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走了,黑尔夫人这才道抱歉,等埃洛伊斯将她喜欢的一道布丁吃的差不多了,才缓缓的与她说话:
“给剧院做演出服,从来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你这么年轻,就能这么受信任,一定是能力出众。”
她夸奖罢了,便开始询问最新流行的服饰特点,埃洛伊斯知无不言,说道:
“这一季流行飘逸柔软的材料,在颜色上也偏向自然的浅色系,但廓形弧度依旧是……”
她们二人就这个问题谈到晚餐吃完,去旁边的书房的矮脚沙发上坐了,那黑尔夫人才拿出纸笔,将她说过的关于流行饰物的话,一一抄录下来。
埃洛伊斯端一杯解油腻的柠檬红茶侧坐在一旁,看见黑尔夫人专注的写,又用文字润色,很快,一篇讲述流行杂谈的短文便呈现了出来。
她拿给埃洛伊斯瞧,说要把这个发表在报纸上,埃洛伊斯斜眼看了看底下的署名,黑尔夫人写的是她丈夫的名字,写完,她并不见多开心。
不知为何,埃洛伊斯对黑尔夫人产生了一些复杂的同情。
她叫门外等候的巴顿拿出画册,展开了递给黑尔夫人看,又低声说道:“你今天约我过来,其实是想打听娜莎的事情吧?”
黑尔夫人的注意力从那些夺目的图案上抽出来,她一愣,没想到对方会问的这么直接。
她见过这圈子里的人精,大多都只会说模棱两可的话,而这位女裁缝,面对她丈夫时也很擅长这种交流方式。
“我…这是自然了,她现在万众瞩目,要是能访问到她,这对我们的报纸很有益处。”
她丈夫这个副主编,对报纸上的内容要负大半的责任,另一半则是另一位副主编来控制。
二人既是同事,又有竞争关系。
对方最近正在走各种关系打算接洽一个伍德罗斯剧院的新演员,而黑尔夫人也不甘示弱,几次往娜莎那里送信想访问,被拒绝后,又想到了走她身边人的途径。
埃洛伊斯微笑:“也不是没有机会,只不过,现在新戏正在排,想见她一面比登天还难,不如等这出新戏排完首演之后,只不过……”
她话说一半,面露难色。
黑尔夫人前头闻言还很是开心,她那浓密的眉头一扬,见埃洛伊斯犹豫,心又悬起来:
“只不过怎么?”
“只不过,我虽然与娜莎认识的久,可也事事都要看她的意思,要是她不同意让你们访问,即使我费再多口舌也没用啊。”
埃洛伊斯的手指有节奏的敲击着画册。
那黑尔夫人也懂事故,顺势将埃洛伊斯的设计夸了一通,又指出两套模样她喜欢的定下,撒出去三四百美元。
等对方出了血,埃洛伊斯面露勉强道:“等空闲了,访问的事,我就帮你问问她。”
黑尔夫人安下心,来不及多说什么,埃洛伊斯就说,过两天把账单寄给她,又才告辞,离开这里,回了店铺。
那之后,裁缝店里的人们全都投入进制作剧院戏服成衣的过程中。
三个工作间,集中使用了两处,其中一间专门开辟出来,安置已经制作好的成衣的部件。
有的时候几个裁缝都太忙,剧院的演员们都亲自来店里试衣服,例如男主演。
剧院的经理很重视这个新戏,倒也跟着来过好几次。
金属衣架上挂着几条蒙了黑布遮盖的裙子,房间里男主演正在试穿他那件大红色皇帝袍服。
那袍服细节处看得出重工,埃洛伊斯特意买了画册来看君王穿着的制式,一比一复刻出来,又听格朗丁的话,增加了许多细节。
叫人忍不住上手去摸那些沉甸甸的刺绣,毛绒翻皮领。
费南迪在一旁看过他的造型,心里满意,不由觉得,当初埃洛伊斯开的价格,其实也不算高。
这衣服看起来拿去给真王室穿着,恐怕也不会有人能发觉什么问题,着实是好货,恐怕也很经用。
看完了造型,经理就往埃洛伊斯的工作间里钻,他觉得这些缝纫机“咯噔咯噔”的声音很悦耳。
等到埃洛伊斯手里的活忙完了,经理才打断她,问她下个月还有没有时间。
埃洛伊斯清楚日程,想说没有: “有什么事儿?”
“是这样的,我们剧院里还有几场一直在演的老剧目,里面主角的衣服也该换新了……”
经理将他要继续照顾生意的意思表达出来,埃洛伊斯就知道,她要的价格还是低了。
“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下个月就帮你们剧院做新的戏服,到时候,去剧院看过再跟你议价。”
费南迪满意地走了,屋里的安柏瓦却忽然作声: “咱们差不多都已经把下个月的工期给排满了,谁还能挤出时间去管他们呢?”
埃洛伊斯摇头,她继续手头的工作,看着还算宽敞的工作间,叹气说道:
“我是时候该招募些助手了。”
第87章
说要到招募人手这事。
下午傍晚,舅妈照常送来两篮子晚餐,她们就地在工作间里收拾出一个空桌角,拉来几把木凳,与安柏瓦他们几个一起分了吃垫肚子。
就连巴顿和黛西,也关了店门,坐在埃洛伊斯对面,坐的离老板近,他们首先被点了名。
“戏服再做成两件,就可以去舞台上排练看效果了,到时候我恐怕得亲自去一趟,你们俩,谁有空跟我一起去?”
全体员工吃顿便饭,是最适合利用来安排人员调度的,但埃洛伊斯还不至于那么黑心,出外勤的工资,比留在店里的要高,黛西与巴顿拿一个档的钱,他们二人有竞争关系。
可巴顿与黛西互相看看,巴顿率先说道:
“让黛西去吧,上午还说让去报社登短讯招募员工,那我总得留出时间,将来应聘的人筛过一遍,再让你们选择吧?我可忙着呢。”
他面上乐呵呵,心里却明白,埃洛伊斯身为女老板,就像男老板喜欢男员工一样,天生就更偏心黛西。
即使他再怎么蹦跶,只要黛西是个姑娘,什么也不出错就已经赢过了他大半。
老板愿意把本事交给她,带她见世面。
作为一个男性,他没优势,故而不准备与黛西争做预备裁缝助手,反而是指望成为下一个露丝太太。
毕竟以前雷蒙德离了哪个裁缝都能活,但离一天露丝太太试试?
埃洛伊斯瞧出来巴顿的心思,暗地里觉得这小子以前没白受委屈,她看在眼里,又与他们两个说起来最近的决策。
“今天以后,什么手套和帽子,那种类似一件罩衫的订单,柜台不再接,咱们也不必再做了,散客只接成衣定制,价格再往上抬三分之一。”
巴顿能看得出来,现在店里的境况与刚开业时完全不一样了,他们通过人脉关系打开了市场圈子,也轮到他们靠提高门槛来筛选客人,专攻一路。
“那我以后要做些什么呢?”黛西谨慎地问,她往日的工作就是制作那些零散配饰,近来店里忙,她在帮助范妮,也在跟她学习。
“以后,你就继续跟着范妮负责做礼服,从这个开始,一点点把所有环节都吃透了。”埃洛伊斯有心要栽培她。
等黛西在范妮这里呆一段时间,又要去安柏瓦那里呆一段时间,把缝纫和打版都学好了,才能继续去跟埃洛伊斯学设计。
黛西也只抿唇点头,她身上压力颇大,但她知道,在如今的纽约,机会二字实在可贵。
埃洛伊斯一早打算把配饰这个类目删减掉,又继续安排,叫巴顿去布料商那里拿样品,计划将不再售卖配饰产品的空货柜,都用样布给填满。
餐饮界有句话说得好,要做餐厅,菜单越短利润越高,时尚行业也一样。
在做生意上,埃洛伊斯知道,她必须得以身入局,顺应资本原始积累时冰冷无情的规则,才能在未来成为制定规则的人。
挑选客人,精简类目,该舍弃的东西,就必须得舍下。
将舍弃掉的配饰部分类目,留到以后与安东尼谈合作时再开发。
既然要招人,那么工作间就得重新规划。
她说着,预备把这三间工作间按照工序分类,一间是专门用来打版剪布的,一间专门来摆缝纫机。
她自己的办公室,就与堆东西的仓库合二为一,把楼梯旁的那块空地,用来给新员工当工位。
巴顿要守柜台,得再雇佣一个跑腿的给他帮忙,以及至少一位裁缝助手来分担安伯瓦与范妮的工作。
至于薪水,埃洛伊斯还得询问安柏瓦与范妮的意见,毕竟他们两个是原始股,要是谁来了都能与他们一个待遇,恐怕会不平衡,干脆,将定价权交给他们。
“得找个有工作经验,不需要学习,直接就能上手来工作的,才能帮到我们的忙,只不过,这样的人薪水怎么也得跟我和范妮一样多。”安柏瓦说。
“我倒是觉得,这样的人未必愿意在咱们这名声尚且不显的店里,拿不算格外优厚的工资,不如选个没什么经验的人,但要勤劳听得懂话,我可以教,熬一两个月也就成了。”范妮反驳他。
反正,她觉得自己现在教黛西,一只羊也是放,再来一个也不多。
二人说的皆有道理,埃洛伊斯把两种看法皆肯定了一遍,又拍板道:“等巴顿把人选出来,你们亲自来抉择。”
这一点大家暂有了定论,又开始商议下一件事,关于顾问官夫人,副主编夫人那里的样衣的进度。
设计稿是现成的,直接打版就是了,埃洛伊斯把这个活安排给了安柏瓦,眼下工作很忙的,就是需要制作成衣的范妮。
一切就绪,巴顿去完报社登过消息,裁缝店里不断有人来面试,他打算筛掉一批闲杂人等。
与此同时,埃洛伊斯也做足准备,前往那前议长夫人位于上西区的家中。
克里蒂斯·希柏瓦,前任纽约市市议会议长夫人,年芳四十八岁,有一儿一女,女儿出嫁了,儿子在欧洲上大学。
她的丈夫,据说是上一个选举年换届时站错队被撤掉职位,如今只有些没实权的政治身份,他想通了,打算做个墙头二五仔,要靠拢在任顾问官赫帕夫人所在的圈子示好。
如果本杰明家族支持的候选人这一次换届还能卫冕,那么本杰明家族在州内的权利就会继续压博朗特家族。
对于纽约市内的重要职位,他们就会继续掌握话语权,要是再站错队,恐怕希柏瓦先生就该收拾收拾去乡下钓鱼养老,不用混了。
粗打听过一遍,又仔细去做了背调,埃洛伊斯十分清楚,这位夫人见她的目的,也同样不是真的为了衣服。
她老人家在野的这两三年,已经渐渐被现任官员家的贵妇们给排挤开了。
她要搞清楚赫帕夫人她们这一层的圈子最近在做些什么,都在赴哪里的宴席,谈论什么话题,想办法重新接近,靠拢,融入。
好再求赫帕夫人她们帮助,牵线搭桥去本杰明夫人面前说说话。
这里是资本伪装成衙门的纽约,任何人做任何事,皆纯粹是利益往来,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
埃洛伊斯知道自己现在还只是消息的媒介,但也早就想好了要轮到她来开的价。
希柏瓦家的宅邸就处在埃洛伊斯先看过的那一块好地皮附近。
在日正中天的午间,这会儿大部分贵妇人们都才起床没多久,一般安排来见一些地位较低的人。
如果没有特别约空闲时间,一般情况下见面的时间越靠近午夜,在老派的社交礼仪上,代表彼此之间关系郑重。
越是前任议长这尴尬的身份,就越追求这种象征阶级地位的做法,喜欢向下守护不可逾越的空气墙。
即使想从埃洛伊斯这里得到什么信息,也依旧昂着头颅高高在上。
埃洛伊斯对这些规则一概清楚,等她到了地方,也像当年如同在坎宁夫人那里一样,面临着漫长的等待。
地下一层的仆人餐厅,埃洛伊斯直直地坐在椅子上,听穿着风格保守的女管事告诉她,希柏瓦夫人正在给某位夫人回信。
埃洛伊斯露出淡然地微笑,“没关系。”
等杯子里没动的茶熬冷了,女管事才又出现在她面前,带着她去见希柏瓦夫人。
那是一个两鬓生了白丝的老妇人,头发梳一丝不苟,穿一件深绿高领的长裙,长袖子用纱做的,上面有刺绣,裙尾的弧度,平直的可以当小桌子用了。
一看就知道是个老派人。
希柏瓦夫人站在客厅的窗户边,她的窗边真有一个写字台,上面墨水瓶子还没塞好,刚才真的是在忙写信回信。
女管事离开后,埃洛伊斯被叫坐,又有女仆进来送来饼干甜点,那夫人将埃洛伊斯打量了半晌,依旧神色紧绷,没说什么。
似乎是从未有过这样,向人拐弯抹角打听事的经历,还抹不开脸。
见状,埃洛伊斯从箱子里拿出画册,希柏瓦夫人也走过来,在对面坐下。
“夫人,新一季现有的设计稿都在这里了,您先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要是没有,我也可以根据您的要求来画。”
希柏瓦夫人沉默少言,指了两张稿,问她工期。
埃洛伊斯“哎呦”了一声,指着其中一副说道:“这张稿,不小心混进来了,这已经被顾问官赫帕夫人选用过了,真抱歉。”
闻言,希柏瓦夫人眼神一动,装模作样地问道:“赫帕夫人也找了你做裙子?”
埃洛伊斯点头。
“赫帕夫人找我做衣服,像是为了应邀某位法官夫人的生日宴会。”
埃洛伊斯又把宴会地点透露给她。
闻言,希柏瓦夫人眼珠子转动,不做声思索了半晌,随后,她又心不在焉,随手指了一张图稿说喜欢,叫埃洛伊斯去找女管事。
回到地下一层的仆人餐厅里,女管事与埃洛伊斯交涉,两条裙子开出了近五百美元的高价,那女管事,也一句别的话都没问,就给了现金全款。
并道:“下回要是赫帕夫人他们再找你,记得顺道来我们这里一趟。”
埃洛伊斯的手从女管事手中抽出来,她揉了揉那叠票子,点头答应。
第88章
午后一点,城内的钟楼开始传出阵阵响声,埃洛伊斯将这笔新鲜的现金存进银行,回到店铺里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
今早的晨报登了招募人的消息,从上午就源源不断有应聘者来,大约十来人左右。
埃洛伊斯打算招一个杂工和一个助手,巴顿将来应聘的人都筛选过一遍,最后留下候选人五位。
杂工,安柏瓦与范妮看上了一个姓布莱尔的中年女人。
剩下的四个,要挑选一个做助手,他们不敢拿这样的主意,就等着埃洛伊斯回来了,让她来选择。
颜色鲜亮的鹅黄色缎面平底鞋被蹬下来,埃洛伊斯疲惫地踢掉了鞋,盘腿坐在高背椅上,聆听他们对那几人的描述。
那名新杂工布莱尔太太今天就开始工作了,她推门儿进来,手里提着附近小餐厅卖的饮品,给屋里的裁缝和助手一人倒了一杯。
“这个人不行。”埃洛伊斯正对范妮说话,范妮刚才正告诉埃洛伊斯,四人其中有个叫菲利普威的中年男人。
他从小在裁缝店长大,以前就做到了助手,后来去了衬衫工厂做打版师,目前待业当中,范妮与安柏瓦与他聊过,觉得还算个人选,主要对方很满意这里的薪水。
“他年龄太老,加班加点的工作肯定吃不消。”埃洛伊斯目光散漫地向新杂工道谢,接过饮品,又道:
“以前在工厂工作,那么就意味着已经对潮流脱节很久了,这样的人,或许适合霍德华裁缝店,但不合适我们。”
既然她不要这个,那么范妮又提起另一个情况完全相反的。
“瑞妮·查兰德,她经历很杂,小时候在工厂做过缝纫工,十四五岁又去了长岛做扫地的杂工,十六岁升成了女仆,后来她又去一家售卖香水的老店工作,说是一直保持着做衣服的习惯。”
埃洛伊斯对这个人很感兴趣,又为保险,选了另一个从裁缝店出来的年轻女人,捎信通知她们一起来见见。
这件事议论完,埃洛伊斯又将画册里面的图稿抽出来,叫安柏瓦把样版打出来,一弄好,就叫黛西送到前议长夫人家去给她试尺码。
员工各自忙去,埃洛伊斯踩着鞋起身走到墙边看日程上的事,接下来,她还要去剧院,与格朗丁一起看彩排的效果。
夏季正深,争奇斗艳的演出还有两个月的旺季时间,这两个月之中如果新剧目《王后》能卖座,那么她也会随之水涨船高。
到时候利用这名气,就拿去当做筹码去拓展新的路径,对此埃洛伊斯十分的上心,她垂首思索了好一阵子,直到新来的杂工进来,问她要不要去附近订点晚餐。
埃洛伊斯回头看向这个身形健壮,五官微胖的中年妇女,刚才范妮说过,她姓布莱尔,四十岁,已婚已育,原来也是在一个小裁缝店里做跑腿的活儿,因为生育所以没干下去,现在最小的孩子也去上学了,又出来找工作。
她倒没什么特长,唯二的优点就是勤快且外向,到这里面试时,巴顿中途去招待两个客人,她便主动去分担工作。
埃洛伊斯从抽屉里拿一点零钱出来交给她,叫她每天饭点去附近的面包店或者餐厅购买六七人份的午餐,钱用完了就来领取。
虽然书面上没有写供餐食,但只要是加班时间,无论午餐晚餐,无论职位高低,都是她这老板掏钱请了,算福利。
还有就是,埃洛伊斯想花点小钱,试试这人手脚干净不干净。
布莱尔太太点头,虽然外向也没敢跟顶头的老板多说什么。
她小心翼翼将老板随手抽出来,足够支付她一周薪水的纸币收好,打算去杂货店换成零钱,再买个带锁的小木盒,再放进楼梯间旁边的员工储物柜里。
午后的工作间,安柏瓦在裁布下料,中间找过埃洛伊斯几次。
巴顿花了今日整天的时间重新陈列柜台里的物品,将布料商人那里拿来的样板布摆好,又清理出来一份进货单,拿上去给埃洛伊斯细看,并且签账单。
这批布料大概要花五百美元,足够店铺用上一两个月,主要都是补货之前买的基本款布料,还有换季,过渡下一个季节度适用的厚磅数布料。
秋冬季有羊毛,山羊毛,驼绒含量的织物,冬季适用的各种皮毛料还没进,估计那不会是一个小数目。
埃洛伊斯看过明细,又过问巴顿几句,这才签下字。
“这个布料商克里维奇先生想在雪榈饭店办个答谢宴,请他今年有生意往来的客人聚餐,他送来了给咱们的邀请信。”
“你不在,我以为是货物有什么要紧事,就给拆开了。”
巴顿把那拆开的信也从文件里找出来递给她,又道:
“其实可以答应他,明晚你正好有半天时间。”巴顿已经将埃洛伊斯的行程表给背了下来。
他思索着说道:“不过,后天是剧院第一次正式排演的日子,到时候经理会约聚餐,连日应酬,肯定会很累。”
“去吧,记得帮我回个口信,顺便找套范妮练手做出来的礼服熨了,我明天来店里换。”
埃洛伊斯的字典里就没有怕累这个词,她估摸着聚餐还能结交些同行,多多益善罢了。
说实在的,现在合作的这布料商,是她当初让托马斯在报纸上找信息,然后又一家家亲自去工厂实地打探过,选出来纽约本地最靠谱,价格和质量最适中的了。
光目前的订单,这家布料商暂时还能满足她要求。
但以后要服务顶层豪门的那群客人,大概率还得依靠进口货。
要么怎么说霍德华裁缝店有底子呢,他们的货源比埃洛伊斯现在的选择更广阔,渠道更多。
如果没有那些情报价值加持,如今卖给前议长夫人五百美元的两件大礼服,按照市场环境里的价值,至少得打个六七折才会有人为了这个设计买单。
她十分清楚这一点,所以以后也筹划要找门路,寻觅更多进货渠道,提高服装本身的稀有度。
为此,埃洛伊斯当即想起来写一封信,又让巴顿去准备些礼物,一同随信寄出国去柏林,问曾经的同事康奈斯和阿道普打听。
当天夜里盘点完一天的工作进度,他们准备关门熄灯回家,埃洛伊斯家里却来人了。
巴顿带着神色难过,一身常服而非工作装的露易丝上楼来,进了埃洛伊斯办公的地方,又把门带上。
露易丝艰难地在仿佛打过仗一样的房间里找了个空凳子坐下,她拒绝了埃洛伊斯倒的水,长叹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信封。
“这是利兹酒店结给我这半年的奖金和这个周的薪水,我辞职了。”
露易丝面色沉重的拆开袋子数钱,但埃洛伊斯还有些没弄清情况。
“不是前几天还说,可以争取管事这位置吗?怎么这样忽然。”
埃洛伊斯这段时间晚起晚归,忙碌的很,每天回家都直接浴缸里涮涮就去睡了,与露易丝在家的时间正好错开。
“上面的经理来谈话,想让我调岗,说是去后厨仓库打理瓶瓶罐罐,做的好了再去帮着管采购。”
露易丝说着,生气的将工钱掷在桌面上。
“这不是恶心人吗?从酒店刚开始装潢,减少房间那个时候到现在,哪天我不是兢兢业业的在做事,结果呢?现在拿这种话来搪塞我,连个管事的职位也不愿意给。”
“所以我就辞职了。”
“他们宁愿让不如你的货色去干,也不知道是在怕些什么。”埃洛伊斯闻言冷哼一声,又问她:“所以,现在呢,你有什么计划吗?”
露易丝将信封里的一百二十六美元数了好几遍,扔在桌上又一张张捡起来,心情颓靡: “计划,我倒是有计划,但不如今晚上出去喝一顿来的令人痛快。”
埃洛伊斯摇头。
“越是遇到了糟心的事情,就越是要冷静,冷静知道吗?”
“大不了用冰镇镇再喝呢?”
露易丝话已至此,埃洛伊斯也无奈,只得跟她出走,二人顺着热闹的街道往这附近有名气的地下老酒馆去。
她们二人将酒店经理痛骂了半晌,又被路上一所空置招租的四层高的细窄房屋吸引。
这幢房子位于一个十字路口,对面正是一座小型歌剧院,步行十分钟便是百老汇最繁华的主街,附近全都是好消遣的精致小店。
房子正面看上去比埃洛伊斯租的店面要长上一倍,宽却不宽。
房屋后头,紧临着别的建筑,楼间距稍近,但外面看这建筑像是法国人造出来的,无论是屋顶的造型还是经典法式阳台,窗户和门洞,都十分有雅致的小资韵味。
那乳白色的墙壁,如果能种上爬藤的玫瑰,开花的时节一定很貌美。
露易丝看着这里顺眼,想知道能不能用来改成旅店,埃洛伊斯就将自己的名片写上备注,塞进了门口的信箱里。
随之又重新上路,埃洛伊斯打算纵容露易丝一回,但她明天还有工作,只打算吃点夜宵。
未免熬夜过头,她先在路边花钱雇了一辆车,让马车夫靠在酒馆门外侯着,如果一个半小时之后她们还没出来,让马车夫进酒馆里提醒她们一声。
第89章
地下酒馆。
这里有名,人不少,煤油味儿与夏季闷热的汗臭潮湿迅速将人的鼻腔攻占,一步步拾阶而下。
姐妹俩在酒馆的角落里寻了个空位置坐好,露易丝要了白兰地酒,又问埃洛伊斯。
“柠檬水。”她言简意赅地回答。
露易丝撇嘴,尽情宣泄自己的不满,等她说累了,又举起玻璃杯猛灌一口,在并不流动的空气里,很快就脸色通红,冒了一脑袋的汗。
“……你说我到底哪里没有做好?我真不懂。”杯子见了底,她又问。
“你做的很好,能力也出众,可他们并不需要。”埃洛伊斯抱着柠檬水叹气。
“就像人不能找不爱自己的人求爱,因为那只有吃不完的苦。你要前途,就不能在没有前途的地方挣扎。”
“露易丝,不要怀疑你自己,坚持走向下一段旅程,这才是我们该做的事情。”
露易丝忽然凝神,黯然低头:“你说的对。”
“恭喜你,认识到这个世界真正的运行规则。”
埃洛伊斯抬手碰碰她的酒杯,声音清脆,以做慰藉。
这酒馆,并不是穷人消费的起的地方,酒水酿造的精湛,不像她们以前几美分就能买一大杯的淡啤那样不痛不痒。
醉人的速度,比埃洛伊斯想的还要快,两刻钟过去,她屈指戳了戳露易丝,对方已经没法说一句完整的话。
吧台对面挂着灯的地方一名身材丰腴的女人在那儿唱歌,德语美声在这拥挤,充满噪音的地方如同拂晓时醒目的金光,即使是这样不适合的地方,也埋没不掉这好嗓子。
埃洛伊斯继续听完露易丝含糊不清的话语,又坐了会儿,便也起身去丢了两个硬币给那在唱歌的女人。
正打算带着醉醺醺的露易丝离开这里,临出去时,又在阶梯上迎面与一个络腮胡撞上。
那个络腮胡见到她们显然有些错愕,眼睛瞪了瞪,赶紧低头让开,连退两步。
埃洛伊斯起初没注意,可露易丝却不走道了,她站在原地,指着擦身而过的络腮胡,看着他高声喊道:
“罗伯特!你去哪呀?”
罗伯特僵在原地,他不是来跟踪谁的,那些指派自打本杰明公子的生日宴会之后就彻底结束了。
原本想来酒馆消遣,没想到会遇见她们姐妹。
他缓缓扭过脸来,见露易丝像是醉了,又对上埃洛伊斯狐疑的目光,仓促解释一声:“……她认错人了。”
随后,眨眼的功夫,埃洛伊斯见这原本僵住的络腮胡迅速地回头,钻进了酒馆里。
天太黑,她没看清楚长相,只得硬拉着腿脚像灌了铅的露易丝,勉强爬上路边等候她们的马车。
报上家门地址,马车夫扬起鞭子缓缓前行,露易丝枕在埃洛伊斯的腿上干呕了一阵,似乎意识又清晰了些。
“……刚才那个罗伯特他,他脸上假胡子是假的。”
埃洛伊斯手忙脚乱用手帕接着她的呕吐物,却听露易丝神色涣散,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声音极低。
“刚才哪个罗伯特?罗伯特是谁?”
“侦探……默肯的侦探。”露易丝闭着眼嘟囔。
埃洛伊斯双手一顿,她再问了一遍,得到一样的答复。
细细回想起来,她确实见过刚才撞上的那个络腮胡,就在她家附近。
半晌后,埃洛伊斯抬起手,拉开车帘透气让风灌进来,那股难闻的味道随风散去,不动声色地将手帕包好,又抬头。
夜幕中错落的建筑物叫华美月光勾勒出锋利的黑色剪影,纽约以一种静谧懒倦的模样与她对视。
埃洛伊斯忽然陷入某种缄默思索,她纹丝不动。
……
夏季总是会有阵雨,纽约的天气并不过分燥热。
塔夫面料虽然罗织紧实,但有光泽又挺括轻盈,不适合罩纱或镶花边,最适合刺上花纹,在这个季节很受欢迎。
这是范妮之前练手时最满意的一条裙子,她一早就过来亲自给熨好,挂在房间里。
等埃洛伊丝来了店铺,上楼来,第一眼便看见这抹脆生生的浓绿,这种颜色她从来没穿过。
检查过有没有脏污和褶皱,就放在一旁,她就继续干上午安排的工作,顺便等着面试今天要来的助手。
巴顿昨夜就差递报纸的小孩往那二人的住处送了口信,想来今天晨间就能来。
等埃洛伊斯将副主编夫人那套礼服最后一个复杂细节抠出来,关掉缝纫机,那二人也都到了楼下。
布莱尔太太正巧推开门告诉她,问要不要让她们等一会。
“叫她们来吧。”埃洛伊斯将卷起来的袖管松开,重新打起精神来。
不一会,两个年轻女人敲了敲门走进来,她们俩一高一矮,高个的姑娘长相漂亮些,矮个的姑娘穿的更体面点。
埃洛伊斯让叫瑞妮的坐在门边等,又叫那个她随手指来面试的矮个先自我介绍。
看着这两人,她不由想起了哈尔斯那凑一起视觉效果像秤砣和秤杆的两个学徒。
又辗转想起当自己的当初,稍微恍神。
在下面受巴顿叮嘱过,约瑟芬排在前面介绍起自己的姓名和年龄,以前在哪个裁缝店干活,又为什么没干了。
埃洛伊斯认真听她说话,眼睛观察这人的衣着。
约瑟芬的穿着灰色长裙,大部分肉眼看像是哔叽面料,胸省有些拼接片,应该是用二手男装外套裁出来的。
领口也用了翻折领,整体神似二百年后的那种西装裙,做的很细致,有点意思。
“你这身衣服,是自己做的吗?”埃洛伊斯问她。
约瑟芬正说起自己从前在裁缝店里负责干什么,她一愣,点点头:
“都是我自己做的。”
埃洛伊斯满意地点头,又拷问她几种面料的产地和用法,询问她能不能区分。
约瑟芬磕磕绊绊答出来一半,三处说对了一处。
埃洛伊斯将正确答案告诉她,面露微笑,问她期望的薪资结构。
一旁,瑞妮越坐越紧张,她听约瑟芬回答问题,又偷瞄两眼前这个,看着比自己还年轻一点,手里慢条斯理把玩眼镜框的裁缝师。
明明她说话很和声细语,与外面那些刻薄吝啬的老板一点也不一样,怎么就是叫她不由自主的感到拘谨呢?
或许,是这裁缝师比她想像中的专业性要高出许多,果不其然,是名店里走出来的人呐。
可是,这样的裁缝,为什么会允许一个许久没进过裁缝店的人来面试助手呢?
瑞妮思索了半天,轮到她时,她又把她那杂乱无章的履历重复一遍。
埃洛伊斯听她说之前在长岛,大户人家里做女仆,就问了是哪家大户。
却得知,正是她认识的那个在花园里偷情的费索夫人家。
埃洛伊斯忍住,她维持着正经的神色,又问她之前在香水店里,是不是常与贵妇打交道。
瑞妮点头,讲她之前见过哪些贵妇,如何与这些贵妇推销东西。
她们之间爱好差异,生活习惯,流行什么规矩,什么时令爱用什么东西,这之类的事儿说了些。
“调香师最爱带我去那些夫人的家里,因为我记性好,能记住她们家的女管事都叫什么名儿…”
从小伺候那群人,这些事瑞妮如数家珍。
她本以为,裁缝师也会拷问她那些,关于制作衣物上的细则。
但始终却没等来,白紧张一场,就被询问期望用什么方式获得薪水,是全底薪还是别的。
瑞妮感受到她与约瑟芬之间被审问的区别,不明所以,但也答了才退出去。
不久,埃洛伊斯就叫巴顿进来,告诉他,这两个人她都要了。
“给约瑟芬开二十美元一周的试用薪水,一周之后,没什么问题再拿助手岗的薪资。”
巴顿没想到埃洛伊斯会两个都留下,他挠头:“那瑞妮呢?”
“她以后专门负责陪我出门交际,周薪与约瑟芬一样?如何?”
巴顿欲言又止,他没好问为什么,只是执行任务,又出去告诉她们二人这好消息。
…
下午,埃洛伊斯穿裙撑,换好那件绿色裙子,又叫上当天上岗的瑞妮陪同,乘车前往雪榈饭店。
瑞妮在店铺里等待被分派工作的这一会儿,见一起入职的约瑟芬立刻被另一个助手范妮叫走干活,她却坐那没人搭理。
找巴顿问了,对方也只说,老板很快就用的上她。
明明得了一份薪资过得去,比之前卖香水要强些的工作,可瑞妮还有些不在状态。
直到陪着埃洛伊斯坐上马车,她才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录用。
她知道,自己的实力不如约瑟芬扎实,要说做衣服,能动手但也勉强,实在是侥幸来试着面试看的。
现在看来,或许老板看上的,恰好是她从前的经历,想让自己帮着与人们打交道,这才让瑞妮莫名有些安下心。
埃洛伊斯靠在车里闭目养神,她累的要命,实在不期待什么答谢宴,将手提包递给旁边的瑞妮。
“一会儿我进去赴宴之后,你在外边就把我的名片散给其他赴宴客人带的仆人,或者助手,顺便记住他们的名字,做的什么生意,能行吗?”
这些是她擅长的事儿,瑞妮暗自下心要好好表现,点头道:“我可以。”
第90章
马车行至半路,一团团低垂的乌云忽然飘向城内,微风在十字路口掀起落叶,夕阳垂暮,渐渐昏暗。
雪榈饭店正门有玫红色大理石铺的台阶,门柱中间铺着红绒垫,清理的一尘不染,整装的侍者见到有马车靠过来,立即上前询问。
埃洛伊斯睡了一路刚醒,她低头打哈欠,又告诉他自己是受谁邀请。
闻言,侍者点头,向她解释:“今天一楼前侧和二楼的几个厅和房间都被包下来了,请您见谅,在前面那个路口左拐,走后门进去。”
马车夫听了正要走,埃洛伊斯却叫他不忙动身,她从钱夹子里拿出点钱给那侍者,问侍者是什么人在这办宴席。
侍者犹犹豫豫,到手的钱也不想弄丢,便左顾右盼,见没人注意这儿,才低声附耳告诉埃洛伊斯,这是州长的私人宴席。
宴请的是他夫人娘家,从华盛顿来的亲戚。
陪客的人物来头也都不小,他们要求,一切从简而低调。
知道了原委,埃洛伊斯这才叫马车夫绕路半条街,从饭店的后门廊外下车,埃洛伊斯被侍者引进布料商的包厢,瑞妮抱着她的东西呆在廊内专给司机和仆人歇脚的地方等候。
布料商克里维奇在城北有一家规模中等的纺织工厂,这工厂每年能为他创造几万美元不等的收入。
每到一个季度中,他便会亲自登门拜访头等大客户。
又叫经理在雪榈饭店订下一个不小的包厢,邀请上十几二十位当季的中等客户,先是送礼联络感情,顺便推销下个季度要出新的货品。
通常情况下,办这样一场的答谢宴,下个季度主推的布料都能预售个上千美元,十分的划算。
埃洛伊斯被安排坐在长桌靠中间的位置,不一会儿工厂的经理一脸殷切,端着香槟杯来向她寒暄,又送出一份伴手的礼物。
她当经理的面打开的夸过,又才发现,每个客人收到的礼物都不一样,她这里是价值一二十美元左右的蒂芬妮骨瓷套杯,底款还刻了她的名字。
旁边的位置有了同行落座,埃洛伊斯余光却意外瞥见一个面熟的人提裙子走进来。
竟然是曾经住在利兹酒店里,与她有过几面之缘的那个巴黎女裁缝。
对方也见着了她,她们互相多看了几眼,转瞬就被前去欢迎她捧场的工厂经理给挡住了。
埃洛伊斯转而又与临坐聊起来,这是一位在上城区开男士礼服店的中年裁缝师。
他姓彼得罗,经营的店铺小有名气,主要客户都是有钱绅士,谈吐间起初也稍显倨傲。
后头得知埃洛伊斯的姓氏,便一改态度,好奇地问她是不是最近在和尤维剧院合作。
“原来就是你呀,我知道你,刚开张没多久,就夺了谢立芙裁缝店想要的订单,很厉害呀。”
彼得罗知道她就是那个撬了雷蒙德·霍德华墙角带人独立出去,最近傍上女明星做靠山,势头不小的女裁缝。
他接着恭维她两句,埃洛伊斯却好奇,他怎么会知道这些。
“这圈子就那么点大,排的上前十的裁缝店就那些,但凡有点消息都能传开,我还知道,你是从霍德华裁缝店出来的,没错吧?”
“没错,正是。”
埃洛伊斯点头,她这段日子只顾连轴转跑客户,却没留心与同行互通有无,没这方面社交,自然也不知道别人如何评价她。
客人差不多齐了,克里维奇也上座,长席开始传菜,听这位厂老板的祝酒词之后,埃洛伊斯也动起刀叉。
身旁,那位彼得罗还在时不时与她搭话。
“就前天,我还在外面听人议论过你,说你抢生意,不守规矩搅局。”
那也是在一家布料商组织的小型聚会上。
埃洛伊斯听了,扯起嘴角一笑置之。
尤维剧院虽然不是顶级,但还算有名气,那里的订单即便是大裁缝店也会派人去争取。
可埃洛伊斯走后门直接找了熟人娜莎,叫原本势在必得的谢立芙裁缝店扑空,她原本把这件事没放在心里。
目前接触的那一小圈贵妇人,在知道她之前,一定也都有常光顾的裁缝店。
眼下这些客人因为某种原因都来了她这里,就又有许多店铺生意被她影响。
那些店铺的主人会对她有好评价才怪。
因为暂时还没影响到彼得罗,故而他十分不在乎,跟着长叹道:
“依我看呐,这些人就是嫉妒你有路子,不过没关系,你前老板雷蒙德倒是与谁都关系好,可霍德华裁缝店也没成为纽约第一不是?”
埃洛伊斯不评价前老板,她叉起盘子里浇汁的鱿鱼圈,低语道:
“做生意不正是为了从别人嘴里抢食?鱿鱼不喜欢抹香鲸,也是理所当然。”
谁让抹香鲸以鱿鱼为食呢?
她的态度并不谦逊,不打算让人小觑。
接触名利场的人,大多慕强凌弱,越是露怯他们就越是蠢蠢欲动想大鱼吃小鱼,只有适当的有锋芒,才能让人尊敬。
中场时间工厂老板亲自为客人们切开价格昂贵,千里迢迢从热带坐船来的菠萝。
他一边命人分食,一边讲述下季度主打的新布料,使用了绞经织法,花纹格外丰富,款式有二十多种选择。
埃洛伊斯看过传递到手的样布,又与周围的几个同行交流一番意见,最终决定订上几十码试试。
一番宴饮后,许多人都离了席位各自闲聊,这会儿才是真正的社交时间,房间末端有演奏者在弹钢琴,阵阵交谈声不断。
埃洛伊斯主动起身,往那巴黎女裁缝附近凑,拍了拍她的肩膀打招呼,互相确认了身份。
交换姓名,埃洛伊斯才知道她名叫让娜,如今已经在纽约租了公寓,打算常驻这里。
用让娜的话来说,纽约的客人比巴黎有钱,要求却不如巴黎贵妇麻烦,生态环境良好。
得知埃洛伊斯开了一家裁缝店,让娜感到十分意外。
她觉得酒店的女仆眨眼的功夫就能成为裁缝,是一件新奇的事情。
而埃洛伊斯见让娜也终于开始尝试说英文而不是法语,也很意外。
不过,裁缝这个行业门槛不高,经常有天赋超群的人忽然冒出来,让娜没惊讶多久,就很快与她议论起这家布料商的不好,她说的是法语。
“我最初手上急用布料,找这里订的几批货物,第一次还好好的,第二次就时不时混一些有问题的,被我发觉了,才全都换成好的。”
埃洛伊斯也有同样的经历,这只不过是大多数布商的小手段而已。
要是哪个客户发觉不出来,估计以后收到的,就全都是次货了。
让娜依旧拨弄她肩侧的卷发,带着埃洛伊斯往角落里走,边道:
“克里维奇拿出来的新布,你订了没有?”
埃洛伊斯转动眼珠,缓缓说道:
“我新店开业,手头没什么钱,瞧克里维奇这里的货还挺好,价格也实惠,又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就打算买点试试。”
说罢,观察让娜的脸色,她拧着眉头,神色发愁,仿佛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马上就要被坑骗了。
“你是没见过好东西,这些还不如英格兰货。”让娜情不自禁将她在欧洲时常光顾的几家布料商的名称告知埃洛伊斯。
“你不如去这几家纺织厂订货,嗯…你告诉我一个地址,回头我把他们的地址送给你。”
让娜告诉埃洛伊斯,这些布料商都分布在欧洲各国各小镇上,价格虽然不低,但质感却是独一无二,一年就那么点产量,都是她曾经一家家积攒起来的货源,叫埃洛伊斯千万轻易不要告诉别人。
埃洛伊斯闻言称好,又将她称赞了一通,说她见多识广,不愧是她,哄的让娜喜滋滋的,说要去埃洛伊斯的店里逛逛。
随后,让娜听见钟声,懊恼地告辞,称最近生意忙碌,要提前离席。
她最初来纽约,便是受豪门邀请制作婚服,名声在外,订单比埃洛伊斯还要多。
待她走了,埃洛伊斯又留一会,今晚已经有所收获,她心满意足,也打算等阵雨势小些就离开,就拎着伴手的礼物,朝后门那廊里走去。
雪榈饭店曾经是两座楼,后来合建改成了一座,外侧延伸出来一圈的走廊,拱形窗洞整齐排列,玻璃窗格上有铁艺图案,隔几步路,就有落地的粉彩大地尊瓶子装饰,这些东西来自十三行。
传递声音的大摆钟放置在楼梯旁边,楼梯立着两名看起来不像侍者,倒像警卫,穿着正装的男士。
埃洛伊斯走到后门附近放一个小房间外,看见里面一排正在打盹的随行助手或仆人。
甚至还有几位,穿着整洁而统一的制服端坐,也不打盹,似乎时刻等待被呼叫。
她唤出来角落里的瑞妮,瑞妮揉揉眼睛,见外面不知何时又下雨了,便道:“我去街口叫马车过来。”
说着,她就朝外面奔去,埃洛伊斯的裙子拖地,十分不方便在湿漉漉的地上走,只得留在廊里等待,今天雪榈饭店没什么客人,并不吵闹。
后门出口有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和一个卖烟的小男孩躲在下边,这里没有人守着,自然也没人赶他们。
她走过去,先买了一支细细的卷烟,又把零钱给那小女孩,但却不肯要她的花。
…
大圆厅通透的烛光下,老本杰明说话时,总爱习惯性摸摸自己遗传的地中海光头,他因为酗酒而身材臃肿,穿礼服时不得不敞开衣扣。
坐在桌席上座的椅子里,与在华盛顿位高权重的舅哥勃洛克议论过白天的政务,他回过神来,又把目光投到了一旁总不做声,只默默聆听的青年人身上,他欣慰地乐呵起来。
“听我们两个老头子讲话,一定很没意思吧?”说着,他又注意到自己手边已经在开始哈欠连天,小鸡啄米,一点也不成样子的乔约翰,拍桌瞪了他一眼。
“乔约翰,你就不能跟温斯顿学学,今天又去哪里鬼混了?这样下去,我还怎么把家族交给你……”
乔约翰如惊弓之鸟,他连说自己最近没有鬼混,又向一旁的温斯顿,以及舅舅勃洛克求救。
勃洛克这趟来纽约,是为了准备出席在州政府竞选的演说,好不容易能空出几个小时来见亲戚,他笑着摇摇头,劝老本杰明别跟小孩生气。
“能鬼混就让他去吧,等到了我们这个位置,脑袋搁在鹅绒枕头上,也照样睡不着觉,仔细想想,还不如不淌进这浑水里。”
老本杰明沉默一会儿,面对眼下严峻的局势,也只能叹气。
勃洛克距离那至极之位,仅仅一步之遥,其中的滋味,暂且不表。
新旧派系面临交替,平静的海面下暗流涌动,尘埃落定之前,分不清谁是盟友,谁是敌人,只有家族至亲之间,还能这样放松放松。
老本杰明看着自己不成器的儿子,又目光柔和起来。
乔约翰见状,赶紧朝父亲卖乖:“舅舅说的对,人各有志,况且我再怎么努力,也难越过父亲您不是?”
老本杰明的那点柔和被无语凝噎覆盖,他又想骂点什么,被勃洛克打断:
“诶,对了,乔约翰订婚了没有?还没有吧?”勃洛克见他聪明,又一表人才,动了说媒的心思。
可勃洛克思索了半天,派系不同的人家不能选,年龄不合适的也不能要,家族地位太低的,也不相配,想了半天,他对老本杰明说,回去让夫人帮忙寻觅。
乔约翰一听,顿时慌了神,他不敢乱说话,只好把祸事推到一旁岁月静好的温斯顿身上。
“温斯顿还没订婚呢,怎么就轮到我了?”
他的举措很成功,二位老先生又将注意力投射在温斯顿·默肯的身上,勃洛克对他并不能像对待小辈,与他而言,温斯顿已经接替他父亲,顺利的掌舵了那么大的摊子。
在竞选筹备中,他功劳显赫,是一位出色,稳定,仿佛永远也不会出现错误判断的盟友。
但勃洛克也知道,温斯顿的家务事并不如他的事业一样利索,充满了坎坷。
这事儿勃洛克不好评价,老本杰明却可以,他和颜悦色地笑道:
“一时还真想不出什么人选能配上你,温斯顿,你自己也该上上心,过了今年就二十五岁,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都会爬了。”
老本杰明指了指乔约翰。
温斯顿将餐具放下,他面对本杰明家父慈子孝的场面有些稍显落寞,也不知用什么情绪来遮掩能显得自己正常一些,只得垂眼说道:
“眼下事多,暂时没这个打算,以后再说吧。”
温斯顿既然这么说了,没人会反驳他。
乔约翰还是没能逃过一劫,被告知毕业就订婚联姻,老本杰明告诫他,要是不成器就为家族多生两个孩子。
待二位老先生酒过三巡要散场,老本杰明又乔约翰送他舅舅前往下榻的地方,他心不在焉,也只能乖乖照做。
简单的一顿聚餐完毕,温斯顿打算直接去银行大楼凑合睡一觉,明早还要见一些不得不应付的老头子。
想到那些人的脸,就觉得活着没意思,可大家不都这么活着么?他能有什么例外。
随行的人穿着皮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湿润的空气里时而有阵风拂过,垂在墙边的帘子上下翻卷,楼梯上悬挂的水晶灯组也开始摇晃。
温斯顿顺着阶梯往一楼走,他抬眼,视线越过下属,忽然瞥见站在饭店后侧出口不远处的一个人。
她那身绿裙尤其夺目,裙尾在风口里摆动成波浪,好像下一瞬就振翅欲飞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