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杜丽扭脸朝埃洛伊斯走来,她抿了抿唇:“咱们走吧。”
“噢噢,好的。”
埃洛伊斯瞬间对杜丽肃然起敬。
一分钟前,她还以为,又是一个优秀女性因为性别而被边缘化的恶性事件。
现在看来,是她想多了,杜丽纯粹是因为严谨,事事要亲躬而已。
在这里,硬本事还是硬指标,名声不说,至少能得尊重,她的心又不沉甸甸了。
也因为此,埃洛伊斯并不了解这里的生态,她不敢与杜丽随意搭话。
二人下楼,从厨房的后门出去,外面的路肩靠着一辆双驹铁皮马车,马车夫正在忙碌地挽套马绳。
这车,也正是埃洛伊斯之前隔着街道看见,心向往之的豪华座驾。
露丝太太和范妮已经在车中就坐。
范妮从里面伸出胳膊,笑眯眯地将杜丽拉上来,埃洛伊斯自己扶着金属把手最后进去。
马车夫嘴里高呼一声,皮鞭抽响,马蹄有节奏的踩着路面跺响。
“哒哒哒……”
埃洛伊斯不是没有乘过马车,但她上次搬家时乘坐的马车,仅仅只能算有个座位的铁皮箱子,行走时摇摇晃晃,她都害怕半路散架。
哪像这车厢,位置宽敞不说,里头还有丝绒布软衬的对排沙发,泛着光泽的布帘子用流苏绳扎在一旁,车厢里还摆着一只小炉子。
刚好能烤的她们不受寒冷。
要养这样一套马车,一年至少大几百美元。
唉,埃洛伊斯忽然惆怅地看向窗外,她现在穿的是好衣裳,出行也有这样的座驾,如果真的都属于她可就太好了。
马车一直驾驶出城,在接近十一点正刻抵达长岛,那片权贵家族遍地扎根的地盘。
墨绿色常青树林与蟠虬在土地上的树木映入眼帘,冬末草地上堆着腐叶,好几座庄园相隔不远,在水畔依次矗立。
庄园建筑,淹没在周围的一圈树丛中,里面枯黄的草坪宽广,静谧自然。
埃洛伊斯乘坐的车穿梭在岸边石砖路上。
稍侧脸就能看见,码头探出水面,与对岸那些略显萧索的庄园建筑遥遥相望。
她好奇地将目光投去,描摹远处那些景观,岁月静好。
与充斥着锐利机械,冰冷而又横平竖直,人人行色匆忙的城内简直两个世界。
抵达时,接近正午的天色泛白,几缕阳光穿透铅灰云层,地上湿漉漉的。
露丝太太向车内几人提点道:
“这里的客人十分重要,进了庄园,不要乱走动,若是需要重新修改尺寸,或许咱们还得留下用一顿午餐,注意不要丢了仪态。”
埃洛伊斯点头,她来之前也想到了这一点,看来今天又是吃不饱的一天。
马车穿过一条鹅卵石小道,小道旁栽种柳树,如今冻的没什么叶子,鬼影重重。
她们的马车在一道栅栏门前停下。
马车夫引着看门人的视线,敲了敲车上漆的图案,无需多言,那看门人便打开大门。
将车放进去,又顺着石板道走了一分钟,穿过一片花园里的窄路。
花园中间有座圆形花房,四周围着刷乳白漆的木格玻璃窗。
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面摆满这个时节通常会枯萎的植物,不知要耗费多少碳薪,竟犹如绿野仙踪。
马车走出花园。
面前一片方形池塘在H形的庄园建筑前躺着,池子里飘着些没打捞的枯树叶,静寂如镜。
倒映着灰蒙蒙的湿润天空。
埃洛伊斯上辈子看过某个科普,说庄园前头修水塘,是为了反射阳光进屋里,否则靠里的房间白日都得点蜡烛。
白色建筑物,深灰色瓦顶,气派富丽,光滑的石壁上有夏季花朵爬过的藤蔓,又过冬,如今只剩下纤丽枯枝。
她们在侧门的小广场地砖上下车,前来迎接的是收到信儿的庄园女管事。
埃洛伊斯与范妮从车上下来,她们拎着几口皮箱与手提袋。
皮箱里面装着小姐要试穿的样衣,手提袋里是工具。
样衣是前些时候霍德华老裁缝按照小姐的围度,用白坯布制作的版型样品。
这次叫她试穿之后,杜丽会观察胸省有没有奇怪折皱。
腋下的形状够不够完美,腰线要不要收紧,并用粉笔做修改记号。
或者詹尔茨小姐不满意的地方,都需要杜丽迅速反应调整,把要修正的数据带回店铺。
埃洛伊斯手提触感发凉的铁把牛皮箱子。
她亦步亦趋,跟在露丝太太身后,从这大宅子的侧门往里面走。
空间挑高,入门后走廊狭长,走廊尽头是一处回型天井,这里四通八达,风格迤逦。
楼腰墙壁上有清庭风格的石雕,例如五福捧寿,八仙过海,还有远道而来的巨型青花瓶,以及半人高的枝形铜烛台,随意摆在廊厅下。
进入这里,仿佛与寒冷隔绝,暖香扑鼻,一定是日夜都有女仆手持挂炉用香料来回熏过。
埃洛伊斯心想,能住在这里面的小姐,恐应该没有烦恼吧?
庄园女管事将裁缝店的一行人领上楼。
精致的楼梯壁龛里依次摆着雕塑,墙壁挂有家族成员肖像。
她们一路上,与许多匆忙的制服女仆擦肩而过。
这宅子里除了她们,似乎也来了其他客人,她们端着茶壶,两只茶杯,往三楼书房走,与裁缝店的人逆行。
埃洛伊斯跟随人群顺着木阶而上,在二层就止住。
拐两个令人迷路的走廊,又在詹尔茨小姐的闺房套间外驻足。
女管事与露丝太太交涉两句,先敲门进去,不久又出来。
她像是被斥责了一样,脸色讪讪地,对着露丝太太,又很快换过表情:
“你们可以进去了。”
露丝太太打头阵,她们进了房间,还没有抵达卧室,而是处在一个可以茶话的小客厅。
窗明几净,墨绿的墙面,鹅黄窗帘,客厅桌面摆着露珠欲滴的月季花束。
她们又穿过一个更私密的小厅,才能打开一扇由女仆看守,有黄铜镶贝母门锁的胡桃木门。
在摆满花木,古典廓形家具的房间里。
玛德琳·詹尔茨面色冷寂的坐在床尾的十八世纪古董高背条椅上。
隔着人影缝隙,埃洛伊斯乍一瞧。
她穿着浅绿开司米连衣裙,内搭衬衫剪裁端庄,高高的领子有堆褶,遮住她的一半脖颈。
她的相貌令人过目不忘,嘴唇殷红,棕发棕瞳,富有古典韵味。
安坐在上,居高临下。
埃洛伊斯觉得,有些面熟,但肯定没见过。
卧房里还立着两个穿戴工整的女仆,埃洛伊斯将箱子递给露丝太太,垂首站在门边侍候。
露丝太太对举止疏离的詹尔茨小姐介绍她们带来的样衣。
玛德琳缓缓点头,她兴致寥寥的看过去。
这才过了圣诞几天,她叔叔就迫不及待为三个星期之后的那场舞会做下准备。
她知道,默肯会出席那场宴会,毕竟是将军遗孀的邀请,这个面子他会给。
玛德琳深吸一口气,不着痕迹攥紧扶手,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再是厌恶,现在也只能忍着,做提线的木偶。
与此同时,屋里的女仆从仓库搬来一块圆形木脚垫,七手八脚的安置好。
女仆扶着玛德琳起身,走上去,又帮助她将繁复的外裙脱下,剩一件绸面衬衣和衬裙。
“这屋子里有点冷,你们两个去拿更多的碳来。”
詹尔茨小姐忽然对她身边的女仆说道,那两个女仆互视一眼,只得照办。
埃洛伊斯避让开一条路,心道明明自己都冒汗了,应该不冷吧?
杜丽在一旁将箱子里的衣服拿出来查看,一件件递给露丝太太,露丝太太从善如流地帮助詹尔茨小姐穿着。
这个时代的裙装,因为纺织业发达,各式布料层出不穷,裙摆的形态和设计也千人千款,如同巴洛克珍珠的弧度,没有固定形态,无法用文字描述。
埃洛伊斯只能呆呆地看,即使是白坯布简单固定出来的,都这么完美。
露丝太太轻柔的手指穿梭在乳白色布料里,她的举止总是那么稳妥,不卑不亢。
杜丽在左边整理褶子,范妮在一旁瞧着,默默凑上前搭把手。
“这衣服,做起来很快吗?”詹尔茨小姐在听露丝太太说话时,打断问道。
“您放心,保证能在三周之内完成。”
詹尔茨小姐闻言,嘴角僵了僵,她又嗅一股汗味儿,偏头,正瞧见裁缝店带来的杂工,在手忙脚乱的解裙撑,她看的心里发堵。
“你让开。”又抬起手指了指靠在门边垂首而立的埃洛伊丝,“你来弄。”
范妮与露丝太太对视一眼,又低下头,只得脸色讪讪地让开。
埃洛伊斯仿佛从梦中惊醒,她的注意力一直投在墙边八斗柜上摆着的那杯苏门答腊肉桂上。
“好的。”她将双手散开,走上前,接过裙撑,理顺骨架再系上。
埃洛伊斯似乎能感觉到,这位美丽的小姐,心情有些烦躁。
玛德琳有心想拖延进度,她面对着一块立镜左右看。
“这裙子太素了,再加一条花边,花边也烫成百褶的。”
杜丽在一旁解开铁扣的手拎袋,她拿出图纸和皮尺,有些疑惑不解,那样就不够协调了。
露丝太太率先抢着应下:“好的,我们记下了,那另一条要加吗?”
“加,都加,还有,这腰线太松了,再紧半寸。”
她一面说,一面将视线朝窗外望,心道,为难这些裁缝也没用,也拖不了多少时间。
玛德琳又把目光挪向房间角落摆放着的大座钟上,时间近正午。
莱逊九点就到了,他与另外两个经理,一直在他叔叔的办公室里,他们在商量什么?难道工厂真的出了什么大事吗?
这是个机会。
杜丽见露丝太太没说什么,她便低头在图纸上增添起来。
反正,只要是能为店铺创收,露丝太太才不会管协调不协调,那是哈尔斯需要费心设计的事情。
埃洛伊斯搭把手完毕,打算开第二口箱子。
詹尔茨小姐已经站的开始腿酸,瞧了瞧,实在没有心情再试,她的目光落在埃洛伊斯脸上好几下,又迅速抽开。
“好了,我累了,今天就到这里。”
露丝太太闻言,对范妮和埃洛伊斯打眼色,二人将东西收拾起来,埃洛伊斯又拎着箱子里躲到一旁。
被派去拿煤炭的那两个女仆,也又折返回来,默不作声往壁炉里添。
杜丽手里拿着图纸,与小姐再次确定要修改的地方,她的手捏铅笔,再纸面利落画着。
埃洛伊斯默默观察,心想,这店里光看手工,恐怕杜丽能排的上前列。
她对版型了如指掌,詹尔茨小姐说了她的需求,杜丽三两下就能出图。
在埃洛伊斯看来,饶是有心想说点些什么的詹尔茨小姐,也只能抿着嘴点头,讲不出差错。
商议完毕,裁缝店几人要走,玛德琳又叫那两个女仆送她们。
已经正午,她们出去了,果然被女管事挽留下来用午餐。
即将用餐的地方,在庄园负一层厨房旁的仆人餐厅内。
埃洛伊斯跟着从仆人走的楼梯往下,她进入了厨房,看见有一个穿着深红色法兰绒衣袍,头戴羊毛假发,腿上裹着长袜的男仆,他端着一盘被摔碎的瓷片子路过。
若是一个恍惚,埃洛伊斯还以为自己来到了十七世纪的巴黎。
这庄园里的规矩,还努力遵循着欧洲老贵族的习惯,甚至还有人在储物间,擦拭一整套的纯银镶金餐具。
她已经闻到厨房深处,那股子烤羊肉的芬芳味道了。
楼上,打发走所有人,玛德琳的房门外走入一个年长些的贴身女仆,莉莲。
玛德琳看见莉莲顺利回来,松了一口气,唤她帮忙,迅速换上一套衣裳,边道:
“人还没走?”
“没走,您要我去办的事情,我也办好了。”莉莲回头看看,见有人进来,放低声音说道。
玛德琳深深的点头,她对另外两个走上前来的女仆说道:
“今天的午餐,我想要在花房里吃,欣赏那里的景色,你们没有意见吧?”
那两个女仆,虽然奉命监视,但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对劲,也只能给她这一点自由。
第32章
雨滴落在花房的剔透玻璃窗,向下划出细长的水痕。
玛德琳·詹尔茨坐在小圆桌后享用午餐,她看向不远处出庄园的必经之路,一架马车飞驰而过。
“我叔叔和经理他们这是要去哪?怎么连午餐也不用,就走了。”
她只作不知,面露疑惑地询问身旁女仆。
女仆面色迟疑地答:“应当是去了工厂吧,我也不清楚。”
“噢,原来是这样。”玛德琳微笑,又垂头用力握着餐刀。
花房外,莱逊要回一趟律所,他的马车驾驶至花园附近,还未出门,车子忽然走动起来开始卡顿。
马车夫意识到有些不对,即刻将车停下。
“这是怎么一回事?”莱逊眉头紧锁,一面戴上高筒平檐帽,一面从车厢内钻出来。
马车夫一脸紧张,他面对老板摇了摇头,又赶忙从驾驶位翻下来,弯腰围着车轮好一顿查看,这才找到点关窍,露出松懈的神色:
“是这里的问题!我就说嘛……”
莱逊不懂如何修理马车,他双手叉腰站在一侧,抬头看了看天色,又低头摸出表。
“多久能修好? 如果修不好,就去找这里的管事要一辆车。”
莱逊是个好说话的人,他在这里的人缘也不错。
马车夫摇头,他梗着脖子,扭动滚圆的身躯,以一种滑稽的姿态钻进车底,
“不用,只是轮轴里卡了一些……丝状物,给我半刻钟时间清理就好,我可以解决……”
听马车夫这么说,莱逊才放下心,他点点头,往前踱步。
反正现在着急的不该是他,莱逊想到这里,甚至有心欣赏起花园里的草木。
以及,他瞧见了不远处,几丛柏树之后那坐在花房中的人。
玛德琳挤出平静的微笑,朝外面点了点头,又对女仆说道:
“你出去看看,莱逊先生的马车这是怎么了?外面下雨呢,请他来坐坐。”
女仆没料到这状况,她“噢”了一声,狐疑地走出花房,到莱逊那里,与他问了些什么。
接着,莱逊面带犹豫朝花房走来。
花房内,一从盛放的玫瑰攀缘在花架上,墨绿的圆片叶子颜色浓郁,玛德琳的餐桌就安置在这边上,这实在是个令人赏心悦目的好位置。
莱逊顺着洁白的大理石步入,他在入门时将帽脱下以示礼节,再抬起眉头时,正巧对上玛德琳·詹尔茨的侧脸。
圆润的耳垂坠着钻石,在她微笑问候时而晃动,闪出刺目的光。
莱逊忽然心虚避开眼眸,每当面对她时,他都会因为知道她叔叔干的那些事情而有些心怀愧疚。
但身为知晓詹尔茨先生所有机密的律师,更作为一个专业人士,他必须以客户为先,不露出一丁点情绪破绽。
在心底暗暗屏息凝神,莱逊这才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嘴角弧度微微上扬,客套地回答道:
“只是一点小问题而已,很快就能解决,用不着担心。”
玛德琳见他有些晃神,便抬手指了指他的衣襟,问:
“好吧,不过,你那是怎么了?”
方才詹尔茨先生在书房里发了好大的脾气,他摔碎茶杯时有茶水溅到莱逊的外套上,至此还有一大块深深的水痕,莱逊有些尴尬地侧了侧身。
“应该是雨水。”他答。
现在的雨可还没下那么大。
玛德琳眯了眯眼,她又使唤女仆给莱逊也倒杯茶,将桌上的手帕拿去给他用。
他接过来,十分疏远地站在门边,不往里再走一步。
“真是这样吗?”她问。
“是的。”莱逊抿唇答。
玛德琳窥见了莱逊脸上一闪而过的掩饰,她想起外界传言这位律师的名声,说他是个随和的人,也愿意为地位不如他的人保留一丝丝公平。
她深吸一口气。
“雨天总会有这样的烦恼,不过,我很喜欢下雨时的风景,可惜现在叔叔不叫我随意出去,难得欣赏……”
听见她这么说,旁边的女仆欲要开口,玛德琳又很快转口:
“不过,这一定是为了我好。莱逊先生,你说对不对?”
为了她好,这一定是莱逊今年听过最好笑的话,不过他的嘴却有些发苦,笑不出来。
她确实很值得同情,莱逊再一次拾起自己的信念,他需要全力支持詹尔茨先生这个有潜力的客户,不管他在生活中是否有什么道德瑕疵。
“这是当然了。”
他说罢,不忍地转过身,看向花园外瘫痪的马车,背对她道:
“玛德琳小姐,眼下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用餐了,抱歉。”
说罢,他回首做出一个含有歉意的点头动作,朝马车夫走去。
玛德琳坐在原位,她缓缓松开笑脸,看着莱逊的马车在短暂的停滞后重新离开。
她又恢复冷漠而坚定的神色。
第33章
庄园厨房。
埃洛伊斯眼看一块油脂部分烤焦黄,肥瘦相间的羊肉裹挟着汤汁颤巍巍落进了自己的盘中。
她抬头先瞧瞧露丝太太,见对方在与女管事聊天,这才用叉抬起来塞进自己嘴里一大口。
入口,先是丝滑的嫩肉被解成一缕缕,紧接着汁水包裹口腔,香料味儿浓郁,埃洛伊斯忍不住闭上眼。
啊,妈呀。
努力打工这么久,总算是吃到一口羊肉了。
这庄园里的厨师,都是花大价钱从南法请来的,年薪高达几千美元,即使是他们给雇主做完剩下来的羊腿边角料,也是这么美味。
与埃洛伊斯不同,范妮则有些食不下咽,她还陷入在被那小姐嫌弃的窘境中。
填完肚子,裁缝店的一行人发现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便也不多待着,与女管事确定好了下次来上门的时间。
出了餐厅的另一道门,就是安置马车的地方。
通常有体面的人坐车,会在地上一楼大门口等着,车套好了被拉出去再乘坐。
但她们不是什么人物,就没有这个必要。
裁缝店的那两匹马,嘴里还在嚼栏里的干草,就让她们的马车夫牵着套上了车架。
见埃洛伊斯先上车,范妮不愿与她坐一排,等在后头才上,埃洛伊斯与杜丽坐一排。
途中,豆大的雨点拍打车顶,湿冷的空气充斥着车内,埃洛伊斯主动将座椅下的煤块儿掏出,将炉子烧起来。
弄了一手的煤灰,杜丽见状从包里拿出帕子,打湿了递给她,埃洛伊斯道谢。
途中,露丝太太说,下过这一场雨,去年的冬季就该结束了。
抵达店铺后门那条小街时,已经是下午三四点,距离杂工下班的时间不久了。
不过,若是这个时代电灯普及,晚上加班不必费灯烛,想来也应该没这么早就放的。
等露丝太太和杜丽下车,范妮只拎一只皮箱走,还默默瞧她一眼。
埃洛伊斯感觉莫名其妙,她耸肩,自然将剩下的三口箱子都拿上。
将东西送上工作间里,露丝太太在楼梯口等着她们俩下来。
“今天出了外勤,店里下午不忙忙,你们要是想早点回家,现在就能下班。”
露丝太太自己也打算早点走,她下午还约了做脸。
埃洛伊斯与范妮点头,范妮听罢,便回换衣间去,埃洛伊斯则没有。
但埃洛伊斯心想,她家里的手工活儿不差这一会儿,就没先走。
她打算去趟厨房瞧瞧,帮厨有没有给她留饭,中午可还没吃饱。
休息室,杜丽从里面打开门出来,她的手中拿着厚厚一叠纸,打算上楼,与埃洛伊斯碰上。
二人打过招呼。
“今天要在休息室住宿吗?需要我做些什么?”
埃洛伊斯询问着。
她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并没有因为杜丽看起来毫无等级观念而懈怠。
杜丽回想一下,她摇头:
“房间他们打扫过,不用管。不过,我可能需要一壶浓浓的茶。”
杜丽低头,翻了翻稿件。
埃洛伊斯应下,就见杜丽上楼,先去哈尔斯的工作间,把他叫出来,一道往老裁缝那里走。
埃洛伊斯在留心观察。
哈尔斯的专业,貌似偏向打版型和设计。
而杜丽偏向工艺,这店里若是没了老裁缝,唯独他们两个能撑起来。
埃洛伊斯收回目光,她走进厨房,打算去给杜丽泡茶。
帮厨见她回来,把留的饭菜从烤箱里端出来,趁人不注意,又偷偷给倒了一杯热的蜂蜜牛奶。
“快点喝了,别让人看见,刚才雷蒙德先生从俱乐部回来,醉的不省人事,这是给他准备,还剩下的。”
帮厨还站在门口盯梢,埃洛伊斯闻言,赶紧一口仰进,将嘴巴擦干净,又将瓷杯涮进水槽。
她感觉胃里一阵暖意,打个嗝儿,跟人嬉皮笑脸道:
“多亏了你,我这会儿才算是活过来了。”
帮厨听了,心里笑,怪不得露丝太太有点喜欢她。
埃洛伊斯又去瞧给自己留的饭,盘子里有面包,整块培根和焗的豆子。
也不嫌那么多,她站在桌边往嘴里塞了两口,这才从柜里取出茶和壶。
撬开铝制茶叶罐,往一只黄底彩绘珐琅壶里倒了些。
一旁,帮厨双手抱臂,斜眼瞧着外面:
“要泡茶?炉子上有热水,还剩一半儿,你省着些用。”
埃洛伊斯回过头:“怎么?热水不够使吗?再烧些不就好了。”
没等帮厨回答,对面一间休息室的门从里打开,走出哈费克林以及两个学徒。
哈费克林面色一言难尽地对他们指挥道:
“你去打一盆热水来把地上擦干,你去储物间拿件衣裳来。”
“弄完了,记得叫后街跑腿的捎口信去他家里,就说,雷蒙德昨天在店里盘账。”
哈费克林从口袋里掏出两角要给跑腿小孩儿的小费,但他又扣扣搜搜地收回一枚,只给出去一角。
那两个学徒,倒也听他这杂工的话,得了吩咐,各自往厨房和仓库走。
随后,哈费克林才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回到房间里。
若不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他高低就要咒雷蒙德醉死算了,还不如直接把这家产让给老二。
“砰……”
哈费克林关门的声音引人注目,埃洛伊斯收回视线。
她把那壶热水让给了从休息室出来的学徒,又重新烧上。
“我才来,没见过世面。您能不能告诉我,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雷蒙德先生怎么弄成这样了?”
埃洛伊哄着帮厨,帮厨也不打算打哑谜
“其实你多待两天自然就知道了,雷蒙德先生隔三差五就这样。”
帮厨叹了一口气,对埃洛伊斯细细道来。
雷蒙德比哈尔斯年长四岁,他前年结婚,妻子是羊绒商的女儿,二人育有一女,还不满岁。
雷蒙德没跟着老裁缝学手艺,他自小是在学校长大的,成绩优异,会说三四种语言。
后来,还远赴欧洲,在剑桥上过几年大学。
待他回到家里时,哈尔斯已经在店铺里学了五六年的手艺,雷蒙德便自然地把经营的事情接了过来。
他的人缘好,与许多的同学都多年保持联络,又能往上钻营,常弄到纽约权贵宴会的出席资格,结交人脉。
从昨夜算,他在象棋俱乐部待了十几个小时才回来。
国际象棋是一门风靡在各阶级的棋种,雷蒙德深知这点,费了许多心思去学。
靠这一门卓越的技巧,他在任何社交场合都能游刃有余。
后来经人介绍,进入一个中等偏上的俱乐部。
那俱乐部里,成员皆是中产以上,时不时能接触到高层次资源的男性。
有种植园主,有滑稽戏剧院的总经理,有日报出版社的主编,以及雪榈饭店的经理,有他妹夫那样高高在上的议员,这回还来了工会的人。
在他们之中,雷蒙德的背景只是寻常,故而他经常故意赢两手,再输棋,哄的人们都爱与他对弈。
在那儿,除了玩棋,也配套有各类吃喝玩乐,酒桌效应在哪都有,不能幸免。
不过在生意上,俱乐部里的成员也是抱着团,尽可能互相照顾,扎紧篱笆对外。
今天是订一批演出服,明天是介绍认识一个上层贵妇人,或者能拿到一张大人物的宴会邀请函。
也常有人找雷蒙德打听,比如权贵们办宴会要请谁这类的消息。
所以,他才从不缺席,每次去,都是与人喝这么大醉酩酊的回店里来睡觉。
通常情况,雷蒙德都是等酒醒了才会拾掇拾掇,散去味道再回家。
否则,他妻子就会风风火火的跑到老裁缝面前哭上个三天,替他陈情诉苦。
“雷蒙德的妻子,是个极其护短的人,她每回来这里,连老裁缝都害怕,谁都怕她。”
她在老裁缝那摔杯子砸碟,斥责他偏心老二,老裁缝差点没气的背过去,帮厨至今还心有余悸。
埃洛伊斯听罢,又默默起来。
这霍华德老裁缝还真是有子女运。
家里也不说出一位败家子儿,竟然还各有长处。
这店铺,在纽约好歹能排上前十,本来还叫人以为,是光靠手艺和口碑。
听了这些话,她又觉得其实也离不开这位长子的卖命。
这很寻常,上辈子她公司设计和营销也是相爱相杀,但公司却缺其一不可。
忽然,埃洛伊斯听见背后热水烧开,顶开铁壶盖子,又滚出水珠的“滋滋”声音。
也不与帮厨再聊下去,她将水提下来,给杜丽泡了一壶茶送进房间。
路上,埃洛伊斯心想,既然如此,那么她倒是能想明白,坎宁太太那么着急往店里塞人,却又在见她时什么都没说出口了。
无论偏帮哪一位,能得到的结果,皆不是坎宁太太想看见的。
但如果谁处于明显的劣势地位,坎宁太太也会想办法出手帮衬。
埃洛伊斯彻底将心放下来,只要不耽误她慢慢往上走就行。
更衣间,换完衣裳,打卡下班。
走出街区,雨后傍晚的纽约沉寂而华美。
天空是泛紫的深蓝色,地表光线昏暗,建筑物内透出橘光。
回到家里,正是特莉做晚餐的时间,今天是一个美好的日子。
她从肉店切来一块油乎乎的牛腩,又买了香草与廉价红酒,案板上切吧切吧,扔在铸铁锅里先煎焦再用酒炖。
埃洛伊斯开门时,舅妈正在揭开锅盖翻拌收汁,她啧啧一声,回头。
“埃洛伊斯,你回来的正好,咱们今天吃牛肉。”
埃洛伊斯看向伏案在窗边,正埋头在一堆文件里笔耕不辍的露易丝,她问: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我怎么不知道?”
露易丝已经为下个季度的员工排班表苦熬了两个夜,睡眠严重不足,她的眼圈下泛着乌青,但目光有神,面带笑意。
“我上周的薪水发下来了,莫里森太太觉得我干的好,多给了点儿奖金,一共十五块。”
以及,特莉已经做好准备,离开酒店开始做自己的小生意,她把肉舀出来,带埃洛伊斯去看角落里的新炉子。
“这炉子更大些,放上锅,一口气可以做十个煎饺子。”
特莉想,等这阵子的雨下过了,她便去中央公园卖吃的,平时没事儿,就给家里的两位大忙人收拾家务,叫她们姐妹俩安心工作。
第34章
晚餐时间。
埃洛伊斯家的氛围十分随意,特莉将牛肉摆上桌,吃到一半,又灵机一动,弃桌而去,继续挥舞锅铲,想试试剩下的牛油汤汁拌意面。
两姊妹对坐闲谈。
露易丝的脸笼罩在梁上那盏煤气灯散发出的光线中。
她左手手撑着下颌,右手将一块拇指大的牛肉放进嘴里咀嚼,语气散漫:
“…今年三楼四楼的普通房间都会被取消,经理告诉莫里森太太,他不希望利兹酒店变的平民化。”
“你知道他原话是怎么说的?他说,如果一个替工厂卖酒的推销员都能攒攒钱偶尔来住一晚,那么有头有脸的客人只会在心里把酒店除名。”
“这实在太傲慢了!最关键的是,改造三楼四楼的工作量会让我成倍的忙碌……”
埃洛伊斯吃的太撑了,她打个饱嗝儿,用帕子慢慢将嘴边的油脂揩掉。
“他们那种人都这么傲,不过兴许也不是坏事,眼下虽然要忙一阵子,但未来的客人少而精,总比以前要更容易服务。”
露易丝抓紧了玻璃杯:“我正是这样想的!所以无论如何,这段日子我一定要熬过去……”
埃洛伊斯又谈起她在裁缝店里接触到的人,说起詹尔茨小姐这位客户。
“我总觉得面熟,但又不可能见过她这样的小姐。”
“…回店里的更衣间照了照镜子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因为我跟她有点像,只是发色和瞳色和脸型,唉,如果我有那么有钱就好了,她身上香散发着迷人的香味,就连我都忍不住想靠近她。”
埃洛伊斯回味地搓了搓自己的脸颊,她觉得自己需要去买一柄刮胡刀将眉毛给修理修理,再用点香膏。
“这个世界还真是小,默肯先生的房间里昨天也发生了一些小小的意外,唔,厨房的人竟然弄错了餐盘,将员工吃的东西放在罩子里端上去了,好在他根本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似乎是没发现。”
露易丝将牛肉上的香草扒开。
埃洛伊斯听闻,想起之前那件衣服,她摇摇头:“说不定不是没发现,而是懒得计较。”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也能算是个好人了,唉,好人配美人,真是童话故事。”
露易丝感叹地说着,手中接过特莉手里的牛肉汁意面。
那话是怎么说的,有钱人终成眷属,没钱人亲眼目睹。
埃洛伊斯想起这话,“噗呲”一声笑出来,她捂着嘴。
“我只希望,詹尔茨小姐千万要对衣服满意,这样工期就不会耽误,我的顶头上司露丝太太也就不会时不时唉声叹气。”
埃洛伊斯面露难色:“叫我马屁都不好拍,到底何年何月能摸上缝纫机呢…”
晚饭毕,姐妹二人挑灯夜战。
一个,继续埋头修改排班表,一个,手里捏着针头在缝一顶软帽。
特莉将吃过饭的地方收拾干净,回头就看见两姐妹凑在一起,说着等以后发财了,一定要点八支蜡烛再熬夜。
纽约的雨天虽然不连绵,漱漱下过,但街道的排水功能并不优异,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打湿衣裙。
埃洛伊斯临门一脚踏上轨车,她艰难的挤进人堆,与一个穿着补丁衬衣和背带裤的小子争抢脚下的一亩三分地。
虽然眼皮子困的有点难睁开,嘴里还有水煮蛋的淡淡腥味儿,可她内心从未如此安宁。
有工作,就有收入。
况且,她临走时昨天看过露丝太太的排班计划,今天应该是轮到她去站柜台,那可是个能搞到提成的肥差。
故而,埃洛伊斯很快就原谅了纽约,尽管这座城市让她的裙边沾满污泥。
店铺的柜台里,大多数物品都是学徒们制作出来,经过助手评鉴定价的。
谁做的帽子定价比谁做的高了半块钱,也就是区区五十美分,大家都无比在乎。
这是一项侧面指标,在学徒们的口中,能制作出单价二十五美元的商品,第二周就会被哈尔斯选进工作间参与私人订制。
能参与私人定制的工作,就能在几百上千,甚至几千美元的报酬中分得一口汤。
如果他不满意某个助手最近的状态,下面的人还有可能上位成为助手,薪水翻三倍。
埃洛伊斯稳重地站在柜台前根据露丝太太的吩咐折叠手帕。
一位名叫曼迪的裁缝助手直到八点一刻才姗姗来迟,他是老裁缝的常驻助手,负责定价。
只见他从一堆刚生产出来的织物中挑挑拣拣,三两下分门别类,放进玻璃柜中,货架上的价格牌后,又端详一阵,嘴里自顾自喃喃着:
“……冬季女帽怎么还剩这么多。”
埃洛伊斯侧耳听见,若有所思。
范妮从门后出来,就看见曼迪已经将价格牌都放好了,她瞥了几眼,赶紧与往常一样去最快销,价格最友好的手套台后站着,不动如山。
裁缝店里的手套,与精品店里的那些略显粗笨的东西不同。
店里只准备名流小姐夫人们需要的东西,她们在社交舞会上使用最多的有两种。
一种是乳白色丝绸手套,镶手工蕾丝的纯色长款手套,这种长短皆有,百搭经典。
要么就是薄如蝉翼的纱面手套,上面用泛着光泽的丝线细细刺绣出纯色花纹,缀有米珠大的珍珠宝石。
基本没有御寒功能,价格不贵,也就一个杂工半个多月的薪水而已。
对她们来说并不贵,有些小姐夫人们出门闲逛,随手就会买下好几条,不愁销。
埃洛伊斯站在女帽展示台后,她用一块抹布擦拭灰尘,并将每一顶女帽都间隔开,阶梯式斜放起来。
眼下冬季都要过完了,这些各种版型的挡风帽还有许多,薄款倒是不多。
近十二点,露丝太太在仓库盘点了布料,又写下订单,在雷蒙德的办公室交给他签字,随后才寄到一直合作的布料商那里去。
等她忙完,在厨房的茶水台与曼迪碰上,二人闲谈几句,说今天外面的散客不多。
露丝太太有心想看看埃洛伊斯干的怎么样。
她想,坎宁太太不会因为她勤快能扫地就介绍她来这里吧?如果她没有别的优点,那么依旧成不了什么事。
想着,露丝太太就走出员工区,她看见范妮在服务两位结伴出行的漂亮妇人。
眼一挪,又看见埃洛伊斯孤零零站在柜台后,鞋尖儿抵着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地砖,她将工作服裙摆撩起来一点,给站的酸涨发肿的脚透气。
露丝太太走过去,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埃洛伊斯愕然回过头,她将脚踩回鞋子里。
“怎么样,第一次站柜台,遇到什么问题了没有?都干了些什么?”
埃洛伊斯站正了,她清清嗓,眼皮微敛,一一数来:
“卖出去四顶女帽,给两个客人量了尺寸,是要做春季穿的中袖长裙的,尺码和她们选的布料,我已经抄好了,您看——”
露丝太太一愣,道:“噢”
她低头,拿起那张纸和那些单据细细看起来。
埃洛伊斯的字迹不算特别,有些像非母语者拼写时的样子,不够连贯丝滑,但这都无伤大雅。
她将那两位客人的地址和围度信息记录的十分全面,上面还甚至标注了其中一位客人的需求,她希望能在三月份去温泉圣地时穿着,故而要求轻便。
根据她选择的材质数量结算,埃洛伊斯稍稍使用了提价的权利,制造了更多增项,附注协商后的金额,一共是九十六美元,银行汇票支付。
“这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露丝太太抬起头,她尽量不表现出诧异和怀疑。
埃洛伊斯点头,她揣摩着露丝太太的脸色,难道这业绩很不上台面吗?
她将这些东西都拿去会计室记录过,今天的提成约莫能有三块左右。
“怎么了?”埃洛伊斯见露丝太太话到嘴边没说什么,问道。
“没什么,这很好,你继续吧。”说罢,露丝太太将她的单据揣进兜里。
埃洛伊斯这才放心下来,她松了一口气,继续思索上一次交易里还能更优化的话术。
一旁,范妮卖出去一套手套,她的脸色复杂,仿佛一闭上眼睛,耳畔就萦绕着那个埃洛伊斯对客人阿谀奉承仿佛不要钱一样话语。
范妮的脑子有些嗡鸣,她闭了闭眼,心里渐渐有些服气,亏她能说出那么多昧着良心的话。
今天接待的客人,并不特别阔绰,但埃洛伊斯十分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通常情况下,这种有名气的店铺,服装定制部分依靠的本就不是几个散客收入。
作为柜台员工,本质上其实是一种面向大众的装饰物。
许多的客人进店来看布料,本没有定制衣裳的欲望,只是突发奇想要看看最近的流行而已。
况且,店里的服装定价高档,饶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小姐也得思索一会儿零花钱够不够。
更何况一眼就能看出来手头并没有那么阔绰,还喜欢问东问西的妇人,范妮不说什么,但也热情不起来。
可越是面对这样的客人,埃洛伊斯就越是放低姿态,笑脸相迎,仔细解释,无微不至的询问喜好,做了称职的装饰物。
嘴上尊重她们的一切要求,再做自己提成最高,又在她承受范围之内的推荐,赌这妇人绝对会为了面子和她的热情而果断买单。
埃洛伊斯承认,她只是因为太缺钱了而已。
生存空间尚且拥挤,何谈良心?反正她觉得自己是没得选。
两点正刻,顶班的杂工来换她们,埃洛伊斯与范妮回厨房吃午餐。
二人还没有走到厨房,楼上老裁缝的工作间里,曼迪忽然夺门而出,在围栏边向楼下呼喊。
“霍德华先生晕倒了,快去请医生来!”
第35章
混乱的脚步声中,许多人从她身边仓促经过,皮鞋,高跟鞋,踩着地砖的声音十分嘈杂。
四处寻找马车夫的,不小心将帮厨挤倒的,奔上楼准备查看情况的。
整个裁缝店犹如挤满猎食食人鱼的水箱,但露丝太太呵斥一声,所有人又安静下来。
莫名其妙的,埃洛伊斯与身侧的范妮对视上。
在彼此彷徨的目光中,她们二人总算是找到了一些共同点。
“这,要不我们还是不要去添麻烦了,我肚子好饿。”
范妮试探地低声说道,她隐隐觉得会发生什么,但不想面对。
“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还是先把午餐吃了再说吧。”
埃洛伊斯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愿上帝保佑。”
楼上,老裁缝被两个儿子扶进隔壁的休息室里。
他十分年迈,身材臃肿,头发花白,拥挤在套装西服里的胸腔上下起伏,还狼狈的黏上了污渍,张嘴大口呼吸着。
哈尔斯的头上冒了一层冷汗,他从旁边的抽屉里找到上次医生给开的哮喘药,手抖着扶起老裁缝送了进嘴。
不一会儿,雷蒙德带着附近的医生走进屋内,医生上前急救,又诊断,表情凝重。
雷蒙德见状,出门去悄悄叫哈费克林去请妹妹丽塔来一趟,再进屋时,就听医生低声说道:
“吃了药,性命没有危险,但身体很脆弱,还是半昏迷状态,这两天需要有人时刻看守,不宜挪动。”
“要是再次发病,他若有一口气顺不过去,那就糟糕透了。”
这医生并不是第一次给霍德华老裁缝治病,他又郑重说道:
“这咳疾很容易引起急性哮喘,如今身体上又有其他毛病,更是危险,我回去再拿点药来给你们……”
送走医生后,两兄弟尴尬地对视了一阵子。
先是雷蒙德打破缄默,他观察着父亲的脸色逐渐从发紫转变为血红色,才道:
“既然医生说不要挪动,那我从家里叫几个仆人来照顾他。”
哈尔斯有些失措,他抓了抓头发:“刚才还好好的在准备打样,怎么忽然就变成这样了,我记得以前发病可没有这样过。”
这话倒是提醒了雷蒙德,他问:“他这个月手里安排了多少户的订单?”
“四户。”哈尔斯说着,起身帮助父亲脱掉皮鞋,盖好被子,又道:
“现在看来是没法完成了所有的了。”哈尔斯见雷蒙德不解,摆摆手。
“我的意思是,他如今这个样子,店里肯定需要要退掉一部分没那么重要的订单,只为福杰夫人的舞会做准备。”
因为这场盛大程度可以预见的舞会,像詹尔茨家那样的客人,老裁缝还接了两三户。
不是有钱便是有权,哪个都推辞不起。
哈尔斯心里估摸,若是去掉了那些普通客户的生意,剩下的订单他一个人带队伍,勉强能做好。
雷蒙德闻言,摇着头想点一根雪茄烟,但看见父亲还在身边,就又扔到一边,将脸偏过。
他不愿意去瞧自己父亲那副臃肿狼狈的模样,在他的记忆中,父亲永远都将自己收拾的十分精致,再不顺心,也只会用手杖敲敲地,哪像现在。
他叹了一口气,在哈尔斯狐疑地目光中,镇定思量说道:
“我们不能让外面知道他病了,更不能推掉任何订单。”
雷蒙德的双眼中迸发出不容置疑的神色,他听着病床上沉重沙哑的呼吸声,说道:
“你也知道,这么重要的节骨眼上,多少人等着他身体出问题,好从我们手中撕下来一块肉……这个时候,不能让风声传出去。”
“就在昨天,我的助手还告诉我,谢利芙裁缝店的管事找他,说要开双倍的薪水,让他去给他们工作。”
雷蒙德说着不屑地笑笑,他可早就帮助手把家里人的工作都安排好了,这点诱惑怎么翘得走。
但他又道:
“如果让外面的人知道他倒下了,不止是店里的人会被挖,你想留下的那些好订单,兴许也会被旁人撬走。”
毕竟,大家都是冲着老裁缝的名气才选择这里。
“你难不成想他一醒,就看到这店里的事业都被毁了吗?”
哈尔斯蹙眉,他感觉自己总是说不过雷蒙德:
“可我没法完成那么多订单,父亲总是比我有经验,只有他才知道该如何做到完美无缺。”
“如果满是瑕疵,还不如不做。”
雷蒙德才不管这么多。
“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大不了,提拔几个下面的人帮忙呗。”
雷蒙德直起身,目光扫过他的弟弟哈尔斯,又拂了拂大衣走出门去,将雪茄给点上了。
哈尔斯心里一阵纠结的情绪闪过。
埃洛伊斯与范妮心照不宣的的趁乱填饱了肚子,在大家议论纷纷时,她们回到柜台后,接过岗位。
露丝太太叮嘱了所有人不许多说半个字,各自回到位置上,不要乱问,不要有一点慌乱。
医生回来,露丝太太又给他支付了一些封口费,给租赁了一辆马车。
接着,店外又停下一辆车,丽塔嘴唇泛白,仓皇地从车上走下来,差点摔倒,还好露丝太太及时出去接了她,一面扶着她往里走,一面告知她关于老裁缝的情况。
“我爸爸怎么样了?”
“没事,没事,只是忽然发病了而已。”露丝太太抚摸着丽塔的背。
丽塔见她并不慌乱,这才定心,哈费克林的话怪误导人,路上她都快吓死了。
待丽塔与雷蒙德,哈尔斯见过面,清楚老裁缝这次真的没有生命危险时,她才放心的长舒了一口气。
听哈尔斯复述了雷蒙德的话语,丽塔也点了点头,她抬手捋了捋因为路途中失魂落魄而乱掉的鬓卷儿。
眸光一转,说道:“哈尔斯,我也同意雷蒙德这个意见,订单绝对不能退,否则明天报纸上就会众说纷纭,我们必须得隐瞒这个消息。”
哈尔斯见她也这样说,顿时倍感压力,可他也沉默地点了点头,选择顺从。
丽塔与雷蒙德达成一致,她从休息室里出来洗脸,正巧碰上露丝太太,丽塔将他们的意思说出来,露丝太太也点头。
“我也已经警告过他们,想来这消息不会传出去,不过按照你们的说法,哈尔斯是需要更多帮助吗?”
丽塔点头:“哈尔斯一个人如今需要负责设计的订单太多,我父亲的助手们得协助他斟酌。”
“没人知道我父亲他脑子里原本是怎么计划的,他又不爱用纸稿,哈尔斯只能从头开始筹划,这是一项费事儿的工作。”
老裁缝给权贵们做衣裳,临制作之前没人知道他会怎么设计,但那种种步骤却都精确在他的脑子里,落笔就不用画第二次。
一个人,经验丰富,审美犀利,落剪精确,对步骤的把控精妙,堪比一台机器。
要代替他那复杂的工作,至少需要三个有经验的裁缝忙碌两周。
那么这三人原本的那些不简单的工作,都得顺延往下交给学徒。
一个学徒自然是也比不上哈尔斯的效率,这又得占去几个人。
轮到操作岗位时,可就开始显得缺人了。
露丝太太若有所思:“那就只能提拔几个手工稍看得过去的人进工作间帮忙了。”
话说到这里,丽塔·坎宁才想起来埃洛伊斯这号人物,也不忘简短的询问她的情况。
露丝太太经过了上午对她销售能力的吃惊之后,寥寥一句话告诉丽塔,她很有眼光。
虽然手艺还不知道如何,但人却还算圆滑。
可丽塔见过埃洛伊斯的手艺,她认为,一个人光有手艺,但跟他二哥一样脾气太直,那是走不长的。
但若是又像她大哥那样,功利性十足,也早晚会把父亲的东西给丢掉,这一点,埃洛伊斯也算是适当。
她不愿意看到那些,故而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找到没有一丝背景,但又二者兼得的人,从微末开始培养。
万一有一天能用的上呢?
经过这段日子的考察,听了露丝太太的话,又碰上今天这样的事情。
丽塔认为,也是时候给她一个机会,看她能不能抓住了。
座钟现实五点,临近打卡下班的时间。
露丝太太忽然将店内的所有杂工,学徒,助手都汇集在了员工区的厅堂内。
埃洛伊斯站在人群后,她对这场面再熟悉不过,一定是上层要做出什么重大指示了。
雷蒙德与哈尔斯,丽塔与露丝太太交流了一个结论。
露丝太太平静地扫视全体职员,告诉他们,由于最近的突发状况,店铺需要让一半的杂工加入工作间帮忙。
这消息并不令人意外,埃洛伊斯在露丝太太念出的一串名字中,听到了她的。
埃洛伊斯被分到了哈尔斯的手下,负责跟杜丽一起协助制作那位詹尔茨小姐的三套礼服。
这活儿吩咐完,埃洛伊斯看大家似乎都隐隐激动,不想离开,直奔分给自己的小领导。
她也照猫画虎,在后街寻了一个跑腿的小孩,给他钱,叫他捎口信回家,就说她忽然得了更多的工作,恐怕要在店里的宿舍住几天。
至于清扫楼道与房间,给厨房帮忙,泡茶换床单这样的事儿,近期大家无论是什么身份,都得自己亲自来了。
老裁缝的工作间内,此时此刻,老裁缝的两个助手与哈尔斯还在翻箱倒柜,企图能找到他父亲或许存在的手稿。
但结果让他们失望,哈尔斯只好揉了揉眉心,让他父亲的助手把那些订单的尺寸和需求都讲出来,他好再设计一遍。
雷蒙德经过时透过门缝看见,手指掸了掸烟灰,他耸肩,心想总算也是让哈尔斯体会到这种滋味儿了。
第36章
裁缝店的休息室并不多,刚好能满足助手和学徒们挤挤。
眼下房间不够住,就连床单被罩都不够用。
露丝太太无奈从一个犄角旮旯的柜子里拿出一把上锈的钥匙。
她将埃洛伊斯与范妮这被晋升的二人分到了仓库边小隔间里的上下铺。
这上下铺与埃洛伊丝之前居住的铁床不一样。
这里的床是木头打的,年代颇久,依稀可见十年前流行的雕花纹饰,窄窄的一张,扶梯单薄,木板裸露在外,桐油漆面斑驳。
隔间的地上灰蒙蒙一片,垂在墙边的窗帘也满布尘埃。
推门而入时,扬起一阵呛人的雾。
范妮举着煤气灯先进来,挥挥面前的扬尘,上下打量一遍,不由蹙眉。
“这地方可怎么睡觉啊,连被褥都没有,都算是半个学徒了,怎么还是这样的待遇……”
能进入工作间,就算是学徒。
范妮郁闷的不行,埃洛伊斯耸肩,将露丝太太刚才嘱咐的话复述出来:
“露丝太太说,仓库虽然没有多的床单,但有许多的白坯布,叫我们自己取,将就几日。”
范妮咬咬牙,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你平时那么爱干净,也能受得了这个?”
埃洛伊斯没有回答,她上前将窗帘拉开,又拿一只鸡毛掸子,拍了拍。
心道,眼下这点算什么,只要这苦吃的值就好,她穷,没得选择。
但范妮是从私人裁缝店跳槽来的。
在这之前,她已经混成一个小裁缝的助手了,一周能赚上十几美元,与家里人一起居住在一个有盥洗室和厨房的套间里。
眼下这样的环境,她实在是有些接受无能。
范妮下定决心,说道:“我回家一趟,要是有人来找,你就说我马上回来。”
这点小事,埃洛伊斯应了一声,又开始用棕树毛刷子清理小隔间内的灰尘。
打了水,上下铺位皆擦拭过一遍,直起腰来,窗外已经见黑。
裁缝店里,最不缺的东西就是布,埃洛伊斯又去抱出一叠仓库里陈年发黄的坯布。
选出几块干净的铺好,才收拾出来勉强能睡的床。
等她忙活完,范妮人还没回来。
门外,有人在轻声敲动,埃洛伊斯打开,门外站着杜丽。
杜丽见屋里只有她一人,便疑惑道:“怎么就你一个人?范妮在哪?”
“她出去了,马上就回来。”
埃洛伊斯如是答道。
杜丽抿唇,她原本听说范妮经验更丰富,但她不在。
“那你先跟我来吧。”
“好。”埃洛伊斯赶紧将手里的东西安置好,她紧跟着走了上楼。
杜丽这才解释道:
“昨天哈尔斯叫助手赶的订单,做好之后今早立刻拿去给客人试了试,客人虽然满意,但还是又叫修改的轻快一些,要去掉一些琐碎部分。”
“你会用缝纫机吗?”杜丽问。
埃洛伊斯点头,缝纫机发展了百年,依旧还是那几个固定步骤,逻辑没变。
“会。”她说。
杜丽松了一口气,她听说埃洛伊斯是小裁缝铺里来的,现在的许多小裁缝铺里,连个正经的缝纫机都置不起,还是靠的纯手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