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妗心自她身后走出,捧出一枚木匣,推至蕴玉面前。
蕴玉目光微垂,落在那木匣之上,并不伸手去接,反倒对周婕妤笑道:“婕妤此言,妾有些不明白了。”
周婕妤勾了勾唇,抬手示意妗心将木匣打开。
霎时间,一抹莹润碧色映入眼帘。
步摇通体碧绿,金丝缠绕,细细雕琢成莲叶形状,其上并蒂双莲交错盛放,莲瓣间嵌着细碎珍珠,在灯火映照下泛起盈盈光泽,宛若新荷出水,温润雅致。
此物珍贵,绝非寻常之物。
蕴玉目光微微一顿,唇边笑意渐深:“如此珍贵之物,妾万万不敢收。”
周婕妤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抬眸直视蕴玉道:“美人冰雪聪明,何须我多言?此物赠予你,只是聊表心意。”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几分:“此次秋猎,我要美人替我在圣上面前进言,带我同行。”
蕴玉闻言,颇有些意外。
半晌,她才斟酌着开口:“婕妤如何觉得,我一个美人,竟能左右圣心?”
这话倒不是她的推脱之辞,她自己都没有自信,裴玄祁一定会携她一同前往。
周婕妤神色一僵,颇有些不悦道:“你我皆身在后宫,若能彼此成全,总好过为敌。”
“再说了,容美人可是瞧不起我这东西?”
她话中隐隐有威胁之意,蕴玉敛下眸光,低眸瞧着茶盏中氤氲的烟气,许久未语。
藏珠立于她身后,见状忍不住道:“婕妤主子”
未等她说完,蕴玉便将话头截断道:“婕妤的好意,我收下了。”
周婕妤见她态度松动,终是满意一笑,颔首道:“美人这样说,本主便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话音未落,蕴玉便蹙眉失笑道:“只是婕妤也知晓,妾到底不过一个美人,人微言轻”
“这是自然。”周婕妤面露冷然:“若是不成,本主也不怪美人。”
说罢,她带着宫人离去,蕴玉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指尖轻轻摩挲茶盏,眸光微冷。
殿内,蕴玉瞧着周婕妤离去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眸子。
见状,藏珠颇有些担忧道:“主子为何要应下?”
蕴玉抬眸瞥了眼藏珠,轻笑道:“若是我不答应,你以为她会走?”
周婕妤此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只是自己可担不起她那般看重。
这样的事儿,去求梅妃或者仪妃,显然要奏效的多。
周婕妤虽与梅妃结了怨,可与仪妃却是井水不犯河水
眸光微敛,蕴玉低声唤道:“藏珠,去打听打听,周婕妤近日同何人有过来往。”
“是,主子。”藏珠颔首应下。
蕴玉端坐于窗柩旁,抬眼觑着外间景色,指尖在窗台上轻点。
方才周婕妤也给她提了个醒,秋麓山一行,她是要想法子去的。
否则一去两三月,待再回来时,只怕裴玄祁早就忘了后宫有她这个人了。
晚膳后,藏珠小心端着一盏素白茶盏进了内室,躬身递给蕴玉。
蕴玉接过后仰头一饮而尽:“药渣可都处理好了?”
私用避子汤牵连甚大,由不得她不多嘴问一句。
藏珠也知晓个中深浅,连忙点点头:“都处置好了,待明日去浣衣局,奴婢便将药渣交予白嬷嬷。”
蕴玉闻言轻轻颔首,心中总觉有些忐忑,不由得多叮嘱了一句:“定要小心收好。”
藏珠当即应了,又服侍着蕴玉睡下,这才转身出了内室。
翌日一早,藏珠便拎着西侧殿的衣裳篓子去了浣衣局。
她前脚刚走,后脚江尘便到了昭月宫,来接蕴玉去乾盛殿陪圣上用午膳。
时间紧急,蕴玉随意梳洗一番便上了辇车。
踏入乾盛殿时,蕴玉鼻尖恰能嗅到一股袅袅的檀香,殿中帷幔低垂,金漆雕龙屏风后,珍馐美味摆了满满一大桌。
裴玄祁端坐于桌前,一手撑着下颌,颇有些无趣。
见状,蕴玉上前屈膝行礼,语声婉转:“妾给圣上请安。”
闻言,裴玄祁抬眼扫了她一眼,桃花眼中染上些许笑意:“起来吧。”
眼下正值春夏交接之时,蕴玉一身藕粉色绣花襦裙,发间仅簪了两支小簪,瞧着清爽极了。
蕴玉得了令,当即起身落坐,恭谨坐于裴玄祁一侧。
她一手刚刚触及玉箸,便见裴玄祁朝着一道松鼠鳜鱼扬了扬下颌。
蕴玉会意,当即夹了一块放至裴玄祁面前,轻声道:“圣上请用。”
却见裴玄祁垂眸轻笑,盯着那鱼肉道:“鱼肉多刺,朕向来是不爱用的。”
蕴玉面上一僵,心中顿时明白这人是又要作妖了,当即微微一笑,冲裴玄祁娇声道:“那妾替圣上将鱼刺挑了,圣上再用可好?”
她笑得格外明媚,直晃地裴玄祁一怔,随后面色如常地应了下来。
就这般,二人一个挑一个吃,过了半晌,裴玄祁忽然夹了一只剥好的虾,往她碗里送去。
“朕不爱吃这个,给你吃。”
分明是想要给予,却硬要解释是自己不要的。
蕴玉微怔,旋即抬眸看向他,眸光一闪,唇边笑意愈深:“圣上的赏赐,妾自是要领的。”
说罢,她执箸夹起那虾,动作优雅地送入口中。
裴玄祁抬眸见她吃虾的样子,只觉这娇人好看的紧。
不由得想到,前些日子犯下错的,若不是郑良人而是蕴玉,想来他也不舍得将人扔去冷泉宫。
思及此,裴玄祁眸中笑意愈深,抬手指了指案上那碟莼菜羹道:“此菜羹味道极其鲜美,你尝尝。”
一旁布菜的宫人闻言,立刻为蕴玉盛了一小盏。
蕴玉端起汤盏,低头轻吹了吹汤面,刚要送到唇边,忽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顺着视线的方向抬眸,正巧对上裴玄祁饶有兴味的目光。
心下一转,蕴玉娇笑着抬头,双指捏起汤匙,轻轻舀了一勺,送到他面前,语含撒娇道:“圣上既说鲜美,妾便请圣上先尝一尝。”
闻言,裴玄祁颇有些意外地挑眉,视线落在那白瓷勺中的汤汁半晌,终是微微倾下身,含笑咬住勺沿。
舌尖一触,温热微甘。
只是他却不急着咽下,反倒含着汤汁,垂眸低笑。
片刻后,方才吞咽,抬眸瞧着蕴玉似笑非笑道:“美人说的不错,这羹果真鲜美。”
听闻此话,蕴玉只觉他说的仿佛不是莼菜羹,而是些什么别的东西,当即面上一红,作势低头去品那莼菜羹。
能送到裴玄祁面前的东西,自然是没有差的,刚一入口,鲜美的滋味便在口腔中炸开。
尚未等蕴玉细品口中汤羹,便见徐嬷嬷捧了个小瓶子来。
那是个透明的琉璃瓶,其中盛了大半瓶翠色的液体。
徐嬷嬷抬手将瓶塞取出,一股薄荷的清香瞬间充满整个乾盛殿。
见状,蕴玉不由得道:“这是?”
徐嬷嬷小心觑了裴玄祁一眼,见他并未拦着,这才开口道:“圣上近日颇为劳累,总觉疲倦,定要用上这薄荷油按揉一会儿才舒坦。”
话落,便听一阵温润男声道:“让她来。”
蕴玉侧眸,恰巧对上裴玄祁幽深的眸子。
这尊大佛既已发话,蕴玉哪里还有坐着的道理
,当即认命地站起身,接过那瓶薄荷油。
她细白的指尖刚沾上薄荷油,便被帝王攥住手腕,颇有些迫不及待地摁在太阳穴处。
剩余的薄荷油顺着指尖一路蔓延至袖口,凉意激得她脊背绷紧。
那厢,裴玄祁闭目靠在椅背上,颇为舒服地喟叹道:“容美人这手艺,倒比太医院的糟老头子强。“
蕴玉垂眸不语,只小心替裴玄祁摁揉着。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直至蕴玉指尖酸疼,裴玄祁才大发慈悲的发了话。
原本他还要留蕴玉在乾盛殿伺候笔墨,恰逢刑部尚书苏恒进宫求见,裴玄祁这才舍得将蕴玉放了回去。
刚至西侧殿,蕴玉便见藏珠有些神不思蜀地坐于桌旁。
见状,她轻轻移步过去,温声问藏珠道:“这是怎么了?”
藏珠见蕴玉回来,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后双手迫不及待地攥住蕴玉袖口,紧张道:“主子,方才我去浣衣局时,碰着薛美人了。”
薛美人蕴玉心下登时觉得不妙,面上却是镇静道:“你别急,慢慢说,发生何事了?”
第37章 名单藏珠深吸了一口气,……
藏珠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将今晨发生之事娓娓道来。
原来,今儿个一早,藏珠心中惦记着那药渣,伺候完蕴玉梳洗后,便拎着衣裳篓子出了西侧殿。
一路走至御花园时,撞见薛美人和侍乐二人面上皆有不虞。
见她忽然出现,二人齐齐住了嘴,侍乐面上闪过一丝慌乱,接着小心回身扶着薛美人。
两边的人侧身而过时,不知怎得,侍乐竟一个不小心将藏珠臂间挎着的衣裳篓子撞翻在地。
恰逢一阵风吹过,那衣裳被吹得一扬,藏珠心急,连忙蹲下身去收拾好了,这才冲着二人告辞。
说到这里,藏珠不由得抬眼看向蕴玉,眸中满是忧色。
蕴玉指尖轻轻摩挲着桌沿,神色如常,语气却沉了几分:“薛美人当时可曾问过什么?”
“没有。”藏珠摇头,脸色发白:“但奴婢总觉着心中不安。”
殿内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
蕴玉垂眸思索片刻,淡淡道:“事已至此,便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可是……”藏珠仍旧忧心忡忡:“万一薛美人真的察觉了什么”
“无妨。”蕴玉轻声道。
“为何?”
蕴玉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片青翠的竹林,意味深长道:“因为她即便察觉到了,也未必就会说。”
藏珠怔住,显然没有想到主子会如此笃定,不由得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子的意思是”
蕴玉指尖微微点着窗柩,语调悠然:“薛美人原与太后颇有干系,甚至特意将住处安排地离昭月宫这般近,可她进宫到现在,几乎一次未来过昭月宫,这说明什么?”
藏珠屏住呼吸,细细思索片刻,蓦地抬头:“说明薛美人不愿做仪妃的人?”
“正是。”蕴玉微微颔首,目光沉静,“若她真的投向仪妃,绝非今日这般默默无闻。再说了,今晨之事不过是个巧合而已,她即便猜出些许异样,也没有确凿的证据。”
藏珠的神色稍缓,但仍旧心有余悸:“可若她存疑,回头追查……”
“那又如何?”蕴玉语气温淡,却带着一丝笃定的冷意,“难不成,咱们还会叫她真的抓住把柄?”
见蕴玉面上一派镇静,藏珠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心放回肚中。
微微抿了抿唇,蕴玉忽然对藏珠道:“你去寻些薄荷油味的香料来。”
藏珠点头应下,转身出了西侧殿。
与此同时,章华馆中。
薛美人一身雪色常服,正伏案坐于桌后,纤指捏着根狼毫,此时正沾满墨汁在宣纸上写写画画。
“茯苓、当归、、藏红花!”侍乐嗓音一颤,抬眸望向面带冷色的薛美人,忐忑道:“主子这写的是什么?”
藏红花这宫中凡是出现藏红花的东西,都是些见不得人的物事儿。
薛美人手中狼毫微顿,抬眸道:“今日同容美人的宫人撞着时,你可曾闻见什么味道?”
味道?侍乐细细思索一番,终是摇摇头道:“奴婢愚钝,实在是记不起来了。”
薛美人唇角微微一勾,非是侍乐愚钝,而是她这鼻子,本就异于常人。
祖父曾说过,若她身为男子,定能承袭他的衣钵。
思及此处,薛美人唇边的笑意淡淡隐去。
就因为她生为女子,就不配承袭薛家衣钵,就要为了家族进宫为妃。
薛美人眸中闪过一丝浓浓的厌恶,拧声道:“薛岳的事儿如何了?”
提及薛岳,侍乐眸光一闪,颇有些紧张地望向薛美人,小心翼翼道:“如今家中并未有信传来,想来是一切安稳。”
“安稳?”薛美人轻嗤一声,眸底尽是讽刺:“能不安稳么?”
“连自己的亲妹妹,亲孙女都能送出来,就为了保住他薛岳,薛家怎能不安稳?”
侍乐心中咯噔一下,心中暗道,只怕这事儿在主子心中是过不去了。
好在薛芷很快换了话题,开口道:“这些日子,你替我盯着容美人那边。”
侍乐一怔,主子自打进宫便一直都不爱同人交流,如今这般是打算争宠了?
正在侍乐忐忑之时,薛美人瞧着宣纸上的墨迹缓缓勾了勾唇。
是夜,御前传出消息,圣上留宿锦华宫。
消息传至昭月宫时,蕴玉正将熏了薄荷油的香料一点点塞进香囊中。
见状,藏珠探头道:“主子不是不喜薄荷油的味道么?做这个作甚?”
蕴玉小心捏了针线收口,含笑道:“以前不喜,现在却能接受了。”
如今自然能接受,说不得这玩意儿就要帮上她一个大忙。
翌日一早,圣驾离开锦华宫不久,梅妃那处便传出消息,请诸位姐妹至坤仪殿一聚。
得了消息,众人皆紧赶慢赶朝坤仪殿而去。
坤仪殿中,墙角的白玉麒麟香炉缓缓吐出一缕青烟。
梅妃坐于主位右首,神色颇为倨傲,见殿中人已来齐,她才端着茶盏送至唇边轻抿一口。
见她这般刻意卖关子,仪妃莞尔一笑,冲着她温声道:“妹妹这般急着将我们唤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闻言,梅妃淡淡瞥了仪妃一眼,骄矜一笑:“仪妃急什么?不过是圣上今儿个清晨同本宫说了秋麓山的事儿,令我转达一声罢了。”
说及此,她唇边露出些嘲讽之意:“旁人沉不住气也就罢了,怎么仪妃也这般冒失。”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静了片刻,几位妃嫔皆不动声色,唯有仪妃微微一笑,轻轻抬手抚了抚腕上玉镯,道:“我倒是不如妹妹沉稳。”
她这话说的半真半假,明眼人都能听出其中暗含的讽刺。
这宫中,若是梅妃都算沉稳,倒也没有不沉稳的。
梅妃脸色果然冷了不少,新换的翡翠护甲叩在茶盏边儿上,激起一声脆响。
她目光从众人面上扫过,半晌,才缓缓开口道:“圣上的意思,六月初三便要出行,此次轻装简行,不宜带太多的人。”
“韩修容和纪淑媛照顾皇子公主,自是要一起。”
“至于旁的,便由我和仪妃二人,商量着定。”
她刻意咬重“商量”二字,却引来仪妃一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圣上将此事全权交由她处置了呢。
说及此,梅妃环视众人,缓声道:“若是有人不愿去的,着人来我和仪妃处知会一声便是。”
话音未落,盈婕妤率先开口:“秋麓山景致甚佳,妾身听闻那处正要到一年中景色最好的时候,妾怎能错过?”
“红叶虽美,可山路崎岖,盈婕妤向来不爱动,只怕是要费些力气。”梅妃掩唇轻笑,语气虽柔,却带了几分讽刺。
盈婕妤回回与她难堪,她心中也不舒服。
“梅妃娘娘这话倒是体贴,不过我也不是柔弱之人。”盈婕妤笑意不减,眼眸微微一掀:“姐姐可不会因为我身子娇贵,就不许我前去吧?”
梅妃闻言,脸上笑意一僵:“本宫自然自有打算。”
说及此处,梅妃便淡淡瞧了仪妃一眼,轻声道
:“圣上的话,本宫传到了,仪妃可还有何话要说?”
不料仪妃轻飘飘瞥了梅妃一眼,似笑非笑道:“妹妹将该说的都说了,我还有甚好说?”
梅妃面上笑意微滞,旋即低头轻呷一口茶,再度抬眸时便挥手说了散。
刚出坤仪殿,蕴玉正要回西侧殿,却被一道娇媚的女声喊住:“容美人。”
顺着来声望去,便瞧见周婕妤正扶着妗心的手立于一侧,眼下脚步轻抬,正朝她走来。
至蕴玉跟前站定,周婕妤微微一笑:“听闻御花园的花开的正好,容美人不如同我一道去瞧瞧。”
蕴玉心知她为何而来,也不推脱,当即笑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罢,二人一边慢悠悠顺着小径走着,一边以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谈话。
周婕妤低声笑道:“上回妹妹答应我的事儿,可没忘吧?”
蕴玉侧眸瞧去,便见周婕妤正扭头瞧着她,唇边扯了个极明艳的笑。
见状,蕴玉神色不变,也不忸怩:“自然记得,只是姐姐也知道,妹妹我人微言轻,此事倒不一定能成。”
不料周婕妤却是勾了勾唇,挑眉道:“无妨,只要妹妹尽力便可。”
话音未落,妗心忽然凑至周婕妤耳边低吟几句。
须臾,周婕妤便抬眸冲蕴玉道:“我宫中还有些事,就先走一步了。”
蕴玉含笑点头,目送着周婕妤远去。
岂料这前脚刚走一个,后脚就瞧见薛美人正站在不远处盈盈看着蕴玉。
见蕴玉望来,薛美人微微一笑:“在这儿都能遇见,可见我同容美人有缘,所幸也是同路,不如一道回去?”
闻言,蕴玉心中一沉,面上却含笑道:“薛美人请。”
二人并肩而行,沿着御花园蜿蜒的小径缓步前行。
薛美人步履悠然,仿佛只是随意同蕴玉闲谈,可她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却自始至终未曾离开过蕴玉。
“方才在坤仪殿,容美人似乎不曾多言,可是对秋麓山之行毫无兴趣?“她语气淡淡,仿佛不过是无意间提起。
蕴玉闻言轻笑,侧首看了她一眼,道:“宫中之事,向来由上意决定,我微分低微,不过随遇而安罢了。“
“随遇而安?“薛美人嘴角微微一扬,意味深长地道,“我倒觉着,容美人不像随遇而安的人。“
蕴玉微微一笑,对此不置可否。
“说来也巧,今儿个上午,我倒是碰见容美人身旁的婢女了。”薛美人忽然回眸,定定瞧着蕴玉。
蕴玉微微垂眸,再度抬眸时,眸中一片平静,她回望薛美人,淡淡道:“是么?”
“容美人可是爱熏香?”薛美人微微一顿,意有所指道,“今儿个御花园中,总觉得容美人的衣物上,有些味道颇为熟悉,容美人可知是什么?“
第38章 剑舞蕴玉脚尖一顿,绣着……
蕴玉脚尖一顿,绣着黄鹂衔翠的宫鞋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侧眸瞧着薛美人那张欺霜赛雪的玉面,笑吟吟道:“熟悉?我宫中的衣裳皆是交由浣衣局统一清洗,美人若是熟悉,只怕是浣衣局用的香胰子同薛美人用的是同一款。”
见蕴玉面上温柔含笑,瞧不出半点心虚的模样,薛美人微微一笑:“是么?那许是妾多心了。”
话音未落,便有一阵清风拂过。
藏珠适时上前一步,替蕴玉拢了拢衣领,恭敬道:“主子,起风了,咱们该回宫了。”
蕴玉颔首同薛美人告辞,与藏珠一道回了昭月宫。
至西侧殿,藏珠四下打量一番,小心将内室门关了,才凑至蕴玉面前道:“主子,薛美人可是察觉了什么?”
蕴玉神色不变,自顾自在桌边坐下,替自己斟了一盏茶,待抿了一口后,才转眸看向藏珠。
“她今日那话顶多不过是试探,若她真的要做什么,眼下只管去同仪妃说,便能叫我小命不保。”
藏珠愣了愣,神情一紧:“那,您…还能喝得下茶?”
蕴玉轻轻一笑:“难不成遇着点儿事儿便不吃不喝了。”
那她在宫中索性不活了的好。
垂眸瞧着茶盏中清澈的茶水,蕴玉轻声道:“咱们这位薛美人,到底站不站在仪妃那边儿,还不好说。”
微微一顿,她忽然提起另一事:“钟粹宫可有人传信来?”
藏珠一听,蹙眉想了半晌,才笃定地摇摇头:“不曾。”说及此,她又犹豫道:“可是纪淑媛”
“无妨。”蕴玉淡淡移开眸子,瞧着窗外那片葱茏的翠色,目光悠远:“答应过她的,我也不会忘。”
前些日子,受仪妃所迫,她屡次求见裴玄祁而不得。
蕴玉又实在忍受不了那丹药的痛处,便将主意打到了正在风头上的郑良人身上。
要想从仪妃处拿到丹药,便要向她证明自己的用处,路子无非两个,得宠或是怀孕。
怀孕是不可能的,眼下她能做的,便只有得宠。
因此她借由郑良人一事,同纪淑媛做了个交易,便出了后来昭宁桃花过敏一事,这也是裴玄祁因何说纪淑媛敢拿自己的女儿出来做局。
只是裴玄祁猜的不错,她却是万万不能承认。
想到那丹药,蕴玉眉头一蹙,同藏珠正色道:“你去给白术传个信儿,请他动作快些,若是能制些相仿的药丸子,稍稍压制些苦楚就再好不过。”
那样千肢百骸都在剧痛的感觉,她实在是怕极了。
眼下当务之急,一是从昭月宫搬出去,二便是能找到那丹药的解药。
另一边,昭月宫正殿中。
仪妃正闲散倚在美人榻上,一边懒懒瞧着手边的字帖,一边随意提笔临摹。
忽然,一阵脚步声响起,碧澜躬身进来,恭敬禀道:“娘娘,李淑仪求见。”
闻言,仪妃淡淡放下手中狼毫,冲碧澜道:“请她进来吧。”
不多时,便听见一阵珠帘脆响,接着便是李淑仪清脆的笑声:“这般好的天气,娘娘怎得在宫中躲懒?”
随着她走近,仪妃勾唇一笑,一旁的栖梧连忙送上茶盏。
李淑仪熟门熟路地在仪妃对面坐下,一手捧了茶盏在手中,笑吟吟道:“还是娘娘宫中的茶好喝,怪说是御前赐下的呢。”
仪妃没好气地瞥她一眼,嗔笑道:“你若喜欢,我叫碧澜给你包了拿去就是。”
她微微一顿,抬眸笑道:“你今儿来我这儿,就为了喝这口茶?”
李淑仪面上微微一僵,旋即很快摇了摇手中的团扇,轻哼道:“今儿梅妃那样子,您可瞧见了?”
“不过是圣上昨儿个在她那儿歇了一宿,看把她得意成什么样子了。”
“今儿个在坤仪殿,真是恨不能将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如今宫中是她说了算呢!”
说到此处,李淑仪小心翼翼觑了眼仪妃的脸色,眼见她面上瞧不出喜怒,才又道:“娘娘,您可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儿,跟圣上又是青梅竹马的情谊,难不成还要被梅妃压了一头去?”
仪妃唇边的笑意一凝,眸光落在李淑仪面上,似笑非笑道:“本宫都不急,你急什么?”
“是怕秋麓山之行本宫说不上话?”
李淑仪心头一紧,飞快觑了她一眼,勉强扯出个笑:“娘娘这是哪儿的话,妾不过是看不惯梅妃那嚣张的样子,这才多说了几句。”
“行了。”仪妃轻轻将手中团扇一转:“圣上不是说了么,秋麓山之事让本宫同梅妃商量着办。”
“
放心吧,自然是少不了你去。”
不等李淑仪千恩万谢,仪妃先一步下了逐客令:“若是无事,你便回去吧,本宫也乏了。”
李淑仪还未绽开的笑意瞬间僵在嘴角,尴尬道:“既然如此,妾便不打搅娘娘了。”
待李淑仪的身影退出昭月宫,仪妃才冷下脸色道:“如今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本宫面前造次了。”
她身后,崔嬷嬷眸中暗光一闪:“李淑仪惯来是个沉不住气的性子,会有这般行径倒也在情理之中。”
她转而道:“娘娘,圣上有多久不曾来昭月宫了?”
仪妃闻言一顿,抿了抿唇,强行忍住心中涌上来的酸涩,低声道:“嬷嬷,你说圣上,是在怪我么?”
原先裴玄祁待她和梅妃算是平分秋色,甚至隐隐偏向她。
可自从她推了蕴玉上位,裴玄祁来她这儿的次数便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她知道圣上心中是在介意什么,只是她也没法子啊。
见仪妃情绪低落,崔嬷嬷上前轻轻将她搂入怀中,轻叹道:“娘娘,事已至此,若还得不了子嗣,那咱们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嬷嬷是说?”仪妃抬眸。
崔嬷嬷面露冷色:“既然容美人一时半会儿怀不上,新妃中不还有个林承徽么?”
闻言,仪妃眉头一紧,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察觉仪妃犹豫,崔嬷嬷不动声色地加了一把火:“林承徽乃是二娘子送来的人,一家老小都捏在二娘子手中。”
“若是她能顺利产下一子,那容美人,也不必留着了。”
“至于圣上那处,您到底同他多年情分,假以时日,定能劝得圣上回心转意。”
见仪妃不说话,崔嬷嬷急声道:“娘娘,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抬眸瞧见崔嬷嬷眸中的厉色,仪妃终是心一横,闭了闭眼道:“既然如此,劳烦嬷嬷去一趟凝晖殿吧。”
翌日,蕴玉将将用了午膳,碧澜便垮着脸过来传话,说是仪妃娘娘请她过去。
仪妃请她,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事。
蕴玉眉眼一沉,带着藏珠便转身往正殿去。
正殿中,仪妃难得离开了美人榻,端坐在上位的凭几旁。
在她下方,一位身穿红色宫装的明媚女子稳稳坐在椅子中。
与宫中大多数女子的婉约端庄不同,她身上有股热烈洋溢的英气。
再走近些,蕴玉才瞧见她额间以金色花钿点了莲花图案,瞧着好看极了。
心下一动,蕴玉顿时猜出这人身份。
果然,她刚行完礼,仪妃便朝着那人的方向微扬下颌:“这是林承徽,想来你二人是见过的。”
蕴玉点头,又同林承徽二人互相见了礼。
不知怎得,这林承徽虽然表面瞧着热烈极了,可隐隐让她觉得不易亲近。
上方,仪妃目光从她二人身上掠过,忽然便道:“今儿个日头正好,不若两位妹妹随我去御花园走走?”
说罢,也不等二人说话,仪妃便站起身,扶着栖梧的手优雅朝宫外走去。
外间日头正好,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地却不觉得刺眼。
约莫在御花园中逛了半盏茶,仪妃忽然瞧着不远处的落雁亭道:“本宫也有些乏了,不若在前面的亭子中歇息片刻。”
她既发话,蕴玉和林承徽自然不无不应。
三人走到落雁亭坐下,随意抬眸,便能瞧见亭周种满的垂丝海棠,好看极了。
坐了一会儿,仪妃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崔嬷嬷,见她点点头,才对林承徽道:“本宫记得,承徽在边城时,一手剑术出神入化,不知可否有幸一观?”
林承徽手中本是捏了枚玫瑰软酪正往口中放,闻言一把将软酪塞进口中,起身淡淡道:“娘娘吩咐,莫敢不从。”
话落,她起身走至林中,随意折了根海棠花枝捏在手中。
先是朝着仪妃和蕴玉伏身一礼,再度起身时,周身气势浑然一变。
素白手腕一抖,三尺长的海棠枝瞬间响出剑锋破空之声。
接着她扬手一挥,海棠枝上绯色的花瓣被簌簌震落,旋即随着树枝的动作被卷成胭脂色的漩涡,再落下时,那碎蕊如星子般洒在她鸦青鬓间,衬得额间金莲钿愈发妖冶。
舞至一半,蕴玉便注意到仪妃朝着一个方向定定出神,待瞧见那花丛中的玄色衣角,蕴玉瞬间明白过来,仪妃今日之举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然,随着林承徽一曲终了,随着那角玄色的衣袍一动,有清润的男声传来:“好。”
众人顺着来声望去,便见无数海棠花瓣间,男子逆光而站,俊美若神祗。
他一身玄色常服,瞧着已是站了许久,垂下的墨发间缠着三两点胭脂色碎蕊。
蕴玉眸光微转,正巧落进他那双含笑的桃花眼。
“圣上”一旁的仪妃一喜,笑盈盈便迎了上去。
却见裴玄祁抬脚往亭中踏来,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蕴玉身上。
她今日穿了身水蓝色的襦裙,盈盈站在这海棠花中间,像极了一朵将开未开的蓝色睡莲。
原本有些燥意的心情竟奇异般地舒缓下来。
尚未待裴玄祁开口,仪妃首先回过神来,冲着裴玄祁一笑,盈盈拜倒道:“今日风景正好,只可惜妾忽然想起宫中还有些事等着处理,不若便让林承徽陪您一块儿转转?”
说着,她朝一旁的蕴玉使了个眼色。
蕴玉会意,垂首便要跟着一起退下。
却见裴玄祁目光从林承徽身上掠过,再落在蕴玉面上时,桃花眸中多了几分笑意:“不必了。”
“林承徽今儿个这衣裳颇为好看,适合舞剑,朕就不扰人兴致了。”
“容美人,你且随朕走走。”
话落,众人面上神色各异。
见蕴玉怔在原处,裴玄祁勾了勾唇,负手含笑道:“容美人,还不快过来?”
待裴玄祁同她一道沿着海棠林的小径散步时,蕴玉尚且觉得不真实。
“想什么呢?”裴玄祁忽然停下脚步,低眉瞧着身前的娇人。
蕴玉睫羽轻颤,仰头睁大双眼道:“圣上觉得,妾今日的衣裳,不好看么?”
第39章 薄荷裴玄祁低眉,正巧瞧……
裴玄祁低眉,正巧瞧见那双波光潋滟的杏眸。
那娇人实在乖巧的紧,叫裴玄祁心中腾升起捉弄她的心思,只见他眨了眨眼,以手抚着下颌故作思索,目光在蕴玉身上巡视一圈,良久,才勾起一侧唇角道:“容美人想听朕说什么?”
他尾音勾着三分慵懒:“说你比林承徽要好看得多?”
闻言,蕴玉鸦羽般的睫毛微微一颤,原本玉雪般的小脸迅速涨红,直至红了耳根。
她先是无措地低头,察觉到裴玄祁还在等着她的答案,才娇声娇气道:“妾妾自然希望圣上觉得妾是好看的。”
说罢,她似是羞极了,慌乱间有些踉跄地后退两步,不巧踩中一枚石子,脚下一滑便控制不住地朝地上倒去。
“啊!”
天旋地转间,裴玄祁玄色衣袖翻卷如云,大掌隔着襦裙薄纱抵在她腰窝。
“急什么?可是醋了?”
帝王带着调笑的声音响起,瞬间惊得蕴玉回了神。
许是天公作美,恰巧一阵微风吹过。
海棠雨纷纷扬扬落在两人纠缠的衣袂间,蕴玉发间的玫瑰香气混着裴玄祁衣襟上的龙涎香,瞬间盈满二人的鼻尖。
裴玄祁忽然含笑收拢臂弯,抬眸时,从她一双墨瞳中瞧见自己的影子。
不等裴玄祁松手,蕴玉便抵着裴玄祁的胸膛站直身子,细声细气道:“圣上恕罪是妾无状”
“如何无状?”慢条斯理的清润男声响起。
蕴玉侧眸望去,便见裴玄祁面上一片意味深长的神情:“朕乃是你的夫,你的君。”
“在朕面前,如何都不算无状。”
见蕴玉有些怔然地愣住,裴玄祁轻声一笑,忽然朝她伸出手道:“陪朕走走。”
将手放进裴玄祁掌中时,蕴玉听见他轻声道:“容美人倒是比这满园的海棠,更要好看。”
与此同时,另一边,被扔在御花园中的仪妃面色就难看的紧。
依旧是满院的海棠绯色,望在仪妃眼中却无端多了几分寂寥。
“方才你可
瞧见了?圣上眼中可有半分瞧见你了?”她声音冷淡,听不出什么喜怒。
只是林承徽不是傻子,自然能揣摩出几分仪妃的心思。
这不悦,显然不是冲着她来。
想清楚这一点后,林承徽乖顺地冲着仪妃行了一礼,有些无所谓道:“是妾无用,有负娘娘美意。”
仪妃不动声色地瞥了林承徽一眼,目光沉沉。
“本宫要听的,可不是这个。”她悠悠转眸,望向林承徽的眸中泛起一丝冷意:“听流烟说,你阿兄乃是她手下一名副将,唤作林骁?”
提及林骁,林承徽眸中极快划过一丝暗光。
林承徽当即弯了弯唇角,笑道:“娘娘同楚将军倒真是姊妹情深,连这般小事都记得如此清楚。”
仪妃听完这话,强行忽略掉心中的一丝不舒服,继续道:“你阿兄骁勇善战,在军中颇受流烟赏识。”
“你同他兄妹情深,想必也知晓该如何做,对你阿兄才是最好的。”
林承徽微微低首,瞧着乖顺极了,垂下的眸中却闪过一丝不屑。
须臾,便听她平静的声音道:“妾明白。”
她知晓仪妃此时心中不悦,自然不会去触霉头,便只静静地站在一侧,不再多言。
仪妃见她这般木楞,除了答是便再也没有,脸色也忍不住露出一丝难看。
“本宫的话可不只是叫你记住,还是多费些心思,想想如何做才是要紧。”
“得了空多去容美人那儿走走,看看她是如何入了圣上的眼的。”
提及蕴玉,仪妃目中冷色愈深。
这还是头一回,她心中有些后悔将蕴玉送至圣上面前,早知如此,倒不如换一个人来的好。
只是思及蕴玉的小命还捏在自己手上,仪妃心中总算好受了些。
待回眸落至林承徽面上,她又蹙了蹙眉。
林承徽虽不如蕴玉生的娇媚动人,可这一身英姿飒爽的气质也是一等一的美人,怎得圣上就连看也不看一眼。
见林承徽依旧是无所谓的模样,仪妃心口一窒,拧眉道:“行了,随本宫回去吧。”
林承徽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轻声道:“是,娘娘。”
乾盛殿,春日的暖阳照的琉璃瓦闪闪发光。
殿内,蕴玉乖巧跪坐于御案旁,手中捏着根上好的朱墨缓缓磨动。
她算是知道上回琪婕妤见着她来为何不暗恨于她,盖因裴玄祁批折子时,是真的勤恳。
方才她二人顺着御花园逛了不过一盏茶,这人便将她带回乾盛殿伺候笔墨。
直到现在,少说也有两个时辰,这人竟一句话不说,静心伏案。
裴玄祁垂下的宽袖随意洒在御案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狼毫沾了沾朱墨,再度落笔时,敏锐地察觉出一丝不对。
只见他挑了挑眉,侧眸朝蕴玉看去,便见这娇人洇红了眼尾,正咬唇委屈地看着自己。
裴玄祁心中一动,索性撂了狼毫,慵懒朝后一靠,朝蕴玉伸手道:“这是怎么了?”
便见蕴玉眼巴巴地努了努嘴,委屈道:“妾手疼。”
她声若蚊蝇,面上的小表情却叫人怜爱的紧。
说来也奇怪,若是换了旁人这般作态,譬如先前的琪婕妤,裴玄祁早就心生不耐将人打发出去了,若是遇上心情不虞,降位也是有的。
可偏偏蕴玉这般作态,他却只觉得有趣的紧。
抬眸瞧了他一眼,薄唇轻轻哼出两字:“娇气。”
说罢,他指尖忽地捏过她研墨的腕子,一手顺着她腕子捏至指尖,果然泛着些红肿,就似上等的羊脂白玉透出些胭脂色:“这般娇气“
“在浣衣局的那些年,倒不知你怎么过的。”
此话一出,裴玄祁心中便是一震,直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
果然,眼前的娇人瞬间面色惨白,唇瓣紧紧抿住,一双眸子更是泛起清泪,硬生生忍着不让落下。
见状,裴玄祁轻叹一声,手下用力将人拽入怀中,无奈道:“朕不过是说说你怎的”
蕴玉垂眸,眸子定定盯着裴玄祁揉着自己指尖的大手,闷闷道:“圣上可是嫌弃妾的出身了?”
听出她语气中的颤音,裴玄祁心中无端升出些烦闷:“谁说朕嫌你了。”
话音未落,他腕间便被一颗泪珠砸了个正着。
尚未等他后悔自己的口无遮拦,便听蕴玉道:“妾知道的,她们都嫌妾出身卑微,不配伺候您。”
“就连妾自个儿,也这般觉得。”
“只是”一双白皙柔嫩的素手紧紧抓住裴玄祁衣袖,娇人泪眼朦胧地抬眸,目中满是央求:“只是您别嫌弃妾,好不好?”
她本就生的姿色无双,任哪个男子见了也要软下心肠,更别说了解这个中滋味的裴玄祁。
裴玄祁喉头滚动,一手触至她眼下,微微用力,将她眼角泪珠拭去。
接着,就连他也有些失神地听见自己略带沙哑的声音道:“告诉朕,是谁敢这般说你?”
蕴玉眼尾飞红,发间的玫瑰香气随战栗漫开,却只顾摇头,便是半个字也不肯多说。
裴玄祁轻轻一叹,一手顺着她的发顶一路抚至发尾,无妨,她既不愿说,自己便不问,总归他也会知晓。
似是听见裴玄祁的轻叹,蕴玉垂下的睫毛微微一颤,眸中飞快闪过一丝亮光。
紧接着,她双手攀住裴玄祁胸膛,抬眸羞赧道:“妾备了一礼,还望圣上收下。”
“哦?”裴玄祁眸中暗色涌动,低笑一声:“让朕看看,容美人备了些什么好东西。”
蕴玉自袖中取出素白香囊,薄荷清香瞬间在二人间弥漫开来:“妾见圣上近日劳神,特意备了薄荷香囊,希望能借此叫您松快些。“
帝王玄色广袖拂过御案,修长如玉的手指勾着香囊垂下的穗子轻晃:“美人连穗子都绣成并蒂莲“
他忽地倾身,龙涎香裹着炙热呼吸扑在她耳后,“是盼着与朕共结连理?“
蕴玉暗道这人真是脸皮厚,这般不要脸的话都能说出口。
颈侧却霎时漫上霞色,发间的珠钗随着她战栗轻响,嗫嚅道:“妾妾手拙“
话音未落,裴玄祁已伸出手在香囊一角缓缓摩挲——那里用银线绣着极小的“玄祁“二字。
私绣帝王名讳乃是大忌,便是重罚斩首都不为过。
只是目光触及到怀中含羞的娇人,裴玄祁微微勾唇,她能有什么坏心思。
玄色衣袖忽地扫落奏折,将她困在御案与胸膛之间:“容美人这份心思,倒比林承徽的剑舞更让朕惊喜。“
提及林承徽,便见蕴玉不悦地嘟起嘴,大着胆子一手抵住裴玄祁的唇瓣,故作凶狠道:“不许提她。”
趁着裴玄祁失神,蕴玉刻意凑近了他耳边,吐气如兰道:“妾在薄荷油里添了白芷,最是醒神”
话未说完,被帝王衔住耳垂的动作截断:“圣上“
他忽然将人抱于御案之上,堵住娇人尚未说出口的惊呼。
窗外忽有清风穿堂而过,惊得殿中春色泛起层层颤意。
因着裴玄祁夜间还有要事要处理,天色将暗之时,终于舍得将蕴玉放出乾盛殿。
她换了身崭新的宫裙,面上仍旧留着尚未散去的红意。
待谢过前来送她的徐嬷嬷后,蕴玉才扶着藏珠的手轻轻转身。
甫一转身,她面上的羞涩娇媚之意便随着夜风散了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派沉静之色。
宫中这些女人,一身荣辱皆系于帝王一人,如今来看,裴玄祁对她似乎有了几分情意,真叫她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与此同时,宫中不少地方皆收到消息,容美人在乾盛殿待到日暮之时才离去。
章华馆中,薛美人捏着狼毫的手一顿,忽然眯了眯眸子,吩咐道:“侍乐,你去昭月宫西侧殿盯着点儿,瞧瞧她们殿中是否有药气传来。”
第40章 贱婢昭月宫西侧殿内,
藏……
昭月宫西侧殿内,藏珠正要捧了药材去外间熬药,却忽然被蕴玉叫住:“慢着。”
藏珠脚尖一顿,回眸疑惑道:“怎么了主子?可是有何不妥?”
蕴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思及薛美人近来对她的关注,蕴玉微微眯了眯眸子,轻声道:“便在房中熬吧,再向香炉中添两块香料。”
“是。”蕴玉小心应了,显然也想起来薛美人之事,因此动作间更加谨慎小心。
另一头,凝晖殿中。
林承徽正捧着柄剑细细擦拭,潮音捧着铜盆从外间进来,冲她温声道:“主子,奴婢将水打好了,快来洗漱吧。”
她二人自打在边城时就相伴多年,因此私下相处起来随意极了。
闻言,林承徽一手放下细剑,转身走至铜盆跟前站定。
潮音伸手将帕子拧干递给林承徽,眨眼笑道:“主子可是想林将军了?”
林承徽闻言一顿,随即撇了撇唇角道:“想有什么用,这天高皇帝远的,便是想破了天去也见不到。”
说罢,她摁着帕子在脸上胡乱擦了一通,接着将帕子扔回铜盆中,嗤笑道:“容美人在乾盛殿待了一下午,想必有些人又要坐不住了。”
潮音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闻言眸中也露出几分厌恶道:“这仪妃还真同楚流烟一般,最会装腔作势。”
林承徽冷冷扯一扯唇角:“谁说不是呢,这般大张旗鼓的叫我过去,原以为我能分了容美人的宠爱,没成想圣上根本没看上我,瞧她气的,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咱们边城最会变脸的杂耍都没她会变。”
她这一番话说的刻薄极了,可犹不解气。
“仪妃还说我一手剑术出神入化,我要真那么牛,头一个一剑捅了楚流烟那厮!”
林承徽两步回了床榻边,伸手将那利剑合上,随手挂在一旁,口中仍旧不饶人道:“便是你我知晓她最是虚伪又如何?”
“偏生阿兄对她好的不得了,便是连我也能送进宫替她分忧。”
说及此,林承徽狠狠眯了眯眸子,恨恨道:“若是我真是他嫡亲的妹子,他还能送得出手么?”
闻言,潮音从鼻尖轻轻哼了一声,忿忿道:“别说是嫡亲的妹子,只要那楚流烟冲他笑一笑,什么也舍出去了。”
话音刚落,潮音就察觉一道阴恻恻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无语撇眸,果然便见林承徽正盘了双腿,双手抱胸地睨着自己。
见状,潮音无语地抽了抽唇角,哼道:“您瞧,一说林将军您就不乐意,奴婢不说了还不行?”
林承徽耸了耸肩,自然地朝里挪了挪,摊摊手道:“你也知晓,阿兄就是根榆木头,又笨又蠢的,怎么可能斗得过楚流烟那个女人。”
说及此,她面上忽然露出些许忧色:“如今我进了宫,也不知道楚流烟有没有欺负我阿兄。”
潮音抬脚跨上床榻,在林承徽对面坐下,语气悠长道:“这您怕什么?”
“楚流烟她阿姊不就在这宫中,她还想叫您替她阿姊生孩子呢,能不将林将军牢牢捏在手中么。”
林承徽一听这个就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怎么说楚流烟和仪妃蛇鼠一窝呢,这么阴损的法子也亏她们想的出来,还想叫我给她生孩子?”
“看我哪天不一碗绝嗣药下肚,断了她这个念头。”
说及此,林承徽脑中忽然浮现出白日里蕴玉的模样,摸了摸自己的下颌,道:“我总觉得,这容美人,也是个不简单的。”
潮音斜眼看她:“得了吧,就您还直觉呢,还是早些歇着吧。”
话音刚落,潮音便探出身将烛火吹灭,随即回了床榻上同林承徽一块儿歇息了去。
翌日一早,蕴玉洗漱完后推开窗户,一阵微风携着青草气吹了进来,搅散屋中沉郁的药气。
藏珠将提回的早膳在桌上一一摆开,瞧了眼外间的好天气,笑道:“今儿个这日头倒是少见。”
“阳光照的人身上暖洋洋的,却又不晒,真是舒服的紧。”
天气好,人的心情也随之好了几分,蕴玉微微一笑,在桌边轻身坐下。
她一双玉箸将将碰到碟中的白玉山药糕,就听见外间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
碧澜臭着一张脸出现在门口,一边挥着手绢驱散气味,一边掩了口鼻嫌弃道:“这都是些什么味儿啊!这么难闻!”
她面色一垮,冲着蕴玉吩咐道:“娘娘叫你来正殿,动作还不快些。”
说罢,似是瞧见蕴玉几乎不曾动过的早膳,碧澜眯了眯眸子,恶声恶气道:“还愣着做什么,难不成还要娘娘等你?”
藏珠脸色一凝,念着不给蕴玉惹事,到底将这口气忍了下来,勉强扯出一抹笑道:“碧澜姐姐,我家主子还未用过早膳,可否”
话未说完,便被碧澜一挥手绢打断:“吃吃吃,就知道吃!”
“少吃一顿也不见就饿死你了,敢叫娘娘等你用早膳,真是个没规没矩的东西!”
碧澜发泄了好一通,仍旧不解气,也不管蕴玉是不是主子,愈发变本加厉道:“不过是浣衣局出身的破落户,想必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也才这般馋这两口吃的。”
“你!”藏珠面色由白转红,秀眉一拧便要冲上前去理论,却被蕴玉一把抓住袖子。
“无妨。”柔软婉转的女声便似夏日的一股清流,奇迹般地抚平了藏珠心中的怒气。
蕴玉暗中拍了拍藏珠的手,才轻轻站直身子,双手交握于腹前,挺直脊背走了出去。
仪妃与梅妃共同主理秋麓山之行,宫中有想法的人今儿个都约到一起,一块儿来了昭月宫拜见。
李淑仪,伊昭容,徐容华,薛美人,林承徽,安才人,仪妃这一派的宫嫔几乎来了个齐整。
蕴玉踏入正殿之中时,正巧听见李淑仪恭维的声音:“这才几日不见,瞧瞧咱们娘娘这小脸,竟是又白嫩了几分,真是叫妾羡慕极了。”
“谁说不是呢,敢问娘娘是如何保养的,也叫妾好生学一学。”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
这般浅显的恭维之意,仪妃自然能听出来。
只是这宫中本就是这般,虚以委蛇的时候多了去了,她自然也不会不给面子,娇笑着随意推辞了几句。
恰逢此时,仪妃抬眸瞧见蕴玉进来,登时笑吟吟道:“容美人来了。”
说着,她随意扬了扬下颌,示意蕴玉坐在薛美人和林承徽之间。
一旁的宫人立即会意,小心将备好的茶盏送上。
蕴玉这边刚刚沾上绣凳,就听见李淑仪捏尖掐酸的声音道:“哟,原来是容美人,难怪叫咱们这一阵好等,这可是圣上跟前的红人。”
蕴玉眸色一动,指尖轻抚过腰间香囊的流苏穗子,抬眼时眸中漾起恰到好处的讶色:“淑仪姐姐说笑了,方才在廊下见着司苑局送来的素冠荷鼎,一时新鲜,多瞧了几眼,倒叫姐姐们久候,是妹妹的不是。“
没想到蕴玉竟这般好说话,李淑仪碰了个软钉子,也不再找她麻烦,扭头提起了秋麓山一事:“今年这日头比起去年倒是爽快不少,妾记得,去年便是在秋麓山,这个时候也生了些燥意。”
提及秋麓山,徐容华与安才人的眸中都升起些希冀。
只是徐容华惯来小心翼翼,当下也不敢开口说什么。
倒是安才人首当其冲道:“淑仪姐姐这么一说,真是叫妾心生期待,恨不能赶紧去秋麓山瞧瞧秋色才好。”
李淑仪染着丹蔻的指尖重重叩在青瓷盏上,鎏金护甲刮过盏沿发出刺耳鸣响:“安妹妹莫不是忘了去年春猎?“
她斜睨着安才人鬓边颤巍巍的蝴蝶步摇,嗤笑道:“连马背都爬不上去的人,倒想着瞧秋麓山的秋色?“
安才人被她一堵,心中一窒,不过很快缓过脸色,抚了抚腕间的珊瑚缠丝护腕,柔声细气道:“这护腕还是圣上去年赐给妾的,圣上说,这
颜色配红鬃马最是飒爽,淑仪姐姐觉得哎呀,妾忘了姐姐已有三年未得过御赐之物了。“
殿内霎时死寂,薛美人执茶盏的手微微一颤,碧螺春的雾气氤氲了她眼底的神色,叫人看不真切。
一旁的林承徽眸中倒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上首,仪妃伸手在桌案上不轻不重地叩了叩,启唇笑道:“要我说,就该带两个会唱曲儿的,从这宫里头一路闹到山里头才热闹。”
这话中暗指的是谁,众人心中都清楚,一时皆默契地噤了声。
眼下都是她这边儿的人,仪妃也不卖关子,目光环视一圈,最终落在蕴玉面上。
她勾了勾红唇,轻声道:“今年圣上嘱咐过,不宜带太多人过去,徐容华,安才人,你们都是宫中的老人了,今年就留在宫中吧。”
闻言,徐容华与安才人皆是面色一僵,眸中闪烁着些不甘心。
说罢,仪妃又冲着蕴玉道:“李淑仪同伊昭容毕竟乃高位妃嫔,不去也说不过去,林承徽和薛美人的恩宠都不及你。”
“不如这回,你便别同她们争了,如何?”
蕴玉睫毛一颤,掩住眸中的讥笑,口中却温温柔柔地应了是。
既然正事已经敲定,仪妃也不耐再同这些人纠缠,当即便道:“除了容美人,都出去吧。”
待内室中只剩下蕴玉同仪妃二人时,仪妃才缓下声音,刻意问道:“本宫不让你去秋麓山,你心中可有怨气?”
蕴玉温顺行了一礼,柔声道:“妾有今日,皆因娘娘恩泽,不敢有半点怨气。”
仪妃见她识趣,心中舒服了些,微微颔首道:“你能这般想自是最好不过,本宫虽说不让你去秋麓山,心中却也是有你的。”
说着,她轻轻一抬手:“碧澜,你带容美人去本宫的私库中,挑两样她喜欢的首饰。”
话音刚落,碧澜便躬身应了,领着蕴玉去了一旁的外厅。
说是私库,其实不过是仪妃提前挑出来的几样首饰,用托盘摆成一排,叫蕴玉从中择个一两样罢了。
见蕴玉蹙眉站在当中,碧澜冷冷一抽嘴角,毫不客气道:“浣衣局出身的就是小家子气,不过是点首饰也能看花了眼去。”
“你倒是快些挑,本姑娘还要回去同娘娘复命呢,可别因着你耽搁了时辰。”
蕴玉垂眸,对碧澜的冷嘲热讽恍若未闻,余光扫至远处露出的半个玄色衣角,心中忽然一动。
便见她咬了咬唇,眸中颇有些不忿道:“碧澜,你虽是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可我也是圣上亲封的美人,你无论如何,也该对我放尊重些才是。”
“看在娘娘的面上,这次便罢了,你往后怎么也要注意着些。”
话音未落,便听碧澜发出一声极尖利的嗤笑声:“嘶——你是个什么玩意儿,从浣衣局爬出来的一只老鼠罢了。”
“若是不是凭着这身嫩白的皮肉,便是连本姑娘的一片衣角,你也没福气见着,如今竟敢教训起我来了。”
“容美人,你可要时时刻刻记着自己是怎么走到今日的,莫要忘本才是!”
蕴玉闻言,颇为不敢置信地抬眸,眸中满是愤懑。
她正要开口,却听身旁传来极为清润的男声道:“容美人是如何走到今日的,你倒是清楚的很!”
男子嗓音极冷,尚未等蕴玉反应过来,便见玄色龙纹广袖挟着劲风掠过,男人的鎏金皂靴已重重踹在碧澜肩头,骨骼碎裂的“咔嚓“声与男人带着怒气的声音同时响起。
“朕倒要看看,这昭月宫几时成了市井菜场?“帝王玄色衣袍上的十二章纹随着他的动作翻起惊涛,裴玄祁冷下脸色嗤道:“好个忠心护主的奴才,倒比御史台的言官更会搬弄是非!“
碧澜心中怕极,双手紧紧抱着裴玄祁的靴子,呕着血沫挣扎欲辩,却被裴玄祁靴尖挑起下颌,他声中带着极为明显的寒意:“不如你来告诉朕,容美人是如何走到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