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洛伊斯估摸着,至少得耗费两刻钟,还且有一等。
她与身后鹅黄色墙布几乎融为一体,视线内不停闯进来人,有女仆端着瓶口鎏金的奶壶,以及有细细花纹勾勒出家徽,泛着光泽的茶壶经过。
女管事带着阿道普与安柏瓦在客厅外等着,她对众人说道:“稍等。”
随后,她打开了客厅关闭的双扇门。
一阵叮呤咣啷的动静儿穿透门缝传出来…
“我不允许你这么污蔑他!”
屋内,刚送进去的茶壶顺着地毯滚动了几圈,随后停在茶几边。
温斯顿身上的外套顿时湿漉漉一片,豆大的水珠顺着笔直的衣襟往下淌,他就没躲。
伊莎贝莉脸上充满愠怒:“别跟我提什么规矩什么道理,杜德虽然是个私生子,但他不是整天一副伪君子的样子。”
“他才比我年长几岁?接近您是什么目的,您难道还不清楚吗?抱歉,这样的人我实在见的太多了,容我不能接受。”
温斯顿接过女管事拿来的帕子随意擦了两下,他深吸一口气,低头掸了掸衣襟。
女管事对这两母子脾性十分了解,她镇定地说道:“夫人,裁缝店的人来给您量尺寸了。”
伊莎贝莉挥挥手,她抱着枕头,躺在长条软椅上,手边夹着细长的烟杆,抿一口,吐出来白雾,呵呵冷笑:
“我喜欢他,就要他做我的男伴,没人能管得了我,你不接受也得接受,他是不是骗子,我比你清楚,小子,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她又偏头对女管事道:
“叫他们进来吧。”
温斯顿依旧站在一旁,他很快恢复了平静,按照每日出门前的礼节,祝他母亲日安,旋即往屋外走去。
歪坐着的贵妇人闭眼叹气,她指甲上的红蔻丹都弄花了。
门外。
裁缝店里的一行人将屋子里的话听了个干净,他们不由地提起精神,避让出路。
埃洛伊斯余光见他影子走出来,她眼观鼻,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视线垂在地毯上,随在范妮身后,在过道里挪动步伐。
擦肩而过,温斯顿忽然停住脚步,他回过头:“等等……”叫住他们,又紧接着盘问道:“你们是哪家裁缝的来的?”
安柏瓦站出来回答。
“默肯先生,我们是霍德华裁缝店的助手和学徒。”
温斯顿点头,他抬眼,目光一一划过四人,很好,这四个人看起来都不是那小白脸能扮成的样子。
回答完毕,一行人又往里走。
倏忽间,他的余光瞟见一道有些眼熟的影子,与那天廊边的身影有些许重合,愕然时,他再投去目光,那影子的衣摆没进门框内,消失的彻彻底底。
低头,温斯顿发现自己的衣服还在滴茶,在地毯上堆下一圈圆圆的水痕。
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狼狈。
房间内,伊莎贝莉将烟斗交给女管事处理,女仆在一旁熟练的收拾地毯。
“夫人,您可以告诉我们,您要穿着的场合以及您想要的效果,或您喜欢的颜色。”
埃洛伊斯职业微笑,她蹲在沙发边,打开箱子里的一些案例图纸,递给伊莎贝莉翻阅。
“小姑娘,你们这店的老板,还是不是老霍德华?”
贵妇慵懒地在日光里翻阅图例,她穿着一件红色薄绸长裙,颈间,手指,配了绿油油的宝石,晃动时令人眼花缭乱,仿佛为那些岁月爬过的痕迹也镀上一层风韵。
埃洛伊斯只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年轻时绝对是一位绝代佳人,现在只浑身透着一股洒脱的气质,与她那拘谨的儿子,一点也不一样。
她敛起笑色,低下头:“老裁缝他刚过世没有多久。”
闻言,伊莎贝莉挑眉,她那双深邃的眼睛流露出些讽刺意味,眼皮微耷:“还真会挑时候去死,叫我都觉得自个也该去死了,唉……愿上帝保佑。”
随后,伊莎贝莉也没再看下去,她告知安柏瓦与阿道普一些要求,就慢悠悠站起身,堆在头顶的发卷里闪着银丝晃动,她们进更衣室量了尺寸。
一个人的更衣室,最不设防备的地方,或许能看出个人喜好。
在床边的描金雕花斗柜上,摆着一副幼童肖像画,埃洛伊斯第一眼就被吸引,她看了两眼,本想说两句夸赞的话,却又解读出来画面里的隐晦信息。
那小女孩已经去世了。
“那是我小女儿,她漂亮吧?如果她还在,估计跟你们也差不多大。”
“如果有她在,我一定不会被她那个只会造孽的兄弟气出这么多皱纹。”
这位贵妇人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两位妙龄姑娘的脸蛋,就像挠鸡蛋似的,埃洛伊斯与范妮甚至连陪笑搭腔都不敢,颤颤巍巍完成了测量工作。
离开七楼之前,女管事来送,她与安柏瓦核对件数:
“一共是七套,三套居家穿着,四套要适合参加婚礼,另外,要加上一套纯黑的礼服,适合祭奠用的。”
安柏瓦点头:“定稿图和账单,三天后给您送过来。”
后面,女管事没有送下楼,一行人的精力仿佛都散了黄,松弛开,升降梯内,安柏瓦与阿道普自在地探讨设计风格。
“这位夫人似乎喜欢鲜艳的颜色。”
“是啊,看不出她的偏好。”
埃洛伊斯在一旁冷静的听,没有搭腔,其实能看出来,那夫人的穿着与住宅,虽然看似浓墨重彩,但品味一等一,留白适当,丝毫不让人累眼,无视了一切条条框框,又或者说,那是一种鄙薄。
他们要紧赶着回店铺,她没法摸进员工区寻找老朋友,因为安柏瓦上下碰的嘴皮子,她们得到了一大堆要完成的工作。
例如,将仓库里可能会用到的布料都清点出去熨,将一定会用到的辅料提前做出来,并帮助参谋设计。
埃洛伊斯倒还好,范妮听完两眼一黑,她弱弱地问:“我能不能先把肚子填饱了再回去。”
第56章
鳞翅目飞虫在厚厚的玻璃酒器外缓慢爬动,穿刺绣马甲的侍者端来一大盘生蚝与煎牛舌,焗海虾,又将推车上碎冰里镇着的考尔通白葡萄酒起出来,挥走飞虫,缓缓往酒器里灌。
“哗啦啦……”
在玫瑰浮雕的银盘里,刀叉戳着一块薄薄的牛舌肉蘸蘸酱料,埃洛伊斯时不时看向屏风边的窗外,将热腾腾的食物往嘴里送,又掰下一块面包。
范妮与阿道普正在计算这笔订单完成后能够分给几人的奖金,他们惊喜的发现,自己完全能够负担得起偶尔的一顿盛宴,于是抬起叉子敲响杯壁,又问侍者点了一道焗蜗牛。
这是一家法餐厅,埃洛伊斯从未来过这种地方,她被柔软的座椅包裹,她对稀奇古怪的菜肴毫无兴趣,只认真的对付牛肉和虾,想要填饱肚子。
“埃洛伊斯?你在想什么呢?确定不来一杯,庆祝一下吗?”
范妮从开心中回过神,见埃洛伊斯神色凝重的用餐,她垂首,侧脸融进窗外暗淡的光线中,仿佛在想些什么,连同她所在的那一小块方位都因为这思索而染上沉寂的气氛。
范妮下意识觉得,那肯定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埃洛伊斯从恍惚中回过神,她摇摇头,翘了翘嘴角:“我不用。”
下午她打算回店铺挑拣最难的工作先做完,留出来时间,她想试试绘制一些设计图。
进食继续,范妮与阿道普议论起今天发生的事情,他们对今天发生在眼前的事情感到震惊,但身处这个行业,总能窥见一些资本家们的小秘密,这也不算什么。
“依我看,那位夫人就是个最古怪的人,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么对待自己的亲儿子,竟然不顾忌一点儿脸面,你们听见她说的话了吗……”
范妮对骄奢淫逸的贵妇人没有好感。
“老默肯还没有去世,这位夫人就这么大张旗鼓的带着男伴四处招摇,实在荒唐。也怪不得她这地位,回纽约来,却只有本杰明夫人愿意邀请她交际。”
阿道普若有所思:“找情人倒是正常,像她那样明目张胆的,也实在是少。”
“我听哈费克林说,他打听到那夫人最近几个月,特别钟情一个名叫杜德的小伙儿,还将他带来了纽约,安置在城内的宅子里,抵达纽约的头一天,她便带着这位小白脸儿去了百老汇看戏。”
范妮来了好奇心:“有打听到那小白脸儿长什么模样吗?能吃上这口饭的,应当很俊吧?”
阿道普摇头:“这你就不知道了,那小白脸是伦敦一户贵族的私生子,以作画为生,混迹在名流圈子里,一步步结识了默肯夫人,他倒没有什么美貌,只不过手段了得,哄得夫人把他当成真爱一样。”
范妮唏嘘地摇头:“什么真爱,他肯定是图钱财,现在的小白脸,为了钱真是豁的出去。”
吃过午餐,外头雨还没停,一行人又钻进马车里,顺着街衢往店铺方向走。
重新经过利兹酒店时,埃洛伊斯正漫无目的的看着路面的轨道,雨幕里干干净净的,远处停着一辆马车,里面坐着的人也将目光投出来。
视线交错,车轮碾压出几道水痕,空气尴尬凝固,埃洛伊斯下意识想低头,又觉得太欲盖弥彰,她利用内心的那一点贪婪,与另一个世界对视。
他看见她的侧脸靠在窗边,又模糊进了雨幕中,那轮廓好像一副蒙着薄纱的画框,而画面静谧。
“温斯顿,你在等什么呢?”
正打算出门,却发现温斯顿还没离开的乔约翰从马车外钻进来,他拍拍身上的雨水。
“你今天难道不忙吗?那太好了,快送我去一趟百老汇,尤维剧院最近出现了一名极有天赋的新人女演员,她叫娜莎·弗拉米尔。”
乔约翰露出自信的笑容,又道:“我今天要提前去给她捧场,并且献花,我猜测,她一定会在今年夏天的演出季打响名声,而我乔约翰·本杰明就会是最慧眼识珠的那一个……”
温斯顿无语凝噎,他重新冷漠下来,叩了叩车壁,马车移动。
雨滴啪嗒啪嗒,这场雨一直延续至天色渐晚,裁缝店的仓库内,露丝太太指挥杂工将防潮的木架安置好,再挪动新入库布料的位置。
埃洛伊斯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她站在货架边,扯出布头,一块块裁下来,又使图钉钉在软木上。
她弄完了布料的取样工作,打算离开这里,露丝太太站在门口,伸了伸手,“你是要去康奈斯的工作间对吧?,把这些给他带过去。”
说着,她弯腰从一旁的柜子里掏出一篓新的颜料与媒介给她。
埃洛伊斯点头,康奈斯这会儿正沉浸在绘制设计图的工作中。
她继续朝那屋子走去,进去了,大家都在忙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干。
康奈斯的坐在窗边的画桌后,每到雨天,他那有些瘸的腿缝就会忍不住发疼,但这种感觉并不令人厌恶,他总是会趁着这个时候,利用缜密的工作让自己麻木。
设计女装,是一项比男装有挑战性的工作,康奈斯阅览过了店铺里的所有手稿,他寻找出规律和趋势,又根据助手对客人的描述,定下了最基础的草图。
铅色线条在纸面上绘出线条,可他却总觉得,哪里差了一点。
埃洛伊斯抱着东西从旁边经过,她放好了,斜眼瞟了瞟康奈斯的笔下。
他没有标新立异,而是选择了不出错的版型为基础,手里的画笔总是忍不住带上以往的硬朗线条,显得细节有些拘谨,他不满意地叹了一口气,再次修改。
埃洛伊斯认为,这的水平绝对可以算得上大师,这图纸拿出去,绝对能制作出一款精品,对于这家裁缝店来说,并不拉低水准。
可她又觉得,好像与她心里的设想有些不同,至于具体是什么,她还有些摸不清,看来,还是得动一遍手再说。
市场反馈是检验一切的真理,康奈斯决定让顾客的反馈来为他指点迷津,他又继续下笔。
埃洛伊斯已经完成了许多琐碎的制作工作,她回到二楼此刻并没有人的工作间,同样选择靠着窗户的位置,起笔在纸上从空白开始打稿。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她做的最多的,就是在原有基础上修改服饰,修改设计,完全由她控制的设计,也大多是一些小物品。
那个时候,她还不敢面对美好而浮华的画面,在二手摊上看见美丽的帽子,甚至不敢允许自己沉溺在美好中,唯恐因此蛊惑而受到一丝伤害。
埃洛伊斯捏着笔思索,不紧不慢的起了许多形。
穷人是没有时尚可言的,整身都包裹着最简单的布片,在她是穷人的时候,枯燥生活无法激起一丝创作欲 。
现在生活渐渐脱离窘迫,埃洛伊斯允许自己对美好的掠夺欲一点点露出来,她控制着这个平衡。
夜色彻底漆黑后,她灭了灯,起身将纸笔收拾好,随意的塞在桌边。
…
托马斯在客厅边角的地方为自己收拾出来了一个新铺位,他丝毫也不嫌弃,反而感叹自己对环境的适应能力,舅妈在一旁剁肉食,露易丝手下唰唰地给租赁经理写回信,而他抱着黑猫玩儿。
“吱呀……”屋门被推开,小猫立即挣脱开朝门口蹦跶。
埃洛伊斯收起一柄素色布伞,她将东西挂好,解开两颗外套衣扣,懒懒的瘫坐在椅子上。
“托马斯,快给我倒杯水。”
她扯着嗓子,疲惫地喊。
“噢。”托马斯应声,一刻也没停留的爬起来。自打搬回家之后,家里的猫都能使唤他一下,不过他并不介意。
清洗杯具,泡上埃洛伊斯最喜欢的柠檬皮红茶端过去。
埃洛伊斯一面解开鞋子上的扣带,耳畔传来露易丝对租赁经理给她提供的租房选项的评价。
“第一套在中城区,房间数量足够,又宽敞,家具一应俱全,但交通有些麻烦,那儿有些偏僻。”
“第二套在百老汇附近,正在通行轨车的大街边上,但没那么宽敞。”
露易斯已经不再纠结价格上的差别了,埃洛伊斯又问了几句,她对交通方便格外青睐,随即定下来第二套。
“唉,感觉我们在这里还没有住多久呢,不过,那新家一定非常漂亮,听经理说,如果住在那里,邻居都会是一些说的出名来的角色。”
埃洛伊斯没认真听,看向斑驳的墙面,品茶放空大脑,思索着她应该找个时间去配一副眼镜,今天画稿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好像有些近视。
露易丝还在憧憬:
“有许多的百老汇演员和剧作家都住在那一片,跟他们成为邻居,说不定生活还能增添些乐趣……”
…
第二天的清晨雨终于停歇,康奈斯的工作间内,安柏瓦等人也刚刚抵达这里,他们将皮包塞进桌子下,正在商量,今天需要定下的稿。
门外,范妮腋下夹着一叠稿纸进屋,她朝安柏瓦的背影走过去,一面打哈欠,一面揶揄道:
“安柏瓦,你真是昏了头了,怎么把裁缝师的稿件拿出去,又落在二楼了?”
说着,她理直气壮的拿出这叠图纸,递到安柏瓦面前。
他对范妮的话疑惑不已:“我并没有把稿纸拿出这房间,况且,康奈斯还没画完呢……”
“那这还能是哪个订单的?这图上面用的尺寸数据,是默肯夫人的呀……”
第57章
范妮说罢,她蹙起眉再次瞧瞧纸面,又看向安柏瓦,他脸上满是疑惑,不像玩笑的。
那这是谁画的啊?嘶……
范妮原地怔了一会儿,她脑子里忽然已经有了猜测的对象,如果她猜的没错……
康奈斯拄着一柄把手带有鼻烟盒的银色装置手杖慢腾腾往工作间挪动,他昨夜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家中对今天的工作琢磨了许久,已经准备着手对稿件进行修改。
进了屋门,先摘下直筒帽挂上墙边的挂钩,一回头,他看见屋子里三四个人,安安静静的凑在窗边,他们在对着个什么东西低语。
康奈斯即使腿脚不便,他也好奇的挪过去,手杖“咚咚咚咚”的响,谁都知道听见这动静就是他来了。
范妮回笼神思,她率先回过头,心情沉甸甸地朝康奈斯看去,说道:
“您来看看这个。”
他耸了耸眉毛,也十分配合地探头去看,看清楚桌上摆着什么,他那斜撇着的眉毛弧度凝固起来,康奈斯眨眨眼,他端详片刻,见线条成熟,风格颇是对味。
“雷蒙德请来裁缝了?也没告诉我一声,早知道,昨晚我就该好好睡一觉。”康奈斯苦笑一声,拿起那些纸张翻阅,图上的设计有些碎片,有些是部位特写,有些是轮廓,虽然混乱不成体系了点,但无外乎是见功底的。
“吱呀……”
埃洛伊斯垂着头从门外进来,她今天来的有些晚,因为确定下了新家,今天经纪上了门来取房钱就能拿钥匙,她要安排托马斯将家里的家具物什怎么收拾,又把自己的钱袋子与衣裳都打包在一起。
弄完那些,就来的稍微迟了一步,不过,还在没迟到的范围内。
今天的第一件任务,估计就是协助给定稿打样衣,埃洛伊斯哈欠连天。
但这屋子里怎么静悄悄的?明亮光线充斥着整个工作间,窗帘都扎了起来,她很清楚的能发现,本应该四散在角落里的同事们就像站桩一般立在一起。
“你们都聚在一处瞧什么呢?”她将袖子往手肘挽叠,朝范妮身后走。
看清桌上摆着的是什么,埃洛伊斯一愣,还没等她疑惑,众人便整整齐齐朝她扫来各种目光。
有惊讶,审视,狐疑。
“埃洛伊斯,这是不是你画出来的?”
紧接着,埃洛伊斯经历了一次严苛的三堂会审,她本就没想瞒着自己的本事,于是便没有否认。
康奈斯听完,当即与埃洛伊斯就设计理念探讨起来。
他是个裁缝师,最知道设计里面的门门道道,交谈上几句,就能知道这设计究竟是不是她弄出来的,那种对了解与熟稔的感觉,是最瞒不住人的。
“…要说想法,其实源自默肯夫人本身。”埃洛伊斯瞧瞧对方脸色,见康奈斯没有一点儿异样,就谨慎地将自己的见解一点点露出来。
她告知康奈斯,那位夫人居住的地方,墙上挂着哪个画家的作品,她的屋中飘着什么味道的香水,她脸上涂的是哪里产的粉,手指上戴着什么颜色的珠宝,头发丝堆砌成了什么样式。
她细细赘述了许多,其他旁人觉得无趣儿,都打算散开,但康奈斯却依旧听的仔细,埃洛伊斯留着心,她又开始往更深处抽丝剥茧。
讲述根据这些东西迸发出来的灵感。
末了,康奈斯抿唇,他对待自己与外人都十分诚实,某些东西确实能分出高下。
“埃洛伊斯,我认为,凭你的水准,完全能够担得起一份助手的职位,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向雷蒙德申请给你升职。”
埃洛伊斯知道自己的长处是什么,她也知道康奈斯擅长的是什么,他这人的亮点,主要体现在整体结构上,而她更偏向细节的表现,虽然整体也能过得去,但她扬长避短了。
“为什么不呢?如果能成功的话。”
如果能再往前走两步,得到更多锻炼机会,她自然是愿意。
埃洛伊斯微笑,看起来十分从容,因为她其实从来不随便放东西。
当天,康奈斯便与雷蒙德力荐了她,对于雷蒙德来说,这是无所谓的小事情,他随口就答应了下来,并不期待一个忽然冒出来的助手真的能像康奈斯说的一样取大作用,但他是个生意人,知道技术上的事情应该由懂技术的人决定。
当天露丝太太的办公室里,埃洛伊斯坐在她对面,她听露丝太太介绍裁缝助手的工资待遇。
与学徒不太一样,助手的工资每个人都不同,像曼迪那种老员工,每周能有五十美元。
像安柏瓦,每周又只有三十美元,外聘来的阿道普,也只有三十几美元,他们俩的收入在奖金上占了大头。
“你的薪水,暂时定为三十四美元,由于你现在的工作,是协助康奈斯完成默肯夫人的订单,所以这订单中百分之三的收入,就是你的奖金。”
露丝太太说罢,将一把休息室的黄铜小钥匙递给她,那是从前杜丽住的屋子。
她看着波澜不惊的埃洛伊斯,又道:“你现在可以配一名杂工,你想要谁?新来的杂工里面,有两个十分聪明的。”
埃洛伊斯垂眸想了想,她其实十分想组建自己的娘子军,如果不久的以后,能够让她打包带走……
“我想跟安柏瓦换黛西。”她说道。
露丝太太或许隐约察觉她的想法,但没有多问,她点头:“我去跟他说一声。”
埃洛伊斯将钥匙收好,她道谢,离开这里。
门外,范妮和黛西神气十足的,如同门神一样守在外面,等她一出去,二人便将她围着,一起去打开空置了一段日子的休息室。
她们打算先收拾一通,将这里当做歇脚的地方。
埃洛伊斯在内心计算,默肯夫人的订单总价已经超过一千美元,计算份额,她的奖金最低能有三十美元。
这份工作,在薪水上看,已经让人努努力就能达到外面一个工厂经理的收入水平,或许,已经达到了在这个地方能发展到的顶点。
范妮提来一桶水,擦洗这间小休息室的窗户,她看起来比埃洛伊斯还开心点儿。
“…你出息了我可功不可没,你必须得请我一顿大餐,若不是我,你怎么能有这机会呢?”
范妮十分清楚,以埃洛伊斯的水平,随时随地就能出头,但她偏要这么说,看埃洛伊斯能不能忍她。
埃洛伊斯整理床单,与她打闹两句,累的躺坐在床边上,她忽然低声问范妮。
“要是以后我自己开一个裁缝店,你来帮我呗?”
范妮就当听乐子一样,没当真,她脚一翘,搁在埃洛伊斯面前叫她捏。
“嗯?这个嘛,要是你一周能给我开出四十美元的薪水,那我就勉强来帮你吧。”范妮说完又拍拍黛西:“要是她也请你,你就要三十美元一周,少一个硬币都不能行……”
埃洛伊斯倒吸一口凉气,将她的脚推开。
三人又闹了起来,直到房间收拾完了,她才去帮助康奈斯定稿。
今晚,那阁楼是已经不必回去了,家里的所有物品全都打包,收拾进了百老汇附近新的家中,那间公寓有五个房间,厨房与盥洗室,甚至还安装了最新式的抽水马桶,浴缸也有,每周租金谈拢的最后价格是二十八美元。
埃洛伊斯乘坐轨车,又换了一次路线,也就抵达了新房屋的楼下。
百老汇是个大地方,由许多小街道和几条大街道构成的街区,以其中坐落的大大小小几十上百家剧院闻名。
这里的夜晚永远不会漆黑,埃洛伊斯沿路能看见许多餐厅,店铺,咖啡馆,剧院,以及川流不息的车马行人,在街头掀起一阵又一阵的风。
埃洛伊斯根据地址,找到了位于两条街交汇处的街角的新家,这是一幢只有三层的房屋,看起来很干净。
她叩响大门,门房给她打开,为她指引新家的位置,在二楼,不难爬。
关于这里,全都是露易丝来打听操心的,埃洛伊斯没了解过,她扶着梯子往上走,瞧见家门敞开,托马斯站在往门外挂装饰物。
托马斯似乎是终于舍得把他前两天新买的一套粗花呢条纹套装翻出来穿了,他甚至还用发蜡梳理了他经常如同鸡窝一样的头发。
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一个小老鼠。
埃洛伊斯并没忘记嘲笑他。
托马斯不好意思的扯了扯衣角,抬起头:
“我这不是看搬新家了,要把自己也收拾的干净一些吗?不过,你回来的正好,东西都安置好了,箱子放在你的房间里。”
“那就好。”埃洛伊斯实在是疲惫坏了,她这会儿什么活儿也不想干。
这房子户型方正,入门是个小玄关,摆着原本就有的家具,从玄关旁的走廊往前,两边便依次是客厅,与厨房餐厅,还有两列卧室。
埃洛伊斯依次转过一圈,舅妈在捣腾她的厨房,露易丝在卧室里擦书架,她又回到拥有两扇长条窗户的客厅,打量一遍天花板上简单的石膏条,成套的桌椅,又看向窗外那热闹的街道。
她闭了闭眼,心想,这才是人住的地方啊。
第58章
七点三刻,窗外漆黑的天空爬着月亮,街边点灯人正搭起长长的木梯为玻璃罩里的灯添油点火。
那些橘色光团依次排列,在埃洛伊斯眼前的玻璃透着明亮的光线,她心中一动,也拿了火柴,将客厅里点亮了两盏灯,挂在墙边。
这间屋子的墙壁,一半是深色护墙板,一半是素色墙布,家具有使用痕迹,但并不缺什么,壁炉里有微弱的火光,正在烧水。
埃洛伊斯又跑去查看那连接了城市自来水系统的盥洗室。
这屋子也不大,靠窗摆着四足浴缸,旁边是马桶,对面是黄铜龙头有些锈痕的洗手池,墙面贴着一块木边框,能够清晰看见自己模样的水银镜,她对着镜子梳梳头,又无可避免的研究了一会儿刘海的式样。
虽然不想干活,但埃洛伊斯依旧用皂将浴缸和马桶都刷了一遍,然后舒舒服服使用过。
然后,她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里,这房间与露易丝的房间对门,在过道的最里面。
这间房不算大,十来平米而已,靠墙摆着一张木床,窗户边摆着书桌,门边有衣柜,斗柜,那些东西都不算精致,漆面偶尔能看见瑕疵和白点,买点布盖住也就好了。
光秃秃的墙面上,还有挂过油画之后留下印记,埃洛伊斯又记下来,打算在那儿同样遮上画框,以及地毯。
她打开床边的行李箱,将裹在衣服里的钱袋子剥出来,将衣服扔进衣柜之后,她摸了摸背板,将钱袋子塞进柜子与墙壁的缝隙里。
趁着这里街边的店铺还没有关上门,埃洛伊斯拉着露易丝出去采买物品,她们问过了才知道,原来在百老汇这一带,许多的剧院每晚都要演到半夜。
而看完戏的人出了剧院,就会去附近的酒馆和咖啡店,餐馆,继续消遣,所以,这里的晚上生意更好做。
她们在杂货店里面买了几张羊毡地毯,一套足够摆满厨房外那张长桌的瓷餐具,埃洛伊斯挑了两身新的衬衣,衬裙,一盒颜料和碳笔,以及纸张,数出去一把硬币。
她们又在旁边的小店里订下了几道炖肉和菜,留下地址让送到家中,花了一二美元。
回了家里,两姐妹果然被舅妈数落了几句不该花那钱买那整套的餐具,可过了没一会儿,她又开始夸这餐具的花纹漂亮,连个黑点儿也没有,并终于肯扔掉那些裂开缝隙的木盘了。
附近的餐馆,多有送外食的服务,付过钱留下地址就行。
来送食物的人,是餐馆里聘的洗碗女工,她进屋后,去厨房从挎包里掏出摞起来的铜胎珐琅盒子,打开铁盖,帮忙把菜装进清洗好的盘子里。
甚至还帮人往桌上端,嘴里还在告知她们餐馆里还有什么别的招牌。
等她快走时,埃洛伊斯很懂行的,给人塞了二十五美分的小费。
晚饭时,埃洛伊斯才告诉他们自己升职的好消息,但大家闻言,各自若有所思,心想,她恐怕是要比以往更忙碌了。
冬与春彻底交替,夜晚不再寒冷,清晨的空气中还弥漫着昨夜路灯留下的味道,埃洛伊斯六点一刻从家里温暖的床铺上爬起来,六点三刻便在楼下乘坐上了轨车。
线路不同,窗外的风景变换,埃洛伊斯的心情的跳跃起来。
员工区二楼廊道内,哈费克林站在外面趾高气昂的指挥着两个杂工清理一间空置的屋子,并往里头抬缝纫机和人台。
他下楼来,见到埃洛伊斯在厨房弄东西吃,硬挤出笑意凑过来。
“埃洛伊斯,你的工作间已经收拾好了。”他指了指,“就在那儿。”
埃洛伊斯把手里的白煮蛋放下,点头观察了一下,那屋子在安柏瓦的工作间隔壁,应该是店里最小的带窗户的工作间了,以前是用来堆样衣用的。
“好的很。”
她讽刺地扯了扯嘴角,感觉到了一些细微的差别,但她没有说什么。
等他们收拾完,一个个提着桶子离开了,埃洛伊斯才进那工作间去查看。
从外面看起来,那里一切都没有什么问题,各种铜尺,模具,缝纫机,人台都干干净净,但她穿好线,用一块布头试了试缝纫,却发现了里面的旋梭有许多毛病。
怪不得,怪不得安柏瓦从来不在他自己的工作间做活儿,宁愿挤到学徒的地方去,这助手要是没后台可靠,背地里受的针对恐怕比学徒还多。
埃洛伊斯站在窗前,她伸出手指,指腹从窗户上捻下来一层灰尘,又捡起柜子上的剪刀,掰开一看,缝隙里满是锈蚀。
她面无表情的把剪刀合上,又解开袖扣,叠起袖口,先从调设备开始。
“埃洛伊斯!你在忙什么呢?在外头都能听见声儿……”门外头,范妮抱着一只栽种了香草的红泥花盆走进来,这是她特意为这里准备的,在门边放下,她抬头看见埃洛伊斯手里拿着一把小剪刀正在鼓捣缝纫机。
她问,埃洛伊斯就把那些东西展示给范妮瞧。
范妮面色一阵发青:“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干的,算了,反正都是些小问题。”
说罢,她从外面找来一块石头,准备帮忙磨剪刀,黛西又推开门来叫埃洛伊斯,说是康奈斯找她。
她把缝纫机整理好了才下楼去,康奈斯已经将所有的设计图都画完了堆在桌面上,他招招手。
“你来瞧这些图纸,看看有什么想法?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来完成细节部分的设计,毕竟,你对她的喜好更了解。”
康奈斯没有逞能,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干不久,或许能帮助这店铺培养个稍微能干点的助手,也算是对得起那些薪酬。
看看他的脸色,埃洛伊斯就放心搬来椅子坐下,仔细研究起来。
这一版的设计,是康奈斯听完埃洛伊斯昨天对那夫人的肤色,脸型等信息之后重新修改过廓形的。
根据这些天的观察,她知道康奈斯是个专业谦逊的裁缝,既然他也不介意在设计上不耻下问,接纳她的设计,那么她也没有必要藏着掖着。
再保留,那就显得小气了。
故而,埃洛伊斯也没做多的犹豫:“不如把我那些画好的图稿中您认为尚可的细节设计拆出来,与这些轮廓配合,如果不介意的话。”
康奈斯耸肩:“当然不介意,毕竟,咱们的目的是让这客户满意,有效率且保证质量,对得起霍德华的名声,才是最重要的。”
随后,埃洛伊斯又把她的设计稿打开,与康奈斯讨论着,把二者的好设计全都用上,顺便把要打样的版型确定下来。
埃洛伊斯举着笔,一会儿在这张纸上的领口打圈儿,一会儿又在那张纸上的腰线打圈儿,她与康奈斯的讨论,也引起了安柏瓦与阿道普的好奇,四人一同参与进来,确定了其中所有服饰的主要款式,确定最终图稿。
埃洛伊斯被分配需要独立制作其中的两套礼服,样衣至成衣的全部工作。
明日一早,他们就该带着定下来的图纸和估价后的账单去利兹酒店,再有半周,就得提供所有的样衣,在默肯夫人参与上流社会社交的过程中,这些礼服也会陆陆续续被送到她身边。
对于埃洛伊斯来说,这是一项长期奋战的工作,兴许半个月都打不住。
硬纸册上的图例最后一笔勾好,用水粉上了颜色,康奈斯将线笔放下,对已然加班了一个多小时众人宣布完工。
他前脚说完这话,后脚埃洛伊斯就按着肩膀活动筋骨走出去洗脸清醒了,一般情况下,杂工是离店最早的,学徒们如果想留下来帮忙也可以留下,想走也能走。
至于有重任在身的助手,时间完全不由自己做主,要赶在订单的期限内完成应该完成的目标,即使是半夜下班,也是正常,所以,每个助手都有一间自己的休息室。
埃洛伊斯打算去配眼镜,故而没准备在店里歇,她把她的休息室让给了还要在店里睡上一周的黛西,叫她搬进去住,好歹比隔间舒服些。
小黛西这几天生活的没有什么负担,吃好喝好,不受苛待,脸颊肉眼可见的胖了一圈,对美人儿无法抗拒的埃洛伊斯捧着黛西愈发出落的小脸感叹过,才拎着露丝太太留下的一套福利衣物离开店铺。
回到百老汇附近,埃洛伊斯走进一家狭小的眼镜店,这家眼镜店的楼上住着店主一家子,一楼则摆满了柜台,里面全是各色镜框,放大镜,以及筒镜,单片式夹镜,有金属框,木框的,还有一些材质更珍贵的。
柜台后,一位穿着正装的白胡子老头双手戴着袖套,他正在打磨两枚镜片,见到有客来,他就招呼他的儿子来接待。
埃洛伊斯挑选了一副小巧不重的纯银镜框,又在简陋原始的验光方式下确定了镜片该有的厚度,老头用砂片将玻璃裁好,打磨边缘,装进镜框,双手递给她试戴。
埃洛伊斯佩戴好了,她面朝橱窗外透过镜片,看见一个稍微有些不平整的繁华街道,那一盏盏的灯,在浓浓夜色里散发出缭乱的光线。
视线中,一位面熟的漂亮姑娘挽着一位陌生绅士的手,从她的眼前那有些不清明的光线中经过。
埃洛伊斯赶忙摘下冰冷的眼镜,她好像认出来了那人是谁,但人已走远。
第59章
“小姐,我父亲的手艺您就放心吧,头一次配镜片,都是要晕乎一会儿的。”
店里的年轻人见她立在原地愣神,举动有些怪异,便出声提醒。
埃洛伊斯收回目光,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抿唇将东西交给店里的年轻人,叫他再换一副边框更轻的。
过了一会儿,埃洛伊斯对着水银镜打量自己的模样,她的脸上多出一副小巧又圆润,但又充满手工质朴感的银框镜。
这东西,莫名叫她那毫无攻击性,但却姣好的面容显得冷硬起来,镜片后的那双眼睛,仿佛镀上一层精细的武装。
埃洛伊斯的脑子里忽然想起上辈子在原书中,某个段落里看见关于她这具身体的描写,说她在后台的黑暗处轻轻扫动毛刷,沉默的往脸上扑粉。
她又垂眼,从那间摆满玻璃片的逼仄店铺里走出来前,总共掏了九美元。
抬手扶了扶镜框,让它稳稳的架在鼻子上,埃洛伊斯朝附近扫视一圈,街衢中不见任何人的背影。
她回到家中。
特莉今日没有出门儿,她在家中收拾物什,这么宽敞的家,旧物随意两下就归置好了,看起来也不显得乱。
她今日擦洗了桌椅,窗帘也拆了泡在浴缸里,给埃洛伊斯买来的盖布都找到了位置,又出门去。
在附近的煤炭店,蔬菜店,肉店和杂货店都记上了账。
在这里住的人,大多都是赊账过日子,买东西不给钱记账,等到一个月或者一周结一次。
埃洛伊斯回家时,特莉还泡在厨房。
那厨房嵌有一套铁皮烤箱炉,炉顶上放着一口深壁珐琅锅,“咕嘟咕嘟”冒着泡。
她提着刀,从油纸包里切下一块干酪,那凝固的干酪被切下来就有些融化,接着放进正在熬煮的浓汤里。
等这锅子汤煮好,托马斯也就从他工作的地方回来了,他鼻子里闻见香味儿,口水在嘴里淌。
好不容易挨到开饭,埃洛伊斯却只顾着与露易丝打听默肯夫人和那个小白脸,她们聊闲话正在兴头上,缩在房里不肯出来。
“明天,我们店里就要带着图稿上门去给她老人家挑了,我可真担心要被退回来改。”
露易丝想了想,“这几天,她那位男伴儿常被唤到套房里。”
“她的儿子不是不让默肯夫人与这小白脸见面吗?怎么又同意了?”
“天底下哪有儿子管得住老母亲的,况且他又不能时时刻刻盯着,只能任其发展。”露易丝摊手,顿了顿,又道:
“不过,我倒是碰见过那男伴两次,他长得漂亮,也像是个性格极好的人。”
埃洛伊斯狐疑地挠挠头:“这话怎么说?”
“他愿意跟做杂活儿的聊天,还会跟我们酒店里的人透露,夫人喜欢用哪里产的香料。”
听了她这么一描述,埃洛伊斯又渐渐放心,克制住了对小白脸一贯的刻板印象,可别让她碰见一个瞎撺掇意见,扰他们工作的人就好。
如果有机会能从他嘴里问出来夫人更多的喜好,那更是锦上添花。
…
到了送图稿的这一天,外面看着暖和,朝阳浓烈,整个城里就像是铺了一层金光。
埃洛伊斯从衣柜里掏出来一身店铺里领的裙子,是件中规中矩的浅杏薄绸长裙,她穿了,到店里的一路上还感觉有些冷意。
又去仓库里翻找,拿出一条上个季度没卖出去的薄披肩裹好,才与范妮,安柏瓦,二人一同上已经准备好的马车。
三人一行路上说个没完,等到了地方,太阳已经爬上屋顶,街上的晨雾被蒸腾开,埃洛伊斯感觉到了春季的燥热,她将那披肩又扔在车座上。
利兹酒店套房外的走廊里,光束透过窗户照在墙上,形成一块块刺目的光。
他们被管事引着去见夫人,在套房外的走廊里,那始终严肃的像个雕塑的管事忽然回过头来:
“你们在这里等一会儿,夫人这时候在见画师,不一定有空,等我进去问一声。”
“好,我们配合夫人的时间来。”
埃洛伊斯毕恭毕敬地扯起嘴角,她维持着这表情,回头与身后的二人交换了眼神。
好在这走廊里地毯铺的松软,不冷也不热,站了半晌,几人盼那扇门打开盼的跟什么似的,女管事才出来,依旧板着脸,让他们进去。
宽阔的客厅内,不知何时多出来一扇檀木描金的漆屏,摆在了扶手椅背后,夫人她穿着一件绿绸裙坐在上面,一手展着流光溢彩的贝扇,一手举着她的烟斗。
她的脚上套着刺绣的鞋,鞋跟搁在茶几上,丝毫不在乎的对着盘中那些甜腻食物,眉开眼笑时,她的耳垂上,脖子上,手腕上,腰链上,一颗颗硕大浓绿的宝石折射出耀眼光芒。
窗外的光线笼罩,更为这颓靡艳丽至极的画面,增添上梦境般的滤镜,空气中,仿佛都流窜着一种令人头昏脑涨的味道。
整个画面,在门口的三人看来,各种程度上都有些错愕。
“…杜德,你画好了没有?我的腿都酸了。”伊莎贝莉放下烟斗,像个坐不住的年轻姑娘那样,起身来凑到对面杜德的画架子旁查看。
埃洛伊斯回过神来,从门口让开,恭敬地垂首说道:“夫人日安。”
那伊莎贝莉将注意力转移过来,想起来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她对身旁仪表不凡的男子笑道:“我新礼服的图纸都画好了,你帮我挑挑。”
闻言,埃洛伊斯悄悄把目光往上挪,她偷偷瞟这位大名鼎鼎的,将默肯夫人的一颗心牢牢抓住了的小白脸。
杜德看起来接近三十岁,虽然画画,但也穿着一身合体的晨礼服,他的五官十分深邃优越,好像很爱笑,微笑起来有种儒雅的气质,看着他那柔和中掺杂的宠溺目光,仿佛真的面对着一位没有任何鸿沟横亘在面前的爱人,并专注的回答她的任何话。
不得不承认,默肯夫人的审美很好,至少这杜德身上确实有种独特的气质,他漂亮的不谄媚,看不出哪怕一丝伪装的痕迹。
埃洛伊斯欣赏这种厉害的人物。
待他们耳语几句,埃洛伊斯与安柏瓦便将箱子里的图纸册子拿出来,送上前去,她又垂手立在一旁。
伊莎贝莉在沙发上坐下,她随意的翻看起来,而杜德将刚弄好细节的油画拿出来,放在一旁晾着,又卷好颜料和画笔,这才擦手,到她身旁帮忙看。
“呵,现在的年轻人到底还是比不上老霍德华,无功无过的,勉强合格但没有亮点。”
伊莎贝莉看着看着,嘴里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
杜德扫了一眼,安抚的拍了拍伊莎贝莉的手,他清清嗓子:“我觉得倒很好,毕竟裙子只是装饰物,到底还是得看穿在谁的身上。”
“如果是穿在你的身上,那么再多的亮点也会被你盖过。”
伊莎贝莉听了他的话,瞬间便面色开朗起来,傲娇地抬扇子遮住嘴角。
“你就会哄我。”她看向埃洛伊斯,说道:“那就这样吧,也不用改了,加紧点儿送样衣来给我试。”
说罢,她又飞快的摆动扇子。
“好的。”埃洛伊斯点头,上前去接过画册,松了一口气,带人离开屋内。
与此同时,女管事又从门外进来,声线平和,不掺杂丝毫情绪地说道:“您儿子留过话,叫您中午与他一起用餐,说是有本杰明夫人送来的请帖和礼物要交给您。”
伊莎贝莉蹙眉:“他们怎么这么闲的慌。”
闻言,杜德也站起身,知趣地向夫人告辞,夫人果然挽留他。
他道:“我要回去挑选最漂亮的画框,把你的副肖像画好好裱起来,等弄好了,过两天就亲自送来。”
说罢,夫人只能叫女管事去给他准备马车。
埃洛伊斯一行人出了套房,还在等着梯子升上来,没过一眨眼的功夫,杜德便也到了楼梯间里。
“你们一路过来很远吧?”杜德身后的仆人拎着他的画具,他一身轻松,气定神闲的跟埃洛伊斯他们闲聊。
埃洛伊斯点头。
“是的。”她告诉杜德他们店铺的地址,又介绍了现在的裁缝师,以及三人的职位。
杜德听完,笑道:“这么年轻的女助手,在纽约的裁缝店里倒也少见,你应当是很有天赋。”
“没有,都是老板仁慈,肯容提拔我。”
话音刚落,栅门被开电梯的人拉开,他们前后进入,刚刚好站满,继续闲聊。
“默肯夫人她是个有主见的人,不爱浅色,也不追求显得年轻,她喜欢将自己打扮的……”
栅门又打开,一行人往外大厅外走。
在酒店门外的阶梯上,埃洛伊斯十分感激的向杜德道谢,为他准备的马车很快将他接走。
裁缝店的马驹,还在后门边的食槽里吃干草补充体力,他们目送着杜德离开,正打算回酒店里找个地方坐着等,路边忽然又驶来一辆车。
车上下来的,正是温斯顿·默肯,他几乎隔着半条街就看见了杜德那个小白脸在与裁缝店的一行人热切闲聊。
他沉着脸,一步步往上迈腿,正对上打算重新折返进门的三人。
他们朝他问好,温斯顿点头,视线投过去。
他看见埃洛伊斯稍微低头,她脸上多了一副眼镜,五官没法完全辨认,又退让开路,裙摆在地面擦过,身影气质,又有那种莫名的熟悉感。
忽然,温斯顿停住脚,他犹豫了一下,目光在她身上打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继续前行。
而埃洛伊斯回首,眼睛撵着他的背影看过去,她又很快收回视线,胸腔里挤出来莫名的一口气。
第60章
访客的马驹被领到后边儿,通常喂的是干草和豆饼,它们俩吃饱喝足了,鼻子里舒服的哼哼,瞪着乌眼珠子神气的,由马车夫牵出来。
往车架上套好了,专心等候的几人便依次踏上车去。
埃洛伊斯拉着范妮往车上坐好,她抬手将车帘拉合,挡住刺目的光线。
“我今天本不用来,来就是为了瞧瞧这杜德到底是何许人也…”范妮从她的手提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擦汗。
“现在看来,他确实是有些拿捏人的本事,那样道貌岸然。不过,默肯夫人看着不像是个蠢人,怎么就能被哄住了呢?”
安柏瓦若有所思:“看起来,这人不贪财也不图谋她什么,他的穿戴打扮,也还是寻常的模样。”
“我猜,他要么是真的什么也不贪图,要么,就是贪图的东西值得他这样遮掩自己。”
安柏瓦思索了一会儿,这位杜德先生有没有可能对默肯夫人是真爱,他发现没有任何可能。
真爱的相处方式,可不是那样。
车辆经过几条街道,埃洛伊斯手中在折叠披肩,她没说话,仅仅一个猜测,默肯要是下定了心不许他们见面,那这杜德恐怕一辈子也近不了夫人身边。
他如今竟然允许,恐怕也不是真的想给自己找个小爹,埃洛伊斯猜测,默肯是在引诱杜德露出他的的企图。
埃洛伊斯回忆起杜德的神情,他看起来是那么的温文尔雅,随和大方,可笑意始终不达眼底。
曾经听说过,杜德是勋爵的私生子。
她看热闹不嫌事大,想瞧瞧这人到底有多大能耐。
车轮压着石子儿颠簸一颤,埃洛伊斯很快回到工作状态,理了理思路,打算回到店铺里,直接来说剩下的工作,便是各自制作各自负责的样衣。
她与安柏瓦各自有两套礼服要做,范妮这熟悉的缝纫工眼下便成了抢手的人。
埃洛伊斯叫安柏瓦把范妮让给她,他却支支吾吾犹豫地很,像是不想松口。
范妮见状,得意的搅着手帕,“怎么,店里就我一人会缝纫了吗?你不知道去请别人?那巴顿不也可以?”
“行是行,但我跟他又不熟,万一他弄不懂我怎么想的该怎么办?范妮还是你好。”埃洛伊斯也是没法子了,她第一次担任这样的任务,可不能出一点儿错。
范妮知道埃洛伊斯的顾虑,“那行吧,我就去帮你几天,不过你得请我吃点好东西。”
埃洛伊斯没想就答应下来,留下安柏瓦,一脸抑色地答应:“好吧好吧,那我去找巴顿。”
为了省下时间,她们并没有外食,路上就差遣马车夫往面包店外面靠了会儿。
埃洛伊斯和范妮下车去,弄来一些腻人的浆果派和面包,以及足够许多人喝的咖啡。
他们回到店里分完,埃洛伊斯立即去仓库将白坯布领了,在自己的工作间里裁剪,在立体人台上随心的比划,范妮一旁帮忙缝边。
忙到半路,埃洛伊斯还能停下来欣赏自己的杰作,巡视一圈这虽然小但却属于她自己地带,凌乱的工具,毛边的布料,勉强可以运行的整套工具,有节奏的机械声,她双手叉腰,想要独立出去的冲动达到了顶峰。
但,她知道自己还需要这笔订单来订单历练,就很快压抑住想法,继续弯着腰伏在桌面裁布片儿。
她制作的这两套礼服,皆是拼色的款式,看图纸,一条是草绿色缀裙里露出一条鹅黄的裙边的插袖裙,上面有刺绣珠花,另一条是中袖敞口的桶形裙,用白坯布示意出形状,再确定细节的位置。
屋子里忙活没几个小时,门从外面被推开,露丝太太先探头进来瞧瞧,又才回过身引着雷蒙德走进来。
雷蒙德示意屋里的二人继续忙,他打量打量屋里屋外,以及人台上的半成品,转过一圈,又继续与露丝太太二人在讨论关于营业额的事情。
露丝太太答完了,雷蒙德伸手摸了摸细节,询问道“埃洛伊斯,这两套礼服所需要的制作时间,你得花上多久?”
“依照我的做法,样衣两天一件,成衣五天。”埃洛伊斯答完,他点点头,思索着各个助手们的效率,才道:
“嗯,很好。”在时间上,至少选择她能够利益最大化。
雷蒙德又走到缝纫机前,看范妮车线,又问了她这机器用的怎么样,效率如何,一周要多少耗材。
范妮怵怵的答完,露丝太太在一旁悄然出声:“这台缝纫机,堆在仓库里许久了,不是最新的款式。”
雷蒙德没想这里面的事情,顺口便道:“那就换台最新的。”
说完,他们又朝下一个工作间走去。
待雷蒙德大体了解了近日订单的具体进行情况,他便叫露丝太太去忙了,又回到办公室,懒散的翘脚在书桌上,闭目算账,从细微处的花销,到每个订单的利润,以及每个学徒的能力,和能回馈的价值。
他闭目养神,没过一会儿听见动静儿,接着,哈费克林从屋子外面走进来:“你要我打听的事儿,我都弄清楚了。”
哈费克林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又往里扔几颗糖,有些大喘气儿,像是跑回来的,看见桌对面的椅子空着,便一屁股坐下。
“哈尔斯那里,最近确实碰见两个难缠的客人,不过,我起初问那个送煤工打听,他不知道内情,却说的不清不楚,肯定是想骗我好处。”
“这几天,我连日堵了乔恩,又是求他,又是贿赂。”
“好不容易才收买下下来,又说是你关心哈尔斯,想知道他的近况,他才不防备我了。”
“刚刚,他传来了一封信,你看了就知道了。”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递了过去。
雷蒙德接过,上面是乔恩的字迹,写了哈尔斯最近遇到难缠客人的始末经过。
那两位客人,是皆是商人的妻子,结伴去他那里做衣服,但没有想到,后面这两位客人友谊破裂,反而一齐开始刁难起他来,对设计删减修改,斗个没完。
那可不像以前,有露丝太太与雷蒙德在前面应付着,裁缝只需要做好裁缝就行了,他又要制作,又要面对客人的情绪,实在是难以顾全。
雷蒙德看完了,顿时乐呵起来,他仿佛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哈尔斯那副吃瘪的模样。
可待他乐完了,又面色凝重,捋了捋纸片,不容置疑地说道:“等康奈斯走了,我打算去找一趟哈尔斯。”
“你难道真准备把他给请回来吗?”
哈费克林差点没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十分不理解,他可记得,老裁缝在的时候,雷蒙德对待哈尔斯,态度可不是这样。
“你该不会以为我是看人情,顾忌他这个亲兄弟吧?”
雷蒙德反问回去,他抽起一支烟,叹出一口白气:
“哈尔斯的手艺在合格水平,他的脾气我也十分了解,至于薪水,说不定还能省些,但凡嘴上哄着他,也不用担心他撂挑子,多划算。”
哈费克林不信,但也没什么话,毕竟雷蒙德这人,看似重利实则重感情,他摇头:
“你就嘴硬吧,人家还不知道怎么想你呢,不过干完这一票,我可是要走的。”
哈费克林一点儿也不想呆在裁缝店里耗费日子,他宁愿去削尖脑袋做生意。
而雷蒙德用他,也正是因为他擅长偷鸡摸狗,以及排斥异己,笼络团体的勾当,如今老爷子不在了,家产分完了,他很清楚,也就更清楚自己如今不取什么作用了。
雷蒙德没有拒绝,他的手指头敲在桌面上:“安东尼那儿,生意看着像是要做起来了,说不定值得帮一把。”
…
午后的工作时间已经结束,眼看着天要黑了,埃洛伊斯与范妮弄完小部分样衣的裁剪缝边工作,就收拾好屋子,锁了门。
便领着黛西,二人一同向露丝太太提前请假下班,并替黛西辞职,收拾了行李,结算完工钱。
当初二人决心要帮她出逃,如今也到了时候履行了。
三人先得乘车,去往范妮的家附近那空房间,给她弄好住的地方,把屋租赁下来。
那屋子不大,地方也有些偏僻,并不贵,屋里除了一张床便是炉子,其他的东西什么也没有。
埃洛伊斯与范妮抓着这点,问房东太太狠狠压了价格,又你出两块,我出两块的帮忙置办了物件。
黛西想拒绝,可杂货店里,范妮像是与埃洛伊斯杠上了,一个买杯,一个就买碟,谁也不愿意让谁一个人出风头。
傍晚还不到工厂区的放工时间,埃洛伊斯打算亲自把人送到安东尼那里,叫他认认脸,顺便谈拢工钱。
黛西这是第一次干如此需要冒险的事情,她被夹着坐在拥挤的马车里,外面昏暗繁华。
她既兴奋,又冒出一阵害怕,可左右看看,埃洛伊斯与范妮都十分无微不至的为了她的未来而思量,又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害怕。
真正令她恐惧的,是重新堕入那种灰暗的日子,不得安宁夜晚,受不完的欺负,但从今夜过后,那一切都要离她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