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回来了。”
顾知灼说着,又道:“不过好奇怪。我看了她脖子上的伤口,肯定被人特意放了血。谁和这么个小女童有怨有仇?专门买回去放血。”
啪。
归娘子手上的琵琶差点没拿稳,义甲在手背上留下了一道划痕。
第136章 第136章【VIP】
作为乐伎,无论客人说什么,她们都得充耳不闻,更不能在客人说话的时候任意插嘴,或发出弹唱以外的动静。
顾知灼微挑眉梢。
今儿一次断弦,一次失声。
连着两次失态,实在有些异于寻常。
归娘子垂眸,羽睫微颤。
“怎么了。”顾知灼接过阿妩递来的白巾,“你认识那个女童?”
孙添寿在这儿当小二,许是见过?
“奴家是想起了一些事。扰了姑娘们的雅兴。”归娘子欠了欠身,她一双美目水雾雾的,让人不忍苛责。
“顾知灼擦干了手,问道:“可以说说吗?”
归娘子眼尾轻挑:“姑娘若是愿意听,没什么不方便的。”
她把琵琶靠在肩上,说道:“姑娘有没有听说过,借运。”
啊?
顾知灼摇摇头,她拜的是正经的道门,对这种邪门歪道了解甚少。
就算是季南珂,借了顾家的气运和功德,也只是因为天道的偏帮,而非人力所为。
“怎么借?”
“奴家到京城前,在不少地方卖过唱。”归娘子娓娓道来,“有一年在路经某地时,听闻过一桩奇事。”
“当地有一位姓乔的老爷,短短十年,从一介乞丐成了数一数二的富商。有一回,乔老爷宴请时,喝多了,无意间说,自己是借了运。”
“他说,血为人之魂,魂中含有气运,以血为引,能借人气运。”
谢丹灵听得紧张,拉住顾知灼的衣袖。
“后来,他的这些话让人听了去,去报官。结果官府从他府里找到一个暗室,里头有十来具尸体,全是八岁到十岁的孩童。这些孩童是被放干了血后死的。”
谢丹灵双目圆瞪,心扑通扑通的跳,忍不住道:“这是真的?”
归娘子笑着摇头:“奴家也只是听说而已,亦不知是真是假。方才姑娘提到小女童被人放过血,奴家忽而想起了这件事。”
“后来呢?”
“后来奴家就不知道了。”
好吧。谢丹灵耷拉下肩膀,靠在椅背上,她心念一动道:“上回星表哥来的时候,就遇上过有人借寿。”
顾知灼苦思冥想:有这回事吗?
“他们上回来京城的时候,星表哥在路上捡到了一个绣得很好看的荷包。”
“星表哥为什么会去捡荷包?”
“不知道。这不重要。”谢丹灵一挥手接着往下说,“荷包里头有一个小银锞子,还有一张纸。纸上写着,拿钱借命,借十年。舅母当时怕极了,带着星表哥跑了好几家道观,又是布施,又是求平安符什么的。”
谢丹灵说着,掩嘴笑道:“你还记不记得,星表哥有大半个月,身上都挂满了符。你坏死了,哄他穿了件绿袍子,咱们笑话他挂得跟太清观门口的古柏一样。”
唔。不记得了。顾知灼一脸茫然,她有这么坏吗?
不过想想,穿着绿袍子,还挂满了符。真的好像那棵古柏。顾知灼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得双肩直抖。
谢丹灵用手指点她额头:“你记性真差。本、我说了的,肯定没错!”
是是是。
顾知灼连连点头。
这么说来,是有人也听过类似的传言,从牙婆手里买了女童回去放血借运?
她指尖轻叩着八仙桌,冷声道:“就算是借了运,富贵一时又如何,终究会有因果报应。”
谢丹灵用手肘撞了撞顾知灼,悄摸摸道:“你去跟忱堂哥说说,让他催催京兆尹。哪个牙婆买的人,又卖给了谁,肯定能查得出来。京兆尹只拿俸禄不干活吗?”
“好。”
官牙好查。
私牙多是从拍花子的手里买卖良民,不一定能查到。
归娘子哪怕只是一个不经意的抬眸,桃花眼也似有水波荡漾,脉脉含情。
她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弦换好了,奴家再给姑娘唱一曲。”伴随着略微上挑的尾音,她的嗓音婉转,如风轻扬。
她们应声后,她拨弄起琵琶,重新换了一首,是谢丹灵喜欢的才子佳人系列。
谢丹灵听得更加入迷。
等到晴眉和琼芳她们回来,归娘子唱完了第三首,表姐妹俩也吃得差不多了。
晴眉禀道:“姑娘,把人安顿好了,那个小二勤快的很,一去就到处找活干。郑四公子安排在女学的管事相当满意。说好了,白天他继续在这儿上工,晚上去女学帮忙。女学供他们兄妹一日二食和住宿,每月再给他一吊钱。”
“琼芳把药也送去了,告诉了他们怎么煎。”
“喜子说,她被她爹卖了以后,买她的人给了她一杯水,喝完后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顾知灼颔首。
说完了正事,晴眉掩嘴一笑,又道:“奴婢回来的时候,遇上了正木阁的伙计,您买的太湖石已经送到辰王府了。”
顾知灼愉悦道:“我一会儿过去瞧瞧,有没有磕破碰破什么的。”
这倒是。
谢丹灵催促着她赶紧去,她贼兮兮地笑道:“我就不过去了。你一会儿自个儿回来。”
顾知灼捏了一下她的脸颊,临走前,她笑问了一句:“归娘子,你现在还去天熹楼吗?”
“去。”归娘子吐气如兰,绯红色的面纱飘动,“奴家如今逢单在这儿,逢双会去天熹楼。”
“那我们下回去天熹楼找你。”
谢丹灵也是这么想的:“天熹楼更加雅致,归娘子,你是哪儿人?我听你官话说的很好。”
“我在雍州出生,自幼离家,四海飘泊,也是这两年到了京城的……”
归娘子的声音渐轻,顾知灼把琼芳留了下来,只带了晴眉一起。
大街上的人早已经散了,各自忙碌。顾知灼正要上马,一个老婆子忽然颠着脚跑过来,给她塞了个梨。
“给。姑娘,您是善心人。”
顾知灼眉眼弯弯,一口咬下,甜甜的梨汁涌入口腔。
见她一点都不嫌弃,老婆子笑得开怀。
“姑娘,你尝尝这个。”
又有个婶子笑着塞了包子过来,顾知灼咬了一口是猪油渣菜包,她夸道:“好吃。”
“姑娘,这个络子给您……”
“还有这个。”
没一会儿,顾知灼的手上就被塞满了,全都是一些吃食,或者梳子之类的小玩意,都快拿不住了。
好不容易到了街尾,终于再没人过来。顾知灼松了一口气,看着手上的东西,愉悦地弯起嘴角。
顾知灼吃完了梨子又吃了一个包子,其他的实在是吃不下了。
晴眉给她撑开马背上的布袋子,把这些它们都装进去,吃食什么的也都用油纸包好。
晴眉凑趣道:“奴婢听说,这孙添寿打小就出来干活,赚钱养妹妹,从前是把妹妹背在背上的,这附近的街坊,打小看着他们俩长大。”
“奴婢帮着找人的时候,好多街坊也都一块儿去了。”
顾知灼把东西都装好,挂在马背上,上了马后说道:“你说说怎么找着人的。”
晴眉也跟着上马,一边走和她一边说。
“奴婢是先跟着孙添寿回了他家,就在前头不远的小巷子拐进去就是。屋里只有他赌鬼爹在,喝醉了人事不知……”
晴眉后来是悄悄用了东厂在这一区的暗线,才能这么快找着人的。
“幸好。再晚半个时辰,神仙都难救。”顾知灼笑道,“辛苦你了。”
晴眉弯了弯眉,说道:“姑娘,巷子里不是还丢了三个女娃娃嘛,后来街坊跟他们说喜子找着了,让他们也去找找孩子,他们才说了实话。不是被拐的,也都是卖掉的。生怕别人说他们卖女儿,才说走丢了。”
“还义正言辞说什么,等日后卖到大户人家,当上贴身丫鬟,就是副小姐,可比跟着他们享福。”晴眉冷笑,“在他们的嘴里,被卖了,是去享荣华富贵的。”
能卖进大户人家的,是运气最好的。
可大户人家都有家生子,哪会随便在外头买人。
大多数的下场都不会好。
“那三个找着没?”
晴眉摇头:“和喜子一样,都是卖给了私牙,听说私牙会多给点银子。”
她越说越气:“这群人真是糊涂,和他们说喜子差点让人放干血死了,他们也说是喜子运气不好。他们家闺女现在铁定是在享福。”
“哪里是糊涂,装的而已。”顾知灼抚着玉狮子的鬃毛,“你接着说。”
“喜子的赌鬼爹听说喜子找回来,关了门不让他们回去,以免牙婆来找他要钱……奴婢差点想把他揪出来打一顿。”
“还有……”
说着话,很快就到了辰王府。
刚过了未时,这个时辰,谢应忱还没有从衙门回来。
不过,这并不重要。
顾知灼熟门熟路地从角门进了王府,随手一丢缰绳,让玉狮子自个儿去马厩吃草。
她也不需要有人招呼,自在地叫了管事太监张平过来,问他新送来的太湖石放在哪里。
“暂且都搬到了池塘边上,您看看要挪哪儿,吩咐奴婢便是。”
府里的太监都是当年废太子用的旧人,年纪有些大了。
“我先瞧瞧,你腿脚不方便,走慢些。”
张平笑得脸上跟开了花似的,尖细着嗓子道:“您上回给奴婢的膏药好用的很,腿已经不痛了。如今奴婢走路利索着呢。”
他这两条腿,是为主子服丧,在冰天雪里跪伤的,这些年每到变天就痛得厉害,尤其是晚上,痛得根本睡不下去。顾大姑娘膏药简直神了,贴了两天,不但不痛,连膝盖都能弯了。
顾知灼莞尔笑道:“让我瞧瞧你走得有多利索。”
张平在前带路,故意走得又快又稳。
走过青石板小径,顾知灼远远就看到两块太湖边孤零零的立在那里,把周围的景致衬得更加萧条。
哎。
顾知灼忍不住嘀咕起来,明明还是夏季,这么大个园子怎么就能做到除了野花什么都没有呢?不过好歹池塘里有几尾鱼了,是她新买的。
顾知灼很容易满足,愉悦地弯了弯眼。
她绕着太湖石转了两圈,全好好的,没有磕着碰着。
买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好要放哪儿了,便道:“前日我让人送了竹子来……”
“都按您的吩咐栽好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把这一块挪到竹林那里去。”顾知灼吩咐道,“还有一块,先放着,过几日我再让人搬个亭子来。”
这块太湖石长得特别好看,从侧面看过去,似有一只仙鹤展翅立在石上,顾知灼打算搭一个观景亭,再把太湖石搬过去。她要在观景亭上种紫藤,摆上石灯笼,再养些鸟儿。
顾知灼一点也不把自个儿当客人,指使人指使的习惯又自然,张平连连应是,忙忙碌碌。
他请了顾知灼坐下,又去招呼粗使太监过来搬太湖石。
这些太湖石相当的重,休沐在府里没出门的秦沉闻讯也跑过来帮忙。
三天前,秦沉正式调进了千机营,任校尉,休沐后就去上任。
“挪哪儿。”秦沉挽起袖子,跃跃欲试。
“挪去竹子那儿。”
顾知灼买的墨竹,是直接移栽过来的新竹,栽在了府邸的东北面。
把一块太湖石搬过去后,她兴致勃勃地吩咐着他们左挪挪,右移移,又跑前跑后地去看,吩咐着再往后挪三寸。
秦沉抹了一把汗:“哪儿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顾知灼理直气壮地说道,“你看啊,从这里看过去,这块石头像不像是猫扑蝶?”
秦沉两眼呆滞:“哪像了?”
“你往这儿看。”
秦沉回首看她,更呆了:“哪儿像了?”
哎。
“你把左上角的突起当作是猫儿的爪子,孔洞的位置是猫眼……”
谢应忱一回来就听说她来了,见她被秦沉气得不行,笑着提醒了一句。
秦沉:“……”表情更呆了。
哪儿像了!?
“公子。”见他回来,顾知灼的凤眸蓦地就亮了,像是点亮了万天星辰。
她蹦蹦跳跳地跑过去,隔着三个石阶就往下蹦,谢应忱呼吸停滞了一拍,连忙上一步张开了双臂。
顾知灼稳稳地蹦到他怀里,仰脸冲他笑,笑意从她的脸上一直弥漫到他的心底,又渐渐晕开。
淡淡的馨香萦绕在他的鼻尖。
“对牛弹琴,咱们不理他。”
“我带你去。”
顾知灼拉着他衣袖,三阶石阶当一阶,一跳就上去。
“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顾知灼抬头看了一眼天,问归问也不需要他答,拉着他去看,“太湖石放在这儿好不好看?”
“好看。”
“你没用心看。”
于是,谢应忱很认真地绕了一圈看:“竹林里再让人搭一个天棚,可以纳凉赏景,你要不要秋千?”
“要。”
“我给你搭。用竹子搭,和周围的景致更加相称。”
谢应忱眼中的温柔都快溢出来,瞳孔中只映着她一个人。
这些日子,夭夭让人搬得好多东西来,没来得及摆弄就先堆了一园子,府里一天比一天更有热乎劲,仿佛回到了当年,爹娘还在的时候。
自从东宫散后,从京城到凉国,再从凉国到京城,他终于又有家了。
“这里再搭一个三层的天阁。”顾知灼说道。
“好。”
顾知灼许愿道:“我还想要一座观星楼,师父教我观星,好玩极了。”
谢应忱牵着她手,往竹林里走。
他略带薄茧的手指抚过她的脸颊,从她头顶拿起一片竹叶,低沉的嗓音轻声哄道:“搭在西北角好不好。”眼神中洋溢着令人绚目的笑。
两人渐渐走远。
秦沉蹲在太湖石旁,从下往上看,蹲了好一会儿,扭头指着太湖石对刚走过来的怀景之问道:“老怀,你看像什么?”
怀景之眯了眯眼:“猫戏蝶。”
秦沉:!
到底哪里像猫了?
为什么就他看不出来?
怀景之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平平无奇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抹同情。
明明一句话都没说,秦沉分明从他的眼里看出了两个字:你瞎。
怀景之默默地回过脸,抬步走进竹林。
“等一下。”
秦沉扯了一把他的衣袖,抬了抬下巴道:“你看那儿,你说说,你现在过去合适吗?”
没见自己和晴眉都特意避在这里吗。
他语重心长道:“老怀呀,公子讨个媳妇不容易。”
怀景之晃了晃手上的折子:“有要事。”
第137章 第137章【VIP】
“算了,你也一起去。反正一会儿公子肯定也会叫你。”怀景之拉了秦沉一把,大步过去了。
“哎,你等等。”
秦沉蹲得脚麻,一站起来差点摔倒,又跌跌撞撞地跟上。
谢应忱也听到了他们的话,回首看向他,新竹的倒影笼罩在他的身上,带着淡淡竹香。
他道:“出什么事了?”
若不是很要紧的事,怀景之是不会这个时候来打扰他的。
怀景之见了礼后,拱手禀道,“属下方才收到军报,从青州四散的流民里,有一支流亡到了兖州,包围了义和县。”
谢应忱眉眼微敛。
怀景之看了一眼顾知灼,说道:“被困在义和县的有晋王世子谢启云一行,和王家的人。”
“王家?”
顾知灼瞳孔一缩,脱口而出道:“我表哥他们遇上流民了?”她的尾指因为紧张略微曲起,紧绷如弦。
谢应忱捏了捏她的掌心,以示安抚。
“你继续说。”
“流民饿的不行,本来县令是要开仓放粮,但是晋王世子从西凉回来正好也在义和暂歇,他不许放粮,还说,流民丢下原籍,到处乱跑,有过在先。要是这儿能讨到粮,岂不是会有更多的流民过来,流民聚集在一起,若是造反了,问县令他担不担得起这个罪。”
“县令就犹豫了。”
“流民饿得不行,试图冲进县城抢粮,被晋王世子的人给打了出来。”
“后来流民们包围了县城。王家人是不幸倒了霉被困在了里头。”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顾知灼气极了,她说晋王世子谢启云,“和晋王一样讨人嫌。”
谁都知道,对待流民应以安抚为主。
更何况,公子早已在流民沿途会经过各府各县,都下了严令,要求当地官府对青州过去的流民施粥放粮。要谢启云来多管闲事。
现在好了,还连累了星表哥他们!
真是倒了大霉了。
无妄之灾。
顾知灼越想越气,气鼓鼓地说道:“公子,我去。”
她在公事上用了敬语道:“您下令,这件差事让我去办。”
谢应忱微讶,略有所思。
他本来是打算让禁军跑一趟的,但是,禁军毕竟不在他的手里,他也没有调动禁军的虎符,难免会处处受挟。把禁军一撒出去,能不能按他所想的来,真的很难说。
顾知灼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您就让我去吧,我带千机营去。我能办好。”
怀景之张了张嘴,他想说,若是一个弄不好,流民落草为寇,顾大姑娘这一去就危险了。想了半天,还是闭上了嘴。
这些,公子比他更清楚。
但是公子没有立刻说“不”,公子他在犹豫。
下一刻,谢应忱点了头。
他心里有一万个理由,想让她留在他的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能让他时时看到她。
但是,他的夭夭绝不是一个会被内宅困住的姑娘,她头顶的天空更加广阔,一望无际。
不能因为他的担心和不舍,束缚住她的手脚。
从理智上来说,这趟差事,确实夭夭去最合适。
她懂他心意,她知道对待流民的度在哪里。
他可以完完全全的放手。
顾知灼的凤眸中溢满了跃跃欲试,她迫不及待道:“我现在就去准……”
刚要跑路,就被谢应忱一把拉住衣袖,又拉回来。
“流民有多少人。”谢应忱问道。
“男女老少加一块儿,三千余人。”怀景之说着自己得到的消息,“都是从青州来的。这些流民中有一人叫张子南,他闺女病重,急着要进城去找大夫,如今被挡在城外,有些急红眼了,煽动其他流民试图破门硬闯。”
“其他的目前还没有消息了。”
怀景之说完,把军报呈了上去。
谢应忱看完后,给了顾知灼,然后道:“再僵持下去,怕是会见血,发生械斗。”
“夭夭,从流民到流匪,往往也就一念之间,导火索很多时候在于有没有杀过人,有没有流过血。”
若是流民,当以安抚。
若是流匪,当需要铁血镇压,绝不能任其壮大,不然遭殃的就是无辜百姓。
谢应忱思忖道:“你带一千人去。”
“三百人就够了。”
谢应忱瞪她,顾知灼赶紧道:“一千人的话,光辎重都得准备上一两天,路上奔波又费时,动静还大。三百人,我连夜就能走,明天就能到。”
顾知灼故意板着脸说道:“公子你没带过兵,你不懂。”
“你懂?”
“当然。”
顾知灼得意地抬起下巴,挽着他的胳膊摇了摇:“哎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信我这一回嘛。”
说得好像自己从来没信过她一样。谢应忱被缠磨的都快没辙了,妥协道:“你把秦沉和重九都带上。”
啊?
“啊什么啊,不带就不许去。”谢应忱对她虎起脸。
顾知灼肩膀一耷拉:“好吧。”
谢应忱温热的手掌拉起了她的手,把一块黑色令牌放到了她的手掌心,又捏住了她的五指。
“离义和县最近的是隆川卫和南阳卫,如果有需要可以用令牌去卫所调兵。”
好好。顾知灼答应的爽快。
所以……
可以走了吗?顾知灼满眼都写了这几个字,谢应忱哭笑不得:“等重九过来。”
他打发人去叫重九来。
“今晚就走?”京城离义和县不远,若是连夜疾奔,明日黄昏前是能到的。
“嗯嗯。”
见她这迫不及待地样子,谢应忱没来的更不舍了:“休整一下,明天再去吧。”
顾知灼歪了歪头,眸若星辰地看他,笑道:“若是别人,公子你会说连夜动身,还是休息一晚再去?”
流民在义和县如今就跟紧绷了的琵琶弦一样,稍有不慎,砰地一下断开,立刻就会见血。
当然是得早些赶到为好。
顾知灼踮起脚来,掐了掐他的脸颊:“关心则乱。”
谢应忱的指腹在她眉间抚过,满是缱绻,放下手后,他令道:“今晚动身。”
“是!”
顾知灼用军礼抱拳领了命后,笑嘻嘻道:“放心,我保管全须全尾的回来。”
“公子,我先去准备,等重九来了,让他直接去军营。”
她拔腿就跑,刚走出几步,又猛地收住了脚步,回头说道:“对了,公子,还有一件事……”
顾知灼把喜子的事说了一遍:“你催一下京兆府吧,这要是真有人信了此等邪术,动了转运的念头,我怕除了喜子外,还会有别的孩子出事。”
她最信任谢应忱了,把该交代了交代完,脚步飞快地走了,还不忘告诉晴眉一声:“你去跟三叔父还有丹灵表姐说一声,还有,再去一趟百济堂,告诉掌柜,要是我七天后没有回来,让苏湛去给喜子诊脉开药。然后,你直接去军营找我。”
渐渐远去。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了竹林外,谢应忱方收回了目光,他说道:“景之,我记得雍州的黑水堡城在太元二十年遭到过屠城,死了一城的人。”
当时是为了和沈旭的交易,能给出足够筹码,谢应忱花费了不少心力去查他的来历,把雍州的县志翻遍了。
怀景之是陪着谢应忱一起整理的,后来,那些用过的县志也都被他分门别类的收好。
如今谢应忱一问,他脑子里立刻有了反应:“是,是在黑水堡城。”
有一伙马匪占领了黑水堡城足足一年有余,后来,黑水堡城惨遭屠城,满城上下无一人生还。
马匪在雍州杀人越货灭门常有,但屠城却只有这一回,谢应忱看过后也记在了心上。
不过,这是在殷家灭门一年后的事情了。
“我记得县志上写着,整个黑水堡城的屋墙和大街上都用血画满了奇怪的图案。”谢应忱思忖道。
“确实有。”怀景之问道,“公子,您是觉得黑水堡城和这件事有关?”
“当时,我跟着皇祖父读书,在他御书房里头学着听政,国师也还活着,国师说过一句话,我直到现在都忘不掉。”
回想起来,谢应忱也就十一二岁左右。
太|祖皇帝得蒙一位得道真人辅佐,打下了大启江山。他登基后,为大启朝立了国师,国师的地位犹胜一品官员。
先帝时,大启朝的国师名为云成真人。
他也在御书房,听闻此事后,在意的不是马匪有没有被抓住,而是问了满城画的那些图案是什么样的。神情犹为紧张。
可惜当时的军报中没有写。
谢应忱:“国师说,这可能是有人在借运。”
“借运?”怀景之惊愕。
很少有事能够让他闻之色变,怀景之张了张,不可置信道:“公子,难道世上真有借运一说?”
先前怀景之并不以为然,他早年游学走遍了大启,听闻过的乡野传闻实在太多了。他只当有人听说了可以“借运”,一时动了歪念。毕竟靖安伯夫人连拿针取孙女的心头血就能生孙子的这种事都信。
可若是连国师都这么说,那代表了,世间确实能借运?
拿一城人的命来借运?!
这借的得是多大的运。
光是这么想,仿佛就有一股寒意从怀景之的尾椎骨爬上来,冻得他在大暑天里打了个冷颤。
谢应忱颔首道:“国师说,以一城血为引,借其运,能逆天改命。”
后来国师打算亲自去一趟黑水堡看看,然而还没有起程,他突然得了一场重病,没有多久他就羽化了。
云成真人后,大启朝的国师位空了下来。
曾经的谢应忱对借运一说,并不相信,他甚至狂妄地以为,满城血污,只是马匪在示威。
然而,两年后,坐稳东宫二十年的父亲,突然被废,父母自戕而亡。
东宫在一夕之间,从云端跌入了泥潭。
天翻地覆。
谢应忱暗叹,他思忖道:“景之,你去把黑水堡城所有的县志都找来。我再看看。”
怀景之拱手应诺,下去找县志,和匆匆过来的重九擦肩而过。谢应忱吩咐重九带上公文直接去城外的千机营。
一想到顾知灼,谢应忱的眉眼愈加温和。他暗暗失笑,这丫头连公文都忘了,想必是习惯了瞒着龙椅上的那一位偷溜。
让谢应忱说对了,顾知灼确实早忘了还得带公文。
重九送过去后,她美滋滋地看了又看,揣进袖袋里放好。
这一回,她是师出有名。
不需要像上回去西凉那样畏手畏脚。
顾知灼在千机营点了三百骑兵,带上了齐拂和秦沉,让江自舟留下来看家。等到把干粮什么的准备妥当,天也几乎完全黑了。
顾知灼连夜出营。
义和县在兖州和翼州的交界,距离京城实则两三天的路程。
她估摸着若是顺利的话,三五天就能把表哥他们一块儿带回来。
夜马疾奔,跑了一天一夜,总算是赶到黄昏前出了翼州,踏上了兖州的土地。
再往前就是义和县,顾知灼下令在河畔原地休整一会儿,并让秦沉先去打探。
走得急,他们带的干粮是饼子,又硬又有韧劲,顾知灼吃了好半天才吃掉小半块,噎的直灌水。
秦沉来去匆匆,顾知灼丢给他一个水壶,秦沉一口气喝完,回禀道:“大姑娘,好像出现时疫了。”
什么。
顾知灼还努力咬饼,刚咬下来一小口,正要往下咽,闻言差点噎着。
她猛地咳了几声,摆摆手,示意他往下说。
“城外大约有两千到三千左右的流民,男女老少都有,他们堵在了县城门口,不许任何人出来,除非允许他们进城和放粮。流民中有大约一成是三到十岁的孩童。”
咳咳。终于咳出来了。顾知灼说道:“有两三百来个孩童?”
这么说来,几乎是家家户户都至少带了一个孩子。
秦沉肯定道:“这些孩子应该大多都病着。”
他席地而坐,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示意图。
从他们现在所在的河畔过去,需要翻过一个小土坡,才到下面的义和县,秦沉是站在山坡上往下看的,距离不到一里。
“大姑娘,你知不知道,流民里至少有几百个的孩童,但是,末将站了好半天,都没有听到一丁点的吵闹声,连嬉笑声和哭叫声都没有。这绝对不可能!”
顾知灼一脸迷茫:“不可能吗?”
秦沉一想,顾家子嗣单薄,她怕是从来没有同时和好多孩子待在一起过。
他道:“大姑娘,你知道的,我爹他一堆的庶子庶女。靖安伯府里自我记事开始,全是小孩子的尖叫声和哭闹声,和我同岁的就有五个,比我小的,也有八九个。”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烦躁地抓了抓头,说道:“总之,若是有很多小孩子待在一块儿,不可能不发出任何声响。”
齐拂也深以为然。
顾知灼颔首:“也就是说,孩子都病了。或者说,有一大半的孩子病了。”
“末将是这样猜测的。”
若同时有这么多孩子一起生病,十有八九就是时疫。
时疫不止会传染给孩子,同样的也会传染给大人,只是可能孩子会先出现症状,而大人还在熬着。
“大灾之后有大疫,非人力所能控制。”顾知灼叹道,公子在地动后,就招募了一批大夫和太医一起去了青州,以防出现大疫。
还是避免不了。
“如果是时疫的话,就不能放他们进城了。”
“我去一趟。”
顾知灼把最后一口饼子放嘴里,嚼嚼嚼,用力咽下了,然后拍拍手上的碎屑道:“秦沉,重九,晴眉,你们和我一起去。齐拂你和其他人暂且留下。”
将在外,军令大于一切。
顾知灼的话,如今就是军令。
第138章 第138章【VIP】
若真是时疫,大姑娘现在过去,岂不是会很危险?
秦沉略微迟疑了一下,顾知灼走出了几步,问道:“秦沉,你刚才有没有在附近看到有村子?”
“有。在前头不远。”秦沉跟上,感叹道,“都饿成这样,他们硬挨着,也没去村子里抢。”
顾知灼边走边道:“公子说,流民和流匪只有一线之隔,他们还是流民时,会有底线,会把期翼放在官府身上,他们会老老实实地等着官府放粮,以求活命。”
“而人一旦跃过了这一条线,从流民成了流匪,就会是附近百姓之祸。”
“兴许乌合之众打不进县城,但足可以去附近的村子上抢掠,杀人,甚至屠村。”
杀过人,就不怕再杀人。
见过血,会变得噬血。
“是这样没错。”齐拂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应和道,“我年少还没入伍时,家附近的村子就被流匪给屠了。当地官府不做人。他们本来只是求官府施些粥,结果饿死了好几个都没求到,一怒之下,就闯了县衙,杀了县令。跑出去后,落草为寇,动不动就下山抢,后来被朝廷给剿了。”
秦沉突地停下脚步:“大姑娘,就在前头。”
顾知灼远眺,在前面不远,是一个小小的村落,正值黄昏,家家户户都冒着炊烟。
她让他们俩在原地等着,只她和晴眉两人进去。
附近有流民,他们两个男人,还带着武器,肯定会让人心生警觉。
哪怕是不带他们俩,顾知灼和晴眉一进村子,所有人也都放下手上的活,围了过来。
直到顾知灼说,她们是来买衣裳的时候,表情才略有放松。
顾知灼这趟出门,轻装减行,只一身普通的骑装,但是在这些村民们的眼里,这套骑装已经是顶顶好的。听闻她们是要去义和县,以为她们是怕穿得太好会被流民抢。
顾知灼也没多解释,给了一个五钱的银锞子,为他们四个人都买了一身粗布衣裳,她们俩又借了村民的屋子把衣服换上,还用碎花青布把头发包了起来,又带了两件粗葛短打给秦沉他们。
等到换好了后,各自又用布把武器包起来,他们翻过小土坡到了义和县城。
正像秦沉说的那样,义和县已经被流民包围。
这些流民大多拖家带口,在县城的城门前席地而坐,因为饥饿和奔波,一张张脸上都是面黄饥瘦。
若只是驱逐,光顾知灼带来的这三百精锐已经足够。
为了避免他们被时疫传染上,顾知灼画了几张祛病符,给了他们一人一张,让他们贴在胸口放好,又用银针在他们的手上扎了几个穴位。
“走吧。”
“秦沉,你去西门看看。”
县城有东西两扇城门。
秦沉抱拳应诺,顾知灼率先一步,向流民聚集的方向走去。
顾知灼买的是粗布衣裳,但她付了银子,实诚的村民就把家里最好的衣裳拿出来给他们,干干净净的,上头只有一两个补丁。
在这些一路奔波流亡的百姓们中间,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顾知灼干脆从地上抹了把尘土,往衣裳和脸上蹭了蹭。
四周只有妇孺孩童和一些老人或坐或躺,那些青壮的男人不知道去了哪儿。
顾知灼径直走向一个抱着孩子的媳妇子。
媳妇子还不到双十,瘦得厉害,姣好的面上满了沧桑和绝望。
等走近,顾知灼注意到,周围确实没有孩童的哭闹声,不少孩子或是席地睡在地上,又或是被人搂在了怀里,但一个个都没有多大的动静,像是睡熟了,又像是早就已经死了。周围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臭味。
“婶子,婶子。”
顾知灼蹲下身,去唤那个媳妇子。
媳妇子呆了一瞬,抬头看她,嘴唇干涸道:“姑娘,我这儿没有吃的了。”
“我有。”
顾知灼悄悄塞给她一个饼子。
媳妇子眼睛一亮,她赶忙抬袖捂着嘴,低头啃了一口,丝毫没有介意饼子噎人,吃得狼吞虎咽。但只吃了一口她就停下了。
她连连道谢:“多、多谢姑娘。”
“男人们呢?”顾知灼佯装不解道,“怎么只有你们在这儿。”
面对她疑惑的目光,顾知灼若无其事地解释道:“我家就住在前头的那个村子里。听说这儿有从青州来的人,我娘让我和哥哥姐姐一起过来瞧瞧。哎,我娘是从青州嫁过来的,一听说青州地动了,娘担心坏了,生怕我外祖母他们也跟着逃亡。”
哦。媳妇子没有怀疑。
这位姑娘还给了她一个饼子呢!他们都快饿死了,人家又有什么可以图的。
她虚弱地笑笑道:“男人们都去那儿。”
媳妇子指着县城的方向,哑着嗓子道:“官老爷想要饿死咱,可咱们不想死。我的虎妞才四岁,她也不想死。”
她说着,从包袱里找了个缺了口的粗瓷碗,倒了些水进去,又把饼掰开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泡在水里。
媳妇子叹着气说道:“男人们一起去找官府讨粮了,我家男人说,无论如何都会给我们娘俩讨来一碗米的,让我先撑着些。”
她把饼掰了一半,另一半贴着胸口放进了怀里,又不好意思地朝顾知灼笑了笑。
顾知灼向重九道:“哥,你去城门那儿找找,许是表哥他们会在。”
重九:“……”
顾知灼使了个眼色:“快去。”
重九嗡声嗡气地应了一声,把手上提着的棉布包放在顾知灼的脚边。
粗瓷碗里的饼子泡软了,媳妇子把孩子抱了起来,用手臂托着她后背,温言唤道:“虎妞,你醒醒,吃一点。”
“有东西吃了,吃饱了你就会好的。”
她去喂怀里的孩子,把泡软了的饼往她的嘴里塞。但是,那个孩子气息奄奄,昏睡着,怎么叫都不醒。
媳妇子都快哭出来:“虎妞,你吃一口好不好。”
顾知灼帮她扶孩子,顺手搭上了孩子的脉博。
她沉思了一会儿后,放下手腕,借着找人的名义先走了,又去看了不远的另外一个孩子,这是一个男孩,大约七八岁左右,精神稍微好些,还能说话,给他饼子也吃了两口。
她顾知灼一连看了好几个孩子。
一样是先用饼子跟孩子的家人套近乎,又悄悄给他们切了脉,脉象大致上都相似,是同一病症,只是有轻有重。
最重的是那个叫虎妞的。
不同的孩子,得了同一种病症,是时疫没错了。
顾知灼小范围的走了一圈后,又回到了虎妞这里。
“婶子,虎妞是什么时候病的?”顾知灼在她身边坐下,“我瞧着,好像好多孩子都生病了。”
“五天,不对,有七天了。”媳妇子恍恍惚惚地说道,“就是在路上的时候病了的,我男人说只要到了县城,就去求大夫。我们都已经走到县城了,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非要把我们逼死不成吗。”她咬牙切齿,又有些歇斯底里。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硬撑起来的气力又散了一大半,大口大口的喘气。
哎。
顾知灼暗暗叹息。
哪怕公子有过一些部署,然而,地动带来的灾难也绝非提前部署就能完全化解的。
顾知灼扶住了她,同样搭了一把脉。她的脉象和虎妞一样,现在还没有虎妞重,但用不了几天会越来越重。
时疫。
能传染成人孩童的时疫。
顾知灼放眼去看,一旦爆发,这里的流民怕是都不能幸免。
若是没有药,在饿死之前,他们都会病死,甚至还会传染给县城里的百姓。
她想到上一世青州东阳县的那场时疫,整个县城的百姓最后十不存一。
顾知灼思忖片刻,主动道:“婶子,我打小跟着师父学医,颇通些医术。你要是愿意,我给虎妞治治看?”
这话一说,几乎已经失了精气神的媳妇子心口猛地一跳,她不知哪儿来的力道,一把抓住顾知灼的双手,祈求道:“姑娘,姑娘,求求你救救虎妞。我孔秀兰给你做牛做马。”
“你别动,你太久没吃东西,容易厥过去。”
顾知灼从针包里取出银针,第一针先是扎在了虎妞的耳垂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有一滴血渗出来。
气血极弱,还又饿又病,撑到现在已是极为不易了。
“怎么、怎么样了?”媳妇子孔秀兰紧张地问道。
“婶子别急。”顾知灼安抚了一句,“我先给她用针。”
时疫,并不适合用针灸,还是得有汤药,才能在短时间里让所有的人都喝上。
只是这药该怎么用,得试。
这孩子怕是会撑不到那个时候。
顾知灼连连施针,没一会儿,孩子惨白的脸蛋上多了些许红润。
“妞……”孔秀兰全身在发抖,一动都不敢动,目光祈求地注视着顾知灼,心里忐忑。
“先别动,针得再留一会儿。”
又是一针下去,虎妞的口中发出低低呻|吟。
孔季兰不由激动起来,问道:“她是不是要醒了?”
她一时没有控制住声音,惹来周围人的注目,见顾知灼正在给虎妞针灸,有人惊问道:“孔家嫂子,你哪儿找来的大夫?”
大夫?
一听“大夫”这两个字,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跌跌撞撞地扑过来,疾声道:“你快给我家柱子看看。”
顾知灼抬头看了一眼,她先前走一圈的时候,给这孩子搭过脉,便温言道:“他病的不重,先暂时等等。”
针灸只能先对症暂且治标,把孩子的元气激发出来,让她活着。表面上症状减轻,看着会好一些,实则病未消。
虎妞病重,再不治活不了几个时辰,只有这样,能让她撑下去。
顾知灼打算先给几个特别严重的孩子施针,帮他们活下去。
她只有一双手,不严重的无须浪费时间。等从县城采买了药材,再一起用药。
“为什么要等等!”
不等她解释,那个妇人就扑了过来,顾知灼手中还在施针,猝不及防下,差点被扑倒,幸亏晴眉挡了一下:“滚开。”
“这是个女娃娃,死就死了,救她做什么?!柱子是我们老李家四代单传的娃娃,你必须得先救他。”妇人发丝凌乱,蛮横地叫喊着。
孔秀兰也气了,扑过去撕扯住她的头发,二话不说,一口咬上了妇人的脸,痛得妇人哇哇乱叫着求饶,又恶狠狠地把人摔到一边。
她远不及这妇人壮硕,也就是仗着吃过一口饼,发起狠来。
她张开双臂挡在顾知灼前头,嘴上还在滴血,一副谁敢过来,她就和谁拼命的架式。
“大夫在救我的虎妞。”
“谁都不许吵!”
她尖着嗓子大叫一声:“听到了没有!”
一路逃亡,彼此之间多少都有些熟悉,这媳妇子平日里秀气的很,说话细声细气,谁也没见过她此等彪悍的样子。
顾知灼腾不出手,向晴眉使了个眼色。
晴眉过去扯了那妇人一把,泼辣地叫着:“你们谁认得她,快拉走拉走。怎么,他儿子是命,人家闺女就不是命了?”
有婆子赶紧过来拉她:“王家婶子,你也别闹了,总得一个个救吧,我家小孙子不也一样病着。”
她说着,也去张望顾知灼,见虎妞的脸色好了许多,心里一喜,又更加用力地去拉扯妇人。
这小姑娘也不知打哪儿来的,但是,这是他们这些日子来,遇到过的唯一一个大夫,若是错过,还不知要去哪儿找。
他们没有银子给,她肯定随时会走,把王家媳妇赶走,她还能给她的小孙孙看看。
“哎呀,你别打扰人姑娘。”
有这想法的人不少,周围的人全围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
王家婶子被推搡到了一边,顿时就不乐意了,癫狂地喊着:“娃他爹啊,你这没用的东西,你媳妇和儿子要被人欺负死了。”
晴眉揉了揉耳朵,心里吐槽:也不知道她是真饿假饿,怎就这样中气十足呢。
“我家……”晴眉差点习惯性地叫“我家姑娘”,称呼在喉咙里打了一个转,“我家妹妹就一双手,要看也得一个个来看。”
“谁再来闹。”
她挥了挥拳头,威吓道:“我就带我妹妹走了,一个都不给你们看。”
这怎么成!
赶紧有人拉扯着王家婶子下去安抚,以免大夫真的甩手走人。
晴眉一棍子再给一个甜枣,先让她们怕了,再好好说话,安抚着问道:“我们是来寻亲的,亲还没寻着……”
亲还没寻着,意思是,一时还不会走。众人心中一喜。
她道:“能不能跟我们说说,现在是怎么回事。官府还不让你们进城吗?”
“不让。”
说到这个,不少人就是一肚子的火。
她们席地坐着,一人一句的对着晴眉抱怨。
他们大多是青州五江府的,五江府位于青州东北,也是这次地动的正中心,山崩地裂。
“哎。我们一整个镇子的房子全倒了,死了好多好多人。山石把路堵上了,镇子里是活不下去了,咱们只能出来,人总是要拼一条活路的,对不对。”
“你们全是一个镇子上的吗?”晴眉问道。
“不是不是,都是在路上遇着的,咱们一路走,一路要饭。本来是想着走到哪儿算好,后来在半路上听到有人说,辰王下令各县给咱们放粮施粥,咱们高兴坏了,过来碰碰运气。”
一个老婆子拍着大腿,哭得伤心:“好不容易走过来的,还以为能吃上一顿饱饭呢,县太老爷是一点粮食都不给,这是存心要饿死咱。”
“什么辰王,辰王的,我呸。”
“故意把咱哄来这儿饿死。”
周围人附合着连连点头。
晴眉眉头一蹙,见顾知灼目光专注,忍住没有呵斥,又道:“后来呢?”
“后来……”
“不好了。”一个十几年少年从远处跑了回来,边跑边大叫道,“秀兰姐,官兵们都出来了,你男人跟官差打起来了。”
孔秀兰闻言一惊,脸色发白地探头张望。
“他们是没讨着粮吧。”
“怎么办。”
“打了官兵,他们会不会被下狱打死。”
“那咱们呢?”
“没有人会来帮咱们的。”有个年轻的小媳妇捂脸哭道,“辰王也一样。官老爷都一样。”
顾知灼瞳孔骤缩,她收起了最后一根针,虎妞的眼皮突然一阵急颤,猛地睁开了双眼。
顾知灼道:“不会的。”
“有人在记挂着你们的。”
她微微一笑,夕阳的光落在她侧脸上,明明沾着泥污,依然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她说道:“我不是来了吗?”
第139章 第139章【VIP】
什么意思?
顾知灼蓦地起身,眸中掠过一道异芒。她抄起脚边的粗布包,就朝城门的方向奔去。
“哎,姑娘,姑娘!还有我家的小孙孙没看……”
婆子正要拉住,突然听到孔秀兰惊喜地大喊道:“虎妞,你醒了,虎妞。”
“娘。”小姑娘虚弱出声,“我饿。”
嘿,还真醒了。
还会说话了!
家家户户逃亡都带着孩子,也家家户户都有生病的孩子。
一下子有这么多孩子都病倒,他们多少也猜到可能是时疫,但那又能怎么办?总不能把孩子全丢了吧。这几天几乎天天都有孩子死,有时死一两个,有时一下子死四五个,土坡上的小土堆堆了一个又一个。
有的一家两三个孩子都没了。
也有的一家孩子都病着。
一般都是先腹泄,再发热,后来吐血,这一口一口的血吐的呀,红的叫人害怕。
直到昏死。
一旦昏死过去,再没有人能够醒过来。
虎妞已经昏死过去两天了,照道理,天黑的时候,她就会没了。跟其他孩子一样,变成一个小小的土堆。
可是!
竟然醒过来了?
“饿。”
孔秀兰回过神,急急忙起粗瓷碗,喂给她吃。
粗瓷碗里的是已经泡了许久的饼粒子,都快化成粥水了。
虎妞吃了一口,立刻像是吃到了什么绝世美味,两只小手捧着碗,狼吞虎咽。
一点也不像是奄奄一息的人。
孔秀兰扯动着嘴角,想笑,僵硬的脸皮让她表情有些古怪。
老婆子用粗糙的大手搭上虎妞的额头,惊呼起来:“不烫了,真的不烫了,你们快过来瞧。”
要是说,方才她们还怀了一些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那么现在,她们是真信了。
“那小丫头……那小神仙跑去哪儿了?”
“我得去找她救救我小孙孙。”
“我家孩子也快不行了,我得去求她。”
众人哗地一下散开,像无头的苍蝇一样到处找,直到有个年轻的姑娘忽然唤道:“在那里。”
她指向了城门的方向。
有人立刻想了起来:“小神仙说是来寻亲的,难道她是找着家人了?”
“快,过去看看,别打起来被伤着。”
“姑娘,姑娘!”老婆子把双手放在嘴边,对着她喊,“你别过去,你要找谁咱们帮你找。”
顾知灼隐约听到有人在唤她,没有回头,她对晴眉说道:“你让齐拂把人带过来。”
晴眉:“……”
秦沉和重九都不在,自己这要是再一走,岂不是只有姑娘一个人了?
“快去。”
“重九就在前头,我会先去和他会合的。”
顾知灼加重了语气,晴眉低头应诺。
她迟疑地看了看城门的方向。黑鸦鸦的一大片人,几乎所有的青壮年流民全都围在县城城门前。
至少有千把人。
“南哥。”
几个小伙子扶着一个硕壮的青年起来。
“南哥,你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我闺女,我的虎妞快要死了。”
张子南跌坐在地上,身上还有好几个脚印,脸上有血,手指像是折断了一样,扭曲着一抽一抽。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
张子南三十余岁的年纪,哪怕饿了好几顿,瘦得厉害,看起来也还是流民里头最壮实的一个。
他们已经连续砸门两三个时辰,就在刚刚,城门终于开了,一群衙役冲了出来对他们连声呵斥。除了衙役,还出来了一些士兵,士兵们的手上全都有武器。
张子南反抗了两句,就被带兵的官爷一拳打倒在地上,还踩断了手指。
张子南站在最前头,周围的人拱卫着他。
他的双目腥红,眼中流露着浓重的恨意,布满了血丝的眼尾仿佛快要滴出血来。
带兵的是晋王世子谢启云的亲兵校尉方哲。
他是和世子一起回京的,本来都该到京城了,结果反被困在这儿四五天。世子爷还病着,命令他今天之内必须把流民处理掉。
方哲双手背在身后,紧板着的脸上满是轻蔑,他语带威严地喝斥道:“世子有命,令你们在今天天黑前,离开此地,返回原籍。”
“否则,格杀勿论。”
周围的士兵们示威般地阵阵吆喝,震耳欲聋。
“你们这群狗官。”
流民中间爆发出不平的叫骂。
方哲冷哼一声,抬起了左手。
这像是一个信号,他身后的士兵们,纷纷把羽箭搭在弓弦上,蹭亮的箭头散发着森森寒光,对准了流民。
有的流民吓得后退了一步,但是一想到,自家的爹娘,媳妇,娃娃们都快饿死病死了,这一小步又重新踏了回来。
他们好些天没有进食,现在赶他们走,和让他们去死有什么区别。
“反正也是一死,南哥,我们冲进去。”
“对。南哥,杀了这群狗官。”
张子南在其他人的掩护下,悄悄从背后接过了一把砍刀。
他今天必须得进县城找大夫,他的虎妞等不下去了。
张子南踏前一步,咬牙切齿嚷嚷道:“我们快饿死了,怎么回原籍?!”
“我们只要进城,给我们些粮食。”
“你们不答应,我们死都不走!”
方哲的表情愈加冰冷,他也看出这些流民都听张子南的,也是这个人在反复煽动。
他冷笑一声:“乌合之众,还想翻天?笑话。”
士兵们把弓弦崩得更紧。
张子南捏紧砍刀,手臂的肌肉鼓了起来。
他任由脸上的血滴下,血珠子在他的半边面孔上留下了几条血痕。
他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距离,他必须得在一击内,拿下对方当作人质,他们才有活的希望。
“我们要进城。”
“我们要粮食。”
“我们要活下去!”
青壮年们跟着张子南一起逼近,他们全都上有老下有小,也已经走不动了,现在离开,他们会死在路上。对活下去的渴求在这一刻,压垮了对官府的天然惧怕。
方哲骂道:“找死。”
“再走一步试试?!”
张子南又一步跨了出去,他和方哲间只有不到十步的距离了。
张子南的身体微微前倾,重心放在了足尖上。
看来不见血,他们是不会怕的。方哲恨声道:“一群刁民!”天色已经黑了,再耽搁下去,世子爷今天就走不了了。
“杀!”
亲信千户手中的弓已拉至满弦,弓弦一松,羽箭向着张子南的头颅射去。
只要这个挑唆和带头的人一死,流民们就会知道怕了,会知道不该和官府做对!哼,刁民。
张子南脸色发白,箭光在他的瞳孔中放大。
嗖!
一支铁矢后发先至,又准又狠地撞在了羽箭上,羽箭被撞偏落到在地,铁矢力道未消,重重地射在了后面的一棵大树上,震得树木枝叶乱颤,绿叶落了一地。
张子南心有余悸,箭尖几乎已经碰到了他额头。那一刻,他真得以为自己要死了。
是谁?
方哲:“是谁?!”
所有人的目光向着铁矢来的方向投去。
顾知灼立在人群之中,手持一把造型奇怪的弩弓,脚边是一块散开的青布。
她身着粗布儒裙,脸上身上都有泥土,显得脏脏的,方哲乍一眼只当她也是流民,许是猎户什么的。
然而下一眼,他看到了她握在手中的弩弓,这把弩弓质地漆黑,甚至看不出是什么木材所制,上头的雕花极为精致,绝非乡野猎户所能拥有的。再一看,她持弩的右手上还戴了一枚漆黑的板指。
扳指是为了避免弓弦伤手而戴,也唯有那些真正的勋贵世家才会这般讲究。
这个人是谁?
“你到底是谁?”方哲再一次警惕地质问着。
顾知灼从人群中走出来,步履闲适,最是平平无奇的布衣也丝毫掩不住她凌危不乱的气度。
她不答反问道:“是你下的令?”
声音不响,但字字如重锤,击到了所有人的心头。
顾知灼继续质问:“朝廷有令,对于青州流民,当地官府当尽全力施粮施药,不得以任何借口推诿。”
“义和县并无驻兵,擅自调动军队,射杀无辜大启百姓。”
流民,仅仅只是因为他们离开了自己的家乡,四处飘泊。
但是,他们照样也是大启百姓。
“按军法,其罪当诛!”
顾知灼抬手,五指并拢,指向他。
方哲恼羞成怒:“哪儿来的小丫头片子,胡言乱语,你在找死。”
顾知灼一点都不带怕的,她弯了弯唇:“你不配和我说话。”
方哲本来想让人把她拿下的,但是,顾知灼的态度实在过于强横,他摸不清对方的路数。
他摸不清,流民们也同样摸不清,他们一个个全都直勾勾地看着顾知灼,没有人说话。
方哲运了运气,试探地问道:“这位姑娘,你到……”是谁。
“义和县令在哪儿,给我滚出来!”
顾知灼啪的一下,张开了手上的公文,昂首道:“镇国公府顾知灼奉辰王命前来,查义和县抚民不利之罪。”
哗。
在短暂的默静后,四周一下子骚动了起来。
流民们又惊又喜,又喜又怕。
喜的是,竟然真的有人来帮他们了。
他们在她的身上仿佛看到了希望,那是一种几乎快被绝望所彻底掩盖的希望。
而怕的是,会不会又是一场骗局,只是为了安抚他们的骗局。
“南哥,现在该怎么办。”
张子南摇摇头,示意先看看再说。
流民这里至少还有喜,但是,方哲这边就只有惊。
没想到,竟会是顾家人!顾家就算子嗣单薄,也没有让一个姑娘家家出来办差的道理啊?
“义和县无驻兵,我命你们立刻卸甲。”
顾知灼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士兵们:“我数到三,卸甲,或者,死。”
她嘴角弯起,仿佛还能够看到她颊边的梨涡,但说出来的话,却不容一丝拒绝。
她举起右手,竖着三根手指,数着数。
“一,二。”
“呵,是顾大姑娘吧,末将听说过顾大姑娘的芳名。”
“顾大姑娘许是不知,末将是晋王世子的人。”
“顾大姑娘可不要任性乱来,三思……”
“三!”
啪。
顾知灼扣动了板机。
一支铁矢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从弩弓上飞了出来。
一箭贯穿了方哲的肩膀。
甚至不到一息,方哲连躲闪都来不及。
弩弓射程远,力道大,这一箭撞得方哲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下一刻,士兵们的弓箭全都对向顾知灼,箭光散发着森森的寒意。
重九腰间的短刀已然出鞘,他足尖点地,有如蓄势而出的猛虎。
“放下!”顾知灼冷笑一声道,“你们是想谋反吗。”
“杀钦差,视同谋反,当诛九族。”
说到“谋反”和“诛九族”时,士兵们犹豫了,他们只是奉命行事,没有想过要谋反啊。
顾知灼轻轻一笑,粗衣布裙也让她穿出了咄咄逼人的气势:“你们是想诛九族,还是想死在我的箭下。”
镇国公府之名,在大启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顾家的赫赫威名,如雷灌耳,面对顾知灼这目空一切的张扬之态,他们不由地怯了几分,松开了手中的弓弦。
顾知灼:“我领了这差事,你们以为来的只有我和他两人吗?”
“要你们的命,易如反掌。信不信?”
对哦!士兵们面面相觑,镇国公府的大姑娘明知这里数千流民作乱,出来办差,绝不可能只有区区二人,指不定在附近埋伏了千军万马。
顾知灼泰然无畏,一步步走了过去,重九落后她半步,手中握着短刀。他面无表情,但在抬眸时,双眸凌厉似剑。
咚。
不知是谁的手一松,手中长弓掉在了地上。
“卸甲。”
顾知灼厉声高喝,其他人也纷纷放下了长弓,又七手八脚地脱下了身上的战甲丢在地上。
“我大启将士披甲,为的保护百姓,护我江山,而非把利箭对准大启百姓。”顾知灼步伐坚定,每一步都带着强大的压迫力,士兵和衙差们自然而然地让开了一条道。
顾知灼走到了方哲身边,一脚踩上了他流血的肩膀。
“啊!”
方哲发出了一声惨叫,痛得连士兵们都缩起了肩。
“开城门。”
顾知灼对着捕头说,“去让县令滚出来。”
铺头呆了一瞬,连忙抱拳领命:“是。”
谢启云下令驱赶流民,还要剿杀,县令哪里敢安安心心地躲在县衙里,如今正在城门后头候着呢,这下隐约间听到事情不妙,也不需要有人去请,他抹着汗,畏畏缩缩地出来了。
“姑、娘?……大人?”
他也不知道该称呼什么,大启也没有女子为钦差的先例啊。
顾知灼:“叫将军。”她的嘴角微微勾起了,露出一抹小小的得色。
活了两世,还没人叫她将军呢~
“是,是,将军!”
“辰王有令,开仓放粮,你应该收到过公文。”
县令动了动嘴,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他是想放粮的,是晋王世子不让啊。
他觉得自己的这顶官帽是保不住了,也不知道脑袋能不能保住。
“是,是。”
县令汗流挟背,拱手道:“下官这就去。”
“征用县城的餐馆酒楼,命他们煮成稀粥和馒头,越快越好。”
“是。”
县令连声应着。
不管是镇国公府,还是晋王世子,他一个也得罪不起。
他看了一眼被顾知灼踩在脚下的方哲,还不知一会儿要怎么跟晋王世子交代。
“顾……顾将军。晋王世子他……”
顾知灼眼神如刀:“你让谢启云有什么话就出来与我说,再指手画脚,我就砍了他的手,跺了他的脚。”
晋王父子和长风为伍,能是什么好东西。
第140章 第140章【VIP】
县令吓得心口怦怦乱跳,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他恨不得回到几息前,给乱说话的自己狠狠一巴掌。
他就不应该提到晋王世子!
“下官、下官立刻去开仓。”
大暑天的黄昏,县令满头大汗,这不是热出来的汗,而是一阵阵的冷汗,冻得全身直哆嗦。
顾知灼:“重九,你与他一同去。”
重九默默地看着顾知灼的侧脸,很想劝她悠着点。
齐拂和千机营还没到,晴眉姑娘正在路上,秦沉人在西城门,也就是说,如今在这里的,真的只有他们两个人。
刚刚情况紧急,不得不动手,他能理解,顾大姑娘又玩得一手绝妙的虚张声势,倒也罢了。
要是他现在也走了,就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
流民三千。
晋王亲兵上百。
她,一个。
重九真的很想跟她好好算算,哎,说话好麻烦,算了。
“快去。”
顾知灼冲他使了个眼色,重九老实地抱拳应命。
顾知灼没有跟。
不止是顾知灼,所有的衙差,还有方哲带来的这些士兵,她都强行留下。
尽管这些带着武器的士兵们留在外头是一个隐患,但是,他们和流民接触的时间太久了,极有可能已经染上时疫。
至于重九,他带着袪病符,再加上需要有人紧盯着县令,以免出什么差错。
流民们呆呆地看完全场,这位姑娘确实没有任何为难他们的意思,而是实实在在地帮了他们。
他们心中的警惕消了大半。
这会儿见到县令又进去了,一个青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小心翼翼地问道:“县太爷是不是答应给我们放粮了?”
“是,是的。我听到了。”
“我也听到了。”
“有粥,还有馒头。”
有小少年的脸上露出不敢置信地喜悦:“我们有吃的了。”
他的肚子发出了“咕噜噜”的声响,他不好意思地捂着肚子,满是期翼地问道:“将军姑娘,那我们是不是能进城了?”
顾知灼目光扫向了流民们,面视着这一双双沧桑的眼睛,她摇头拒绝道:“你们暂且不许进城。”
“为什么?”张子南第一个质问道,“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城。”
他握紧了手上的砍刀指向顾知灼,双目充血,眼尾的血丝更多了,整个眼白都像是被血染红。
乍惊乍喜,乍忧乍虑,再加上长时间的饥饿,他几乎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张子南叫嚣怂恿道:“你们别被她骗了。”
“官府全是一样的德行,他们只是想安抚我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
“粥,馒头,什么都不会有,我们再等下去,等饿得动不了,他们就该翻脸了。这种亏,你们还没吃够吗,连甜枣都没到手就感恩戴德,还太早了吧!”
“南哥,你冷静一下。”有人拉住了他,“姑娘将军还救过你呢,你别这样。”
不过也有人被他这番话说得又紧张起来,目露警惕。
哎,顾知灼暗暗叹气,出来前公子就说了,张子南是个刺头,颇会煽动,在流民中也有些威望。
再让他闹下去,又要起争端了。
“你们不可以进城。”顾知灼轻哼,不容质疑道,“全都坐下。”
她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但那种常居高位的威仪,让人心生敬畏。
“别听她的!”
张子南回头吼了一声,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顾知灼,就像是刚刚盯着方哲时一样,双眼充满了戾气:“让我们进城,我们就信你。”
他状似在和她好好商量,实则往前挪了两步,突然一个飞扑。
砍刀握在了手上。
他吸取了刚刚的教训,动作没有丝毫的迟疑,心里想的是,必须一击控制住她。
“小心。”
“南哥,住手!”
流民中响起不忍的惊呼。
他生得再壮,也不是练家子。
他动作再快,在顾知灼的眼里,也绝非难以捕捉。
当刺头?那就把头给剃光了。
“找死。”
顾知灼快而又快地一把抓住张子南握着砍刀的手臂,手指果断地掐住了他腕上的穴位。仅一下,张子南突觉一阵酸麻,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一个壮硕的汉子,顿时软的似是一滩泥水。
下一刻,他突然失重,被狠狠地摔到地上。
“唔。”
张子南痛极,他伸长了手去拿砍刀,又被一脚踩在了手臂上。
他一回头,正好看到方哲痛苦的脸,两人面对面躺着。方哲笑得跟哭一样。
“南哥!”
流民们大喊着过来,顾知灼抬手喊了一句:“停。”
所有人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坐下。”
“我数到三……一,二。”
“别听她……”
顾知灼一脚踹上他的脸,把他没有说出来的话踹了回去。
好凶!
“三。”
“三”字一出口,流民们哗啦啦地全都坐了下来。
“还有你们。”顾知灼向士兵和衙差说道。
这下,连数都不用数,又是哗啦啦地坐下一批。
顾知灼站在众人中间,目光扫了一圈,朗声道:“你们有儿有女,忧心自己的孩子,别忘了,县城里也有孩子。”
“还要我说明白吗?你们身染时疫,不准进城。”
时疫?!
那是要死人的啊,衙差吓得嘴唇发抖。
流民们一个个眼神闪躲,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唯有张子南还在死命挣扎,目眦欲裂,毫无理智地乱喊道:“你们愣着干什么,等到我们病得没有力气,就该任人摆步了。”
“听我的,拿她当人质……”
“爹爹。”
一个童稚的嗓音陡然响起,声音很轻,有种大病初愈后的虚弱。
偏偏这个可能会让人忽略到听不见的声音,让几乎陷入狂躁的张子南突然哑了声,不可思议地看向声音的方向。
他还躺在地上,脖子拉得老长。
孔秀兰抱着虎妞摇摇晃晃地跑过来,喜极而泣地冲他喊着:“南哥,妞妞醒了。”
“南子,你别闹了,小神仙把你闺女治好了。”老婆子跟在孔秀兰旁边,跑得气喘吁吁,对顾知灼露出了讨好的笑。
张子南傻了眼,他拼命向她伸出手:“虎妞?妞,妞啊!”
虎妞虚弱地靠着孔秀兰,也想把小手给他:“爹爹,妞妞不难受了。”
顾知灼放开了踩着他的脚,对老婆子微微一笑:“一会儿,我先给你孙儿瞧。”
“哎哎。”
老婆子欢喜地直搓手。
她们先前追过来的时候,这里已经乱成一锅粥,神仙姑娘让她回去叫虎妞娘俩来,然后,从那个提在手上的布包里拿出了一把奇怪的弩。当时她真的吓了一跳,以为她是官府的人,要来杀他们。还好她听话。
神仙姑娘下一个就能治她的小孙孙了哟。
张子南爬了起来,他摔得有点重,踉跄地扑向娘俩,没一会儿哭得泪流满面。
孔秀兰扯了扯他的手臂:“南哥,是这位姑娘,她救了妞妞。”
张子南抱过女儿,又是摸额头,又是捏小手,还问了几句“饿不饿”,“难受不难受”,“爹爹给你找吃的”,闻言,他猛地回头,对上了顾知灼那双波澜不惊的目光。
“姑、姑娘?”
啪!
他狠狠地一巴掌扇在了自己的脸上,这声音,又响又闷。听得人脸痛。
是该打。顾知灼也不拦,任由他扇了自己几巴掌后,道:“坐下。”
哦哦。张子南现在是一点都不敢倔,他抱着闺女,像是抱着失而复得宝贝,拉着媳妇的手,一起听话地坐了下来。
孔秀兰从怀里拿出了那半张饼子:“南哥,你吃,神仙姑娘给的。”
“你自个吃。”
“我和妞妞都吃过了。”
听说她能治,本来怕得要死的衙差等人也平静了下来,听话地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明明这么多人在一起,愣是没有发出多余的响声。
都老实了。
甚好。
顾知灼很满意。
双方坐下来好好说不是挺好嘛,闹什么闹。闹得她脑壳痛。
顾知灼原地站着等了一会儿,去西城门的秦沉飞奔而来。
他一听说东城门在闹事,跑得腿都快断了,生怕大姑娘会吃亏,结果一看,好嘛,黑鸦鸦的跪……哦,不对,坐了一片,全都乖的像鹌鹑一样。
他的一口气顿时松懈了下来。还好还好。
顾知灼回眸看他:“你在这儿待着,一会儿城里会送粥出来。”
听到粥,立刻响起了一大片咽口水的声音。
顾知灼的目光一扫:“谁要闹腾,说明还不饿,一会儿不用吃了。”
不敢不敢。
她好凶。
“我先去看看孩子们。”
她真好!
天上的神仙也不过如此。
顾知灼叫上那个老婆子,言出必行:“先带我去你孙儿那。”
好好!老婆子迫不及待地在前头带路。
她的孙儿病得也相当严重,高热把身体烧得滚烫,迷迷糊糊的在说胡话。顾知灼扎了几针后,烧立马就退了,孩子沉沉地睡下,呼吸平稳。
“让他先睡着,等粥好了,喂他喝点粥。”
老婆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得顾知灼有些懵。她粗糙的双手紧紧拉着她,又哭又笑,语无伦次。这一刻,就算让老婆子把命给她,都愿意。
“放心,我在呢。”
“孩子们一个都不会死。”
顾知灼的笑容温和,有一种抚人心的力量。
顾知灼让她留下来照看,然后,在流民中走过,对几个病得特别严重的孩子一一用了针,让他们的病情暂且稳定下来。
流民们大多也都听说城门前发生的种种,谁都不敢乱走乱动,等到亲眼瞧见几个孩子“起死回生”,对顾知灼的态度,立刻从畏惧,变成为了敬畏,一口一个“小神仙”地叫。
没多久,晴眉把齐拂他们带来了。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来的,快到顾知灼不可思议。
三百人的千机营,由齐拂亲自领了一百守在西城门,余下的都在东城门这边。
办妥了差事,晴眉亦步亦趋地紧跟着顾知灼,认真道:“奴婢哪儿都不去了。”
“好好。”
顾知灼笑着应了。
又看了几个孩子,从天黑一直到黎明,她一刻也没有歇过。
城门突然爆发出了一阵狂喜般的惊呼,几乎快要掀了天。
紧跟着,有一个小少年奔跑了回来,他把双手放在嘴边大叫着:“快,快!官府施粥了,你们快些拿碗过去排队,还有馒头,白面大馒头。快啊。”
“真的有粥?”
“有,有!好几桶呢,官老爷说城里还在煮,吃完了还有。”
顾知灼回首看了一眼,从一个孩子身旁起身,她蹲得有些久了,乍一站起,气血直冲头顶,差点摔了,幸好晴眉及时扶了一把。
“让她睡着,你们先去领粥,一会儿喂她一些。”
顾知灼叮嘱完,先回了城门口看看。
巨大的木桶里装满了粥,一桶一桶的被人从城里头抬出来。堆放在城门口。
流民们不住地咽着口水,没一个人敢动,尤其是见顾知灼出来,更是老实乖巧,露出了最最憨厚的表情。
顾知灼向抬着粥出来的衙差道:“你们把东西都放在这儿,别靠过来,直接回去。”
“秦沉,你叫几个人过来帮着施粥。”
是!
千机营都知道这儿有时疫,可是有大姑娘在呢,士兵们没有一个怕的。
秦沉很快调了二十个人,每人一组,临时支起了十个摊。
张子南主动叫来几个年轻人,帮着维持秩序,流民们老老实实地排起了长队,每个人都能分到一碗粥和两个拳头大的馒头。
粥很稠,不是那种稀薄如水的,馒头更实诚。
一拿到手,他们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一口馒头一口粥,烫得直呼呼也没放下,看得人心里涩涩的。
顾知灼收回了目光。
再落到县令身上的时候,县令打了个寒颤,赶紧道:“顾将军,粥还在煮着,保管每个人都有,等煮好了就端出来。”
事到如今,先办事再问责。顾知灼颔首,又道:“我需要一些药材治来治时疫,你去城中的药铺,征调一些。是征调,不是白拿,懂吗。”
她给那些孩子施针的时候,也在心里慢慢拟药方子。
看过这么多人的脉象,又用银针感受过他们的病情,这个方子至少是对症。
一听是为了时疫,县令连声答应。
时疫之事可大可小,若是,时疫爆发起来,连累到县里,别说他的乌纱帽和脑袋了,只怕连三族的命都保不住。
这下,他已经完全不想明哲保身,顾知灼说什么就是什么。
顾知灼念了一个方子,以县令能够科举一路考到进士的脑子,听一遍就记住了,复述了一遍无误后,他亲自回去找药铺征用药材。
他刚转身进去,瞳孔中突地映出一辆黑漆马车。
这是?
整个县衙的城门卫和衙役全都被调派去煮弱、搬米,县城的百姓也被勒令足不出户,城门附近空空如也,这辆马车突然疾奔出来,根本没有人拦。
马车朝着县令蛮横地撞了过去。
县令躲闪不及,被卷到了马车底下。然而马车并没有停下,眼看到了城门,马夫更是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拉车的骏马吃痛受惊,嘶鸣着朝前狂奔。
马车后头还紧随着一匹棕马,在黑漆马车冲出城门的那一刻,棕马追了上来。
坐在棕马背上的青年一手勾住马车的马厢,整个人腾空跃起,跳到了马车上,又把车夫一脚踹开,这一连串的动作有如行云流水。
青年拉住缰绳,转变马车的方向,口中发出低低的安抚。
马车险而又险地避开了领粥的流民们,骏马高高地抬起前肢,晃得整个车厢向左边倾倒下去,一个男人跟着从车厢里滚了出来。
男人戴着一顶帷帽,干瘦干瘦的。
“世子爷。”
被踹下去的车夫连滚带爬地冲过来,被秦沉拦了下来。
世子?
晋王世子谢启云?
总不会是被自己的狠话吓着了,准备逃走吧?
顾知灼大步过去,一把揭开了他的帷帽。
她瞳孔一缩,倒吸了一口冷气。
帷帽底下是个年轻的男人,他的左半边脸上,皮肤全没了,只留下了鲜红色的血肉。
而另外半边脸,完好无损。
顾知灼认得那半张脸,惊疑道:“谢启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