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段伏归正想将纪吟送回隔壁客院休息,再跟她温存一会儿,身后却传来虞国夫人的苍老沙哑的声音,“陛下,我还有话想跟你说。”
段伏归皱了下眉,转过头。
纪吟趁势从男人怀里退了出来,推推他,“老夫人有话跟你说,我自己回去就行。”
男人却没同意,反将她横抱起来,大步往外走去,“反正是外祖母,耽搁一会儿也不算什么。”
纪吟闭上嘴。
半盏茶后,段伏归才跨进虞国夫人的厢房,坐到她旁边给她捶肩,笑着道:“多谢外祖母帮我出面劝她。”
虞国夫人乜了他一眼,“你别得意。”
段伏归正了正脸色,等她继续说。
“我看得出这姑娘是个心性坚韧的孩子,年岁虽不大,却有自己的坚持和想法,她今日虽因我的话有所触动,但未必就能心甘情愿地留在你身边,你既真心喜爱她,想要与她长久,便不能什么由着你的性子来。”
“你从小就霸道,强势,不肯服输,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没有但人心不是这样的,尤其是对阿吟这种女孩儿,你越是手段强硬,她越不肯与你交心,你若想让她真心爱你,那你就要敬她爱她,莫要再像先前那般故意与她置气,我还记得她刚入宫时模样比现在明快多了,现在都瘦成什么样了。”
显然,虞国夫人也知道纪吟被贬掖庭的事。
段伏归下意识道:“那是她瞒着我……”
说到一半,他终究还是住了嘴。那夜发生的事被他封了口,外人并不知道纪吟被罚的内情,他如何好意思叫人知道,自己的女人居然在想方设法背着他服用避子药,不仅如此,她还用那么决绝的语气说根本不稀罕他对她的好,真传出去,他身为男人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忽然,他想到什么,猛地抬起眼皮,眸中闪过一道异样的神采,“您刚刚说……我真心喜爱她?”
虞国夫人平静慈祥的表情龟裂开来,缓缓扭过头,一双略带浑浊的苍老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看着他,“你之前该不会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感情吧?”
“我……”段伏归难得语塞。
“你若不喜爱她,何必非要纳进宫里,还出动玄鹰卫去抓人;你若不喜爱她,何必非要她不可,朝臣让你
纳妃立后全都置之不理;你若不喜爱她,又何必为她耗费心思请我出面。”
虞国夫人连续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犀利,深深敲在段伏归脑海,荡起一圈又一圈凶猛的浪潮。
见他这般,虞国夫人叹了口气。
这也是个不开窍的,明明早喜欢上人家了,偏自己还不知道。
段伏归从小就在军中摸爬滚打,从没体会过这些情啊爱啊的,他对纪吟是有些喜欢,却也没往这方面去想,只是凭着直觉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如今被外祖母点破,他不仅没觉恼,反而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外祖母教训的是,以后我不会再让她吃苦了。”
……
纪吟并不在意虞国夫人跟段伏归说什么,她坐在椅子上,看着大雪覆盖下一支横生到窗前的雪梅,红蕊吐艳,忽的笑了下。
人可真是贪心啊,他既禁锢了她的身体,却还妄图让她的心也臣服于他。
先是除夕那日的媞兰,再到今日的虞国夫人,尤其是虞国夫人,她剖开过往伤痛,用几十年的自身经历告诉她,这是命,或许现在的她想不通、不甘心,但在将来某一天,她会接受的,这就是她最好的结局。
纪吟想,自己若是处在虞国夫人当时那种境遇,或许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可她是穿越来的,这个世界本就没有她留恋的人,她唯一想要的就是自由地活着,为此,哪怕粉身碎骨。
不过,段伏归费尽心思想跟她演一出郎情妾意的戏,台子都搭好了,她不陪他演下去岂不可惜。
从掖庭回来后,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处在迷茫中,不知自己要如何才能逃出男人织就的天罗地网。
现在,男人既想要她的心,或许是个机会。
现在回想起来,若她能在被抓回来时按下心中的不甘,曲意逢迎,降低男人的戒心,或许早寻到机会了,可是,人怎能可能时时保持理智、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呢。
她当时满腹的不甘、怨恨,只恨不能与他鱼死网破,哪里还能想别的。
如今经历过掖庭里的磨难后,她的性情似也被打磨得圆润了许多,至少,比从前更能忍耐了。
这条路刚开始必定会十分艰难,甚至不得不违背她的本心去逢迎男人,但也唯有如此,她才有可能找到新的出路。
纪吟望着窗外的雪梅,慢慢垂下眼睫,彻底掩盖住其中的光亮。
段伏归很快回来了,他跨进屋中,发现纪吟正用手支着下巴,眼神看向窗外,神色怔怔。
“阿吟,阿吟?”
他叫了好几声,纪吟仿佛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看了他一眼,而后敛下眸子。
他好像还是头一回这般唤她。
“你刚才在想什么,叫了好几声才应?”男人顺势将她拎起来,自己坐到她原本的位置上,将她放在自己腿上,两条长臂圈着她。
“没什么。”虽这么说,她表情却有些失魂落魄的,显然是有心事,而她这表现,分明是从离开虞国夫人时才出现的。
这样看来,她是把外祖母那番话听进去了,段伏归按下心里的喜悦,温柔地执起她的手,“手怎么这么凉,我给你捂捂。”语调可谓温柔极了。
她体质虚,手脚总是冰凉,男人的身体却跟个火炉似的,纪吟看了他一眼,没有挣扎,随他。
中午,两人在寺里用过斋饭,歇了会儿,便准备下山了。
纪吟来时已经耗费了全部力气,现在腿还软着,加上雪天路滑,每走一步小腿都在打颤,段伏归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将人揽到背上,拖住她的臀,背她下山。
纪吟起先挣扎了几下,后来实在挣不过,只好将脸埋在他肩上,不叫路过的香客看到自己的脸。
回城时已接近申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城里的灯火反显得越发璀璨,街上热闹极了,到处都是卖灯的小贩,还有各种吃食、泥人、小玩意儿。
有年轻夫妻携手同游的,有一家子男女老少一起出行的,有兄弟几个吵吵闹闹的,也有些年轻姑娘相互挽着手,痴迷地看着四周如星河般璀璨的花灯,不时发出惊叹……
“那个兔子灯好看。”
“阿娘,我想要那个老虎灯。”
……
纪吟被段伏归牵着手走在大街上,算是明白男人为什么要换衣裳了,他们身上的衣料虽也名贵,但并没有特殊的图案绣纹,随行的禁军早装作普通百姓混入了人群中,乍一看仿佛只是普通富贵家庭的年轻夫妻出来游玩。
“你看这街上可有什么喜欢的?”段伏归一边走,一边问她。
纪吟只摇头,忽然,她余光瞥见不远处两个追逐打闹的小孩儿,其中一个不知怎的好像没站稳,“吨”的一下,屁股摔到了地上。
另一个见状,“哈哈”嘲笑起来,然而才笑了两声,脚下一滑,同样“吨”的摔了个四脚朝天。
两人坐在地上,花着脸,面面相觑。
有看客笑出了声,纪吟也忍不住轻笑了声。
段伏归循声朝她看过来,纪吟感受到男人的视线,立马收住笑,冷下脸来。
那笑仿佛一尾灵活的鱼儿,一眨眼就不见了,却越发挠得人心痒痒。
很快,那两个小童就被他们的家人领走了。
两人继续走在街上,偶尔纪吟看到什么有趣的事露了笑,可等男人的视线追过来,她又刻意板起脸,偏不肯在他面前笑,倒是在刻意针对他似的。
不过这点针对比起从前反显得几分小女儿气,落在男人眼里竟也别有一番趣味。
不知不觉,两人来到城中最热闹的一条主街上,前面挤满了人,几乎将整条街堵了个水泄不通,想要前进一步都困难。
抬头望去,只见一家绸缎行的店铺面前竟扎了两层楼高的木架,上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宛如一片灯墙,挂得越高,那灯笼就越大越精致,最上面那个竟是一只硕大的莲花灯,花瓣重重叠叠,几乎能容纳一个成人坐上去。
时下佛教兴盛,于是与佛教有关的图样纹案也颇受人喜爱。
纪吟倒不是没见过这么大的灯,只是好奇以古代的工艺是怎么做的,便多看了两眼,段伏归注意到,低下头来问:“你喜欢?”
纪吟正想摇头,然而男人根本不等她回答,便径自带着她往前走去。
装作普通侍卫的元都十分有眼色地跑到前面开路,嘴里喊着“让一让让一让”,前面的人不满,回过头来,却见段伏归高大的身躯和冷峻逼人的五官,顿时为他气势所摄,下意识让出一条路来。
来到前面才发现,原来这灯不是卖的,而是东家为了博名气讨热闹,特意设了灯谜,吸引人来猜,只要猜中就能带走相应的灯。
不过北地胡人甚多,许多人不识汉字,只猜灯谜对他们实在不公平,于是又设了投壶、射箭等武试。
段伏归扫了元都一眼,元都会意,上前询问那主家,“东家,我家公子若想要最大的那盏莲花灯,有什么条件?”
哟,张口就要最大的那盏灯,好大的口气。众人暗想。
“那就看郎君是要文试还是武试了,文试的话要连续猜中十个灯谜,武试的话要连续射中十次靶心。”那主家笑着回。
众人看去,因在街上,场地有限,那射靶的距离倒不算太远,大约只有五十步,然而那靶心却实在小得过分,中间只有拇指大点的红心,此时天色又昏暗,更是难上加难。
先前亦有人试过,只是能中一两
次就不错了,哪里有人能中十靶。
就在这时,段伏归自人群中而出。
“这位郎君,您可要来试试?”主家笑着问。虽这么说,但他并不觉得随便来个人都能射中十靶。
段伏归没有多话,只是看清箭靶所在的位置和射箭的地方,低头朝纪吟说了句“你在这里等我”,便大步走过去,拿起主家准备的弓空拉了下试试手感,然后抽出羽箭。
搭箭的瞬间,男人的气场也随之一变,衣料下的肌肉一寸寸绷起,下颌线条笔直,一双凤眸精光乍现,凌厉、杀气,原本站在他附近的人竟都忍不住往后退去。
下一秒,段伏归扣箭的拇指一松,箭矢挣脱束缚,破空而去,众人尚未看清,只听“哆”的一声,箭矢已牢牢扎在靶上,箭尖正中靶心。
“好!”
“好!厉害!”
顷刻间,四周响起潮水般的喝彩声。
段伏归充耳不闻,神情没有丝毫变化,继续摸出下一支箭,同样搭弓、瞄准、射出,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阻滞。
旧的尾羽被新至的箭头破开,势如破竹,直抵红心。
一箭又一箭,围观百姓从一开始的惊艳,到后来,全都呆滞在了原地,原本热闹的大街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寂中。
直至最后一箭,段伏归所持的弓梢两头的榫头,因为多次吃力,已是不堪重荷,发出轻微的咯吱震颤,就在那弓弦绷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之时,他猛地松开拇指,箭矢离弦的瞬间,弓身再也承受不住,应声而裂。
与此同时,携了段伏归最后一箭力道的箭矢如流星般坠向箭靶,轰然一下,箭靶四分五裂。
众人沉浸在这场堪称惊艳绝世的箭术中回不过神,这时,段伏归忽的扭过头,朝纪吟看了一眼。
四周花灯璨璨,明暗交错的光影中,男人深邃的眉眼似也蒙上了层温深情的神色,他看着她,好像在跟她说,看,我给你赢下了。
百姓们看到这一幕,渐渐回过味来,原来这位郎君是为了他的娘子。
“这位娘子生得如此姿容脱俗,难怪那郎君肯为她费心。”
“我要是这位娘子,只怕一颗心都要给这位郎君了。”
“哼,你看人家的夫君怎么就这么厉害。”有妇人心生羡艳,不满地推了推自家郎君。
“哎呀,我的娘子,你就不能有点自知之明吗,你自己选的夫君你不知道他有多大本事?”
“……”
纪吟听着四周的窃窃私语,脸上微微羞恼起来,似嫌男人自作主张,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要离开。
段伏归忙从后面追上来,拉住她的手,“怎的,我给你赢灯,你还生气了。”
“我又没说要,也没让你去。”她掰着他的手,只可惜她这点力道对男人来说根本不痛不痒。
“好好好,是我非要去的,难得出来一趟,想叫你开心些。”男人好脾气地哄。
纪吟垂下眸,人都是有虚荣心的,身为一国皇帝,他不仅放下身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为她赢下最大一盏花灯,现在还前所未有地温柔起来,若她从未经历过先前那些,恐怕也要忍不住沉沦在这虚幻的美好中。
“既赢了灯,那我们放灯去。”男人又说。
段伏归射完十靶,元都就立即上前跟主家交涉,等取了灯,第一时间追了上来。
纪吟被段伏归牵着来到一处河边,已过了年,河水开始慢慢解冻,城中百姓为了今日的上元节,提前凿开了河面,此时河面上正漂浮着大大小小的河灯,随着水波上下起伏,宛如一颗颗星子点缀在大地上。
“上元点灯,将你的心愿写在灯上,就能得到天官赐福,来,写一个。”
段伏归向来不信这些,不过有她在旁,无聊的事也变得有趣起来。
纪吟心知自己不写男人是不会罢休了,况且她从前虽不信鬼神,但自己经历过这遭后也不免生出敬畏之心,又想起前世的家人,不知他们现在是否安好,若天神当真能听到她的祈愿,她只希望他们都好好的。
最终,纪吟提起笔,一笔一划,极缓慢极认真地在灯上写下几个字。
“家人康乐。”段伏归看到她写下的祝福,下意识拧了下眉,这跟他想要的截然不同。
“没了?”他问,明显不甘心。
“没了。”纪吟淡淡道。
段伏归的眼神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看着女孩儿素白沉静的脸庞隐隐透着忧伤,吐出一口气,决定暂时不跟她计较。
一切才开始,慢慢来。
“你写完了,该我写了。”他从她手中取过笔。
纪吟一切随他。
段伏归手臂挥舞,笔走龙蛇,不过三五息就写完了。
“你不想知道我写了什么?”
纪吟:不想。
好在男人已经习惯她的冷淡了,先前为了逼她服软,害她吃了这么大苦,对自己有气也正常。
他现在看清自己的心意,决定好好待她,便刻意收敛脾气。
不过他终究还是霸道的,她不想看,他偏要她看。
他揽过她瘦削的肩膀,将人带过来,指着那莲花灯,“你看。”
纪吟被迫看去,只见那灯上六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生同衾,死同穴!
纪吟瞳孔骤缩,一股寒意从后背窜了上来。
第42章
段伏归该不会是个疯子吧。纪吟想。
寻常人祈福,大多祈求家人平安喜乐,身体康健,便是夫妻间,一般也只求些“百年好合”、“与子偕老”、“琴瑟和鸣”之类的愿望。
然而他这六个字,“生同衾,死同穴”,不像祈福,倒像某种偏执的誓言,仿佛在向她昭示某种决心——他永远也不会放过她,哪怕是死。
纪吟感觉一颗又一颗的鸡皮疙瘩从身体里冒了出来,后背一片阴冷,出了一层冷汗。
男人却仿佛根本没意识到这点,还问她:“你觉得如何?”
他从后揽着她的肩,纪吟后背正好贴着男人的胸膛,眼前是那盏硕大的莲花灯,灯上六个大字在烛火的映衬下格外鲜明,几乎刺得人眼生疼。
见她不答话,段伏归又自顾自地说:“是生是死我们都在一起,永不分离,多好,你说是不是?”
纪吟被他拥在身前,男人微微俯下脖颈,嘴唇贴着她冰凉的上耳廓,说话时带出温热浑厚的男性气息,尽数落在她眉梢、脸颊,带来酥酥麻麻的痒意,让她感觉自己仿佛被某种猛兽圈住舔舐。
纪吟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不要发抖,却还是白了脸,所幸这寂寂无边的夜色替她遮掩了大半。
段伏归将灯放到河里,他赢来的这盏莲花灯确实足够大,直将四周那些普通小灯都比了下去,仿佛众星拱月般,男人十分满意。
“还要逛吗?”他问纪吟,方才在街上她虽表现克制,但他还是察觉到她比往日开心了些。
纪吟摇摇头,“我有些累了,回去吧。”
虽说出了皇宫,可男人在身边如影随形,也不过是换了个隐形的囚笼而已,就算这夜的街巷再热闹,灯火再璀璨,她也提不起兴趣了。
“也是,晚上冷,你身子弱,不该在外面待太久。”
二人坐上回宫的马车。
马车里放了暖炉,厚厚的毡帘隔绝外面的冷风,车厢暖融融的,纪吟一大早就起床,来回坐了两三个时辰的马车,还爬了趟山,逛了许久灯会,一整日下来,本就虚弱的身体累到极致,此时被暖风一熏,便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段伏归将她抱在腿上,揽着她的腰背,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尽量给她调整出一个舒服些的姿势,纪吟慢慢合上眼皮。
及到马车回了宫,抵达永巷,纪吟已经完全熟睡过去,段伏归也不叫醒她,用大氅将她一裹,便将人横抱着进了玉樨宫。
尤丽忙带着人上前伺候,端来热茶热水,又连忙添上熏笼里的炭火。
段伏归将纪吟放到床上,待备好热水,径自去洗盥室洗漱,尤丽则拧了热帕小心翼翼帮纪吟擦拭。
待擦拭完毕,男人正好回来。
他随意挥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尤丽便让陶儿她们带着东西出去,自己又将灯架上的油灯灭了大半,仅余两盏小小的壁灯散发着昏黄的微光,室内一片幽暗。
床帐中,正在酣睡的女孩儿的脸却愈发白得突出。
段伏归坐在她外侧,一手支在床上,上身微倾过去,悬于她上空,眸光幽幽地注视着她。
她生得是真的好,白净如雪的肌,乌黑的眉,粉春的唇儿,真是无一处不叫他喜欢。
此时睡着了,乖得像只小猫儿,软软乎乎,微微嘟起的脸颊透着纯真的少女娇憨,与她清醒时完全是两个模样。
男人修长的手指慢慢抚上女孩儿的脸颊,他常年行军打仗,指腹带着骑射留下的武茧,稍显粗硬,与女孩儿白嫩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仿佛他再用力些就能戳破这层奶皮似的嫩颊。
手指在她脸上游移片刻,渐渐的,他开始不满足于这简单的触碰。
他想要更多。
但她今日累了一天,难得好眠,他又有些不忍将人弄醒。
然而许是屋内的炭火烧得太旺了,一股燥意从体内涌上心头,进而流到四肢百骸。
他又想起在白马寺里,外祖母点醒他的那句话。
他喜爱她。
想与她长长久久。
璀璨灯火里,她那一闪而过的发自内心的笑深深刻进他脑海中。
原来,这就是情爱的滋味,仅仅因为对方一个笑自己就会感到开心。
想到这些,段伏归体内的炽火几乎已到了燎原的地步,再不想办法发泄,只怕五脏六腑都要焚起来了。
就亲一亲,不弄她。段伏归这般说服自己。
于是,他曲下关节,由掌心支撑改为小臂,整个人离她更近了,上身完全悬在女孩儿面前,高挺鼻尖轻触她的,传来微凉的软玉般的触感。
他再也忍不下去了,张口含住她粉润润的唇瓣,轻咬、舔舐,吮吸……探入那秘境深处,找寻他肖想已久的香舌。
……
“唔……”纪吟是被憋醒的。
她思绪朦朦胧胧,一时不甚清醒,只觉呼吸困难,下意识去推拒面前的人,却被一道粗粝的触感钳住,再也动不了分毫。
纪吟终于撑开眼皮,只见男人极致放大的眉眼,那深邃幽蓝的瞳孔宛如风暴中的漩涡,要将一切都吸进去,眼尾却赤红一片,太阳穴处青筋浮凸,蜿蜒出狰狞的纹路,显然是动了情。
纪吟实在喘不过气,只得扭头躲避。
男人终于停下,暂时放过她的唇,一道细亮的银丝拉长,断裂。
“你既醒了,那正好。”男人哑声说,将人揽到怀里,轻抚了下她光滑纤细的脊背,渐渐往下。
纪吟知道男人想干什么了,她只安静垂下眸,不曾再反抗,任由他动作。
段伏归再次吻上去,就在他的唇即将触碰到她颈间柔白的肌肤时,却忽的顿了下来。
她从掖庭回来后就一直十分柔顺,段伏归也习惯了,然而此刻,他忽然意识到她这乖顺外表下的冷漠。
她并非心甘情愿与他亲近。
想到这儿,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淋下,他浑身的火被浇灭大半。
他稍稍松开她,将人往后扯了下,只见女孩儿闭着眼眸,满脸平静。
若是之前,他大概不会在意这些,但现在,他冒出一股强烈的不甘,他动了情,他便想要她像自己喜爱她那样喜爱自己。
他腾出一只手,抚上她白玉般的脸庞,沉声道:“阿吟,你睁开眼看我。”
纪吟不想看他,却又隐约感觉到男人今晚似乎有些不同,想到自己的计划,轻颤着撩起睫羽,怔怔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灯火幽微,她却看到男人眸中翻滚着浓墨般的情绪。
“阿吟。”男人又唤了她一声,微微沙哑的低沉的男音带着某种微醺的性感,似能撩拨起无数少女心间的春水。
“今日外祖母点醒我,我发现我是真心喜爱你,想要你留在我身边。”
“你欺骗我在先,对我下药,又瞒着我吃避子药,而我让你去掖庭,害你吃了这么多苦,我们各自都有错,现在,我们一笔勾销,以后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会好好待你,不再让你受苦,你也定下心,乖乖留在我身边,怎么样?”
男人平时气势太盛,众人慑于他的威势不敢细看,实际上他生了一副极其英挺的相貌,饱满的额骨,眉弓高挺,眼窝深邃,此时刻意放柔表情,一双凤眸定定地看过来,竟颇有几分铁血柔情。
纪吟表情愣在脸上。
“阿吟,别再拒绝我,乖乖留在我身边,嗯?”
纪吟好似才明白过来男人的意思,慌乱地眨了眨眼,避开男人的视线,咬着唇不肯说话。
她这反应却叫段伏归欣喜起来,看样子她也不是完全没有触动,于是乘胜追击。
“阿吟,我喜爱你,我此前从未对哪个女子动过心……阿吟……别拒绝我,留在我身边……”他贴在她耳边,一连又说了许多话,他的唇、他的声音、他的体温、他的呼吸从四面八方将她包裹,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最后,纪吟实在被缠得没办法了,只能丢出一句,“你再给我点时间,我好好想想。”
即便这样,也足够叫男人欣喜,“好,我等你。”
她终于软化了,段伏归相信,假以时日,她总能心甘情愿留在自己身边。
他再次将纪吟揽进怀里,铺天盖地的吻落到她脸上,却还不满足,探出手。
纪吟忙抓住他,“我今天太累了。”
段伏归僵在原地,他都已经箭在弦上了。
纪吟瞥他一眼,眼神带了三分故意,你不是说你要好好待我,我现在不想,你是忍还是不忍?
段伏归自是瞧出她的小心思了,一时骑虎难下,但又见她眼神如此灵动,仿佛回到了进宫前的模样,心上仿佛被个小刷子挠了下,痒痒的。
这般前所未有的体验,让他不免感到新奇,又有另一种愉悦在心头泛开,一时竟压过了体内的欲望。
几番挣扎纠结,男人最终还是决定放她一回,不过还是放出话来,“今日且让你歇歇,明日我要补偿回来”
纪吟默默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会他,拉上被子,睡觉。
狗男人,她睡得正沉呢非把她弄醒。
第43章
上元节一过,段伏归又忙碌起来。
那夜之后,他在纪吟面前似乎真变了性子,不再像从前那样动不动就暴怒,对她难得十分温柔,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纪吟虽对他依旧不甚热情,但一日日下来,态度也在渐渐软化,她本就是个心软的性子,别人对她好,她就会加倍还回去,于是这段日子玉樨宫中的气氛难得松快。
今年的春天来得似乎比往年早些,才二月中旬,天气就开始回暖,枝上的冰雪都消融殆尽,化作一滴滴晶莹的水露滋润了大地,草木焕发出新芽。
这日天气正好,天空极净,春阳明媚,窝了一整个冬天,终于换下厚实的冬衣,尤丽见纪吟气色好了不少,要拉着她去放风筝。
纪吟起初没兴趣,“你们自己去玩儿吧。”
但尤丽抱着她的胳膊撒娇:“夫人已经在屋里待了一整个冬日了,再窝下去就要发霉了,今日天气好,正该出门舒展筋骨,而且张太医也说了,适当走动有利于强健体质,夫人就去嘛。”
纪吟还想拒绝,可见众人都期待地看着自己,又想宫里规矩森严,自己是主,她们是仆,段伏归对她身边的人要求又严,自己不去,她们也不敢丢开手玩儿。
她们跟着自己受了这么多苦,何不让她们快活一日。
于是点点头。
“好诶!”
“太好了!”
“
我这就去拿风筝。”
“夫人要不要在风筝上画点画儿?或是题句诗?”尤丽又说,“放纸鸢也有祈福的作用呢。”
她既这么说了,纪吟便提起笔,想了想,在那纸鸢的翅上写下一句:
清风如可托,终共白云飞。
她不敢写那些太明显的话,只能隐晦地寄托自己的心愿。
玉樨宫虽美,花木层叠错落,却不够宽敞,待收拾好风筝,一行人往华林园而去。
华林园是个集花园、兽园于一体的皇家林苑,就在皇宫最北端,里面栽种了奇花异草,豢养了奇珍异兽,占地极广。
一群年轻姑娘来到一处开阔舒朗的草地,放眼望去,艳阳高悬,新生的嫩叶暖光氤氲,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镀上了层金光。
纪吟刚开始确实兴致平平,等到风筝放起来,耳边不时传来尤丽陶儿她们的欢呼。
“飞起来了。”
“好高!”
“夫人真厉害。”
看着风筝越来越高,渐渐越过宫墙,直飞上万里晴空,纪吟的心也跟着明媚起来,她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也能像这风筝一样离开这座囚笼。
纪吟的风筝飞上去后,尤丽她们也开始放自己的。
然而风筝多了,在天上摇摇摆摆,就容易与旁人缠在一起。
“你过去点,要缠住了,快,快分开。”
“收线,收线呀!怎么这么笨!”
“我的风筝掉下来了,都是你害的。”
“诶,金玲你看着点路,踩到我脚了。”
一群年轻女孩儿叽叽喳喳,声音清脆活泼,四周鸟儿啼鸣,真是一幅鲜活又热闹的春日放筝图。
段伏归找过来时,一眼看到一群宫女之中,那道特别到近乎遗世独立的身影。
女孩儿高举着胳膊,宽大袖摆轻轻垂落堆叠,露出一节白玉似的小臂,裙摆随风扬起,青丝飞舞,仿若佛窟壁画中飞天仙女,将要乘风而去。
纪吟操纵着风筝,随着风势慢慢往后退去,却猝不及防撞上一堵坚硬的人墙,她心头一惊,下意识扭过头,正好瞧见男人轮廓分明的下颌,以及,他滚动的喉结。
不妨段伏归突然出现在这里,她一下愣在原地,甚至忘记了手里的动作。
“风筝要掉下来了。”男人提醒她一句。
纪吟来不及想别的,连忙收绳,可不知是风向不对还是怎的,风筝一直在往下掉,眼看就要落到地上了,段伏归从她手里拿过线筒,一边摆弄一边跑动,终于又将风筝放上去了,然后来到纪吟面前,把线筒递给她,邀功似地朝她挑了下眉,笑容明灿,“好了。”
纪吟微微发怔,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片澄蓝的天空下,春日的暖阳斜落在男人棱角分明的五官上,一双凤眸如此深邃又如此温柔,往日的帝王霸气都被隐藏起来,此刻的他仿佛
只是个讨自家娘子开心的年轻郎君。
纪吟似被他的笑刺了眼,略显慌乱地移开视线,睫羽轻颤,不仅没道谢,反不轻不重地嗔道:“你身为皇帝,却来做这种小女儿的游戏,也不怕有失帝王威严,叫人笑话。”
听得这话,男人笑了起来,声音舒朗,“只要能让你开心,叫人笑几句又如何,况且,他们岂敢。”
“油嘴滑舌。”纪吟轻骂了句,不再理会他,兀自仰头看着自己的风筝,唇角轻轻勾起一点弧度。
方才段伏归站在远处看了会儿,头一次看她这般松快。
“现在天气也暖和起来了,正适合踏青,你要是喜欢,下次我抽时间陪你出去玩儿。”
纪吟没答话,只望着自己的风筝。
天空忽然起了大风,风筝被吹得七扭八歪,纪吟手里的线圈咕噜咕噜转到了底,她死死抓住手柄,可这风刮得实在厉害,她力气不够,整个人都被带得踉跄着歪了身体,眼看手指一点点滑落,就在风筝将要脱手时,一只大掌覆了上来,替她牢牢抓住,另一手横过她的腰,往后一收,将她扶正。
纪吟回头看去,只见男人极具力量感的冷峻侧脸。
段伏归出手,一下就稳住了。
只是风依旧在刮,风筝被拉扯着,筝线绷得笔直。
男人脾性倔强,力气又大,钢骨般的手掌牢牢把着手柄,偏不肯让风筝脱离自己的掌控。
纪吟能感觉到男人用力时浑身绷起的肌肉,坚硬如石。
然而,这纤细的筝线却受不了这股拉扯,最终从中间断裂开来,力道顿消。
男人眸色一沉,五指狠狠捏紧。
纪吟视线追随那端线的风筝,看它像只蝴蝶一样随风飘荡,沉沉浮浮,越过宫墙,随着风势渐平,最终挂到一棵树梢之上。
男人盯着那道白影,朝纪吟道:“我叫人去捡回来。”
纪吟却摇了摇头,表情忪怔,“算了,不用了,只是一只风筝而已。”
连风筝都不甘束缚,要挣断丝线飞到宫外,她又何苦非要捡回来。
她话一出,段伏归倏地眯起眼,犀利的眼神落到她脸上,却又在一瞬间恢复如常。
“行,就依你。”
然而,转身时,他却朝身后的冯全看了一眼,对方意会,待两人走后,立马叫了个太监去把风筝取回来。
一开始风筝飞得并不高,段伏归隐约看见纸上透出的墨迹,像是写了什么话,现在风筝又落到了宫外,尽管是在他手上断的,却也由不得他不疑心。
毕竟,她对自己耍小手段时一向聪明得很。
大约两刻钟后,冯全拿着风筝回来,在门口探出半张脸。
段伏归瞧了纪吟一眼,她方才跑动出了层细汗,怕她这柔弱的身子骨着凉,尤丽打了盆热水来,正在屏风后面给她擦拭换衣,对外面的一切毫无所觉。
段伏归跨出玉樨宫,来到宫墙下,冯全恭敬地呈上捡回来的风筝。
段伏归一把捞起来,糊在骨架上的纸张虽有破损,却还是能看清上面清隽的字迹:清风如可托,终共白云飞。
他皱了下眉。
这句诗的意思不难理解,只要有清风将风筝托起,风筝就能飞到天空与白云作伴,写在风筝上十分应景;但若从隐喻的角度去解析,又能品出不同的含义,既可以表达作诗之人志向高远,凭借好风直上青云,也可以说她向往自由,端看写这诗的人当时在想什么了。
“行了,仔细收起来,不要叫她知道。”-
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纪吟被宫女们精心照料着,加上各种滋补的食材和汤药,气色终于开始见好,身上也长了点肉,段伏归十分满意,晚上抱着她时说,“还是胖点好看,要是再胖一点就更好了。”大掌还轻佻地掐了她一下。
纪吟瞪他,“登徒子。”
男人笑得浪荡,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俊脸凑到她面前,吐出灼热的气息,“若能拥美人入怀,做个登徒子又何妨。”
纪吟被他这不要脸的话气红了脸,板着脸去推他,可她此时粉面含春,一双杏眸水光潋滟,在昏昏黄黄的烛火中,不仅没有威慑力,反而别有一番风情,男人哪里忍得住,便俯身吻了下来。
起先她还扭着头不肯叫男人得逞,到后面,她已气喘吁吁,眼尾绯红潮润,任由男人为所欲为。
“如何,可舒服?”
纪吟不说话,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咬在他肩上,使劲儿磨了磨牙。
……
听说秦国边境有异动,不知是真有进攻燕国的打算还是只是障眼法,段伏归一连忙碌了好几日,不停派出人手去探查,重新调动兵力布防,还去了趟京畿大营,检阅这一个冬天下来的训练成果。
习惯了男人日日来玉樨宫,如今一连半月见不到人,纪吟一下空落落的,整个人似乎也没什么精神,有时拿着一卷书坐在院中的紫藤花架下,也不看,只呆愣愣地盯着远处的天空发呆。
郑姑姑发现,那分明是陛下所在的京畿大营的方向。
尤丽想尽办法让她开心些,却收效甚微。
十来日后,段伏归终于忙完回宫,亲卫来报,纪吟听到消息,眼睛一亮,猛地站了起来,刚跨出一步,却又顿住脚,脸上表情一变,不仅没去迎接,反往室内走去。
尤丽不解。
段伏归回宫后就直奔玉樨宫而来,却没在门口见着自己想见的人。
他早叫人传了消息,他不信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回来。
故意的?
不想见他?
男人不悦地拧起眉,加快脚步来到室内,只见一道清丽的身影坐在窗前,背对着他,听到脚
步声也没反应。
段伏归按下心里的不虞,走过去,双臂抄过她腰侧,从后将人搂进怀里,埋首在她发间,深吸一口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幽香。
“这十来日,我甚想念你,你呢,想我了吗?”他哑着嗓音问,带着几分压抑的欲-念。
纪吟不说话。
等了许久没有得到回应,男人不满,掐着她的脸扭过来,却只见美人冷若冰霜的眉眼。
段伏归一愣,明明离开前还好好的,两人虽算不上浓情蜜意,却也渐渐和谐起来,很少再见她这般摆脸色。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有人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他笑着说。
“没事。”纪吟冷淡地说,抬手扒了下他的胳膊,却没成功。
“真的没事?那你怎么对我冷冰冰的?”
纪吟闻言,冷笑:“也是,您是皇帝陛下,我合该温言软语,笑脸相迎才是。”
愈发阴阳怪气了。
段伏归一路快马急赶回来,本想着见着了人跟她好好温存一番,谁知竟碰了个壁,他好言宽慰她,她不仅不领情,还如此挤兑自己,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她刚被抓回来的时候,他心底渐生出一股焦躁,又强行按下,耐着性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到底怎么了,你说,你要怎么才开心些。”
纪吟终于抬眼看他,“我要出宫去踏青。”
“不行!”段伏归下意识拒绝。
纪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段伏归想到她逃跑的前科,同样冷下脸来,心想她莫不是又起了逃跑的念头,若真如此……他眸底渐染上寒意。
四目相对,相互煎熬了会儿,最终还是纪吟先败下阵来,恨声说:“你一去快活大半月可以,我只是想出门踏个青都不允许,也是,我算个什么,怎么能跟您比呢。”
说完,她用尽全身力气挣脱男人的禁锢,踩着软鞋,撩开珠帘,转身入了卧室。
段伏归本想追上去,却隐约又察觉到了什么,尤其她最后那句似幽怨似愤恨的语气,好像藏着什么心事。
他在原地琢磨了会儿,转身来到正厅,将近身伺候她的几个宫女都叫过来,锐利的视线扫过众人的脸庞,沉声发问:“朕不在这段日子,宫里都发生什么了,夫人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郑姑姑和尤丽她们都不敢隐瞒,老老实实交代,段伏归听下来,都很正常,没人来找纪吟麻烦,她跟往日也差不多,吃吃睡睡,看看书,写写字,偶尔跟丫鬟们打棋子消磨时间,甚至很少出门。
“不过有一点,夫人确实跟往日有些不同。”尤丽小心开口。
“什么?”
“陛下离宫后,夫人的心情似乎就低落了许多,她面上虽没表现出来,但奴婢经常看到夫人一个人拿着书发呆。”
郑姑姑也补充道:“正是呢,方才有人来报说陛下回宫,奴婢见夫人听了分明是开心的,立马就起了身,可是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这才进屋去了。”
段伏归暗想,若她真是想念自己,那他方才跟她诉说思念之情时就不该那么冷淡?他敏锐地意识到,这其中或许还有别的原因。
“还有什么?”他厉声问。
尤丽脸色微变,有些心虚,尽管努力克制,还是让段伏归抓住了破绽。
段伏归挥挥手,让其余人都下去,然后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得看着她。
“你是她贴身宫女,又最得她喜爱,你必定知道内情,说!”
“再敢隐瞒,我看你这舌头也不用留着了。”
尤丽跪在地上,肩膀微颤,再不敢有丝毫隐瞒,“此事全是奴婢的错,奴婢偶然听说陛下上次去京畿大营,带了美人过去,还让那美人入帐伺候,一时说漏了嘴,被夫人听见了……”
尤丽越说声音越低,满脸苍白,浑身冷汗直冒,就怕他真的割了自己的舌。
只是她不是说漏嘴,那天她听到这个消息,为夫人感到气愤,才跟夫人说了这件事。
原来如此!
段伏归豁然开朗,心情瞬间由阴转晴。
他道她为何突然又对自己冷漠起来,原来是听了这个谣言。
段伏归再也顾不上尤丽,转身进了卧室,见纪吟坐在榻上,双手一掐将人拎到自己怀里。
“怎么,吃醋了?”
第44章
“怎么,吃醋了?”男人笑着问。
纪吟依旧面无表情,冷笑一声,“我吃什么醋?”
段伏归却没在意,心里反而愈发欣喜起来,“我刚才去审了伺候你的宫女,原来是有人趁我不在,在你面前嚼舌根子。”他冷哼一声。
纪吟一惊,猛地瞪大眼,“你拷问她们了?”
男人脸一黑,“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纪吟心想,你从前又不是没干过这样的事,但也明白过来,他既这么说,那大概率是没用刑,便放下心来,脸色讪讪。
段伏归虽有些不高兴,但明白症结所在,便不跟她计较,反而点了点她的脸颊,笑着问,“你是听说我上次在京畿大营召了美人服侍才生我的气?”
他还敢提这事!纪吟眼里的火一下就窜起来了,却又不想表现出来,死死咬着牙,重重偏过头,不理他。
“你吃醋了?”男人其锲而不舍,手指勾着她下颌,非要她跟自己对视,不让她躲。
纪吟绷着小脸,几乎从齿缝蹦出声音,“您是燕国陛下,位高权重,本就该有无数美人服侍,我怎么敢吃醋。”
段伏归听了这话,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畅快响亮,连候在外面的尤丽等人都听到了。
他一收揽着她的腰背,一手掐掐她软嫩的脸颊,纪吟心中正恼,哪里肯跟他亲近,扭头躲避,却始终躲不开男人。
“我没宠幸她。”男人放声笑完,忽然低了声音,音质低沉磁性,两道湛然的瞳定定地看着她。
纪吟似被他这眼神烫到了,连忙垂下眸,盯着自己的手指,只是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些,却依旧嘴硬,“你宠没宠幸她,干我何事。”
段伏归感受到这细微的变化,心里发软,怜爱地摸摸她的鬓发,继续说,“我真没宠幸她。”
“那段时间你在跟我置气,性子又倔,你生病了,我主动去看你你也不领情,我被气得狠了,确实想着,要不就算了,随你去,这才默许冯全安排人来宴上伺候,后来,我虽让那女人进了帐,然而不过片刻就将人赶了出去,然后半夜冒着雪回了宫。”
“那一刻,我明白了,我只喜爱你,只想要你,不想要旁人。”男人嗓音低沉,将自己的心事这般娓娓道来,夹杂着数不清的柔情,仿佛织了张密不透风的网,从四面八方将她笼罩。
“若你不信,尽可去问我身边的人。”最后,男人十分坦荡地说。
纪吟冷哼:“你身边的人自然都是按你的命令行事。”
还是不信了。
段伏归一时头痛起来,只好将人紧紧揽在怀里,将脸凑过去,低着声音为自己解释,“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碰过别的女人,你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便是你身上不方便的日子,我不也只来玉樨宫,你可曾见过召幸过旁人。”
纪吟眼皮一颤。
第一个?唯一一个?
相处这么久,纪吟确实没见段伏归身边有旁的女人,但古代男人向来早婚,尤其是贵族男性,十几岁就有人安排启蒙了,更不要说常年征战的男人,有时热血上头,在这方面恐怕更加荤素不忌,所以就算纪吟一开始听说他既没娶妻又没宠妃,也没想过男人会是个处。
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如他所说,她确实没见他宠幸别的女人,而且以这个时代的男人的认知来说,有没有过女人并不是什么大事,也没必要跟她撒谎。
但……这又如何?就算他从前没有过女人,她就一定要接受他吗?
而且她有些
怀疑,他是不是就是没经历过,才非要抓着她不放。
纪吟脑子里微微凌乱起来,但她很快整理好思绪,“我管你召不召幸旁人。”
段伏归自认自己已经解释清楚了,想着半月未曾与她亲近,如今温香软玉在怀,不由心猿意马,低头就要亲她。
然而怀里的女孩儿仍旧不肯。
“又怎么了?”
“你这一去半个月自是逍遥快活,我却只能被你关在宫里,连出个门都不能够。”纪吟低着头。
段伏归凝起神,眸光忽的锐利起来,却柔声问:“你想出门?”
“我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左右这春日短暂,陛下政事繁忙,一眨眼就过去了。”
一开始段伏归还没品出她的意思,待仔细一想才反应过来,那日放完风筝,他说等过段日子抽时间带她出去踏青,结果后来忙着边境上的事,他一时也不得闲。
原来她心里还惦记着这件事。
段伏归立刻好言相哄,“是我的错,竟差点忘了答应过你的事,既然你想,那改日我们就去踏青。”
纪吟心想,就算这次能出去,以男人的警惕自己肯定也找不到机会,于是带着赌气的语调,“我才不想,谁要跟你踏青,要去你自己去!”
然后用力推开他胸膛,兀自靠在榻上,将脸埋在软枕中。
她方才提起这事,分明是想的,自己同意了,却又不肯了,段伏归真是搞不懂女人的心思,怎么如此善变。
他心头微恼,他平日行事向来说一不二,何人敢置喙半句,偏她三番五次挤兑他,然而除此之外,他却更体会到一种新奇的乐趣,早知她性子不像她的模样这般乖巧,却没想到竟是如此泼辣。
不像一开始那般决绝,也不像刚从掖庭回来那样表面乖顺实则麻木,现在的她鲜活又灵动,段伏归的心就仿佛泡在了蜜水中,脾气前所未有的好起来。
“我近来确实忙,抽不出一整日去踏青,但过段时间朝廷要去西山行猎,到时我带你好好出去玩儿玩儿。”
“行猎?”纪吟疑惑,慢慢直起身体,看了过来。
段伏归伸出手,抚上她纤细的后颈,笑着说:“我们鲜卑本就是从渔猎部族发展而来,即便建了国也保留着打猎的习俗,甚至可以说每年皇家行猎都是一场盛会,获得猎物最多的勇士会受到所有人的崇拜以及皇帝的奖赏。不过去年我刚登上皇位,又发生了渤海叛乱,就取消了秋猎,于是有人提议开春后再去行猎。”
当然,这次行动不仅仅是打猎这么简单,最近秦国动作频频,时常滋扰燕国边境,却一直没正式进攻,段伏归虽不怕秦国,但一直忍气吞声也不是他的风格。
行猎必定会调动大批人马,只要燕国一动,想来秦国皇帝是睡不了安稳觉了。
他到底只是单纯行猎,还是趁机调动了军队?虚虚实实,谁也不知道。
不过这些话不必说与她听,只要她待在自己羽翼下,他就会护她周全。
纪吟确实没经历过这种大规模的打猎,有些好奇,嘴里却不肯轻易如男人的愿,“我又不会骑射,去了干什么?”
段伏归瞧她眸光晶亮,满脸好奇,分明是在口是心非,于是道:“只当出去游玩了,你不也嫌一直待在宫里闷得慌吗?”
听他这么说,她思虑再三,这才轻轻抬起下巴,矜持地答了句“嗯。”仿佛在说,这可是你求着我去的,才不是我死皮赖脸。
然而片刻后她又恼道,“我不会骑马,就算我不能打猎,总不能连马都不会骑吧,那岂不是要被人嘲笑死了?”
“我找人来教你。”要不是不得闲,他更想亲自教她。
纪吟摇摇头,“我才不要你的人,媞兰以前跟我说,她可以教我骑马,正好我也许久没见她了。”
这是要出宫?
尽管她表现得十分正常,但只要涉及到出宫,男人的神经就会格外敏感,总忍不住怀疑。
然而女孩儿神情坦荡,好似完全没有这个想法,好不容易将人哄好了,若不答应,只怕又要跟自己闹脾气了。
段伏归几经思忖,最后想到什么,竟露出一丝微笑,“好,我这段时日太忙,没来得及陪你,你跟媞兰要好,出门散散心也行。”
纪吟瞧见男人装模作样的脸,在心里骂了他一句,面上却装作欣喜的模样,终于肯露出一个笑来。
段伏归见她明眸水润,面颊嫣红,神情骄矜,一时心痒难耐,压抑到现在的欲-火喷薄而出,身上肌肉一寸寸绷紧,长臂一捞,将人带到自己怀里,俯身欲吻,却又被女孩儿柔嫩的掌心抵住。
“嗯?”
纪吟推推他的脸,嫌弃地说:“脏死了,你洗洗。”
段伏归耸起肩嗅嗅自己,确实带了点尘土混杂汗水的味道。
这也正常,天气日渐暖和起来,他一路骑马回来,自然免不了沾染上灰尘。
知她爱洁,男人犹豫片刻,还是暂时放开她,转身往洗盥室而去。
纪吟看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毡帘后,眼神一点点沉了下来。
她计划假意顺从以麻痹男人,再伺机寻找逃跑的机会,然而因她先前闹得太厉害,男人决不可能轻易相信她。
这其中的分寸拿捏需要极小心,她不能全无触动,但也不能一下就转了性,否则反倒叫人生疑,她暗自琢磨了许久,这才决定闹这一出。
明明开始动心了,吃醋了,却要强地不肯承认,这才更符合她的性格不是吗?
正当纪吟还在复盘时,男人已经洗漱完出来了,他只随意搭了块巾帕在肩上,浑身散发着潮热的气息,站在纪吟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
纪吟看到男人大喇喇不知羞耻的模样,默默别过脸,却在下一瞬被掐住下巴转了回来……
……
纪吟让人给媞兰送了信,过了两日,到两人约定好的日子,纪吟一大早就起床洗漱,盘好发髻,换了身干净利落的窄袖骑裙,坐上出宫的马车。
这次她没带陶儿,身边只有尤丽和郑姑姑,由元都亲自带队护送。
上回让她钻了空子,这次元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纪吟都能感觉到他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看什么都疑神疑鬼的,她都替他累得慌。
“京中向来太平,我今日只是轻装简行,并无多少人知道我的身份,元统领不必如此紧张。”纪吟状似好心地宽慰一句。
元都一连绿:“……”
我不怕别人,就怕您!
纪吟瞧他笑又笑不出来的模样,心中一阵畅快。
元都名为护卫,实则不过是段伏归派来监视她的鹰犬。
纪吟和媞兰约在城南的菱阳河畔见面,这附近有个白雪马场,隶属城黄令管辖的皇家御苑,城里的贵人们大多爱来此处跑马。
正值春日,惠风和畅,菱阳河边的柳树绿意尽染,桃花竞相绽放,春水碧波,游人如织,真是一派热闹景象。
纪吟一下马车,便见站在桃树下、有一搭没一搭甩着马鞭玩儿的媞兰。
她一头彩绳编成的小编,身上穿了绯红骑装,竟比四周的桃花还要明艳灼人。
“媞兰!”纪吟唤了一声。
媞兰听见,立马小跑过来,抓起纪吟的手,前后左右看了她一圈,笑着道:“嫂嫂,你现在气色看着好多了。”
纪吟只露出一抹浅笑。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朝马场走去。
“嫂嫂,你是终于想通了,肯和皇兄好好过日子了吗?”媞兰心直口快,直接问了出来。
纪吟脸色微怔,只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媞兰疑惑地看过来。
“上元
节那日,我在白马寺遇到了虞国夫人,听了她的一番话,生出些感触,又想她说的也不是没道理,或许这就是我的命。他又说他喜爱我,这段日子待我也极好,我一时也理不清我的心了,现在就先这样吧。”纪吟半垂眼睫,阳光下,清瘦的脸庞微露惆怅。
媞兰眼睛一亮,心想,皇兄得到这个答案,总能开心了。
纪吟余光瞥见媞兰的表情,慢慢敛住眸。
很快两人来到马场,这是一片十分开阔的空地,马场边缘种着柳树,扎着篱笆,一侧是马厩,另一侧则是十来间彩绸搭成的彩棚,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几点鲜亮的色块点缀在大地上。
马场管事早得到过吩咐,听说贵人到了,忙殷勤地迎上来,又带纪吟去挑马,纪吟不会挑,只让他安排,于是管事给她选了匹不高不矮性情温顺的母马。
接下来就是照常练习上马控马了。
纪吟学得十分认真,在这乱世里,骑马可算得上一项保命技能了,尤其头一次逃跑,她就是骑术不够好才被段伏归追上,最后落到他手里,想到这里她就愤恨不已。
纪吟学习和领悟能力都很不错,不过半日就掌握了要领,已经可以自己驾着马走上一小段路了。
中午,两人用了点心,在彩棚下休息了会儿,及到下午,纪吟嫌光在马场里走动太无聊,想去菱阳河边走走,那边景色更好。
元都一听这话,整个人都绷成了弓,紧张地看着她,她现在可是骑着马的,要是纵马狂奔出逃……元都都不敢再想下去。
“夫人,这……不好吧。”
媞兰也怕出事,跟着劝道:“河边人多,要是有人冲撞到你,我就要被皇兄骂了。”
纪吟摆摆手,一脸天真的自信:“不会的,我已经学会骑马了,你刚才不还说我很有天赋嘛,而且我只在附近走走,哪里会有什么危险。”
说完,她也不再理会他们,直接拽了缰绳,轻轻一夹马腹,朝菱阳河边而去。
元都心中一急,忙招来个手下吩咐几句,然后追着纪吟的背影跟了上去。
纪吟一路小步慢行到先前下车的地方,如今天气和暖,菱阳河边的柳树桃花又正值时节,有闲暇的人家都爱来河边踏青游玩,游人如织,文人士子,贵族女郎,平民百姓,还有蹿来跑去的幼童,提着篮子叫卖的小贩,除此之外,河里小舟悠悠划过,真是春光如画,一派盛世乐景。
纪吟在河边驾着马走了会儿,很快就发现了不对。
围在她周围的游人似乎太多了些,那挑担的小贩、三两结伴的长衫士子,坐在茶棚里喝茶的闲汉,眼神似乎都有意无意地瞥向她。
纪吟骑着马往前走了段,忽又折返回来,朝河西方向走去,“我看西边的景色更好,我们去那边吧。”
媞兰嘴里讷讷应着,“好。”
纪吟猛地加快速度,一下去了百十来步,用余光不动声色地朝后瞥了一眼,人群中好几个原本朝东走去的连忙转了方向跟上来。
河边游人本就来来往往,他们这点动静并不显眼,只是纪吟早有怀疑,格外关注,便注意到他们的行动。
果然如此!
纪吟勒紧了手里的缰绳。
她这次出宫本也没抱什么希望,还把陶儿留在了宫里降低男人的怀疑,却还是低估了男人的手段,明明她已开始服软,他居然还如此大费周章安排人暗中监视。
看来,逃跑之事还是任重道远,急不得,得慢慢来。纪吟这般安慰自己,装作毫无察觉的模样,继续慢悠悠驾着马走在桃花树下,一地落英缤纷,桃花轻轻拂过脸颊。
却在这时,前方似有匹马受了惊,直直朝纪吟而来,慌乱之下,纪吟赶紧调转方向,然而身下的马儿似也被惊到了,根本不受她控制,撒腿开跑。
元都第一时间上前,然而纪吟不喜欢他跟得太近,中间又隔着人群,他的动作终究迟了半分。
马蹄飞快,两边的花树不停朝后倒去,纪吟心脏狂跳,努力控制着马别撞到路人,然而还是有人躲之不及。
“快让开!”
纪吟颤着声喊了一句。
可对方全然没反应过来,眼看就要撞上了,纪吟的心几乎蹦到了嗓子眼,千钧一发之时,旁边突然斜伸过来一只手,猛地攥住了她的缰绳,然后狠狠一勒,方才还疾奔不停的马儿被迫扬起前蹄,坐在马背上的纪吟身体一歪,却被一只坚实有力的胳膊扶住。
“夫人没事吧?”纪吟还未完全回过神,便听身旁传来一道关心的男声。
她扭头看去,一眼认出这张标志性的、比女子还昳丽三分的脸,二皇子段伏成。
他模样生得实在太好,冷白如雪的皮肤,嘴唇殷红,唇珠宛如沁血,一双妖紫凤眸,看过来时,带着摄人心魄的魅惑。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夫人,我还以为陛下舍不得让您独自出来呢。”他玩笑似地说。
段伏成十分规矩,见她坐稳后便将手收了回去,然而他这话又隐约有些冒犯,毕竟他们还没熟到这种地步。
纪吟摸不清他是什么意思,一时没有说话。
段伏成朝后瞥了眼,元都要追上来了,看向纪吟的眼神倏地一变,说了句与此景全然无关的话,“‘清风如可托,终共白云飞’,夫人作了句好诗,也可见夫人志向高远,不甘一隅。”
听到这话,纪吟眼睛一睁,瞳孔骤缩。
不等她作答,元都已经追到身前,紧张地看着她,“夫人,您没事吧?属下该死,没保护好夫人。”
纪吟表情依旧呆愣,脸色煞白,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众人也没怀疑。
“嫂嫂,你没事吧,刚刚吓死我了。”媞兰也追过来。
怕马儿再次失控,媞兰连忙将她扶下来。
纪吟双腿一软,差点栽倒在地,幸得媞兰扶住。
“我……没事儿,是殿下帮我控住了马,还要多谢殿下。”她细声说,仿佛才回过神来。
元都不动声色地打量段伏成,总觉得他的出现太过巧合。
然而事发到现在不过十来息时间,全程又在他眼皮子底下,除了扶纪吟那一下,两人并未有出格的动作,因为背对着,他也不知两人是否说了什么话。
元都也不能无故对他进行拷问,只能按下自己的疑心,让人将马牵回马场检查,再排查这次的事情到底是不是意外。
纪吟受了惊,尽管恢复过来说自己没事,但元都和媞兰也不敢让她留在外面了,只能匆匆结束游玩。
她坐在马车里,靠着车壁,闭上眼,脑海里又响起段伏成那句话。
除夕那夜加上这次,纪吟已经明白过来,他在试探自己,甚至怀揣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纪吟心头狂跳,仿佛有柄石锤一下又一下地敲在她心上。
以如今的情形来看,单靠她自己只怕很难逃离段伏归的掌控,唯有借助外部力量才有希望。
那句诗是她写的,只有玉樨宫里的宫女们知道,不,或许段伏归身边的人也知道,但无论如何,他身为外人不该听过,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在宫里有人手,他说出来便是在向自己暗示。
只是,段伏成可信吗?
焉知他不是第二个圈套?
第45章
纪吟被一路护送回玉樨宫。
这时段伏归还在含章殿处理政事,待议事的几个大臣离开,他便听说元都正跪在殿外请罪。
段伏归握笔的手悬在半空中,今日元都负责护送纪吟出宫,此时来请罪,必定跟她有关,想到新婚那夜的事,段伏归脸色一寒,冷声道:
“让他进来。”
元都入了殿,二话没说朝段伏归跪了下去:“属下失职,今日没护卫好夫人,让夫人受了惊,请主上责罚。”
段伏归一双寒眸射了过来,锐利逼人,心却放下大半,将手中的狼毫一掷,站起身:“到底怎么回事?”
元都便将今日发生的事一
五一十地交代出来,其余的都正常,唯独在菱阳河边发生的那场意外十分可疑。
“……属下已经抓了惊吓夫人的人,对方是成安伯的幼子拓里增,燕京城中有名的纨绔,经过审问,他说他今日只是闲来无事来菱阳河游玩,见夫人生得貌美,以为是哪家女郎,再被身边几个纨绔一撺掇,就想来……”说到这儿,他忽的感觉周围空气凝了下来,后颈一凉,猛地意识到这对身为帝王的男人来说是多大的耻辱,于是连忙改口,“属下用了刑,威胁他胆敢说一句假话就骟了他,拓里增被吓出了黄汤,却没改口,想来没说谎,属下又让人仔细检查了夫人所骑的马以及马吃过的马料,也没有异常,应该是个意外。”
段伏归曲起右手食指,拇指轻轻摩挲关节处,微眯起眼,“你说,是段伏成及时救下她?”
元都点点头,一字不漏地交代,“属下当时就在不远处,看到常山王帮夫人控住马,扶了一下,等属下赶到,夫人似受了惊吓,许久才回过神朝常山王道了句谢,然后就没别的了。”
这么看来,倒真是一场意外了,只是不知是不是某种男人的直觉,他总觉得段伏成出现得过于巧合了。
段伏归看了元都一眼,“护卫夫人不利,自己下去领罚。”
元都自不敢有异议,今日之事确实是他失职。
紧接着,段伏归大步跨出含章殿,径自去了玉樨宫。
纪吟骑了大半日马,一歇下来,浑身都在酸痛,尤其是腰和大腿。
段伏归来时,她正沐浴完,换上一身水绿丝绸寝衣,外面罩了件袍子,坐在卧室的软榻上,任由尤丽帮她按摩,闭着眼,神情萎靡。
直到身上的力道消失,身边传来尤丽等人行礼问安的声音,纪吟睁开眼,才发现男人正站在自己面前。
段伏归挥挥手,让人都下去,坐到她身旁,仔细看了看她的脸,紧张地问,“听说你骑马受惊了,吓着了吧。”
纪吟脸上闪过一丝后怕,却不肯在男人面前服软,嘴硬着说“没有。”
脾气真倔,吓着就吓着了,还要硬撑,不过看着她颓靡的模样,他又忍不住心生怜爱。
段伏归将人揽到怀里,轻扶她的后背,纪吟先是挣扎了下,但在男人的安抚下,还是乖乖靠在了他宽阔结实的胸膛前。
“经此一遭,还想练习骑马吗?”
“想,怎么不想,我已经学会大半了,下次绝不会发生这种事了。”纪吟仿佛炸了毛的猫,反应十分剧烈,双手推开他,扬起头睁大双眼瞪着他,像在说,你是故意来嘲笑我的?
段伏归见她两只眼睛溜圆,模样实在可爱,顺小猫似的摸摸她的发顶,却道:“外面人多眼杂,以后还是在宫里练习吧,华林园的场地也够用了。”
纪吟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却被男人打断,“你若想跟媞兰一起,我把她召进宫来陪你就是。”
纪吟心头一凛,明白过来,今天的事还是让男人起了疑,不肯轻易让她出宫了。
“行吧。”她无所谓地说,又想起什么,“幸好二皇子及时帮我勒住了马才没撞到人,我想着该好好谢谢他。”
段伏归霎时冷下脸,“这事不用你操心,我会处理好的。”
“你以后少跟他来往。”他又说,甚至带上了命令的语气。
纪吟歪了歪头,装作不解:“为什么?我觉得二皇子人挺好的啊。”
男人瞬间黑了脸,正待要教训她几句,才发现她眼中的狡黠,忽然明白过来她这是在故意戏弄自己。
“嗯,你觉得他哪里好?”他微微拔高语调,已然带上了危险的妒意,表情似乎在说,你要真敢夸别的男人好,我必要狠狠惩罚你。
纪吟感受到男人散发出来的醋意,缩了缩脖子,嘟着唇道:“怎么,只许你召幸美人,我只是因为人家帮了我,说他一句好话都不行啊?”
她说完,低下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自己衣摆,分明是一番小女儿作态。
原来还是在吃醋。
段伏归的心情一瞬间由阴转晴,将人强行揽过来,笑着点点她圆润小巧的鼻尖,“我说过了,我没宠幸她,你这飞醋还要吃多久。”
纪吟只“哼”了一声。
段伏归极爱她这般鲜活灵动的模样,搂着她温软的身体,一时心猿意马,忍不住低头吻上她的唇……
闹了一会儿,段伏归想起他今日的奏疏还没处理完,在女孩儿的推拒下,终究还是放开了她,却没再回含章殿,反而吩咐冯全把奏本都送到玉樨宫来。
男人坐在案前批阅奏本,纪吟身上还酸痛着,准备去床上躺趟,起身时却不小心将桌案边上的一卷竹碰到了地上,她俯身欲拾,看到上面呈奏的内容,愣了下,忍不住继续看了下去。
段伏归见她看得如此专注,笑着问:“你也看得懂这奏本?”
纪吟被他声音拉回神,“哼,你觉得我是女子,所以就不该懂这些朝中大事?”
段伏归虽没直说,但其实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只是他知道自己若这么说出来,肯定要惹她恼怒,于是道:“哦,你说说,这奏本里的内容如何?”
纪吟看了他一眼,缓缓坐了回去,将竹简铺开来,又细细看了一遍上面的内容,然后缓慢而坚定地摇头,“我觉得,这个改革方案,不妥。”
她说这话时,脖颈微垂,眉目沉宁,目光落在竹简上,周身散发出一股沉稳淡然的气质,确实不像装腔作势,反倒真像是对这一切有自己的见解。
段伏归还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一时新奇,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你觉得哪里不妥,又该如何修改才妥当?”
“每一条都不妥,太激进了,而且,前面习汉语穿汉服的都还罢了,最后一条,将鲜卑姓氏改成汉姓,效仿齐国门阀体制,哼,不过是为将来的灭亡埋下导火索而已。”纪吟冷笑着说。
纪吟看到的奏疏不是别的,正是朝臣们商议过后定下来的汉化改革的具体方案。
从去年段伏归登基开始,改革的事就一直是重中之重,有同意的,有不同意的,经历了几个月的来回拉扯,在段伏归强硬的手段下,终究还是将改革提上了日程。
随着鲜卑建立燕国,版图不断扩张,鲜卑人与当地百姓的矛盾也在不断加剧,采用原有的部落联盟和酋长酋首制已经满足不了统治需求,鲜卑旧有贵族对当地百姓的压迫,使得底层百姓不断起义,虽被朝廷镇压下去,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先帝段遨还在位时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那时便陆续开启了汉化改革,提拔重用汉人大臣,只是终究不成气候,等到段伏归登基,到如今彻底坐稳皇位,便准备大刀斧阔开启改革,誓要革除燕国旧有的弊病。
然而他们耗费数月、集朝中诸多大臣的智慧,好不容易落成的方案,却被纪吟一个女人指出这改革将来会自取灭亡。
段伏归心头有些发梗,心想她不过一内帷女子,难不成还真有王佐之材?可瞧她一脸镇定,又不免让他生出两分信服,目光不自觉落在她沉静的眉眼间,“为何这么说?”
纪吟终于将眼神从竹简上移开,看向段伏归。
她确实没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但她来自千年后的世界,学习过足够多的历史,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尽管这个时代不在她原有的那个世界里,但有些历史的规律是共通的,尤其如今的燕国与她曾熟知的那个朝
代如此相似。
纪吟组织了下语言,然后道:“想必如今同意改革的都是朝中有权有势的汉人门阀以及鲜卑贵族,他们效仿齐国的门阀制度,改定姓氏,分明姓族,虽然在短时间内会稳定内部的统治,但长久下去,贵族永远高居于统治阶级最顶端,底层的汉人和鲜卑人永远受到压迫,最后必然会爆发剧烈的阶级矛盾,使得燕国内部四分五裂。”
段伏归听她寥寥数语,竟把这一切分析得十分通透,如果不是知道她一直待在后宫,光是这番话,别人恐怕只以为是哪位常年混迹朝堂能臣呢。
第一次发现她竟还有这般才华,段伏归冒出一阵欣喜,仿佛得了件宝物,初看外表已经足够光华璀璨,再深入探去才发现,内里更是别有乾坤,表象之美比不上其万一。
“你说得也有道理,只是这世上之事,从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朝事更是如此,每一项改革的出现,必然都有其弊病所在,我解决了当下的事,后面的事该由后人去完成。”
纪吟琢磨了下他这话,想起一个思想家说过的话——野蛮的征服者总是被那些他们所征服的民族的较高文明所征服。
段伏归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人,跳脱不出这个时代的局限性,对于鲜卑这样由游牧部族发展而来的政权来说,齐国的制度于他们而言便已算得上先进了,并且能得到广大汉人门阀的支持,由此获得统治基础,在当下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觉得改革应当如何进行?”段伏归又问她。
纪吟摇头,微嘲地笑了下,“这我如何知道,我只是后宫里的一个小女子,又不是朝上的公卿大夫。”
“你随便说说自己的想法,不拘什么,就算说错了我也不怪你。”男人锲而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