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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她 拭微 24151 字 9天前

第51章

纪吟思来想去,她现在的问题主要有两个,一是怎么逃,二是她逃了之后身边的人怎么办?

以尤丽和陶儿对她的感情,她若吩咐她们办点什么事,在不知内情的情况下,她们多半会同意,并且她还能说服她们不叫段伏归知道。

可……一旦她成功出逃,段伏归必定会严查到底,盛怒之下,届时她们这些帮过她的宫女们只怕会性命不保。

纪吟敢肯定,段伏归一定干得出来。

男人不会容忍第二次背叛。

所以,她还是得靠自己,不仅不能把尤丽她们牵扯进来,还得尽量吧她们摘出去。

段伏成,或许真的要跟他合作?

段伏成作为先帝第二子,宫变过后就一直很低调,低调得甚至不像一个皇子,至少纪吟在宫里很少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只是偶尔从宫女口中听到对他容貌的赞叹。

“二皇子的模样生得真好,乞苏儿说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二皇子跟文易夫人长得很像,只可惜他身上有慕容氏的血脉……”

段伏成是先帝宠妃文易夫人的儿子,按理他不该如此落魄,可文易夫人出身慕容氏,就注定段伏成与皇位无缘。

数十年前,鲜卑崛起,慕容氏和段氏鲜卑脱颖而出,最初还相互扶持过一段时日,互通婚姻,共同御敌。后来随着周边部族被平定,两虎争霸的局面形成,两族关系开始走向紧张,然而最终还是段氏鲜卑略胜一筹,更有希望一统幽州。

慕容氏自是不甘屈居人下,表面上却派人与段氏商谈,说只要段氏愿许他们做辽东王,便愿结盟称臣。当时还未立国的段氏首领段崖相信了,还决定与慕容氏一起出兵讨伐羯族,然而这一战却惨遭慕容氏的背叛,他们勾结羯人,泄露段氏行军路线,在落狐峡埋伏段氏军队,还趁机袭击了他们的大营。

这一战,段氏死伤无数,血流成河,将士们的尸体堆起来比小山还高,险些灭族。

从此,段氏与慕容氏结下血海深仇,双方不死不休,而原本同样在发展中的羯族却趁鲜卑内斗时飞速壮大,最后将齐国逼得衣冠南渡,自己却占据中原建立了秦国。

因为慕容氏的背叛,这么多年段氏只能龟缩在东北一隅,错失争霸天下的良机,如此,段氏怎么能不对慕容氏恨之入骨。

可偏偏慕容氏的人都生了一副好容貌,段遨灭掉慕容氏后,本打算将慕容家赶尽杀绝,他提刀冲入慕容氏的王宫,却对慕容氏的王女一见着迷,不顾下属的反对强行将人纳进帐中。

从此,慕容王女盛宠不衰,不到两年便生下了段伏成,段遨登基后还封了慕容王女做夫人,当时朝中的人十分担忧在慕容王女的迷惑下,段遨会立段伏成为太子,要真是这样……

他们绝不会容忍曾经杀害自己父亲、兄长、儿子、族人的仇人血脉登上燕国皇帝的宝座。

所幸慕容王女命薄,当上夫人后没两年去就去世了,段遨很是伤心了一段时日,但也在朝臣们的劝诫下恢复正常,对段伏成这个儿子也不如以往偏爱。

段伏成就此沉寂下去,渐渐边缘化,大臣们才放下心来。

这些,就是纪吟这一年来通过看书和旁人口中的话拼凑出来的大概经过。

纪吟敢肯定,段伏成主动出现在自己面前,绝对不怀好心,甚至,他大概是想利用自己对付段伏归。

或许,段伏归会因此受伤?

不,别把自己看得这么重。纪吟摇摇头。以男人的心机和本事,应该不会那么容易被算计到。

若是有可能,她也不想跟狼子野心的段伏成合作,可他非要将她逼入绝境,逼她生孩子。

她怎么能给他生孩子!

纪吟坐在帐中,五官一点点坚定起来,眼神变冷、变硬,随后,仿佛只是一瞬间,她整张脸又柔和起来,摇了摇床铃,听到声音的尤丽陶儿便立马进来伺候。

昨夜被男人折腾了两个时辰,纪吟身上现在还发着软,懒懒的,没什么力气,歪了半日,到下午终于精神些了,竟主动去厨房,亲手做了两道点心,还有一道牛乳冰酪,被冰镇过,又甜又凉,十分爽口,纪吟自己先吃了一碗,又叫几个丫鬟吃

了一碗。

尤丽一开始只以为纪吟是闲着无聊找点事情消磨时间,纪吟平日待她们又好,也没推辞,就这么吃了,直到看她回屋重新收拾了下,换了件衣裳,还叫她们把点心装盒,抬脚出宫朝前朝走去,这才意识到夫人做的点心是要给陛下送去的。

如今,陛下还没见着,她们几个倒先吃上了,这……几个丫鬟相互看了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某种默契——这事儿必须守口如瓶,不能叫陛下知道,否则叫陛下知道他吃的是她们“剩”的,她们岂有好果子吃。

已是半下午,平日里段伏归应该已经结束朝议,大概率会在含章殿中处理些日常奏疏,然而纪吟来时,守在含章殿外的禁军却道:“陛下还在明昌殿与诸位大人们议事。”

纪吟顿了下:“那我就先回去吧。”

那禁军在含章殿当值许久,也是见过去年两人闹矛盾,还跟着段伏归去了京畿大营,又一路雪夜狂奔回来,知她在段伏归心中是何等地位,更见过段伏归将她接回来后,留宿在含章殿那半月,待她是如何疼若珍宝的,难得夫人主动来前朝,又见她身后的丫鬟手里提着食盒,猜是来给陛下送吃食的,若真让人就这么回去了,等陛下知道,只怕要责罚自己,于是忙阻拦道:“夫人前来,陛下知道了必然高兴,且天气炎热,怎可再叫夫人来回受累,不如先进殿歇息,想必陛下应该快来了。”

按理,普通后妃是不能随便踏进前朝的,尤其含章殿还是陛下处理政事的地方,里面不知有多少关乎国家大事的奏疏,但凡泄露一点都有可能被钻空子,但,面前这位夫人是一般人吗?

纪吟听他这么说,便点点头。

将人请进去,那禁军脑子活络,又派了个机灵的手下去明昌殿门口守着,交代说:“陛下议完事,你就马上找机会禀告说夫人来了。”

“是。”

进了殿,里面确实凉快些,纪吟稍歇了会儿,段伏归还没回来,她四下闲逛起来,正好看到那张漆木书案后的墙壁上挂了一大幅舆图。

她记得去年时,好像还没挂这幅图,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年边境动荡,他要用兵,所以才把舆图挂出来随时查看。

她凑近了仔细看去,只见那舆图描绘得格外细致,山川河流,道路城镇,甚至是关口,应有尽有,除了方向是上南下北,纪吟不太习惯外,其余的与现代地图已经大差不差了。

纪吟的目光落在燕京附近,突然发现菱阳河在上游城西的位置,竟还有条支流拐进了城中。

她默默记下这个发现,又仔细去看,只可惜这是一幅军事舆图,对燕京城描绘得并不细致,城外那些村落也只点了个点,不过她还是大概知道了方位。

她又下意识看了眼南下齐国的路,要穿过数个州郡,路程上千里,确实太远了,光凭她自己,只怕一两个月都走不到,且如今世道混乱,到处都是割据的军阀,落草的匪寇,别说她一个女子,就算是个男人只怕独身一人也要丧命失财。

纪吟暂时放弃这么遥远的事,只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若自己逃出皇宫,该去何处落脚。

太阳渐渐西斜去了,傍晚的暖光穿过窗纸,朦朦胧胧地照进来,偶尔还能看见空气中浮动的细小的尘埃。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传来,殿门被猛地推开,明晃晃的光亮瞬间散进殿内,纪吟不适地眯了眯眼。

转过身,正好看到男人被光影分割明晰的轮廓。

她身上穿着浅色曳地白锦裙,外面罩着葱绿半袖,袖边一圈儿嫩黄荷叶边,被门外落进来的光一打,整个人轻灵飘逸,浑身都似泛着珠玉一般的光泽,再被身后略显暗沉的器具一衬,愈发明亮起来。

仿佛于暗室打开一个宝匣,开匣的瞬间,宝珠璀璨流光。

但段伏归看着这张白白嫩嫩散发着莹莹柔光的脸颊,觉得她可比明珠耀眼多了。

“你怎么来了?”他顿了一下,跨步进殿。

“怎么,不欢迎我呀?”纪吟歪了歪头,故意说。

因着她的动作,鬓边赤金流苏轻轻摇曳,一下就摇到了男人心里,心湖仿佛被只纤柔的手轻轻拨弄了下。

“怎么会?”男人走过去,径直将人揽到怀里,低下头,“我只求之不得。”

小时在宫里,他自也见过不少后妃为了争宠,想尽办法来前朝送汤送粥讨好他父皇,他心里当然也希望纪吟这么做,可她向来不是主动的性子,方才在明昌殿外听下面的人禀告说夫人来了,他还有些不敢相信。

此时见着了人,原来是真的。他的心一时就像灌了蜜一样,甜滋滋的。

又注意到一旁的案上搁着一个食盒,他心头一动,笑着问:“给我送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闲着无事做了点吃食,你既回来了,东西也送到了,那我就回去了。”纪吟说着要走,却被男人大力拽住胳膊,身形都被扯得晃了晃。

人都来了,他哪儿能这么轻易把她放回去。

“你不是特意来看我的吗?怎么见了我就走?”男人调笑着问。

“谁特意来看你了?”

女孩儿扭着头不肯承认,脸蛋却一点点红了起来,男人却看出她的口是心非,只觉可爱得不行。

段伏归揽着人坐下,亲手揭开食盒。

“你太久没回来,冰酪里的冰都热化了。”

“方才在议事。”冰酪化了男人也不嫌弃,端起来喝了一口,甜滋滋的。

“什么事,从早上忙到现在。”纪吟随口问。

段伏归道:“是齐国的事。昨日,南边传来消息,齐国大将军谢塬去年大败秦国,挽狂澜于既倒,朝廷正式加封谢塬侍中、大司马,都督荆、扬、徐、梁、益……九州诸军事,录尚书事,假黄钺,加九赐,开府仪同三司。”

纪吟瞪大眼,吸了口气。

假黄钺,加九赐,开府仪同三司,这番动作,下一步俨然就是要篡位了。

“这样的事并不稀奇。”男人看着她呆愣的脸说。

自数十年前起,中原大地不知建立过多少朝廷,又覆灭过多少朝廷,昔日王侯成枯塚,今朝胡奴座上欢,君臣相忌,父子相猜,权势更迭不止。

“那他们会派人来燕国吗?”纪吟眨了下眼。

段伏归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聪明。”

实际上,已经来人了。

齐国皇帝不甘心落个身死国灭的下场,可如今皇权衰微,谢塬声望空前,还手握十万定北军,如何能与之抗衡,如此情形之下,皇帝只好派人向燕国送来密信,以期获得外部支持。

如今燕国与齐国尚在结盟中,这几年燕国的实力一步步扩张,所占疆域虽还不及秦国和齐国,实力却未必比这两国低,尤其如今登上燕国皇位的是素来有战神之称的段伏归,愈发拔高了燕国军队的战斗力。

若段伏归能公开支持齐国皇室,谢塬必会有所顾忌,毕竟齐国嫁了公主到燕国,如今公主还成了段伏归的妃子,若谢塬真敢篡位,段伏归便能打着匡扶齐国的口号南下用兵,届时谢塬还未站稳脚跟,岂能对付得了如狼似虎的燕军?

当然,谢塬同样希望获得段伏归的支持,也秘密派了使者过来游说,甚至暗示,若他能坐上那个位置,愿意朝燕国进献更多的金银布匹以及美人。

段伏归当然不稀罕那点子金银美人,他想要的,是整个天下,他今日与众人商议的,便是该如何抉择,选择支持谁,亦或者谁都不支持,等他们内斗,然后坐收渔利。

纪吟没再问他具体怎么打算,只是想,若齐国也乱起来,这世道就更艰难了,又想,男人野心勃勃,早有问鼎中原的意图,必定会趁此机会做点什么,飘摇的齐国还能存续多久呢。

她鲜见地想到“纪吟”的家人,虽继承了“纪吟”大半记忆,但她毕竟没跟她的家人们相处过,要说感情其实也没有多少,只是想到他们,她还是忍不住生出些担忧。

……

接下来一段日子,纪吟时

不时就会来含章殿给段伏归送些吃食,男人自是十分享受,交谈中,纪吟断断续续地了解到外面一些情况,秦国那边似也听说了齐国的动静,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这一次,纪吟送完点心,男人还要忙碌,只得放她自己回去。

纪吟走在永巷中,迎面遇到了二皇子。

她精神一振,终于来了。

她这段时间经常出入前朝不是秘密,并且十分规律,也在路上遇到过几个大臣,只要有心,完全可以掐着时间来个偶遇。

段伏成也看到了她,主动上前见了个礼。

纪吟忙侧身回礼,“上次我不慎在菱阳河边惊马,还要多谢殿下及时援手,本想当面向殿下郑重道谢,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还请殿下见谅。”

段伏成满脸和煦的微笑,“夫人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纪吟四下看了眼,此时的永巷夹道并无旁人,值守宫门的禁军也离得极远。

行猎回来后,段伏归对她的看守就松了许多,除非出宫,平日只在宫中闲逛的话,并不再强制让禁军跟着她,现在她身边只有尤丽和陶儿两个宫女。

她眼神一动,主动问段伏成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对方自然含笑点头。

她将两个丫鬟留在原地,用只有自己和段伏成能听到的声音说,“上次殿下说我志向高远,实不敢当,只是愿己身如鸢而已。”

段伏成笑道:“只愿夫人得偿所愿,直入青云。”

跟聪明人话不用说得那么露骨,只需一两句,对方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纪吟很快就跟段伏成分开,她回看两个丫鬟,朝她们道:“陛下不爱我与旁的男人说话,我今日遇到二皇子的事,你们只当不知,别告诉他。”

二人心里向着她,自然应好。

第二天,纪吟在屋里练字,菱儿去花园里剪了一篮子鲜花,捧到纪吟面前,问她要怎么插,纪吟随便说了两句。

菱儿找来花瓶插上,摆放好后,却一直没有离开,只立在她身旁。

尤丽陶儿几人回来后,纪吟屋里就一向是她们伺候,反倒很少使唤菱儿新桃她们了。

纪吟略感诧异,慢慢的,似意识到什么,视线落到菱儿脸上。

菱儿也在此时抬起了头,笑着唤了句,“夫人。”

神态与以往截然不同。

纪吟心头忽的一跳,她知道段伏成在宫里有人,却没想到这个人离自己竟然这么近。

难怪他敢找她合作,恐怕她在宫里的情况早就被他摸清了。

第52章

想到自己一直以来可能都活在段伏成的监视中,纪吟心头一寒,有种被暗处的毒蛇窥伺的感觉。

纪吟想,当初文易夫人盛宠,自少不了收买人心,段伏成少时在宫中住了数年,哪怕这些年下来清洗了不少,有几个漏网之鱼也正常,但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人就在自己身边。

难道他这么早就开始布局了?

要知道,菱儿她们是她第一次逃跑被抓回来时顶上的,那个时候段伏归还没表现出对她有多宠爱,更多的是被欺骗的愤怒,他那时就预料到自己有这价值吗?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用,纪吟回转思绪,走到门口,看到坐在外间正在缝香包的尤丽几个,吩咐了句,想吃冰酪,让尤丽去厨房拿,又安排陶儿去花园里再折几支石榴花回来。

待将人都打发出去,她转身入内,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目光自上而下落在菱儿脸上,不辨喜怒地说:“你就是他的人?”

“是,夫人。”菱儿恭敬地跪到了地上。

纪吟虽没傻到在这个世界宣传人人平等的理念,却告诉过宫女们,若非必要场合,在玉樨宫里都不用朝她下跪,平日见礼只曲个膝福个身就好,于是这近一年下来,宫女们也习惯了,基本不朝她下跪磕头了。

然而此刻,看着跪在地上的菱儿,她却没有叫起。

“你既向我亮明身份,想来是有向你主子传递消息的渠道了。”

菱儿垂下头,算是默认了。

“既如此,你帮我传句话,问他这么费心帮我,究竟有什么图谋?”纪吟继续说。

菱儿微微抬起下巴,仰头看着她,恭敬的脸上微不可觉地闪过一丝崇敬,“主人说了,他帮夫人,只是不愿见夫人困守宫中,并无他求。”

纪吟闻言,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如果是这般,那我可不敢答应,不知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免费的才是最贵的。我与他素无交情,他却肯耗费如此大的心血来帮我,你说,我这心能踏实吗?”

菱儿听她这么说,顿时换了表情,心道她竟这般镇定又通透,不过这又如何,主人同样预料到了,还是主人更胜一筹,于是笑着说:“主人说,如果夫人真想投桃报李,那便希望夫人能拿一件陛下的信物交给他。”

这对旁人来说是件极其困难的事,但对纪吟而言却不算什么,段伏成大约也是知道这点,才提了这个要求。

对于段伏归这个位置的人,一件信物有多重要不言而喻,关键时刻能起到的作用甚至能等同于诏书了。

纪吟想到这儿,脸上便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但思考片刻后,最终还是同意了。

菱儿笑了,她就知道主人智计无双,料事如神。

又过了两日,段伏成传来消息,只说已经在准备谋划了,只是时机未到,还需她稍事忍耐。

纪吟想了想,觉得大约是因为段伏归现在还在京中,但凡发生什么他总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届时派出人手探查搜寻,段伏成恐怕很难瞒天过海。

段伏成终究还是忌惮段伏归的。

不过,六月底时,这个时机终于来了。

起因是齐国皇帝暴毙,谢塬趁机发难,意图篡位,结果齐国宗室不得不联合其余将领抵挡谢塬的大军,如今双方各自占据江左和荆州,成对立之势。

齐国内乱,秦国便又想趁机南下了。

今年开春以来,秦国多地大旱,粮食绝收,饿死者不知凡几,各地流民数以万计,起义不断。

天灾之下,越发催化各族矛盾,加之前年大败之后,秦国到现在也没打过一场漂亮的胜仗,今年春还被段伏归算计了一通,虽不至于元气重伤,可对秦军的气势是个不小的打击。

种种因素累积在一起,秦国皇帝意识到这个看似庞然大物的秦国,实际已在分崩离析的边缘,必须要有个出口消解国内的矛盾,恰在此时齐国发生内乱,当即决定南下发兵。

当年齐国南迁,带走了大量的人口和技术,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南地已是十分富饶,尤其是荆州扬州,已称得上鱼米之乡了。

如此富饶之地,秦国怎能不觊觎。

段伏归收到探子报回来的消息,当即召集朝中大臣商议。

这种时候,要他干坐在燕京城中什么都不干是不可能的。

商议数日后,段伏归最终决定向秦国出兵。

倒不是他还惦记着与齐国的盟约,而是现在的齐国根本不是秦国的对手,要是不管,叫秦国拿下齐国,助长秦国国力,对燕国来说百害而无一利。

段伏归定下主意,京畿大营便开始飞快准备起来,各地急忙征调粮草,他亦整日忙碌得不见人影,甚至都没时间来看纪吟了。

终于,等到七月初,一切整军待发,临出发前几日,男人终于抽时间来玉樨宫。

纪吟听尤丽喊“陛下来了”,主动迎上去,看他走过来满脸的汗,“你今日回来得倒早,热不热?”说着,用手中的娟扇替他扇了扇风。

男人却忽的伸出手钳住她细腕,也不与她闲聊,就将人拉在怀里,然后抄起她往床上带。

绢扇跌落在地,纪吟“哎呀”了一声,下意识想挣扎着下去,却被男人按在床上,滚烫的

吻落到她脸上,动作又急又凶,甚至算得上粗鲁了,纪吟没准备好,险些承受不住。

许久,待这波情潮终于平静下来,男人才抚着她轻颤的脊背,“再过两日我就要出征了,这一去少说三四月,多则半年都有可能。”

一想到几个月见不到她,段伏归颇为不舍,自她入宫以来,除了去年去渤海平叛,两人还不曾分开这么久过,更不要说如今她已接纳自己,两人柔情蜜意,夜晚交颈相拥,一起赏过月,论过政,叫他知道,原来这副柔美的脸庞下,竟还有一颗如此聪慧的心,叫他越发爱不释手。

不知不觉间,她已占据了他全部心神,因她怒,因她喜,得了她一句软话一个笑就雀跃不已。

纪吟窝在他怀里,后脑枕在他裸露出来的肌理结实的胳膊上,面前就是男人滚烫的胸膛,如今天气炎热,方才又剧烈运动了番,此时尽冒着湿漉漉的水光,从毛孔中渗出的汗液渐渐聚集成水亮的汗珠,随后顺着男人腰腹间的沟壑,如小溪一般蜿蜒而下,最后没入两人紧紧相贴的肌肤中,分不清你我。

段伏归久久没得到她的回应,不由抽出左手抬起她下巴,笑着问,“怎么不说话,累着了?”

以纪吟现在的角度,正好能看到男人通红的脖颈,继续往上,是男人骨感分明的下颌,线条锋利流畅,下巴和上唇因为刚冒出的胡茬正泛着浅浅的青黑色,给他平添了份男人气概,偏他用这般沙哑的还带着少许喘息的声音说出这话,一瞬就打破了他身上沉冷威严的气质,喉结滚动,有种说不出的性感和色气。

不得不说,段伏归生得是真的好,剑眉浓长,鼻梁高挺,一双凤眸寒若冷星,不笑时自带冷峻的掌权者气场,执掌生杀予夺大权,叫人望之生畏;然而此时,退去威严厚重的帝王衮服,男人赤-身-裸-体,素来平静幽邃的眼眸情-欲翻滚,独属于男人的浑厚气息将她包裹,这种反差近乎叫人晕眩。

若她还是现代社会那个无忧自在的纪吟,大概会对着这副男色犯起花痴,然后跟朋友分享自己今天看到了个大帅哥。

可她已经不是了。

触及男人某种炽热的情绪、不舍,纪吟仿佛被烫了下,慌乱地移开视线,然后又注意到他左肩上那道伤疤。

虽已结痂痊愈,却在男人蜜色的肌肤上留下一道狰狞的疤痕,光是看着这道疤痕她甚至能想起当时的惨状。

后来虽知道那是男人将计就计,但事情发生时那一瞬间的震撼却在她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她从小受到的教育理念,以人为本,生命无价,导致她完全无法理解,仅仅为了演一出戏,却要冒着生命威胁,值得吗?

同时也是这件事,让她确信自己一定要离开他,他就是个疯子,正常人谁会这么干啊?

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这般极致癫狂的爱恨,她承受不起。

他现在自是对她宠爱有加,仿佛一颗心都挂在了他身上,可万一哪天他不喜欢她了,她的命运就只能任由他摆弄。

“怎么了?”男人察觉到她情绪不对,正了正脸色低头看过来。

“没什么。”纪吟回过神来,探出细白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处伤疤,“你的伤都好全了?”

男人恣肆一笑,掌心包住她的手指,“早好了。”

“你是担心我?”

纪吟不说话,段伏归只当她默认了。

“你放心,我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十多年,虽不敢说天下无敌,但也少有人能伤得了我。”

“嗯。”纪吟应了一声。

段伏归想到自己不久就要离开了,继续说:“我特意吩咐过冯全,我走之后,不许轻慢你,你有什么事,直接吩咐他就行。”

“你要是嫌闷,就叫媞兰进宫来陪你,或是让她再找些别的玩伴进来,总之你开心就好。”

他又摸摸她的肚子,“你身体弱,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正好叫张覃好好给你调理调理,现在天气虽热,但你也别贪凉,少吃点冰酪,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叫丫鬟们瞒着我吃冰,现在来月信还像从前那样痛吗?”

因吃了一段时日的避孕药,加上去年冬天在掖庭吃了一个月的苦头,她本就不慎健壮的身体被折腾得去了小半条命,从那到现在,来月信时总是腹痛难忍。

“已经好多了。”

“我会派人给你送信回来,你看了记得给我回信,要是不写,看我回来罚不罚你。”

男人絮絮叨叨地说,想他做事从来干脆利落,没想到有一天也会做出此等不舍的妇人之态,越发搂紧怀里这具纤软的娇躯。

“真想把你带上……”男人又凑过来,细密地啄吻她的额头、脸颊、耳垂……

纪吟听到这句,心头一跳,差点就没绷住脸,然后才反应过来他应该只是随口感慨,并不是真的要将她带走。

男人说的这些话,完全就是一个丈夫临出远门前对妻子的不舍与叮嘱,纪吟想,等他回来时,自己早已不在宫里了,不知那时他会怎样。

又想到段伏成向自己索要了段伏归的一件信物,他必定在暗中谋划着什么,或许会趁机谋取段伏归的性命。

她曾经恨不得这个男人去死,可现在他真因为自己而被算计性命,她又冒出些愧疚。

无关乎情爱,只是底线如此。

可这是她现在唯一能逃离他的机会了,如果她不这么做,就会永远被男人困在这座囚笼里。

纪吟饱受良心与私欲的煎熬,最后,她主动伸手环过男人肌理紧实的腰背,将脸贴在他滚热的脖颈和肩膀处,闷声说:“你虽骁勇,可战场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危险无处不在,你要小心。”

她特意加重了“暗箭难防”几个字,不过男人并没有察觉到她话中的深意,反而因为她真切的关心,心里熨帖得不行,有种将要溢满的快乐。

他强忍着不叫自己失态,向她承诺,“你放心,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你在宫里乖乖等我。”

“我回来之前会派人给你传信,到时你好好打扮,来城门口迎接我。”

他回来那天,必有朝中百官相迎,但他只想第一时间看到她。

“我才不要。”

“嗯?”男人不高兴了,掐住她的小脸,两片粉润水嫩的唇都被掐得嘟成一团,瞧着又可爱又诱人,“你敢不来?”

“我就不去。”

段伏归被气着了,咬了咬后槽牙,故作凶狠地威胁道:“你来不来迎我?”

纪吟扭着脑袋想躲开男人的钳制,却怎么也挣不开,段伏归又低下头朝她唇上啃了几下,忽然将脸埋在她颈侧,放柔声音说:“我只想回来后,能第一眼见到你,来迎我,嗯?”

纪吟心头颤了颤。

他五指插入她发丝中,扣着她后脑。

男人脾气固执,不得到想要的答案就不肯罢休,纪吟实在挣不过,最后只得低低地应了句“嗯。”心中有种莫名的难受。

段伏归这才满意了,又将她压在床上,亲了过来。

“你……”纪吟感觉到腿间的触感,瞪着眼,“我累了。”

“我就要走了,几个月碰不到你,你就再体谅体谅我,让我放放。”

……

第三天,段伏归带着两万先锋精锐自西门出发,在男人的要求下,纪吟登上西门城楼,站在上面目送他远去。

男人行进一段路后,忽然又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嘴唇张合,距离太远,纪吟听不见,但凭直觉猜,大概是“等我回来”几个字。

纪吟垂下眸,立在原地,直到段伏归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成了一个黑点,彻底消失在原野上。

“夫人,我们回吧。”尤丽劝道。

“嗯。”纪吟淡淡应了声,情绪很低。

尤丽猜,夫人肯定是舍不得陛下。

今日起得太早,累了一

上午,回到玉樨宫,纪吟歇了个晌,午后醒来,似乎睡久了,脑子有些昏沉,看着窗户外透进来的光晕,将窗纸照得雪白,坐在床上怔了许久,直到尤丽进来看她醒没醒,才仿佛彻底清醒了。

午睡时出了些汗,纪吟洗了把脸,简单擦了擦,换上一身轻薄舒爽的家居常服,坐在次间的榻上,吹着窗户外送进来的轻风。

“尤丽,你想过出宫吗?”

第53章

“啊,出宫?”尤丽愣了一下。

“你今年已经二十一了,按照宫里的规矩,再过几年你就能出宫了。”纪吟道。

尤丽一下慌了,“夫人是要赶我走吗?是不是我最近哪里做得不好?我知道了,肯定是我这几个月太懈怠了……”

她慌忙说着,就要朝纪吟跪下,纪吟也吓了跳,忙扶住她胳膊,解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快起来,我没觉得你哪里不好,我只是、只是突然有些感慨而已。”

尤丽这才稍稍安心,只是仍忐忑,小心问:“夫人为何会说起出宫?”

“我……”纪吟顿了下,她自然不会告诉尤丽,她要再次逃跑,不仅是怕连累她们,也怕她们在没藏住,在段伏归的威逼利诱下出卖自己。

“你就甘愿一辈子都呆在宫里吗?不想去外面看看吗?”纪吟问她。

尤丽摇摇头,认真地说:“外头的日子也不比宫里好,我小时候就是因为战乱,家里人死光了,才进了宫。我一个女子,想要自立门户的话又哪里容易呢,而且没有家人帮扶,只怕那些地痞流氓都要找上来。”

“在宫里,虽然也少不了各种踩低拜高,但用心做事,总能有口饭吃,更何况,我遇到了夫人这么好的主子,来了玉樨宫就像掉进了福窝里,如今我吃的用的,哪里是一般宫女能比得上的,走出去,人家知道我是夫人跟前的大宫女,都要敬我三分呢,可威风了。我只想永远跟着夫人。”尤丽说着,语气欢快起来。

纪吟勉强勾起唇角,看尤丽如此充满希冀,心里生出一丝愧疚,但她很快把这股情绪按下。

“你去把另外几个人叫过来,就说我有话跟你们说。”

尤丽虽不解,还是起身去了。

纪吟则去里间,从斗柜里翻出一个精致的黑漆螺钿木匣,一打开,只见华光一绽,仔细看去,竟然全是各种金银。

不一会儿,宫女们都来了,整齐地站在次间,等候纪吟吩咐。

纪吟抱着匣子过来,笑道:“别紧张,叫你们来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想着,你们先前被我牵连吃了许久的苦,又用心伺候我这么久,我也没赏你们点什么。”

她从匣中拿出几个荷包递到她们手上,里面是她分好的碎银和一些金瓜子,刻意挑了不起眼的,体积不大,但分量不轻,对于普通宫女来说算得上一笔横财了,若是遇到什么难事,有点钱财在手里,总能好过些。

尤丽感受到这沉甸甸的坠感,顿时有了猜测,解开荷包一看,果然跟她想的一样。

“夫人……这……非年非节的,怎么忽然赏赐我们这么多金银?”尤丽望着她,不知为何,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纪吟明快一笑,戳戳她脸颊,“怎么,收赏赐还不开心啊。”

尤丽沉默。

纪吟继续说:“这是我单独给你们的,郑姑姑她们都没有,你们保密,别跟旁人说,不然叫她们觉得我偏心。”

“嗯,我保证守好这个秘密。”金玲脆声应道。

“好了,没什么事儿了,你们都下去吧。”

纪吟闲着看了会儿书,用了晚膳,又在院子里走了会儿消消食,然后回屋洗漱,待收拾好,其余宫女都出去了,她单独留下陶儿。

“陶儿,今夜陛下不在,你陪我说会儿话吧。”

众人只当她因为与陛下分别,心情低落,并没觉得奇怪。

陶儿放下手里的事,来到她面前。

纪吟拍拍身边的榻,“坐下来说吧。”

要是段伏归还在,陶儿肯定不敢,但现在只有纪吟,她的胆子就大了。

“你跟着我一路北上,吃了不少苦。”

陶儿忙摇头,“公主待我很好,我就不觉得苦。”

“傻姑娘。”纪吟笑骂一句,看着陶儿懵懂单纯的脸,眼睛忽然有点泛酸。

她当然希望能带着她们几个姑娘一起逃离燕京,可那根本不现实。

唯有让她们完全不知情,才有可能在段伏归回来后保下性命,然而就算留住命,她们后面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好过,所以她才想着提前给她们些银钱。

“你只身来到燕国,在这里没有亲人,认识的人也不多,好在你跟尤丽她们处得不错,她们长你几岁,在宫里多年,比你有经验,以后你就跟着她们好好做事,相互扶持,好好生存。”

陶儿眨眨眼,她心里冒出一股感觉,公主这话听着好像在交代后事一样,呸呸呸,不许想这么不吉利的事,可是,真的有点不对劲。

“我今晚跟你说的这些话,你别跟旁人说。”

“嗯嗯。”陶儿用力点点头。

纪吟揉揉她的脑袋,“好了,时辰不早了,去睡吧。”-

随着段伏归的离开,一瞬间,玉樨宫也沉寂了。

纪吟整日坐在窗边,虽像往常那样拿着书在看,但尤丽分明发现,她心思跟本没在书上,总是看着看着就出神了,整个人也恹恹的,这种情况她们并不陌生,先前陛下去京畿大营时夫人便总这样。

尤丽费尽心思想让她开心些,一时是去找她画花样子,一时找她踢毽子,一时找她去逛花园,可惜都收效甚微。

“夫人?”

“嗯?什么事?”纪吟眨了眨眼,这才收回思绪。

“夫人又在记挂陛下了?”

“嗯,七八日过去了,按照先锋军的行军速度,他应该已经到了,不知道跟秦军交上手没。”纪吟说着,忽然一激灵,想起什么,“对了,他说到了之后就马上给我写信,你去问问段英,信到了没。”

尤丽心想,陛下的信抵达燕京,段大人肯定第一时间送过来,此时没有消息,肯定是没到,但她不想给夫人泼冷水,便按她吩咐的去了。

来到宫门口,看到段英身边的亲信,尤丽迎上去,说明自己的来意。

一个宫女,段英身为燕京禁军统领根本不放在眼里,但她是纪吟派过来的,便亲自过来了一趟。

“夫人有什么吩咐?”段英一脸沉稳,身披禁军甲胄,眉宇间带着忙于公务的疲惫和刚毅。

尤丽有点怕他,他跟元都虽都在宫中行走,但元都跟她们更熟,因为她们是夫人身边的宫女,基本不会为难她们,但段英却很少见。

相比起来,段英性格更稳,也更冷。

尤丽放低姿态,恭敬地行了个礼,这才道:“夫人颇忧心陛下的安危,想知陛下的书信是否是否抵达,差我来问将军一句。”

段英听她说纪吟颇担忧主上的安危,挑了挑眉,只道:“并未。”

尤丽有些失望,继续用恳求的语气道:“那可否劳烦将军,一旦陛下书信抵达,就立马差人来玉樨宫,也好叫夫人放心。”

纪吟现在身为宠妃,段英自不能不给她面子,于是点点头,语气也算客气,“这是应该的。”

“那就多谢将军了。”

尤丽说完事,便转身回去复命了。

段英看着她在夹道中越来越远的身影,眯了眯眼,夫人从前拼了命也要逃出皇宫,还跟主上闹得这么厉害,甚至不惜被贬去掖庭,现在短短几个月,一颗心就全系在主上身上了?

段英觉得女子的心转变得未免太快的,可他从元

都那儿听说了那天遇刺的过程,主上为了夫人硬生生抗下一箭,那种危急关头的救命之恩,对女子来或许真的不同吧。

第二天,段伏归的书信到了,段英第一时间亲自给纪吟送去,只见纪吟看了信,又问,“送信之人呢?”

段英道:“还在值房。”

纪吟说:“你叫他来见我,我还有事要问他,他刚从边境回来,肯定清楚那边的情况。”

很快,段英就让手下把人领过来了。

纪吟便仿佛无视了周围人,只盯着送信的亲卫问。

“天气这般炎热,陛下行军路上是不是很辛苦?”

“行军条件简陋,自比不得宫里。”

“那他有没有生病,有没有不适?”

“陛下体魄强健,尚未不适。”

“大军抵达哪里了,战况怎么样,跟秦军交手了吗?”

“刚在扎下营寨,尚未……”

……

纪吟连续不断地问,几乎每个细节都要问清楚,可见她有多关心段伏归。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段英。

她跟段英接触虽不多,但她能明显感觉到他比元都有心机,行事作风跟段伏归很像,为了自己的计划,她必须打消他的猜疑,所以才要费心费力演这出戏。

段伏归临走前跟她约定,抵达前线后,每五日给她送一封书信,于是接下来半个月,纪吟又收到了两封,每次必把送信人叫到宫里来问话,并且写了回信让人带过去。

然而七月底时,第四次来信却耽误了。

纪吟一下就急了。

“前线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战事焦灼得厉害,陛下才没时间给我写信,或是写了却不能立马送出?”

总之,这不是一个好信号。

纪吟一下变得坐立难安,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好不容易被尤丽哄睡了,半夜却被噩梦惊醒,甚至叫了太医,整个宫里都知道了。

最后,纪吟叫段英过来,“我这两日总心神不安,忧心陛下那边出了什么事,正好明日七月三十,是地藏王菩萨的诞辰,各个寺庙都要举行法会,我想去白马寺给陛下祈福。”

“夫人若要祈福,也可宣召僧人进宫举办法会。”

“宫中的法会岂能跟白马寺相比,白马寺有诸多高僧,我亲自前去方显诚意。”

这倒是真的。

段英有些犹豫:“适逢法会,必定人多杂乱,臣只怕旁人冲撞到夫人。”

纪吟无所谓,“若怕人冲撞,你多带些人手就是,百姓们看到禁军,岂还敢往前凑?”

段英见她说得如此坦然,甚至还叫自己多带人手,终于放下疑虑,“那属下这就去安排。”

纪吟见他终于答应,心下一松。

能不能挣脱这个牢笼获得自由,就看明日了。

第54章

第二天,纪吟起了个大早,尤丽帮她穿戴好,只去白马寺祈福,她并未打扮得过于隆重,相反,还十分简朴,衣裳也是寻常样式,只是在腕上戴了两只赤金手镯,被宽大的衣袖遮掩住。

尤丽怕她出门不习惯,忙前忙后,在马车上备了许多点心、干果、香饮子,还有换洗衣物,以及香烛等,纪吟前两日亲手抄的佛经则单独用个檀木匣子放起来,这是要送到菩萨面前供奉的。

忙完这一切,尤丽依依不舍地看着纪吟,“夫人可要早点回来。”

“嗯。”纪吟笑笑,只是笑眼深处划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悲凉。

尤丽没发现,自顾自说:“唉,可惜我属相犯冲,不然我就能跟夫人一起去了,还有陶儿,也正懊恼着呢,说自己不该贪嘴。”

“没事儿,你们好好待在宫里就行了。”纪吟道。

她忍着心中的不忍和歉疚,转身朝外走去,走到一半,忽然顿住脚,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尤丽站在院中,脸上一无所觉,小跑过来,“夫人想说什么,可是还有什么要交代?”

这一别,或许就是永别,她今后再也见不到她们了,纪吟想说点什么,可她什么都不能说,只笑着摇摇头,“没什么,你回去吧。”然后再次转过身,带着菱儿朝外走去。

尤丽心中有些奇怪,但一时也没多想。

尤丽和陶儿是纪吟最亲近的丫鬟,要是出门不带她们,极有可能引起怀疑,但今天注定不会平静,届时极有可能出意外,就算平安活下来,等段伏归回来,追查到今日的事,她们没能保护好自己,同样会被牵连,上次逃跑就已经证明了这点。

纪吟想尽量撇清她们,于是左思右想,终于找到了理由,尤丽的八字正好与段伏归的相冲,其实也不是特别妨碍,只是纪吟借口说是祈福,便不方便带她,尤丽有些失落,却无可奈何。

至于陶儿就简单多了,纪吟让菱儿去做了份掺了些许巴豆粉的点心,赏给陶儿,陶儿贪嘴,多吃了几块,半夜就闹起肚子。

这样一来,她当然不能再跟着她出宫了。

自一个月前,玉樨宫的人发现,菱儿不知怎的就入了纪吟的眼,这些日子纪吟待菱儿也十分亲近,于是今天带菱儿出门也便顺理成章了。

纪吟并未大铺排场,坐上一辆低调的马车,带着数十个身穿便装的禁军出了宫门。

一般来说,宫中贵人出去礼佛祈福,要提前派人去清场,让寺中准备迎接,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但一来白马寺在燕京地位超然,除了皇家,许多公卿贵族也常来寺中祈福上香,更别说正逢法会,不少有身份的官眷甚至提前数日就住到了寺中,纪吟又是临时出行,要是这么强行派人驱赶,只怕会得罪人。

段英是段伏归的亲信,他出面就代表段伏归的意思,自然不能不顾及自家主上的名声,加上纪吟也不愿因为自己一个人惊扰到百姓,便决定低调出行,并不表露身份。

穿过宫门后,纪吟明显感觉今日城里比往日热闹许多,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透过车窗看去,只见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人群,手里或挎着篮子,或提着香烛,还有信众抬着地藏王菩萨的宝相穿街而过,伞盖参差、幡幢络绎,甚至有百姓看到地藏王菩萨的宝相后就地匍匐下跪,表情虔诚。

嘈杂的人声中,纪吟偶尔听到几句妇人祈求自己夫君儿子平安的话。

也是,段伏归带着大军与秦国交战,只要开战就有伤亡,然而那些士兵也是旁人的父亲、夫君、兄弟和儿子,留在燕京城中的家人怎能不记挂他们的安危。

当下佛教兴盛,下至平民百姓,上至公卿贵人,均有不少人信奉佛教,段英前些日子就听一些下属聊起,说他们家中女眷也要在今日去寺中祈福,所以才对纪吟的说辞没有过多怀疑。

穿过西门出了城,纪吟才发现城外竟也人流如织,到处都是向西而行的百姓。

城中也有好几座寺庙,只是名气不如白马寺,想来这些百姓也是去白马寺参加法会的。

路上,纪吟看到一家三口,妇人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小女孩儿走了几步,忽然不肯走了,朝那汉子张开两只小小的胳膊,“爹爹,梅果儿好累呀,不想走了。”

妇人笑着戳戳女儿的额头,“你呀,才走几步路,就开始喊累了,早叫你在家玩儿,你偏要闹着跟我们出来。”

小丫头便扭着小小的身子撒娇卖乖,最后,那汉子只能将她驮到背上,小丫头就“咯咯”笑了起来。

这画面,带着一种朴实而温馨的幸福,灼得纪吟眼底微微一涩。

曾经,她也是有家的。

纪吟收回视线,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

马车抵达山下,往上就是青石台阶,马车上不去,纪吟为了保存体力,只好换乘轿撵。

终于抵达半山腰的白马寺,纪吟戴上长及腰间的幕篱,下轿跨入寺庙大门。

眼前的盛况比纪吟在城内看到的更甚,参加法会的百姓几乎要将寺门撑破,本就是七月盛夏,寺中还

燃烧着众多香烛,香烛味与汗气、尘土的味道混杂,浓稠得几乎凝滞在空气里。

小贩的吆喝声,孩童的嬉闹追逐,妇人的低斥,还有那几十上百个僧侣低沉而绵延的诵经梵唱,层层叠叠,织成一张喧嚣的网,笼罩着这座京郊名刹。

法会设在开阔的殿前广场,巨大的青铜香炉矗立在中央,炉口喷着滚滚青烟,扶摇直上。

不断有百姓潮水一样涌进寺中,段英护卫在纪吟身侧,看到这一幕,皱了皱眉,人也太多了,偏纪吟又吩咐他不许惊扰百姓,段英只能命令下面的人,“多警醒些,别叫人冲撞到夫人。”

其实,不用他驱赶,虽没穿着禁军服饰亮明身份,但百姓们看到这一条条精壮的汉子,身上散发着常人没有的煞气,腰间还挂着刀,便自发往外挤出了一条通道。

紧接着,众人只见一道袅娜的身影娉婷而来,脚下从容,步步生莲,气质清华,虽戴着幕篱看不清脸,可一举一动中透露出的优雅,却能叫人不自觉想象出,面纱之下,定是一副绝色的美人脸。

“阿娘,这是菩萨身边的仙女吗?”有个小童仰起脸问。

被她唤作阿娘的妇人连忙捂住女童的嘴,“嘘!这不是仙女,这是京中的贵人,不可冒犯她。”

尽管纪吟今日打扮得并不奢华,只一袭月白结绫纱裙,但能有如此壮汉开路,必不是普通人。

如今士庶分明,一些跋扈些的贵族,连路边庶民多看他两眼都要叫家丁去殴打一顿,因此普通人对这些上层社会的贵人们大多只能敬而远之。

“可是我角得她好像仙女啊。”小童感受到阿娘的紧张,不自觉低了声音,含糊着说。

直到纪吟细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围观的百姓才纷纷议论起来。

“不知道是哪位贵人莅临,瞧着倒是年轻。”

“这些人护院好大的气派,先前来的靖国公夫人都没这么大排场呢。”

“护院?你可小瞧了人家,你看那些人的气势,只怕是真见过血,还有他们腰间配的宝刀,岂是普通护院能有的?”

“这女郎看着年轻,身份竟如此贵重,整个燕京也没几个吧……”

有人认出段英他们的佩刀乃是禁军所配,再想如今段伏归外出征战,宫中并没有别的贵人,便猜出这是纪吟,普通百姓虽然好奇,却也不敢靠近,然而人群中,却有些人默默地周边的人对视了几眼。

纪吟跨进大雄宝殿,亲手点燃香,然后捧着经卷,跪在地藏王菩萨高大的金身面前。

在佛教艺术中,地藏王菩萨的形象总是充满了慈悲与庄严,纪吟仰头看去,只见地藏王菩萨身披袈裟,手持锡杖,他面容方圆,双眉弯弯,如同天边新月,双目微闭,俯视着他脚下的芸芸众生。

那眼神中,似透着无尽的慈悲与怜悯,尽管纪吟并不信奉佛教,但在此情此景下,亦不能不心生敬畏。

纪吟在心中默念道:若菩萨您真的能显灵,就请保佑我这次行动一切顺利,让我彻底逃离段伏归吧。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菱儿来提醒她,“夫人,时间差不多了。”

纪吟被她扶起来,膝盖微微酸麻,伸手揉了揉。

她看着殿外露出的雪白的天光,不适应地微眯了眯眼,又想,今日白马寺必定不太平,恐怕还会冲撞菩萨,菩萨不恼怒她就算了,怎么还会帮她,她还是靠自己吧。

纪吟捏起袖中的手,暗暗吸了口气,戴上菱儿递过来的幕篱,迎面走了出去。

佛家禁杀生,段英他们一个个腰上都配着刀,实在不宜进殿,于是把守在各个门口,等她祈福完出来。

天气炎热,此时正值盛午,他们不敢松懈,在廊下守了许久,汗水湿透里衣,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纪吟目不斜视,欲去安排好的后院歇息,等用过斋饭再下山回宫,刚走到廊下,却在这时,忽有人高声喊:“走水了!”

那声音穿透力极强,隔着嘈杂的人群也能清晰传到众人耳中。

“走水了?”

百姓们愣住了,半信半疑地四处观望,然后就看到西配殿冲起一股漆黑的浓烟。

人群一下就慌了。

若是平时,大家可能会想着马上打水救火,可不知谁喊了句:

“快逃!”

“万一火势烧过来,我们可就遭了。”

今日寺中的人本就格外多,别说打水救火,连走动都困难,慌乱之中,被人一鼓动,再看那黑烟已经随风飘过来了,众人便什么都想不到了,只顾逃命。

哭声、喊声、叫声混杂到一起,场面瞬间混乱起来。

“惠娘,你在哪儿?”

“阿兄,阿兄……”

“狗日了的,有人偷我的钱包!”

“唉,我的鞋子,鞋子踩掉了。”

……

段英眉心狠狠一跳,总有股不安的感觉,他飞快把下属都召集过来,朝纪吟道:“走水了,我们先护送夫人下山。”

纪吟佯装乖顺,跟着他们朝山门外走去,然而经过做法会的广场时,旁边的配殿中骤然响起一道巨雷般的燃爆声,百姓们受到惊吓,争先恐后地涌过来,朝门口挤去。

广场中本就有因做法会燃烧的香烛,慌乱中的百姓没注意,又碰倒了几支,不小心燎到衣裳,周围的人一见,只怕自己也被火沾到,只拼了命朝外挤。

尽管段英带着人护卫在纪吟身边,可他们本就是轻装出行,只带了三十几人,一部分人被他先安排去后院厢房附近排查了,一部分人留在外面看守他们的马车和马匹,现在身边只有十几人,面对成百上千的人潮,实在抵挡不住。

“滚开!”段英怒骂,忍不住将刀横在了身前。

“不许伤人!”纪吟厉声叮嘱了句。

段英狠狠推开挤到自己面前的人,憋屈又无奈。

这些都是普通百姓,他再如何也不能把刀使到他们身上,只是他总觉这一切实在太过蹊跷。

他暗自撇了眼纪吟,她这些日子一直待在宫中,才来白马寺不到一个时辰,还一直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怎么可能有这本事。

段英一边琢磨,一边不停退开涌向自己的人群。

先前段英他们齐刷刷出现,靠气势就能震住旁边的人,然而在极度恐慌中,百姓们哪里还能注意到这些,他们没穿禁军服饰,又不能亮刀,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人群中,有几道身影不动声色地靠了过来,他们穿着寻常百姓的粗布麻衣,半点不显眼,一脸惊恐地冲向段英他们。

段英下意识将人挥开,然而那人体格竟格外健壮,他竟没推动。

紧接着,那几人配合默契,你推我让,竟硬生生将禁军围成的包围圈撕开一道口子。

菱儿抓着纪吟的手,假装被挤到,带着她跌跌撞撞地沿着那道口子挤出去。

眼看纪吟被冲到了人群中,离自己越来越远,段英心头一跳,再看那几个一直围在自己身边,有意无意阻挡他行动的人,段英飞快反应过来。

“我们中计了,有人要劫持夫人!”他高喊,终于拔出刀,毫不犹豫地朝那几个人砍过去。

就在这时,纪吟突然跌了一下,被高大的人群一挡,瞬间消失在了段英的视线中。

第55章

段英一下就急了,再也顾不上别的,狠辣地砍伤阻拦自己的“百姓”,盯着纪吟消失的方向,利目鹰一般地扫过人群,搜寻着纪吟的身影,同时不停往前冲。

刺客们此时也明白像先前那样伪装百姓纠缠已经没用了,抽出藏在袖中的刀刃,朝段英一行人杀了过去。

段英自己便是身经百战好手,下面的兄弟们也个个身手猛健,加上禁军的佩刀明显比这群刺客的短刃长,两厢交战,他们很快取得上风。

段英让叫几个兄弟帮自己缠住刺客,好不容易脱身,这时人群也疏散了许多,他终于在纪吟消失的方向看到那道熟悉的月白纱裙头戴幕篱的身影。

这时有个漏网之鱼追上来阻止,段英与他交手十

来招后,一个巨力横踢,雪亮刀光一闪,将人斩于刀下。

见女子要走,段英立即上前抓住她,“夫人……”

话音未落,他陡然发现不对。

他猛地拉人转过身来,掀开对方的幕篱,映入眼帘的果然是一张陌生的脸。

“你不是夫人?”

“啊!”女子惊叫一声,连忙后退,“你是谁?哪儿来的登徒子?”

女子惊慌失措,对着这个突然冒出来强行掀开自己面纱的男人充满惊恐与厌恶。

段英连忙朝四周搜寻,果然再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女子只想快点离开这个疯男人,然而她刚跨出一步,却突然被一把沾了血的刀拦住去路。

“夫人去哪儿了?”段英厉声质问,双目几欲爆裂。

他不相信有这么巧合的事,这个女人的穿着打扮跟夫人一模一样。

女子被吓得面无血色,一双眼睛蓄满了泪,颤抖着唇说不出一句话。

段英意识到,夫人被人劫走了,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被劫走了,他如何向主上交代!

他气恨到了极点,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死死咬住牙才稳住了情绪。

当务之急不是后悔懊恼,而是要把夫人找回来。

待那几个纠缠他们的刺客死的死伤的伤,被解决得差不多了,段英把手下召集起来,飞快吩咐,“涂二、姚长、徐老四,你们各领两个人沿着下山的路追下去,要是发现刺客和夫人的踪迹,立马派人回来禀告!”

“周里,你拿我的腰牌,以最快速度骑马回京,调动禁军,通知各处城门,加强排查,再让他们派人将这座山封起来,以山脚为中心分两拨人马,一波从山下往山上搜,一波向四周搜,山脚附近的每一间屋子都不要放过!”

“图里奇,你也即刻回京,然后通知卢大人,让他发令联络燕京附近各处县镇的官员,让他们即刻派出丁兵搜查,近日但凡有可疑之人出现,一律拿下,交由玄鹰卫处置!”

“对了!”段英又想到一处问题,“通知元都,让他封锁皇宫,尤其是最近进出过玉樨宫的人,通通拿下,严查夫人这段时间的事,还有今天那个跟着夫人一起出宫的宫女!”

段英一口气吩咐完,众人正要下去,这时周里忽然开口问了句,“我们要不要派人告诉主上?”

“是要……等等!”段英忽然顿住。

他想到主上此时正在与秦国交战,以主上对夫人的看重,若夫人失踪的消息传到他耳中,只怕会动摇他心神,战场瞬息万变,万一因此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损伤,岂是他能承担得起的。

最好的情况就是他尽快找回夫人,等夫人平安后再派人送信去向主上说明情况。

希望他能尽快把夫人找回来,那一切就还能挽回,如果不能……

今天这一切,那些贼人明显是有备而来,夫人只是一个弱女子,自入宫以来就鲜少接触外人,而且性情和善,怎么可能跟人结仇,唯一能说得通的就是这些刺客想利用夫人来谋害主上。

他甚至想,若那些贼人单纯想要纪吟的命还好点,就怕他们抓了她来威胁主上。

段英仰头看了眼湛蓝的天空,上面挂着一轮明亮到炽人的太阳,空气中热浪灼灼,他浑身被汗湿透,心里却冒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

全部交代完,没有遗漏后,各人便各自行动起来。

段英带着剩下几人将附近佛殿都搜寻了一圈,果然没找到人,眉头狠狠拧了起来。

他想夫人失踪到现在也不过一两刻钟,她又是个弱女子,只怕根本逃不远,此时必定还在山上,说不定还在寺中,只是他今日带来的人手太少,白马寺前殿加后山,占地甚广,靠自己这点人手,想要全面搜寻只怕杯水车薪,于是亲自去见主持法严大师。

寺中的僧人经过短暂的慌乱后,很快几名素有威信的长老便出面稳定局势,组织救火,只是方才百姓实在太多、太乱,尤其那巨雷般的爆响,惊得众人魂飞魄散,极度惊恐之下根本听不进去其它。

此时慌乱的百姓已尽数逃到山门之外,数百人聚在一起,抱怨声、哭泣声、谩骂声,安慰声混杂在一起,乱哄哄一片,有人不小心被火燎到,正急着寻药,有人在寻找失散的家人,有人赶紧检查自己随身包裹里的东西有没有丢,有人则在质问寺中怎么会失火……

僧人们忙得焦头烂额,一部分人撸起袖子扎起腰带,脚下不停,拎着水桶不断从水缸中打水救火,一部分人则去疏散百姓,防止混乱中发生踩踏。

如此忙碌一阵后,火势终于控制住了,到处都是黑灰、踩掉的草鞋、篮子,以及方才被斩杀的刺客尸体,血水淌了一地,混杂着一团又一团水渍,一地猩红,配上七零八落的香烛,四周却是宝相庄严的佛陀,让此情此景显得诡异而血腥。

好好的一场法会,最后闹成了这个样子。

“罪过,罪过!”僧人们虔诚地朝佛像下跪。

段英找到主持,向他说明自己的请求。

“……夫人身份贵重,且涉及皇室,如今在寺中失踪,若不能及时将夫人找回来,届时陛下怪罪下来,非但我难逃罪责,便是寺里僧众也不能幸免,今日这场火灾来得实在蹊跷,白马寺竟被贼人混进来,若陛下严查下来……”最后这句,段英没说得那么赤-裸,但意思已经到了。

白马寺确实地位超凡,但再如何也越不过皇权,更何况事情就像段英说的那样,白马寺自身亦有疏漏,往轻了说是失察,往重了就是勾结贼人意图谋害宫妃,只这一条段伏归就能带兵踏破白马寺。

主持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当即就召集下面的弟子,分成数支队伍,一部分在寺中搜寻,一部分按段英要求的沿着山道追过去。

他们经年生活在这座清云山上,对各处的情况远比外人更熟悉,也知道哪些地方容易藏人,哪几条小道能够下山。

如此一通安排下去,应该是没有疏漏了。

段英站在大雄宝殿外,右手按着腰间的宝刀,看着殿中释迦牟尼佛像上闪烁着的金光,眯了眯眼-

纪吟跟菱儿混迹在人群中,微低着头,散乱的发丝遮住她小半张脸。

方才躲开段英他们的视线后,纪吟趁乱摘下幕篱,又被一个人塞了个包裹,打开里面是件十分普通的衫裙,十分宽大,套上后正好能包裹住她原本的衣裳,再用黑粉、尘土在脸上抹了两把,勾下发丝,她瞬间就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在方才的火灾中受到惊吓的小娘子了。

放眼望去,不少人形容狼狈,她这模样并不突兀。

除了菱儿,她身边还跟着几个粗布麻衣的壮汉,仿佛家丁一样围在她身边。

他们混出山门之后,就飞快往山下赶去,此时亦有别的百姓要下山,一行人顺着青石台阶往下。

然而正当他们走到半路,眼看就快抵达山脚下,忽有一队人马从身后追上来,他们粗暴地挤开人群冲到最前面,拦住将要下山的百姓,高声喊话:

“现在已经查清,刚才有人蓄意在白马寺纵火,然后趁势作乱,禁军统领段英段大人此时就在寺中,命我等全力捉拿刺客,怕有刺客混迹在尔等当中,叫我们沿路设卡,你们所有人,必须接受盘查后才能下山。”

话音一落,人群就躁动起来了。

“啊?有人纵火?”

“还有刺客?”

“怎么回事?”

“这样盘查的话,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城啊?”

“今天是地藏王菩萨的诞辰,还敢在白马寺中作乱,因果报应,这些人不会有好下场的。”

……

众人议论纷纷,那两个禁军连同数名武僧已经牢牢把控住下山的关卡。

上白马寺不止一条路,然而这条青石铺就的台阶最平整宽阔,走的人也最多,此时聚集了百来人。

纪吟他们在涂二等人过来时便装作被吓到,连忙退到边上的草丛中,再由几个壮汉遮挡住她的

身形,这才没被发现。

但继续下去绝对不行,他们都见过纪吟,就算伪装过也能认出她。

至于先前为何没从别的路下山,一来这条路最近,能最快下山,还有众多百姓作掩护,若走旁的路,一旦遇到寺里的僧人,就直接暴露踪迹了。

百姓们虽然因为盘查耽搁回城心生不满,但他们并不敢跟禁军对着干,而且竟有人在寺中纵火,对菩萨不敬,众人便也希望早点抓到刺客,于是乖乖排起了队。

“我们现在怎么办?”菱儿问为首的壮汉。

她沉着脸,不动声色地朝纪吟瞥了眼,心里有些埋怨她。

早前双方决定合作后,段伏成那边提过一个计划,说等到了寺中,中午歇息时,朝段英他们的饮食中下迷药,把人迷晕,他们就能顺利将她带走了。

纪吟却说:“段英为人谨慎,会让手下的人错开时间用饭,这样一来只能迷晕一部分,他很快就会发现不对。”

“只要能放倒一半,剩下的就好对付了。”菱儿说。

纪吟听到这话,却忽然变了脸,质问她,“对付?怎么对付?你想趁机取了他们的性命?”

菱儿一时语塞:“这……这本就是避免不了的。”

纪吟却彻底寒下脸来,“我不同意。我虽不喜欢禁军对我的看守,但他们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我不能就这么害了他们的性命。”

纪吟说得一脸凛然,且无转圜的余地,菱儿只好再向她主人复命。

段伏成收到传回来的消息,倒也没生气,拍着扇子笑了笑,“倒是她的性子。”

显然,他也知道纪吟心肠软,恩怨分明,做不出来牵连他们性命这种事,于是改为纵火制造混乱,再趁乱逃走。

纪吟这才同意了。

然而这样却有个致命的问题,等段英他们反应过来后,便会立刻调动人手开始追捕,现下他们单是想逃出清云山都困难重重。

眼看百姓们如流沙一样缓慢朝山下流动,等到了跟前,纪吟绝对会暴露。

为首的汉子看了眼,随即下了决定,“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了,从林子里下去。”

此处离山脚只有不到两刻钟的路程,就算从林子里走,也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爆发出一阵争吵,原来是有贵人要回城。

靖国公夫人今日本是怀着不错的心情来白马寺上香祈福,谁知竟遇上走水,不仅差点被火燎到,还差点被百姓冲撞,本就十分不满了,现下只想赶紧回城,结果还被人堵在这里。

普通百姓听到禁军的名头就怕了,她可不怕,于是派人上前交涉,说要先走。

涂二自然不能随便放人,非要掀开她的轿撵,确定里面的人不是纪吟才肯放行。

对方也是朝中有头有脸女眷,涂二此举可谓十分冒犯,便在原地吵了起来。

此时众人都被前方的动静吸引注意力,菱儿等便趁此机会,不动声色地朝边上退去,借着草木的掩护,飞快躲到林子里。

“还好主子料到此行不会顺利,还做了另一手准备。”

他们有人来踩过点,了解过山里的情况,认清方向后,为首的汉子便领着她们朝某个方向走去。

涂二带着人,一边挨个盘查下山的百姓,一边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十七八岁容貌不俗的女子,亦或是什么奇怪的人或事,只要报上来,就能早点放行。

这时有人注意到纪吟一行人不见了。

“大人,小人有事要禀告。”

涂二让他过来。

“小人先前看到几个壮汉和两个女人,那两个女人看着年纪不大,不知道是不是大人要寻的人。”

壮汉、女人?

涂二精神一振,“快说!”

当时纪吟他们混迹在人群中,自然免不了被周围人看到,那时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也没在意,但也有人注意到异常。

“那几个壮汉将其中一个女人紧紧护卫在中间,小人一开始以为是哪家贵人,却又觉得奇怪,那女人穿的衣料看着也不华贵,而且还有些狼狈……”

听到这儿,涂二的直觉告诉他,这就是夫人和劫走夫人那批刺客。

“你有没有看到夫、那女子的模样?”

这人摇摇头,“这倒没有,她被那几个人挡在中间,头发又乱,小人当时也只是匆匆撇了眼,不过小人看到那女子的手特别白。”

细皮嫩肉的,跟她穿的衣裳不大相配,这也是他奇怪的点。

“他们最后出现的位置在哪里?”

“就在那儿,前不久还在,刚刚一转眼就找不到了。”这人指了指。

“行了,你走吧。”涂二挥挥手。

他招来一个武僧,让他马上回去向段英禀告,又留下一个继续带人盘查,自己则带上五六个人沿着那人指的位置追了上去。

“大人,这里有脚印。”

“这里的草被人踩过。”

他们果然进了林子。

涂二沿着痕迹追上去,追了一小段路后,其中一个武僧发现旁边的树枝上挂着一道白影,他将那东西取下来,递到涂二面前,“大人请看。”

这是一块十分轻薄的白色纱质布料,涂二认得。

“这是夫人今天身上穿的衣裳,夫人就在前面,快追。”他瞬间拔高声音。

……

纪吟被几人带着,吭哧吭哧地跑在山林中,然而她体力实在跟不上,没多久速度就慢了下来。

“还有多远啊,我实在跑不动了。”纪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腰,“你们的主子、安排得靠谱吗,一会儿他们……追上来了怎么办?”

那几人只顾赶路,并不答她。

纪吟一下就火了,放慢脚步。

“你要知道我这次跟你们主人合作是冒了多大风险,被段伏归知道我逃跑,我不会有好下场的,如果我真被他们抓回去,我就说是你们劫持我。”她“威胁”道。

为首的壮汉刀八听她这么说,一瞬间想把她劈晕,但他们现在人手太少,带个晕倒的人更麻烦,只好跟她解释:“马上就到了,我们在山下安排了人手,超出时间没下去,他们就知道我们这边出问题了,会马上上山来接应我们。”

“可是,我实在走不动了。”

刀八瞧她满头虚汗,喘得几乎要厥过去,当真虚弱得不行,只好叫个人背上她。

然而没多久,他们还是被追上了。

“就在前面,我看到人了!”涂二带人飞快追了上来。

“夫人!”

纪吟趴在一个壮汉背上,一动不动,假装自己是晕着的。

自己这边带着纪吟这个累赘,速度哪里比得上涂二他们,刀八估计了下,若只继续跑,迟早会被追上,

“老十,你带着她们两个先走,我带着其余兄弟断后。”

“好。”

老十背着纪吟往密林深处逃去,菱儿紧紧跟在后面,她虽只是宫女,身上却有些粗浅的功夫,体力更比纪吟强健许多。

涂二根本不想与人纠缠,奈何这些人死了命地缠着他们。

今日来劫持纪吟的都是段伏成豢养的死士,他们唯一的目标就是完成主上交代的任务,每次出任务都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因此下手格外狠辣,宁愿自伤也不肯叫涂二他们前进半步。

终于追上人,就在眼前了,却被人缠住,涂二心里气得吐血,偏他人手不够,只带了些武僧,这些武僧虽会功夫,却优柔得很,不肯下死手,导致他处处受制。

“你们不杀人,那就帮我缠住他们,我自己去追。”

他方才看到了,只有一个刺客背着夫人,身边跟着菱儿那个丫鬟,自己追上去,一个人就能解决。

缠斗片刻后,涂二终于找到机会脱身,连忙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