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是有心气的。
现在,这口气却散了。
他给纪吟看诊次数最多,对两人发生的纠葛也了解了七七八八,一个倔强坚持,明明顺从陛下就能锦衣玉食一辈子,却偏偏不肯妥协;另一个则专断独行,手段强硬,偏要强求,他也说不清谁对谁错。
“张太医,不管用什么手段,务必要保下夫人的性命,否则你我都承受不住主上的怒火。”段英又说。
“是,这是自然。”张太医连忙拱手。
接着段英又严厉训斥了玉樨宫中的宫女,“你们怎么做的事,竟没发现夫人藏了碎瓷片……”-
段英猜得不错。
段伏归收到消息时,确实正在两军对垒的关键时刻。
然而看清信上的内容后,他半点没有犹豫,把手下大将召集起来,飞快做了安排。
“贺兰坼,你领左路五万大军,直取豫州,对洛阳围而不攻。”
“拓跋湟,你带四万兵马屯兵上党,取西河、河东二郡,然后进逼长安。”
“呼延启,你带两万兵马……”
命令一下,众人自是劝了又劝,可惜都不能改变段伏归的决定。
“这齐国来的汉女真是个祸害!也不知她使了什么巫术,让陛下一颗心扑在她身上,妃嫔也不纳,儿子也没有,现在更是连国家大事都不顾了。要我说,还不如死了好了!”拓跋湟骂骂咧咧。
“嘘,你小声点吧,万一被陛下听到,你脑袋还要不要了。”行军司马郭孝劝。
“听到就听到……呃。”看到突然从帐篷拐角冒出来的人,拓跋湟瞪大眼,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
辽东王段爻慢慢走过来,年近半百的他面容刚毅而宽厚:“放心,我不会去跟陛下告密的,不过你这嘴确实该把把门,还好听到这话的是我,要是陛下,不说你的脑袋,你这左将军的位置恐怕是真保不住了。”
拓跋湟这才一脸后怕,连忙谢了他几句。
“好了,我也不过是随口提醒一句,方才什么都没听到。”说罢他拍拍拓跋湟的肩,径自离去了-
段伏归一路换马不换人,将近一千五百里的路程,竟只用了不到四天就回到了燕京城。
段伏归一路冲进玉樨宫,明明恨不得立马将人揽到怀里,可在看到静静躺在床上的那道单薄的身影后,却蓦的顿住了脚步,一时间竟不敢上前。
此时暮色渐晚,天际已染成了幽深的蓝紫色,殿内燃着烛火,暖黄的烛光飘落到女孩儿的脸颊上,却怎么也驱不散她脸上的苍白。
她比他离开前又瘦了许多,原本还算柔软的脸颊竟都凹了下去,仿佛只剩一副骨架上披了层薄薄的皮。
她闭着眼,气息微不可觉,如果不是胸前还微微起伏着,几乎要叫人怀疑她是否还活着。
太医说,她心存了死志。
他想起自己离开前,她拽着他,让他解开她的锁链,凄厉到近乎失控,是不是从那时起,她就开始绝望了。
他只想拴着她,却忘了,她是人,一个人想要正常地活着,就需要与外界进行正常的交流。
而他都做了什么,把她锁起来,不许人跟她说话。
这个向来骄傲且固执的男人,眼里头一次出现前所未有的悔意,他错了,他真的错了,不该这么对她。
许久,段伏归终于抬起沉重的步子来到床边,她明明就在自己眼前,他却不敢伸手。
幽微的光影中,她仿佛青烟聚成的一抹幻影,好像他伸手一碰,她就会化作尘埃消散在自己面前。
“阿吟。”段伏归低唤了句。
床上的女孩儿双眸紧闭,没有半点反应。
段伏归半跪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纤细苍白的左手,好轻,好细。
似感觉到外人的触碰,女孩儿终于有了反应,睫羽轻颤了几下,极缓极轻地撩起睫羽,仿佛轻轻颤动的蝴蝶翅膀。
她微微转过头,虚虚地看向床边,依旧不聚焦,好像在看他,又好像没在看他。
段伏归心头一紧,握紧了她的手,赶紧说,“阿吟,对不起,从今以后,我再也不锁着你了,只要你好起来,只要你好好的,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男人的声音似乎唤醒女孩儿的神志,她眼神定定地落在他脸上,瞳仁中慢慢聚起一点眸光。
“你……回来了?”她轻轻开口,声音像片羽毛。
“是,我回来了。”段伏归将她掌心贴到自己脸上。
纪吟意识到他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后,挣扎着动了下。
“阿吟,你要做什么?”
纪吟不听,只撑着手要坐起来。
段伏归只好小心揽着她的腰,扶着她坐稳。
他轻轻圈着她,刚想再说几句宽慰她的话,忽然,他身体一僵。
低下头,女孩儿的手正抵在他胸口处,手里握着一根金色的发簪,发簪的另一端,直直没入他胸口。
纪吟抬起头,四目相对,眼神再不复刚才的虚弱,相反,琥珀色的瞳仁中清晰倒映着男人的面孔,似燃烧着无尽的复仇的怒火。
第77章
段伏归完全没有料到眼前这一幕,战场上凶猛的刀剑都无法伤到的男人,此时却被一个柔弱的女孩儿拿着发簪刺进了胸口。
只因,他对她毫无防备。
时间在这一瞬间静止了。
男人脸上的愕然,女孩儿眸中的怒火。
许久,纪吟猛地拔出发簪。
男人胸口处的鲜血喷了她满脸,宛如洁白的画纸上落下点点朱砂红梅。
纪吟一眨不眨地与男人对视着,心中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被囚禁的这段日子,她被孤独和黑暗环绕,看不见一丝天光,仿佛永远被人遗弃在这座宫殿般的囚笼里。
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未来,不知道还能不能重新看到蓝天,闻到花香,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重获自由。
或许不能了,男人要把她锁在这里锁一辈子。
一想到这个可能,她便仿佛置身在无边无际的深渊中。
最绝望的时候,她不是没想过死。
万一死了就能回去了呢?
可是,凭什么是她死?只有大奸大恶的人才罪该万死!
她奸吗?她恶吗?她主动做过坏事害过人性命吗?她做错了什么她要死?
明明是段伏归,是他害得她落到这种地步,他都没死,她凭什么死?
纪吟就靠这个念头撑着自己走过那段日子,她要杀了他,哪怕鱼死网破。
成功了,她会死;失败了,她或许也会死。
但她不在乎,她受够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了。
金簪刺入男人胸口,她终于不顾一切撕开了男人束缚在她身上,让她近乎窒息的丝线。
仿佛即将溺水之人挣扎出水面呼吸到最后一口新鲜的空气,终于得以喘息。
段伏归注意到,纪吟手里的发簪特意磨尖过,说明她不是临时起意。
他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心惊。
她眼里抱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已然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了。
纪吟见刺了一簪,男人还没倒下,握着染血的金簪,再次刺向男人胸口,却在半空被男人的大手握住。
段伏归从惊骇中回过神来,握着纪吟的手,“我害你被折磨这么久,你恨我,你要杀我,我不怪你,但我若死了,朝中的人不会放过你。”
纪吟听他这么说,竟“咯咯”笑了起来,面庞上的鲜血随着她的五官微微颤动,这张瘦削苍白的脸颊凄美诡谲,在烛光的映衬下,仿佛不似活人,而是前来复仇的厉鬼。
“你以为我还想活着吗?这种人不人鬼不鬼、不见天日的日子,早就把我逼疯了!你早就把我逼疯了!”她凄厉地说。
她每一个字,仿佛都化作了尖刀刺向他心脏,段伏归的心疼痛欲裂。
他知道她是个多坚强的性子,曾经被罚去掖庭,数九天寒的日子都能坚持下来,如今却被自己逼到这种地步。
“阿吟,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以后绝对不会再这么对你了。”他紧紧抱着她,似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向她保证。
段伏归不明白,两人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他明明只想把她留在身边,想和她好好在一起,与她生儿育女、白头到老,结果却弄到了这个地步,遥想当初二人情浓时的欢快时光,现在竟恍如梦中。
“阿吟,对不
起,对不起……”段伏归不停地喃喃地重复这句话。
“滚开,别碰我,我永远也不想见到你,永远也不!”纪吟不顾一切挣扎。
段伏归舍不得放开她,可触碰到女孩儿破碎而绝望的眼神后,再不敢刺激她。
“好,好,我知道,你太累了,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
段伏归终于起身,他强行收走纪吟手里的发簪,转身朝外,忍不住踉跄了下,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双腿都是软的。
但凡纪吟的精神软弱一点,等他回来,说不定就只剩一具尸首了。
段伏归从未有那一刻这般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承担不起失去她的后果。
他退到一边,却没出去,只有保证纪吟在自己视线范围里才放心。
她现在的状况,很难不让人担心她会不会再自残。
这时他才注意到,门帘外面两个探头探脑的身影。
“什么事?”段伏归眼神一扫。
两个宫女连忙垂下头,“陛下,太医给夫人开了安神温补的汤药,夫人该喝药了。”
“给我……”他下意识说,却又想起纪吟对自己的抗拒,闭了闭眼,挥挥手,让她们进来,“你们去伺候夫人喝药。”
木香撩起珠帘,待看清段伏归的模样后,忍不住惊叫了声,“陛下受伤了……”
段英守在殿外,立马冲了进来,看段伏归胸口一个窟窿,鲜血洇湿整片衣襟,伤口还在汩汩流着鲜血。
“主上!”
“来人,太医,快过来!”段英大喊。
自纪吟出事,段英怕再出什么意外,便安排了好几个太医在玉樨宫轮值,此时就在偏殿。
片刻后,太医匆匆赶到。
殿内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段英注意到,主上手里握着一枚染血金簪。
他下意识朝纪吟看了眼,这屋里能伤到主上的,敢刺伤主上的,只有她一个。
夫人只是个弱女子,以主上的身手,如何能被人轻易刺伤,要不是他毫无防备,要不就是他……心甘情愿的。
无论哪种情况,都十分不妙,万一夫人再起杀心……无论如何,主上都不能有事。
段英定了定神,转身到殿外召来一个亲信,扯下腰间的令牌递给他,又吩咐了几句。
“快去!”
“是!”
玉樨宫内,碾药的碾药,送水的送水,掌灯的掌灯,木香木叶在里间帮纪吟擦拭脸上的血迹,换掉沾血的衣裳和衾被,几名太医则在外间给段伏归处理伤口。
纪吟抱着与段伏归同归于尽的决心,用尽所有力气,磨得尖亮的簪尖深深扎进男人的皮肉,这口子看着小,实际却极为凶险。
“只差一点,还好错位了,还好。”张太医心有余悸。
这一簪虽没致命,但段伏归受伤后没第一时间治疗,失了不少血,加上连日赶路,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起来。
终于包扎好,段伏归挥挥手,示意众人下去。
“等等。”他忽又出声。
众人顿住脚,两股战战地立在原地。
段伏归坐在花梨木几桌边,一手撑着隐隐作痛的额头,声音低沉疲倦,“今夜之事,一个字头不许传出去,若走漏半点风声,你们就提头来见。”
众人颤颤应“是。”
天子受伤,若被朝臣知道,只怕又要引起一场风波,他们绝不会容忍段伏归身边留着纪吟这么一个不安定的因素。
段伏归正要再跨进内寝,去看看纪吟,这时宫外一个禁军来报:“陛下,虞国夫人来了。”
段伏归动作一顿,眸光犀利地瞥向段英。
段英没有辩解,只默默跪到地上请罪。
不过,想到什么,段伏归最终还是让人把虞国夫人请了进来。
“陛下,我听说你受伤了?伤得重不重?”虞国夫人还未跨进殿中,声音就传了过来。
段伏归迎上去,“外祖母放心,不过一点小小的皮肉伤,养两日就好了。”
虞国夫人板着脸,“受伤了就好好躺着,还起来做什么?”
段伏归笑着应是。
“你是怎么伤的?”
“战场上刀剑无眼,不小心……”
“陛下!”虞国夫人忽的加重声音,打断他的话,一双苍老却清明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恨铁不成钢,“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替那女人遮掩!”
段伏归脸上原本挂着的淡笑倏地隐去了,眼神如同冰刺扎到段英脸上。
“陛下也不用责备段英,他担心你的安危,而且,就算他不说,我就猜不出来了吗?”虞国夫人又道。
段伏归收回视线,却不应声。
虞国夫人从小看着段伏归长大,知道他一旦认准了什么事,就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强性子。
“陛下,你不能再把她留在身边了。”虞国夫人语重心长地劝。
段伏归的脸色有些难看起来,语气生硬地说:“外祖母,这是朕的私事。”
“身为皇帝,就没有私事。你一举一动都影响着多少人,更不要说你的性命干系着整个国家的国运,岂能把一个处心积虑想要你性命的女人留在身边。”
“陛下,你不要忘了,你是燕国的皇帝,你肩负着的,是几百上千万人的性命。”
“我知道你舍不得处置她,我也不叫你要她性命,我只是想叫你把她送走,她就是一柄美人剑,你日日留在枕边伴着入睡,总有一日会再伤了你。”
虞国夫人字字在理,是,若是一个明君,就该消灭自己身边一切隐患。
段伏归脸色铁青,咬着牙,加重语气:“外祖母,朕有分寸!”
“你有分寸的话就不会发生今日的事了。”虞国夫人见他油盐不进,气得狠拍桌案,杯盏被震得发出碰撞的清鸣。
“夜深了,朕有些乏了。”段伏归忽然站起身。
“陛下!”
“朕身上还有伤,确实乏了,外祖母也早些去歇息吧。”
他这么说,虞国夫人犹豫了瞬,明知他是在故意回避自己的问题,终究还是担忧他的身体多过其它。
“那陛下好好养伤,老身过两日再来看陛下。”
木香木叶两个宫女还守在纪吟床前,看到段伏归进来,连忙让身行礼,正要下去,头顶忽然响起一道低沉却自带威严的男声:“以后朕不在时,你们都得有人守在夫人身边保证她的安全,万不能叫夫人落单。”
这话段统领曾吩咐过,如今陛下又说一遍,二人十分警醒,齐齐应了声。
段伏归看向床铺,素纱綦文罗帐低垂,十来盏油灯驱散寂静无边的夜色,笼住满室暖黄,段伏归看着纪吟半掩在云锦丝被的脸颊,前不久溅上的血迹已经被擦拭干净,睡在这如牡丹般粉白柔软的丝被中,却越发显得瘦弱苍白。
他刚回来时,她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了无生气的一幕,直至现在仍冲击着他,让他后怕不已。
段伏归伸出手,指腹触碰到她脸颊,甚至有些硌人,再不复从前的柔软触感。
只有碰到她的温度,他才安下心来,她还好好地。
段伏归坐在床边,不知守了多久,直到他因失血头脑发晕,这才小心躺到她身旁,合眼睡去,手却牢牢握着她-
第二天,段伏归是被闷醒的。
极致的软绵闷堵,还有人在用力,段伏归一恢复意识,反射性地掀开脸上的东西。
纪吟被这力道带得朝后倒去,后背撞到里侧的墙壁上,闷哼了一声。
段伏归扭头一看,她手里还拽着枕头一角——刚才是她在用枕头闷杀他。
男人看着她,怔了下。
纪吟却半点没有被抓到现行的恐慌,反而直勾勾地看着他,“胆敢谋害陛下,实在罪无可赦,按律是不是该五马分尸,处以极刑。”
她语气漫不经心。
段伏归吐出一口浊气,“你知道的,我舍不得你。”
“那你一日留我在身边,我就一日想办法杀你。”纪吟恶狠狠地说。
段伏归半点不恼,看向她的眼神只有心疼。
“我说过,只要你好好的
,我任由你。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就不会追究你,但若你成功了,我就护不住你了。”
纪吟冷哼一声,撇过头。
段伏归就是个疯子。
“你既醒了,便去用膳吧,你现在太瘦了,该好好养养身体。”
“我不吃。”
段伏归眉眼一凛,语气冷了下来,“你不在乎你那些宫女了?”
纪吟眼神定定地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忽的笑了,“你又威胁我。你除了使手段威胁我,你还会干什么?”
段伏归脸色一僵。
纪吟继续嘲讽他:“你尽管威胁,我已经不在乎了。我自己都自身难保了,实在没有精力去管别人了。”
“而且,我也想明白了,她们的苦难不是我造成的,是你,是你在折磨她们,凭什么把过错算到我头上。”
段伏归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她以前不是最心软,最担心那几个宫女吗?只有心存死志的人才会这么不管不顾。
他必须换个手段激起她的求生意志,否则长此以往,只怕她的身体熬不下去。
“行了,我不处罚她们。”段伏归敛住表情,放柔声音,“我让她们回来伺候你好不好,你不是最喜欢她们了。”
纪吟眼眶微张,嘴唇动了下,却说不出一个字。
她知道男人这么做的意图,不过是换个方式拿捏她。
他既决定这么做,她无力阻止,而且,若能让她们回来,少吃点苦,或许也是件好事。至于其它的,无所谓了。
纪吟被男人强迫着食不知味地吃了碗粥,早膳过后,段伏归吩咐下面的人好生照看纪吟,身边不能离人,然后就去了前朝。
男人离开后,纪吟坐在榻上,盯着窗外发呆。
如今她脚上虽没锁链了,她却仿佛还被锁着般,只在这两间屋子里活动,即便下面的人主动劝她出去走动她也不去。
段伏归命令一下,冯全就飞快将尤丽等人放了出来。
如纪吟想的那样,尤丽她们确实又被罚了,却不是掖庭,而是单独关在一处宫殿里干活儿。
不到午时,众人便来到玉樨宫。
纪吟听到殿外传来一串脚步声,沉寂的眉眼一动,一转头,便对上七八双热泪盈眶的眼睛。
“夫人!”尤丽惊喜又震惊。
“公主!”陶儿带着哭声。
“夫人……”
干了几个月的苦活儿,每个人都憔悴了不少,来之前,冯全特意让她们洗刷干净,换上在玉樨宫当差时的体面衣裳,一下就鲜亮了许多,但瘦削的脸颊和粗糙的皮肤依旧能看出吃了不少苦。
纪吟只淡淡扫了一眼,并没像她们那样泪流满面。
“夫人……”
尽管纪吟现在锦衣华裳,身上穿着千金难求的云锦丝绸,脚上踩着珍珠履,身边的茶盏、香炉无一不精致贵重,可整个人却瘦弱苍白得过分,脸颊凹陷,手背青筋毕露,几乎成了风一吹就倒的纸人。
最重要的是她精气神上的变化,以前总是明媚而充满生机的,现在却只剩一片死气沉沉,叫尤丽险些不敢相认。
“夫人这些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尤丽满是心疼。
纪吟无意多说,“段伏归让你们回来,那你们就在这里住下吧。”说完便扭过头去。
尤丽等人的心瞬间沉了下来。
难怪冯总管带她们回来时,特意吩咐说,要她们好好照顾夫人,务必要让夫人养好身体,夫人现在这个样子,简直就像是油尽灯枯的前兆。
不得不说,段伏归这招确实还是奏效了。
纪吟本没胃口,午膳时,尤丽陶儿几人围在她身边,不停相劝,她最终还是多吃了几口。
下午,她们又在她身边讲着趣事,或是缠着她教她们下棋,编络子,纪吟实在没精神,可看着她们可怜巴巴的眼神,偶尔还是会给点反应。
段伏归收到消息,心里暗松了口气,有反应就好,有反应就代表还有求生意志。
果然,她还是心软的。
尤丽等人回来后,天天围着纪吟,花了十二分心思在她身上,几日下来,纪吟的气色终于有所好转。
这天晚上,吃过饭,段伏归亲自给纪吟洗漱好,抱着她回床上。
“阿吟,我让她们都回来陪你了,你开不开心?”
纪吟闭上眼,并不理他。
段伏归也不生气,继续问:“阿吟,我知道错了,我以后绝不会再锁着你了。你不是喜欢骑马吗?等你身体养好,我再带你去宫外骑马好不好?还有菱阳河边的桃花,等明年花开时我们一起去看……”
段伏归自顾自地说着,他说了许多,纪吟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阿吟,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纪吟蓦的睁开了眼。
第78章
“重新开始?”纪吟重复了一句。
“是,我们重新开始,我会改,我会好好待你,我封你做皇后,绝不会让你吃苦伤心了,你不想生孩子我们就不生,你要是还气我,我任你打罚……”段伏归仿佛看到希望,急急向她保证,说了无数好话。
纪吟起先静静听着,到后面,忍不住笑出了声,眼角甚至沁出泪花儿。
段伏归的声音顿住了。
“你是说,我该把你强迫我,把你罚我去掖庭做苦活儿,把你对我下药,把你将我像禽兽一样锁几个月的事,全都忘了?”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竟还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原来燕国陛下竟也这么天真吗?你可知道,断发难续,破镜难圆,曾经发生的一切于我而言就是一道永远也不可能填平鸿沟,是在我心上划下的刻痕。”
她每多说一个字,段伏归的脸色就难堪一分,然他语气却十分坚定,“断发可以再生,破镜可以重铸。从前是我错了,我以后一定好好爱你、弥补你。”
“爱?”纪吟冷嘲一声,烛光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他,雪白的脸颊仿佛经年不化的积雪堆砌,只有刻骨寒意。
“你知道什么是爱吗?你有尊重过我吗?你有问过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你从来只顾你自己,只要你想要,我就不能拒绝,否则你就会用各种手段威胁我,这就是你所谓的爱?”
她如此犀利,段伏归顿时狼狈万分,无言以对。
细想她说的,确实是他一直在强迫她、威逼她,可是,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爱她,想把她留在身边。
段伏归揽着她的肩,“阿吟,以前是我错了,我会改的
,你说,你要我怎么改都行。”
“真的?”纪吟似有几分松动。
男人忙不迭保证:“真的。”
“那我要出宫,我要一个人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不行!”段伏归一口拒绝。
纪吟毫不意外,没与他纠缠,嘲讽地看了眼,掰开他扣在自己肩上的手,背对着他躺到床上。
段伏归看懂她那一眼的意思,心底有些恼怒和难堪,却还是耐着性子,从背后搂住她的腰,轻揉着她纤瘦的身子,“阿吟,其它的我都依你,唯有这件事,我不能让你离开我。”
“我只想做这一件事呢?”
男人揽着她的胳膊一点点收紧,沉默了许久才道:“阿吟,我不能没有你。”
他语气那般深情,甚至卑微,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纪吟多么心狠无情,可分明是他一直在折磨她。
纪吟闭上眼,嘴唇绷起一道冰冷的弧度。
她就知道,男人所谓的认错根本就是一场虚伪的表演,这些天以来对她的种种忍让和包容,不过是想用另一种手段来折服她而已。
他根本没有变。
他还是那个以自我为中心的男人。
“阿吟,我是真的爱你,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我可以让你做任何事,可前提是你不能离开我。”段伏归紧紧抱着她,蹭了蹭她的脸颊。
“阿吟,我们今后还有很多时间,天长日久,我会让你看到我的真心的。”
天长日久,短短四个字,却叫纪吟又一次感受到绝望。
不能,她不能一辈子待在这个鬼地方。
纪吟默默攥紧了拳-
接下来的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宫女们依旧围在纪吟身边,想尽办法照料她的身体,逗她开心,男人时不时来刷一波虚伪的深情,纪吟懒得与他演戏,也懒得与他争吵,任他在那儿唱独角戏。
有时纪吟看得都累了,偏他在十分沉浸其中,好像演得多了,就能成真了一样。
这一日,男人竟在半下午就回来了。
段伏归看到角落里放的冰鉴,皱了皱眉,“现在天气是有些热了,不过你身子弱,还是不要贪凉。”说罢,让宫女把室内的冰都撤走了。
纪吟随他,并不阻止。
段伏归拉过她的手,拥着人走到铺着玉簟的矮榻上,“有个消息,你听了或许会高兴些。”
纪吟眸光怔怔地盯着桌案上的白玉花瓶,将他的话当做一阵耳边风。
段伏归眸光暗了瞬,紧接着又恢复如常,笑着朝她说:“齐国派来的使者到了。”
纪吟依旧没反应。
段伏归这才想起她许久未曾出门,恐怕都不知道这几个月外面发生的事,“你可知道这次派使者来的人是谁?正是你的胞弟,纪舷。”
纪吟睫羽一颤,终于从仿若木偶般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怎么会是他?!
段伏归虽想看她主动求问自己,但好不容易哄得人有了点反应,也不敢过火,给她解释:“去年谢塬意图篡位,齐国皇室现在虽都是些没用的东西,但毕竟名正言顺,统治了上百年,根基在那儿。谢塬虽手握重兵,但民心向背,他自己又想博一个好名声,哼,都造反了,还要名声这种没用的东西,出兵犹犹豫豫,反给齐国总是联合起来的机会。”
“双方窝里斗了一段时日,正逢秦国南下进攻,不得不暂停内斗,全力抵御外敌,后来战事暂歇,双方又斗了起来,齐国皇帝暴毙,宗室只好再次推举新帝,结果这个新帝没坐两天皇位,也死了,最后,双方大概做了什么权衡,谢塬正式成为了齐国摄政王,宗室则再次推举了一个皇帝,就是你胞弟。”
男人语气轻描淡写,甚至还有几分不屑,但这短短两句话里,却可见这场内斗的刀光剑影。
接连死了两个皇帝。
“纪吟”虽出身皇室,但他们家一向低调,又无权势,可以说与朝中的权力斗阵根本沾不上边。
她怎么也没想到,一场内斗后,最后竟是她的胞弟当上了皇帝。
即便她对齐国的朝局不甚了解也能想象到,纪舷年幼,身后又无势力,被人推着坐上那个位置,也不过是个傀儡而已,说不定还会因此招来杀身之祸,还不如像从前那样来得安稳。
段伏归见她垂着眸,抿着的唇瓣微微发白,知道以她的聪慧定然看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大掌轻轻抚着她脸颊,安慰道:“你也不必太过忧心,他们既然达成眼下这个还算平稳的局面,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打破,你那胞弟性命也能无虞。”
“纪舷今年也十三了吧,不小了,他聪明点就该知道怎么做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如果不能只能说明他自己废物……咳,不过如今他还能派人来燕国,说明处境上尚可。”触碰到纪吟冰冷的眼神,段伏归骤然意识到自己这话似不太恰当,生硬地转了个弯,一本正经地说。
“怎样,你想不想见见齐国来的人?”
在男人期待的目光中,纪吟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自己占了“纪吟”的身体,本该替她尽孝,只是她远在异国他乡,相隔数千里,实在有心无力。
如今齐国好不容易来了人,她不管怎样都要见见。
段伏归十分开心,让人给她好好打扮,纪吟没有拒绝。
宫女们服侍她穿上隆重的十二幅绣金大摆宫裙,腰系大带,配玉珏,长发挽起,头戴金莲花步摇,细细描了翠眉,两颊和唇瓣晕上一层浅浅的胭脂,整个人的气色便好了许多。
她从前也美,但不知是这两年又张开了,还是历经诸多事端,整个人的心境和气质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如今少了两分少女的娇憨,反而显出玉质剔透、仙姿瑰逸的美来。
段伏归见到她这打扮,眸中绽出惊艳的光亮。
“你今天打扮得真好看。”男人伸出手。
纪吟冷冷撇过脸,男人的手就落了空,他也不在意,顺势捉她的细腕,将人牢牢攥在自己掌里。
段伏归在太极殿接见齐国使者,纪吟随他出席,与他并排落座。
双方说了一通场面话,后面便是你来我往的敬酒客套。
齐国派来燕国的,不仅有纪舷的人,更多的是谢塬的下属。
谢嶒见段伏归身边仅有纪吟一名后妃,再看两人的姿态,眸中闪过一丝意外,一般来说,只有皇后才有资格与皇帝并排而坐。
看来那个传闻是真的,段伏归当真对公主爱得痴狂,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这对摄政王来说可不一定是好事。
“陛下让臣代他向公主问好,公主离开故国两年多,陛下一直十分牵挂公主。”谢嶒朝纪吟遥举起酒杯。
纪吟点了点头,举起玉杯回应。
一杯、两杯、三杯下肚,段伏归见她还没停下来的趋势,不由在桌案下按住她的手,“这果酒虽不烈,但你身体虚,喝多了也伤身。”
“我头晕,想先回去歇息。”纪吟揉了揉额角。她正常兴致都不高,或许齐国来人,反而勾起了她对家乡的思念。
“我送你。”
第二天,谢嶒又递了进宫的奏疏。
随他一起进宫的,还有一个女官打扮的中年女人。
女人得到允许,被一路带进玉樨宫。
对方一见到纪吟就流下泪来,“女郎!”
“俞媪。”纪吟忙迎上去,扶住她的胳膊,阻止她继续下跪。
这是“纪吟”母亲身边最得用的管事嬷嬷,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长辈。
“女郎比离家时瘦了好多,女郎受苦了。”被唤做俞媪的中年妇女紧紧握住纪吟的手,眼睛在她脸上一寸寸打量,似要看清楚离家两年多的女郎有没有吃苦。
“只是天气热,苦夏而已,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纪吟笑着说。
“夫人听说您在北上路上病了,担心得半个月没睡着,后来又听说燕国皇帝去世,更是忧心得不行,只能整日在佛祖面前念经祈福,请佛祖庇佑女郎平安,现在终于见到女郎,奴婢回去,也能叫夫人宽心些了。”
接下来,两人又说了些话,纪吟问了家里人现在的情况。
纪舷被扶上皇位,她父亲却伤了腿。
“怎么伤的?”纪吟一惊。
“去年混战,有贼军闯入府上,直奔主君而去,还好温家郎君及时带兵赶到,这才救及时救下主君的性命,可……可就算治好了,主君今后也行走不便了。”俞媪难掩话里的悲戚。
这或许不是意外,伤了腿,才能对皇位没有威胁,才能名正言顺地立纪舷。纪吟心里发沉。
两人哀伤了阵,俞媪才又小心问纪吟:“燕国陛下待您好吗?”
若是不想叫家里人为自己忧心,纪吟该笑着回她,自己挺好的,可这话,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纪吟仰起头,看着殿外湛澄澄的天空,低低说:“我想回家。”
第79章
俞媪两眼一酸。
“主君和夫人,还有陛下也一直惦记着您,可齐国现在的情况,陛下在宫中也……”她话音低了下去。
“俞媪不必多言,我都明白。”
除非齐国的实力远超燕国,不然是不可能把出嫁的公主迎回去的。
就算齐国真的崛起,以段伏归的性子,只怕宁愿拉着她一起死也不会放她走。
两人絮絮说了许久,直到段伏归下朝回来,俞媪才不得不告辞。
“见了家里来人不该开心吗,怎么眼睛还红红的?哭了?”男人略显粗糙的指腹轻轻摩挲她纤薄的眼尾。
纪吟抬手拂开他,转身朝里走去。
段伏归也不恼,站在原地,沉思了瞬,然后跟了进去,坐到她身旁,道:
“如今齐国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你弟弟坐上皇位,手里却没实权,不过看在你的面子上,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帮他一把。”
齐国这次派使者来,主要是向燕国示好,经过去年一场大战,任谁都看得出燕国正在崛起,成为中原新一任霸主,齐国目前没有实力与燕国抗衡,只能示好以求自保。
他今日再次接见谢嶒一行人,对方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过是借着纪吟齐国公主的身份,说两国已成秦晋之好,希望两国互帮互助,相互扶持,期间属于摄政王一派和新帝一派的人各自在试探他,拉拢他。
段伏归想,如果这样能让她开心些,他倒也愿意费点心思。
段伏归原以为她这般恋家,听了自己的话,总会给点回应,却没想到纪吟仍旧闭着眼,半靠在榻上,神色淡淡,似乎对他的提议没有半点兴趣。
纪吟对男人的了解,不说十成十,七八分还是有的,别看他现在好像为了她能给她家人扶持,不过是想把齐国这团水搅浑罢了,他野心勃勃,等到两国彻底对上的那一天,他绝不会因为她就放弃对齐国的进攻。
若终有那么一天,还不如让纪舷做个吉祥物,那样还有保住性命的可能。
没能得到想要的回应,段伏归有些意兴阑珊,正失望时,纪吟却忽然开口,“我想让俞媪多留一段时间。”
段伏归双眼放光,飞快应道:“你想让她们留多久都行,只要能让你开心。”
段伏归以为她的态度终于软化了,然而她说完这句话,却再不曾主动开口,不过他也满足了。
水滴石穿,他们还有几十年的时间,一滴一滴磨下去,段伏归相信她总有一天会被自己磨到心软。
男人没有注意到,女孩儿长睫遮掩下的瞳孔中,划过一抹坚定的眼神-
第二天,在几个宫女的劝说下,纪吟竟难得肯出门了。
大家猜,或许是齐国来了人,得了家里人的音信,夫人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
纪吟去花园散步,“给我拿把剪刀来,我要剪几支花回去。”
尤丽几人十分犹豫,陛下吩咐过,不许夫人随意接触利器。
见众人不动,纪吟眸色微冷,“怎么,我现在吩咐你们干件小事儿都使唤不动了吗?”
“不是。”尤丽连忙道,吩咐人去拿剪刀。
片刻后,纪吟拿到剪刀,在宫女们战战兢兢的眼神中,轻飘飘剪下花枝,一朵、两朵、很快,花篮里就堆满了各种鲜花。
最后,纪吟将剪刀往篮子里一丢,众人暗暗松了口气。
“夫人采了花儿,可要回去了?”
“不,我想去荡秋千。”
按理,纪吟主动出门散心,尤丽她们该开心的,但不知为何,这般反常的情况反叫她有些忧心,可她也不能坏了夫人的兴致,只好小心伺候着。
段伏归刚结束议事,听下面的人来报说夫人主动去花园散心了,当即便去找她。
直觉告诉他,这事不正常。
果然,待他到时,只见纪吟站在高高的秋千上,两只纤细的胳膊轻轻抓着绳索,时松时紧,仿佛随时都会从秋千上跌下来。
宫女们脸都吓白了,却不敢去扯她。
直到段伏归过来,众人才仿佛看到了救星。
“陛下,夫人已经荡了半个时辰了,还不肯下来。”
段伏归眉目一凛,眼神牢牢锁住秋千架子上的人。
纪吟歪头看了他一眼,带着天真而任性的表情。
段伏归心中一沉,走过去,朝她伸手,“阿吟,玩儿够了吗?玩儿够了就下来好不好?”
“好啊。”
纪吟一笑,在秋千荡到最高点时,忽的松开绳索,直直跳下空中,宛如一只蝴蝶飘然而落。
众人的心都蹦到了嗓子眼。
还好段伏归早料到她又想搞事,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脚步一挪,长臂一伸,精准地接住了她。
但他也被这力道撞得踉跄了下。
下一秒,他瞳孔骤缩,大掌下意识捂住腹部,却摸到一只柔软的手,以及,她手中半截树枝。
纪吟站稳身体,退后一步,朝他露出与刚才如出一辙的笑。
众人终于看清。
“陛下受伤了!”冯全惊叫出声。
“快,叫太医!”
“该马上给陛下止血,陛下……”
冯全拿过尤丽怀里的帕子,就要给段伏归先包扎止血,却被男人挥开。
“陛下,您的伤势……”
“退下!”段伏归怒喝。
他捂着腹部的伤口,鲜血汩汩流下,充当利器的虽只是一截树枝,但他没披甲,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夏季常服,纪吟方才从秋千上跳下来,惯性带来的力道,依旧让这树枝插进一个可怕的深度。
“你知道我舍不得你受伤,所以才故意从秋千上跳下来,趁我不备杀我?”
纪吟瞥了眼伤口,冷笑:“真可惜,刚才只有一瞬间的机会,我没刺中你的心脏。”
“我说过,只要你把我困在这宫里一日,我就一日要杀你。”
“你现在后悔了的话,可以把我关进大牢,也可以叫人杀了我。”
段伏归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了下,因为这番动作,伤口的血涌得更多了。
他以为她这般心软的性子,只要自己好好待她,总有一日她会接纳自己,却没想到,她对自己依旧只有恨。
她对所有人都心软,唯独对他,心硬成了铁。
受伤的是腹部,段伏归却感到心脏一阵阵地刺痛,头晕目眩。
花园一片大乱,赶来的禁军、太医、宫人,甚至大臣,全部面目惊恐,纪吟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一切,仿佛在看一幕荒诞的情景剧。
“你们还不将刺杀陛下的凶手拿下?”卢硚率先命令。
“住口,朕……说过了,不许为难她。”
“陛下……”
众人看上纪吟的表情带上了深深的恨意,仿佛在看褒姒、妲己似的。
此时段伏归的血越流越多,浑身冷汗淋漓,嘴唇也开始发白,却靠意志力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段英,朕命令你,不管发生什么,都要保护好夫人!”最后昏迷前,段伏归下令道。
“……是!”段
英闭上眼,应得十分艰难,扭头看了纪吟一眼。
段伏归被送到含章殿,在宫中当值,还没离开的朝臣听到消息,全都聚在了门口,一半在担心段伏归的伤势,一半在痛骂纪吟。
虞国夫人也进宫了。
她先去含章殿看了段伏归,然后直奔玉樨宫,看到坐在厅中的纪吟,眼神一厉。
“来人,把她给我拖下去。”
话音落下,却没人敢动。
“段英,你干什么,你还要护着这个谋害陛下的凶手?”虞国夫人怒骂。
段英同样一脸隐忍,“回夫人,不是我非要护着她,而是主上下了命令,不许任何人损伤夫人一根毫毛。”
“糊涂,陛下糊涂啊!”虞国夫人气得直跺拐杖。
“虞国夫人,我有话想跟您说。”却在这时,纪吟忽然开口说道。
第80章
虞国夫人闻声看去,只见纪吟站在那里,身姿若柳,神色淡然得不像话,如果不是前襟还沾着刺眼的鲜血,谁能想到她那么大胆,才刺杀了皇帝呢。
对于纪吟,虞国夫人一开始还甚是喜欢怜惜,她想着她一个小姑娘,独自一人离开故土,千里迢迢来到燕京,怕是不容易,于是为她册封夫人时,段伏归请她进宫帮她梳妆,虞国夫人毫不犹豫应下了。
段伏归二十多岁了,从来对女人不假辞色,难得对一个女子上心,虞国夫人还为他感到高兴,即便纪吟是齐国公主。
后来在白马寺,她还苦心劝过纪吟,盼着两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谁能想到竟会发生今日之事,早知道这样,她就不该任由归儿将她留在身边,越陷越深,以致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她害归儿重伤,竟还毫无悔意,虞国夫人一双苍老的眼睛怒火炽亮,死死盯着纪吟:“如果不是归儿下令不许动你,你以为你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跟我说话?”
虞国夫人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杀意。
纪吟却并不担心,依旧一副淡淡的表情,低垂的长睫微微盖住瞳孔,又重复了一遍,“虞国夫人,我有话想单独跟您说。”
语罢,她又吩咐段英,“你们先下去吧。”
段英犹豫片刻,想着就算虞国夫人真有杀心,她年迈体弱,应该也不能得逞,这才退到殿外,却还竖起了耳朵,但凡里面出现点什么动静就准备立马冲进来。
“你有什么可说的?归儿待你这般好,你却想方设法害他性命,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心肝?”
纪吟还没开口,虞国夫人却率先发难。
“我知道您现在恨我,可我心里又何尝不恨呢?是谁把我逼到这个地步的,是他!”
“我不妨告诉您,只要我还在这宫里一天,我就会想办法杀他,您说,天长日久,我会不会有一次真的成功了呢。”纪吟幽幽地说。
黄昏的余晖斜落进来,正好将纪吟笼在一层烟雾似的光晕里,她周身气质缥缈,玉骨冰肌,实在是一副不可多得的美人图,虞国夫人却只觉得她面如观音,心若蛇蝎,心底一阵阵发寒。
只有千日做贼,哪儿有千日防贼的,尤其看段伏归那态度,都伤成那样了还要保下她,只怕哪天真就……
“你到底想干什么?”虞国夫人痛声问,重重敲了敲拐杖。
若是可以,她真恨不得立马将纪吟拖下去砍了。
“虞国夫人,您救我出宫吧。”纪吟突然跪到她身前,语气恳求。
虞国夫人的表情凝滞在了脸上,许久,她挺直的腰背佝偻下来,声音颓然:“我倒是希望你离归儿远远的,可他不会甘心的。”
“有一个办法能让他死心。”纪吟抬起眸子。
“什么?”
“只要我‘死’了,他就能彻底死心了。”
虞国夫人难掩自己的震惊。
纪吟拽住虞国夫人的衣摆,继续恳求道:“我想求您帮我假死出宫,既放过我,也放过他,这是我们最好的结果了。”
这才是她闹这一场的真正目的。
第一次刺杀是崩溃绝望下的鱼死网破,第二次却只是为了引出后续计划的手段。
就算段伏归没有防备,她也很难真正一击毙命,而且,她才不想给他陪葬,他不配。
接连两次刺伤段伏归,所有人必然都对她痛恨至极,尤其是虞国夫人,她上次就想惩治她,可惜因为段伏归的阻拦没有成功。
她故意在虞国夫人面前挑明自己对段伏归的恨,放话说要杀他,以虞国夫人对段伏归爱护,决不能容忍这样事再次发生,纪吟有七八成把握她会答应。
她没有可用的人手,必须得借助外力才有机会离开,她思来想去,只有虞国夫人最合适。
虞国夫人沉思许久,不得不承认,这或许真的是唯一的可行的法子了。
“假死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你不怕我假戏真做?”虞国夫人犀利地看着她,意味深长,语气暗含威胁。
纪吟微微勾起唇,直直与她对视,“您不会的。”
“不管计划得再精密,只要发生过就会留下痕迹,段伏归宁愿自伤都都不肯要我性命,您若是真这么做了,万一哪天事情暴露,您与他的情分也就到头了,说不定还会连累整个贺兰家。”
“您是年长的智者,知道怎么做才是最明智的。”
“如果您真的这么做了,那我愿赌服输。”
听到这话,虞国夫人眼神闪了下,再次认真打量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姑娘,怒气渐消,不由叹了口气。
“你是个聪明的,可偏偏为什么就是不肯好好留在他身边,只要你愿意,燕国皇后之位,唾手可得,这是多少女子求之不得的荣耀。”
纪吟笑着摇摇头,只低声道:“或许,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错了。”
空气沉默良久,最后,虞国夫人叹息地看着她:“你对归儿,当真就没有一点情意吗?”
纪吟脸色怔怔,回忆起这两年多来的一点一滴,清丽的脸庞渐浮上迷惘哀伤的神色,“事到如今,我也分不清什么是情,什么是恨了。”
尽管她告诉自己,她不爱他,可前世今生,恨也好,怨也罢,她最浓烈的情感全都因他而起,他以一种绝对强势的姿态闯进来,霸占她的身和心,在她生命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任她冲刷多少遍也不可能洗去这道痕迹。
“好吧,我答应你,为了陛下,就让这一切就此结束吧。”
纪吟俯颈叩首,真心实意道:“多谢您成全。”-
段伏归上次的伤还没好全,又添新伤。
这次看着只伤了腹部,实则却更凶险。
簪子刺的伤口小而平滑,那时的纪吟又太虚弱,即便用尽全身力气也没能刺穿,只是流了些血;这回的树枝足有拇指粗,扎得又深,流血都还是小事,关键是伤到了内脏。
段伏归足足半昏迷了一夜,经过几个太医施救,才终于止住了血。
男人醒来后,头一件事就是召来段英询问纪吟的情况。
段英跪在他榻前,“主上吩咐过属下要好好保护夫人,属下不敢违令,将夫人送回玉樨宫,留了人手在外面守着,夫人安然无虞。”
听她还好好的,段伏归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虞国夫人去见了夫人。”段英又说。
“外祖母去干什么?”段伏归猛地睁开眼,呼吸加重,牵动腹部的伤口,额上疼出一层冷汗,却半句都没吭声。
冯全赶紧拿来帕子给他擦拭,“陛下小心,您身上有伤,太医交代过您不能太大动作。”
段英没想到主上反应这么强烈,赶紧道:“虞国夫人单独与夫人说了会儿话,不到两刻钟就离开了。”
“只是说话?”段伏归犹有些不信。
“是,虞国夫人离开后,属下见夫人脸色平静,并无异色,想来没有旁的事。”
段伏归这才躺回枕头上,“我昏迷这段时间,她可有来看……”话说到一
半,他忽又顿住了,“算了,你下去吧,好好守着夫人。”
段英看得眼前一酸,忍不住劝,“主上,夫人都这么对您了您还……”
“闭嘴,下去!”段伏归低喝一声。
他说过,他不怪她,只怪他醒悟太晚,从前没有好好待她,才叫两人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段英不情不愿地起身,刚走到含章殿门口,却见纪吟正朝这边走过来。
他使劲儿眨了眨眼,生怕自己眼花了。
直到那道娉婷的身影越来越近,他才反应过来,“主上,夫人、夫人来了。”
段伏归霎时来了精神,看到纪吟当真出现在自己面前,一脸惊喜。
“你来了。”
纪吟缓步朝他靠近,殿内幔帐悬垂,天光沉凝,只见向来生龙活虎的男人此时正虚弱地躺在榻上,脸色苍白,他身上那股凌人的气势也弱了许多。
但他望向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脸上带着笑。
不管她为什么而来,只要她主动来看他,段伏归就开心。
“我又伤了你一回,还伤得这么重,你当真不恨我?”纪吟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段伏归摇头,深情款款地看着她:“我永远不会恨你。”
纪吟垂下眸,这时冯全端着托盘过来,托盘上一只玉碗,盛着段伏归的药,纪吟伸手接过药碗。
“我来吧。”
冯全可没忘记是谁刺伤了陛下,她现在竟来主动喂药,怎么看怎么诡异,生怕她对这药动手脚,犹犹豫豫地看了段伏归一眼。
段伏归眼神一扫,冯全只好战战兢兢地退到一边。
纪吟端着药碗,用汤匙搅了几下,吹散滚烫的热气,然后勺了一勺送到男人嘴边,就像他们在西山行猎那次一样。
段伏归没问她怎么突然转变了态度,十分配合地喝下她喂过来的汤药,表情享受,仿佛喝的不是苦药而是甜水。
很快,玉碗就见了底,纪吟随手搁到一旁的小几上。
段伏归趁机拉住她的手,“阿吟……”
纪吟任由他拽着,半垂着眸,语气平静地说:“你先前锁了我几个月,我差点想自我了结,如今我刺了你两回,同样差点要了你的命,算是扯平了,我也不想恨你了。”毕竟,长久地恨一个人也很累。
听到这话,按理段伏归该高兴,可不知为何,他心底却冒出一股极其不安的预感。
“阿吟,没扯平,我还欠你很多,我想要好好弥补你。”他连忙说。
纪吟抬起下巴,视线从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渐渐上移,天气炎热,段伏归只穿了件丝绸单衣,衣襟微敞,隐约可见腹部缠绕着的厚厚的绷带,纪吟眼神顿了下,继续往上,最终定格在男人毫无血色的面庞上。
“段伏归,你放我走吧。”纪吟忽然说。
“我们就像两条带刺的荆棘,继续纠缠在一起,只能扎伤彼此。你放我走,既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好不好。”
段伏归脸色一变,猛地加重了手里的力道。
他脖颈青筋暴突,呼吸霎时沉重,两只浓黑似墨的眼珠死死盯着面前这张冰雪凝肌的脸。
“绝不可能!”他极力克制着才从喉间逼出几个字,嗓音嘶哑到了极致。
忽然,他好像意识到自己暴露了,放低语气,“从前是我不好,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气,我会想办法弥补我先去的过错,我今后会好好待你……”
纪吟无动于衷,说来说去都是这些话,她早听腻味了。
“我不要你弥补,你知道吗,从头到尾,我唯一想要的就是自尊和自由。”
段伏归连忙道:“我会尊重你,我不会再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了,以后你想做什么都行。”
“段伏归,我真的累了,如果你真的觉得自己错了,想弥补我,就让我平静地过完下半辈子,可以吗?”
段伏归的表情愣了下,好像一个惊惶的稚童,天真地问她:“你要是走了,我该怎么办?”
“你是燕国皇帝,今后可以广纳美人,为你绵延子嗣。”
“我说过,我不要旁人,我只要你。”段伏归暴躁起来。
纪吟深吸一口气,“我一直不懂,你对我,到底是你以为的爱,还是只是一种执念。”
“如果我一开始像旁的女人那样顺从你,讨好你,你还会非我不可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因为你出身尊贵,从小到大要风得风,从没受过这么大的挫折,所以在我拒绝你后你才不甘心,最后演变成这股深深的执念。”
她的话把他问住了,段伏归沉默许久,就在纪吟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时,他两只眼瞳忽然乍出惊人亮光,眼神无比通透,看着她笑了下,“阿吟,你在故意绕我。”
“世上没有如果,命运让你我相遇的那一刻,这一切就注定了。”
“我对你不是执念,是爱!”
纪吟心头微颤。
爱?
原来他竟真的爱她吗?
一场谈话下来,纪吟最终也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但她本也没奢望男人因这三言两语就放她走,也说不上失望。
她已经准备好了后手-
段伏归受伤卧床,虞国夫人十分忧心外孙,说要在宫中给他办场法事祈福,去晦气。
这“晦气”指谁,大家都知道。
段伏归有些不虞。
虞国夫人神色一黯,老泪纵横,“你不仅是燕国皇帝,你还是我亲外孙,你受伤,外祖母怎么能不忧心?她被你护得严严实实的,我一根头发都动不了,现在只是想给你办场祈福法事你都不许?你放心,我不为难她。”
段伏归这才同意了。
为帝王祈福的法会自然十分盛大,光是虞国夫人从各个寺庙里请来的高僧就有一百零八位,还不包括跟着进宫的小沙弥等人。
消息传出去,各家大臣以及他们的内眷还连夜抄了祈福经卷送过来,说是自己也想为陛下尽一份心。
此事由虞国夫人发起,冯全负责具体安排,法会足足九日,法坛就设在太极殿前的广场上。
寅时未至,层层宫门次第洞开,一百零八位身披赭黄袈裟的高僧便鱼贯而入,上百盏酥油灯被点燃。
“药师琉璃光如来……”
高僧们跏跌而坐,垂眸阖眼,低沉的诵经声从他们的口中缓缓流淌而出,上百人的诵经声汇聚成洪流,在这宏伟的宫殿中飘荡四散。
上百个僧侣的到来,霎时让这清净幽冷的皇宫热闹起来。
段伏归的伤势日渐好转,开始结痂,不过太医嘱咐过不宜经常走动,他白日要处理朝政,便只好暂住在含章殿。
段英每日来向他禀告纪吟的情况。
那日谈话过后,她再没来过前朝,又像从前那样,整日待在玉樨宫。
段伏归想过去找她,可不知为何,想起那日她对自己说的话,竟有些情怯。
她说她累了,让他放过她,也放过自己。
可他做不到,做不到啊。
佛家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他如何能忍受放手所爱之人。
时间一晃就到法会最后一天,午时一过,铜钟嗡鸣,这场给帝王祈福的浩大盛事终于结束。
一百多位僧人被有条不紊地安排出宫,太极殿内的酥油灯却长燃不灭,这些灯要一直燃到段伏归痊愈,然后送到白马寺继续供奉。
僧人们都离开后,纪吟竟主动来了太极殿,此时虞国夫人还没走,正跪在正中,低眉垂眸,虔诚地向供奉在正中间的释迦牟尼佛像祈福。
纪吟来到她身旁,跪在她身侧的蒲团上,闭上眼,双手合十,对着佛陀许下自己的心愿。
无关人等都被撵出殿外,殿中只剩两人,四周灯火点点。
“西配殿里都是酥油灯,一旦引燃,水扑不灭,你真的想好了。”虞国夫人念完最后一句祈福经,睁开眼。
经过这段日子的筹备,虞国夫人终于帮她准备好了假死的条件——当着段伏归的面,于烈火中焚亡。
这些为段伏归祈福而准备的酥油灯,一旦打翻,整座宫殿就会在一瞬间沦为炼狱火海,即便大罗神仙来了也无能为力。
“我想好了,若真不幸殒命,便是我的命数。”纪吟眼神坚定,语气坦然。
虞国夫人看了她一眼,这个一开始让她喜爱,后来厌恨的姑娘,到了现在,她却说不出自己对她究竟是何情感了。
她真实而执着,不为富贵名利,只为她自己的心。
让在她身上,虞国夫人仿佛看到了当初选择走另一条路的自己。
罢了,今日过后,便都结束了。
此时,段伏归正在含章殿跟几个朝中大臣议事。
大抵是他受伤的消息传了出去,秦国那边的士气竟然又振奋起来。
卢硚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半倚在靠枕上的段伏归,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如果陛下没有半路丢下大军跑回来,洛阳早被破了,说不定连长安都能拿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大军不上不下地卡在那儿。
他只能安慰自己,人无完人,除了情爱一事,陛下在其它方面都是无可挑剔的明主。
“陛下,大军在外数月,粮草消耗颇大,若是不能尽早定下战局,继续僵持下去只怕对我们不利……”
段伏归沉眸听着朝臣们的意见,不知为何,
心绪忽然不宁起来,总感觉有什么超出自己意料之外的事在酝酿。
他略带烦躁地捏捏眉心,强迫自己定下心来听卢硚继续奏对。
就在这时,万里无云的天空忽的落下一道惊雷,段伏归心头一跳。
段英急匆匆从殿外闯进来,“陛下,夫人出事了!”
段伏归脑海里,“轰”地炸开一道更为响亮的巨雷。
他顾不得自己还未大好的伤势以及殿里的大臣,抬脚就朝太极殿冲过去。
及至他赶到时,西配殿外已经围了数十人,他们惊恐地看着站在殿中的那道身影,却没一个人敢上前一步。
“夫人,您别想不开!”
“夫人,您快出来吧。”
“夫人,有什么事,您先出来再说。”
……
众人不停相劝,纪吟充耳不闻,面无表情,只静静等着自己要等的人。
她手里拿着一盏小巧的酥油灯,在她脚下,灯油已经四下流淌开来,只需一星半点的火种,她就会葬身火海。
段伏归身材颀长,目力极好,远远地就越过众人头顶,看到人群之后,立在油灯之中的那道身影。
他几乎瞬间就明白她想干什么了。
天上不知从何处飘来一朵乌云,天色一下就沉了,纪吟看着西配殿中星星盏盏的油灯,宛如一颗颗星子,她仿佛置身在浩瀚无垠的星空中,多么浪漫。
忽然,她似有所感,仰起头,看到大步朝自己奔来的段伏归,他脸色又惊又惧,整个人仿佛都魂飞魄散了。
纪吟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嘴唇轻启:“段伏归,再见了。”
说罢,她手腕一转,火苗坠地,瞬间引燃了她脚下灯油,火苗窜起数尺高,将她的身影尽数吞没。
“阿吟!!!”
隔着沸腾的火焰,纪吟似乎看到段伏归踉跄了下。
接着,他发足狂奔,似要不顾一切冲进火海里。
“纪吟!”
“主上,火太大了,您不能进去!”段英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死死拽住段伏归的胳膊。
“滚开,统统滚开,我要去救阿吟!”
段伏归还受着伤,段英武艺不差,按理该能拉住他,可他此时已经完全失了智发了狂,任凭段英使出十二分力气,竟也拉不动,眼看他离火海越来越近:
“来人,快来人拦住陛下!”
拉扯中,段伏归的伤口再次崩裂开来,可他全然不在意,只不顾一切往火海方向冲。
阿吟,这就是你对我的报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