,
额头贴地,声音哽咽如蚊:“奴婢原是章华馆一介洒扫宫人,常在偏殿出入,这几月以来,多次见薛充华吩咐侍乐姐姐,叫她带些包裹出去。”
“奴婢不敢多问,可今日打扫床榻时,竟在她枕底发现了一封信笺,写的写的乃是传情之语,奴婢心惊之下,整日惶恐不安,晚间才敢偷溜出来透透气,不成想却被韩修容撞见”
她话未说完,已泣不成声。
“信呢?”裴玄祁沉声。
“在奴婢身上。”桂惢颤颤巍巍地从袖中取出一纸皱皱巴巴的信笺,那纸薄如蝉翼,眼下早就被捏的不成样子,却依稀能瞧见上头的字迹。
江尘走上前,取过信双手呈上。
裴玄祁展信只看数行,眉心便已拧紧。
“江尘。”裴玄祁唤道,声音极低。
“奴才在。”
“带人去章华馆,将薛充华带来。”他语气平淡:“顺便,好好搜搜那处,若有可疑之物,一并带来。”
“这是!”江尘连忙垂头,快步带人往章华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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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薛充华正坐于桌旁,她面前,正是满脸焦急的藏珠。
藏珠话音刚落,又忙不迭道:“我家主子叫您好好瞧瞧这章华馆之中,可有出现什么不该出现的,或是少了什么东西。”
“主子说,虽只是她的猜测,可小心总不会出错。”
话落,藏珠只觉心中惴惴不安,连忙站起身道:“既然带完话,奴婢便告退了。”
几乎是藏珠前脚刚走,后脚便有宫人慌慌张张奔入来禀:“娘娘,江大监来了,还、还带着一队麒麟卫,说是奉圣上口谕,要查章华馆!”
薛充华眉眼一凛,朝侍乐使了个眼色,当即起身走了出去,站至殿门外,冷眼瞧着乌压压一片侍卫,冲江尘道:“江大监这是作甚?要抄了本主的章华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