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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世纪女裁缝 冻京橙 19388 字 1个月前

关于这订单,埃洛伊斯知道一些。

临去詹尔茨家前,她叫杜丽出门时,正碰见哈尔斯压榨他的助手和学徒,赶这衣服。

眼下,裁缝店内的格局忽变。

哈尔斯与他的助手,还有他父亲的助手,都在楼上开短会。

他们要刻不容缓,棘手地研究老裁缝没画出来的设计图。

原本老裁缝是准备今日直接将脑子里的图纸,打出样衣来的,手里刚拿上工具,就病倒了。

哈尔斯要接他父亲的工作,他父亲的助手就接哈尔斯的工作。

明日又有新的订单工期排上来,在彻底换班之前,杜丽先要处理完遗留问题。

她此刻只带了两位学徒,在拆衣服,苦恼的改设计。

将这些遗留问题弄完,等哈尔斯他们研究出图纸,做好样衣。

杜丽又会无缝衔接,带人加入到那些重要订单的制作当中。

老裁缝的那些个助手也会从协助哈尔斯的工作中脱离出来,去制作普通订单。

毕竟杜丽与哈尔斯配合惯了,裁缝们都知道,一个熟悉的助手有多重要,所以要上就是整个团队。

可饶是她,这会儿也感到有压力。

埃洛伊斯跟着进入工作间,她顺着指引坐在缝纫机后,聆听工作指示。

前面的人台边,两个学徒正抓着脑袋,面对被肢解只剩主体的衣裳,研究要如何修改到客人满意。

埃洛伊斯没有冒头说什么,她根据杜丽的吩咐,开始顺着针迹拆袖口布片的辅料,去掉一些客人不爱的装饰物,再收上边。

其实初版设计在埃洛伊斯看来十分符合当下风格,技艺无可挑剔,哈尔斯的设计也看得出功力。

但这个世界上总有希望拥有五彩斑斓的黑的人,每个人的口味不一样。

霍德华裁缝店出了名的贵,服务也应该更细致入微,这是应该的。

手摇缝纫机在埃洛伊斯手上顺畅的运行着,针脚咔哒,发出均匀的噪音。

杜丽打算将原版领口的露肤度扩大,在动手之前,她先去埃洛伊斯身边转了转。

她十分专注,手中忙活,肩身却纹丝不动,架势有些像是一位熟手。

杜丽再看她手中的布料,线迹平整垂直,线迹边的空隙也做到了一样宽。

她没有打扰,放心的离开,回到人形立台前。

埃洛伊斯抬起头,瞥了瞥前面,她按捺住实现摸到缝纫机这个小目标的高兴,没做声,又继续车线。

房间里,忙碌的剪刀声,缝纫机声此起彼伏,待范妮推门而入时,大家手中的活儿都井然有序了。

杜丽思来想去,叫范妮去烧一些碳,放进熨斗里,准备熨平一些抽带。

工作间里各种工作,也是分不成文的等级。

做设计的最有地位,拿剪刀的又高于摇缝纫机的,剩下那些熨衣服,递东西,收拾归整的杂活儿,都不太吃香。

范妮从前跟着裁缝,两年才从熨衣服混上缝纫工作,眼下又要干这事。

她朝忙碌的埃洛伊斯看去,心里莫名一阵郁闷。

深夜中,工作间里的人做完自己那部分,再熬不住,就去休息了。

到子夜时,窗外有鸟在叫。

埃洛伊斯负责完成这订单最后的缝制任务,从工作中抽回注意力,她抻懒腰,发觉杜丽竟然还在。

听见缝纫机没了动静,杜丽也抬起头,她们对视,莫名惺惺相惜,都叹了口气。

埃洛伊斯起身,将工作台整理好,把衣服折叠起来收进缎面糊的盒子里,拿上前去。

“这是做什么用的?”

埃洛伊斯好奇的看着杜丽手中拿着的半脸面具壳子,白色布面,木壳内衬,留出两只眼睛的空洞。

正做到了镶嵌羽毛的步骤,完成度很高,看得出华美精细。

“福杰太太要办的是蒙面舞会,这是詹尔茨小姐到时候要戴的东西。”

埃洛伊斯恍然大悟。

在这个时代,受到舞会邀请函时,上面都会有注释,写明了主人家所办宴会的主题。

有的贵妇,喜欢要求来宾必须穿着什么色彩的服装出席。

有的喜欢办复古舞会,指定风格,要求大家穿的像凡尔赛的断头王后。

又有人热衷变装舞会,蒙面舞会,这样比较方便大家放下身段的题材。

埃洛伊斯虽然困,但也留下来帮助杜丽完成了面具最后的收尾,在盥洗室清理了自己,这才回到小隔间。

只见上铺的范妮,她戴了眼罩,睡帽,枕着手肘,睡的发出细微鼾声。

埃洛伊斯灭灯睡下,木板床吱呀,上铺的范妮从深眠中稍微苏醒,她意识到现在是什么时候,又闭上眼,身体躺平。

她也真是服了,难道真的有人不知道累吗?

埃洛伊斯浑身僵硬,第二天醒来,像要散架一样不适,但她没有龇牙咧嘴,看见窗外有亮光,就从床上爬起来,换好衣裳,摸出门去。

员工区,只有厨房里的帮厨在忙碌,今天要准备十几个人的早餐,帮厨为了节省时间,煎了两锅香肠,又煮了一桶蛋。

埃洛伊斯问她要了一颗熟的带壳鸡蛋。

还有些烫手的时候,在因为熬夜而浮肿的眼皮上滚动,直到眼睛能完全睁开,她才去洗漱,又把鸡蛋剥开,三两口吃掉。

这会儿,再去员工区,起床的人就变多了,大家全都无精打采,仿佛被压的喘不过气,轮流找帮厨领早饭。

后门,有马车的动静,门打开,是穿着齐整,光鲜亮丽的雷蒙德。

他回过头,扶着他妻子凯瑟琳从门后进入。

凯瑟琳看起来像一只美丽健康的哺乳动物,头上戴着一顶毛绒绒的黑色船型帽,身上披着黑白斑点毛的时髦外衣,裙据浅紫,精神奕奕。

有种不知烦恼为何物的气质。

她的脸上先带有愠怒,瞪了雷蒙德几眼,嘴里说着:“我的这个主意绝对更好。”

雷蒙德面对凯瑟琳经常束手无策,他看起来妥协道:“好好好,就按你的来。”

闻言,凯瑟琳满意了,又才跨入门内,回首朝外面的哈费克林催促道:

“磨蹭什么呢?快把东西搬进来。”

哈费克林一个人吃力的搬运着五六盒马卡龙从门后挤进来。

他更是不敢怒也不敢言,被吼了,只加快速度,将那些马卡龙搬上餐桌。

哈费克林喘着大气,对长条餐桌两边的员工高声说道:

“太太看你们太辛苦,这是专门从雪榈饭店订来,请你们吃的甜品。”

众人感觉有些无语凝噎,他们这会儿需要的并不是只能塞一口的马卡龙,但也还是抬起头,三三两两恭维凯瑟琳。

凯瑟琳听了,十分开心,她天真地摆摆手:“这算什么,那我先上楼去瞧瞧……”

等她走后,雷蒙德才又从钱包里抽出一叠钞票,递给哈费克林叫他分发,说是工作的奖励。

毕竟他明白,只有凯瑟琳那样整日冒着傻气的人才会觉得,发马卡龙是比发钱更好的主意。

众人这才驱散了困意,喜笑颜开,就连埃洛伊斯也从神色高傲的哈费克林手中收到两美元。

她嘴里还残存着鸡蛋,悻悻地将钱揣进兜里,内心不由感叹,这老大还真会做人呐。

第37章

纽约的一个阴天,上午律所里依旧四处充斥打字机发出的难听金属噪音。

托马斯将一堆需要销毁的过期卷宗从罗姆德夫人手中接过,扭头抱进厨房,打算一股脑塞进烤炉的火膛里。

可他刚进入厨房,背后就又传来罗姆德夫人那如同汽笛般浑厚高远的呼叫声。

“托马斯!倒一壶茶来——”

兴许又是什么客人来了吧,托马斯将那堆东西放下,他转身在餐边柜踮脚,拿了律所招待客人用的纯银茶具,忙活一会儿,他端着茶壶走出来,却不见一个人。

斜眼一瞧,罗姆德夫人正在楼梯上追着一位打扮富贵的小姐。

玛德琳提着裙边,飞快地踩着阶梯往上走,她穿一条浅粉绸裙,脖子围着如今最时髦的浅色纱巾,衣袂随她的动作摆动,矫健犹如飞鸟。

通过这一身的打扮,看得出来这位小姐应该去的地方是美容店和那些精致的各种售卖漂亮东西的小店。

而不是这只有油墨味道的繁忙律所。

“詹尔茨小姐,莱逊真的不在办公室,你听我说,他说过了这会儿不允许任何人见他……”

罗姆德夫人年纪上来了,她追不上玛德琳,只能看着她一间一间的将屋门推开,扫视一圈,终于又钻进了莱逊的办公室。

玛德琳·詹尔茨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冲动的人,虽然她此时此刻的行为,确实十分鲁莽。

她推开门,办公室里莱逊正在研究一厚沓文稿,他似乎对她的到来并不感到十分意外,只是抽了抽嘴角,站起身来。

玛德琳瞬间恢复了平静,她又如同坐在花园里的那个端庄小姐了。

“莱逊,我找你有事。”

莱逊把视线往门外望,见只有脸色慌忙的罗姆德夫人,再没有别人。

“詹尔茨小姐,你的那些女仆呢?”

莱逊对玛德琳口中的“事”有些猜测,但他没有接这个话题。

罗姆德夫人还未进门,莱逊便朝她挥挥手,示意她不用管,顺便将门带上。

随后,办公室里只听得见门落进锁里的细微音节。

“莱逊先生,你暂时不用担心那么多问题,我是趁着出门在这附近做美容才能溜过来的。”

玛德琳走上前,她拉开办公桌边一把覆盖着绿色丝绒布的软椅,不需要他请,自己就坐下了。

“莱逊先生,我没有时间,也没有什么机会能强装下去了,现在叔叔安排的仆人都不在,我可以跟你说实话了。”

她的脸庞微微泛红,从美容店的后门奔出来,玛德琳的绸缎鞋子衣裳都多多少少沾上了污渍,仔细打理的头发也有些散开。

莱逊不敢仔细打量眼前这位漂亮的姑娘,他低下头,重新坐回椅子里,默默将铺陈在桌面的那叠文稿遮住。

“詹尔茨小姐,你说的话我是一句也听不懂。”

莱逊露出勉强的笑色,与玛德琳的双瞳对视,他的话说完,迎来对方一阵寂静。

莱逊混迹在名流社会这么些年,早就听说过詹尔茨小姐的美名。

外界传言,这位小姐擅长钢琴,热爱文学,相貌出众,她又拥有一个爱护她的父亲,即使早年丧母,也从来都大方开朗,教养颇好,不像是没有女性长辈教导的人。

正是因为她一贯的名声,所以当她叔叔第一次请媒人在默肯的舅妈本杰明夫人面前牵线搭桥时,本杰明夫人没有多想,直接就同意了。

反正,给默肯挑选妻子,不需要她娘家有钱,更不需要她娘家有权,只要是个聪慧貌美的人就好,就连他自己都无所谓。

可见过几次玛德琳小姐之后,莱逊这才品出些味来。

她确实很聪明,也十分会伪装自己的心思,她的话看似无心,却总是让人不禁听进心里,让人的天平往她那里偏。

玛德琳的目光注视着他,她思索着真正的问题,良久后才开口。

“莱逊先生,我不想嫁给温斯顿·默肯,你能不能帮我?”

“为什么?”莱逊不解的反问。

他听见这个问题之后,明显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她知道的并不是关于詹尔茨先生的秘密。

如今的詹尔茨先生,在接手他哥哥的工厂之后,由于想做出点成绩安抚人心,就在州府的铁路工程上低价竞标,暗箱操作,亏本接下了这个项目。

但詹尔茨不会真的甘愿亏钱,他暗中命令熔炼工厂缩减了钢材的材料强度,送出去了一些次等品,现在工程已经完毕,铁轨铺设完整。

就在玛德琳小姐安坐在花园里吃午餐的那个雨天,新开通运行的一段铁轨出现了严重的事故。

运送煤矿的列车整个倾倒在野外,好在没有什么人员伤亡。

如果被查出来祸患的真相源自工厂,那么詹尔茨先生很有可能会面临牢狱之灾。

而作为他的首席律师,莱逊也是在火车事故当天才被詹尔茨先生告知,他究竟背地里做了什么。

有时候,客户就像一盒混装巧克力,很容易吃出来意外的味道,时刻给你一个惊喜。

他一只脚陷入地狱,而另外半只之所以还没陷,则是因为踩在他侄女这桩婚事上。

如果玛德琳能与默肯结婚,那么詹尔茨家族的背景就不同了,他甚至能与州长坐在一张长桌上亲戚相称,眼下的大事故,到时候就只用自罚三杯。

在莱逊的问句之后,玛德琳没有思索,便道:

“我虽然没长多大岁数,可脑子还算清醒,外面报纸上都说我叔叔是要把我卖过去的,我看得到。况且,我不喜欢也不是理由吗?”

“无论他是谁,我都有不喜欢他的权利。”

她表现着一个年轻姑娘对人生之事的烦恼,内心努力镇定下来。

她明白,越要追究最能一击致命的问题,就越不能表露出来,而感情是最好的迷药。

自由,财产,为了这些她父亲留给她的东西,玛德琳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为了得到那个目标,她愿意忍受一切困难。

她没有给莱逊回答的间隙,紧接着说道:

“我不喜欢无趣的人,莱逊,你想知道我喜欢哪种人吗?我喜欢你这种人,所以我不会嫁给他,我需要你帮我劝我叔叔,阻止这一切。”

“你是他最心腹的人,你知道他的一切秘密,他一定会听进你的话,不是吗?”

房间里再次陷入寂静。

玛德琳的话好像烟雾弹,彻底将这池子水给搅混了。

莱逊凝噎片刻,他最开始只是热血涌入脑子里,差一点就相信了。

但他迅速抽离,探究这个姑娘的双眸,只看见她眼底的谋算与冷静。

莱逊以前结过婚,他知道自己根本配不上她,也更有经验,知道真正的告白者,并不会像她一样是这种眼神。

她的每个情绪,都有种谋而后动的虚伪。

他盯着她的嘴角,心里漏了一拍,有些酸楚。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詹尔茨小姐,你的女仆在哪里?我应该送你回到她们的身边,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莱逊直起身,他发出逐客令。

玛德琳深呼吸,她的目光一瞥,忽然看见桌角被几本书压在底下的一方手帕,那是下雨那天她给莱逊的,是她的东西。

她忽然将那手帕抽出来,举到莱逊的眼下。

“这是我的东西,我看出来了,你也喜欢我,对吗?否则你为什么要留着它。”

“莱逊,你以为自己又伪装的很好吗?你真的要眼看我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吗?”

面对玛德琳的指责,莱逊闭了闭眼。

“詹尔茨小姐,你的女仆在哪?”

倏忽间,莱逊整齐的衣领被一双手揪住,温软的嘴唇覆盖着他冰冷的面颊,将他禁锢到墙边。

他闭着眼,顺从玛德琳身上那股淡香入侵他错乱的呼吸,莱逊失了神,难以克制的回应着。

忽然,一切戛然而止,他听见玛德琳用一种笃定的话语在他耳畔说道:

“莱逊,我一定要把你拖下水,我还会来找你的。”

说罢,她抽身离开,仓促的奔下楼,走出律所,朝对面的那条街走去。

莱逊在办公室的窗台边远眺,看见了她的身影,她又钻进了美容店的后门。

他感觉自己心脏止不住的跳动着,待他回到办公桌后,收起玛德琳丢下的手帕,又将稍微散乱的文稿收进柜子里。

莱逊在落锁前深深的盯着那些文稿。

如果他把这些东西公布出去,他的事业就会毁掉,但詹尔茨先生也会同样被毁了。

唯一的好处,就是玛德琳能得到她想要的。

莱逊琢磨着这个吻,他发觉自己因此动摇了一瞬间,哪怕他知道可能都是假的。

玛德琳回到了美容店里,莉莲与另外两个女仆正在满店里搜寻她的踪迹,看见玛德琳重新出现在店内,那两个女仆才松了一口气。

“小姐!你去哪里了?你怎么能一个人乱走呢?要是詹尔茨先生怪罪我们没有把你看好,恐怕你就没有机会再出门了。”

其中一个女仆说话带着威胁的意味。

玛德琳有些不耐烦。

“我人不是在这吗?你就这么跟我说话?”

说着,她从胳膊上扯下来两条镶嵌着宝石的手链,塞给那两个女仆。

“要是回去告状了,你才是会被换掉的那个人,不如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皆大欢喜。”

玛德琳还提醒她们:“这一条手链值几百美元,我叔叔有给你们那么多钱吗?”

那两个女仆犹豫片刻,闭上嘴巴,默默将手链收进口袋里,不再说什么,反正,她人又没不见。

裁缝店内,昨日的订单修改完毕,今早差人送往了客户的家中。

可不到半天,这位客人又将衣裙原样送了回来。

第38章

工作间内,被退回的裙子还装在糊了布的纸箱里,两个学徒围在一旁,悄声商量对策。

“杜丽还不知道这事儿,她已经去楼上接了任务,正在制作礼服,这会儿肯定没空来管这个。”

“助手们现在都没空。”

“要不我们自己先试试?万一应付过去了呢?”

“光靠我们俩肯定不行,得再找帮手。”

学徒乔恩与学徒文森密谋着说道,他瞥见走廊里路过的一个眼熟身影。

忽然灵机一动,乔恩跑出工作间,在楼道里对着拿了一盒布料的埃洛伊斯喊出声来。

“埃洛伊斯!等等,过来一下,我们找你有事儿。”

埃洛伊斯听见有人叫,就回过头一瞧,原来是昨天一起赶订单的乔恩和文森啊。

她正要送哈尔斯指定的一种内衬布上楼,这事儿可耽误不得,哈尔斯现在连一点蚊子血大的差错也容不下,便道:

“我把东西送完就来。”

埃洛伊斯继续向上,她有种不好的感觉,又遏制住这种晦气的念头,心想。

上辈子每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不过多久就会有个倒霉的事情在前面等着她。

老裁缝的工作间里摆放着许多与制衣无关的东西,例如棋盘,例如水晶摆件,甚至还有一套精密的黄铜望远镜架在窗边。

给人一种,制衣只是老头闲暇时的消遣的感觉,不像哈尔斯的工作间那样纪律严明。

此刻哈尔斯他们正在优先制作詹尔茨小姐的礼服,上次上门修订了尺码和版型,这个订单还算是有把握。

埃洛伊斯把她手里的布料摆上置物架,又找来一张便条,注明材质与颜色,再用细麻绳穿上,方便寻找。

她回头看了一眼匆忙的工作间。

每个助手都在苦苦的熬设计打版,就连哈尔斯也手拿着剪刀,有些出神的思考些什么。

上辈子埃洛伊斯已经习惯这样的局促场面,每个季度上新之前设计部总会如此,她此刻就像是鱼儿得了水,感觉对味儿了。

收回目光,埃洛伊斯走下楼,进入了学徒工作间。

这里的房间没有那么宽敞,由于学徒们要每周制作基本数量的商品,放进展柜对外售卖。

所以,这间小屋里整齐摆着六台缝纫机,各种时髦布料,精致辅料,不要钱一样堆在木架上,乱糟糟一团。

乔恩高高瘦瘦像个烟杆,文森则远看有些像个秤砣,这二人聚在一处视觉效果颇具喜感,他们俩常年受哈尔斯的磨砺,并不算很难相处。

这人与人之间最初的距离感,通常一起加个夜班就能抵消许多,若是工作上还能互相帮助,那便锦上添花了。

埃洛伊斯思索着他们为何要找她,走过去,拍了拍乔恩和文森,面露疑惑。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儿呀?”

文森与乔恩让出一个口子,向这位实力过硬的杂工求助道:

“这是咱们昨天修改的成品,这客人又把衣服退回来了,她还是不满意。”

埃洛伊斯的目光将那衣裳扫一遍,脑子里迅速的分析着问题。

“所以呢?你们叫我干什么?”

乔恩其实之前很不看好杂工进工作间帮忙,认为只是聊胜于无而已。

但埃洛伊斯缝出来的布片竟然通过了杜丽的标准,没有叫她离开缝纫机,这真是稀奇,说明她的基本功充足。

故而,乔恩与文森十分丝滑的转换了态度。

乔恩清清嗓子,说道:

“现在店里正忙,这点小订单不宜打扰他们。”

“况且,只是一个小商人的妻子而已,又不是什么重要角色,我们要是能应付下来,那岂不是为店里减轻负担?”

“在列的各位,谁还不会两手。”

“我的意思是,埃洛伊斯,你要不要加入?”

他的话听起来有些自负,但实际确实如此。

乔恩与文森,前者对颜色的搭配受到过老裁缝的夸赞,后者运用手工蕾丝的技巧十分丰富,但他们两个都不太精通设计上的功夫,只是合格水平。

埃洛伊斯捏着下巴若有所思。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倒霉事,只是加班而已。

“我?我可不行吧……”

倒不是她弄不好,毕竟改衣服太费时间了,她还要找机会去上司面前表现呢,如果能多一个人帮忙缝纫,埃洛伊斯就可以想办法弄来操刀改设计的活。

乔恩与文森正预备说些什么。

“埃洛伊斯!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门外,瞥见埃洛伊斯的影子,范妮有些生疑,生怕她又抢先了什么好事儿,踱步推门而入。

她忽如其来的闯入十分合时宜,埃洛伊斯灵感忽然降临,她抬起手臂,朝范妮指过去,又迅速放下。

“她,除非你们劝她也来,否则我是不会加入收拾这个烂摊子的。”

其实这不算是个烂摊子,多少杂工求而不得,但埃洛伊斯偏要这么说。

范妮指着自己,“我?我什么?”

乔恩与文森互视一眼,埃洛伊斯给范妮让出一个位置,他们将目前遇到的问题又重新复述了一遍。

范妮迟疑的看了看被退回来的衣服,她不明白这还有什么需要改的,她可干不来设计画图的活儿。

“要我加入不是不行,只不过,我只做缝纫的活儿,其他事情我可不管,若是这个订单的奖金下来了,你们也得分给我。”

范妮害怕自己应付不来,但她见埃洛伊斯也在,更害怕让她得了什么便宜。

一开始范妮觉得自己那么好心好意的接近埃洛伊斯,她居然不回应,就惹了范妮的不痛快。

在乔恩的劝说之下,四人组神秘兮兮的将工作间大门关起来,将那条裙子从盒里重新掏出来。

这是一条浅色缎面的一体式长裙,没有分成上下两件,中间有一列精致的手工珍珠排扣。

原来的高圆领被修改成了方领,初版的流仙式袖子有层层叠叠的手工蕾丝,但昨天被埃洛伊斯拆掉了,现在只是直筒窄袖。

由于范妮只愿意缝纫,文森也不擅长改版,乔恩本想试试改设计,叫埃洛伊斯去干手工,但埃洛伊斯没有同意。

“依我看,不如我们各出一版设计图,看谁的更好。”

“埃洛伊斯,不是我不让着你,在这店里干了这么些年,总比你见识广些,万一把你比下来了,恐怕你就要生气了。”

乔恩并不是看不起她,反而,他确实是顾忌了埃洛伊斯的脸面才这么说的。

这年头,女裁缝比男裁缝路子要窄,做学徒也更艰难,外面的裁缝不一定会把这个教给她。

埃洛伊斯摸摸下巴,如果不是她贷款了上辈子的经验,恐怕确实拿不下。

“又不耽误事儿,让我试试呗。”

见她坚持,乔恩撇嘴,从桌子上取了纸和炭笔递给她。

一旁的范妮和文森则有些没耐心,不过,见乔恩没反对,也就没有开口说什么,反正他们觉得,埃洛伊斯不会赢得过乔恩。

埃洛伊斯接过炭笔和纸,她找了个软凳子坐下,捏着炭笔的手先在纸面根据这位客人的身高体重信息画出比例图。

“唰唰”两下子,乔恩还在思索如何落笔,就听见埃洛伊斯手上的动静儿,他好奇地看过来。

埃洛伊斯十分专注。

她微微垂首,眼皮半阖,时不时抬眉瞧一眼被范妮和文森套上人台的裙子,又继续落笔。

方才她听文森说过,这位夫人是商人的妻子,这商人是个船商,埃洛伊斯又问,得知他妻子并不是这里的人,而是西欧某个小国家道落魄的男爵小姐。

所以乔恩说,这样的客人并不重要。

哈尔斯与杜丽的设计充满了美式风情,张扬而富有活力,在镀金时代,十分符合当下因时代而名声鹊起,需要能体现出地位的贵妇人们。

但这订单的客人原本是家道中落的贵族,或许并不喜欢这种张扬的风格,也说了初版太繁琐。

埃洛伊斯吸取了一些帝政时代的长裙风格,将后臀的裙摆幅度缩减,又把原本的直筒窄袖改成灯笼袖拼直袖。

袖口收紧的部分从虎口一直延伸到手肘,手肘以上是蓬松的灯笼袖,方领没有修改,但把留下的花边抹掉了,改成包边。

没有过分追求沙漏型,她将裙摆的褶数增加了三分之一,做出自然的弧度和飘逸感,保留了珍珠排扣。

乔恩在一旁摸着下巴沉浸思索,明明改都地方并不多,怎么看着效果不太一样了?

况且,他没料到埃洛伊斯还真会画专业的图稿。

“还算不错,埃洛伊斯,既然你画的这么好,那就用你的这个版本吧。”

乔恩干笑两声回头,看向文森和范妮:“你们觉得呢?”

乔恩只用五秒钟时间就放下了炭笔,他知道自己的水平,他也做不到更好,干脆就不画出来丢人了。

只要他不画,就没人知道他不擅长不是?

文森无所谓,范妮内心感情复杂,难以组织语言,乔恩赶紧趁他们还在反应,直接拍定下来。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开始动工吧!我来拆线。”

乔恩从货架上取了一把小剪子,没等埃洛伊斯说什么,就自顾自去拆衣服了。

埃洛伊斯眼底浮现一抹得意,这情绪只在她脸上转瞬即逝,又换成淡然的模样。

工作间内,四人一面忙碌着这里的工作,一面又要被差遣出去给助手们帮工。

好在需要改动的地方并不多,几人轮流来做,花掉一整日零碎的功夫,也就把这裙子给完成了。

待杜丽困倦的从工作间走出来,才被埃洛伊斯等人带着,直接奔往学徒的工作间。

“什么?那客人又把衣服给退回来了?”

虽然,这衣服的总价超过一百美元,再怎么修改店铺也只会亏损一些不值钱的人工,但杜丽又听乔恩徐徐道来:

“事情是这样的,我和文森,埃洛伊斯与范妮,见你们太忙碌,恐怕没时间处理这个小订单的后续,就自作主张给改了。”

“设计是埃洛伊斯做的,我们已经修改完成,只等你去瞧一眼。”

乔恩这时候提埃洛伊斯,主要是怕杜丽不满意,至少最先被质疑的不是他。

埃洛伊斯心知肚明,但笑而不语。

杜丽闻言,她那张常年扑克一样的脸也划过一阵惊诧。

“真的吗?埃洛伊斯。”

埃洛伊斯点头,给杜丽打开学徒工作间那扇门,映入眼帘,便是最中央那人台上穿着的长裙。

埃洛伊斯解释道:“出力的是范妮和文森,我只是动动笔。”

范妮忽然听埃洛伊斯说这话,抬起头看她一眼,见她丝毫没有假意,又迅速把目光抽回来,期期艾艾地盯着脚尖。

她不是不愿意跟自己交朋友吗?怎么这时候又开始跟杜丽提她的辛苦了?

杜丽没有回答,她将那衣裳打量一圈,又走近了,解开排扣查看里面,见到了范妮和文森做的部分,也点点头。

“范妮和文森确实做的很好,不过,埃洛伊斯,你可从来没告诉我你会设计,图纸在哪?”

埃洛伊斯又把手稿交给她看。

杜丽看过一遍,彻底安心了,她的表情波动并不大,平静说道:

“打包好送去给那客人看看吧。”

听杜丽这么说,四人组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庆幸的,能过她的眼,证明这是一个合格的商品,可以以霍德华的名义售卖。

这对之前从未自由处置过定制女装的几人来说,算是一个进步。

当晚,埃洛伊斯细心的处理好了后续包装,才洗洗身上的灰尘,回小隔间休息。

范妮早爬上床铺,但她一直没有睡觉,而是等着埃洛伊斯把灯吹灭,躺进了被子里,才开口说道:

“你今天画的图,还不错。”

埃洛伊斯昏昏欲睡,她瘫在床上侧过脑袋,没听清。

“你说什么?”

范妮无语凝噎,她把眼睛闭上。

“我说明天早上有培根吃。”

埃洛伊斯听清了,肚里的馋虫被勾出来,听见“咕叽”一声,她摸着饥饿的胃部,沉沉的睡着,也没继续回答。

第二日清晨,埃洛伊斯又起了个大早,她盘完头发,脸也没洗,奔往厨房,扒着隔间的木框往里瞧。

厨房里的柜子,都没有刷漆,深色原木风格,琳琅满目摆着食材,就是没瞧见范妮说的培根。

埃洛伊斯怅然若失的回盥洗室清理面颊,她掬起一捧冷冽清水拍上脸颊,瞬间清醒了不少。

今天的任务十分清晰,就是帮助跑腿,连续往返仓库取布料去工作间,拿上去给哈尔斯抉择是否使用。

已知,他已经熬出来了其中一位客人的图稿。

而雷蒙德近日没什么事儿,他没有在店里闲庭信步引人烦,只是每天来打卡,点点总账,偶尔发点奖励,又离开。

倒是他的妻子凯瑟琳常来看望还在卧床的老裁缝。

这日清晨,纽约又是个阴冷雨天,凯瑟琳抵达店铺时,埃洛伊斯还在往嘴里塞黄油面包,两腮装满了,也填不了她的饥饿感。

她坐在人堆里,耳畔只有叮叮当当的餐具碰撞声,同事们在议论近日的报纸,闲谈,聊最近剧院新上台的女演员。

而凯瑟琳的出现就像是雨天的火炉,她看起来春光满面,与裁缝店里倍受摧残的员工们一比,简直如同娇花一样。

不过,这回凯瑟琳给大家带了几箱冒着热气的玛芬蛋糕。

埃洛伊斯一点也不挑剔,她期待地看着蛋糕发到自己面前,举起来啃上一口,顿时把同事们在背后议论凯瑟琳的坏话都给打消掉了。

这么人美心善的女士,怎么能说她是个被惯坏的傻大姐呢?

埃洛伊斯决定,若是她下次再碰见有人议论凯瑟琳,一定不能做沉默的大多数。

凯瑟琳分发完小蛋糕,带着仆人和新鲜的水果上楼去看老裁缝。

埃洛伊斯捧着热乎的甜品,还没有吃到三分之一,就听见上面传来隐约的喊叫声。

老裁缝再次发病了。

第39章

凯瑟琳带着仆人上楼,刚刚嘱咐了照顾老裁缝的人,要注意许多的事项,又把水果交给他们去清洗。

床榻上,老裁缝感觉自己的身体有所恢复,他已经坐起身,虚弱的与凯瑟琳打了招呼。

又准备询问店铺近况,却忽然剧烈的咳嗽哮喘起来。

没想到,话还没说上半句,他就在凯瑟琳的面前晕死过去,吓的她像只苍蝇一样乱窜,慌张的去找药,找医生。

整个裁缝店灯火通明的闹到了后半夜,但他年龄大了,病又凶猛,实在是油尽灯枯。

今早能坐起来,已经算是回光返照。

医生也无力回天,当夜,便告知了他的子女们,这可能是他最后的时间。

他的三个子女守在房里看着他于窗外破晓时咽了气。

霍德华先生的讣告,于他离世一天之后刊登上晨报快讯版块里,占着一块不小的空隙。

红褐色瓦顶的教堂内,吊唁仪式办的十分低调。

松枝装饰的灵堂内摆放着许多祭奠花束,不过这个月份,除开耐寒的月季,没有什么其他选择。

大理石的地砖上,湿漉漉的鞋印显得有些缭乱。

埃洛伊斯一身漆黑,她头上戴顶宽檐黑帽,雾面绒衬遮住她眼前一小片光线。

她在阴影里抬眼向前看,耳畔听见范妮与其他同事在低声说话,她又继续垂下眼皮,保持思考。

租赁来的黑色长裙有些偏瘦,紧紧勒着她的身躯,外面又下雨,覆盖一层湿润的寒意。

埃洛伊斯扯了扯袖口,她抬起头看出去,教堂外有三五位报社记者,雷蒙德在与他们交涉。

也有一些霍德华家的亲戚,老裁缝的忠实客户,以及圈子里的同行。

他们默哀一会儿,寻不到哈尔斯的身影,又去同雷蒙德和丽塔说话。

“凯瑟琳亲眼撞见那场面,她被吓坏了,现在在家休息。哈尔斯?他刚刚还在这里。”

教堂的门廊下,雷蒙德与安东尼,坎宁议员他们闲聊。

安东尼太太正在安抚丽塔,她哭成了泪人,在教堂里为她父亲归置棺椁里的陪葬物。

教堂内的人皆穿着鸦黑色服饰,整齐的排列在一起,聆听神甫的祷告,雷蒙德也不确定谁在不在。

但是,他看起来与往常没有什么异样。

比起伤心,似乎更操心要如何挽留住生意,以及,万一哈尔斯要走,他的应对之策。

于是,雷蒙德对安东尼使使眼神,他们二人走到一处人少的角落。

“怎么样,老兄,请托你帮我寻找的裁缝,人答应了吗?”

安东尼露出安稳的神情,他瓮声瓮气道:

“意外来的太快了,谁能料想到,昨日我捎口信去请他,但康奈斯说了,他家里临时有事,现在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援助你,一个月过后,他就要回欧洲去。”

雷蒙德手指敲击着教堂里的护墙板,若有所思:

“一个月,很足够了,在这个时间内,我会找到一个最适合合作的裁缝。”

安东尼十分不明白为什么这两兄弟要闹成如此地步,他见雷蒙德没有挽留哈尔斯的意思,也不多嘴。

“再过三天,等康奈斯从客户的家里离开,就会直接到你的店里去。”

“那就好,我总算也是放心了,哈尔斯这人顾忌遗嘱的内容,不会让我有跟他客套的机会。”

原本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雷蒙德早做了准备,从圣诞前开始,他就在四处打通人脉,寻找一个专业成熟的裁缝。

也得到了许多候选人的名字。

那个时候,安东尼正巧遇见他曾经上过同一所中学的校友,主要在柏林发展,有头有脸的私家裁缝师,康奈斯·乔耶。

雷蒙德思来想去,其他人要么手艺不够,要么名气不够,他自己认识的人但凡能符合标准,又是些竞争对手。

于是,就给安东尼回信,希望请他介绍这位裁缝认识。

安东尼知道,雷蒙德迟早是霍德华裁缝店的继承人。

他十分愿意卖雷蒙德一个人情,便立刻向校友写信,劝说这位被奉为艺术家的大师在纽约多留一段日子。

并积极的与他来往,积累情面。

昨日突发噩耗,安东尼接到消息,立刻便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好了措辞发出,今日中午,他就得到了回复。

雷蒙德思索着店铺里可能会跟着哈尔斯走的职员,考虑要招多少人。

他回过神来,对同样在思索的安东尼问道。

“诶对了,听说你最近在计划弄工厂?”

“不算什么工厂,只是租了半层厂房,打算招揽十来名工人做些东西,专供给我的店铺。对了,我还想求你,过两天给我弄些好样版……”

雷蒙德挑起眉头:“这算什么难事。”

安东尼针对的客户群体多为需要实惠的平民市场。

雷蒙德家里做的是高级定制,随便怎么给他提供点设计服务,都影响不到自己。

与此同时,哈尔斯乘坐马车驶向霍德华裁缝店。

他面色苍白,精神涣散,脑子不停回放自昨日开始发生的一切意外,最终定格在雷蒙德送走来客时那虚伪的面孔中。

他实在是厌倦了雷蒙德这副无事发生的嘴脸,就好像只是死去了一截水管,而不是他的父亲。

但要说父亲亏待了雷蒙德多少,哈尔斯并不觉得。

哈尔斯准备回到裁缝店,他打算将订单的设计图画完,有始有终的交给雷蒙德,再与他分道扬镳。

反正,依据他对雷蒙德的了解,他一定会有后手准备。

前一天,在霍德华先生死去后的两个小时内,他的律师便上门来,当着众子女的面公布出遗嘱。

遗嘱上明确说,霍德华先生在世时,在州内有三处房产,两块租赁出去的土地。

这建筑包括裁缝店的那栋楼,雷蒙德现在居住的别墅,以及一个靠近郊外的花园农舍。

这些东西都属于了他的第一继承人,也就是长子。

剩下的股票,银行存款,他给了哈尔斯。

给丽塔的东西,则是他私人所有的古董珠宝收藏品,共有六十七件。

哈尔斯很难过。

他父亲的身体已经不好很久,对于他的离世,哈尔斯已经有所准备,所以他并不是为这个而难过。

早在那之前,哈尔斯不止一次跟父亲提出过,他的理想就是承家里的店铺,又日夜不停歇的将精力耗费在这门手艺当中。

但他的父亲似乎并没有看见他的努力。

根据遗嘱,现在裁缝店完全属于雷蒙德,跟他毫无关系,父亲只给了他一大笔足够一辈子吃喝不愁的钱。

哈尔斯十分因此沮丧。

好在,父亲还算有一点点信任他,没有把这笔钱设立成信托,而是一次性给了他。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哈尔斯发现自己有了起家的本钱,于是他下定决心,打算自立起门户。

仪式漫长,这意味着一个曾经掀弄过纽约上流社会,服装时髦风云的大师就此长眠。

他会被葬在教堂后的坟地里。

教堂内,死过一次的埃洛伊斯没有多为死亡而触动,她站在原地,默默等待集体的吊唁结束。

她思索着下午还要回一趟家里,将这衣服退回租赁店,还想洗个舒服的热水澡,于是拔腿朝外走。

“埃洛伊斯……等等!”

范妮提着裙摆从背后疾步走来,跟着的还有乔恩与文森。

“我要去附近弄点东西填饱肚子,你们要一起吗?”埃洛伊斯问。

从昨日开始,店铺便彻底关闭运营,所有的人都在帮忙准备后事。

就连下葬的棺材都是乔恩斯跟着曼迪去棺材店里订购的。

埃洛伊斯则是帮露丝太太给十几位排队的客户手写信件。

告知老裁缝去世的噩耗,并承诺店铺照常运营,她的字迹不好看,但她的拼写失误率很低。

他们这些人已经连轴转一整日没有吃过什么正经食物了。

吊唁仪式稳步进行,临时凑成的四人组总算有了些空闲时候。

“走吧,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好吃的店。”

范妮说着,回过头仔细观察了一下教堂里的情形。

老裁缝的心腹,例如曼迪,又例如露丝太太,他们似乎对雷蒙德对生意的继承没有任何异议。

他们始终在他身边,一起接待前来送老裁缝最后一程的宾客。

但哈尔斯工作间里的人,例如杜丽,又例如乔恩与文森,他们似乎处在犹豫观望的态度里,毕竟也找不到哈尔斯人在哪。

而哈费克林早就与显然倾向雷蒙德的助手,学徒们一起勾肩搭背去了酒馆。

范妮邀请了乔恩与文森,又叫埃洛伊斯一起吃午餐,是为了探探她的立场。

所有的人都在互相打探,偏偏只有埃洛伊斯静静的杵在人堆里听祷告,叫范妮看见,总觉得浑身不舒服。

埃洛伊斯面对他们的邀请,默认同意,她是真的饿了。

范妮带他们进入的店铺,与埃洛伊斯之前进入的小馆子比起来,要稍微高档那么一点。

埃洛伊斯跟他们走进去,选择了一个靠墙的洛可可风格木椅,沉重的坐在了软垫上,她摇响铜铃铛,唤来侍者。

“给我来一份黄油面包,一份烤培根洋葱汤,一块炸鱼,再来一杯淡啤!”

听完埃洛伊报的菜名,范妮无语凝噎,原来她真是单纯来吃饭的?

范妮点了一份肉丸焗面,双手撑在铺着白布的桌面,看向乔恩:

“你们俩与哈尔斯接触的多,你们觉得,他会离开店铺吗?”

乔恩也学埃洛伊斯要了啤酒,他知道范妮在想什么。

“这个嘛,谁能说得准,不过我可以直白的告诉你,哈尔斯去哪我就去哪。”

乔恩与文森给哈尔斯做学徒那么久,即便留下来,也不会被以后的裁缝信任,范妮也心知肚明,问出来只不过是个幌子。

“埃洛伊斯,那你呢?”

范妮回过头。

埃洛伊斯盯着她,搅动侍者赠送的柠檬水,嘴唇一抿:“我偏不告诉你。”

第40章

身着纯黑素装的四人坐在宽敞的餐厅正堂,比埃洛伊斯第一次进这种店的待遇高了不少,她紧靠着胡桃木百叶遮盖了大半边的橱窗。

这里是可以欣赏街景的好位置,也不用担心被外面人看见。

头发使用了过量发蜡的侍者经过,留下七八银盘的食物,打断他们低声交流的话语。

埃洛伊斯稍微仰头,她就能看见对面的小教堂和稀疏的行人。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留下来,一切结果,你看我明天去不去店里,就能知道喽。”

她收起戏弄范妮的心情,伸手将桌面一颗鲜切的青皮柠檬掐出汁水,撒在鱼肉的焦褐上,又添加了一匙白酱。

“反正我会留下来,若是你们俩和杜丽跟着哈尔斯走了,空出来的位置,我岂不是能有机会了?”

范妮见埃洛伊斯不说,就对着乔恩与文森坦言。

“祝你好运吧范妮,以我对雷蒙德的了解,恐怕,他会找来比哈尔斯更难伺候的裁缝。”

文森说罢,从口袋里掏出革巾包裹的钱币,他抬手唤来侍者替整桌买单,埃洛伊斯想出声阻止。

“别客气,我们两个跟着哈尔斯,你们要是都跟着雷蒙德,咱们说不定以后还会成为竞争对手,到时候就请手下留情吧。”

埃洛伊斯觉得,他这话,大概率不会一语成谶。

临走时,一行人穿过街道,回到教堂,此刻棺椁被收拾好,接下来就是下葬。

流程到这一步,露丝太太说,店里的员工们都可以自行回家,于是埃洛伊斯又往有轨车的大街走。

没走多远,她就听见身后传来车轮倾轧路面的声音,回过头,原来是安东尼。

他从车里探出脸,头顶上的礼帽差点从车窗跌出来,朝埃洛伊斯招招手。

“埃洛伊斯!”

她停下脚步,看着小胡子的马车靠近,心想着,他必然是要告知什么内幕消息。

“……我建议你跟着雷蒙德混。”

安东尼撵上来,对他买股未来必然有所作为的埃洛伊斯,第一句话便这样说道。

“为什么?”

她的心里有个猜测。

“他请到了一个私人裁缝师,很有名气,很受追捧,如果能跟着这个裁缝师学习,学到他一两分,对你很有帮助。”

安东尼没说人是他搭桥牵线,他回头瞧瞧,见没人注意到这里,又道:

“可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也千万不要让哈尔斯的人知道了。”

万一这两兄弟哪天一拍脑袋和好了,此时给雷蒙德介绍厉害裁缝的他不就成罪人了?

“这是自然,不过安东尼,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我办?”

以埃洛伊斯对安东尼的了解,他不会白白把讯息说出来做慈善的。

“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安东尼被她戳中,气急败坏道。

他又清清嗓,说道:

“我只是来告知,以后我的店铺再不需要任何人为我提供货源了,因为,我办了一个生产厂,最近还刚有一批缝纫机到货……”

埃洛伊斯对安东尼的行动力有些钦佩,她闻言,目光含笑。

“没关系,现在我也不必寄卖物品补贴家用了……等等,你不会是想让我帮你调试机器吧?”

埃洛伊斯之前在安东尼面前展露过她对机器和手工艺的精通。

况且,都是老朋友了,你帮我我帮你,用不着花钱,只要不花钱,安东尼就会做。

她思索着,或许可以长久的发展安东尼这个资源,便道:

“如果真是,那我答应帮忙就是了,算是谢你告知这消息。”

安东尼得到这话,不由乐呵起来,心里喜滋滋的想,又省下一笔开销。

他给埃洛伊斯递了名片,上面标注着新工厂的地址。

随后,埃洛伊斯便挥挥手,目送安东尼的马车离开,她步行转轨车,到家附近又步行,再爬上自家阁楼……

摘下头顶的硬帽,她推开门,忽然听见幼猫叫声。

抬眼,舅妈正在抓取肩膀上站着的小猫咪,一面挥舞锅铲,摆弄锅子里面的食物。

她听见开门声,知道一定是埃洛伊斯回来了,便冲她求救。

“快把这小东西抓起来,它想上桌吃我碗里的肉糜。”

埃洛伊斯原本还有些疲惫,看见此状,立刻不想那么多了,她奔过去将那只纯黑的绿眼小猫抱在手中。

“这是什么时弄来的?”

舅妈指了指楼下:“你昨天不在家,没看见楼下的茜奥,被一条这么长的老鼠撵出了半英里……”

她双手伸出来比了比那老鼠的大小,又摸了摸埃洛伊斯怀里的小猫。

“茜奥的哥哥在郊区做兽医,今天给她找来了一笼小猫,这是她送我们的,说这只最难照看,总是把她刚打好的稿件踩脏。”

现在打字机印出来的文稿,都得晾干几小时才能摞一起,不然会花。

特莉笑呵呵地说道:“现在看来是挺难照顾的,诶?埃洛伊斯,你怎么穿着这样的衣服?谁去世了?”

“店里的老裁缝。”

埃洛伊斯简单答道。

她转身抱着小猫离开,回脱掉身上的黑色衣裙与外套,封回纸袋子里,又套上件棕色亚麻长外套,又抱着猫走出来,蹲在火炉边。

“我要给它取个名字,叫黑豆。”

埃洛伊斯无论哪辈子都没有养过宠物,上辈子小时候她连自己都没有家,这辈子开局又连自己都吃不饱

眼下,她忍不住开心。

可她十分怀疑,这小猫这么丁点,能捉到将茜奥撵了半里地的老鼠吗?

不过,再回看自家的这小阁楼,埃洛伊斯就没有了当初的那种满足感。

这屋子里确实有老鼠出没,偶尔还能听见老鼠在隔壁仓库啃食家具的声音,在当初饥不果腹的她看来,这点问题根本不是问题。

那时,从小单间搬进阁楼,她会觉得豁然开朗,不再每天下班之后回家,感觉这辈子都这样了。

埃洛伊斯此时再审视居住环境,她抱着猫四处走,显然无法再说服自己。

一会儿觉得门口少了一张地垫,一会儿又觉得卧室里还得再买张桌子,置一个烛台,窗户上也少了窗帘,那里还能再挂上一幅画。

等她从这种巨额畅想中回过神来,楼下的老约翰忽然在楼道里叫她。

“埃洛伊斯!埃洛伊斯!有给你的信。”

“来了!”

埃洛伊斯丢下猫,跑到楼下,接过一张薄纸叠成,用红色蜡膏,盖印封过的信纸。

上面是坎宁太太的署名,埃洛伊斯就定了心。

她是被坎宁太太介绍进裁缝店的,即便是要走,还是要留,都应该听听她的意见。

埃洛伊斯把自己关回卧室里,拆开信件,上面是坎宁太太有些顿挫的字迹,显然是现写的,就连那封蜡,都还没有完全干透。

她看完信,又把信收起来。

坎宁太太也想让她留下,难不成她知道要走的人很多?

埃洛伊斯思索着,去烧了两壶水,清理这段时间疲惫的身躯,又换上干净软和的旧衣,恰好,外边又下雨了。

自从城里离开雪季之后,气温有所上升,迎来了阵雨频发的时间。

第二日清晨,埃洛伊斯醒来,发觉自己的被子被露易丝夺了一半,另一半上蜷着小小的黑豆。

由于现在气候已经不算冷了,舅妈就住进单间,屋子里也没烧炉子,也并没有特别令人难以接受。

埃洛伊斯将露易丝踢醒,她昨夜回家已经很晚了,千叮咛万嘱咐过埃洛伊斯,一定要早点叫她起来。

起身三两下套好衣服,又帮露易丝穿她现在同样需要加上裙撑的制服。

露易丝双手拉着床尾,叫埃洛伊斯把束腰再系紧一点。

临出门时,埃洛伊斯将租来的一纸袋衣服拎起,嘴里咬着两片面包奔出街道,她要赶早一点的那趟轨车。

送回二手衣服,抵达店铺时,她发现自己竟然是最早的一个。

帮厨今天心情不错,因为今天她只需要准备十来个人的早餐。

“你可不是最早到的,曼迪和露丝太太天不亮跟着雷蒙德坐车出门去了长岛。”

“似乎是要亲自登门到那些重要客人的家里去,告知他们礼服的进度和后续工作的安排。”

埃洛伊斯听完,就安安心心的搬来一把椅子,坐在厨房的台面旁,一边与帮厨聊天,又顺便把没吃饱的肚子给填一填。

她听帮厨诉说了老爷子的遗嘱内容,其实内心感到无比的赞同。

哈尔斯若是继承了裁缝店,雷蒙德干别的事情也不一定会差。

但哈尔斯没得到店铺,由此埃洛伊斯大胆的猜测。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等哈尔斯在外面明白了经营的难处,雷蒙德又体会了技术的可贵,待时机成熟,他们未必不会重新走到一起。

埃洛伊斯深知,她在这店铺里的上升通道十分狭窄,永远也熬不到她来做设计师的那一天。

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学习一切可以吸收的东西。

埃洛伊斯回顾她进店的这些天,许多的知识一点点汇集进她耳朵。

杜丽的剪裁习惯,让埃洛伊斯知道,纽约上层贵妇们穿戴都没那么开放。

曼迪给商品定价时的果断,又让她明白了,近几个月流行刺绣花纹。

哈尔斯用料的偏好又让她观察到,什么材质的内衬最受重要客人的喜爱。

她总结了自己暗暗记下的东西,十分期待安东尼口中即将新来的私人裁缝师到来。

埃洛伊斯有预感,觉得自己一定能从对方身上学到点什么。

她想做一个知识的掠夺者,在暗中蛰伏,不断巩固基础,只等待机会来临的那一天。

在厨房消磨时间的空余,陆陆续续有几人从后门钻进来。

哈费克林没料到今天会在店里看见埃洛伊斯,他一早就得到消息,哈尔斯搬出了家里,并且纠集了他的团队。

埃洛伊斯平常与他们走的近,又常给哈费克林甩脸子,他以为,最不可能留下的就是她。

但眼下他还没功夫找茬,冷哼一声,伴着其他人往楼上爬,说要赶工制作哈尔斯留下的图纸。

埃洛伊斯坐在原地不动,等了半晌,哈费克林果然使唤巴顿那小子下来叫她去帮忙。

“我只是个杂工,做不好那些活儿。”埃洛伊斯的眼睑微微扬起,若有似无的笑。

巴顿挠了挠后脑勺:

“露丝太太留下话,说你要是没走,就升为学徒,哈费克林说,叫你别想着偷懒……”

学徒的周薪为二十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