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应忱淡淡一笑:“谢嵘勾结凉人,若是让凉人趁乱把他带走,必会危害大启江山。”
勾结凉人?!
众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
顾以灿往他前头一站,没好气的悄悄道:“别乱动,别逞强。要是害我被妹妹凶,我不会放过你的。”
谢应忱失笑,答应了。
“秦溯。”
谢应忱的声音不高不低,听在秦溯的耳中,有如闷雷炸开,打了一个激灵。
他慢慢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单膝跪下。
“末将,末将……”
他欲言又止,眼神飘忽。
顾以灿冷哼,他还以为自己躲得好,这太庙里头,明面上布防的是金吾卫他们,可实则……顾以灿眯了眯凤眼。
一旦有失,就是满盘皆输,他又岂会大意?这里里外外哪里瞒得过他的耳目。
秦溯一来,他就知道了。
谢应忱遥遥地看着他:“你去开门。”
秦溯没有犹豫。
大势已定,赢的人必须是太孙,不然阿缭和阿蛮姓顾,她们会性命不保的。
“末将领命。”
秦溯起身,他拿出了一只信鸽,信鸽被绑着翅膀藏在他宽大的衣袖里,信鸽的腿上有一根红布条和一根蓝布条,他扯下了那根蓝的,扬手把信鸽丢了出去。
信鸽扑棱着翅膀,高飞了起来,越过了城门。
“左提督,有信鸽。”
龚海闻言,眯眼看去,一只灰色的信鸽自头顶飞过,长长的红色布条从它的爪子垂落下来,随风飞扬。
意思是,一切顺利。
顺利?!
龚海看向太庙的尖顶,里头断断续续的喧嚣让他十分不安。
哪怕掩在鼓声中听不真切,也隐约听到了“先帝”、“万岁”、“誓死效忠”之类的词。若非皇帝坚持,龚海其实更想派人仔细打探。
“怎么样了?”
皇帝也听到了鸽子扑棱扇膀的声音,紧张道:“是红,还是蓝?”
“红。”
呵呵呵。皇帝的胸口震动着,狂笑出声,从轻到响,从缓到急,战鼓声加杂着他的笑声,不知怎么的,让龚海听着有些毛骨悚然。
“开门!”
“为什么还不开城门!”
皇帝迫不及待地问道。
他的声音刚一落下,“咔——”,是城门开启的声音。
秦溯走出来,单膝跪地:“皇上,承恩公已经拿下谢应忱。请皇上主持大局。”
皇帝激动得不行,混沌的双目死死地盯着前方,也只能看到一点点模糊的光影。
“快!”
他迫不及待地要往里走,让龚海拦住了。
隔着打开的城门,龚海遥遥地看着里头的情形。
秦溯站在门前,金吾卫和府军卫的指挥使各自领了百余人守在城门口,单膝下跪。
满广场的百姓全都跪着,有人还在偷偷摸摸地瞻仰圣颜。
就如同曾经有过的无数次的迎驾一样。
秦溯高喊着:“恭迎皇上圣驾!”
“恭迎皇上圣驾!”
“……”
太顺利了。顺利的让龚海有些不安。
他以为至少会有一场恶战,但是,没有!一切都好像是顺理成章。
“皇上。”
他想说再等等。
眼前这扇打开的大门,有如猛兽的巨口,让他很不安。
但是皇帝已经不想等了。
他等得已经够久了,被谢应忱软禁着,寸步难行的滋味,他已经受够了!
“左提督。”乌尔是凉人,多棱特意让他跟着皇帝的,他不耐烦道,“你这一路上磨磨唧唧,东怕西怕的,也该够了吧。”
“不开城门你怕,开了城门你也怕。没根的男人是不是连胆子都没了。”
龚海脸色一黑,强忍着没发火,他一把拉住秦溯,问道:“确定没有问题?”
“是。”秦溯道,“末将确定!”
“谢应忱呢?”龚海问道,“三皇子和承恩公呢?”
“我在这儿!”承恩公高声道,“我……”
他的腰间抵着一把出鞘的刀,承恩公很想要表示一下自己的忠心和无畏,叫皇帝赶紧走,话到嘴边,委屈巴巴地成了:“我在这里看着谢应忱,免得他耍花招,三皇子殿下还在祭天台上。”
“皇上,谢应忱完了!”
这样说总可以了吧?刀子能不能拿远点,他怕。
第206章 第206章【VIP】
大皇子等人的周围都有府军卫立着,刀锋出鞘,他们一句话都不敢乱说。
大皇子懊恼死了,父皇今儿要谋反也没事先告诉他们,现在好了,出了事,他们也一个都跑不了!
龚海依旧迟疑,他盯着前方,隐隐有些奇怪。
“皇上,臣……”龚海打算再派人进去探探。
“不会吧不会吧,城门大开了都不敢进?”乌尔嘲讽地笑道,“儿郎们,你们随我进去探探,让大启这些软蛋瞧瞧,咱们凉人勇士们的威风。”
“是!”
“哈哈哈哈,启人就是胆子小。”
“还没老子的鼻屎大。”
轰笑声起。
周牧的手掌用力。
听着外头这些夹杂着凉语和官话的声音,他的心彻底凉了。
太孙说得没错,谢嵘真的勾结了凉人!
“走!”
乌尔带了一小队人大摇大摆地进来了。
周牧强忍着没有出手。
“怎么样了?”皇帝问道。
“大启皇帝,不用怕,好着呢。”乌尔在里头喊着,声音嚣张。
他是皇帝,怎么会怕!皇帝不愿在凉人面前丢脸,策马向前。
“皇上……”
皇帝不耐烦了:“你要害怕就站着别动。”
龚海没有再说话,默不作声地护送着皇帝来到了城门前。
没有异样。真是自己想多了?
皇帝昂首走进城门,享受着这万民俯首的滋味。尽管他看不到。
紧跟在后头的是凉人和龚海的亲兵。亲兵和龚海一同拱卫着皇帝,余下的士兵们在各自指挥使的率领下,分为了几列,陆续进城。
皇帝继续往前,忽而问了一句:“朕来了,他们怎么不山呼万岁?”
周围静的像是一座空城。
龚海猛地反应过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是安静。
他脸色大变。
是了!哪怕承恩公杀了个措手不及,谢应忱也不该束手就擒的,双方必然会有一场恶战。
他放眼望去,没有血,也没有尸体。
龚海尖细着嗓子道:“皇上,不对劲。”
皇上?浑浑噩噩的谢璟打了个激灵,他奔到祭天台的边缘,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皇帝。
向阳环抱双臂,一张娃娃笑得灿烂无比。没有干涉。
他脱口而出:“父皇!走啊……”
不等皇帝反应过来,龚海一把拉住他的手腕,转身就跑。他的握力很大,拉扯着皇帝骨头都快要断了。
皇帝眼睛看不见,走得跌跌撞撞,没几步膝盖磕在了地上,掌心蹭破的伤口夹杂着灰尘火辣辣的痛。
一开口他就想质问,随后突然哑了声。
他摔了,为什么没有人诚惶诚恐的过来扶他?
谢璟惊呼:“是陷阱,父皇,是陷阱,快走!”
城门在他们的身后关上。
“皇上!”
“皇上!!”
被城门隔绝在外头的士兵们顿时吓了一大跳,张指挥使扑上前来高声惊呼,把门砸得砰砰作响。
皇帝只听到嘎吱的关门声,黑暗的不安和烦乱的嘈杂层层叠叠的笼罩着他。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快告诉朕。”
龚海扶起了他,刚想要安抚一二,瞳孔骤缩。
这一刻,他如坠冰窟,定定地看着那个向他们走来的颀长身影。
百姓们不约而同地向两边让开,让出了一条道,陆游商的肩膀痛得厉害,但他像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亢奋的让他付出性命都心甘情愿。
百姓们在士兵引领下慌而不乱地往后退,把城门前的空地腾了出来。
“谢应忱?!”
是圈套!
一个简单的圈套把他牢牢地套了进去。
龚海全身发凉,刺骨的寒意从尾椎骨蹿了起来,有如一根根带着寒芒的细针,扎向他的四肢五脏。
他盯着站太庙台阶上的顾以灿,正应命打着旗语。
人群中士兵们立刻动了起来,引领着百姓后退,脱离战线。
诱敌深入是最简单的战术,关键在于“诱敌”,城中这么多人但凡有一个出现异动就会功亏一篑。但是,站在那里,掌控战场全局的人是顾以灿!
是身经百战的顾以灿。
皇帝也听到了动静,他侧了侧耳朵。
龚海一咬牙,欺身上前。
唯有趁其不备拿下谢应忱,今日才能有活路。
旗语一变。
“护驾!”
周牧挡在谢应忱跟前,挑开刺来的剑尖,随后手腕一转,剑锋直指他的喉咙。
龚海被逼得连退两步,喝问道:“周指挥使,金吾卫要谋反?”
“谋反的人是谢嵘。金吾卫听令。”周牧厉声道,“拿下谢嵘!”
龚海僵了一瞬。
谢应忱是使了什么迷魂汤,让他们竟对皇上直呼其名?!
士兵们蜂拥而上,热血沸腾。
乌尔骂了一句脏话:“启人狡猾,诡计多端!”
他手持粗大的狼牙棒当头砸了下去,士兵自知不妙,向后仰倒已经来不及了,骤然一支黑箭倒映在瞳孔中,后发先至,撞击在了狼牙棒上,硬生生地撞开了几寸。
狼牙棒在士兵的耳际险险擦过,上头的尖刺扎得他右耳鲜血淋漓。
凉人勇武不凡。
金吾卫等人虽也悍不畏死,说到底他们一直都在京城这安逸窝里待着,少了几份血性。
只几个回合,就差点落败。
顾以灿搭箭,一支支黑箭疾如风,总能在险而又险的时候,救他们一命。
兵刃相交,各为其主,以命相搏。
不一会儿就有浓郁的血腥弥漫了开来,龚海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眼角腥红,杀心大起。
是了。
这才是厮杀过后该有的样子,他太大意了!只是,谢应忱会赢倒也罢了,他想不明白的是,谢应忱竟能兵不血刃的策反了皇帝的亲卫?!
不止如此,方才他们进城时,上万的百姓没有一丁点异响,就连现在,他们的脸上也是热血沸腾,恨不能拿起武器,护卫在谢应忱身旁。
谢应忱该不会是下了蛊吧!?
“龚海!”
皇帝失声尖叫。
龚海一回头,见他正背靠着城门,惶惶不安地左顾右盼。
龚海提剑挡开了两个士兵,血溅四方。
他的剑身上全是血,一滴滴的滴落在地上,他一咬牙,足尖一顿奔向皇帝。长剑在他手上虎虎舞动,每一剑都是一条人命。
顾以灿持弓走了过来:“听说龚海年轻时,也是能以一敌百,从无败绩的。”
谢应忱微微轻叹。
顾以灿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已经尽力了。”
“否则,光是稳定朝局,死的人至少就得以万计。”顾以灿把手臂往他肩上一靠,头凑了过去,“为君者,都像你这样心慈手软?”
谢应忱斜睨了他一眼,举起火铳。
砰!
弹丸击出,一枪打中了龚海的胸口。
龚海还维持着提剑的动作,他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僵直了一息。
剑从手掌中滑落,他双膝跪倒地上,脸朝下倒了下去,从弹孔中喷溅出来的鲜血洒了皇帝一脸。
浓郁的血腥味冲入鼻腔,皇帝惊恐高呼:“龚海!你在哪儿,龚海。”
“哇。准!厉害。”
顾以灿对他竖起了大拇指,笑呵呵地夸了一句。
不愧是兄妹,夸人的方式和夭夭一样,一点都不走心。想到顾知灼,他眉眼柔和了下来。他相信夭夭能守住京城,可是,他怕她做起事还是会兵行险招不顾她自己的安危。
谢应忱手上的火铳是顾知灼用过的那把,改进过的火铳只有这一把,顾知灼说什么也要让他带着。
砰!
又是一枪。
弹丸从皇帝的脸颊上擦过,吓得他连滚带爬的缩起了身。
“不!”
“父皇。”
谢璟尖叫,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奔向石阶。
“殿下。”清平的拂尘拦在了他的面前,“您是子,还是民?”
谢璟听不懂,挥开他的拂尘往下冲。他愣愣地站在最后一阶汉白玉石阶上,目视着眼前的一切,便知——
大局已定。
乌尔抹开脸上的血,长相凶恶的脸上满是狰狞。
他挥起狼牙棒,用力砸向城门上。
一下一下!他用尽所有的蛮力想要破开这扇门。
断断续续的厮杀声和破门的动静让城外的士兵们也乱了分寸。
“张指挥使,撞木来了。”
“反贼掳了皇上,所有人听命,砸开这扇城门。”
“救驾!”
是!士兵们高声应诺,一队士兵分成两列抱住了撞木,用木头重重地朝着城门撞了上去。
轰!
只一下,门栓上的裂隙又宽了,它随时都会断开,右侧那半扇门更是倾斜出了一个危险的角度。
“再撞!”
一个带着惊呼声突然响起:“张指挥使,您快看。”
“城楼上!”
什么?张想抬头,双目骤然睁大,脱口而出:“皇上!”
皇帝被押着靠着墙垛,面色灰白如纸,他的脸颊还在流血,半张脸血肉模糊。
“快放了皇上!”
“谋逆是要诛九族的!”
谢应忱笑了:“诛孤九族?”
张想张了张嘴,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打了个手势,身后的士兵们弯弓搭箭,指向了谢应忱。
顾以灿揪着皇帝后脖颈的衣襟,把他拖到了谢应忱的身前挡着,又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指上沾到的尘土。
张想:“……”
卑鄙!
礼亲王手持遗旨,娓娓道来。
一开始士兵们的注意力都还在皇帝的安危上,可随着圣旨往下念,他们的眼底心底全都被难以置信所占据。
皇帝听得寒彻骨髓,他撕心裂肺地高喊着:“这是假的!假的!”
“这是真的。”
晋王向底下的将士们重复了一遍当年的种种,在皇帝的嘶喊声中,晋王最后道:“皇上……不,应该喊您王爷了,是您亲手勒死了太子,又用太孙的性命逼得太子妃撞墙自戕。”
晋王面向着皇帝:“您让太孙的太傅,身边伺候的内侍,太子妃的母家亲眷……每一个太孙身边的人都不停地和太孙说,他应该陪着父母自戕,否则先帝不会消气,会叫太子和太子妃挫骨扬灰。”
“太孙心志坚定不受蛊惑,您就让人给他下了毒。”
“勒死太子的绳索,毒害太孙的毒药残留,还有,当年伺候在太孙身边的内侍。我都有。”
在那间小庄子里,他藏了太多太多的秘密。
原来只是用作防备皇帝鸟尽弓藏,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竟然会用在这样的场合。
他每说一句话,皇帝就白了一分。
皇帝想要扑过去掐住他的脖子让他不要再说了,又一动也动不了。
“谢律!朕是皇帝,你怎么能背叛朕!你们是朕的臣子,非要向着谢应忱……谢律,朕待你不薄。朕待你们不薄。”
“你们为什么要背弃朕。”
他模样癫狂,晋王叹了一声:“我后悔了。”
果然,妄动天命,非要去争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会有报应的。
他屠了满城的人。
他受到了报应的。
皇帝叫嚣着,诅骂所有的人。
晋王自嘲地笑了笑,扯开绑在手上的棉布,血如流水一样,滴落在城楼的砖石上。
在谢嵘还未登基时,他们也曾把酒言欢,高谈阔论。
他们也曾是最好的朋友。
是兄弟。
他走到皇帝跟前,许是感觉到了他的气息,皇帝扑过去想要咬住他的脖子。
“谢律,你背叛了朕,你不得好死!”
晋王轻轻道:“阿嵘,妄动天命,你也会和我一样遭天谴的。”
他说完,又放开声音高喊:“我今日说言,句句属实!”
“苍天为鉴!”
晋王冲向墙垛,一跃而下。
“晋王!”
卫国公惊叫着冲了过去,伸出手想要拉他,已经晚了一步,指尖仅仅只碰到了他的衣裳。
晋王从城楼坠下,他迎着阳光,仿若看到了当年那个皎若明月的少年郎,仰着头期待地问道:“……我们城里有马匪,他们杀了好多人。您能去为我们剿匪吗?求您了!”
咚!
晋王头朝下摔在了地上,扭曲的手脚一抽一抽的,他艰难地动了一下嘴唇:“好……”
再没有了动静。
他的身下血流满地,鲜血向着四周晕染了开来。
士兵们都惊傻了,呆立着半晌回不过神。
“晋王……”
礼亲王长长地叹息,有些可惜。
周围静了一瞬,谁也没有想到,晋王在这个时刻会如此的决绝。
“什么声音。”
皇帝茫然地侧着头:“谢律呢,龚海呢!你们人呢!”
“朕、朕……别把朕一个人丢在这里。人呢,人呢!?”
没有人回应他。
“谢嵘。”
谢应忱淡淡启唇,直呼其名。
皇帝的耳朵动了动,顺着声音的方向,双目空洞呆滞。
“谢嵘谋害先帝、戕杀太子和太子妃,其罪天理难容。”
“遵先帝遗命,褫夺谢嵘封号,由三司会审定罪。”
“谢嵘。”
谢应忱面向着谢嵘,一字一顿道:“从今以后,你不再是大启的皇帝。”
谢嵘高呼出声:“谢应忱,你不能!”声音中带着的是恐慌和难以置信。
“我能。”谢应忱的目光扫向所有人,“我是先帝选定的,大启君王。”
“孤受命于天!”
远处亮起耀眼的白,天际隆隆作响,似九天之上天鼓轰鸣,金色的光晕在云中游走,恍若巨龙抬首,撕开混沌。
清平广袖一振,拂尘无风而动,卷起了周围的符箓黄纸,香炉中的青烟直冲蓝天。
“天命已定!”
第207章 第207章【VIP】
清平目露欢喜。
小师妹这一路走到今日有多难,他是看在心里的,也心疼的要命。
他的倒霉小师妹够倒霉的了,要不是师父护卫,都不知道死多少回了,好歹让她熬过来了。
清平走向了祭天台的边缘,目视前方。
远处的白光骤然落下,伴随着一声轰隆巨响,光电直接劈在玄色龙靴前半寸。谢嵘吓得踉跄着连连后退,后背撞在了墙垛上,上半身几乎悬空,他又吓得往前扑倒在了地上。
青石板上的焦黑裂纹有如毒蛇吐信。
黑暗让他仿佛置身地狱,四周都是索命的恶鬼。
“谢嵘。”
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幽谷传来。
“太子?”谢嵘眼神涣散,双手不确定地往前摸索,声音突然变得尖利起来,带着绝望的哭腔,“救我,太子大哥,救我!他们要害我,他们都要害我。”
他胡乱挥舞着双臂,想要推开看不见的敌人。
“我没错!没错。先帝的心里只有太子……”他的嗓音陡然拔高,不甘道,“太子能坐上这皇位,我也可以。”
“朕也可以!”
他手臂猛地一挥,指向四周,癫狂地叫嚣着,诅咒着:“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不得好死!”
礼亲王叹气,失望地摇头:“不知悔改。”
顾以灿凤眼挑起,用手肘撞了撞谢应忱,低声道:“不会是被你气疯了吧?”
谢应忱笑了笑,先是令人拿下谢嵘,又目视着城墙下,一字一顿地说道:“谢嵘罪不容诛,孤念你们遭奸人蒙蔽,及时悔改,可恕免无罪。”
无罪?
底下的士兵个个欢喜地看着彼此,心里的一块巨石落了下来。
可以不用死了!
咚!
沉重的撞木从士兵们的手中落下,激起一片尘土。
紧接着,武器也纷纷落地,士兵们一个接着一个跪了下来,匍匐在地,汗水淋漓的额头紧贴在冰冷的土地。
不战而屈人之兵!
谢应忱就是天生的君王,注定要立于万人之上。
卫国公俯视着黑压压的人影,久违的热血在他体内奔涌,他甚至觉得自己还能够举起百斤大刀,为大启再干一百年!
谢应忱走下城楼,癫狂的谢嵘被堵上了嘴,也被镇北军一同押了下去。
其他人紧随其后,卫国公屁颠屁颠地紧紧跟着,堆满了讨好的笑,挤尽脑汁地凑近乎,一会儿夸太孙英明神武,一会儿赞他是明君在世,说得眉飞色舞。宋首辅嘴角直抽抽,脸皮都快绷不住了。
“太孙。”周牧让人押解着几个凉人,上前回禀。
乌尔是谢应忱认识的,多棱的左膀右臂,从前在凉国时,没少仗着多棱为难他。
“多棱呢?”
乌尔被押的跪在地上,他仰起头,脸上满是伤痕,鲜血糊了他一脸。
“呸。”
他唾了一口唾液,用凉语骂起了脏话,骂得面红耳赤。
这一仗打的他都要气笑了,一个皇帝废物成这样,换作在他们大凉早就砍死换一个了。
“带回京去。”
谢应忱下了令,从他身边走过,连眼神都没有停留一瞬。
“大启太孙!”
乌尔突然暴喝出声,谢应忱驻足回首。
乌尔的衣袖底下,肌肉虬结的手臂猛然鼓起,他低吼一声,如野兽般突然发力,掀翻了押着自己的士兵,有如脱弦的利箭,向谢应忱飞扑了过去。
抓住他,用他当人质!
他的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动作快到惊人,仿若盯准猎物的猎豹。
“太孙,小心。”
众人惊恐地同时出声,毫不犹豫地扑了过来,用身体当作肉盾,挡在谢应忱的前头。
谢应忱纹丝未动,他举起火铳,扣下扳机。
砰!
火铳的硝烟弥漫,乌尔身体一僵,胸口鲜血绽放,他的双臂无力的垂落,身体摇晃一下,朝后直挺挺地倒去。
谢应忱放下火铳,唇角微微上弯,语气依然温和:“反抗者,死。”
众人齐齐抱拳:“是!”
“太孙千岁!”
一声高呼骤然响起,无数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带着无比的崇敬与狂热,冲上云霄。
“太孙千岁。”
“太孙万岁!”
谢璟闭上了双眼,脸色灰败。
输的毫无悬念,在谢应忱的面前,自己就像是一个跳梁小丑。甚至直到现在,谢应忱看都没有看自己一眼。
是了。从一开始,从谢应忱回京后的第一天起,他就没有入过他的眼。
耳畔是轻微的脚步声。谢璟心灰意冷,没有回头。
“殿下,您是子,还是民?”
清平的拂尘在他的头上甩过,又重复了一遍。
谢璟与他有“知遇”的因果。他言尽于此。
谢璟打了个激灵,突然有如醍醐灌顶。
子?还是民?
他是父皇之子,是……大启之民!
为子者,他当为父亲尽孝。
为民者……
“受大启百姓供奉,享尽荣华富贵……”谢璟呢喃自语,目光渐渐清明,“我不能因为一己之私。一错再错。”
他心中的迷茫和挣扎被一种决然所取代。
“谢应忱……大堂兄……太孙!!”
一声比一声响亮尖利,他跌跌撞撞的跑到谢应忱跟前,膝盖发软的摔在石阶上。他仰起头来高喊道:“凉人、凉人在京城囤了数万斤火油,要放火烧城。你快回去!”
他是大启的子民!
勾结外夷,与虎谋皮已是大错,他不能再睁睁地看着满城百姓因为父皇的一己私利而死。
谢应忱的步子一顿:“你说。”
谢璟跪伏着:“最初定下的计划是兵分两路,父皇亲自率人来太庙讨伐。而凉人则会在京城,制住各衙门和各府,尤其是镇北王府。”
这是为了防止顾家人破城而出,也是为了威胁朝臣,让他们听话俯首。
“最初,并没有说要用火油。是、是季南珂无意中透露的。”
谢璟的大婚夜是和季南珂在一起渡过的,软玉温香,缱绻缠绵。
一直到天快亮,他才不得不走。
季南珂伺候他洗漱时,许是见他紧张,还宽慰他说:凉人备了数万斤的火油,不会有失的,您不用担心。等您回来,您就是太子,是大启储君。
他当时吓坏了,连声质问季南珂是怎么知道,季南珂只说是无意间听到多棱说起的。
谢璟想要再去问多棱,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当时谢璟还在软玉温香中,没有注意到。现在回想起来,他质问的时候,季南珂明显惊住了,似乎难以置信,最后才说是“无意中听到”的。
仔细想来,谢璟有些毛骨悚然。
“这话,我不知是真是假,但季南珂不会凭白无故提起火油!”
什么?!
此言一出,众人全都惊白了脸,京城常驻人口就有四十余万啊!
谢应忱的指尖紧绷,隐隐发白。在沙盘推演时,他们料到了凉人可能会在京中纵火,再趁乱浑水摸鱼。但是,没有料到凉人会有数万斤的火油。
顾以灿沉吟道:“凉人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弄到这么多火油。”
对。
火油买卖是有朝廷监管的,还不至于松懈到有人大量采买火油,运到京城都发现不了。
除非是谢璟在危言耸听。又或者……
谢应忱接口道:“或者是凉人花了数年时间,一点点囤积起来的。”
数万斤火油还不足以烧了整座京城,但如今秋风渐起,天干物燥,倘若把火油尽数泼在上风口,一把火烧起来,至少会累及半个城区数万人。
京城必会大乱。
若凉人发起狠来到处乱泼,只怕还会更严重。
百姓们离得远,听不太清他们在说什么,一个个还沉浸在方才护驾成功的亢奋中,激动的交头接耳。
在谢应忱身侧的众臣却听得一清二楚,吓到不行。
他们的父母妻儿全在京城里!
今儿祈福,宗室勋贵,文武百官全部随驾,京城里连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都没有。
最重要的是,皇帝带走了布防的亲卫,等于又让京城的兵力削减了一大半。
谢应忱让自己冷静下来,公事公办地命道,“镇北王,你即刻赶回京城。”
说完,语调稍轻了一些,给了他一块令牌:“我安排了后手的。”
顾以灿点点头,他心里记挂着妹妹和家里人,当即领命。
他屈指放在唇边发出一声长啸,紧跟着一匹黑马从太庙西侧的马厩里跑了出来。它矫健的四肢飞跃而起,从挡在前头的几人头顶跃了过去,几个纵身就到了顾以灿身前。
顾以灿拉过缰绳,跃上马背。
“走!”
烟云罩奔向城门,没一会儿就没影了。
谢应忱朝重九点一下头:“先红后蓝。”
重九从怀里拿出了两枚穿云箭,和顾知灼先前所用过的一模一样。
夭夭不会有事。不会!谢应忱收回目光:“把承恩公带来,再带个凉人来。”
嗖!
穿云箭裹挟着凌厉的破空声,撕破了云层,绽开万丈赤光,鲜艳的仿若晚霞点燃了天际。
霞光匆匆不散,把整片云层都染红了。
顾知灼仰头看去,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鲜血随着指尖的动作溅洒,在红色的戎装上留下了略深的斑驳痕迹。
红色意味着,一切顺利。
公子他们一切顺利!
她想着方才天际出现的异变,嘴角的笑更深了,露出了浅浅的梨涡。
咦?
顾知灼的瞳孔骤然一缩,红霞还未散开,又一抹蓝光紧随而来,包裹了云彩。
红是顺利。
蓝是变故。
先红后蓝……顾知灼摩挲了一下指尖,目光久久不离。
“大姑娘,他们跑了。”
跑了?!顾知灼的注意力立刻被拉了回来。
都到这个份上了,他们要撤退了?
“我去看看!”
她踩着梯子,三两下跃上墙头,一览无余。
凉人在用火油烧了大门后,顾知灼便带着人先是退到了影壁,借着影壁的地势杀了一波,又折回到了外仪门。
僵持到现在。
前头被破坏的不成样,到处都是烧焦的痕迹,鲜血满地。
络腮胡子跑得骂骂咧咧,满脸的不甘心,还是没有再恋战。
他确实不甘心,又气又恨,谁能想到,镇北王府竟会是这么一块难啃的骨头,他们花了好大的力气,才破了王府的大门,结果又被挡住了。这中原人的家里怎么这么多门?
顾家的女人还这么彪悍!
“百夫长。”
跟在他后头凉人心有不甘,屡屡回头道:“真的要走吗。咱们快要打进去了。”
“大王子的命令,你敢不听?”
嗖!
又是熟悉的破空声,络腮胡子狂骂了一句。
他带了一千人,本以为可以随随便便立下大功,结果,至少死了三四成,重伤了上百人,有一半是死伤在了这把稀奇古怪的利器上。
连他都中了一箭,铁矢拔出来的时候,撕开血肉,手当场就废了。
现在一听到这尖啸声,他本能地扑倒在地。
铁矢从他头顶擦过,那个方才还在和他说话的凉人已经倒在了地上,一箭毙命。
周围的凉人赶紧架起盾牌,络腮胡子扭头最后又看了一眼顾知灼,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扭曲,他低吼:“走!”
在盾牌的掩护下,他们的身影迅速后退。
可惜了。顾知灼放下连弩,从墙头跳了下去。
顾以炔忙不迭问道:“大姐姐,咱们要不要追?”
“穷寇莫追。”
他们的人手只够防守。
顾知灼思忖道:“微微,你先去禀报一下你娘和三婶母。”
打死打生了这么久,内宅肯定也听到动静了,先安抚一下。
“喵呜。”
顾知微正要走,又欢快地叫道:“猫。大姐姐,猫来了!”
狸花猫灵活地几个纵身,从青石板路跑了过来,跃到了顾知灼的怀里,尾巴疯狂甩动。
“咪呜~”
“你怎么来了。”
“咪!”
“他们离了府没?”顾知灼向站在墙上的老单问道。
“已经拐出了影壁。属下下去瞧瞧。”
“喵呜,喵呜!”
沈猫盯着老单的,兴奋地想要跟着一起去,顾知灼按下了它不安份的爪子:“好。”
老单从墙头跃下。
顾知灼思量片刻,沈猫激动成这样,不太对劲……不是人要倒霉,就是有倒霉事要来。她盯着沈猫快要甩出风的尾巴,摸出罗盘。
从几天前起,卦象在她的眼中就蒙上了一层血色,她无法感知世间命线变化。师父说是因为天命之争已起,天机混沌,未来的命线全乱了。
“现在,天命已定,乾坤明朗。应该可以一窥天机了吧?”
她期待地喃喃自语。
不确定。
反正试试又不会死。
顾知灼拍拍猫的脑袋,示意它安静地趴在自己肩上。她拨弄着罗盘,敛目凝神。罗盘上的磁针发出轻微的嗡鸣。
沈猫伸出爪爪拍了拍。
指针蓦地停下,卦象渐显。
顾知灼呢喃有词:“火象大凶,恐有烈焰之劫……”
她的目光投向挂在垂花门上的两盏灯笼,灯笼下头垂下的流苏正随风而动。
“京城今日是偏北风。”
顾知灼掐指再算,北方离宫火煞汇聚,要是没算错的话,会祸及千里。
老单从外头回来了,说道:“大姑娘,凉人确实都已经走了。”
“鸣哨。”
是!老单从怀里取出了一只造型古怪的骨哨,放在嘴边吹响,一长三短再两长两短的哨声尖利的回荡开来,久久不散。
老单一连重复了三次。
京城中,如今有一千的千机营士兵潜伏。
这哨声,意味着……
收网!
哨声自然不可能传遍京城,但斥候就藏身在镇北王府附近的巷子里,他会在听到哨声后,用千机营特有的暗号把命令传达出去。
“微微,炔炔,你们留在府里收拾残局,府中上下就交给你们了。若是凉人再来,必要时可放弃外院,但务必守住内院。”
“是!”
两个半大的孩子齐齐应命。
顾以炔又问:“大姐姐,你去哪儿。”
“卦象显示,火劫将至,有烈焰焚城之兆。”
顾知灼断然道:“凉人会在京城纵火。”
第208章 第208章【VIP】
“大姐姐,小心。”
“好。”
顾知灼揉揉两人的柔软的发顶,笑道:“你们乖。”
她带上晴眉,又从马厩里牵出了玉狮子,直接出了门。
镇北王府门前一片狼藉,焦黑的断木横七竖八的散乱在地。王府的牌匾高悬,没有损毁,只是熠熠生辉的金字被黑烟熏得暗淡无光。
罗盘的卦象显示火劫在北,凉人应该是打算借北风,把火势推到极致。
风助火势,一旦燃起,便是燎原之势。
哎。
京城太大了,光知道一个“北方”显然是不够的。
“沈猫。”
“咪?”
顾知灼托起沈猫的两只前爪,让它毛绒绒的小脑袋面向自己,笑眯眯地问道:“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呀?”
她的尾音拖得长长的,软软糯糯,就像是在哄骗天真无邪的乖小孩。
“喵呜。”
它懵懂地看着她,猫眼滚圆。
沈猫抖了抖耳朵,小脑袋左看看右看看,随后身体一歪,作势往左边扑,尾巴尖轻轻地翘了翘。意思是,猫去那里!
喵!快。
“不可以!”
顾知灼冷血无情地拒绝了它。——那个方向是卖油炸香酥小白条的。
“接着想。”
沈猫的耳朵耷拉着,胡须往下垂。
经过小巷时,顾知灼的目光在一处断墙停留了一瞬,断墙上斑驳的血迹还没有干透,一支铁矢掉落在地上,箭头暗红。
顾知灼利落地把缰绳在手上缠绕了几圈,轻喊了一声“驾”,玉狮子闻声而动,四蹄发力,尘土飞扬间,密集的马蹄声有如鼓点。
风从她的耳畔呼啸而过,顾知灼的右手稳稳地托着罗盘,指尖能够清晰的感觉到磁针的细微颤动。
京城的大街小巷有些空荡荡的。
在凉人围了镇北王府后不久,太后便下了懿旨,命人关了城门,甚至还调动了布防的禁军守在城门前。
京城紧张的氛围有若绷紧了的琴弦,百姓们不知发生了什么,大多闭门不出。
顾知灼策马奔到极致,也不用担心会撞伤人。
不出半个时辰就到了北城。
马速渐缓,她怀中的沈猫突然动了动,它抬起了毛绒绒的爪爪,啪的一下,按在了罗盘上。
顾知灼立马勒住马绳。
罗盘的指针骤然停住,稳稳地指向右边的岔道。
“喵呜。”
狸花猫蹭了蹭她的下巴,金色的瞳孔缩成了一条细长的竖线。
顾知灼低头问它:“往这走?”
“喵呜。”
“好嘞。”
“晴眉,往这儿走。”
顾知灼听猫的话,她手腕一抖,轻扯缰绳,玉狮子冲进了右边岔道。
马蹄声急促如雨,顾知灼托着罗盘重新起卦,她低眉垂目,口中念念有词。
京城素有“南贫北贱”之说,北城街巷狭窄,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是京城人口最多,最混乱的城区,顾知灼不得不放慢了马速。
到了北城,沈猫和罗盘轮翻指引着她继续往北,没多久就到了北城的边缘地带。这里就像是另一个地界,矮破的房屋密密麻麻,一间连着一间,全都是用稻草木头随随便便盖起来的。
随处可见无所事事,席地而坐的人。
顾知灼两世都鲜少来北城,眉头紧蹙。
岔路太多了,一条条胡同纵横交错,罗盘的磁针转了好半天都没有停下。
她衣饰华贵,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官家姑娘,惹来不少人注目。
“大姑娘。”晴眉拉着马绳靠了过来,轻声道:“北城乱,这儿是北城的飞地,更乱。您别和奴婢分开。”
“您看那儿。”
晴眉示意她往左看。在胡同的某个角落,坐了四五个面相凶恶的男人,他们正勾勾地盯着顾知灼,见她看过来,又假装低头私语。
“这是群人牙子,专给那些二三等的私窑送人的。”晴眉说完,又补充了一句道,“就是那种会在路上把姑娘敲晕绑走的人牙子。”
作为东厂养出来的探子之一,晴眉对这些阴私地里的事知道的要比顾知灼多的多。
“哟。”
许是发现她们在看,那伙男人中的一个站了起来,走路一摇三晃,流里流气地说道:“姑娘,就你们两个,是来找人的?我叫王小四,对这儿熟的很,姑娘要找谁,问我就是……”
他说着话,突然扬起手,一团粉末随风笼罩了过来,是浓郁的劣质蒙汗药的气味。顾知灼眼神一冷,右手从腰间抽出连弩。
她没有半点犹豫,抬手瞄准,扣下扳机。
嗖!
铁矢破空而出,贯穿了王小四的肩膀,鲜血从他伤口涌出。
铁矢的力道很大,箭尖划过时,擦断了他胸口的肋骨,他痛得蜷缩成一团,嘴里一口一口地吐着鲜血,又尚未致命。
那群围在一起的男人吓了一跳,顿做鸟兽散。
顾知灼丢了一颗药丸给晴眉,自己也塞了一颗,蒙汗药带来昏沉感很快散去。
“认着人。”她对晴眉道,“等今儿事了后,跟京兆尹说一下,拿着俸禄又不好好干活,那他就别干了。”
事有轻重缓急,现在她是顾不上理会他们了。
“是!”
顾知灼忽而心念一动,翻身下马,走到了呼天喊地的王小四跟前,她揪着他的衣襟,把他提了起来。
“我问你。”
王小四痛得面容扭曲,强撑着嚷嚷道:“你、你不打听打听老子是谁!敢动老子,老子非弄死你这贱人!”
顾知灼左手握住插在他肩膀上的铁矢,轻声反问:“是吗?”随即手臂猛地用力一扭。
“啊啊啊啊啊。”
王小四撕心裂肺的惨叫着,眼泪鼻涕糊成一团,满脸哀求。
沈猫兴奋地喵喵叫,尾巴扫过她的手腕。
“会不会好好说话了?”
“会会。”
“你说这儿你熟?”
“是是。”
“我问你,方才有没有陌生人经过,就是那种一看就不属于北城的人。”
“没……”
顾知灼虚握着铁矢露在外头的部分:“好好想想,再回答。”
她的嘴角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吓得王小四打了个哆嗦,挤尽脑汁地想了又想:“有有!”
“是、是五六个男人,其中两人手里各提了一个大桶。”
王小四只想赶紧打发了这个罗刹,声音颤得不成调:“我也不知道桶里是什么,晃荡作响的,像是水,很重。”
“我还去悄悄摸了一下,摸到了这个。”
他从袖袋里掏出了一条狼牙项链,王小四觉得能卖几个钱就留着了。顾知灼认得出来,这是凉国的狼牙护符。
找对了!
这么说来,桶里的应该是火油。
“他们往哪儿走了?”
“先是往左再往右再往左,拐进第二条胡同……”
“说的都是真的?”顾知灼掐指问道。
王小四捂着肩膀,连声哭道:“是是!姑奶奶,小的不敢骗您。”
确实没说谎。
晴眉:“大姑娘,要不要等其他人来?”
顾知灼微微仰头,感受着风从脸颊拂过的方向。
“来不及了。”
胡同狭窄曲折,房屋又都紧紧挨着,单单是眼前这条胡同就至少塞了有上千人。
一旦火起,风一吹,火势定会顺着这些稻草房,烂瓦房迅速蔓延,吞噬。就彻底没救了。
“我们先去看看。”
顾知灼策马先行,对紧跟着在身边的晴眉安抚道:“若真不可为,我不会逞强的。”
晴眉:“……”
不会逞强?不信!哼哼,倘若事不可为,姑娘肯定会让它变成“可为”!晴眉眉眼弯弯,这样的姑娘,她最最喜欢了。
猫从顾知灼的怀里钻出来,趴在玉狮子的马头上,小爪子扒拉着鬃毛,尾巴尖兴奋地一颤一颤的。
玉狮子扭头不快地冲它打了响鼻。
喵呜喵呜!
“玉狮子,别乱看,小心撞上。”
“猫,抓紧了。”
顾知灼策动马绳,马速加快了几分。
她们按着王小四所指的方向,在狭小的胡同中疾驰,越往前,猫就越兴奋,耳朵竖得笔直,仿佛前头有什么让它十分期待的东西。
“咪!”
玉狮子一马当先跃出了胡同,视野蓦地亮了几分,顾知灼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随即,一股浓烈的火油味扑鼻而来,呛得她喉咙发紧。
她目光扫过,定格在了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上——
多棱。
在距离多棱不远,还停了一辆马车。马车的帷布遮着,也不知道里头有没有人。
在他们的周围横七竖八地躺了四五个男人,全都穿着粗布衣裳,胸前或后背是狰狞的刀伤,一刀毙命。
周围的地面墙面湿了大半,再加上空气中这浓郁的气味,显然火油已经泼上。多棱其中一个手下的手里拿着一个点燃的火折子,正要丢出。
“多棱!”
顾知灼用凉语高声直呼。
多棱回首看了过来:“是你?”
“大王子。”顾知灼含笑打了声招呼,仿佛是多年的好友,“我们谈谈?”
她抱着猫从马背上跃下。
多棱一见便知她来意,这位顾大姑娘就是根难啃的骨头,让他一再受挫。
不知从何得来的消息,竟然还追到了这里!
多棱故意轻佻道:“顾大姑娘有什么话,等会儿慢慢说,慢慢谈。或许顾大姑娘……是想到我的帐子里,就我们两人,细细说来?”
“若谈的是大王子你的生死呢?”顾知灼笑容不达眼底,“比如说,大王子这趟为何会来京城?”
“让我猜猜,你一开始应当没有送嫁的打算,只是‘偶然间’听到凉王与人说起大启朝内斗厉害,你便自动请缨,走了这一趟,对不对?”
多棱的眼神骤然一冷。
他第一反应是,她在自己身边的安插了人。
顾知灼察言观色,笑语晏晏:“也对,送亲而已,又何须劳驾大王子你。”
顾知灼持着连弩的手臂紧绷。
直接攻击是最不保险的,四下全是火油,就算她能做到一箭毙命,火折子一旦掉下,大火立马就能蹿上来,风一吹,哗啦啦一下子,大家都得完蛋。
“顾大姑娘,你要是想要拖延时间,怕是要失望了。”
火折子还在燃烧,溅起的火星落在火油上,顿时蹿起了一缕小小的火苗。
火苗跳动了几下,又化作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顾知灼呼吸一滞,脸上毫无异色:“拖延时间?原来大王子是要跑路啊。”
她双手环抱于胸,后背靠在玉狮子的马身上,怀里抱着狸花猫,免得它太兴奋跳下去。
抬眸间,她勾起淡淡的笑:“也对,皇帝大败,大王子你也只能跑路了。要不然,大王子还想仗着你手底下这区区几千人,占了京城?”
“哎呀,我差点忘了,你的人就连镇北王府都占不了。”
顾知灼的声音轻飘飘的,字字如刀,多棱听得脸色一沉,他手底下的人更是一个个目露凶光。
皇帝败了,连多棱也是一败涂地。
一把火烧了京城,不但可以泄愤,还能趁乱而走,到时候谁也顾不上他。
多棱被她刺得心头火起,冷言道:“顾大姑娘果真伶牙俐齿。”
他打了个手势:“既然顾大姑娘想来‘送送’本王子,干脆就别走了。”
三五个凉人凶狠地举刀向顾知灼围了过来,晴眉护卫在旁,虎视眈眈。
“走不走也无妨。”顾知灼没有丝毫怯意,笑道,“大王子,你就算是跑出了京城,能不能活着回到你们王城,还难说。”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她的手指拂过沈猫油光水滑的皮毛,嗤笑道,“你们王上把你的命送给我大启了。”
“不可能!”多棱一甩手,声音里是难以遏制的愤怒,“大启人就是狡猾,休想要离间。”
“为何不可能?”
顾知灼的眉眼瞬间冷了下来,迎着凉人手中的刀,往前迈了一步,气势逼人:“凉王忌你厌你,与皇帝忌我父厌我父又有何区别?”
“四年前,你与皇帝是怎么商议的。四年后……我兄长与凉王也是怎么商议。”
多棱紧眯双眼,死死地盯着她。
四年前,顾韬韬经常因为后方断了补给和粮草,不得不停下攻伐,多棱当时就看出来,大启皇帝忌他厌他。
多棱修书一封,信中提出,大启只要把顾韬韬的命给大凉,大凉就退兵签下和书。
大启皇帝竟然真的应了,亲手折了大启的羽翼。
顾知灼毫不示弱的与他目光对视,一字一句打破了他心中的幻想:“凉王也把大王子你的命,送给了大启!换大启五年不撕和书。”
多棱:“……”
他拳头骤然攥紧。
顾知灼语气中带着一种蛊惑,再接再励道:“对了,以你们凉国的传统,你死了,继承你妻妾儿女的会是凉王,还是凉王的二王子?”
二王子是凉王的亲生子。
她听公子说过,凉王想把王位传给这个亲儿子,偏偏第一继承人是多棱。
多棱的王子妃是从别的部落抢来的,有草原第一美人之称,当年多棱和二王子为了谁能得到她,打得不可开交,多棱最终仗着母族的势力胜了一筹。
兄终弟及,他要是死了,妻妾儿女都会让二王子继承过去,包括这位心尖尖上的美人。
顾知灼凤眼轻挑:“你在这儿与大启撕破了脸,人手尽亡,身死他国。结果是让凉王和你那二王子弟弟占了便宜。他们一个除了你这心腹大患,另一个得了你的爱妻美妾。”
“你呀,真是慷慨大方。”
多棱怒火冲头,下意识地冲前两步,想要掐住她的脖子,撕了她。
脚步又猛地止住了,手僵在了半空中。
她浅浅一笑,没有丝毫畏惧,甚至带着一丝挑衅。
多棱慢慢放下了手,击了两下手掌,气极反笑:“顾大姑娘,果真是……”
“好手段。”
第209章 第209章【VIP】
“咪呜~”
猫期待地翘着胡须。
多棱虎目微眯,硕壮的双臂肌肉紧绷。
若顾知灼说的是真的,那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岂不是在自掘坟墓?
“多谢夸奖。”顾知灼伸出手,理所当然地说道,“火折给我。”
他的呼吸渐渐沉重,想从她的脸上找出一丝破绽,天人交战了许久,最后试探地问道:“你能做主让我们走?”
“一天。”
顾知灼举起一根手指摇了摇,淡声道:“我给你们一天的时间,明日的这个时候,我带兵从京城出发,你能跑多远,能不能藏得住,是不是可以活着回到凉国。我们……各凭本事!”
还真把他们当羊羔了?!多棱的手下赤红着脸,骂骂咧咧的话脱口而出。
多棱简直要气笑了:“一天?”
“一天。”
顾知灼的笑容渐淡,重复了一遍。
她停顿了片刻,目光凌厉地注视着他,说道:“杀父之仇,大王子莫非以为能就此作罢?”
多棱哼哼着,冷声道:“两国交战……”
“两国交战,各凭手段,我认了。”她嗓音渐冷,“但并不代表,能化为友。”
多棱与她目光相交,讥诮道:“呵,以为老子会答应。”
“你答应,就还有机会活着回去,说不定能杀凉王一个措手不及,取而代之。”顾知灼抱着猫向他去,军靴踩进泥泞的地面,留了几个浅浅的鞋印,“你要是不应,今天就会是你的死期。”
“哎,你说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顾知灼漫不经心地笑,“自家王位都还不没拿到手,反倒管起别人家的闲事来了。白白送命。”
多棱:“死期?哈哈哈哈,顾大姑娘也太自大了。”
顾知灼驻足,与他只有十步之遥,似笑非笑道:“你信吗?”
剑拔弩张,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失控。
多棱当然不信,但见她神情坦荡,似是胜券在握,又不免有一丝不确定。
“别听她的!”
一个尖细的叫喊声从马车的方向传来,马车的帘子微微晃动。
顾知灼向晴眉使了个眼色,晴眉快步上前,哗的一下拉开了车帘,露出季南珂那张惨白无光的小脸。
她看起来虚弱不堪,受伤的肩膀用布条草草地包扎着,上头鲜血淋漓。
在车帘撩开的同时,那双怨毒的目光朝着顾知灼投了过来,腥红的眼尾带浓烈的恨意,恨不能把顾知灼碎尸万段,再狠狠地撕咬进腹中。
见她在这里,顾知灼先是有些意外,想想又好像在情理之中。
谢璟输了。
再留在京城,季南珂不是死,就是陪着谢璟圈禁,再无翻身的可能。
她不会甘心的。
果然给她自己找了条出路。
也难怪她会和凉人一块儿出现在镇北王府门前。
“你别信她的。”
多棱眉头紧锁,没有理她。
反正都让顾知灼看到了,季南珂索性也就不再藏了。她咬紧牙关,强忍着伤口的痛,跌跌撞撞地从马车上滚了下来,脚步虚浮地走到多棱身旁。
她压抑着怒火质问道:“大王子,你答应过我的!”
多棱冷漠地甩开了她,不屑道:“我只答应带你去大凉。至于别的……你最好认清自己的身份。我不会像谢璟一样,在你面前当条狗。”
季南珂威胁道:“你不想要图|纸了?”
多棱回首去看她,就像一只草原中的狼在盯着自己的猎物,眸光凶恶。季南珂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下一刻,多棱一把掐住了她的下巴。
他的力道极大,手背青筋爆起,季南珂顿感一阵剧痛,窒息感如潮水感涌来。她张大着嘴,拼命想要汲取一丝空气,双手死命去拉多棱的手腕,试图掰开他的钳制。
“我错了。”她眼泪飚了出来,艰难道,“我错了……”
多棱把她甩在地上,只用眼角瞥了一眼,确认她没死,就不再理会。
季南珂双臂撑地,大口喘息,从下巴到脖颈一片通红,火辣辣的痛疼蔓延了开来,还没有愈合的伤口再次崩裂,血顺从手臂流淌下来。
季南珂的眼中满是怨毒:
为什么?
为什么所有人都对顾知灼这么好?
为什么她非要和自己争。
自己已经把一切都让给她了,为什么她连自己这最后的容身地也要夺走?!
季南珂死死地盯着那个被人拿在手里的火折子。火焰燃烧着,跃动着,倒映在她的瞳孔中。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进泥土,指尖发白。
多棱思量再三,同意了:“好。我答应。”
这把火点燃,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他们能趁乱逃脱,但是,大启吃了如此大亏,无疑会和他彻底结下死仇,既然王上如今恨不得他死,他就不能再和大启不死不休了。
而眼下,顾知灼哪怕只是给他一天,也够了。
多凌再次试探道:“顾大姑娘会信守承诺吧?”
“当然。”顾知灼笑意更深,“大王子,一天后,我若是追上了你,我们凭手下的功夫见真章。若是追不上,你活着回了王城,和凉王拼个你死我活,对我们大启也只有好处。咱们来日战场上再见,也未尝不可。”
她按住蠢蠢欲动的猫头,挑眉反问道:“大王子,你说呢?”
多棱的戒备又淡去了几分。
她这么直白陈述利益,倒是比任何保证,都要可信。
多棱抬手与她击掌,轻脆的声响在空气中回荡。
双方各为其国,多棱的目中还是难掩一丝欣赏,作为草原勇士,对敌人的一种欣赏:“这趟大启,我算是没白来。”
多棱冲季南珂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顾知灼意会:“大王子带走就是。”
季南珂的生死,在她心中,连一个交易条件都算不上。
多棱打了个手势,示意手下人熄灭火折子。
“咪?”
沈猫的耳朵竖了起来,金色猫眼瞪的圆圆的。
季南珂趴伏着,眼中的仇恨如潮水涌动,几乎要把她淹没。她直勾勾地盯着火折子,嘴角慢慢往上扬,无声地呢喃:“我不好过,你谁也别想好过。”
突然,她像是一头受伤的母兽猛扑了出去,身体用力撞在那个拿着火折子的凉人身上。凉人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踉跄,火折子脱手而出,飞了出去。
除了他们如今所站的这一小块地,到处都泼满了火油,是季南珂亲眼看着泼洒上去的。
无论火折子到哪里,火必起!
火焰在空中摇曳,倒映着季南珂脸上的癫狂和扭曲,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顾知灼,刚刚为什么没烧死你!”
“为什么没杀了你!”
“为什么这样你都不死!”
顾知灼几步上前,抬腿踹向季南珂的小腹。
季南珂闷哼一声,吃痛地摔了出去,后背重重撞上了胡同口堆放着的烂木,撞击的力道让那些烂木摇晃了几下,轰隆一声倒了下来,把季南珂压在了底下。
好巧不巧的,火折子掉在了这堆烂木上。
火油大多泼洒在胡同口的周围,屋角墙角,堆满稻草的屋顶,到处都是,这堆烂木的表面也溅洒到了一些,火折子摔下去的时候,火焰舔舐着木头上的火油,哗的一下烧了起来,噼里啪啦火光大盛。
晴眉惊呼出声:“大姑娘,火……火!咦?”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口唇半张。
“这?”
“报应呗。”
顾知灼的唇边浮起一抹愉悦的笑,理所当然地说道。
那堆烂木压在了季南珂的身上,有她当作缓冲,火折子没有碰到地上的火油,仅仅只燃烧到了这堆木头。
火苗在季南珂的侧脸肆虐,灼烧着她的皮肤,半张脸几乎被火光吞噬,剧烈的疼痛让季南珂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木头燃烧的噼里啪啦,她本能的拼命挣扎,烂木上的火折子摇摇晃晃。
“喂。”顾知灼提醒了一句,“再不救,就要烧死了,你们的图纸还要不要了?”
她想的是,季南珂再乱动,万一火折子掉下去,烧到地上的火油大家都得完蛋,自己岂不是要白忙一场?
多棱:!
“你想问我怎么知道?”顾知灼用拇指指着自己,笑眯眯地说道,“大启人人都知,我是神算子。”
多棱压根不信,示意手下救人。
顾知灼摸着猫头,免得它太高兴往火里蹦,漫不经心道:“她是不是告诉你,她有连|弩的图|纸,还懂得改进火铳,条件是,你带她去凉国,保证她在凉国能享受到贵族该有的一切。”
她笑得娇美,仿若一朵盛开的花,但落在多棱眼中,花上带着毒刺,冷不丁就能扎人一下。
“对吧,大王子?”
多棱不置可否。
这态度也代表了顾知灼说的没错。
那天宫宴后,多棱对火铳上了心,后来是这个谢璟的侍妾主动找上了他,给了他半张图纸,说这是可以一发十箭的连弩。
她提出要求,若是皇帝赢了,她把后半张图纸给他,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若是皇帝败了,他带她去大凉,她也会把后半张图纸给他,除此以外,还有一张火铳图纸。她还说,镇北王府手中的连弩和火铳都是他们偷了她的图纸后做出来的。
火铳的威力着实让多棱心动。
多梭当时顺口说了火油的事,意思是告诉她,皇帝绝对会赢。
赢了他也要火铳,作为条件,他可以多应她一件事。
输了,他就带她一起走,等到大凉后,她把图纸给他,他供她下半辈子荣华富贵。
季南珂同意了。
哗啦!
一桶冷水泼到了季南珂的身上。
凉人拍响胡同里的住家,发现了竟是走水,不少人赶紧从各自家中奔了出来,争相提水过来灭火。
有季南珂垫在下头,只零星的火星时不时地溅洒在地上,在火油的助燃下蹿起了一束束细小的火苗,又被冷水给浇灭了。
待到凉人把她从焦黑的烂木堆里拉了出来时,她的衣裙烧得破烂不堪,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了灼烧的痕迹。
她双手紧紧捂住被火焰灼伤的脸,从指缝中,她看到顾知灼正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
季南珂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的,有的只是颤抖和绝望,她从喉咙里挤出烟熏后沙哑的声音:“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顾知灼:“……”
她自个儿不安好心,不顾京城百姓的安危才会落得如此下场,倒是又成了别人的过错?
顾知灼用足尖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季南珂被迫与她对视,呼吸急促而又虚弱。她眼角渗下的泪水浸透了脸上的红肿焦痕,半张脸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泡,焦黑溃烂,十有八九要毁容。
“呵。”
顾知灼的轻笑声在空气中回荡。
她放下脚,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季南珂伤口的位置与她曾经毁容的伤一模一样。
师父说过,季南珂是天命福女,天道宠儿,天道会把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全都送给她。
所以,她会拥有世间最好的气运,遇事呈祥。
而一切的灾厄,都会有人为她挡下。
重生至今,顾知灼已经很久没有去回忆上一世毁容后的痛苦。但她依然清晰的记得,最初是因为在玩投壶时,有位姑娘不小心失了手,壶箭飞向了季南珂。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偏偏有一阵风吹过,壶箭微微偏移,撞向了在季南珂旁边的她。
再后来,才有了谢璟的趁机下毒。
她的容貌尽毁。
严格来说,顾知灼也算是给季南珂挡了一次灾。
师父说:灼儿,重定天命后,福女就不再会是天道宠儿,天道曾恩赐给她的一切也会尽数收回。
“原来如此。”
顾知灼懂了,师父说的尽数收回,原来是这个意思——这些年来,季南珂用福运得到过的一切,都会以最残忍的方式反噬给她。
挡灾!
方才火折子掉下来,但凡落在火油上,势必会如卦象所示,迎风而起,累及万人。绝不是几桶冷水能浇灭的了。
所以,季南珂挡下了灾厄,火折子掉到烂木堆上,只烧了她的脸。
如顾知灼从前一样,她毁了容。
接下来呢……
顾知灼的嘴角弯起了一个饶有兴致的弧度,她有点舍不得她死得太快了。
季南珂的双臂让人架着,伤口在不停地流血,她的身体颤抖着,脸上灼烧感像是一把刀子,一刀一刀切割着她,有如凌迟。
好痛!
她不会是毁容了吧?!
她的脸扭曲着,焦黑红肿的皮肤显得格外狰狞,有如从地府中爬上来的恶鬼。
为什么会这样……她是福女!理该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她的好运为什么没了?为什么!!
第210章 第210章【VIP】
多棱嫌恶地皱了下眉。
这姓季原本还算是个美人,娇娇软软的,和大凉美人截然不同,偶尔尝个新鲜倒也无妨,带回去也不算亏,现在嘛……罢了罢了,就当是为了火铳,反正养个女人也花费不了多少。
“丢上马车,我们走。”
那堆烂木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清水和火油混杂在一起,再加上滚滚浓烟,着实不太好闻。
胡同的百姓一边骂着倒霉,一边提着破桶回去。
凉人听命地架着季南珂去马车,忽而有一个妇人警觉地问道,“你们是谁?我没见你们!”
这句话,让其他人也纷纷驻足扭头。
“啊!那不是张家老大吗,他怎么了……”妇人看到了趴在那里的尸体,跑过去拍了拍,又惊恐地大叫道,“啊啊,死了、死了!吴地家的,那个是不是你小叔子……”
这一叫,其他人也扑了过去,喧闹声响彻了胡同。
“杀人了,杀人啦!”
多棱警惕道:“顾大姑娘,你该不会要反悔吧。”
顾知灼摇了摇头:“我答应的事,绝不反悔。更何况……放火的又岂只大王子你一个人。火油怕是已经洒了北城各处。只等着这边火势一起,或者大王子你一声令下。”
“站住,是不是你们干的!”
有人冲了过来,刚想要质问,就见到凉人腰上的佩刀,顿时吓白了脸,下意识地往后退,颤声喊道:“强、强盗!”
“杀人放火……快!快去报官,快。”
胡同里瞬间乱作一团。
多棱连眼皮都没掀一下,他身边那个身形魁梧的男人冷笑着拔出刀,刀身上还有未干涸的血液,挥刀就朝那妇人的后背砍去。
胡同里的百姓吓得大声尖叫,四处奔逃,鸟雀乱飞。
顾知灼举起连弩,带着寒芒的箭尖对准了男人的头颅。她的手指按在扳机上,大有他敢动手伤人,就让他脑袋开花的架式。
杀机毕露。
致命的危险让男人的动作骤然一顿,手中的刀锋悬在了半空中,不敢往前半分。
多棱微微侧目低喝道:“赫然,过来。”
名叫赫兰的男人骂骂咧咧地放下了刀,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那就请顾大姑娘送我们一程。”多棱道,“等离开京城,我自然会让他们出城会合。”
“他们”指是尚在京中的凉人们。
顾知灼爽快地答应了。
顾知灼招手把玉狮子叫过来,翻身上马,对着晴眉道:“我去送送大王子,你留下来收拾一下。”
“大姑娘!”
晴眉哪里肯让她跟着多棱走。
“放心。”顾知灼瞥向多棱,淡声道,“说好了一天的,大王子应该不会想要提前死。”
顾知灼率先策马向前。
晴眉强行克制着自己跟上去的冲动,留下来善后。
多棱还防着她耍诡计,结果,顾知灼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一直把他们送到了北城的城门口。
城门紧闭,城门附近的禁军们见他们过来,一个个如临大敌,禁军统领喝令道:“退下。擅自出城者,格杀勿论。”
多棱:“顾大姑娘,让人开城门。”
顾知灼扭头看他:“城门是太后懿旨关的,禁军要是肯听我的,你们的计划该有多失败啊。”
多棱与她对视片刻,烦躁不已的扯了一下自己的小细辫子。
关城门是多棱自己提出的,目的当然是不让人趁乱跑了。
结果,被“关起来”的,反倒成了他。
顾知灼看了一下天色:“只怕要劳大王子你多等一会儿了。”
“顾大姑娘,你想反悔?”
顾知灼耸耸肩,随口道:“要不,我去问问?”
她说完,扬手朝着禁军的方向挥了挥:“我们要出城,开城门。”
守门的禁军统领直勾勾地盯着她,转身走了,迟迟没有动静。久到顾知灼以为不会再有回应,忽然“吱呀”一声,城门打开了一条门缝。
顾知灼:?
不是格杀勿论的吗?
她稍一怔忪后,略有所思,立刻看出了些许异样。
不对。
虽然很像,这铠甲的制式并不是禁军的,禁军的铠甲腰封是暗红色的,但他们的是黑色的。
不是禁军!
多棱嘲讽道:“你不是说禁军不听你的?”
他还想多刺她几句的,身后骤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赫兰猛一回首,惊呼出声道:“大王子,是阿狼。”
被称为阿狼的男人满身是血,疾驰而来,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大王子快走!”
“快。”
“快!!”
话音未落,他身体一歪,从马背上重重地滚了下来,随即一动不动,再没有气息。
“顾大姑娘?!”多陵的额角青筋爆起,怒火几乎从眼中喷涌而出,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果然是在拖延时间。”
“大王子,你是敌人啊。”顾知灼语气轻缓,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他,“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信你。”
多棱嘴上是答应了不纵火,可谁知道他背地里给手下人下过什么命令。跟这种人打交道,得以安抚加威逼利诱,唯独不能轻信。
顾知灼在离开镇北王府时,给千机营下了“收网”的命令。总得给千机营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发现自己被耍了,多棱气极反笑,他一把扯过顾知灼的马绳,在手腕上缠了两圈,右手弯刀抵在了她的腰侧,多棱拽着她一起朝敞开的城门奔去。其他人和马车也紧随其后。
多棱再不耽搁,催马扬鞭,玉狮子被拉扯着,不满地打着响鼻,猫的脾气更坏,小脑袋从顾知灼的怀里钻出来,迁怒地用爪爪拍打着马头,喵呜喵呜的发脾气。
没一会儿,猫就叫不出来,奄奄地抱着马脖子。
它晕马了!
多棱带着一行人冲出了京城,他特意偏离官道,朝着树林小道跑去。足足跑了约半个时辰,见顾知灼并没有要弃马逃脱的打算,他手腕上缠着缰绳略微一松,速度却丝毫未减。
马车里,是一声连着一声的呼痛,多棱已顾不上季南珂了,自然也不会为了她的生死放慢马速。
马背颠簸,风声呼啸,顾知灼的声音依然清晰地传到他的耳中:“大王子,我答应了给你一天时间逃,绝不失言。”
多棱给了他一个冷哼……
她说不会轻信自己。可她一再骗了自己,又让他如何能相信她!?
顾知灼轻笑:“你除了信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顾大姑娘也高看自己了。”
风吹拂着树叶的枝叶哗哗作响。
“你瞧,来了!”
就在这时,两边的树林中突然蹿出来百余人,挡在了他们的面前,个个身着铠甲,手持佩剑,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
多棱瞳孔骤缩,猛地一扯缰绳,胯|下的马长啸一声,扬起前蹄。
他脸色铁青地攥着缰绳,迅速调头试图突围。
然而,他刚一转身,就发现前后左右竟然都有人影在晃动,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被包围了。
顾知灼的目光在他们的黑色腰封上停留了一息,两手一摊,笑吟吟地说道:“我说的吧。”
“你!”
多棱杀意毕露,他猛地一扯缰绳,强行把玉狮子拉到自己身侧。
随后,他手中的弯刀寒芒一闪,指向她的喉咙。
几乎是在刀锋逼近的瞬间,顾知灼的身体猛地后弯,如同一把拉满的弓,刀锋削下了她几根发丝,顾知灼按着肩上的猫,一个翻身,轻盈地从马背下滚落了下来。
这一连串的动作利索干脆,有如行云流水,发上的垂下的流苏轻轻摇曳,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晕马的沈猫奄奄地趴着,突然它抬起头,小鼻头一耸一耸的,愉悦地叫唤道:“喵呜~”
它的声音似是含了一大块糖,又嗲又柔。
“咪~”
它的尾音拖得长长的,朝着某个方向伸长了脖子。
顾知灼顺着看了过去,一辆黑漆马车停在了树林中,马车前头挂着的四盏琉璃灯格外眼熟。
多棱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冷静地扫视四周,暗暗盘算突围的可能。
“大王子。”
凉人全都紧靠在他的身边,以他为中心,各自面向着一个方位。他们手中握着弯刀,身体微微压低,仿佛一群蓄势待发的猛兽,只等猎物露出破绽,就会扑上去,拼命撕咬。
厮杀一触即发。
顾知灼从黑漆马车上收回目光,安抚地摸摸猫头:“大王子,你有一天的时间。”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明日的这个时候,我会率兵来追。”
这是她方才说过的话,此刻再次提起,是在告诉他,他们的约定没有变。
多棱惊疑不定。他已经分不清楚,她嘴里到底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话是假。
先是对他一步步地设下圈套,到现在,她分明已经占据了优势,反倒守起承诺起来。不会又是什么诡计吧?
“我还有事,就不送了,大王子慢走。”
顾知灼说完,抱着猫只往后退了半步,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玉狮子甩甩尾巴跟在她身边。
多棱攥紧缰绳,一言不发,胯|下的马儿不安地踱着步子,周围的凉人愤懑着骂骂咧咧:
“大王子,您别再被这女人的花言巧语给骗了。”
“我们护着您杀出去。”
“大凉勇士可不怕启人这群软蛋!”
黑漆马车的车帘似是被人不耐地从里头踹了一脚,晃动了几下。
沈猫也按耐不住了,几次想从她怀里跳出去。
顾知灼笑了笑,一只手竖起了三根手指头,说道:“我数到三,若你还是不走,就是你自愿放弃与我的交易。那么我就不客气了……”
顾知灼眸色渐冷,另一只手则举起了连弩。
“大王子,这女人果然想杀了我们!”
“别信她的。”
大好的局势,因为一个顾知灼,竟一步步走到如此境地。多棱恨不能手撕了她,以解心头之恨。
“三。”
“二……”
顾知灼的食指轻轻放在了扳机上,下一刻,她就会按下扳机。
“走!”
多棱下了决心,咬牙低喝。
“大王子!”
“这是命令。”
多棱的语气不容置疑,说完这四个字,多棱猛地一夹马腹,策马冲了出去。
马蹄声如雷。
那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在自投罗网,也许下一息,对方的刀剑就会从他的马背上砍下。然而,当他冲向人墙的瞬间,那些披着铠甲的士兵们却纷纷后退,整齐地让出了一条路。
直到他冲出了包围群,身后也依然没有传来任何追击的动静。
她真的放他们走了?
“走!”
多棱顾不上多想,扬起马鞭。一天的时间,他绝对可以跑得远远的,然后,活着回到王都!
其他凉人紧随其后。
等到一行人身影彻底消失在了树林里,顾知灼抱着猫,脚步轻快地往黑漆马车走去。
猫兴奋到不行,就像是在花丛里蹲了好久的猎物,终于发现了一只小蝴蝶。它疯狂地甩动着麒麟尾,毛绒绒的身子一扭,突地从顾知灼的怀里跳了下来,喵呜喵呜地跑向马车。
它纵身一跃,两只前爪攀在了马车的车窗上,小脑袋迫不及待地从窗帘的缝隙挤了进去。
“喵呜!”
沈猫开心地胡须全都翘了起来。
它的两只后腿蹬着车厢,一咕噜就翻了进去。
“喵——”
狸花猫头朝下打了个滚,小脑袋左右晃了晃,朝着那个它最最喜欢的人扑了过去。
沈旭唇边浮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任由猫在雪白的长毛毯子上踩下了一个个黑乎乎的梅花脚印,又扑到了自己的怀里。
“脏死了。”
“咪呜。”
猫先是嗅了嗅他的身上有没有陌生猫的气味。
很好没有!
猫满意了,毛绒绒的小脑袋疯狂地在他的下巴上蹭来蹭去,把他的衣襟都蹭得散开了一些,露出了精致的锁骨上。
“够了。”
沈旭眼角直抽,嫌弃地抚掉脸上沾着的猫毛,把它推开。
“督主。”
顾知灼敲了三下车厢,便不顾马夫和随扈的黑脸,自行掀开了车帘,乐呵呵地说道:“您回来啦。沈猫想您了。”
沈猫听懂了:“咪呜。”
它端正坐着,麒麟尾一甩一甩,委屈巴巴地看他。
“想的一天只吃三顿饭,都饿瘦了。”
“咪呜。”
沈旭垂眼,看着小肚子吃得圆滚滚的猫,觉得她大概有点眼瞎。
沈猫的耳朵耷拉着。
他轻呼一口气,勾了勾手指:“过来。”
猫一激动,“啊呜”一声扑了过去,湿漉漉的小黑鼻子蹭他的锁骨,霸道地留下自己的气味。
沈旭在忍耐的边缘不停的游走,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无可忍的拎住了猫的后脖颈,把它丢了出去。
猫稳稳落地,用爪爪扒拉着他的手,主动把自己的小脑袋伸到他手掌底下,拱来拱去。
顾知灼看得乐呵,问道:“督主特意来救我吗?”
沈旭不答反问:“你真不追?”
“不追。我向来言出必行。”
沈旭斜了她一眼,没好气地哼哼着。
“这位多棱大王子,他自己和母族势力都不容小觑,在凉国仅次于凉王。”顾知灼钻进马车里头坐下,熟门熟路地给自己倒了杯温水。
她往车厢厢壁一靠,喝着水说道:“他的性命不重要。今天死,我也只是今天报了仇。但只需要让他晚死几天,就能换来凉国的内乱。何乐而不为?”
“快快快,我们赶紧回京,我姨母还在宫里头呢。”
顾知灼没多解释,沈旭也听得懂她的意思。
狡猾至极。
从不吃亏。
沈旭抬手,隔着虚空点了点她的额头,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骗子。”
顾知灼:“……”
什么叫骗子?!她这叫谋略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