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第141章【VIP】
时至黎明,天已是蒙蒙亮,能够清晰的看到这男人的脸。
不会错的。
就是谢启云。
秦沉按住的那个马夫目眦欲裂,叫喊道:“世子!放开我,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得罪了谁……啊。”
秦沉嫌吵,一个手刀落在了他的脖子后头,把人给打趴下了。
“哎,我们得罪了谁呀?”
一个带着磁性的声音应和着马夫问道。
“哼,晋王世子而已。”
顾知灼刚一说完,便陡然反应了过来,赶紧扭头看过去。
青年还踩车辕上,缰绳缠绕在手臂上,哪怕是这么粗俗的动作,由他来做,也丝毫不见粗鲁,举手投足间,反而有一种翩翩贵公子的优雅。
顾知灼:?
他亲昵地唤道:“夭夭。”
顾知灼对上了他的凤眼,他一笑,上挑的眼尾勾勒出了熟悉的线条。
“你、你你……”她惊喜地脱口而出,“星表哥!”
方才她只顾着马车和谢启云,竟丝毫没有注意到拦下马车的会是王星。
王星的父亲是王氏宗子,和顾知灼的娘亲、淑妃一母同胞,王星是与她关系极近的表哥。
哪怕王家好些年没有来京城,也是每个月都会有书信来往,每隔三个月王家都会让人从沂州给他们带东西。
各个时节的节礼年礼更是从没少过。
对于王家人,顾知灼一点也不陌生。
上一世,王家以举族之力助力姑母,让皇帝把对顾家的满门抄斩改为了流放,让自己有了活下来的机会,能和公子相识,为顾家翻案。
这些她统统记得。
王星冲她抬了抬下巴,意思是:怎么这副德行了?
在流民围城后,王星便听说晋王世子也在县城。
晋王世子不许官府开仓放粮,和流民僵持起来的,害得自己也被困住。
“他怎么长得……”跟鬼似的。
顾知灼紧抿着嘴,没有说话。
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一会儿,终于,还是不忍直视地挪开目光。
这要不是认出他是王星,她还当是哪儿冒出来的孔雀呢。
孔雀蓝色的长袍,领口镶着金丝流云纹的滚边,乌亮的发丝用一个镂空雕花的金冠束着,发冠两边垂下与长袍同色的冠带,冠带上头绣着一朵朵金莲,看得人眼睛痛。
也得亏他长得不错,五官俊美,容貌如画,雍容雅致,竟能压得住这般……呃,鲜亮的颜色。
王星唇瓣含笑,在外人面前,端的是一副贵公子的模样,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向她挤眉弄眼。
好装。顾知灼掩嘴轻笑,正要说话,谢启云向帷帽扑了过去,伸长着手去捡。顾知灼比他快了一步,足尖一抬,勾起帷帽抓在了手上。
“给我!”
谢启云声音粗嘎,难听的像是乌鸦乱叫,眼神狠辣,衬着这半张脸更显凌厉。
“表妹。”王星接过帷帽,拿到自己的手上,语重心长道,“路上的东西不能乱捡,万一他脸上这‘鬼撕皮’会传染呢,娇滴滴的小丫头就不美了。”
顾知灼自动忽略了后半句,仰首问道:“鬼撕皮?”
王星摸摸下巴:“我看过一些乡野杂闻,他这张脸,不像吗?”
半张脸上连皮都没有,像被厉鬼一寸一寸剥下来似的。
顾知灼掐指一算,摇摇头,唇齿间发出一声嗤笑。
“不是鬼撕皮。”
“是反噬。”
顾知灼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痛快。
反噬?王星没听懂,还要再问,下一刻,就看自己娇滴滴的小表妹一脚踩上了晋王世子的肩,她的身体微微向前倾,左臂架在腿上。
这彪悍的样子,和小的时候……不对,好像和小的时候一模一样。
王星揉了揉眉心,很自然地接受了自家小表妹不太娇这个现实。
“晋王世子?”顾知灼足尖用力,冷笑道,“呵,你这张脸皮还挺有意思。”
“放开我们世子爷!”
方哲和那个车夫异口同声的大叫。
这马夫看衣着气度,显然不是寻常的马夫,多半也是谢启云的近卫。
“镇国公府欺人太甚。”
“待我们回京,必会向王爷……”
秦沉啪啪两脚,谁吵踹谁。
顾知灼连头都没回,她俯视着谢启云问道:“三年前,是不是你在我爹爹镇国公顾韬韬的棺木上头贴上那些符箓的?!”
此话一出,谢启云惊愕地抬起头,像是在问:你怎么知道。
“几个月前,是不是你把我爹爹的头颅送去阿乌尔城的?”
谢启云的双肩在颤抖,哪怕一句话没说,心虚的眼神也已经表明了一切。
“你的皮,是不是七月开始掉的?”
谢启云:!
他的双目瞪大到了极致,黑漆漆的瞳孔中映照着顾知灼那张兴灾乐祸的脸。
顾知灼抚掌,笑道:“你,快死了。”
她很高兴,笑得愉悦,但笑着笑着,眼泪不自觉地从眼角滑下,就像是掉了线的珍珠,浸湿脸颊。
“喏。”
晴眉刚要拿帕子,王星已先一步递了过去。
帕子折成规整的四方形,在一角上还绣着琅琊王氏的族徽。
顾知灼拿过帕子,她没有用来擦眼泪,而是紧紧地攥在了掌心中。
“你胡、你胡说!”
谢启云仰起脸,用力摇头。
惊恐和不安充斥着他整张脸。
黎明的曙光照在他身上,没了脸皮的半边脸又在往下滴血,血肉隐隐有些发黑,散发着一股腐败的恶臭。
“是不是胡说,你自个儿清楚。”
“贴符箓时,你贴的很开心吧?”
“因果报应。”
顾知灼冷声说着。
师父说过,祝音咒镇压爹爹魂魄和顾家气运,此等邪术极为恶毒。万物皆有因果,祝音咒在化解后,施术者必会受到反噬。
先前,她一直在等。
但是,无论是晋王,还是皇帝,她都没有看到反噬。
她一度以为,反噬会落在长风的身上,结果,连长风也好好的。
兜兜转转,竟然是谢启云。
谢启云亲手贴了那些符箓,参与了那场法事,他心中对爹爹怀有恶意。于是,他成了施术者。
祝音咒折磨了爹爹的魂魄三年。
它的反噬也同样阴毒,没有让谢启云立刻去死,而是一点一点的折磨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如今倒是希望,你慢慢死,不过。”
顾知灼盯着他瘦骨如柴的四肢,和干瘪、没有水份的手背,笑得更欢了,甚至毫不顾忌地笑出了声。
她曲起手指,抚过眼角的泪:“你怕是等不到了。”
谢启云半张完好的脸皮一点一点地变白。
一半红,红得滴血。
一半白,白的毫无血色。
可怕的犹如厉鬼。
谢启云听懂了顾知灼的意思。
他会变成这样,是因为他贴过那些符箓的关系?
“不、不是的……”
当年他是陪着父王一起去的上虚观,长风真人让他把顾韬韬尸骨的头颅砍下来,将其尸身焚为了骨灰。用顾韬韬的骨灰融合了朱砂,画出一叠符箓。
接着,又让他把这些符箓全贴在棺木上,里里外外都要贴。
当年种种,如今回想起来,谢启云不由打了个哆嗦。
偏偏当时,谢启云并不害怕,有的只是兴奋。
镇国公顾韬韬,多么高傲的一个人,死了以后还不是一样会任由人摆布。
“不可能。”
“不会的!”
谢启云嗓音发抖,瞳孔中充满了惊恐,冷飕飕的,一直冷到了骨头缝里。
是七月没错。
在西疆动乱前,一开始,他是和姬妾欢愉后,发现耳际破了一小块皮,只有指甲盖大小,他以为是爱妾的指甲抓伤的,浑然没有在意。后来,这块破皮一直没有好,表面变干后慢慢卷了起来,没两天皮掉了下来,露出了血淋淋的伤口。
他涂了金创药,以为很快就好。
结果,没有!
皮落的越来越多,每天醒过来的时候,枕头边上都落有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干皮。
像是有个厉鬼睡在他的身边,一寸一寸地剥掉了他的皮。
西疆那个破地方,谢启云找了好几个大夫都没有看好。
谢启云本来也想过去上虚观驱驱邪,结果,又民乱了,暴民把他围困在了城里。
在离开西疆时,谢启云脸上的伤口只有拇指大,从耳际到下巴,皮肤变得干巴巴的。
他从西疆带了三百人随行,这一路上,脸上的皮变成越来越干,人也越来越瘦,哪怕他天天吃下很多东西也没用,很快,连下马车走上几步也累得直喘气。
谢启云觉得自己的身体肯定不对劲了。
轻车简行后,把其他人甩在了路上,赶紧回到京,谁想,会有流民这等事。
昨天半夜的时候,他的脸痒的很,把他痒醒了,他就挠了挠,结果,一大块脸皮都被他挠了下来,他看到铜镜里自己的这副鬼样子,简直是要疯了。
谢启云怕极了。
他让方哲必须把流民收拾掉,他不想再待在这里的。
“没用的东西。”
他骂得是方哲,这点乌合之众都对付不了。
他急切地抓住了顾知灼踩在肩上的脚,祈求着说道:“你让我回去,你快送我回去。今天的事,本世子绝不追究。”
“别呀,您追究呀,世子爷。”
“不然多没意思。”
顾知灼踢开他的手,足尖“不小心”从他没有皮的脸颊上扫过,谢启云痛得撕心裂肺,又手捂住了脸。
好凶!
流民们的脸皮齐齐发痛,心里痛快的不得了。
再打!踹死他。更有人撩起袖子,恨不能亲自动手。
顾知灼一个眼神扫过去,全乖了。
顾知灼勾了勾嘴角,一派公事公办地说道,“晋王世子谢启云回京述职途中无故调兵,干涉县政,意图谋害大启百姓,这罪等回京后自有定夺。”
“义和县令。”
被马车撞翻的县令捂着手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过来,满头满脸的灰。
顾知灼皱了下眉,上前捏住了他的右肩,县令还没来得及叫出来,“咔嗒”一声,他脱臼的手臂接好了。
咦,不痛了。
顾知灼冷言:“我说过的,县城里任何人都不许出去。”
“下官知会过世子爷。”见她连晋王世子也敢打,县令的姿态摆得更低了,“让世子爷不要外出。”
王星在一旁对着顾知灼说道:“我听说你来了,想出来找你,结果看到他偷偷上了马车,就跟上了。”
“御”是君子六艺之一,最早指的是驾车,后来也成了骑马。但不管是驾车还是骑马,作为琅琊王家嫡支长房,王星打小就学,也精。
王星原以为是有人害怕时疫想逃走。
没想到啊没想到。
“是,是。”县令抹了把额头汗,感激地冲王星笑笑。
“你去征调几个帐篷,关押他们。”顾知灼指的是谢启云他们。
她本来想过,让县令带回去关大牢里,又怕他们把时疫带进城,索性关在眼皮底下好了。
“你敢!”
方哲挣扎着直起身来。
顾知灼回答他的是一声:呵呵。
打也打了,还问她敢不敢?方哲也反应了回来,面色铁青,他看向正捂着脸在地上打滚的谢启云,能屈能伸地换了种语气,恳求道:“我们世子爷病重,得赶紧回京找太医,求顾大姑娘手下留情……”
但动之以情的前提是“有情”。
只有仇的话,这一套完全没用。
“放心,死不了,保管你家世子爷能撑到京城。”
“脸上的皮掉完了也死不了,这不是,还有身上的吗?”
顾知灼的嘴角弯起了一个愉悦的弧度。就算快死了,自己也能救回来,这日子要慢慢熬着才好玩呢。
“义和县令。”
“下官姓平。”
“平县令,你去忙吧。”
“是是,下官这就去征调。”
秦沉把这三个人全都丢到马车上,以便看管。
平县令急急忙忙地走了,刚刚被马车撞到,大腿估计破了,走得一瘸一瘸的。
“星表哥,你也回去。”
顾知灼对王星道。
王星没有接触流民,现在回去还来得及。王星也不可能一个人出门,他带来的人多半还在县城里,该多着急啊。
王星温文一笑:“哪有让表妹身居险地,而我安于广厦的道理。”
前一刻,王星还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样,下一刻,他把折扇往腰上一插,撩起了衣袖。
偏偏这个动作,由他做起来,也是这么的优雅高贵。
顾知灼:“……”
她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姨母一说要把丹灵表姐嫁回娘家,外祖父就迫不及待地把表哥打发过来了。
脑壳痛。
算了,不回去就不回去吧。顾知灼就道:“星表哥帮忙分粥好了。”
顾知灼摸了摸,摸出一荷包亲手做的松子糖,向他丢了过去。
两个表哥打小最爱吃娘亲做的糖,这些天,她和丹灵表姐闲来无事做了两锅,有松子糖,还有桔子糖。
王星伸手一抄,稳稳接住,打开荷包一看,漆黑如星的眸子一下子亮了。
“工钱。”
“好好干活呀。”
顾知灼笑着说了一句。
“表妹放心,你去忙。”
王星给排到的流民打了一大勺粥,一点也没有手抖。
倒是拿着这一碗粥的流民不由的手抖起来。没听错的话,这位贵公子是神仙姑娘的亲表哥,连亲表哥都不怕时疫,还在这里照顾他们。
他喝了一大口粥,温热地粥从喉咙里流下去,整个人暖洋洋的。
人心安定了下来。
有吃的。
一家子老小都能活了,还有什么不满的。
“上去。”
秦沉把方哲最后一个推上马车,让马车靠边停下后,卸了马,又叫两个千机营的士兵看守。
晋王世子的这辆马车极其宽敞,丢上去三个人也丝毫不见拥挤。
“世子爷!”
“世子爷……”
方哲爬向谢启云,把他扶了起来。
方哲只知谢启云病着,到了义和县后,世子就没有露过面,没想到,居然会病成这样。
谢启云甩开他,恐慌地用手捂着脸,缩在马车角落。
他突然发现了什么,抬起手,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手,瞳孔渐渐缩起。
呼吸停滞了一瞬间,紧跟着,他惊恐尖叫。
“啊——”
他、他尾指上的皮全没了。
第142章 第142章【VIP】
“啊——”
正在用早膳的晋王突然站了起来,他的动作又急又猛,撞得八仙桌上的碗盘噼里啪啦作响。
“王爷息怒。”
布菜的几个丫鬟惶惶跪下,以为是自己哪里做错了。
晋王摆了摆手,他的脖子和后背湿嗒嗒的,连中衣都粘在了身上。
不知怎么的,方才忽起一阵心慌,压都压不住。
再看这一桌的佳肴,他连筷子都不想动。
晋王推开碗,打算出门吹吹风。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云儿还没有回来,晋王这几日总有着坐立不安,满是牵挂,照道理,从西疆出发如今也该到京城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晋王踏过洒落在地上的粥粥水水,出了门。
还只是辰时,皇帝“重病”后,如今也不需要早朝,丫鬟掀开竹帘,一股闷热的风迎面而来,让他更加的焦躁。
晋王迟疑着是进宫一趟,还是去书房见见幕僚。
前两天,在和三皇子、卫国公他们见过后,他如今算是正式投向了三皇子的阵营。
有他。
有卫国公。
等于把住了朝堂的七成势。
晋王打算,先一股作气把谢应忱从监国的位置上拉下来。
谢应忱不过是皇帝的侄儿,区区宗室,岂能越过皇子来监国。
只要先把三皇子扶上监国,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去把文先生叫来。”
文素是他最重要的幕僚。
“是。”
轰!
晋王正要迈步去书房,一声巨响突如其来,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响声来自王府的东南面。
晋王惶惶不安的心跟着猛跳了几下,他一边打发人赶紧过去瞧瞧,一边自个儿往那里跑。
走到一半,过去打听的小厮急匆匆地奔了回来。
“王爷,是长风真人他,炸炉了。”
什么!?
晋王大惊失色。
他请了长风在王府住下,依着长风的喜好,住在了东南角的院子里。和三皇子见过面后,长风突然说要闭关炼丹,晋王还特意为他寻来了丹炉,怎就会炸炉了呢?
晋王急切地问道:“人没事吧?”
“真人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
晋王拍了拍胸口,加快脚步。
一踏进院子,晋王就看到长风背着阳光而立,颀长的身形在地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影子。有一瞬间,晋王觉得他的脸上阴侧侧的。
晋王甩甩头,甩开了这个念头,快步过去,安慰道:“真人,丹炉炸了,本王再替真人寻一个就是。”
长风不说话,他面无表情的样子让晋王有些发憷。他讨好地笑笑:“……太清观擅长炼丹,本王去把观主的丹炉讨来。”
“不对。”
长风终于开口了,“不太对劲。”
晋王没听懂,他道:“真人请直言。”
“不应该炸炉。”长风思忖片刻,“除非……”
晋王依然没听懂。
但见长风的脸色很糟,很识趣地没有再追着问。
长风抬步往炸得一团凌乱的书房走去,晋王也跟在后头。
漫天的灰烟散去了大半,两个小厮倒在地上,生死不明,胸口有血,再不远是碎开的一大块厚重古铜,显然是被炸开的丹炉撞击到的。
长风目不斜视地从他们旁边走过。
诺大的丹炉只剩下一半,里头黑漆漆,是未成形的丹药。
长风不顾烫手,捞了出来,褐色的泥状物在手指上粘粘糊糊的。
晋王站在门口,总觉得长风的样子很是不太对。
他与长风相识于雍州,也有十多年了,还是头一回他如此失色。
就连当年在黑水堡城时……
“王爷!”
突如其来的高喊打断了晋王的思绪,就见他的王府长史咋咋呼呼地跑了过来,跑得气喘吁吁。一边跑还一边叫,惹得长风也回头来看。
“没规矩。”晋王斥了一句,“什么事?”
“是世子爷……”
晋王一喜:“是云儿回来了吗?”
王长史双手奉上了一封信,“世子爷让人从驿站送了信回来。世子爷请您给他寻几个太医过去,他马上会到义和县,在义和县等您。”
王长史负责整理王府来往的信件,世子的这封信并未写王爷亲启,他就先看了。
“云儿生病了?”晋王着急道,“怎么回事。”
他一把把信抢了过来,看着上头驿站的印戳日期,是六天前。
他连声问道:“为什么到现在才来禀?”
王长史忙回道:“义和县附近出现了流民,信可能是在路上耽搁了。”
这么一说,晋王也想起来了,朝廷确实收到过流民围困义和县的军报。
晋王不喜谢应忱对待青州流民这种软绵绵的态度,手段不够强硬,就会让这些贱民得寸进尺。
谢应忱是,废太子也是。
晋王原本的打算是等谢应忱提出调动禁军,谢应忱没有禁军的兵符,他要用禁军,自己就能逼他答应一些条件,没想到谢应忱没动禁军,而是让顾大姑娘带兵去了。
啧。
未婚妻整天和一群兵痞子混在一起,同吃同住,谢应忱也不嫌丢人。
“无事,顾大姑娘不会明晃晃地对云儿下杀手。”晋王嘲讽道,“镇国公府,呵,最是光明磊落。”
说话间,他飞快地拆开了信,目光一扫而过,手指猛地用力,把信的边缘捏得皱巴巴的。
“真人。”他急切地冲着长风道,“云儿说,他得了一种怪病,跟被鬼剥了皮一样……”
他想让长风跟他一起去一趟义和县,结果话还没有说出口,长风就叹道:“我知道……这炉丹药就是为了世子而炼的,可惜了。”
他轻轻摇头,满脸遗憾。
什么意思?晋王惊疑不定。
“王爷,世子这病是因为镇国公一事而受到的反噬。”长风颇有一些悲天悯人的意味,“王爷,贫道也与您说过,若是此咒被破解,肯定会有反噬。”
晋王让长风来京城时,只说贴在木盒里的符箓被顾家人发现了。
直到长风亲眼见顾知灼使用了祝由术,发现她是道门中人,才猜测他留下的祝音咒可能已经破了。
晋王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一把捏住,他急急忙忙地追问道:“那云儿会怎么样?”
长风摇了摇头:“天意不可违。”
晋王喉咙干涩,他踉跄地倒退了几步,直接到后背重重地撞上门框。
“真人,您一定要救救云儿。”
晋王握住了长风的双手,呼吸急促。
“这炉丹药炸了,可以再炼一炉,再炼一炉!啊?”
他急切道:“需要什么药材你尽管说,本王立刻去找,无论是什么,本王都会给你找来。”
“王爷。”
长风默默地抽出自己的双手,比起世子,他如今更加介怀的是另一件事。
他举起拂尘,示意晋王去看炸开的丹炉。
“这一炉丹药,我用了季姑娘的血为药引。”
“季姑娘是天命福女,她的血能祐这炉丹成功,世子的命也能保下。”
这是长风预想好的结果,然而,丹炉炸了。
“天道出现了变故。”
长风第一次见到季南珂的时候,就注意到她的气运远不如想象中那样蓬勃。
竟然连一炉丹也祐不住。
“天命福女的气运太弱了,它会影响天命,甚至是……”长风断言道,“三皇子殿下的龙运。”
从命数上,三皇子和季南珂是绑在一起的,此消彼消,此长彼长。
“真人。你先救救云儿。
晋王如今哪里还顾得上谢璟。
启云是他的嫡长子,也是唯一的嫡子。
太祖皇帝严令庶子不可袭爵,若只有庶子袭爵,爵位连降三等。若是启云没了,晋王府该怎么办?他这汲汲营营的一生,岂不是都在瞎折腾?!
长风摇头:“回天乏术。”
“一定有办法的。”晋王来回踱着步,眸中露出一抹厉色,“那就借命,为云儿借命。”
“真人,你一定要救救云儿,他还年轻,还没有子嗣。”
晋王快要哭出来了:“我们王府不能绝后啊。”
长风欲言又止,晋王见状把长史和其他小厮什么的全都打发了下去。
长风问道:“王爷,您还记得黑水堡城吗。”
一提到黑水堡城,晋王打了个哆嗦。
他没应声。
寂静的四周,只余下了长风悠悠的声音:“当年阵眼不全,法事有缺。若是能补全,世子许是还有一线生机。”
晋王的呼吸急促了几分。
黑水堡城,于他而言,是死都不忘不了的。
噩梦和……机遇。
黑水堡城中,殷家的女儿,生辰八字阴阳平衡,气运极佳,是绝佳的阵眼。
但是后来……
晋王:“……”
他一把攥紧了拳头。
“若能让天命回归正轨,替季姑娘夺回天命,再以季姑娘的血为药引,贫道能为世子炼出续命的丹药。”
“这需要找到当年殷家的女儿,献其魂魄。可她如今是生是死,人在何处,尸骨是否尚在,全不知道。”
“哎。”
“王爷,这是命。”
长风挥起拂尘,与他交错而过,径直往外走去。
银丝在晋王身上拂过,他站在原地,有如失了魂一样。
长史远远地站在院子里,直到长风走后,见晋王失魂落魄,便小心翼翼地走过来,问道:“王爷,世子如今还被困在义和县,是不是要先接他回来?”
对对!
晋王从烦乱的思绪中抽离了出来,连连点头。
长风真人说是反噬,无药可医,但说不定他弄错了呢?
又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办法,不管是借命,还是把反噬换到他人的身上,总得让云儿先回来。
退一万步说……
若是云儿真的不成了,也得赶紧让他完婚,为晋王府留下嫡枝子嗣,以承爵位。
“王长史,你调派人手去义和县,把云儿接回来。”晋王是宗室亲王,无诏不可离京,他下令道,“现在就去!”
王长史赶紧应是,他见王爷着急,也跑得匆匆忙忙。
晋王则立刻回了后院,要王妃去准备婚事。
谢启云的婚事三年前就定下的,后来因为女方守孝耽搁了下来,此趟谢启云回京,王妃原本也打算尽快让他完婚,于是托了媒人上门请期。等到日子都定下了,晋王打发去义和县的人也没回来。
晋王以为是谢启云病得太重,急得团团转,赶紧又派了一批人去,这一回,还带上了好几个太医和大夫。
一直到,王妃连定礼都下好了,谢启云依然没有消息。
打发出去的人,一批一批的,跟陷进了沼泽一样,一个都没影。
王长史也急,猜测道:“王爷,会不会是流民太过凶悍,世子爷走不了?”
晋王也想到过流民,所以让他们把王府的侍卫带去了一半,再不济总不至于连一个回来禀报的人都没有吧。
难不成是顾大姑娘故意为难?
他急得团团转,实在是等不下去了,急匆匆地进宫求见谢应忱。
谢应忱如今也在文渊阁,占了文渊阁的东侧。
晋王求见后,他也很快就见了。
面对晋王有如质问一样的态度,谢应忱放下折子,温和从容道:“王爷,义和县出现疫症,义和县上到县令,下至流民,谁也不许离开。”
“疫症!?”
晋王的双手啪的按在了谢应忱的书案上:“什么时候的事?”
“为什么不赶紧派人去救。”
“流民疫症,关云儿什么事,非扣着云儿不可?”
他神情急切,一连三问,恨不能从书案上翻过去,逼问谢应忱。
“四日前,我提到流民中出现疫症,需要户部拨银采买一批药材,送往青州。王爷不是不同意吗?”
谢应忱说得不紧不慢,“王爷说,赈灾已经花用了国库大半存银,不能把所有的赋税都填在青州这个无底洞里。”
“我……”
晋王一时语塞。
自己知道,谢应忱也知道,这些不过是他在故意为难而已。
朝堂争斗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在一亩三分地里,争出那一份利。
“本王不管。”晋王耍起无赖,“本王要出京去接云儿。”
“王爷若要出京,也行。”谢应忱淡声道,“但去了以后,回不回得来,得顾大姑娘说了算。”
“你!”
晋王直起身,气得直运气。他甚至怀疑,是谢应忱在暗中授意,让顾大姑娘把云儿扣在义和县,来和自己谈条件。
他来回走了两圈,忍着气问道:“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云儿回来。你尽管说。”
“王爷。”谢应忱合上手中的折子,“谢启云不得回京。”
“我说了,在顾大姑娘允许前,谁都不许离开义和县。”
他的唇瓣含着浅浅的笑,仿佛很好说话。
这些年来,晋王习惯了在朝堂上的争夺,谢应忱摄政后,他一开始还是老样子,然而每每还不等到他群起而攻,谢应忱就已四两拨千金的把他按下。
有的时候,晋王以为自己赢了一筹,结果回去后再一细想,根本一开始就入了谢应忱的局。
皇帝在龙椅上坐了六年,晋王也从没有如今这般如坐针毡。
“王爷请回。”
晋王再退一步:“回来后,我让云儿待在京郊的庄园,绝不进京城。”
“王爷请回。”
这云淡风轻的样子,惹得晋王心口的火腾腾地往上冒。
“谢应忱。”他忍不住一巴掌拍在书案上,咬牙切齿道,“你故意为难,一意孤行,云儿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本王绝不会放过你。”
他抄起了书案上的镇纸,满脸狰狞。
“你……”
哗啦!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碗温热的茶当头泼了过来,茶汤和茶叶尽数泼在了他的脸上。
水滴滴嗒嗒地往下流。
谢应忱双手十指交叉置于书案上,背靠圈椅,狭长的双眸不带一丝暖意。
“王爷要怎么不放过我?”
“是构陷我给皇上下毒,还是伪造圣旨另立新君?”
“这些,王爷早就做得驾轻就熟了。”
第143章 第143章【VIP】
明明是谢应忱坐着,晋王站着,但是晋王并没有任何居高临下感,反而似是被一头凶兽死死盯着。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晋王甚至忘记擦去发上的茶汤。
没一会儿,茶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直到谢应忱收回目光,抚去折子上的水渍,晋王方猛地警醒过来。
他竟然让一个小辈给吓住了。这个念头让他如芒在背。
晋王并不奇怪谢应忱会拿六年前来说事。时至今日,谢应忱若要想再进一步,就得洗干净废太子弑父杀君的罪。先帝死前,自己随侍在侧,遗诏也是他拿出来的。
他冷笑一声:“本王不知你在说什么。”
遗诏是真的。
废太子下毒也是真的,谢应忱再如何挣扎也没用。
“时至今日,不过六年而已。”谢应忱浅笑道,“王爷的记性是真的不好了。也该致仕了。”
晋王:!
“本王该不该致仕还容不得你来置喙。”
再争下去,谢应忱也不会让步,平白让他看了笑话。
他得想想别的办法。
晋王愤愤然一甩袖,走得头也不回,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门槛,被绊了一脚,差点撞上路过的狸花猫。
“咪?”
狸花猫友好地歪头看他。
晋王窝着一肚子的火,一脚朝狸花猫的肚子踹了过去。
“向阳!”
谢应忱在殿中高喊,一个梳着黑马尾的青年奔了出来,疾步如箭,但是,伺候在文渊殿前的内侍们要更快,一个猛地推开了晋王,一个俯身把猫抱在了怀里。
晋王摔出去了好几步。
周围的内侍们谁都顾不上管他,纷纷冲着猫围了过来,生怕它掉了一根毛。
“猫祖宗,您没事吧?”
“猫好,人坏。”
“猫祖宗您别怕。”
“喵呜。”
沈猫吓坏了,瞳孔成了一条竖线,感激地蹭了蹭小内侍。
小内侍乐坏了,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地上。
王长史扶着晋王,晋王正要发火,再看那只被一群小内侍围在中间,跟个祖宗似的猫,这猫一双金色眼瞳,油亮光滑的皮毛,价值连城的项圈,越看越眼熟。
是了。
是沈旭的猫。
一想到沈旭,晋王只能强行压下心中的暴躁,暗自庆幸,幸好自己这一脚没有真踹上去。
“这猫谁在照管。”晋王表现着自己的大度,“下回不要再莽撞了。”
内侍们谁都没理他。
谢应忱从殿内出来,站在门前,招手道:“猫。”
猫是好猫,它把几个小内侍全蹭了一遍,仰起毛绒绒的脑袋,看向谢应忱。
“过来。”
猫闻声,迈开四肢跑了过去,在经过晋王身边的时候,亮出尖利的爪子啪地给了他一爪。
谢应忱抱着猫走回殿里,晋王暗道不妙,自己还在到处串连,想要把谢应忱从摄政的位置上拉下来,谢应忱竟是借着在宫中之便,抢先去争取沈旭。
为了沈旭,甚至还讨好他的猫?!
堂堂太孙,竟是如此没气节。
不过,沈旭此人,喜恶不明,阴戾狡诈,要让他站队,并不容易,自己还有机会。
晋王走得一瘸一拐。
“公子,晋王走了。”向阳进来禀道。
谢应忱点头,给猫挠下巴,猫舒服的四脚朝天,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对跟着向阳一起来的怀景之道:“有信了?”
“是。”
怀景子把信筒递了过来。
是飞鸽传书,顾知灼这趟走时,特意从王府里带走了两只鸽子。
刚到义和县的第三天,顾知灼就送了一封信回来,把义和县的情况原原本本的都写了,还包括了谢启云的事。
而第二封,直到现在才到,相隔整整五天。
怀景之笑道:“公子,顾大姑娘随信还送了一张方子。”
谢应忱立刻接过。
这是一张成药的方子,可以依方制成大蜜丸。
顾知灼在第一封信中说,流民们在离开青州前,就有人生病了,时疫应该来自青州的。如若一人一方,一个个治,过于费时,把满京城的大夫和太医全都送去,也救不了几个人。所以,需要成药,最好能做出蜜丸,便于分发。她打算在义和县多留些时日。
如今,谢应忱拿着这张方子,如获珍宝。
“誊抄后送去百济堂,让百济堂即刻关门只做这蜜丸。”这是信上提的。
“喵呜~”
见他停了好一会儿没有摸自己,沈猫催促了一声。
谢应忱捏了捏它的小耳朵,从头顶一直抚到尾巴尖的,猫兴奋地咪咪直叫。
“夭夭在信上说,病程最短十天,孩子若是染上,死亡可达七成,成人会少一些,但也有三四成。”谢应忱思忖道,“宫中还有多少太医?”
“晋王带走了五人,有六人留在含章宫,如今太医院还有十三人。”
晋王把太医送去义和县,谢应忱也是知道的,他想着,夭夭一个人要治三千流民也辛苦,让这些太医过去“帮帮忙”也好,没让人拦下。
“征召到多少大夫了?”
“京城的大夫共三十二人。”怀景之由衷地佩服道,“顾大姑娘大气,以一张秘方作为报酬,来应召的大夫很多。”
“药材呢?”
“已经采买到一批。”
在顾知灼的第一封信里,她罗列出了几样必然会用到的药材,在看过后,谢应忱立刻下令采买,并征召大夫。
他又吩咐内侍:“把墨尚书叫来。”
谢应忱还哪里顾得上晋王,青州百万百姓的性命,远比晋王重要的多。
也比这朝堂倾轧重要的多。
“咪呜~”
猫在书案上翻了个身,把软乎乎的肚子给他揉,躺得舒舒服服。
“公子,这猫今天怎么又赖上您了。”怀景之走前多看了两眼,“上回它还在凶您来着。狸奴就是喜怒无常。”
谢应忱揉着它肚子的手顿了一下,默默地从荷包里把顾知灼送给他的平安符小玉牌拿出来,挂在了脖子上,又若无其事地捏了捏猫爪子。
第一批蜜丸是百济堂制出来的,当天就送去了义和县。
紧跟着,第二批,第三批,都是给从青州出来,流蹿到翼州附近的流民们的。
一直到囤积的药材全部用完,一共制出了十万余颗。
一开始,谢应忱只是征召了京城的大夫,然而,没多久就发现,光靠这些大夫远远不够,谢应忱便亲自去了太清观,龙虎观等京城附近的几个道观。
十道九医。
道门中人,多多少少都会一些医术,哪怕极少有人精于道医一道,但做个蜜丸是没问题的。
更何况对道门而言,这是件立功德的事,谢应忱亲自上门,大多爽快应下。
终于在四天里,制出了十万余颗蜜丸。
在顾知灼的方子里,无病者需每日服用一丸一连三日以作预防,有病者一日两丸,一连十日,就可痊愈。
当然这无病者指的是和有病者接触过的人。
这第三批蜜丸送去了青州。
紧跟着,户部采买的下一批药材也到了。
一开始还有人心有怨言,认为青州并没有时疫报上来,抛费太多,过于折腾,谢应忱是在贪名,沽名钓誉,想用这等手段哄骗民心,图谋不轨。
谢应忱也不惯着,直接让吏部出了调任函,把人调去了青州任职。
“刘大人对青州近况这般关心,不如亲去青州一趟,届时,有没有时疫,刘大人也能有深切的体会。”
朝野上下,如今还延袭着皇帝临朝时的习惯,任何事都要争一下,怎么都要从中争到一分利。
刘大人是奉命先试探,结果,晋王和卫国公后续的一连串招数全没来得及使出来,人就被打发去了青州。
迅若雷霆。
哪怕如今有药,谁知道药管不管用,时疫是要死人的。
紧跟着,不过两天,青州的折子送了过来,青州有三省爆发了时疫,病亡的百姓已过万余。
“晋王,为免时疫被带进京城,在义和县的时疫得到控制前,世子不可回京。”
这意思太明白不过了,再闹,就别想让谢启云回来。
晋王再怒都没办法,儿子现在在顾知灼的手里捏着。
谢应忱没有禁军的调兵权,他自己同样也没有,想把人硬抢回来也不行。
于是,彻底消停了。
谢应忱左右协调,整个朝堂都在为了青州时疫忙得团团转,又不见一点混乱。
连宋首辅也不止一次的暗赞。
自打先帝驾崩后,他头一回希望自己能多干几年,多活几年,能亲眼看到昌隆盛世。
等到第六批蜜丸做出来,发往青州后,顾知灼终于带兵从义和县回来了。
她去的时候,只有三百骑兵,轻装简行。
回来的时候,多了几辆马车。
谢应忱早早等在了三里亭,他没有大张旗鼓的带满朝文武来迎接,但听到顾知灼回京,随行的还有晋王世子时,怀着各式各样心思的人也都齐齐的到了。
谢应忱并不理会旁人,尤其当顾知灼出现在视野尽头,他的眼中更是只容得下她一个人。
她策马奔在最前方,红衣骑装,飒爽英姿,仅仅只是看着,他的心中也软得不可思议。
谢璟同样也在看她,原本他不需要来,但临行前,还是鬼使神差地追了出来。
“云儿!”
早等到焦头烂额的晋王同样直勾勾地盯着队伍中的黑漆马车,还不等他们过来,他迫不及待的策马冲了下去。
在双方的距离只有百步之遥时,千机营的士兵们齐齐举起了手中的长弓,一支支蹭亮的箭头对准晋王。
晋王猛地拉住缰绳,惊觉自己的动作有多么鲁莽。
军队在行进中,任何百步以内的冲撞,都可以视为敌袭。
“是我。”晋王在原地不动,喊道,“云儿呢?”
顾知灼没有理他,继续往前,直到到了三里亭,才停下。
晋王只能一路跟随。
队伍一停,晋王赶紧下了马,直接飞奔向了紧跟着顾知灼一辆马车,一掀帘子,是一个穿得五颜六色,但又气度不凡的青年。
不是云儿。
晋王啪地一下,把帘子放下。
王星耸耸肩,从马车下来,他挑眉去看自家表妹,用眼神询问这莽莽撞撞的人是谁,谁料小表妹的目光压根没在自己身上。
一个二十余岁,雍容贵气的青年站在她马前,把手递给了她,彪悍的小表妹扶着他的手,跳下了马,一双凤目亮的好似含着满天星辰,熠熠生辉。
“公子。”
顾知灼开开心心地道。
她放开手,又退后几步站好,抱拳行了一个军礼道:“末将不负所托。”
这一板一眼的,还颇有那么一回事。
不过,她小小弯起的嘴角,带着一抹得意洋洋,飞快地冲他眨了一下眼睛。
谢应忱忍着笑,他清了清嗓子,如她所愿般说道:“辛苦顾将军了。”
耶。顾知灼高兴了。
她正要说话,突然就被一阵凄烈的叫声给打断。
“云儿!”
“云儿!”
顾知灼挑了挑眉,悄咪咪地捏了捏谢应忱的袖口,示意他回首去看。
晋王一连掀了好几辆马车的车帘,终于停在了一辆黑漆马车前面。
晋王如遭雷击,脑子嗡嗡作响。
儿子的信里头的确写他得了怪病,但知道归知道,当亲眼看到时,画面远比他预想中的要可怕的多。
他的儿子。
唯一的嫡子,他寄予厚望的儿子。半张脸上没有一点皮,血肉发黑,能够清晰的看到血筋纵横,而另外半张脸,皮肤干瘪惨白,没有一点血色只有一道道的皲裂纹,有如厉鬼。
滴嗒。
一滴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落在了谢启云的手背上。
谢启云两眼无神,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晋王心疼到不行,赶紧跨上马车,他的脚在发抖,连连踩空了好几下,终于进了车厢。
“云儿。”
他掏出了帕子,去给谢启云擦手背上的血。
“你别怕,爹爹在呢,爹爹一定会让人救好你的。你别怕。”
他握住了儿子冰冷的手,连声音都失去了力道。
他细细地擦着,但这血就像融进了皮肤里头,怎么擦也擦不掉。
晋王急了,他稍微用了一点力,下一刻,一张完整的、干瘪的皮被他擦了下来,只留下了没有皮肤遮盖的手背,就连骨头也清晰可见。
晋王张大了嘴,他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唯有捏着帕子的手在不断地颤抖。
谢启云极慢极慢地低下头,瞳孔一点一点紧缩,他先是看着帕子上粘着的皮,再又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背,再又看看晋王,停顿了数息后,突然厉声尖声叫起来。
啊啊啊啊!
他扑了过去,一把把晋王从马车里推下。
晋王从车厢一直滚到了地上,但他一点也不觉得痛,他扔开帕子,一爬起来又往马车上冲,嘴里惊慌失措地喊着:“云儿,你没事吧,云儿。”
风把落下的帕子吹了起来,连带着那张皮一起,在风中打着旋儿。
周围千机营的士兵们早已见怪不见了。
这些天,关谢启云的帐篷里,一会儿哭,一会儿骂,一会儿嗷嗷乱叫。
更何况,他们也都见过谢启云这张跟厉鬼一样的脸。多看一眼都会做噩梦。
但是,三里亭里的其他人则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谢启云的婚事定的是承恩公府的孙念,承恩公是皇后的同胞兄长,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
承恩公应了女儿的撒娇,特意过来亲眼瞧瞧这位未来姑爷。
人还没见着,晋王这样子实在让他心里有些没底。
好歹是未来的姑爷,承恩公打算过去打声招呼。
“辰王,本公可否去看看。”
他的态度极好,谢应忱的态度同样好。
“请。”
承恩公撩开袍角,走得飞快。
两家已经立了婚书,也算是亲家了,承恩公便想劝几句。
“王爷啊。”承恩公好声好气地说道,“父子俩这么些年没见,你日日念着世子,世子这不是回来了嘛,有什么话等回去后再说。”
在这里又哭又叫,吵吵闹闹的,当心让人看了笑话。
承恩公探头看了一眼车厢,好回去告诉闺女爹娘给她挑的夫婿是多么的玉树临风。
“额?”
“鬼啊!!”
第144章 第144章【VIP】
承恩公尖利的嗓音划破天际。
顾知灼扯了扯谢应忱的袖口,掩嘴偷笑,嘴唇动了动,无声地问了一句:好玩吧。
谢应忱:“张嘴。”
嗯?顾知灼不明,依言张开嘴,谢应忱略微侧身挡住旁人的视线,悄悄塞了一小块枣泥饼给她。
这枣泥饼只有铜钱大小,一口就能咬住,柔软的唇瓣在他指尖留下了体温。
是她喜欢的,不加核桃的枣泥。
顾知灼眼睛一亮:“好吃。”
昨日中午从义和县城起程,赶着回来,一路上几乎没有休息,顾知灼早饿坏了。
待她咽下,谢应忱又喂了她一块,这一次是红豆馅的。
也好吃!
顾知灼喜欢红豆泥和枣泥。不喜欢掺着坚果的。
她凑过去看,谢应忱装了满满的一荷包。
这些天不是粥,就是馒头,还有干乎乎噎死人的饼子,她可馋这一口。
顾知灼靠在马上,双眼弯弯,愉悦地吃着投喂。
“夭夭呀。”
王星眼尖,可怜巴巴地唤了一声,他也啃了好几天馒头。
“不给。”顾知灼半点不念兄妹情。
谢应忱敛目打量着王星,顾知灼道:“王家表哥,单名一个星字。”
王星拱手:“辰王殿下。”衣袂翩翩,丰神俊美。
“表哥毋须多礼。”
哟,这声“表哥”叫得这般熟稔?王星挑了个眉梢。
顾知灼敷衍地塞给王星一荷包桔子糖:“星表哥,快看。”
“看什么?”
顾知灼掩嘴笑:“看人吓鬼,鬼吓人。”
鬼?
承恩公还哆哆嗦嗦地站在马车前,一手指着车厢,把周围的人全都喊懵了。
卫国公抬头看了看天,阳光灿烂,已经快到九月,虽没有暑日的热辣,也是烈日当空。青天白日的哪儿来的鬼?
“老孙啊。”卫国公爽朗地笑道,“你姑爷在西疆这么久,又一路风尘仆仆的,怕是不如你心目中的玉树临风,也不能说是鬼啊。”
“姑爷是鬼,那你闺女又成什么了。哈哈哈哈。”
他笑了一会儿,见承恩公没搭话,有些尴尬地清咳了两声。
“亲家。”
晋王也终于回过神,他扯了扯嘴角,去拉承恩公,赶紧把马车的帘子放下。
晋王的面上露出了祈求之色:“先回京,回京后,本王再与你细说。”
云儿已经够惨的了,他不想儿子再遭人指指点点。
他说了半天,承恩公压根没听,颤抖着双唇,念来念去只有一个字:“鬼、鬼……”
“大白天还出来吓人,肯定是厉鬼。”
承恩公上摸摸,下摸摸,摸出一块求来的平安符就往车厢里扔,嘴里乱七八糟地喊着:“急急如律令!”
卫国公:?
眼看连卫国公也过来了,晋王不想把事情闹大,他用身体挡住马车,拉着他的双臂,放低了姿态悄声道:“亲家,里头的是云儿。”
云……
谢启云?!
承恩公呆呆地扭头盯着晋王,慢了一拍才记起,先前晋王确实一直在喊“云儿”?
“这鬼东西是谢启云?”
承恩公难以置信地大喊大叫,手指抖得更厉害。
晋王眉头紧锁,听着一口一个“鬼东西”,气得不行。他的嘴角扯出了极为勉强的笑:“亲家,你别闹了。”
“谁是你亲家。”承恩公气急败坏,“晋王爷,你未免太坑人了。难怪啊难怪,急着请期、下聘,呵,这是想坑我家闺女吧。”
这样的姑爷,别说是闺女了,连他看一眼,都得做上一宿的噩梦。
承恩公是个混不吝的,从前虽是庶子,也远比嫡兄受宠,年轻的时候更是在京城里横着走的人物。亲妹妹是皇后,亲外甥是未来的储君,他堂堂国舅爷,就没吃过亏。
承恩公逼向他,骂道:“你他X的,没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
晋王满头大汗,又不敢翻脸,好声好气地哄着,看得旁人一愣一愣的,不明所以。
“前几天,晋王府和承恩公府定下了九月十五的婚期。”谢应忱侧首轻声道,“承恩公向来是个不吃亏的。”
他的气息落在顾知灼的颊边,吹起了鬓角的发丝。
一个闪神,承恩公把谢启云从马车里拖了下来。
谢启云起程后就一直缩在马车里,乍一见到阳光,谢启云忙不迭抬袖捂住了自己的脸。
“哎呦,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卫国公也搞不懂这对亲家怎就突然翻了脸,赶忙过想要把谢启云扶起来。
袖子一拉开,卫国公顿时白了脸,用了最大的自制力才没把那“鬼”叫出来,他默默地缩回了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不住地往后退。额上不知不觉布满了汗珠。
“国公爷。”
一直到谢应忱的声音闯入耳中,卫国公才发现自己快要撞上他了。
他尴尬地冲着谢应忱笑笑,忍不住问道:“顾大姑娘,他这是……难道这次的时疫是这样的?”
会让人连皮也掉光?光是这么想想,卫国公就觉遍体生寒。
“当然不是。”顾知灼笑道。
卫国公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见顾知灼特别好说话,他追问道:“那、那他这是?”
顾知灼盯着他看,看得他心里发毛,正想讪讪一笑来缓解尴尬,顾知灼慢慢地开口了,问道:“国公爷,您信因果报应吗?”
她的声音不响,语调几乎也和卫国公一般无二。
卫国公不懂:“什么意思?”
“种下因,得到果。”顾知灼淡声道,“谢启云嘛,这是晋王父子罪孽深重,所结下的果。”
卫国公惊疑不定:“你说的是真的?”
大启朝道门略胜于佛教,信道的人不少,因果报应之说,卫国公自然也信。
“顾大姑娘,你为何……”会知道这些?
“我?”顾知灼指了指自己,“人称,神算子。”
卫国公沉默了一下,她的医术,卫国公是见识过的,但要说别的……
他摇头道:“顾大姑娘,别开玩笑了。”
顾知灼笑而不语,抬手点了点谢启云的方向,饶有兴致道:“哟,打起来了呀。”
她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兴灾乐祸。
卫国公下意识地循声去看,正好看到承恩公抡起一拳打在晋王的脸上。
啪!
那一声光听着就脸颊痛。
候在三里亭的其他人也都冲了过来,又是劝,又是拉。
一群大几品的勋贵官员,拉来扯去,闹哄哄的。
他们带着的长随小厮急得团团转,又不敢上前。这里个顶个的尊贵,弄伤了谁自己都得没命。
晋王行武出身,身手至少比承恩公要利索,但他理亏在先,就算被打了也只想赶紧把人安抚住。
“亲家。”
“有什么话回去再说,成不?”
“我晋王府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晋王的态度放得极低,任谁再大火也会暂时忍下来,偏偏在他面前的是承恩公。
承恩公一向爱犯混,尤其不知道什么叫作见好就好。
晋王这一低头,他反而更是嚣张,他推开晋王,大步上前,拎起了谢启云。
这一拎,承恩公惊觉,谢启云的体重轻得吓人。
难怪刚刚一扯就把他从马车上扯了下来。
“云儿!”
晋王简直要疯,扑了过去。
承恩公一扭身,他扑了个空。
“你们瞧瞧,你们瞧瞧!”
承恩公犯起浑来,拎着谢启云,叫嚣道:“谢启云都成这鬼德性了,还妄想着娶妻呢。”
“还想坑爷?!”
这一下,前先看到的,没看到的,全都看到了。
四周顿时静住了,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呆在了原地。
紧跟着,就是一声声的倒吸气。
天哪!
竟然还活着,这、这、这还是人吗?!
承恩公高喊道:“退婚!爷一定要退婚。”
啊啊啊啊。谢启云惊恐地用尽全力推搡,绝望布满在他半张还完好的脸上。
一道道充满了惊愕和恐惧的目光投注到他们父子身上,让人如芒在背。晋王原本确实没想到儿子的病会这般重,事到如今,全京城很快就都会知道儿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了。
若是承恩公府退了亲,他还怎么在短时间里,再为儿子寻到一门合适的婚事。
若不是这姓孙的胡搅蛮缠,又岂会落到如此难堪的境地。
晋王恨极了,他恶狠狠地甩下话来:“不退。你我两家的婚书已经立了,九月十五成亲。”
姓孙的既然不肯好好谈,就别怪他不客气。
“退!”
“不退!”
“退!”
“好了。”再这样闹下去,真要成笑话了。卫国公示意谢璟赶紧上去劝劝,这一个是他舅父,一个是他祖叔,他缩在后头干嘛?
一回首,晋王拉住了谢启云的胳膊,要把他抢回去。
两人一扯一拉,谁都不肯放。
在谢启云的一声惨叫中,承恩公手上一空,往后猛跌了好几步,再回神,他的手里只剩下了一截断掌。
四周:!
卫国公吓得心跳都要停了,冷汗淋漓,浸透了后背。
这怎么可能是生病,谁生病会病的一扯能把手扯下来。
“因果报应”四个字涌上心头。
他快步回到顾知灼的身边,忐忑地问道:“顾大姑娘,你给我一个准话。”
顾知灼笑笑,给了他一个准话:“是。”
卫国公的心怦怦狂跳,每一下都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有因才有会果。晋王父子得犯下多大的罪孽,才会有这样的报应。
顾知灼似笑非笑地问道:“国公爷。你确定还要与其为伍?”
卫国公:“……”
顾知灼的语气中似是带着某种蛊惑:“要不要再好好考虑一下,嗯?”尾音微微上挑。
谢应忱含笑,目光的柔意充溢的仿佛要滴出来。
顾知灼无论做任何事,他从来都不会阻止和打断,就好比现在,顾知灼想要拉拢卫国公,他也由得她去做。
卫国公目光闪烁了一下。
老实说,卫国公其实早有些后悔。
宋首辅总说,皇上天资不足。
这些日子,他也尝试过去教导三皇子,然而,三皇子在政事上并不开窍,几乎和皇上一样。
本来他也觉得没什么,可是,在和谢应忱共事后,这一对比,巨大的落差,让他越来越提不起劲。
但已经挑了三皇子,也不太好变,任何主子都不会愿意要一个三心二意的下属。
卫国公勉强扯了扯嘴角,想说上几句冠冕堂皇的话,还不等开口,就让顾知灼打断了。
“口说无凭。”顾知灼掏啊掏,掏出了一个罗盘,问道,“敢问国公爷生辰八字。”
卫国公迟疑了一会儿,说了,就见她像模像样地拨弄了一会儿罗盘,忽而一笑道:“国公爷,三天内,您会遭祝融之灾,旧疾复发,性命垂危。”
顾知灼把罗盘一揣。
她一语双关地问道:“国公爷,您信还是不信?”
卫国公想了想,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旧疾,还想再问,顾知灼冲着谢应忱挑了一下眉,一扬手道:“回京。”
“是!”
士兵们齐齐应声,翻身上了马。
晋王他们不是谢应忱带来的,他走自然也不需要和其他人打招呼。
顾知灼也不知道两人是怎么说的,谢应忱上了王星的马车,相谈甚欢。
只要公子愿意,和谁都吵不起来。顾知灼一点都不担心,率先策马而行。
他们一走,其他人傻眼了,也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就连卫国公也脸色不佳的一走了之,最后还是谢璟过去,焦头烂额地拉开了打作一团的晋王和承恩公,冲着承恩公训斥道:“舅父,够了!”
随后,又安抚着晋王道:“王爷,有什么事回京再说,得给世子先找个大夫才是。”
晋王拿着从承恩公的手里抢回来的断掌,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
他扶着崩溃的儿子上了马车,冷言道:“姓孙的,本王绝不会善罢干休。”
承恩公的手里还残留着那种粘糊糊的触感,在身上擦了又擦。
晋王没有打,没有骂,这阴戾的眼神反而让承恩公的心里发慌。他硬着头皮,嚷嚷道:“别想吓唬爷,爷可不是让人吓唬大的。”
谢璟火大:“舅父!你别闹。”
啪。
晋王放下了马车的车帘。
马车从谢璟身边驰过,一句话都不说,显然是连谢璟也一并记仇上。
承恩公不满道:“殿下,您瞧瞧他目中无人的样子,根本没把您放在眼里……”
“够了,舅父。”谢璟板着脸,“先回京,回京再说。”
谢璟头都大了,但凡承恩公能收敛一点点,也不至于落得这样的局面,和晋王结上仇,他现在还有脸来叫嚣?
不想要这个姑爷,大可以回京以后再退亲,晋王总不能硬逼着孙念嫁吧。
非要弄成这样。
结了死仇,舅父除一时痛快又讨得了什么好?!
谢璟时常觉得自己周遭的一切,都不顺。不止不顺,还像是一团乱麻,怎么理不清。
他也都跟着陷在了里头,快要窒息了。
谢璟忍不住去看顾知灼的背影,她策马而行,乌发飘扬,一身红衣有如火焰一样的耀目。
镇国公刚刚出孝的时候,她所面临着的,远比如今的他所面对的局势要复杂的多。当时,她是怎么走出来的?一步步的走到现在的?
“殿下,璟儿啊。”承恩公还以为他在生气,小心地说道,“好好好,舅父听你的,我们先回京,这总成了吧。”
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在地上留下了长长影子,但谢璟手脚冰冷,他依然还留在原地,而她,却已经走到了望而莫及的地方。
顾知灼策马而奔,连迎面而来的风也带着愉悦的气息。
她让齐拂率兵归营,自己直接回了京城。
王星说要去跟太夫人请安,马车索性直接拐进了镇国公府。
“大姑娘回来了!”
门房的婆子一见到她回来,喜滋滋地进去禀报。
“告诉太夫人,王家表哥和公子来了。”
门房利索地应声,热络地招呼道:
“表少爷,大姑爷,请。”
王星从马车上下来,这一路上,两人显得说得十分愉快。
上马车的时候,他还叫着“辰王”,下马车的时候,称呼就变成了“阿忱”,亲热的样子好像八百年没见的亲兄弟。
顾知灼领着他们往里走,忽然,王星停下脚步:“咦,这也是府里的表弟吗?”
顾琰远远地站在垂花门后,死死盯着他们,眼神完全不似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见顾知灼在看他,撒腿就跑。
王星:?
他刚来京城,还不知道顾家发生的这些事。
谢应忱只笑:“礼亲王前些日子就想把他带走,三叔父说,顾家如今你说了算,要等你回来再说。礼亲王托了我,请你见上一面。”
顾知灼弯起嘴角,扯了扯他的袖口,不嫌事大地问道:“礼亲王打算出什么价?”
第145章 第145章【VIP】
出价?
王星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顾琰离开的方向,握着折扇轻轻敲击着自己的掌心。
“谈银子不好。”谢应忱含笑,“俗气。”
顾知灼:?
总觉得公子在打什么坑人的主意。
她问道:“礼亲王争过季家了吗?”
谢应忱边走边与她说道:“季山长先去求见了礼亲王,提及把顾琰带回江南抚养,改为季姓,过继到季氏亡兄的名下。礼亲王不答应。”
“最后,说定了,把顾琰交给礼亲王,从此和季家再无任何关系。”
两人谈的时候,礼亲王特意把谢应忱叫过去,做个见证。
其实以季族长的意思,对顾琰是最好不过的了,远离京城,改姓为季,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往。
“皇上‘病重’,日日念着这个小儿子,念叨着让礼亲王无论如何都得把顾琰接回来。”
“礼亲王也是实在没办法。”
谢应忱就笑:“礼亲王先前一直不提顾琰,也是想让季家把人接走,从此不要再出现在京城。宗室也只当没有这个人。”
所以,在皇帝“病重”后,这么多天来,他一直刻意回避,谁料还是避不过。
“懂了。”
顾知灼抚掌。
她乐呵呵地冲着谢应忱笑,难怪说金银俗气,为了赎回这个“心爱”的小儿子,皇帝愿意花的又何止是金银。
顾知灼已经完全不敢去想,等到姻缘符失了效,皇帝再回忆起这些,会有什么反应。一定相当精彩。
“等等。”
王星听得越来越糊涂,等他们对话告一段落,他出言问道,“皇上的小儿子?”
若他没有记错的话,顾琰好像是姑父续弦生的。
这事满京城几乎都知道了,也没什么好瞒的。顾知灼简单地说了一下,这一切听得王星目瞪口呆。可想而知,这件事对小表妹的冲击有多大,而如今,小表妹神情淡然,还带着笑,仿佛是在说别人家的事。
他摸了摸她的脑袋,叹道:“辛苦夭夭了。”
祖父总说,姑母过世后应该把夭夭带回琅琊,哎,若是让祖父知道这些破烂事,非得心疼死。
顾知灼点点头,是挺辛苦的。
“大姐姐,你回来啦。”
顾以炔在仪门前等了他们许久。
府里早知道顾知灼今儿会回京,顾以炔自高奋勇地出来等她。
他脚步轻快地迎了过去,开开心心地唤道:“大姐夫,王家表哥。”
顾以炔活泼,嘴甜,他亲热地叫完,又退后半步,规规矩矩地见了礼。
“这是炔炔,顾以炔。”
顾知灼跟王星介绍着:“你上回来京城的时候,他刚会走路。”
哦哦哦。
这么一说,王星知道了。
王星做了个手势,一直不远不近跟着他的长随走上前。
长随的手上还捧着几个礼盒,王星拿了一个给他。
“炔炔,见面礼。”
顾以炔谢过后接了过来,里头是一个千里镜。
哇!
顾以炔的双眼放光,他欢快地拿起千里镜,左看右看,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还用力亲了一口。
顾知灼笑话他:“三叔父也有千里镜,你又不是没玩过。”
“那不一样!”顾以炔振振有词道,“三叔父的千里镜黑乎乎的,没这个好看。”
确实好看。
千里镜是金色的,上头镶了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在宝石的四周还有两圈亮闪闪的金钢石,在阳光底下一闪一闪,顾知灼看了也心动。
“你的。”
王星看出了她的心思,又拿出了一个千里镜。
本来除开新生的熙哥儿,府里只有三个表弟,备礼时,王家备了三个千里镜,如今表弟变成了两个,千里镜多了一个出来。
顾知灼也不客气,愉快地接过,拿着和谢应忱一块儿看。
顾以炔珍惜地把千里镜握在手里,他一边在前领路,一边目光灼灼的看王星,他就喜欢王星表哥的打扮,鲜亮!
他做了紫色骑装,娘嫌丑,瞧王星表哥这身紫色袍子多好看啊。他觉得,他和王星表哥肯定有话聊。
太夫人的眼光和他们也相当的一致,一见到王星,太夫人就满脸堆笑,乐呵呵地拉着他的手说着:“好好!男孩子就该穿得鲜亮些。”
嗯嗯。顾以炔在一旁疯狂点头。
太夫人年纪大了,就爱看小辈穿得花枝招展,王星的这身打扮,她越看越满意,越看越乐呵。
“星儿,我有匹粉色的浮光锦,你穿上肯定合适,一会儿我让人寻出来,你带回去。”
几个孙女都不爱这匹粉色,炔炔倒是喜欢,不过他一团孩子气,不合适。
王星长得又好,气度又佳,压得住。
“多谢祖母。”王星做了个长揖,风度翩翩,儒雅斯文,“等做成了衣裳,我穿来给您瞧。”
“好好!”太夫人高兴了。
他又向顾白白见了礼:“三叔父。”
长辈就只有太夫人和顾白白。陆氏这胎生得艰难,伤了身,顾知灼叮嘱她要坐满一百天的月子才能出门,徐氏寡居一向深居简出。
小辈们全都来了,一声声“表哥”叫得欢快。
王星给每个人都带了见面礼,太夫人的是一方靛青色抹额,上头的南珠足有鸽子蛋大,还镶了一圈的小珍珠,给几个表妹们带的是一人一匣子宝石。
“是海船从西洋带回来的,表妹们拿去玩。”
给陆氏和徐氏是一套头面。
连煦哥儿也有一个平安锁金项圈。
“表哥,公子的呢?”顾知灼熟练地问他讨见面礼。
王星:?
“公子的这声‘表哥’都叫了,还没有见面礼吗?”
也对!
王星本就准备了,想看看夭夭这门亲事定得如何,再决定给不给。
他拿了两个最沉的木匣子,一个给了顾白白,一个给了谢应忱。
“公子,打开看看。”
顾知灼好奇死了。
在义和县的时候,王星就说带了好东西来,非要等到回来后给她看。
谢应忱双手捧着让她来打开。
木匣子里头是一把漆黑的火铳和一小盒火药。
“这是……”
王星:“洋人叫它火枪。”
大启也有火枪,不过,和这完全不一样,大启火铳足有六七尺,近十斤重,使用的时候,需要两只手一起端着。
但这一把只有小臂长,通体漆黑,完全可以用单手握住。
顾知灼见过火铳,拿起把玩了一会儿,问道:“火绳在哪儿?”
“没有火绳。它的用法和大启的不太一样。”王星指给她看,“把它带回来的管事说,洋人叫这燧发枪。你扣下板机,燧石撞击后就会点燃火药。用起来比大启的火绳枪简单多了。”
哦哦哦。顾知灼听得半知不解:“公子,你见过这种吗?”
“见过。”谢应忱略有怀念道,“父亲从前也有一把,是海船带来的,后来弄丢了。”
光是这两把火铳就足以见王家底蕴之深。
火铳在大启是由朝廷管制的,任何人都不得私有,想必在洋人那儿也是。每年大启来来往往这么多艘海船,极少能有人带回来一把。
而王家一拿就能拿出两把……谢应忱看了一眼长随捧在手里的匣子,也许是三把,还有给灿灿的。
顾知灼把火铳递给他。
谢应忱在手中反复对比,笑道:“比我父亲那把更加轻盈,至于威力,得试试才知。”
“公子,”顾知灼迫不及待地指着窗外的槐树,“最上头那段还没修剪过的横枝你看到没,打那里。”
说着,还不忘回头道:“祖母,把耳朵捂起来。”
“瞎胡闹!”太夫人按耐不住好奇地探头去看,结果几个孩子在窗边围了一圈,她离得太远什么都看不清。
“祖母。”顾知骄过来道,“我扶您去看。”
还是骄骄最乖了。太夫人笑呵呵地把手给她,也跟着凑到了窗前。
谢应忱从前玩过这种隧发枪,他熟练填充好火药,举枪,按下燧石夹,扣动板机。
顾知骄给太夫人紧紧地捂住耳朵。
“砰!”
在一声极响的爆裂声中,一截树枝应声掉下,就是顾知灼指的方向。
太夫人兴致勃勃地探头去看:“打下来了没?”
“打下来了。”
啊?她的耳朵嗡嗡作响,没听清。
“奴婢去捡。”
晴眉懒得绕路,干脆从窗户翻了出去,把树枝捡了回来,呈给顾知灼。
树枝的断截面一团漆黑,还在冒着丝丝白烟。
谢应忱神色未明:“比大启的火铳好了不止一筹。”
无论是准头,还是射速,又或者便捷度,都不能相提并论。
“这还不是最新的。”王星笑道,“最新的那款,据说能连击,洋人宝贝的很,一时弄不到手。”
这几把,是管事的贿赂了洋人的商人,让商人偷出来的。
王星:“炔炔,你年纪小,等你长大点我再寻一把给你。”
顾以炔连连点头,欢喜地恨不能高举双手欢呼。
谢应忱摸着火枪,枪口还隐隐有些发烫。
父亲当年曾言,大启不能固步自封,他向皇祖父提起,可派一些国子监的学生跟着海船去一趟海外,看看大启的外头,如今是何光景。
可惜,后来未能成行。
而如今,大启依然自诩天朝大国,内乱争斗不休,外头却连武器都不知道更新迭代多少次了。
谢应忱略有所思。
顾白白看出了他的心思:“忱儿,你要拆拆我这把,我在府里也不出门,用不着。”
他把手里的火铳递了过去。
自家这侄女婿,拉不开弓,舞不了剑,这把火铳刚好给他留着防身用。
顾白白心思细密,谢应忱确实打算拆开火铳,让工匠看看能不能学着改进一下大启的火铳。
谢应忱没有推辞,伸手接了过来:“多谢三叔父。”
“你那把留着。”顾白白叮嘱道,生怕他拆一把不够。
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若是磕着碰着,夭夭肯定要担心的。
顾白白愁坏了,谢应忱底子孱弱,自己要是敢提让他跟着炔炔练马步,夭夭保管把自己也拖出去练马步。
还是让他带着火铳吧。
太夫人看了个稀奇,看完就不感兴趣了,拉着王星絮絮叨叨地问长问短,王星惯会讨长辈在欢心,三言两语把太夫人哄得眉开眼笑,恨不能他在府里长住。
可惜,王家在京城里有宅子,王星不可能住在镇国公府。
他哄着、陪着太夫人用完了膳,天色也差不多黑了。
府里上到太夫人,下到顾知南,谁都不舍得他走。
几个孩子一口一个“表哥”,围在他身边转悠,直到王星答应他们过两天安顿好了来他们出门踏青玩,才依依不舍地放他离开。
顾知灼送他出门,正好谢应忱也一并告辞。
“踏青的话,我把丹灵表姐也叫出来。就去秋霞山,那儿景致好。”
王星含笑应声,举手投足间,风度翩翩:“我也该和姑母去请个安。”
“见姑母有些麻烦。皇上病了。”
皇帝“重病”中,男子出入后宫颇为犯忌讳,哪怕亲眷也一样。
谢应忱接口道:“表哥可以去探望一下皇上。”
“对哦。”顾知灼凤眼一亮,“这样好。”
表哥可以在含章宫“偶遇”姑母的。
“我来安排。”
谢应忱话音未落,忽而响起了一声猫叫。
“咪?”
顾知灼眉梢一挑,一下子找到了站在围墙上的小猫咪,她开心地问道:“你是来找我的玩的吗?”
沈猫跳下围墙,敷衍地蹭了一下顾知灼的裙摆后,嗲嗲地绕着谢应忱撒娇,麒麟尾缠在他的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