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段英带着人拼命拦住段伏归。
忽然间,只见高大的男人顿了下,瞳孔涣散,一弯腰,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主上!”段英惊恐呼道。
猩红的鲜血坠到地上,砸出一朵朵黏稠的血花,被熊熊的火光一映衬,刺得人眼生疼。
“叫太医,快叫太医!”段英手忙脚乱。
“主上,火太大了,夫人、夫人救不回来了。”
段英死命相劝,可段伏归根本听不进去。
“放开我!阿吟还等着我去救她!我要去救她!”段伏归不停地念,血丝顺着唇角蜿蜒而下。
“已经派人在救了,主上!”
实际上,大火刚一点燃,就有一部分人禁军太监开始打水灭火。
可整个西配殿里都是酥油灯,甚至还有好几口盛油的大缸,灯油撒遍大殿,火星子一燎,所有的幔帐、门窗、桌柜、梁柱熊熊燃烧起来,油火遇水不灭,即便众人拼命打水灭火,依旧阻止不了火势蔓延。
不到片刻时间,整个大殿就沦为一片火海,冲天的火光染红的半边天空,所有人的脸都被火光烧得通红,热浪一阵又一阵地扑过来。
突然,一股细微的震颤穿过火焰噼啪生传到众人耳中,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西配殿的屋顶上。
就在这一瞬间,随着“轰”的一声巨响,梁柱断裂,屋顶猛地垮塌下来,火星四溅。
段伏归神情恍惚,仿佛才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段英怕主上还要不顾一切往里冲,咬了咬牙,趁他不备,一手刀将他劈晕了过去。
……
这场大火足足烧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天边的沉云化作大雨哗啦啦浇了半个时辰,这才彻底熄灭。
现场只剩一片焦黑的废墟和污水。
明知没有希望,大火扑灭后,段英还是第一时间让人进去搜救,结果只搜出来一具被烧得焦黑,几乎只剩一具骨架的女尸。
女尸手腕上挂着一只被大火烧得融化变形的金镯,在她身旁,还散落着同样变了形的金钗,依稀可以辨认出原本的样子。
段英记得,这是纪吟今天戴的。
“统领,这该怎么办……”下面的人忧心忡忡地看着段英,等他拿主意。
段英深吸一口气,“先……把夫人的尸身收敛起来,至于其它的,等我向主上禀告过再说。”
段伏归被劈晕后,段英连忙召来太医,不仅给他重新处理伤口,还给他灌了碗安神药,即便如此,半夜时他还是挣扎着醒过来了。
“阿吟,阿吟人呢,你们把她救出来没有?”他一醒来就问段英。
“主上,夫人、属下已经让人把夫人的遗体好生收敛起来了。”段英艰难地说。
“不可能!”段伏归踉跄着起身。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太极殿那边,看到被收敛起来的焦尸,双眼发红,牙齿发颤,“这不是她,这根本不是她!”
“我的阿吟明明那么白皙,那么好看,她会说会笑,根本不是眼前这副丑陋的焦炭。”
“你从哪儿弄的这具尸体来唬朕!谁许你这么干的!”
段英跪在一边,同样满脸痛苦,他从没见主上这么失态过。
“主上,这确实是夫人,她身上的首饰都还在。”
段伏归却不听:“这不是阿吟,她还在玉樨宫,对,她还在玉樨宫等着我。”
段伏归自顾自说完,又赤足朝玉樨宫狂奔而去。
可到了玉樨宫,他冲进寝殿,床帐里却空荡荡的。
段伏归又冲到西次间,还是没有人。
他将玉樨宫所有主殿,配殿,连带着宫女太监们居住的厢房全都找了遍,依旧没找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那道人影。
“阿吟呢,她去哪儿了?”
“她是不是又逃了,你们老实交代,否则朕就把你们的头都砍下来!”
段伏归怔怔地立在院中,看着空荡荡的宫殿,厉声斥问跪成一片的宫女。
段英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看主上癫狂不已,心底也在打颤,但他狠了狠心,还是跪到他面前,嘶声说道:“主上,您亲眼看到的,夫人当着您的面点燃了殿中的香油,这么大的火,没有人能从中活下来,夫人真的已经不在了!!”
这话仿佛在段伏归的脑海里敲出“铛”的一声巨响,他表情短暂地空白了瞬,呆呆地看着段英:“她真的不在了?”
段英眼含热泪,点点头,“夫人真的不在了。”
段伏归仿佛回忆起那一幕来了,她苍白瑰丽的面容消失在火海中。
她当时对自己说了什么?
好像叫了他的名字。
她说,段伏归,再见了。
她真的离开自己了?
段伏归忽然头疼欲裂,仿佛有无数根针在扎他
,他忍不住扶住额头。
他高大的身形晃了晃,最后,在段英惊恐的神色中,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太极殿一场大火,余震直接殃及了整个朝堂。
段伏归足足昏迷了三日才醒。
然而这些都与纪吟没有关系了,此时的她正坐在马车里,马车刚刚驶出燕京城门,向南而行。
那日纪吟求助虞国夫人,商量过后,决定利用大火假死离开皇宫。
虞国夫人以为段伏归做法事祈福为由,准备了足引燃整座宫殿的香油,又让她自己的人在西配殿的角落里挖了一条小小的暗道,用供桌和地砖遮掩痕迹。
暗道不长,直通向宫中的下水渠,下水渠又连入宫外的天水河。
纪吟将铺满油灯的西配殿引燃后就从暗道逃走,虞国夫人将在乱葬岗找到的女尸提前藏到西配殿替她,等大火结束,女尸早已烧成了焦炭,任谁都辨别不出来,虞国夫人再趁段伏归不注意时把这条暗道填上,便能瞒天过海。
可即便有暗道,那些大火却是实实在在的,满殿都是灯油,火势瞬息万变,稍有不慎纪吟就会让自己葬身火海,所以虞国夫人才会提醒她。
可她却必须这么做,只有让段伏归亲眼看到,巨大的冲击和悲痛之下,才不会怀疑,也没有精力去怀疑。
若是没见到那惨烈的一幕,男人理智尚存,下令严查,那暗道还没来得及收尾,极有暴露的风险。
所幸,一切都在按纪吟的计划进行着。
她顺利逃离火海,只有左手小臂位置被燎伤了一块肌肤,但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她通过暗道进入下水渠,又一路淌过天水河,终于和虞国夫人派来的人接上头,简单伪装过后,她被安排进了一支商队,跟着齐国使者一起南下。
尽管天大地大,人海茫茫,可经历过上次的事,纪吟不能不小心谨慎,只有彻底离开段伏归的势力范围她才能放心。
马车驶出城墙墙洞的阴影,纪吟心中微涩,推开小半车窗,回望了眼身后这座巍峨厚重的城墙,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日冲天的火光。
从前青鸾不自由,如今她也算浴火重生。
可不知为何,相比起前两次逃离时满怀希望,这一次,她心中却并无太多欣喜的情绪。
再见了,段伏归,但愿我们不复相见,就这般各自相忘于江湖,放过彼此,这大概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纪吟怔了片刻,最后看着天际初升的朝阳,不知是不是阳光太过刺眼,她眼睛忽有些刺痛,从眼角滑落下一滴泪珠。
她连忙抬手拭了下,坐正身体,彻底将车窗合拢。
走吧,往前走,去迎接自己的新生-
段伏归再次醒来,不复之前的癫狂,忽然就平静了。
他似乎终于接受纪吟葬身火海的事实了。
他昏睡的日子里,虞国夫人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劝他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
段伏归按照她的叮嘱,乖乖喝药,乖乖吃饭,伤势终于开始好转。
这般休养了几日,段英小心来问:“主上,夫人的……遗体,要如何安排?”
这话一下就将段伏归平静的表象打破了,他捂着额,“你们,不许动她。”
可哪儿有将尸身长久留在宫中的道理。
最后还是虞国夫人来劝,“人死之后,尸身不得安葬,亡魂便只能游荡在世间,你既爱她,又如何忍心叫她亡后都不得安宁?”
是啊,生前没能好好待她,难道亡后都不能让她好好去投胎吗?
“可是,如果她的魂魄能留在这世间陪着我也是好的。”说不定夜深人静时,他还能再见到她。
虞国夫人:“……”
但她知道不能刺激段伏归,只好道:“若为你的私心将她留在阳间,她被旁的厉鬼欺负了怎么办,鬼差要来拿她怎么办?”
段伏归同意:“您说的对,我不能再伤害她了……”
但他却要以燕国皇后之礼下葬纪吟。
大臣们自然是不同意,但段伏归铁了心,最终还是力排众议促成了这件事。
“纪吟”葬礼结束后,一切仿佛都好起来了,段伏归伤势痊愈,上朝理政,然而他却忽然患上了头疾,病发时头痛欲裂,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他还开始畏火,见不得无遮无拦的火焰,尤其是油灯,好几次他看到正在燃烧着地火苗时,眼睛一突,直接冲上去一通打砸,冯全不得不命人将灯架都挪到不显眼的角落里,还把每盏灯都罩上灯罩,才堪堪能在夜里照明。
一天晚上,段伏归不慎打翻了一盏灯台,烛油倾洒,引起火灾,甚至都烧到了他衣摆上,然而他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幸而被殿外值夜的禁军发现,及时扑灭火势,这才没酿成大祸。
这一意外叫众人心惊不已,却连段英都不敢多言,默默收拾好残局。
有时他还会独自去玉樨宫,一待就是一整天,看着空荡荡的寝殿,好似透过空气在看什么,还会自言自语,直叫下面的宫女们心底发毛。
“尤丽,你说陛下不会是看到夫人的鬼魂了吧?”金玲搓了搓寒毛直竖的胳膊。
尤丽白她一眼,“夫人对我们这么好,就算变成了鬼魂也不会害我们,有什么好怕的。”
“就是。”陶儿在一旁点头。
一股沉痛的气氛在众人间弥漫开来。
纪吟引火自焚后,段伏归先是把当天所有没拦住她的人关了起来,就在尤丽等人以为自己要被陪葬时,却又被放了出来,不仅没受任何刑罚,还让她们回到玉樨宫继续当差,一切维持着纪吟还在时的模样。
段伏归将纪吟所有用过的旧物都好生收拾起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宫女也算她的旧物了。
……
玄武三年注定是惊心动魄的一年,却也是燕国崛起最关键的一年。
燕国皇帝段伏归两遭后妃遇刺,却在不久后痛失挚爱。
帝沉浸在伤痛中,近月未曾理政。
直到前线一封战事失利的奏报传回京中,段伏归才从悲痛中彻底清醒过来。
他连忙召集大臣商议军事,从年初二月到现在八月,这一场战役时间拖得太久了,众人都建议段伏归暂时收兵,等来年再做打算。
段伏归却不肯,执意要领军亲征。
他再次披甲挂帅,率领七万燕军在河内与秦军展开交锋。
八月,段伏归攻占卷县、怀县。
九月十一,段伏归拿下荥阳,命呼延启率军直攻颍川,自己则兵围洛阳。
九月二十四,洛阳城陷,燕军挥师西进。
段伏归派遣使者前往凉州,经过一番游说,凉州王侯侈决定向段伏归示好,带领凉州军,与燕军前后夹击秦军。
与此同时,此前在秦国叛乱被镇压的窦解的小儿子窦景再次联络残部,趁势起义。
十月下旬,一场暴雪席卷北方大地,战事就此僵持,秦国据守仅剩的司隶。
玄武四年,六月中旬。
在这一年中最酷热的时候,燕军彻底攻占长安,秦国国灭,立国,四十一年。
燕国正式一统北地,成为新一任中原霸主。
齐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
而此时,纪吟正站在书肆后院,听着前面那些学子忧心忡忡地谈论着国事。
第82章
“段伏归野心勃
勃,如今已经彻底一统北方,岂不是不日就会南下?到时我们齐国该如何应对啊?”一个约莫二十来岁,身穿竹绿宽袍广袖,头戴巾帻的学子忧心忡忡地说。
“早在去年时温侍郎就上书过朝廷,纵然齐国与秦国曾争锋相对,可唇亡齿寒,秦国若亡,只会助长燕国的势力,我们该出兵助秦抗燕,只可惜朝中那些……最后也错过了。”
另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眉毛粗浓,大约是同窗的学子应声道,只是说到朝廷,他的声音还是低了下去,似怕被人听见。
却在这时,另一个人不屑地冷哼了声,“如今谁不知道,摄政王一派与宗室一派内斗得厉害,自己这一亩三分地都忙不过来,哪儿还有心思管他国的事,硬生生错失良机,放任燕国坐大,现在后悔也晚了,这些权贵压根就没……”
“唉,子平兄,你快别说了,小心被……的人听见。”
“算了,都别说了,挑书,挑书,快看,这书肆又上了新的书册,是《老子想尔注》,这本书听说已经失传好些年了,没想到现在竟出现在这个徐记书肆里。”先前开口的绿衣士子忙转移话题。
听他这么一说,四五个人便都围到书架面前来,好奇地伸长脖子。
“别说,这徐记书肆开业时间虽短,其中的藏书倒是颇为罕见,当年朝廷南迁,许多大族里的孤本都佚散在北方了,唉,真是可惜可叹啊。”粗眉毛士子感叹。
“倒是不知道这徐记书肆是什么来头。”
“我听说,大概是哪个落魄的世家大族,后人为了操持生计才开了这铺子。”
“果然,大族就是大族,哪怕落魄了,手指缝里漏出来一点都不是我等能赶上的。”几人里,皮肤微黄,身形最消瘦,衣着最简朴的那人讥讽了一句。
先前那个被唤做“子平兄”的人听了这话不舒服,“同样的价钱,这徐记书肆的书不仅字迹清晰规整,还是市面上稀缺的孤本,就算买不起,还能借阅回去自己手抄,遇到这样的书肆,你我都该谢谢人家,还说什么酸话。”
那黄脸士子被他说得臊了脸皮,再不吭声了。
很快,外面的雷雨停歇下来,在书肆里躲雨的几个士子也各自挑好了自己的书,来柜台结账。
“我只借阅。”那黄脸士子道,从怀里摸出二十个钱。
子平看他一眼,不过最终没说什么。
待人都走后,纪吟才从书架后面绕出来。
掌柜的一看到她,连忙起身相迎,“东家。”
纪吟穿了一件素底白绢淡青缘边的交领宽袖长袍,头上未戴钗环,仅以一支绿檀木簪将长发束起,中性简洁的打扮,未施粉黛,远远一看有几分雌雄莫辨,但离近了定睛一瞧,细腻无暇的肌底,远山似的黛眉,明澈水润的眼眸,以及那粉润饱满的唇瓣,依旧能看得出她是个年轻姑娘。
纪吟盯着那几个士子消失的方向,沉思片刻。
尽管段伏归已不再出现在她面前,两人相隔数千里之遥,纪吟却还时常能听到他的消息。
他带领的燕军多么骁勇,势如破竹,连续拿下秦国多少城池。
如今的他,似乎又成了那个野心勃勃、征战天下的燕国皇帝,她的死带给他的影响似乎已经消失。
这样也好。
人死执念消。
只是想到如今的局势,纪吟依旧忍不住蹙起了眉。
段伏归如今已经彻底一统北方,来日他势必是要南下的,而齐国……唉,不说也罢。
纵然此前就知道齐国内部乱得厉害,纪吟也是来了齐国后才明白究竟崩坏到了何种地步。
贵族当权,他们已经完全垄断了朝中清要官职,寒门庶民毫无出头之路,偏偏两派人马为了各自利益,相互倾轧。
权力斗争之下,苦的都是底层百姓。
就纪吟所见,齐国普通百姓的日子恐怕还比不上燕国,至少,段伏归这几年是真的用心在改革燕国朝政,甚至还把她闲聊时的科举纳入选人途径。
纪吟内心里不希望段伏归的势力触及到齐国,可又为齐国的现状感到痛恨和无力。
算了,想这些作什么,无论如何,这都不是她能决定的。
“东家亲自过来,可有什么吩咐?”掌柜见她一直没说话,又问了句。
纪吟回过神,眨眨眼,“我来看看账本,哪些书好卖,下个月就多印几册。”
掌柜李章连忙将这半月的账册找了出来,“东家,都在这儿了。”
这徐记书肆正是纪吟的产业。
去年离开燕国,搭乘商队回到齐国后,纪吟并没有主动去找家里人。
一来,她怕主动现身,万一走漏消息被段伏归知道,自己功亏一篑;
二来,她也有几分情怯,她虽继承了原主大半记忆,到底不是真正的她,对她的家人也不熟悉,她有些害怕与原主的家里人见面。
她只能默默在心里向“纪吟”的家人说声对不起,又去寺中帮真正纪吟点了盏长明灯。
送纪吟来齐国的商队虽是虞国夫人安排的,但他们并不知道纪吟的真实身份,纪吟将人遣走后,隐姓埋名,拿着离开燕京时带的积蓄,在这建康城中租了个小院暂住下来。
她母亲姓徐,她便自称徐吟,一个丈夫不幸早逝的寡妇。
后来,她想为自己寻个生计,思来想去许久,最终决定开个书肆。
当年齐国南迁,许多珍贵的藏书都散落在了北地,后来一部分书册被送到燕国皇宫,纪吟在宫中的日子闲着无聊,加上当时想要了解这个朝代,看了许多古籍。
她穿越后的记忆力好像加强了许多,认真看过一遍就能记住,又想起这个时代印刷术还没发明,便发现了这个商机。
这个时代书本价格高昂得让人难以想象,即便纪吟有心想卖便宜些也不能够,做生意最忌打价格战,否则极易惹来同行的针对,因此纪吟做了一番市场调查后,采用跟旁人差不多的定价,但徐记书肆的书册字迹规整清晰,纸张质量也好,内容还是别家难得一见的孤本,所以就算开业时间虽短,却很快在建康城中打出了名气。
纪吟抱着账本,打算拿回后院去看。
却在这时,书肆门口忽然走来几个人。
“听说这徐记书肆里有许多失散北地的孤本,临之,你肯定会感兴趣的。”
“哦,是吗?你既这么说了,那我可得仔细看看这书肆里面有什么乾坤。”被称作临之的男子笑着道。
他大约二十出头,一身青竹绿大袖衫,气质温雅,面如冠玉。
一行人不紧不慢地跨进书肆,纪吟侧过身,加快脚步避让,却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阿吟?是你吗?”
第83章
纪吟听到有人唤自己名字,心头一跳,下意识把头低了两分。
“郎君认错人了。”她丢下这句话,便赶紧绕过书架往后院而去。
温珉怔了瞬,却抬脚紧随而来,在院子里堵住了她。
“我没认错,你就是阿吟对不对?”他修长的身形拦在她面前。
“三年多了,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
听他这么笃定,纪吟不得不停下脚步,缓缓抬起头,朝他看去。
然后,她眼神一愣。
她从久远的记忆里翻找出来,面前这人是温家四郎,温珉?原主的前未婚夫?
青年身姿挺拔,带着经历官场磨砺后的沉稳气度,比她记忆中的模样成熟了许多。
温珉也在看她,阵雨过去,碧空如洗,明亮的天光落到少女脸上,仿佛一块洁白无瑕的美玉氤氲光华,如笔描绘的眉眼熟悉而陌生,却自有一种难以描摹的气韵。
她静静立在这个湿漉漉的小院里,好似开在空谷山涧与世无争的一株清兰。
“阿吟,燕国那边不是说你已经……你如今又怎会出现在建康?你既回来了,又为何不回家,反而藏身在这市井中?”温珉将心中一连串疑惑问了
出来。
既已被认出来,纪吟便不再推脱,浅浅唤了他一句:“温四兄。”
“你这么多问题,我都不知道先答哪个了。”
纪吟就是怕被人认出来才特意招了个掌柜伙计负责书肆铺面上的事,自己大多数时候只在后院誊写记忆里的书册,要不就是去作坊处理印刷排版事宜。
她已是深居简出了,还特意挑刚下过雨客人少的时候出来,没想到竟还是撞上了熟人。纪吟心里暗叹一声倒霉。
“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温珉思维通达,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此事三言两语实在说不清,只是我现在确实不能再用我原本的身份生活,温四兄,念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上,你可否帮我保密,不要叫他人知晓?”纪吟放柔了声音,带着几分哀戚的语气说。
此时她素面朝天,黛眉微蹙,周身笼着似有若无的忧愁,一席素衣,清瘦的身姿宛如一折细柳,实在叫人见之生怜。
温珉的心也跟着微微收紧,泛起一股酸意。
两人定亲后曾见过数面,他还记得五六年前的她是个有点害羞、却可爱活泼的姑娘,会偷偷躲在屏风后看他,被他发现后红着脸连忙躲回去;还有在上巳日,两人隔着堤岸边的垂柳,她朝他羞涩一笑,少女的眼睛好似弯月皎洁明澈。
现在不过短短三四年未见,她身上的气质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的娇憨纯真被磨砺殆尽,仿佛经历风雨摧折依旧挺立枝头的花蕊,变得坚强、孤韧,如果不是他天生对人的五官十分敏锐,只怕都不敢相认。
“好,我答应你。不过我想知道,你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你现在一个人在外面,有没有受苦,还有,你今后有什么打算,难道就一直这样隐姓埋名下去吗?”
温珉看似温和,纪吟却感觉到他君子外表下的坚定固执,又想叫他替自己保密,不得不将这两年的事简单说了几句,却隐去大部分细节,只说自己是好不容易逃回来的,一旦身份暴露,少不得再被段伏归抓回去。
温珉听完,怜惜地看着她,想要伸手轻抚她的鬓发,又觉不合适,及时收住手上的动作,“你在燕国这几年受苦了,你放心,你既回来了,我以后绝不再叫你落到他手里。”
……
大约两刻钟后,温珉从后院出来,与他同行的几人连忙围了上来。
“什么情况?你认识刚才那姑娘?”顾纶问。
“嗯,算是旧识吧。”温珉思绪还停留在方才的谈话中,握着折扇,漫不经心地在手心里轻轻敲打。
“只是旧识?”谢信用打趣揶揄的眼神看他一眼。
“没想到啊没想到,你温家四郎不近女色的名声在外,我还真以为你要当和尚了呢,没想到竟藏了这么个佳人。我虽没看清刚刚那姑娘的容貌,但看身段气质就知不俗,你可真是艳福不浅。”顾纶调侃道。
除了谢信,他们几个都是多年熟识,这般玩笑话,大部分时候也就一笑而过,甚至连解释都不必。
但这次温珉却正了脸色,“别乱说,她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姑娘,确实是我一个旧识,我也是今天才遇到。”
他说得一本正经,几人便都敛了神色。
顾纶抬手打了下自己的嘴巴,“瞧我这破嘴,没遮没拦的,我向你给那姑娘道个歉。”
温珉的脸色这才转晴。
谢信看到这一幕,留了个心。
自温珉的未婚妻被送去燕国,这些年,他从未见温珉对哪个女子上心,现在却突然冒出来一个旧识?
他心中存疑,只可惜他也没看到那女子的正脸,只注意到她皮肤雪白,年岁不大不小,应当在二十左右。
一行人在书肆里逗留片刻,各自挑了几本感兴趣的书,离开前,温珉又朝后院的方向回望了一眼-
温珉的出现让纪吟有些不安。
不过他既答应替她保密,回想记忆里温珉的为人,他应当会说到做到的吧。纪吟只能这般安慰自己。
几日过去,纪吟这里平静无波,什么都没发生,终于叫她慢慢放下心来。
温珉果然是个守信之人。
正逢中元节,家家户户都有在这一日祭祀亡人的习俗。
尤其这些年朝局动荡,内乱不止,多少人丁凋零,佛教愈发兴盛,活着的人无不哀痛。
有钱的在家宴客,请了寺中高僧来做法事,带着香烛三牲,祭奠先祖,没钱的也要抠出点冥纸香烛来去墓前洒扫祭拜。
纪吟回到原主故土,想了想,去崇化寺给原主点了盏长明灯,灯后的牌位上没写姓名,只写了她的八字。
“对不起,占了你的身体,让你的家人因我而伤痛,我却不能出现在他们面前替你尽孝。”
另一边的长安,同样在进行着一场盛大的法会。
燕军攻克长安后,段伏归的大军就暂时驻扎在了这里。
等到法会结束,段伏归独自回到寝殿,打开床头的檀木匣子,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牌位取出来。
只见黑檀牌位上用金粉写着几个字:爱妻纪吟之神位。
他不管去哪里都要带着这个牌位,日日放在枕边伴着入睡,就好像她还陪在自己身边一样。
他伸出手,想要抚摸上“纪吟”两个字,却又在即将靠近,只剩毫厘时停了下来,指尖不停发颤。
每到夜深人静,他闭上眼,眼前就会浮现那日的场景,油灯倾洒,冲天的火光将她的容颜吞噬。
他拼命想去救她,冲到火海里,两人却仿佛身处在错位的时空中,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自己面前。
她用如此决绝的方式彻底离开了他。
他无数次想,如果当初他答应她放她走,她是不是就不会自焚了。
“阿吟,这是你对我的惩罚吗?让我今生今世都不能走出来。”段伏归对着牌位喃喃低语。
他这一年,征战不停,有时负了伤也不去管,甚至在战场厮杀的时候,他会想若飞来一支流矢射中自己,他是不是就能下去见她了。
但他又想,她比自己先走,会不会已经转世投胎了,就算下去也见不到。
如此种种思绪,不停折磨着他,让他从未有一刻安宁。
“阿吟……”
段英守在殿外,不用看他都知道主上此时又在独自神伤了,他何曾见过主上这般呢?
夫人啊……-
齐国想象中的大军压境的场面并没有到来,段伏归竟然暂时停止了对外征战,决定休养生息,顺便平定各处残余的小股叛乱。
于是玄武四年就这般胆战心惊地过去了。
玄武五年。
今年的春天来得稍晚,草木尚还一片萧瑟。
上元日,温珉来到徐记书肆的后院。
“你约我去看灯?”纪吟一脸惊讶。
“怎么,不可以吗?”温珉笑着问,春光里,青年锦衣玉裘,眉目温润如玉。
“不是。”纪吟下意识否认,“只是你知道的,我不爱出门。”
“常年闷在屋里不好,你也该出去走走,而且一年只有一次上元节,错过岂不可惜。”
纪吟仍不想去,努力找理由拒绝。
被温珉认出来后,这半年来,他便常来徐记书肆,有时会来找她说两句话,有时却又只是单纯的看看书,纪吟不确定他是不是特意来找自己,也不好自作多情。
两人一直维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直到这次他约自己去看灯,纪吟隐约意识到,事情正在往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
谢府。
谢九娘精心打扮了番,正要出门,恰巧在门口遇到兄长。
谢信看她满脸红光,问:“你这是要干什么去?”
谢九娘道:“我要去找温四郎,跟他一起看灯。”
“你还不死心呢,你天天追着他跑,怎么不知道他有红颜知己了?”
“什么?”谢九娘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谢信眼神一闪:“怎么不可能?就在徐记书肆,不信你自己去问。”
那日他在徐记书肆看温珉的表情就不对,后来暗中观察了一阵,发现他打那之后就常去徐记书肆,便留了心,猜这其中定然有缘故,如今让九娘去探探也好。
谢九娘如遭晴天霹雳,顿时顾不得其它,立马吩咐下人套车。
第84章
谢九娘匆匆赶来书肆,此时纪吟还在努力婉拒温珉的邀约。
两人在后院中的石桌相对而坐,紫藤萝花枝从木架垂落,春日迟迟,尚未发芽,映衬着檐下堆扫的积雪,显得萧瑟而宁静。
“你若担心被人认出来
,可以戴上幕篱出行。”温珉体贴地说。
纪吟摇摇头,轻声说:“不是这个原因。”
“那你为何不肯应我之邀去看灯?”
纪吟看着他。
温珉是世家子,又入朝为官数载,不可能不懂人际交往的分寸,她既拒绝,一般来讲他该识趣地止住话题,然而他现在却非要刨根究底。
“我不爱出门,而且上元节人太多、太挤了。”
“你是不想与我一起吧。”温珉定定地看着她,面容温和,一双眼睛却仿佛能看透一切。
他这话似有别的意思,纪吟迟疑了瞬,想着如果能趁此机会说清楚也好,便道:“温四兄,我十分感激你替我保守秘密,也多谢这几个月你对我的照顾,只是我们终究男女有别,恐怕不适合单独邀约看灯。”
她这话说得很明白了,想要划清界限。
温珉听懂了,正是懂了,他有些挫败。
他已经失去过她一次了,以那般屈辱的姿态,再见到她,仿佛一件原本属于自己的珍宝失而复得,他如何肯轻易放手。
而且,相比起少女时期的单纯明媚,现在的她历经沉淀,举止从容,身上反而有种无声的吸引力,仿佛曾经被打碎过又粘合起来的琉璃美人,破碎而明耀,叫人的目光不自觉落到她身上,想要探寻她曾经受过什么伤,想要治愈她,呵护她。
“如果我说,我心悦你,所以才想邀你一起看灯呢?”温珉撩起眼皮,定定地注视着她。
听到这句话,纪吟既震惊又好像没那么震惊。
她不是木头人,尽管这几个月温珉来的次数并不太多,甚至大多数时候只在铺子里看看书,但纪吟依旧有种感觉,他是特意为自己来的。
可他不曾失礼,她才请求过他帮自己保守秘密,便不好冷脸相对,只能这么不远不近地相处着。
他现在把话挑明,纪吟反而有种终于戳破窗户纸的轻松。
“纵然我们曾经有过婚约,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这世上不该再有‘纪吟’这个人存在,况且,我也说过,我不想暴露身份,还请温四兄成全我。”纪吟真诚中带着恳求的语气。
“我可以帮你重新安排一个身份,到时只对外说你们容貌相似,你不想交际,也可以深居简出。”温珉似早有准备。
事实上,纪吟确实变了许多,尽管五官底子还在,整个人的气质却截然不同了。
纪吟诧异地看着他,“可我不想……”
话音未落,只听外间的铺子里响起一阵嘈杂。
“温四郎是不是来书肆了?”谢九娘带着人闯进书肆,揪住门口的掌柜,大声质问。
“这,小人如何知道?”掌柜见她来势汹汹,哪里敢把温珉在这儿的事说出来,小心翼翼搪塞着。
谢九娘在书肆里转了一圈,果没找到人,一腔怒火发布出去,让人把掌柜揪过来,“把藏在这书肆里的那个女人叫出来!”
就在这时,谢九娘的一个健仆发现书架后有扇三尺宽的乌木小门,“女郎,这里有门,后面肯定还有宅子。”
谢九娘精神一振,直接一挥手,“给我把门踹开!”
“唉,女公子,里面是私宅,不卖书,您若想找书……”
掌柜极力阻止,谢九娘却听也不听,她一下令,立马便有两个身强体壮的健仆上前,正当他门准备暴力踹门时,木门却忽的从里面打开了。
“住手!”纪吟怒喝一声,自门后跨出来,看着来闹事的谢九娘,两眼如火。
谢九娘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一幕,男子正是温珉,女子脸上带着面纱,虽看不见全貌,但看露在外面的一点雪白的额头以及两只清凌凌的眼睛,可见是个美人。
谢九娘瞪大了眼,尽管兄长告诉她温珉藏了女人,可她内心其实是不相信的。
他是君子,温润如玉,为人清正,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来,可真的看到,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意。
“我开书肆正经做生意,你却仗着家中有势,无缘无故来闹事,这是什么道理!”纪吟一步步朝谢九娘逼近。
谢九娘被她气势所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待反应过来后,顿时恼羞成怒,“哼,我看你这生意也不清白。”
说罢,又转头指着温珉:“温珉,你拒绝我时,不是说你无心成婚吗?可你却背着我偷偷藏了女人!”
谢九娘太过理直气壮,倒显得是正房夫人来捉奸似的。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女人把你迷住了。”谢九娘忿忿不平,吩咐健仆把纪吟押到自己面前来。
店里的掌柜伙计连忙阻拦,书肆里顿时乱作一团,可谢九娘人多势众,混乱中,纪吟脸上的面纱不知被谁扯落下来,一张玉容顿时暴露在众人眼前。
就在这时,推搡间不知谁撞到书架,直直朝纪吟倒过来。
温珉心头一惊,飞快将人拉到怀里,这才险之又险地避开了。
沉重的实木书架“轰”地一声倒在地上,众人这才感到一阵后怕。
“够了,别闹了!”温珉怒喝一声,这张素来温润的脸庞头一次寒下来。
谢九娘一愣,委屈地看着他,“你吼我?你为了这个贱人吼我?”
温珉听到她言语这般粗俗,再次心生不悦,“随意辱骂旁人,这便是你的教养?”
这几年,除了他自己不愿娶妻,还有个原因就是谢九娘。
四年前,上巳日,世家大族们都有出门游玩的惯例,那时纪吟刚被送去燕国,温珉屈辱地失去自己的未婚妻,心情抑郁,好友约他出门散心,却恰巧在春水河边遇到与人斗气赛马的谢九娘。
谢九娘年纪小,骑术不精,险些坠马,还好温珉帮她控住了马才免于受伤。
他只是出于为人的善意,却没想到英雄救美,谢九娘从此对他产生了别样的情愫,非君不嫁。
她是谢氏一族的女儿,温家是先帝一派,自然不可能娶她。
不过随着先帝驾崩,谢塬正式晋为摄政王后,温氏一族的态度也开始暧昧起来,谢家亦曾打算拉拢他,但温珉自己却不愿称为谢氏的附属,只好用自己无心成婚的理由拒绝谢九娘。
“谢九娘,你我之间毫无干系,我的事不劳你操心,我是否要娶妻也与你无关。”温珉冷声说。
谢九娘被他毫不留情地斥责,少女心碎了一地,顿时泪流满面。
伤心之余,她心里又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戾气,她能接受温珉不娶自己,却不能忍受他身边有旁的女人。
“我告诉你,我不会罢休的!”
谢九娘放下狠话,决定回去向阿娘哭诉一番,一定要好好惩治这个勾走温珉的女人,这才带着一众仆人离开了。
“散了,都散了吧。”待人一走,掌柜连忙出面处理后续事宜。
两人回到后院,温珉连忙朝纪吟道歉,“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你方才可有伤着?”
纪吟遭此无妄之灾,心里确实不高兴,但她也明白这不是温珉主观过错,只好摇摇头。
“我没事。”语气却很淡。
温珉想说点什么,纪吟抢在他面前问:“谢九娘如何知道你在这里?”
“这……许是谢信见我常来书肆,就留了心,故意告诉谢九娘,引她来试我。”说到这儿,温珉沉下眉,眸中闪过一丝懊恼。
“此事错全在我,是我不慎牵连了你,我一定会想办法处理好的。”他保证道。
纪吟满腔无奈,却又不好发作。
“谢九娘为人蛮横,她既已记恨上你,必定会来找你麻烦,这书肆你不能待了,此事全因我而起,也该由我负责,不如我给你安排个宅子,你先暂避一段时间,待我将此事了解了再考虑其它?”温珉真诚地说。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但纪吟却不想跟他牵扯不清,而且,她还有别的想法,便婉言拒绝了。
二人谁也没注意到,方才谢九娘闹腾时,门口挤了一堆看热闹的人,其中一个看到纪吟的模样后,震惊地瞪大了眼,仿佛见了鬼。
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后,便匆匆离去了。
等这场闹剧终于结束,纪吟让掌柜关了书肆,自己回到后院,独自坐了一下午,最终定下决心——她要离开建康。
谢九娘来闹了一场后,她心里有股极其强烈的不安的感觉,仿佛有什么超出她控制的事正在发生。
尽管原主只是个闺阁小姑娘,可她从小在建康城长大,还是有许多人见过她,不说别的,温珉不就认出她来了吗。
而且,经过今天的事,今后怕是平静不了了,那她被认出来的风险
就更大了。
这间书肆花了她一年多的心血,在建康城里的名气越来越大,帮了许多借书困难的寒门子弟,为她提供经济来源,要就这么舍弃,实在让人不舍。
可她必须有所决断。
她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处理书肆和印刷作坊里的各项事宜,将雇佣来的伙计都遣散。
三日后,纪吟坐上马车,准备出城-
“公子,谢墙最近在派人打听徐姑娘的事,好像查到了什么。”温珉的手下来向他禀告。
温珉心头一惊,立马意识到纪吟的身份可能暴露了。
就在这时,温珉派去暗中保护纪吟的温墨匆匆赶回来,“公子,徐姑娘坐着马车,带着行李,好像要离开建康城了。”
谢家既然盯上她了,怎会让她离开。
“快备马,带上人手追上去。”
第85章
迎着清晨的薄光,纪吟的马车穿过热闹的街市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朝城东而去。
抵达城门,就在她排着队等着穿越城墙时,身后数匹快马利剑般劈开人群飞速逼近,马蹄踩在石板上发出“嘚嘚”的清响。
片刻,数匹黄骠马拦在了她马车前。
纪吟心头一跳,突然冒出一股极其不安的感觉。
下一秒,车窗被叩响,“阿吟,你在里面吗?”
是温珉的声音。
纪吟犹豫一瞬,最终还是推开少许车窗,露出小半张脸,“温四兄?”
温珉见她还好好待在这里,心放下一半,急急说:“阿吟,你现在不能离开。”
“为何?”纪吟的心沉了下来,扶在车窗上的手指太过用力而骨节泛白。
“谢家盯上你了。你的身份或许已经暴露了,他们正派出人手,很大可能要对你不利,你快跟我走!”
纪吟一时没有回答,她是因为他才暴露的,他现在又要她听从安排跟他走,实在很难不让人怀疑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猫腻,而且,她的身份确实值得大做文章,不是吗?
纪吟定了定思绪,“既是这样,温四兄可否帮我拖住那些人,助我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谢家也罢,温珉也罢,她都不想与他们有牵扯,最好的选择就是离开。
纪吟微微仰起眸子看着他,清澈的瞳仁中仿佛只有全心全意的信赖。
温珉却犹豫了。
助她离开……
就在这时,谢墙带着人来了。
他一看到骑在马上的温珉,再看他身旁的马车,立马锁定了目标。
“上,围起来。”
谢墙身后的五城兵立刻分列两队,训练有素地将纪吟的马车包围起来,一阵甲衣摩擦的“咔咔”声、佩刀相撞声响起,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朝廷捉拿要犯,我们收到信报,说那要犯藏身在马车里,快下车检查。”丁兵头子趾高气昂地说。
温珉坐在马上,看着围困住自己的五城兵,沉下脸来,“马车没有什么要犯,是我温家的女眷,你们也要阻拦?”
“温侍郎说笑了,我可是收到确切的消息才敢带人过来的,如果当真是温家女眷,你只需请她下车见一面,我保管不再为难。”衣甲佩刀的丁兵分开自动朝两边分开一条过道,谢墙骑着马,径自来到温珉面前。
男人看着四旬出头,身材魁梧,他面上带着笑,然而那笑怎么看怎么都不怀好意。
马车里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温家女眷,温珉如何能让纪吟出来。
他还在想对策,谢墙却根本不给他拖延时间,一挥手,冷声一喝:“给我拿下!”
五城兵亮出刀刃,一拥而上,温珉带来的人手极力抵挡,护在马车周围,可谢墙掌握着五城军,人多势众,继续下去,温珉只有败落的结果。
“住手!”
“尔等敢对公主无礼?”
温珉怒喝一声。
马车中的纪吟听到这句话,脸如白雪,痛苦地闭上了眼。
兜兜转转,她最终还是暴露了。
“公主?你说是公主就是公主?”谢墙被坏了好事,脸色阴沉下来。
“马车里的确是寿宁公主。”温珉已经稳下心神,镇定地说。
“哼,谁不知道寿宁公主被送去燕国,早在前年就去世了,你说马车里的是寿宁公主,莫不是找人冒充的?温珉,你好大的胆子,混淆皇室血脉可是死罪!”
温珉依旧镇定自若:“公主的父母寿阳王和王妃俱在,当初册封时亦有不少宗室大臣见过公主,有他们在,自能验明公主的身份。若我当真试图混淆皇室血脉,那我甘愿伏首认罪,而你——”说到这儿,温珉忽然拔高语气,双目灼灼,盯着谢墙,“你若是强行押走公主,那便是蔑视陛下、蔑视皇室,你可担待得起这份罪责!”
谢氏一族只手遮天,根本不把小皇帝放在眼里,然而他心里这么想是一回事儿,敢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来的话,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如今摄政王与宗室相互制衡,他敢落人把柄,宗室一派的官员就会立马群起而攻。
但这马车里的人真是寿宁公主,若能把人抓回去,以段伏归对她爱得如痴如狂,说不定能发挥大作用。
谢墙幽幽地盯着马车,正在心里权衡,是就这么放弃一颗重要的棋子,还是拼一把……
就在这时,不远处又来了一支兵马。
谢墙猛地回过头。
“谢将军,没想到这么巧,能在这儿碰到你。”来人笑着与谢墙打招呼。
谢墙的脸色却十分难看,勉强回了句“张将军。”
张虎领着台城军过来,状似疑惑地问,“谢将军这是在公干?可您把温侍郎围起来干什么?”
谢墙下意识瞥了眼温珉,心道哪儿有这么巧的事,必定是温珉通知张虎过来的。
“张将军,马车里的是寿宁公主,只是谢将军误以为我私藏了要犯,这才起了误会,不过如今误会已经解开了,我正要送公主进宫去面见陛下。”温珉适时开口。
张虎十分默契地配合道:“正好我也要回宫,可以与温侍郎同行。”
“谢将军,可否请你的人让一让?”温珉十分有礼节地朝谢墙道。
事到如今,有台城军掺和进来,就算他想强行掳走纪吟也是不可能了。
谢墙黑着脸,用仿佛要吃人的眼神盯着温珉瞧了片刻,这才挥挥手,让人退下。
待人离开后,他立在原地,磨着牙,犹不甘心,只恨自己来晚一步。
纪吟的马车被台城军护送着朝皇宫而去,她安静坐在其中,从遇到谢墙开始就没再说一句话。
因为她明白,她没有权势,说什么都是多余,她的命运从来不由她自己做主。
事情闹得这么大,消息迟早会传回燕国,段伏归若是知道了……
“公主?公主?”
温珉连唤了两声,纪吟这才回过神,意识到他原来是在叫自己。
公主?悄无声息间,他已唤了称呼。
纪吟轻轻应了声。
温珉已经下了马,牵马走在马车旁边,两人只隔着一扇窗户。
“阿吟,对不起。”
清润的男声随着料峭的春风飘入纪吟耳中,她没有应声。
温珉继续说:“我料想到谢家会对你不利,仅靠我自己一人未必能护你周
全,只好出此下策,唯有亮出你的身份,谢墙才能有所顾忌,否则,若叫你落到他手里,只怕……”
“我知道。”纪吟淡淡打断他,不用他说她也知道厉害关系。
女孩儿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平静,并无半点怨怼,但温珉却能从中感受到她对自己厌弃。
他想解释什么,可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终究无话可说。
这半年来,他自是能感觉到她为了隐藏身份有多小心翼翼,她多不想暴露自己,结果却因为他一时不慎招来今日之事。
温珉沉默片刻,喉咙发涩,“我会想办法护住你,不叫你再受几年前的痛苦。”
纪吟一听而过,并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
马车抵达宫门,纪吟换乘轿撵,被宫人们送到昭阳殿偏殿。
“公主请在此处暂歇片刻。”宫人奉上茶水点心。
纪吟没用,坐在椅子上,静静等待时间流逝。
片刻后,安静的大殿被一声尖锐的唱和打破宁静,也拉回纪吟游走的思绪。
“陛下到!”
纪吟一转头,只见一个身穿暗赤色帝王衮服,头戴冕旒地少年匆匆赶来。
“阿姐!”少年惊喜出声,“刚刚曹顺来向朕禀告,说寿宁公主回来了,我还问哪个寿宁公主,他说是你,我以为他在胡说,没想到竟是真的!”
“阿姐,太好了,你没死!你走之后我每天都很想你,前年听到从燕国传来你的死讯,我不敢相信,我的阿姐怎么会就这么死了,我就知道是假的,太好了……”少年满腔真心热情,呱啦呱啦接连不停说了一通,冲淡了纪吟陌生的情绪,脑海里回忆起两人小时相处的记忆,她的心也渐渐软了下来。
“阿舷。”
“阿姐。”纪舷想像小时候那样抱她,但他终究长大了,不合适,于是改为拉着她袖摆摇了摇。
纪吟看着面前的少年,他现在正是抽条的时候,长高了不少,身材却很清瘦,厚重威严的帝王衮服压在他肩上,反而更衬出他五官的稚嫩。
他毕竟才只有十五岁,却被架上这个位置,身不由己。
“阿姐,燕国那边说你……那个了,听说燕皇还用皇后之礼将棺椁下葬,这又是怎么回事?”
一说到燕国,纪吟便有种说不出的心累和恐慌,“这实在说来话长……”
两人聊了一会儿,曹顺又来禀告说寿阳王夫妇进宫了。
“快请进来。”
寿阳王伤了腿,他是坐在轮椅上,被宫人抬进来的;在他身后,跟着寿阳王妃。
短短几年,夫妇俩都沧桑了不少。
二人甫一见着纪吟,都不敢相认。
他们记忆中那个娇憨可爱、无忧无虑的女儿,如今身上却满是被风雨摧折后的凄苦。
寿阳王妃抱着纪吟痛哭起来,“这几年,阿吟到底受了多少苦啊!”
寿阳王稍稍内敛,也忍不住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的湿意。
纪吟起先十分无措,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她到底不是他们真正的女儿,有些心虚,可后面,许是记忆交融,被他们的情绪感染,加之是穿越这几年来头一回感受到家人的温暖,纪吟心中亦动容,眼底涌出一股热意,一颗接一颗的热泪落了下来。
分离多年,一家四口狠狠抱头痛哭了一番。
最后还是寿阳问先止住情绪,问:“阿吟,你既回来了,那燕国那边又是怎么回事?”
“我刚刚也在问来着,只不过被父……被皇叔一来打了岔。”
纪吟注意到,纪舷对父母的称呼也改了。
朝廷的大臣们为了自己的权柄,想立小皇帝,却又怕纪舷的父亲趁机夺权,便把纪舷过继给了明帝,从礼法上来讲,纪舷已经不是寿阳王的儿子了,只能称他为皇叔。
纪吟毫不犹豫朝二老下跪:“父亲、母亲,是我不孝,回来后不仅没向你们尽孝,还害你们为我伤心这么久。可这实非我所愿,只是我身份一但暴露,只怕被段伏归再次强抓回去。”
“你现在已经在齐国了,他怎能抓得了你?”寿阳王妃问。
纪吟摇摇头。
段伏归是个疯子,还是个偏执的疯子。
“阿姐,我会努力保护你,绝不会让你再被牺牲的。”纪舷绷起小脸,信誓旦旦地说。
纪吟看着他笑了笑,但愿吧。
亲人相聚,纪舷竟难得硬气一回,让纪吟和寿阳王夫妇留宿宫中。
一家四口,一直聊到深夜方才暂时歇下-
纪吟身份暴露,朝中果然哗然一片。
与此同时,藏在建康城中的燕国探子万分震惊,飞快将消息传回燕国。
各处消息繁杂,段伏归日理万机,不可能每一条都过目,段英手下的人便负责筛选出最重要的呈上来。
然而看到其中一条后,传递消息的人无不变了脸色,半点不敢耽搁,以最快速度递给上司,最后送到段英手上。
段英看到后,瞳孔一缩,拿着信纸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厉声问:“你们没有搞错,千真万确?”
自夫人去后,她的一切就成了陛下的禁忌,若是消息有误,段英都不敢想象会掀起多大的腥风血雨,但消息无误的话,结果只怕会更甚。
“这是最得用的夜鹰传回来的消息,绝不会有假!”下面的人说。
段英心头一震,匆匆离开,直奔含章殿,两腿几乎成了残影。
此时段伏归正在含章殿前的广场上练箭。
“主上,齐国、齐国来了消息。”段英喘着气。
“念。”段伏归头也不回,再次从箭囊里摸出一支羽箭,搭弦拉弓,对准了百步之外悬挂于竹竿上的铜钱。
“是关于……夫人的。”
段伏归一顿,“铮”的一声,弓弦应声而裂,他左手手背上顷刻间多了道刺眼的血痕。
他多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自她去后,所有人三缄其口,从不敢在他面前提起她。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段伏归的声音冷静得不像话。
段英深深低下头,双手将信纸往前一捧,“是夜鹰传回来的消息。”
所有人都知道纪吟在段伏归心里的位置,没有哪个敢无故拿她造事,以夜鹰的谨慎,他必定亲自探查过,确信无疑后才敢发出这则消息。
怔了数秒,段伏归猛地转过身,丢下弓箭,一把夺过段英手中的信纸,赤红的双目飞快扫过信纸,最终停留在“齐国迎回寿宁公主,属下深入探听,确系我燕皇后无疑”这行字上。
皇后?纪吟?
她还活着?
她居然还活着?
他纵有百万雄师,坐拥天下,可偏偏在生死面前,即便是他也无能为力。
他曾以为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可现在,有人告诉他,他竟能失而复得?
“哈!”段伏归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被卡住了脖子,紧接着,他狂笑起来,笑声震彻晴空,仿佛天地都颤动起来。
“哈哈哈哈哈!”
第86章
狂笑过后,段伏归忽然冷下脸,眸中戾气横生,“查!给我查!当初那场大火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那具女尸,给我开棺!”
段伏归虽把“纪吟”下葬了,但他登基时日尚短,属于他的帝陵还没修建完工,他要等自己死后跟纪吟一起合葬,因此棺椁只放到了地宫中,还没封死,因此开棺之事并不麻烦。
命令一下,段英立马着手安排。
很快,金丝楠木棺椁被重新撬开,露出其中被金缕玉衣覆盖的焦尸,这是最高规格的丧葬殓服,据说能保尸身不朽。
当初那场大火烧得那般惨烈,女尸几乎成了焦炭,别说辨别面容,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只剩骨头还算完整。
尸身被送回皇宫,段伏归下令让太医查验。
仔细检查过后,果然,女尸有问题。
张太医呈上自己检查的结果:“微臣观其盆骨,应该是生产过的妇人,结合
牙齿,这具尸身的年纪应该在二十二岁以上。而且,这具尸身的骨架,似比皇后娘娘要矮上一寸。”
“微臣可以断定,这绝不是皇后娘娘的尸身。”
张太医起先还不明白陛下为何突然下令要验纪吟的尸身,直到越验越不对劲,他才仿佛窥见一丝惊天秘密。
纪吟自焚时才十九岁,就算再有偏颇也不可能差这么多,而且,她从没生产过。
果然不是她!
意识到这点,段伏归像是失了力气,轰然跌坐在圈椅上,气息粗重起来,剧烈起伏的胸膛几乎可以看出他心绪有多汹涌。
他亲眼看到她自焚,巨大的冲击之下,他根本想不到她有可能趁机愚弄自己,烧焦的尸身面容难辨,且只有那一具,身旁还散落着她的首饰,段伏归便自然而然地以为那是她。
而且,以他的性格,绝不愿让人验尸破坏她的尸身,所以才叫她顺利瞒天过海。
“呵呵,阿吟,你当真骗得我好苦。”
熊烈的怒火窜天而起,其中却又夹杂着巨大的惊喜,甚至渐渐盖过被欺骗愚弄的愤怒。
片刻后,段伏归突然想到什么,眼神一凛,扶在圈椅靠手上的五指猛地一收,几乎要把掌心的木料捏碎。
“想要假死脱身,只她一个人肯定办不到,给我重查西配殿。”说着,想起那年的事,他又道,“宣虞国夫人即刻进宫,就说朕有话要问她。”
段英和元都立时领命,兵分两路去办。
那是纪吟“自焚而亡”的地方,是段伏归心底的伤,大火过后,只留下少许烧得焦黑的断壁残垣,段伏归并未叫人重新修建,于是太极殿的西配殿就此荒废,连带着太极殿主殿也几乎没人去了。
元都带着数十个禁军,开始对西配殿进行挖掘排查。
很快,他们发现一处异常。
掀开地砖,那处的泥土要比别的地方松软些。
元都精神一振:“顺着往下挖。”
挖了一个时辰后,他们终于挖通,这是一条通向下水渠的暗道。
“原来如此。”元都恍然。
另一边,段伏归在含章殿等到了虞国夫人。
他坐在龙榻前,手肘搁在身前龙案上,扶着额头,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过来。
虞国夫人看他双目赤红得过分,担忧道:“陛下又不曾好好休息?”
段伏归忽然笑了一下,“外祖母,原来您就是这般疼爱我的。”
虞国夫人眼神一变,结合这两天听到的一些动静,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段伏归继续毫不留情地说:“你暗中助她出逃,却让朕亲眼看着她自焚而亡,痛得锥心刺骨。看着我一日日伤痛时,您可曾后悔?”
“如果您不是我外祖母,换做任何一个人这么欺骗朕,朕一定会将他千刀万剐,即便这样,都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恨!”他青筋暴凸,字字切齿。
虞国夫人被他挑破,一时间竟不是担忧,而是轻松。
“是,是我放她走的。”
她承认了。
“当年,她说只要你强留她在身边一日,她就会想办法杀你一日,那时你刚被她重伤,却还要护着她,我如何敢拿你的性命作赌。”
“你们那时强行待在一起,不过是伤人伤己。”
“我想,要是就此分开,于你或许也是件好事。”
“事情确实是我做的,你要是因此恨外祖母,外祖母也无话可说。”
虞国夫人本已做好承接他怒火的准备,没曾想,段伏归听了,竟笑了起来,起先是“呵呵”的低笑,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最后仰起脖子,变成“哈哈哈”的狂笑,眼尾浸出泪珠。
“所以,她真的还活着。”他忽然轻声说了一句。
尽管收到齐国传来的消息,开过棺验过尸,段伏归依旧不敢相信,生怕这又是一场美梦。
他曾在漆黑的深夜无数次梦到她活过来了,他每次欣喜地将她拥到怀里,却抱了个空,醒来后,四周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孤寂。
他再也看不到她明媚的面容,听不到她清灵的声音,触摸不到她温软的肌肤了。
她的喜,她的怒、哪怕是她的恨,他都拥有不了。
可现在,她还活着,她就在齐国。
段伏归霍然起身,大步朝殿外走去。
“来人,朕要整军南下!”
“陛下,为何突然这么匆忙向齐国用兵?您先前不是说燕军几经征战,要先稳定后方,待休养生息后才徐徐图之吗?”卢硚率先发问。
段伏归行至明昌殿门口,望着南面的天空,抬起筋骨分明的手虚握了下,仿佛要将某张容颜彻底抓在掌心中。
他缓缓侧过小半张脸,眼神狰狞如地狱爬回来的恶鬼,“当然是因为,朕要去迎回朕的皇后!”
众人一惊。
纪吟身在齐国,当今小皇帝是她胞弟,直接派人去接,齐国或许会答应把人送回来,或许不会,而段伏归要的,是他们百分百将人送到自己面前来。
要想达到这个目的,只有一个办法,出兵。
第87章
段伏归当即下令集结八万兵马,向徐州、盱眙进军,直逼寿春,这几座城池,无不是齐国北面的门户。
燕国灭秦,占据兖州后,两国边境彻底相接,自然,进军也更方便了。
集结兵马需要时间,段伏归想尽早迎回纪吟,遂先派出一支快马小队,如果齐国能识相点直接把人送回来最好,如果不肯,他不介意血染齐国。
“段英,朕把这项重任交给你,你亲自去齐国,务必盯紧了,决不能再给她逃跑的机会!”
“是。”段英锵声应道。
接着段伏归又召呼延启、段务行、郭孝等人议事,一切安排下去后,已是深夜。
不知不觉间,段伏归又来到了玉樨宫。
其实,自纪吟离开后,他并不常来。
他总恍惚看到她的身影还在,有时她坐在窗边看书,温暖明亮的日光笼在她雪白的面颊上,仿佛一块会发光的白玉;有时看到她歪在榻上小憩,睫羽轻阖,宁静如娇花照水,他看得出神,不自觉伸出手去,却抓了个空,那道柔美的身影如烟雾般散去,从他手中流走,任凭他如何努力也抓不住。
但这一次,他清醒的知道,这座宫殿的女主人要回来了。
“你们,好好打扫布置,准备迎接皇后。”他吩咐道。
尤丽等人小心应下,待回到她们居住的厢房后,陶儿不禁小声问,“陛下说的是真的吗?还是又……”犯病了?
不怪她这么想,实在是有太多例子了。
纪吟“去世”后,段伏归没有虐待她们,依旧留在玉樨宫中伺候,只是让她们瘆得慌。
比如有时他会吩咐,阿吟爱看书,我给她找了几卷孤本,你们给她拿过去。
他有时还会对着空气,吩咐她们,厨房做了她爱吃的冰酪,你们劝着些,让她少吃点,别贪凉。
又比如,我闻到梅花的味道了,她喜欢花,你们去剪几支回来插到屋里。
一开始还有人小心回答说“夫人已经不在宫里了”,没想到段伏归听了,大发脾气,说她胡言乱语,要将她们拖出去乱棍打死,还好尤丽机灵及时求情,这才免了一顿责罚。
再后来,她们就再不敢说这些了,只顺着段伏归的吩咐做事。
但段伏归不是每时每刻都犯病,有时他也十分清醒,
因此他今天来这一出,众人都以为他又犯病了。
尤丽想到前两天的听到的消息,摇了摇头,“这次,可能是真的。”
“什么?可这……当初夫人不是……”陶儿瞪大了眼,结巴得话都说不清了。
“我前两天听到罗七几个太监说,陛下让人把夫人的棺椁抬出来了,还让太医去验尸。”
“有可能,夫人真的没死。”
“真的吗?”
“八九不离十吧,而且陛下今天的神态也跟往常有些不一
样。”
“所以,夫人真的还活着!她真的还活着!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几个宫女都为这个消息而振奋,尤丽却想得更多些,夫人想尽办法才逃走,如果再被抓回来,她……-
“阿姐,燕国来人了。”纪舷一下朝就匆匆赶来长秋宫,满脸忧急。
尽管纪吟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忍不住感到一阵心悸。
“你想怎么做?”她看着纪舷,嗓音发哑。
“我、我说过,我会好好保护阿姐的。”少年帝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坚定些,可他自己也明白自己只是个吉祥物,并无多少话语权,因而这话说得并不是很有底气。
“好。”纪吟朝他笑了笑,这笑里有多少无奈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第二天,燕国使者正式进宫。
“皇后虽出身齐国,但她早已嫁给我皇为后,出嫁从夫,你们齐国岂有扣押不放的道理?我此来,正是奉了燕皇之令,誓要迎回皇后娘娘。”段英站在庄严辉煌的德阳殿中,面对齐国百官,态度十分强硬。
纪舷坐在对他来说过分宽大的龙椅上,谢塬腰挂佩剑,昂首挺胸地站在龙椅前,高大威猛的身躯几乎挡住他所有视线。
纪舷只能从右边的缝隙里看到段英,少年稚嫩的目光恶狠狠地瞪着这个燕国来的人。
段英感受到这道明目张胆的目光,不以为意,齐国的小皇帝,终究还是太小了,跟齐国朝堂上这些大臣们比起来,就像一只兔子掉进了狼窝。
齐国朝臣想着纪吟的利用价值,左右推脱,不肯轻易放人。
段英虽然能干,但要与这帮文人耍嘴皮子还是差了点,不过,他可不是来讲道理的。
“我皇说了,如若齐国不肯放人,他将带领燕国铁骑踏平建康城,摄政王、中书令,你们当真想与燕国为敌吗?”
“战就战,谁怕你!”纪舷猛地站起身来。
“我阿姐是齐国公主,你说要人我们就乖乖把她送去,我齐国的威严何在?诸位爱卿,你们说是不是?”
纪舷自以为自己的话能得到支持,然而他话音落下,殿中却寂静得可怕,没有一个人回答。
气氛霎时凝至冰点。
纪舷站在台阶上望去,只见大臣们老神在在地盯着脚跟前的地板,就是不跟他对视。
过了许久,段英一声轻笑才打破这份沉寂。
“难不成齐国陛下还没收到前线的军报?我皇已发兵八万,向徐州、盱眙进军。”
纪舷惊恐地瞪大了两只眼睛,问谢塬:“他说的是真的?”
纪舷只有个皇帝名头,所有的军政要务全被摄政王谢塬和中书令王剡把持,他哪里知道边境上的动静。
谢塬被他这么一问,脸色沉了下来。
段英则神态自若地看着他们。
……
接待完燕国使者,下朝后,纪舷单独请摄政王谢塬、护军将军谢墙,中书令王剡、各部尚书、中书侍郎温珉等人说话。
“你们方才怎么不说话,难道真要应了那姓段的话,把我阿姐再次送去燕国?”
“就算把我阿姐送过去,你们以为段伏归就会放弃攻打齐国了?如今秦国已亡,他下一个对准的就是我齐国,他绝不会与我们和平共处。我们送女求和,反倒只会在齐国的史书上增添上一笔丑闻。”纪舷绷着小脸,极力找理由说服这些大臣。
“陛下,您尚年幼,没上过战场,不知道战事一起,血流成河,受苦的都是我齐国的子民,且燕国吞并齐国,实力剧增,幅员辽阔,我们现在对上,实在没有胜算。”
“若寿宁公主效仿昭君之事,能换来齐国百姓的安稳,对公主而言也是流芳百世的美名,我等相信公主心怀大义,定能明白其中利弊。”谢塬不紧不慢,语重心长,甚至带着教导的意味说。
“你——”纪舷被气得涨红了脸。
“你们呢,也是这样想的?”纪舷转而看向其余人。
中书令王剡道:“寿宁公主本就嫁给了燕皇为妻,如今将人送回去,也是常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