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9章 残阳如血(2 / 2)

关羽咳出一口血沫:“我兄若死,这天下再无我容身之处。” 他忽然瞥见人群中的甘夫人,那妇人怀中抱着的阿斗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他,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苏羽突然上前一步:“主公,玄德公尚在许昌,只是……”

“只是被我锁在梅林深处,日日与菊花为伴。” 曹操接过话头,目光落在关羽紧握刀柄的手上,“云长若肯归降,我便保玄德公一家平安。”

青龙刀哐当落地的声响,惊飞了破晓时的寒鸦。关羽单膝跪地的刹那,曹操忽然转身,不敢看那双曾燃着烈火的丹凤眼。他想起洛阳酒肆的月光,刘备说天下人的心要用诚意焐热,那时自己只当是卖草鞋的妄言。

建安九年暮春,邺城的牡丹开得正盛。曹操坐在袁府的凉亭里,看苏羽清点袁绍的藏书。那些泛黄的竹简从密室里搬出时,还沾着陈年的霉味,其中一卷《孙子兵法》的扉页上,竟有刘备批注的字迹。

“主公你看。” 苏羽指着其中一句,“‘攻心为上’四个字,玄德公注了‘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曹操将竹简扔回箱中,酒盏在石桌上转了半圈:“他倒始终记得自己是中山靖王之后。” 他忽然想起官渡之战时,许攸深夜来投,怀中揣着的不仅是袁绍的粮草布防图,还有刘备写给刘表的密信。那信上的字迹与眼前的批注如出一辙,带着三分倔强七分悲悯。

帐外忽然传来喧哗,许褚掀帘而入,甲胄上还沾着露水:“主公,袁尚引乌桓骑兵犯境,张辽将军已在白狼山列阵。”

曹操抓起案上的令箭,忽然瞥见亭外的老槐树。去年深秋截获的刘备密信,就是藏在这树洞里,信纸裹着的菊花干至今还在香囊里,散发着若有似无的清香。

白狼山的厮杀持续了整整三日。当张辽的破阵骑兵踏碎乌桓王的金帐时,曹操正在山腰上饮酒。他看着远处的狼烟与晚霞交融,忽然问身边的郭嘉:“奉孝,你说刘备在许昌,会不会也在看这落日?”

郭嘉咳着血笑答:“玄德公此刻,怕是正对着菊花酿酒,等主公兵败的消息呢。”

曹操将酒盏掷向山崖,陶片坠落的脆响中,他想起刘备酿的菊花酒。那年在许都,两人对饮到深夜,玄德公说这酒要埋在梅林下,等天下太平了再挖出来,到时候请他共饮庆功酒。

“传令下去。” 曹操的声音被山风卷走,“班师回许都。”

许昌的梅林已抽出新芽,刘备坐在囚室的窗前,看着墙外掠过的飞鸟。看守忽然送来一坛酒,泥封上还留着熟悉的菊纹。他拔开塞子,清冽的酒香漫出来,与记忆中某个秋夜的味道重合。

“曹孟德终究是懂我的。” 刘备浅酌一口,酒液入喉时,竟尝到几分苦涩。他想起年少时在涿县,母亲教他辨认草药,说世间最苦的不是黄连,是明知前路坎坷,却还要一步步走下去的决心。

曹操踏入梅林时,正看见刘备对着酒坛出神。囚服洗得发白,却依旧被他穿得笔直,像极了当年在洛阳酒肆,那个站在寒风里也不肯缩肩的卖鞋郎。

“玄德可知,云长在我帐下?” 曹操坐在对面的石凳上,看花瓣落在酒坛里。

刘备将酒坛推过去:“他是降你,还是降这天下?”

两人忽然同时笑起来,惊得枝头的麻雀扑棱棱飞走。曹操想起建安三年的那场暴雨,他们在吕布的白门楼外避雨,玄德公说自己做了个梦,梦见一片桃园,桃花开得比晚霞还要红。

“河北已定,我欲南征。” 曹操的手指在石桌上划出长江的轮廓,“你若愿随我,这荆州牧的位置……”

“不必了。” 刘备起身时带落了满袖花瓣,“我还是喜欢酿酒,尤其是菊花酒。” 他望着墙外初升的月亮,忽然轻声道:“那年在洛阳,我说你赢不了天下人的心,如今依旧这么说。”

曹操没有反驳,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清冽的酒香里,似乎真的藏着什么,像极了少年时在谯县的田埂上,闻到的麦香与泥土的气息。

建安十三年的东风,吹得赤壁的江面翻涌。曹操站在楼船的甲板上,看对岸的火光连成一片,忽然想起许昌的梅林,此刻该是落英缤纷了。苏羽扶着他的胳膊,声音在炮声中发颤:“主公,火势太大,我们……”

“我知道。” 曹操望着江心燃烧的战船,那些曾载着他平定河北的楼船,此刻正像濒死的巨兽在火中挣扎。他忽然想起刘备,那人若是在此,定会说这火是天意,是天下人的心火。

败走华容道时,泥泞沾满了锦袍。曹操在竹林里歇脚,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刀声。他回头,看见关羽立在月光下,青龙刀的刀锋上还滴着水,像极了下邳城破那日的寒雪。

“云长要杀我?” 曹操的笑声在林间回荡,带着几分自嘲。

关羽收刀入鞘,转身走入浓雾:“兄长说,你我之间,该留三分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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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忽然弯腰剧烈地咳嗽。苏羽递来水囊时,看见主公的指缝间渗出了血。那些血珠落在青石板上,像极了许昌梅林里,被踏碎的花瓣。

回到许都时,已是深秋。曹操登上城楼,看满城的菊花又开了。苏羽告诉他,刘备已在荆州立足,孙权则在江东厉兵秣马。他忽然想起玄德公酿的菊花酒,便让人去梅林深处挖掘。

酒坛挖出时,泥封已有些松动。曹操拔开塞子,却闻不到丝毫酒香,只有满满的一坛泥土。苏羽惊呼着要追查,却被主公拦住。

“是他换了。” 曹操将泥土倒在城楼上,看它们被风吹散,“他把天下人的心意,都酿进这空坛里了。”

秋风再次掠过城楼,吹动曹操花白的鬓发。他望着南方的天际,那里的云影变幻,像极了年轻时在洛阳酒肆,看到的那片飘移的晚霞。腰间的佩剑依旧泛着冷光,只是握剑的手,已不如当年有力。

苏羽递上一件披风:“主公,天凉了。”

曹操没有接,只是望着初升的月亮。

月亮像枚被磨旧的铜镜,悬在墨色天幕上。曹操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沿着城楼的垛口蜿蜒,像条即将干涸的河。

“当年在虎牢关,温酒斩华雄的那盏酒,比这月色烈多了。” 他忽然开口,声音里裹着风的沙砾。苏羽垂手立着,知道主公又要讲那些翻来覆去的旧事。这些年主公的记性时好时坏,唯独洛阳的酒肆、官渡的烽烟、赤壁的火光,记得比谁都清楚。

“那时候玄德还在我帐下,三兄弟挤在同一间营房。云长夜里总睁着一只眼,手里的青龙偃月刀擦得能照见人影。” 曹操抬手摩挲着城砖上的凹痕,那是当年袁术称帝时,箭矢留下的旧伤。“我问他,天下未定,何不舍刀饮酒?他说,刀在,才能护着哥哥安稳饮酒。”

秋风卷着几片干枯的菊瓣掠过脚边,曹操弯腰拾起一片,指甲掐进花瓣的纹路里。苏羽看见主公指缝间又渗出细密的血珠,与花瓣的枯黄混在一起,像极了去年在赤壁江面看见的残阳。

“苏羽,你说人这一辈子,到底争些什么?” 他把碎成齑粉的花瓣撒向夜空,“我讨董卓,是想护着大汉的根基;灭袁绍,是想断了那些觊觎神器的念想;可到了如今,这天下反倒比当年更乱了。”

苏羽刚要回话,却见远处的梅林里闪过几点火光。他按住腰间的短刀,正要呵斥卫兵,却被曹操按住手腕。主公的手很凉,指节硌得人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