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吟看了他一眼,见他好像当真不介意自己一个女人发表朝论,反而做出一副倾听的模样,心中一动,这才缓缓开口,“我觉得不管是鲜卑、汉人还是羌羯诸胡,只要杂居在一起,文化融合是不可避免的,朝廷要做的就是对自己的百姓一视同仁,保证各族百姓和平共处,而不是让谁去压迫谁。各族百姓的追求都是一样的,想要过上好日子,所以,若是遭遇不公,乃至生存都成了问题时,那矛盾的爆发是必然的……所以,我觉得门阀制度不可取,更不该将家族姓氏分为三六九等,绝对的权利会滋生出绝对的腐败。”
段伏归敛下眸,若有所思,过了片刻,看向纪吟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灼热,长臂一捞将人拽到怀里,重重亲了亲她的脸颊,眉飞色舞,“我真是得了个大宝贝。”
还好他早有先见之明,将这颗明珠牢牢抓在了自己手里,不管发生什么,他都绝不可能放手。
待段伏归处理完奏本,两人上床歇息,男人果然又扑了过来,纪吟明显感觉到他的兴奋,浑身都在发颤,一下又一下的力道,最凌乱的时候,纪吟整个后背都悬在了床边,全靠抓着男人的脖子才没掉下去。
最后被捞回来,她气不过,狠狠在他脖子上挠了几下才算解气了。
……
又过了几日,一切准备就绪,朝廷正式前往西山行猎。
皇室宗亲,公卿贵族,宫中禁军,再加上他们携带的仆从婢女,人马加在一起足足上万,旌旗蔽天,马车卷起一阵阵黄尘,阵仗之大,不亚于军队开拔,前头御驾已经走出十里地了,后面还有人家的马车没出城门。
段伏归一动,秦国果然坐不住了。
纪吟和段伏归同乘一车,经常看到探马来回送信,多的时候,一天甚至有四五趟。
男人也不避讳她,相反,大概是那日论事给了他惊喜,他偶尔还会问纪吟的看法,纪吟对战场上的事一窍不通,自然不可能给出什么有用的建议,在心里吐槽男人,她现在作为个金丝雀,难不成还要干谋士的活儿?
队伍一连行了七八日,终于抵达行猎目的地,已是冀州边缘,将要与并州接壤了,东边是一片平原,西边正好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脉。
头一天是安营扎寨,纪吟被马车颠了数日,浑身骨头都要散了,抵达别院后倒头就睡。
段伏归瞧她几日下来都瘦了,小脸憔悴得不行,难得没有折腾她,让她好好睡了一觉。
第二日,段伏归醒了个大早。
男人常年行军打仗,这点行路强度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事儿,他盯着纪吟瞧了会儿,将她捞起来,揉弄了会儿,见她终于睁眼,“我今天要去打猎,你去不去?”
纪吟被他强行弄醒,困得不行,心里有火,想也没想就拒绝:“不去!”
“真的不去?”
“不去!”
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啊?纪吟心里抓狂。
“好吧。”段伏归略显遗憾地说,“你好好休息,等下午我给你带猎物回来。”
纪吟根本不稀罕什么猎物,挥挥手,您可快点走吧,别打扰我睡觉。
段伏归被她如此明晃晃的嫌弃,哪怕知道她是累了想好好休息,还是忍不住郁闷,但瞧她这般随性自在的模样,又生出些欣慰来。
这段日子他明显感觉她在自己面前鲜活自在了许多,会笑,会恼,尽管她嘴上还不肯承认,但两人如今确实日渐甜蜜,拌嘴玩笑,如胶似漆,他甚至感觉到两人亲近时,她偶尔的失神,似沉浸在了这欢愉中。
他十分满意两人如今的状态,但偶尔也会冒出一丝念头,她真的放弃逃跑了吗?她真的心甘情愿留在自己身边吗?有没有可能,现在的一切都是假的?
便是这种不确定,让他患得患失,直到现在依旧不能安心。
段伏归半敛凤眸,盯着女孩儿雪白的脸颊,眸中的光亮渐转为幽深,手指虚虚捻着什么,她可千万不要叫他失望,否则……
临出发前,段伏归又将人捞起,含住她的唇,探入其中,强势地索要一个深吻。
纪吟被他这一吻弄得彻底没了睡意,待男人离开后,睁开眼,看着帐顶发呆。
这次行猎,不知道有没有机会。
西山并不是皇家猎苑,此处也没行宫,此番行猎人员庞杂,除了她所居的这个别院,大多数人只能就地安营扎寨,人一多,场地自然混乱,最关键的,这里是郊外,不像燕京城守卫森严,只要她能想办法甩开监视自己的人,到时躲入林中,说不定就能逃出男人的囚笼。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她美好的想象,以男人的疑心和警惕,光是甩开监视她的人就基本不可能。
但还是要试一试,万一找到机会了呢。
纪吟躺了会儿,忍着身上的酸痛起身,换好衣裳,说要出去走走。
元都看她又要骑马,脸色一变。
要不是怕这话说出来不敬,他都想求求纪吟,您能不能别骑马了,看您骑马我害怕。
纪吟仿佛完全没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利落地踩着马镫跨上马,迎着明灿灿的朝阳,手一挥,“走,难得出宫,我们去逛逛。”
纪吟兴致勃勃地逛起来,穿过一个又一个帐篷,全然看不出她晨间在男人面前的疲惫。
“夫人,这四周都是朝中大人和他们家眷的营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要不我们就回去吧。”元都劝道。
“诶,那边是哪家的帐篷?”纪吟完全没管,指了指左前方靠近小溪边的几座帐篷。
“……好像是贺兰家。”
贺兰,就是段伏归的外祖家了。
纪吟往前走去,却在半路遇到几个骑马的女孩儿,看打扮应该是鲜卑贵族,有人认出纪吟,忙下马行礼。
“见过夫人。”
“见过夫人。”几人汉语鲜卑语混杂在一起。
纪吟笑着叫起,却发现其中一个女孩儿看向自己的表情似隐含着某种情绪,她眸光一闪,问:“你们叫什么名字,都是哪家的姑娘?”
“我叫贺兰晴。”
“我叫丘延真。”
……
最后,别人都介绍完自己了,她才慢吞吞地回答,带着两分不情不愿,“我叫贺兰央央。”
“你就是媞兰跟我提起过的贺兰央央呀,果然是个好看的姑娘,你是陛下的表妹,那也就是我的表妹,今早陛下出门前说要给我打猎物回来,我一个人也用不完,我见你们有缘,想邀你们过去,你们可愿意?”
纪吟说的是
汉话,但贺兰央央听懂了,她觉得纪吟分明是在向自己炫耀,她肯定知道自己喜欢表兄,所以才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来示威。
“夫人,我身体有些不舒服,恐怕去不了了。”贺兰央央说完,转身就跑了。
纪吟盯着她的背影,微眯起眼。
接下来,她又在营地里转了大半日,将各处的布局都摸得差不多了,当太阳渐渐西斜时,段伏归带着人回来了。
他果然猎到了许多猎物,狐狸、兔子、狍子、獾、野猪……甚至还有羊和鹿。
“可惜没遇到老虎和熊。”段伏归说,真要遇到,他必定要想办法猎到它们。
纪吟心想,真遇到老虎和熊,让它们咬你一口就好了。
晚上,段伏归让人在大帐面前升起篝火,大宴今天打猎归来的勇士们,众人一边烤肉一边吃酒,热闹非凡,直到深夜方才散去。
纪吟跟段伏归一起走回别院,半路上,段英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把段伏归叫走,似乎向他禀告了什么,直到两刻钟后,男人方才回来,纪吟坐在床上给自己拆头发,随口问,“段英这么晚来找你,莫不是有什么要事?”
“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用操心。”
说着,男人已经来到她身边,浓烈的酒气席卷过来,纪吟嫌弃地推开他,催他去洗漱,不洗干净不许上床。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第二天,纪吟休息好了,决定跟段伏归一起进山。
男人不放心地叮嘱:“山里猛兽多,切记不可走太远,更不要脱离亲卫的保护。”
纪吟一脸乖巧地点头。
两人一起进了山,然而有时段伏归看到猎物猛地加快速度,纪吟跟不上,也只能远远缀在后面,慢悠悠地晃过去。
方才段伏归又看到一只鹿,刚射完,准备回去,灌木后却传来一道马蹄声,他以为是纪吟跟过来了,正要过去,绕开树枝才发现,来人竟是贺兰央央。
他没说什么,只驾马往回走,就在两人将要错身而过的瞬间,贺兰央央望着他,“表哥,我可以单独跟你说几句话吗?”
段伏归停下马,看过去,小姑娘满脸祈求。
若是从前的段伏归不通情爱,或许不会在意,但现在他一下就看懂贺兰央央的意思了。
毕竟是他表妹,小时候她也追着他喊了好几年表哥,想到外祖母,段伏归觉得,跟她说清楚,让她断了念想,对她也是件好事。
……
纪吟过来时,正好看到一男一女站在树下,女孩儿眸中含泪,男子似乎说了什么,神情鲜见的柔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安慰。
刚收回手,他好像察觉到了纪吟的视线,猛地扭头看过来。
四目相对,纪吟面无表情,掉转马头,用力一夹马腹,飞快窜了出去。
“阿吟!”段伏归反应过来,连忙上马追上去。
纪吟却仿佛发了狠,根本不理会他,也不顾山路难行,只拼命驾着马朝前跑。
然而男人骑术高超,终究还是要追上她了。
却在这时,林中忽然冒出数十个蒙面人朝两人袭来。
第46章
纪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住,一时惊骇不已,猛地勒住缰绳。
这时蒙面人已飞快穿过树丛,朝两人逼近。
随行的亲卫们反应过来,立即拔出佩刀上前迎战,然而还未等他们与贼敌交上手,只听“嗖嗖”的尖锐的破空声响,数十支羽箭就如闪电一般袭来,亲卫们来不及躲闪,箭矢“噗嗤”一声扎进他们胸口,顿时便有七八人从马上栽了下来,当场殒命,其余人也或多或少受了些伤。
纪吟呆在了原地,然而身体比脑子先反应过来,她几乎是下意识弯下腰,将整个人贴在了马背上。
“对方有弩箭,小心!”元都大声提醒。
话音刚落,刺客们猛地加强进攻,朝段伏归四面八方扑了过来,誓要拿下他的性命。
皇家行猎,早有禁军将整座山林圈起来,闲杂人等禁止出没,除了山中的猎物,本不该有多大危险,加上段伏归自恃武力,不惧虎熊,虽带了亲卫,但人数并不多,只有十来人,便是加上纪吟身边的也没超过二十个,此时被刺客一番箭雨攻击,折损了将近一半人手,然他脸上丝毫未见慌乱,只是下颌绷得笔直,眼神如鹰隼般锐利。
早在箭雨来袭时他就抽出腰间佩刀,格挡掉了袭向自己的羽箭,然后第一时间朝纪吟看去。
所幸对方的第一目标不是她,她人也机灵,暂时无事。
这些蒙面人不仅刀刃雪亮,还有弩箭,绝不是普通刺客,再看动作间,进退有度,配合得当,段伏归敢肯定,这绝对是一支强兵伪装的杀手。
刺客扑杀过来,段伏归紧紧握住刀柄,猛地砍向最近那个刺客,其余亲卫也与刺客战成一团,场面顿时大乱。
段伏归自幼习武,十岁出头就在战场历练,十年间几番出生入死,自然神勇无比,手握玄铁长刀,势大力沉,动作快如闪电,银光一闪,刺客便已成他刀下亡魂。
一个、两个、三个……不停有刺客越过树丛,朝段伏归袭来,却连他一条胳膊都没伤到便尽数倒地。
余下刺客见他骁勇如此,仿佛武神在世,一时间竟忍不住生出惧意。
刺客头领庞罡见状,大惊,早知段伏归武艺了得,却没想到能厉害到如此地步,又看他身边的亲卫同样悍不畏死,已杀死己方好些兄弟,心想若继续这样硬拼下去,自己的人迟早得被他杀得一干二净,遂命令弓箭手再次放箭,就算误伤到自己人也在所不惜。
“放箭!放箭!”
一语令下,箭矢如雨般飞来。
段伏归长刀一扫,抹了个刺客的脖子,顺势抓住那人的后颈,将人挡在自己身前,下一瞬那人身上就插上了五六支箭。
这样都拿他没办法!
庞罡大惊,脑子飞快转动起来。
他们的人手和箭矢数量都是有限的,若继续僵持下去,只怕再难取得段伏归的性命。
他们好不容易逮到这次机会,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他余光一扫,瞥见不远处趴在马背上的纪吟,这才发现戗战至今,她身边始终还跟着三四个亲卫,如此紧要关头,亲卫不去保护段伏归,反而一直护卫着她,看来这个女人对段伏归十分重要,于是下令,“朝这女人放箭!”
下一秒,段伏归猛地一抬眼皮,朝刺客首领看了过来,寒眸森然,带着嗜血的杀意,仿佛地狱而来的恶鬼。
然而他反应越大,庞罡越发坚信自己的决定没有错。
“拿下这个女人!”他兴奋高振。
纪吟一直安静地趴在马背上,她看双方厮杀得如此惨烈,满地的断肢、内脏和鲜血,几欲叫人作呕,可她不敢发出一点动静,也不敢闭上眼,只能紧张地关注战况,眼看段伏归那边要占据上风了,这时她听到那刺客要拿自己威胁段伏归,差点呕出血来,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下一秒,她被一个亲卫扯下了马。
此时再坐在马上只能成为活靶子。
身边几个亲卫赶紧将她藏到一颗粗壮的大树后,护卫在她面前,提刀格挡箭矢,然而还是有人中箭倒了下去。
眼看纪吟已经暴露在视野中,数道寒光流星般朝她坠来。
纪吟眼睁睁看着那闪着寒芒的箭头越来越近,下意识想躲,可惊惧到了极点,身体竟不受控制,这一切只发生在眨眼间,又仿佛极其漫长,正当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铮”的一声刺耳的金属相撞声在耳边响起,几道凌厉劲风从脸庞刮过,箭头“铎”地扎近身旁的树干,箭尾嗡鸣不休。
千钧一发之时,段伏归及时冲到她面前,替她挡下敌军的冷箭。
就是现在!
庞罡抓住机会,趁段伏归无暇顾他,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射出一道冷箭。
常年征战练就的对危险本能让段伏归感受到杀意将至,虽他正在格挡其余箭矢,抽不出手,然而
以他的身手想要躲开也不是不能,但他身后就是纪吟。
电光火石间,段伏归几乎没有犹豫,只略微调整了下姿势,高大的身躯将纪吟牢牢掩在身后。
“噗”一声箭矢没入皮肉的声音,段伏归左肩被暗箭射中。
庞罡见段伏归中箭,心里暗道一声好,可算抓住他的破绽了,此时他们的箭矢也用完了,他不再犹豫,下令所有人朝段伏归扑去。
“他中箭了,一起上,杀了他!”
段伏归抬起头,脖颈青筋暴起,喘着粗气,看着不断朝自己逼近的身影,一把劈断身前的箭杆,嘶吼一声迎了上去。
他左手快如闪电一钳,夺下一个刺客手中的单刀,右手手起刀落,切菜砍瓜一般,一刀劈断右边刺客的脖子,头颅滚地,顿时血流如注,喷了他一身,段伏归再将顺势将刀刃一送,插进左手这个人胸膛。
不过眨眼间,他就取了两条人命。
刺客们没想到他已经中了箭还能有如此战力,心下骇然,那首领不由再次把目光落到纪吟身上来。
与此同时,段伏归似也察觉到了对方的意图,横扫了一圈,发现刺客正在包围过来,其余亲卫此时也被刺客缠住。
他自己自是不惧,可多了个纪吟,她毫无战力,还被贼敌看出她是他的软肋,若他也被缠住……
段伏归眸光一沉,在下一波攻击袭来时,改变战术,猛地擒住一个人的,抹掉他脖子,然后拽着他的胳膊横扫过去,那人的尸体在他手里几乎抡成了一柄长刀,瞬间将数人横劈倒地。
趁着这一瞬间的空隙,段伏归一把捞起纪吟,双腿用力蹬了几下,凭空飞上马背,用力一夹马腹,便如离弦的箭般飞射出去。
刺客首领脸色一黑,双眼暴凸,“快追,别让他跑了!”
段伏归带着纪吟一路狂奔,本就在山林里,道路崎岖,枝叶横生,纪吟感觉自己脸上一阵刺痛,不知被刮了多少道口子。
身后是男人剧烈起伏的胸膛,还有男人“呼哧呼哧”的重喘,每一口似乎都带出一股强烈的血腥气。
纪吟感觉自己后背都湿透了,紧接着,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到了她脖子里,顺着颈肌一路往下。
是血,段伏归的血!
他方才为了救她,硬生生抗了一箭,受伤后也来不及处理,带着箭伤强行杀了数个刺客,伤口已经崩裂开来,此时正不断往外流血。
纪吟被他护在怀里,听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心里一时百感交集。
她看得出,段伏归武艺超凡,若没有自己这个累赘,他或许早就摆脱那群刺客了,尤其是当那一箭射来时,他完全可以躲开,最后却选择了保护她。
“追,他就在前面,快追!”
一匹马驮两个人,尤其段伏归体格高壮,肌骨沉重,马儿的速度十分有限。
很快,他们被追上了。
段伏归回头看了眼,咬着牙朝纪吟交代,“扣住马鞍,望着前面,别撞上,行吗?”
纪吟用力点点头。
段伏归松开圈在她腰侧的胳膊,拿起挂在马鞍侧面的弓箭,箭囊里剩的箭不多,只有三支了。
他没有犹豫,利落抽箭搭弓,动作间丝毫看不出他肩上受了重伤,然而身体不会骗人,因为受力,伤口再次裂开,他衣料被暗红鲜血浸湿,服帖在他身上,勾勒出男人极具爆发力的肌肉线条。
马背起伏不定,明亮的日光从树叶间隙漏下,男人凌厉的脸庞明暗交错,树影层叠,段伏归却不动如松,双臂始终稳稳地张着弓。
终于,他抓准一个时机,手指一松,长箭离弦而去,正中刺客胸口。
接着他飞快摸出第二支箭。
纪吟努力控着马,避开树林中的障碍,夹紧马腹想要加快速度,然而还是被人追了上来。
这时段伏归的箭矢也用完了。
那刺客的马与他们只差了一个身位。
对方的刀刺了过来,段伏归侧身回击,刀刃相撞,“铮”的一声巨响炸开,火星四溅,两人都被震得虎口发麻。
力道传到马背上,纪吟身下的马差点马蹄一折,打了个趔趄,她死命勒住缰绳,几乎嵌入掌心,却半点感觉不到疼。
对方趁机又逼近半个身位,两马几乎并行在了一起。
纪吟余光一瞥,心如擂鼓,浑身发颤,尽量驾着马往树干逼仄处钻,将对方挤到后面,可就算能暂时挡住一瞬,对方却像个甩不掉的影子一样,下一秒又追了上来。
段伏归负伤后,先是砍杀六七人,方才又连放三箭,再次加重伤势,尽管意志强悍,此时亦觉力有未逮,同时也意识到自己两人同乘,速度势必落入下风,于是朝纪吟叮嘱:“一会儿坐稳了。”
然后便侧过身,彻底与刺客激战到了一起。
庞罡本以为段伏归受了箭伤又鏖战许久,该是强弩之末了,可没想到他竟依旧出手如狂,自己连劈四五下,竟都被他抵住了。
这山林中到处都是行猎的燕国队伍,拖下去被他们发现引来救兵的话,自己就再没机会了,又看被段伏归护在身前的纪吟,眼睛一眯,面巾下的唇勾起一抹阴险的弧度。
他忽而换了方向朝纪吟劈过去。
段伏归双目一骇,连忙扬刀接住,纪吟都没反应过来,这险些要了她小命的一招便已结束。
接下来,那刺客不停攻击纪吟,段伏归只能死命回护,慢慢落入下风,紧接着对方竟趁机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反手朝纪吟刺来。
段伏归怒目圆睁,抬腿踢过去,匕首划破衣料,在他大腿上剌下一长条口子,顿时血流如注。
他咬了咬牙,当即心一横,推着纪吟的背往下一压,猛地一提气,朝刺客飞身过去,将人扑倒在地。
两人倒在地上,纠缠在一起,眨眼间已过了十来招。
“你是哪路人马?”段伏归眯起凤眸,喘息着问。
“你不用知道,只要知道我是来取你性命的就行。”
“连脸都不敢露的鼠辈,还妄图取我性命!”段伏归冷笑一声,一记重拳如泰山压顶般扫过去,将对方的下巴击了个粉碎,血肉横飞。
段伏归乘胜追击,猩红银亮的刀尖“噗嗤”一声没入对方胸膛。
对方不甘地从喉咙里“嗬嗬”几声,最终没了气息,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刺客一死,段伏归也脱力坐到地上。
虽然他最终赢了,可刚才的缠斗加重了他的伤势,加上失血过多,视线已经开始发昏。
但他现在还不敢倒下,他看了眼纪吟,拄着长刀站起来,朝纪吟伸出手,纪吟颤抖着握住他被鲜血覆盖的手掌,段伏归借着这丝力道,用尽全身力气跨上马背。
“走!”
不知道身后的刺客是否都被解决了,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再追上来,以男人如今的状态,恐怕很再难应付。
“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援军很快就来了。”他说,几乎只剩气音。
“嗯。”纪吟点点头。
终于,两人在一处矮崖下发现个山洞,段伏归带着纪吟下马,然后将马放跑,又让纪吟将自己扶进山洞中。
此时段伏归几乎成了一个血人,脸上、脖子上,胸前、胳膊、大腿,全是半凝固的暗红色血迹。
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尤其是左肩和右腿,皮肉外翻,鲜血淋漓,胆小的只怕看上一眼都要做噩梦。
纪吟已不是第一次经历战争场面了,却还是被男人的伤势惊到,她都不敢想象这伤落到自己身上会有多疼,男人却面不改色,但他脸上脖颈上冒出的一颗又一颗豆大的汗珠无不昭示着此时的忍耐。
纪吟手足无措了会儿,才想起应该尽量帮他止血。
她身上亦全是被男人沾上的血和泥,想了想,她掀开外裙,将自己的中衣下摆拽了出来,又拔下一支发簪,在布料上一划,“撕拉”一声,衣摆被裁成长段布料。
现在也顾不得清理消毒,她先帮段伏归将大腿上的伤口用布条勒紧止血,又去看他肩上的伤,透过撕裂的布料,她才发现箭伤的位置,伤口边缘和血都在发黑发乌。
“箭上有毒!”她低呼出声。
段伏归低头瞧了一眼,抬起右手摸摸她的脸颊,“没事,一时死不了。”
按理有毒的箭头应该尽快拔出,可这箭扎得太深,纪吟手上什么工具都没有,更怕随意拔箭伤到周围血管,害他失血更多,只能随便用布条帮他裹了下。
两人瘫坐在地上,男人紧紧握着她的手。
空气一时静了下来,只有林间传来的鸟鸣以及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纪吟侧过身,微微扬起头,看着男人即便污浊也依旧凌厉的侧脸,眼神复杂,低声问:“你刚刚,明明可以丢下我自己突围出去,为什么要冒着性命救我?”
“你是我的女人,要是遇到危险就把你丢掉,我还算个男人?”男人理所应当地说。
“那只要是你的女人你就会冒着性命救她吗?”纪吟又问。
“不,只有你,我爱你,才不想让你受半点伤害。”男人看着她的脸,定定地说。
山洞光线昏暗,男人的脸被血痂和尘土盖住大半,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一双眼睛却灼亮惊人,里面熊熊燃烧的火焰似能烧到人心头去。
纪吟仿佛被这眼神烫到了,慌乱地眨了眨眼,垂下眸,生硬地转移话题,“你知道刚才刺杀你的是谁吗?”
“我猜是秦国的人。”
“秦国怎么能悄无声息地在猎苑里安插这么多刺客,先前不是让人排查过吗?”
“自然是有人跟他们勾结……”
男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纪吟再次抬头,发现他不知不觉合上了眼,即便隔着满脸污渍,依旧能看出他脸色发白,嘴唇乌紫,大概是失血加上毒性发作了。
纪吟探出另一只手,摸了摸男人的额头,一片冰冷潮腻,又摸摸他颈侧,脉搏还跳动着。
“段伏归?”
“段伏归,你不能睡,你醒醒,援军马上就来了。”
“段伏归?”
纪吟轻唤了好几声,男人始终没有回应,大概是终于支撑不住,昏迷了过去。
她一颗心忍不住砰砰跳了起来。
此情此景,幽暗狭小的山洞,男人人事不知,四周没有看守,又在荒郊野外,只要她丢下男人转身离开,就能获得自由。
这无疑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男人刚救了你,现在将人丢下是不是太无情无义了?”脑海中响起一道声音。
“不,你也是被牵连的,要不是他,你怎么可能遇到刺客?”另一个声音辩解道,“说不定禁军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他马上就能得救了。”
“你不是一直想逃离男人的囚笼吗?”
“错过这次,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错过这次就再也没有更好的机会了。”
……
纪吟眼神变换,挣扎许久,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
她看着段伏归,多谢你今天救我,只是你所谓的爱不是我想要的,若我能顺利离开,日后我不会再恨你怨你,我会永远记得今日的恩情。
纪吟将被攥住的右手一点点从男人掌中挣脱开来,现在,她彻底没了束缚。
她轻手轻脚爬起身,拨开山洞口悬垂下来的藤条,最后回头看了眼昏迷中的男人,转身朝外走去。
然而刚走出不过十来步,她突然后脊一僵,一股寒意直窜上来。
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她忽略了。
段伏归真的这么容易倒下吗?
……
半刻钟后,纪吟折身返回山洞,只见本该昏迷不醒的男人,不知何时竟睁开了双眼,正幽幽地盯着洞口。
第47章
“你醒了?”纪吟一脸惊喜,扬起一个笑。
“你去哪儿了?”段伏归看她站在山洞外,探究的目光轻轻从她脸上扫过,只见她左右手里各拿着树叶,里面似乎包着什么东西。
“我听到这附近好像有水声,可能有小溪,就想去弄点水,对了,我还在路上采了草药,不知道会不会对你的伤有帮助。”纪吟面上笑容明媚,后背却早已汗湿一大片,心脏更是被吓得近乎窒息。
刚才她走到半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段伏归年纪轻轻就能打败几个兄弟坐上燕国皇帝的宝座,他真的这么容易被人算计吗?
她又想起昨夜回去途中,段英突然冒出来,似向段伏归禀告了什么。
就算按男人说的,燕国中有人跟秦国勾结,那他就半点没察觉到吗?
想到这些,纪吟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出于某种对于危险的直觉,她硬生生忍住逃跑的欲望,决定回来看一眼,如果段伏归还昏迷着,那就一切都好,结果这一眼,吓得她差点魂飞魄散。
他醒了,他真的醒了!
不是轻浮虚弱的状态,他坐在山洞里,腰背笔直,仿佛一柄藏在暗处的冷剑,散发着幽幽寒芒。
这下纪吟肯定了,他绝对在试探自己,就算那些刺杀是真的,但刚才的虚弱一定是他装出来的。
纪吟不敢想象自己要真这么跑了,再被男人抓回来,她会陷入怎样一种绝境。
她庆幸的同时,又忍不住生出一股浓浓的失望和绝望,然而她现在半点不敢表现出来。
她撑着近乎脱力的身体,微微弯下腰,跨进山洞,跪坐到男人身边,将折成斗状装了溪水的树叶朝前一递,“你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不过,你失了不少血,也不能喝太多,只能润润喉。”她又提醒道。
段伏归的视线牢牢锁在她脸上,没错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她这一番关心十分自然,不似作伪,算算她出去的时间,并不算长,再看她带回来的水和草药,他慢慢放下心来。
发现到她挣开自己朝外走出去的瞬间,他几乎忍不住要暴起,差点扑上去掐住她脖子,共同经历生死,他甚至豁出性命去救了她,她难道还要逃离自己?
就在方才他还在想,当她无情抛弃自己,以为能趁机逃走,最后却被抓回来,那张小脸上的神情该是何等绝望。
还好,还好她最终没让自己失望。
段伏归的眼神渐渐柔和下来,带着几分宠溺的责备,“外面还有刺客,不安全,别乱跑。”
纪吟低下头,露出后颈一节雪白的颈肌,有些委屈又有些担心地说:“我知道了。只是你刚刚昏迷着,我叫了你好久你都没有答应,我怕禁军不能及时赶来,现在已经快傍晚了,万一他们真的找不到我们,说不定就要在山里过夜了,你身上的伤这么严重,还中了毒,总要想办法处理下……”
原来是在担心他。
这下段伏归彻底放下怀疑,包住她的手,宽慰道:“他们会来的。”
仿佛是印证他的话,话音刚落,远处就传来隐隐约约的呼喊声。
“陛下~,夫人~”
“陛下~,夫人,你们在这里吗?”
纪吟眼神一亮,“援军来了,我去看看。”
这次段伏归眼尾含笑,没再阻止。
纪吟撑起身体,弯腰出了山洞,背对男人的瞬间,她眼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遗憾,但也只是一瞬间就打起精神。
“我们在这里!”纪吟一边回应,一边扬起手,“陛下在这里!”
段英听到动静,连忙下马赶过来,看到坐在山洞里的段伏归,当即跪下请罪,“属下来迟,请主上责罚。”
“无妨。”段伏归摆摆手,今日之事虽有点偏离,但也算在计划之中,于是问段英,“抓到活口了吗?”
段英肯定地点点头,飞快与他交流了个眼神。
紧接着队中随行的军医上前来,帮段伏归简单处理了下伤口,看到他腿上的扎带,虽还隐隐渗血,却没再成股往外流了,赞赏地点了点头,“还好包扎及时,止住了血。”又掏出两个陶瓷瓶,从中倒了几粒药丸出来,是止血丸和解毒丸。
“陛下左肩上的箭头有毒,所幸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但陛下中箭后还与贼人战了不短时间,导致毒素侵入体内,因此引发头晕昏眩失力等症状,虽暂时没危及性命,还是要早些解毒才保险。”
段伏归拿过药丸,一口咽下,然后下令撤走。
段英本欲上前搀扶,去被他随手拂开,“我还没到这种地步。”
纪吟见状,再次生出一丝后怕。
纪吟也上了马,然而,待走了一段时间后她才发现,这不是回营
地的路。
“我们要去哪儿?”
段伏归道:“我在林中遇刺,生死不知,剩下的人才能主动浮出来。”
纪吟便明白了,段伏归这是要引蛇出洞。
她不禁想到,如果他早有察觉,为何还要以身冒险,那些刺客是真的,箭雨也是真的,他身上的伤更是真的,稍有差池就有可能丢掉性命,他真的一点都不怕吗?仅仅为了试探她,值得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纪吟不明白。
趁着最后一点余晖,一行人悄然出了山林,来到一处纪吟不曾见过的别院。
别院不大,但守卫森严,还未至跟前,便有一队人马迎了上来,段英上前交涉了几句,对方抬起头,朝段伏归看了一眼,这才将他们请了进去。
此时已入了夜,四周漆黑一片,唯余点点暗淡的月光笼在大地上,纪吟看不清四周的情况,只隐约发现墙头上几点星子似的寒芒,仔细看去,赫然发觉那竟是箭头!
这看似普通的别院,暗处恐怕不知藏了多少双眼睛。
“快,林七针,快,主上来了!”
“主上中了箭,箭上还有毒,你赶紧施针!”
段伏归一进屋,众人便赶紧围了过来,其中还有个大约二三十岁的瘦弱男子,年纪轻轻却蓄了一把山羊胡,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林七针”了。
纪吟从未见过这个人,但能出现在这个别院里的,应该都是段伏归亲信当中的亲信。
纪吟先前给他包扎的布条被解开,退下衣裳,露出男人精壮的胸膛,箭伤边缘的皮肉已成乌紫色,更是因为先前杀敌,伤口崩裂,变得血肉模糊,看着尤其可怖。
很快,林七针将一碗烈酒浇到段伏归的伤口处,男人身体猛地一绷,胸前肌肉剧烈弹跳,脖颈青筋暴起,蜿蜒出狰狞的纹路。
紧接着,林七针拿起一柄薄若蝉翼的小刀,对着伤口,手起刀落,利落地划了下去……
乌紫的血液顺着男人的胸膛流淌下来,伤口附近,七根银针没入男人皮肉。
半个时辰后,伤口终于处理完毕,段伏归吐出一口浊气,浑身大汗淋漓。
方才取箭时,纪吟就在边上,光是看着都能想象到有多痛,可男人只紧紧咬着牙,没有吭过一声。
她不由又想起他飞奔过来替自己挡箭的那一幕,尽管她告诉自己,她是被他牵连才会招致刺客对自己下手,但那一刻的震撼却是真的,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他如天神一般护在她身前。
或许,这就是他的目的吧,生死一线中的救命之恩,让她因此爱上他,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不可否认段伏归是一个十分出众的男人,他体魄强健、意志坚定、能征善战,有作为君王的目光,能顺应历史大势做出改革,是当之无愧的枭雄人物。
可也是这样一个人,禁锢她的自由强迫她。
纪吟至今不明白,他为何偏不肯放过她,甚至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
“你怎么了?”
耳边传来男人低沉沙哑的声音,纪吟这才回过神,正好对上灯火中男人关切的眼神。
她强按下胸中复杂的心绪,看着他肩头包扎好的伤口,伸出手指轻抚上边缘,露出一抹心疼的神色,“你还疼吗?”
段伏归眸色一顿,瞳中的墨色似在一瞬间晕染开来,湛然清亮,炯炯有神,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轻声说:“不疼了。”
屋里还有旁人呢,而且那个林七针好像还有意无意地朝他们这边看,纪吟有些不自在,挣了挣,然而男人即便受了伤中了毒,力气依旧大得过分,她竟没能把手抽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林七针给他配的解毒汤药熬好了,纪吟便道:“你肩上受了伤,不方便,我喂你。”
段伏归笑着点头,“好。”
纪吟便趁机挣脱他的束缚,接过药碗,用汤匙搅拌掉蒸腾的热气,勺起一勺,轻轻吹了吹,还特意用唇碰了下,确定不烫了才喂到男人嘴边。
从刚才开始,段伏归的眼神就黏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尤其看她执起汤匙,两片粉润的唇瓣轻轻朝前嘟起,吹气,残余的气息扫过他脖子、胸膛,带来酥酥麻麻的痒意,再看她还主动用唇试了试汤药,留下小片晶亮的水光,就好像……被他亲吻过后的模样,一时间竟让他口干舌燥。
纪吟将药送到男人嘴边,却不见他动作,仿佛在出神,一时疑惑,轻轻唤他一声,“怎么了?”
段伏归这才回过神来,张开嘴,将汤药吸进嘴中。
明明是苦涩的药汁子,他却从中品出了甜蜜的滋味。
他分明感觉到,她如今对自己亲近多了,要是从前,她哪里会主动喂自己喝药。
纪吟勺一勺,他喝一勺。
纪吟本是带了几分报复的意思,他先前也这么折磨自己,然而看他喝得面不改色,甚至有几分享受,让她都忍不住怀疑,他该不会中毒导致味觉都失灵了吧?
第48章
“陛下失踪了!”
“怎么回事,陛下勇武过人,身边还有亲卫随行,怎么会失踪?”
“有人在林中看到厮杀痕迹,有刺客埋伏陛下,陛下身边的亲卫都死了一片,陛下的坐骑也中箭倒在了地上。”
此话一出,现场响起一片抽气声。
“派人去找了吗?”
“去了,方才有人来,把营地里的禁军都调进山里去了。”
“这可怎么办?”
……
段伏归失踪的消息瞬息间在营地中散播开来,所有人人心惶惶,再没了打猎的心思。
直到夜色降临,还没段伏归的消息,不知怎的,谣言竟演变成段伏归已遇刺身亡,只是为了稳定目前的局势,他的亲信才谎称只是失踪。
朝中大臣们都聚到了王帐中,众人或眉头紧皱,或一脸沉凝,或立或坐,总之气氛十分压抑,几十人挤在一起,一时间竟没有任何声音。
过了许久,才有个人起了话头,“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卢公、贺兰将军,常山王,你们说句话吧。”
“这还用说,当然是要派出更多人,全力搜寻陛下的下落。”贺兰坼说。
“搜寻,怎么搜寻,先前已经派出去那么多人,只差把整座山的草皮都翻遍了也没找到人。”他话音刚落,便有一道阴沉的声音插了进来。
“陛下一定会没事的,刺杀现场没看到陛下的身影,说不定是躲到了哪个山洞里,只要派出人手仔细寻找,一定能找到陛下。”贺兰坼坚持。
“陛下遇刺绝不是意外,我看,不仅要派人继续进山搜寻,还要把营地把守起来,所有人都不许随便出入。”卢硚想得更细些。
“你说的对。”
不少人点头赞同,却有另一些人却极力反对,“如今陛下下落不明,是不是还活着都不……总之,如果秦国得到消息趁乱出兵该怎么办?我觉得我们应该早点回京,稳定局势,才好作出应对。”
“稳定局势?是不是还要趁
机推举新主啊?”贺兰坼冷笑着看向说话之人。他是段伏归的亲舅舅,利益早就与段伏归绑到了一起,无论如何都要维持段伏归的地位,说话越发不客气起来。
“来人,将这大逆不道贼子给我绑起来!”贺兰坼站起身,一把踹开身下的椅子,发出“哐当”两声巨响。
这时匹娄同站出来阻止,“贺兰坼,你别把自己的火气发到别人身上,你担心陛下的安危,我们就不担心吗?我们当然希望陛下一切安好,但若真遭遇不幸,为了燕国上下,择立新主本就是应当的,你们大家说是不是。”
贺兰坼猛地伸出手指着他,几乎从齿缝里挤出这道声音:“匹娄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
匹娄同也是燕国一员大将,是先帝重臣,曾经风光无限,只可惜段伏归登基后他就受到了冷遇。
他弟弟的女儿,是段伏义的侧妃,同时也是段治的生母。
段治就是段伏义那个逃到秦国的大儿子。
当初段伏归登基,血洗了段伏义一派的人,但却没对匹娄同下手,一来是未找到他勾结段伏义谋害皇帝的证据,更重要的是匹娄同手上的兵权。
那时段伏归初拿下燕京,匹娄同十分会见风使舵,段伏义一伏诛就向段伏归示好,段伏归想到匹娄家族的势力,权衡之后决定暂不动他,当然,也不会重用他,只要他安分守己,安度晚年不是问题。
然而,现在看来,他或许并不甘心自己手上的权势一日日流失。
就在双方为了该不该回燕京争吵不休时,一道急促的马蹄声飞快逼近,扬起黄尘,然后在帐前勒马急停,禁军滚下马来,朝帐中禀告,“禀诸位大人,属下等在林中抓到了一个刺客活口。”
方才喧闹的争吵登时一静,视线齐刷刷射过来,有人目露欣喜,有人却瞳孔一缩,不着痕迹地跟旁边的人对视了一眼。
“太好了!”
“把人压过来,审,好好审,陛下到底有没有受伤,还有这刺客,猎苑戒备森严,这么多刺客到底是怎么混进去的。”
及至深夜,通过刺客的口供,又经过层层审问和排查,终于查出来,原来这西山猎苑里竟真的有人暗中勾结秦国人,特意松了口子,帮秦人遮掩,让他们先扮作寻常商队混入西山附近的平城,又趁夜躲进山中,藏身在一处山洞,悄悄尾随了半日,摸清段伏归身边的情况后决定抓住机会一举击杀他的性命。
“他中了一箭,受了伤,只是最后不知道逃到哪儿去了。”那刺客最后交代说。
然而这才是最恐怖的,若段伏归死了也就算了,就算查出来,他们说不定也还有一条生路,可偏偏现在没人知道他是死是活。
若等他回来……
“若等他回来,查出这其中有我们的手笔,你我就等着脑袋落地吧。”一顶昏暗的帐篷中,匹娄同望着其余两个人,昏黄飘摇的烛光照在他满脸横肉的脸上,沉得他的脸色越发阴沉。
“不至于吧,我们做得十分隐蔽,他难道有通天的手段?”平城偏将曹胥不确定地说。
“不至于?”匹娄同冷哼一声,眼底射出一道凶光,“你可别忘了,他是怎么坐上那个位置的。”
他说着,仿佛醒悟过来,忽然瞪大两只眼,“不行,不能再等了!这是他的阴谋,我们再等下去只能死路一条。”
拳头捏得咯吱响,匹娄同明白过来了,这是一道陷阱,如果他什么都不干,就这么坐以待毙,等段伏归回来,自己绝对会成为他刀下亡魂,可若是公然反叛,那段伏归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可以说,从他与秦国合作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没了退路。
他自是不甘心权力从自己手上流失,更对段伏归所谓的汉化改革嗤之以鼻,所以才答应秦国,一旦段伏归身死,他们就把段治送回燕国,若能扶持段治登上皇位,他就是大权在握的权臣,然而段伏归的反应却远远超出他的预计,为今之计,只能拼一把了。
“你们马上去调动人手,随我突围出去,即刻赶回燕京。”
说着,他又招来自己的亲信,写了一封调令。
然而那个亲信刚骑上马,还没跑出营地,就被一道冷箭射穿后背,顿时从马上栽了下来。
“段统领,从他身上搜到一封书信。”
段英拔开筒塞,将里面的绢帛抽出来,一看,“果然是他!”
“上!”
……
夜半十分,原本寂静的营地里陡然响起喊杀声,数百道火光燃起,仿佛游走在黑暗中的火龙。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匹娄同造反了。”
“什么!”
匹娄同没想到段英来得这么快,只恨自己没有早点行动,如今他被堵在营地里,身边也不过数十个亲信,方才他去游说了了一些平日关系不错,亦或是反对段伏归改革的人,并没说自己要反,只说决定先回燕京稳定局势防范秦国,问他们要不要一起,有人同意,也有人拒绝。
现在,他们所有人手合在一起,也不过两三百人,哪里是段英的对手。
“放箭!”
夜色限制了众人的视线,箭雨落下,顿时死伤一片。
最后,经过将近两个时辰的激战,以匹娄同为首的造反者死的死,伤的伤。
其余未参与的人惶惶不安,又因不清楚其中的具体内情,根本不知道哪方说的是真的,哪方说的是假的,再加上营地被围,生死都掌握在旁人手中,正是人心生乱、惶惶不安的时候,急需有人出面稳定局势。
天渐渐开始亮了,迎着东际处的第一缕天光,一道高大的身影正骑着马从晨雾里浮现出来。
“陛下回来了!”
“陛下回来了!”
禁军们高喊。
众人忙从帐中出来,果然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一如既往的坚毅刚硬,顿时放下心来-
纪吟本以为男人受了伤又中了毒,该好好休息养伤,却见他处理完伤势后就忙碌个不停。
看他原本充满血气的嘴唇苍白起来,纪吟担心地问了句,男人却道:“我没事。”又瞧她憔悴的眉眼,心知她今天也累坏了,便摸摸她的脸颊,“你累了就先去睡吧。”
他既这么说了,纪吟也不客气,要了点热水,转身去里间,草草洗漱擦拭了下,却没能入睡。
她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裳,睁着眼看着黑漆漆的夜色,心中一阵后怕和庆幸。
这次虽没能成功出逃,但换个角度想,经过这事儿,男人总能对她放下戒心了吧。她这般安慰自己。
别着急,来日方长。
已经忍了一年了,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第49章
一场行猎草草结束,然而,那场刺杀引发的震荡却远没平息。
秦国果然蠢蠢欲动,派出两千兵马前来边境试探,结果却被段伏归提前埋伏的队伍反包围,两面夹击,死伤过半。
这虽只是一场小小的试探性的交锋,却也叫秦国吃了个大亏。
秦国内部因此争论不休,有人觉得应该回撤防守,以防段伏归领军来攻,也有人分析说,以往交锋,段伏归必定亲自领兵,这次却没露面,而据唯一一个逃回来的杀手说,段伏归确实中了箭,再加上探子传回来的消息,那夜大营中确实发生过动乱,且动静不小,要是段伏归当真没事,能闹这么大?
后来段伏归虽露了几面,外表看上去也没有异状,但他露面时间极短,根本不似他往日的行事作风。
由此他们推测,段伏归的伤势必定不轻,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
于是他们重整旗鼓,决定再发兵试探一回-
平城。
那夜营变之后,段伏归便结束行猎,将大部分官员和
他们的家眷遣返回燕京,自己却留在城中处理后续事宜。
刺史府,后院。
纪吟独自坐在小杌子上,一手托着腮,亲自守着药炉熬药,目光却怔怔地看着院外的天空,有些悠远。
待一道白鸿划过天际,一声鸟叫将她惊醒,纪吟才发现药的火候到了,细白手指拿过搁在小桌上的巾帕垫着手柄,亲自滤好了汤药,搁到托盘中,然后朝前堂走去。
此时段伏归正半躺在榻上,面前站着几个将领,似在议事,看到纪吟前来,均恭敬地垂下眸,往后退开一步。
段英机灵地将一个小凳子搬来放到榻前。
纪吟面色如常地穿过众人让出的通道,施施然来到段伏归面前,也不行礼,随意坐到小凳子上,朝男人道:“你该喝药了。”
饭后半个时辰服药最佳,然而男人忙碌起来总忘,纪吟提醒了两回也不顶用,又十分担心他的伤,只好亲自监督他吃药。
段伏归一看到她,冷肃的脸就柔和下来,等了片刻不见她动作,拿眼神去看她,纪吟假装没收到他的暗示,他这才自己拿起碗,一饮而尽。
段伏归还想她像先前那样喂他,可纪吟主动来送药便已是做了许久心理建设了,哪里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这么亲密的事,只盯着他把药喝完,便带着东西离开了。
男人的视线一直追随她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在屏风后面。
段英看到他脸上那荡漾的表情,仿佛喝的不是苦得麻舌的药,而是甜滋滋的蜜水,心里一阵恶寒,差点搓出一地的鸡皮疙瘩。
同时又有些担忧,如今主上越发沉迷夫人了,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后面又议了大约一个时辰,众人才散了。
纪吟坐在里屋的榻上,将他们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这些日子,两人住在一处,加上段伏归并未隐瞒她,纪吟便从他话里听出了大概的经过。
待男人进来,纪吟问:“秦国真的会主动进攻吗?”
段伏归道:“此次秦国领军的赵弢,生性多疑,我故意露了几面,放出我完好无损的消息,却没亲自上战场,反而叫他怀疑我,必会再次派兵试探,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用兵之道,莫不如是。”
他语气虽平淡,然整个人的神态、气度,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尽在掌握的霸气和自信。
纪吟心里微微发毛,仅仅一场行猎,一场刺杀,他不仅来了出英雄救美,让自己对他“死心塌地”,还趁机铲除了匹娄同等心怀异心之徒,并且理由十分正当,无一人敢置喙求情,最后,还利用自己受伤的表象迷惑敌人,诱敌上钩,可谓是步步为营,一箭三雕。
纪吟甚至都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他出发来西山前就计划好的。
如此心机,不管是对大局的把控还是对细节的缜密,都做到了极致,难怪他年纪轻轻就能坐稳燕国皇帝宝座。
纪吟越发不敢表露出分毫异样,强压下心头的恐惧,只从一旁的多宝阁上取来药瓶、绷带等东西,推他坐好,然后伸手去解他的上衣。
屋内没有旁人,金带钩轻微碰撞的声音也变得格外明显,厚重的玄色外裳被两只细润白皙的手勾到一边,紧接着是内里素白的丝质中衣,丝料柔滑,掩不住衣下那副坚实宽厚的轮廓,纪吟甚至能感觉到她手指触上他的一瞬间男人腰腹肌肉就猛地绷了起来。
他身上那股药苦混合着淡淡血腥气的气息,悄然钻进她鼻息间,明明再亲密的事也做过不止一次了,纪吟还是不习惯,尤其感受到男人灼灼的目光从头顶投下来,她下意识屏住呼吸,指尖微颤,绷带剥落,露出男人肩头狰狞的伤口。
她一时没动。
这是一个圆圆的创口,位于肩峰之下,看着不算特别大,却格外深,当时为了解毒还剜掉了一层皮肉,现下伤口边缘虽已微微结起暗红色的痂,但创面依旧狰狞。
她眸中似有水光闪烁,露出隐忍的疼惜。
段伏归心中受用,嘴上却道:“不过是点皮肉伤,看着唬人,养养就好了。”
又伸手勾起纪吟的下巴,似要好好欣赏她心疼自己的模样。
直至此刻,他终于放下心来。
此前是他用错了手段,非要强硬地逼她朝自己低头,后来被外祖母点醒才意识到她的性子素来吃软不吃硬。
她连路上的流民都可怜,尤丽她们一开始与她本无多少情分,她知道她们被自己牵连受罚便要想办法去送药,可见是个软心肠的。
果然,他采用怀柔手段后,她的态度也跟着软了下来。
但因她已经骗过他一回,段伏归并不敢轻易相信,后来密查到有人想在西山刺杀他,他几乎是一瞬间就下了决定。
是试探,也是趁机谋取真心。
现在来看,他成功了!
纪吟嗔怒地瞪他一眼,拍开他的手,轻手轻脚地给他清理干净伤口,换上新的药粉,然后包扎上绷带。
最后终于收拾妥当,她正欲起身,却突然被男人拽住胳膊跌进他怀里,她连忙撑起手才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他的伤口,不禁怒道:“你身上有伤还这么……唔。”
剩下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便尽数淹没在了男人的唇齿中。
……
许久之后,纪吟被男人半压在榻上,女孩儿衣襟凌乱,被她紧紧攥着,两片水嫩的脸颊透着一股不正常的红。
“大夫说,你流了、不少血,还中了毒,失了不少元气,不可以……”纪吟半垂着潮润的眼睫,嗓音发哑,因为气息不稳说话断断续续,态度却十分坚定。
段伏归心头发痒,尤其忆及方才掌心里那团雪团儿的软滑触感,浑身躁动不已。
这几日她对自己的柔情关心,悉数化作欲望在心底滋长,只恨不能立马将她生吞活剥了。
他倒不怕自己伤势如何,只是她绝不肯。
一时间,段伏归竟有些后悔自己受这些伤了-
接下来数日,秦军果又再次来攻,燕军向来勇猛,这一次却好似有些群龙无首,犹豫不定,反应总是慢半拍,接连被下两城,赵弢志得意满,甚至放话要攻下平城活捉段伏归。
然而就在他信心满满将要兵临城下时,却传来后方大营被袭的消息,他连忙回军去救,却在半路遭遇燕军伏击。
此一战,秦军主力受损,折损上万人马,赵弢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上了段伏归的当,顿时痛恨不已,发誓咒骂。
他那边如何痛骂段伏归且不管,段伏归这边,他断定秦国短时间内怕是不敢再主动出击,于是决定启程返回燕京。
男人来时,大半路程都在骑马,回去却大半路程都躺在车里,其中虽也有伤势的原因,更重要的,却是想跟纪吟腻歪。
这段日子,即便因要养伤不能同房,男人也没就此放过她,逮着机会就来亲亲摸摸,最后惹出一身火气来无处发泄,嘴上甚至起了一个泡,林七针来给他复诊时,忍不住暗暗告诫了几句。
纪吟听到都臊得慌,又气,仿佛是她不知轻重勾着他一样。
于是故意冷着脸,不肯再跟他说一句话,也不再亲自督促他喝药。
段伏归知她恼了,好生哄了半日,直到承诺伤好之前都不再招惹她,这才将人哄好了。
所幸回了燕京,段伏归又忙碌起来,加上纪吟住在玉樨宫中,只要不主动往前朝凑,男人一日也就晚间来一趟。
天气渐渐热起来,转眼就到端午了,宫里都在包粽子、熏艾草、编彩绳。
纪吟闲着无聊,最近看了些医书,又跟张太医请教了些医理知识,然后命人送了药材和香料,打算自己配点驱蚊香包。
段伏归来时,她好不容易缝好了一个,针脚歪七扭八,可到底是她亲手缝的,颇有成就感,举起来给尤丽和陶儿看。
“夫人真厉害!”两个丫鬟闭着眼睛瞎吹。
她们这么捧场,纪吟反倒不好意思了,她知道自己的水平,这香囊的针脚只怕连十岁幼童都比不上,正想收起来,却忽被只大手夺了过去。
纪吟抬眼一看,果然是段伏归。
“你干什么抢我的东西,还给我。”
段伏归不仅没还,反而张开手心仔细瞧了瞧,然后看过来,眉眼含笑,“你亲手做的?”
他不问还好,一问纪吟更加不好意思了,脸颊浮起两片红云,“不过是头一回做,用来练手的。”
她说着,踮起脚朝上一够,想趁男人不注意把香囊夺回来,却没想到他早有准备,将手高举过头顶,叫她扑了个空。
男人长臂一收,她便被他带进怀中。
“这个香囊送我。”他说。
“凭什么?”纪吟小声哼哼。
“我生辰要到了。”
纪吟抬起眼眸,眨巴了下眼看着他,略带纠结地说:“我这个做得不好,你等我重新做一个。”
“
好,我等你新做一个,不过这个我也要。”
“只许要一个。”
“我偏两个都要。”
“你未免太霸道了。”
男人只望着她笑,他就是一个霸道的性子。
纪吟瞪他一眼,又在他身上扫了下,看到他腰间挂着的玉佩,拽了下来,“你个小贼,偷了本姑娘的香囊,就拿这玉佩抵债吧。”
“姑娘的香囊千金难求,一块玉佩恐怕不够。”
“嗯?”
段伏归身上佩戴的玉佩自不是凡品,通体莹白细润,腻如羊脂,这才是真正的千金难求,别说换她一个针脚拙劣的香囊,便是换一万个都够了。
“不如将我抵身给你,任由姑娘差遣如何?”
他竟也会开这种玩笑了,一时惊奇,没注意到男人的动作,下一瞬,唇上便多了股温热的触感。
早在段伏归进来时,几个丫鬟就十分有眼色地退了下去,还顺带合上了外间的门。
养了将近一个多月,也憋了一个多月,段伏归伤势大好,加上自认自己与纪吟两情相通,越发动情,两人很快就跌到了榻上。
纪吟察觉到男人想要更进一步,轻轻抵住他胸膛,“你的伤……”
段伏归拿下她的手握在掌心,“不妨事。”
……
窗外,一场急雨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纪吟的思绪沉沉浮浮,终于淹没在了这场激狂的浪潮中。
“你可舒服?”男人放缓下来,拨开她面颊上的碎发,哑着嗓音问。
纪吟秀眉微蹙,咬着唇不答。
“可舒服?”男人不得到回答不肯罢休,她一刻不答自己,他便一刻不停,粗粝的手指不断作弄她。
两人现在虽相处十分融洽,但段伏归还是隐约感觉到她不是那么喜欢跟自己亲近,总推拒自己,有时还会下意识发颤,他猜或许是头几次他怒意上头,力道太重,害她吃了不少苦头,所以才生出抗拒。
这怎么能行,他希望两人水乳交融,共赴这极乐。
于是他问冯全有没有让女子也动情的法子,冯全虽诧异,还是给他找了些书来,且还不是一般的书,据说是个中行家所绘,那男子生得平平无奇,也无甚本事,却凭借这项取悦女子的技艺,不知勾搭了多少妇人,且把那些妇人迷得两眼发昏,甚至愿意资他钱财以供他享乐。
段伏归自是极看不上这种人,奈何他自身经验也不多,或许也存了那么两分隐秘的不可告人的心思,若是自己也有这般本事叫纪吟离不开他……
最终他还是打开了冯全献上来的书册,认真看了几本,不得不说,内容确实香艳,与他从前在军中听到过的截然不同。
军中的汉子们只顾自己爽快,哪里懂得该如何取悦女子。
那些图画牢牢印在段伏归的脑海,在看到纪吟时,那画本中的女子便化作了她的脸,那雪白的肌、修长匀亭的腿,玲珑的足……
段伏归低头看着身下的人儿,她虽仍蹙着眉,似有几分难耐,可整张脸却绯红若霞,眸光潋潋,一滴晶莹的泪珠儿挂在眼尾要落不落,胸脯起伏呼吸急促,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媚态。
“快乐吗?”他坚持不懈地问,灼热的呼吸扫过她颈侧的肌肤。
纪吟被他撞得发晕,又实在受不了男人这般折磨自己,最后只能含含糊糊地应了声“嗯。”却没想,男人得到回应,却更加兴奋起来。
……
段伏归来时日正西沉,待这场急雨停下时却已月上中天。
纪吟彻底失了力气,香汗淋漓,鬓发微湿,任由男人将自己半揽在他怀里,侧脸贴着他胸膛,一双水雾蒙蒙的眼微微失焦。
男人则一下又一下抚摸着她纤瘦柔腻的脊背,享受着极致欢愉后的余韵。
正当纪吟困意上涌,差点睡过去时,却被突来的一句男声震得差点魂飞天外。
“阿吟,我们生个孩子吧。”
“什么?”她猛地睁开了眼。
第50章
“我们生个孩子吧。”段伏归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十分自然。
纪吟沉默了,原本伏在男人怀里的柔软身躯一点点僵硬起来。
她长久的沉默让段伏归有些不满,横在她腰上的手将她拉开少许,低下头看着她,“你不愿意?”
男人语气平静,然而声音却似比平日沉了,也冷了,透着股沉甸甸的仿若坠石般的感觉,一下将纪吟砸醒了,思绪回转回来。
她心知自己的反应叫他不悦了,于是垂下眸,长睫盖住慌乱的瞳仁,低声说:“这太突然了,我没心理准备。”
这倒是真的。段伏归心情稍微缓和,却道:“你先前吃了些伤身的药,又受了寒,张覃当时说你在子嗣上会有些艰难,现在调理了半年,前几日我问张覃,说是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可以受孕了。”
他说着,大掌不自觉落到她腰腹上,轻抚,粗粝的掌心摩挲着她柔软细薄的肌肤。
纪吟感受到这份温热,却仿佛是一张烙铁落在了身上,将她烫得差点蜷缩起来,她拼命隐忍着才没在他面前露出异样。
“我今年二十有三了,朝臣们都在催促我,我也觉得是该生个孩子,如此朝局也安稳些,你肯定也不想我跟别的女人生是不是?”
纪吟讷讷应了句“嗯。”手指一点点掐进掌心。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段伏归忽然转换了语气,重新搂着她朝上提了提,让她趴在自己身上,两人的脸面对面,几乎就要碰到一起,“最重要的,我想要一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孩子,拥有你我共同的血脉。你想要吗?”
男人此时的语气可谓温柔到了极点,配合着低沉磁性的嗓音和英俊的面庞,甚至有几分蛊惑人心的味道。
纪吟脑子里乱糟糟的,差点就要破了这几个月以来的伪装。
事到如今,她还能如何,就算拒绝男人也不会允许,只能点点头表示愿意,但她一颗心却直往下沉。
此前张覃说她会子嗣艰难,她不仅不难过,其实还松了口气,甚至想尽办法将他开的汤药倒掉,以此来延缓生育机能恢复,同时还不着痕迹地在排卵期推拒男人的求欢。
然而,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她忽又想到,两人方才刚经历了数次交缠,她还没洗漱,男人那些东西还在她身体中,会不会……
想到这儿,她几乎要控制不住颤抖起来了,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
男人好像也想到了这点,拿开覆在她腰上的手,盯着她白皙平坦的肚子,笑着说,“要是运气好,说不定已经有了。”
这句话落在纪吟耳中,简直比鬼故事还吓人。
“你别抱这么大期望,我感觉我现在的身体好像还没那么容易怀上,我怕要是没有,你会失望。”
“让张覃给你好好补补,再算着日子行房,很快就能有了。”
纪吟脸上的笑真的快绷不住了。
段伏归却是觉得再好不过,
等她怀上自己的孩子,他有了继承人,她也能安心留在自己身边了。
要是头胎是儿子,他就立这个孩子为太子,再封她做皇后。
她是齐国公主,拥有齐国皇室的血脉,以她的身份,立她为后,朝中肯定会有不少反对的声音,但只要生了太子,这些声音都不成问题。
要是头胎是女儿,他就让太医好好给她调理身体,过两年再生一个,反正两人都还年轻,等得起。
总之,就像他说的,他只想跟她生孩子。
这一夜,纪吟睡得并不安稳。
她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梦到忽然有一天,太医告诉她她怀孕了,画面一转,孩子出生了,长成两三岁的模样,眉眼跟段伏归一模一样;又梦到孩子哭着喊“妈妈”、“妈妈不要抛下我”,那声音尤其凄厉,几乎要刺穿她的耳膜,纪吟硬生生被吓醒过来,冷汗涔涔。
即便睡觉段伏归也十分警觉,很快发现了她的异样,“怎么了?”大手抚摸她的脸颊,摸到一手冷汗,“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他赶紧坐起身,撩开床帐,微弱的灯光透进来,隐约可以看到女孩儿煞白的脸,似乎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
“怎么了,做噩梦了?”
猎苑刺杀刚结束的那几夜,她偶尔也会做噩梦。
纪吟捂着剧烈跳动的胸口,怔怔地看着段伏归,哑声说:“我有点害怕。”
“害怕什么?”男人赶紧圈住她,将她搂在怀里,温热的体温将她包裹。
“我怕生孩子。我从前有个邻居家阿姐,她早两年嫁了人,就是因为生孩子而没了,我怕我也……”
“不许胡说!”男人厉声打断她的话。
“可是我真的害怕。”
“你别想太多,宫中有这么多太医,你不会有事的,肯定会平安生下我们的孩子。”他语气镇定,仿佛有十足的把握。
纪吟眸中划过一缕失望,她没想到自己都这般服软了,男人还不肯松口,但有怕继续坚持会引起男人怀疑,只好柔弱地伏过身去,靠在他肩膀上。
第二天,天色方破晓,段伏归便一如既往地醒过来,下床前,他特意摸了摸纪吟的额头,她体质弱,受了惊后总容易生病,摸到她温度是正常的,他才放下心来,然后洗漱换衣,照常去明昌殿上朝。
纪吟醒来时,在床上怔了许久。
她多希望昨晚的一切都是一场梦,然而她知道,不是,昨晚的一切都是真的。
孩子!
这是她最担心的事!
她不敢想象自己要真有了他的孩子该怎么办。
她原本还想着等一等,男人现在已经对她放松警惕了,她慢慢寻找机会,总能找到的,然而现实总不允许她从容应对。
她深刻地意识到,她必须马上想办法逃走!
除了孩子,更有一层别样的隐忧。
她这几个月为了迷惑段伏归,假意顺从他,跟他笑、跟他闹、为他吃醋、为他担忧,虽是在演戏,可男人何等敏锐,她要是不全心投入,又怎么欺骗过去。
日日夜夜,她几乎也完全沉浸在了其中,有时她甚至都有点分不清那一瞬间的情绪真的是假的吗?
她怕自己有一天真的迷失在男人织就的情网中。
她现在的生活多安逸呀,绫罗绸缎,珠宝华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段伏归也浓情蜜意,叫她独宠后宫,外面不知道有多少女子对她羡慕嫉妒恨。
人都是贪图安逸的,纪吟原以为凭借前世二十年养就的灵魂,她绝对不会放弃对自由和尊严的向往,可当她躺在男人身下,她竟有了快感。
她从前只有难耐和痛苦,从不会有别的感受,然而现在,尽管不愿承认,可她确实从中体会到了快感。
她为自己感到羞耻,又忍不住生出担忧,怕某一天就彻底迷失了自己。
纪吟拥着轻薄的丝被坐起身,看向透着天光的窗户纸,终于下定决心,她必须行动起来了。
可是她没有人手,想要出逃谈何容易?
难不成,她真要去跟段伏成合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