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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知灼看向翼州大凉山的方向,派出斥候,接下来就是埋伏和静等了。

来的路上,顾知灼已经把此行的目的一一都说了。

一千万支箭枝,光是听听,就足以让齐拂心口发烫,直咽口水,恨不能躺在箭矢堆里打滚。

这还真是票大的啊!

要是成了,他简直不能想象自己该有多幸福。

不对,肯定能成!

士兵依命四散开来,顾知灼带着齐拂和近一百人站在高地,月朗星疏,居高临下时可以将山林中的动向尽览眼底。

齐拂用旗语示意着埋伏的方位。

一切在静悄悄地进行着。

等到埋伏妥当,派出去的第一波斥候也回来了,禀道:“大姑娘,人正在十里开外,以对方的行军速度,大概还需要半个时辰,会经过前面官道。”

“再去探。”

“是!”

齐拂眼冒金光地盯着官道,嘿嘿嘿,他的小箭箭!

顾知灼:?

“你口水流下来了。”

齐拂满不在意地抬袖一抹嘴,嘿嘿嘿。

顾知灼:“……”大半夜的,有点可怕,怎么办。

斥候不住地来回禀。

从距离十里,到距离三里,没多久,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和车轮滚滚的声响,约莫两三千人的队伍送护着辎重车缓缓而来。

辎重车前后足有百多辆,每辆车都装得极重,车轮在滚动时在地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印痕,车辕被压得略微有些弯。

穿着禁军服制的士兵们护送在两边,慢慢地行驰在官道上。

夜更深了。

再往前不远就是京畿。

护送这批箭矢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五军营校尉庞义。

这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从丰阳到这里,他们至少遭遇了两波流匪,后来辎重车也坏了,耽搁了几天工夫,只能日夜兼行地赶路。如今总算是快熬过来了,等交了差事,他就去花楼里松快松快。

“小子们,动作快点。”

“校尉,这批箭矢真的不分给千机营?”

“龚提督是这么说的。”庞义长了把络腮胡子,满不在意道,“也是顾家不知分寸,明知功高震主非常人所能容,就该早早交上虎符。”

“顾家把持着北疆不放,还非要在京畿卧兵。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顾以灿聪明的话,该看懂上头的意思了。知难而退才是正理。要么散营,要么主动地把千机营合并到禁军,否则看他能撑多久。一个连箭矢都没有的军队,连流寇都不如。”

庞义回首看了一眼辎重车,斥候刚刚回来禀过前头一切无恙,这趟差事总算有惊无险的结束了。

庞义冷哼道:“顾以灿仗着自己出身高,不识时务。他要不是镇国公世子,早被人打死了。”语气中的恨意几乎快要溢出来。

把总没有应声,先前顾以灿领了剿匪差事的时候,庞义奉命扮作流匪去偷袭。当时顾以灿的身边都是五军营的人,这场偷袭简直十拿九稳,庞义甚至还立下了军令状,结果不但失败,还被顾以灿一箭射中胸口,险些没命。

这趟护送辎重的差事对他来说,是将功赎罪。

“是。”把总应声,顺着他的话说道,“若没有镇国公府在后头撑着,顾世子这股子狂傲,根本出不了头,哪比得上您,武举出身,实打实的靠军功。”

那当然!

“区区竖子……”

他的声音还未完全落下,瞳孔骤然倒映出了一抹橘红色,在昏暗的山林中跃动着耀眼的光华。

等等。这是……

火光!

“有埋伏!”

庞义惊声大叫,尖利的声音打破了周围的静谧。

为什么到了京畿还有埋伏?是流匪吗?流匪从翼州一直追到这里?

各种念头在庞义的脑中闪过,火光蓦地放大,伴随着一阵凌厉的破空声,一支黑色的羽箭划过黑暗,射中了他身后的辎重车,这箭头上绑着沾满火油的棉布,一点即着,顷刻间,辎重车轰地烧了起来,浓烈的火焰把整辆车瞬间吞没。

“不对!”

“这支箭……”

庞义盯着箭,眼睛一眨不眨,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在他眼底点燃。

“这是顾以灿的箭!”

把总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什么?”

“是顾以灿的箭!”

当时,就是这支三羽黑箭冲突了黑暗和重重埋伏,射中他的胸口。

若非他的心脏比常人要往左偏了一些,早就没命了,一看到这黑箭,庞义的胸口又在隐隐作痛。

“校尉,小心!”

把总用马首撞开了他,第二箭,第三箭……越来越多绑着火油棉布的箭矢从四面八方射了出来。这些火箭射中了一辆辆辎重车,拖着辎重车的马受了惊,发出嘶鸣。

不能让它们拉着着火的辎重车横冲直撞!

“快,快砍断挽具。”

士兵们七手八脚地砍挽具,冲天的热量炙烤周围,士兵们带着马不停地往后退,人挤马撞在一起,尖喊声,喝骂声,马叫声,乱七八糟的声响杂乱地混在了一起。

庞义看向四周的山林,影影绰绰的仿佛全是人。

浓烈的烟雾腾空而起,直冲鼻腔。

咳咳!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乱糟糟的。

嗖!

又是一轮利箭,一支黑色的箭矢在密密麻麻箭雨中,脱弦而出,直击他的头面。

“啊!”

庞义大声惊叫,他俯下了身,箭矢射穿了他的头盔,未消的力道把他头撞落在地上。

庞义吃痛,捂上了隐痛的额头,一滴鲜血赫然在指尖出现。

是顾以灿!

肯定是顾以灿。

不行的,再不跑他们都会死。曾经的濒死恐惧不断涌上心头,黑黢黢的树林像是张着血盆大嘴的妖兽,随时都会跃出,把他剥皮碎骨。

鼻尖全是浓烈的烟雾,让人头昏脑涨。

“撤……撤。”

“校尉。”把总呛咳着,不赞同道,“这些箭、箭矢足有一千万支,不能有失的。”

庞义犹豫了一下,然而,第三波火箭带着滚滚热浪冲天而来,也把庞义心里最后一道防线也烧没了。

“撤!”

“辎重车都着了火,在火灭以前,谁都带不走,敌在暗,我在明,最容易遭遇埋伏,我们先撤,再反守为攻,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话也不知道是在说服对方,还是在说服自己。

庞义下了决定:“快撤。”

军命如山,把总只得挥动旗帜打出旗语。

士兵们早就想跑了,一见撤退,立刻丢下着火的辎重车,跟在庞义后头,拔腿就跑。

他们逃得太急,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山间里响起了鸟鸣,唧唧唧的鸣叫声伴随着一种特殊的节奏,声声不断。

把总回头看了一眼后方的火光,忧心道:“校尉。若是这批箭矢丢失……”

“我知道,我知道!”

庞义自是知晓这趟差事绝对不能有失,不然他就完了,不但此生仕途再无寸进,连命能不能保得住都不知道。

“箭矢都有防火布包着,不会被烧坏。”

“我们去向上直卫求援。”

对。他们不是溃逃,只是去求援。没了辎重车,又烧着大火,这一千万支箭哪怕任由顾以灿搬也得搬上好些时间,来得及!

“进了京畿后还有巡逻的禁军,丢不了的……”

“前面有人!”

一队人马从京畿的方向朝这里奔。

庞义已是惊弓之鸟,想也不想就拿起了弓箭,他正要拉弦,就听到来人先一步喊道:“庞校尉!提督有令。”

咦?

不多时,对方已近在眼前,见只有百余人,庞义略微放松了警惕。

紧跟着,一块漆黑的令牌扔了过来。

庞义扬手接住,在看到这是五军都督府令牌的一瞬间,他整个人放松了下来,像是泄了最后一口气,瘫在了马背上,他的后背全是冷汗,差点呼吸不畅。

小将策马过来,对着庞义抱拳道:“庞校尉,你们果真遭到了阻击?辎重车呢?!”

不能露怯!庞义沉声道:“辎重车被烧了。”

小将脸色一变,赶忙问道:“箭矢可还好?”

“箭矢无碍。”见他问起箭矢,庞义又多信了几分,说道,“有油布包着。但火太大,实在无法扑灭,也没法把辎重车推出来。”

他们一个个的满身焦灰,头发丝和衣裳都有被烧焦的痕迹。庞义的脸上的手上是灼烧后的通红瘢痕和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泡,他们逃跑时,不但没有带走辎重车,连武器,弓弩,粮草都丢下了不少,犹如丧家之犬。

小将只当没看到,说道:“龚提督命我等来支援。”

“龚提督怎知,我们会遭伏?”

“是千机营。”小将咬牙道,“顾以灿听闻会有一批箭矢运来京城,去向龚提督索要不果,就来硬抢。龚提督得知消息,命我们等前来接应。”

他略带欣慰道:“幸好庞校尉处置及时,箭矢无碍。”

果然是顾以灿!他没有弄错,真的是顾以灿。庞义捏着缰绳的手微微发抖,这种仿佛见到天敌一样的战栗让他浑身发抖。

“龚提督说,这批箭矢得来不易,绝不能失。近日铁矿产量少了许多,若是没了这批箭矢,下一批怕是得半年后。禁军不能没有箭。”

是。

士兵没有弓箭,当于猛兽没了爪子。

庞义回头看向火光的方向。不能逃,失了这批箭矢的过,绝不是他能承担的。可是……保得住吗?

“我们先回去。”小将先发制人地说道,“不然若真让顾以灿抢走,你我都不好交代。”

“我带了三千人,我看到有火光就先行一步,他们正快马加鞭赶来,你我最多只需要坚持一炷香就够了。”

庞义已经信了十成十。

“只要我们藏在暗中,等顾以灿带人把火扑灭,援兵就到了,若能一举拿下顾以灿,就是大功一件。”

庞义在这短短的时间,先惊后惧又喜,各种复杂的情绪交杂在一起,汇成了一句:“好。我们回去!”

一行人马原路返回,辎重车的方向已经完全被浓烟笼罩,四周弥漫着灰白色浓烟。迎着烟继续前进,越往前,烟就越浓重,呛得嗓子眼也痒痒的,庞义咳得昏昏沉沉。

“在前面。”庞义指着前头,“咦,顾以灿还没有出现,果然是火势太大了吗?”

“我们就在这里埋伏吧?”他扭头去问小将,“对了,你是哪个营的,你叫什么。”

他的眼前好像出现了几道重影,坐在马背上的身体也不由地左右晃了晃。

头有点晕……怎么回事?

咚!

一个士兵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咚咚!

不停地有人摔倒在地上,其他人也跟喝醉了一样,摇摇晃晃地打着转。

“校尉,不对。”

把总一句话没说完,也跟着摔了下去。

“你不是……”

庞义的头越来越重,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看清楚小将的长相。他拼命地睁大眼睛,但是眼前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叠影,一重又一重。

他一头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所有人都晕倒了,还站着的只有那个小将和他带的一百余人。

“我是千机营,齐拂。”

“记住了吧,胆小鬼。”

“不过,你都晕了,肯定是记不住的,真可惜。”

齐拂踹了踹倒在地上的庞义,嘀咕了几句后,下令道:“旗语,已成。”

跟在他身后一个士兵拿出了一面红色的旗帜,高高举起后,有节奏的摇晃起来。

“灭火,天快亮了。”

士兵们拿下马背上火浣布,几人一组,利索地把巨大的火浣布铺展开来,罩在燃着火的辎重车。

他们的鼻上塞着黄纸,鼻孔里放了两粒药丸,没有受到烟雾的影响。

他们方才射出的箭,绑在箭头上的棉布除了有火油,还浸透了一种迷药。

大姑娘亲手做的迷药。点燃后,会让烟中含有迷香。

不过,迷香起效的时间有一点点长,本来想着,庞义怎么都得守着辎重车,挡抵一二的,只需要一炷香,迷香就会发挥作用。

谁想庞义这胆小鬼,一回合都不到,就怕得跟见了鬼似的,落荒而逃,连辎重车都不要了。

所幸大姑娘早有准备。

“大姑娘!”

顾知灼策马而来,一把长弓横卧在马背上。她环视四周,姿态从容而又镇定。

大吉。

她算的真准呢~

“大姑娘。”齐拂迎上前去,禀道,“一切顺利!”

士兵们合作默契,没一会儿,辎重车的火全都熄灭了,只有点点火星还在闪烁。

辎重车大多被烧得严重,只剩下了七零八落的框架。

用火浣布包住手,打开焦黑的箱子,里头果然铺了厚厚的避火纸和防火布,一层又一层的包裹着,箭矢没有任何损伤,箭头闪亮亮的晃瞎人眼。

齐拂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这是新的箭!

是全新的,没有用过的,不是捡回来的。

箭!

“新的箭!”

齐拂全然不顾箭上还有余温,直接把脸贴了上来。

嘿嘿嘿。

是箭。他用脸颊在上头滚了又滚。

终于能把营里的破铜烂铁全丢了!

顾知灼:“你别把口水流上去。”

何止是齐拂,在一箱箱烧焦的箱子打开后,士兵们全都喜极而泣。

有人捂着脸蹲在原地哭。

也有人抱起一把箭矢就亲。

还有大喊大叫的:“我们有箭啦!”

顾知灼不由跟着笑了,一种难言满足溢满了胸口。

“赶紧的,天快亮了!”

“等回营后,有的是时间让你们流口水,生吞了都没关系。”

“快快快。”

齐拂抬起头,抹了把嘴角的口水,幽怨道:“顾大姑娘,您这话说的……”

有士兵打开了最后面的那辆辎重车,惊喜地喊道:“大姑娘!您快过来看。”

第97章 第97章【VIP】

这是……

这辆辎重车里装的并不是箭矢,而是,铁!

是满满一车铁。

这下,连顾知灼也难掩脸上的狂喜,她双手捧起铁,在她的眼里,这一车的铁简直比黄金还要宝贵。

太好了。

这票干得值。

顾知灼大臂一挥,兴奋道:“带走带走,全是咱们的了!”

“论功行赏,每人额外多给你们一千支箭。”

哇哦!

士兵们欢呼起来,干劲更足了。

他们用火浣布包起烧焦的箱子,放在板车上,让马拖行着,一趟又一趟地往返。

他们人少,也没有辎重车,要把这些箭矢直接带回去是不可能的,所以先把它们藏在了附近的山洞里。

山洞也是陆今宜那幅舆图上的,陆今宜自然不可能把每座山的所有山洞全都画上,但能让他入画的,肯定是隐蔽性极高的。

士兵们不敢耽搁,匆匆忙忙地把箭矢运到山洞全部藏好,再原路返回。黎明的第一缕光直到这时方升起。

迷香的作用时间不长,尤其是在宽敞透风的地方,就散得更快。

约莫一个多时辰,庞义醒了过来,是被把总叫醒的。

他先是甩了甩晕沉沉的头,随后又掐着自己的太阳穴,身体仿佛重若千钧,很难挪动。

他木愣愣地想着:出什么事了。

对了!

庞义脑子慢了好几拍,终于反应了过来,他赶紧看向四周。

其他士兵们也在陆陆续续地清醒,和他一样,头痛难当地揉着额头,又或是把头靠在双膝上,发出阵阵难受的呻|吟。

天已经大亮,视野极好,庞义的目光再往远处投去,这一看,他的心跳几乎停了下来。

刺骨的寒意从后背蹿起,蔓延到五脏六腑。

箭矢!

箭矢没了。

眼目所及,只剩下烧得焦黑的辎重车,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完了!

庞义瘫软在地上,他的前程也完了。

“啊啊啊啊!”

他双手抱着头,歇斯底里地发泄着:“顾以灿这卑鄙小人,有种别躲起来,惯会使些偷蒙拐骗的手段。去死去死!”

把总面如纸色,因为迷香的缘故神情萎靡。

从一开始的撤退就错了,也不对,如果没有撤退,他们也会败,是烟……

他迟疑地反应过来:“是烟有问题的。”

撤退是对的,当时只要他们能跑得再远些,等调来上直卫和禁军说不定能保住箭矢。

但现在说这些话也没用了。

“校尉,校尉。”

“啊啊啊啊,顾以灿这小人……”

“校尉!”

他加重了声音:“我们得快些回禀提督才行,要是找不回箭矢,我们死定了。”

“死”这个字让庞义打了一个激灵,他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忙不迭道:“是,是,我得快些去禀报!”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包括这一地的士兵。他撑着酸软的四肢爬上马,朝五军营的方向狂奔。

龚提督在等这批箭,现在他一定在五军营!

于是,龚海刚醒,就被这么一道晴空霹雳当头劈下,震得他四肢麻木。

他当下召见庞义,在问明缘由后,他毫不犹豫地肯定,他被顾以灿耍了。

从始至终,顾以灿的目的都不是粮草,而是这一批的箭矢。

整整一千万支的箭矢!

声东击西,以退为进,他把自己玩弄在了股掌上。

龚海最后又问了一遍:“你确定看到的是顾以灿?”

“是,是。”

“你跟我一同进宫。”

“进宫?”庞义吓得一哆嗦。

龚海也不需要他答应与否,先一步出了营帐,对闻讯而来的副将道:“伏击取消。”

既然已经曝露是陷阱,顾以灿又岂会自投罗网,只会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让三皇子殿下留在营中,刘光明,你帮衬一下,带他四下看看,把一会儿清点粮草的差事交给他。”

他语速极快地交代完,扬鞭策马而去,带起了飞扬的尘土,刘副将想要叫住也已经来不及了。

龚海满腔怒火在胸口灼灼燃烧,冲击着他仅存的理智。

顾以灿的胃口还真大!一口全吞了,也不怕吃不下噎死。

从西山到京城,城门已经打开,龚海带着庞义直奔皇宫。

早朝还未散,龚海先去了御书房候见,然而,他一踏进朱漆门,一眼就见到了坐在银杏树下的顾以灿。

龚海:“……”

顾以灿把胳膊靠在膝上,托着下巴,懒散而又挑衅地说道:“龚大人,你一大早过来,是丢了什么吗?”

顾以灿嘴角弯起,像是没有骨头一样靠着树干。

他的目中掠过一道锋芒,瞧龚海气急败坏的样子,他就知道,妹妹成了!妹妹的第一次领兵,大捷。

庞义两股战战,往龚海的身后缩了缩。

“是你干的。”

龚海紧盯着他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哪怕他坐着,而自己是站着,在顾以灿的身上,他感觉到的依然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气焰。

顾以灿一歪头:“本世子干什么了?”

他在笑,又像是在嘲讽。

“箭矢是你抢的!”

顾以灿动作利索地从地上一跃而起,抬步朝龚海走去。

在距离他只有两三步的距离时,顾以灿停了下来,他双手撑着膝盖,微微向前俯身,嘴边带着一种似有若无地笑:“不是……又如何?”

顾以灿动了动耳朵,故意拖长了音调:“是,你又能如何?!”

“没用的老家伙。”

龚海的瞳孔急缩。

他一把揪住顾以灿的领子:“顾以灿,你再敢说一遍……”放狠的话还没说出口,他的手臂被顾以灿一把抓住。

“皇上驾到。”

唱诺声中,顾以灿扭过了他的手臂,啪地一下反手把他按压在地。

“我说,没用的老家伙,你这一套对本世子没用,听懂了没?”

与此同时,是皇帝惊怒交加的暴喝:“放肆!”

“顾以灿,这里是朕的御书房,不是你镇国公府!”

龚海脸上青红交加,面对内侍们惊诧不定的目光,脸皮烫的厉害。

顾以灿放开手,轻慢地用手背在他的衣袖上轻轻掸了掸,直起身来见礼:“皇上。”

轰!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怒火瞬间吞没了他的理智。

“皇上!”龚海的声音压过了他,“顾以灿带兵把丰阳送来箭矢全都劫走了,统共一千万支,一支不留!!”

一千万支箭矢!皇帝脸色大变:“你确定?”

“庞校尉负责运送,亲眼所见。”

庞义“扑通”跪了下来,颤声道:“皇、皇上,是末将亲眼所见,镇国公世子亲率数千人马包围了末将等。末将等拼死护箭不敌,失了箭矢。”

不会错的。

三羽黑箭唯顾以灿有。

丢了箭矢,若是按军法处置,他前程不保,性命堪忧,他现在满脑子都想着推卸责任。

顾以灿的眸中全是冷芒,声线带着玩味的尾音:“亲眼所见?你确定?”

“末、末将确定!”

龚海眼神凶狠,声音像是掺了冰渣子:“顾世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顾以灿好笑地抬手一指:“你信他?”

“你方才也亲口认了的!”

“本世子认了什么?啧,莫非龚提督老眼昏花,白日做梦了吧。”

顾以灿挑起凤眼,嚣张到让人牙痒痒。

龚海的脸部肌肉紧崩,怒目相视道:“堂堂镇国公世子,敢做不敢当!”

龚海厉声道:“皇上,庞校尉就是人证,求皇上治顾以灿谋逆之罪。”

“人证,臣也有。”顾以灿面向皇帝,不紧不慢地拱手说道,“皇上,臣从昨日起,就未离开过御书房,御书房上下宫女内侍皆是臣的人证。”

“这下,怕是要让龚提督失望。”

什么!?

龚海的神情有一瞬间错愕。

顾以灿收起吊儿郎当的模样,乖乖道:“皇上,您昨日骂臣骂得极对,臣不该对龚提督如此无礼,不该拖着他游街,也不该骂他去死。您让臣反省,臣好好反省了,一直在御书房外反省到现在,臣错了。”

龚海震惊地看了过去,脑子嗡嗡作响。

见到顾以灿时,他确实想过顾以灿为什么也来得这么早,但也只当他是想先发制人。毕竟,庞义信誓旦旦地指认了顾以灿。

就算有一瞬间的疑虑,也被顾以灿给激得理智尽失。

若顾以灿真是一晚上都没有离开过宫城,那么就绝无可能亲自率兵。

而自己冲动之下,让人指证“是他亲自率兵”,单单这几个字就足以让自己落了下风。

谁说顾以灿是个任性妄为,没脑子的纨绔?!

这一步步的算计简直精妙致极。

龚海嘴唇微翕,思绪在这一瞬间彻底停滞。

皇帝向李得顺使了一眼色,沉下脸,径直走进御书房。

“你们两个给朕滚进来!”

顾以灿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从龚海的身边走过,还不忘给了他一个挑衅的目光,先一步进了御书房。

不多时,李得顺跟着龚海一同进去,禀道:“皇上,奴婢问过了,顾世子确实在外头待了一晚上。御书房的内侍宫女们都可做证。顾世子除了去净房,没有离开过一步。”

就算去净房,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跑个来回。

更何况,宫门和城门全都关了。

庞义也被带了进来,他跪伏在地上,肉眼可见的在发抖。

废物!

龚海恨不能生剐了他,若非他信誓旦旦,自己又岂会失言。

皇帝砰得放下茶盅,滚烫的茶水溅了出来:“龚海,你说!到底是怎么丢的。”

“皇上。”龚海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千机营麾下有三个校尉,就算顾世子不在,也有人领兵。”

“龚提督,”顾以灿嗤笑道,“你方才还说是本世子亲自领兵抢了箭,现在又改口说是旁人领的兵,正话也是你说,反话也是你在说。这回,是你自己弄丢了箭矢要赖本世了的头上,下回,你要是不小心把命给弄丢了,是不是也是本世子干的?”

“顾以灿,你敢说,你没动过这批箭矢!”

顾以灿言辞犀利地反击道:“说不定是龚提督你私吞下了箭矢,故意要赖在本世子的身上。”

他掸了掸肩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冷笑道:“是你,图谋不轨。”

“反正都是猜。本世子的猜测还更靠谱些,不是吗?”

顾以灿在气势上丝毫不弱任何人,他走到庞义跟前,鞋尖一脚踹了过去。

“你来说,你真是亲眼看到了本世子?”

“末将、末将……”

庞义跪伏着,把头抵在了手背上,顾以灿的目光就像是一头猛兽,他两股战战,艰难地说道:“末将没有。末将没有看到您。”

龚海的眼刀剜了过去,恨不能把他剥皮抽筋了。

顾以灿两手一摊,挑衅地笑道:“龚提督,你的证人,没了。”

“够了。”

皇帝打断了两人喋喋不休的争吵:“龚海,顾世子昨日在宫中,不可能去劫箭矢。”

龚海深吸一口气,最后道:“皇上,臣要搜营。”

“不行。”

“顾世子是心虚了?”

“龚提督,我千机营不是贵府的后花园,你想来就走,想走就走的。搜?可以!你立下军令状。”顾以灿的脸色陡然冷了下来,冰冷的面容让声音也越加令人胆寒,“若是没有搜到,你就去死。如何?”

“你敢立,本世子就敢让你搜。”

“你敢吗?”

顾以灿毫不示弱,再一次占据上风。

顾以灿这态度,让龚海有些迟疑。

黎清,这枚棋子肯定已经废了。他暂时不可能再得到千机营中的任何消息。

一千万支箭矢,藏起来并不容易,尤其现在刚过了几个时辰,十有八九就在营中。

所以,这可能是他在故布疑阵。要赌一把吗?!

顾以灿冷嘲道:“看来龚提督是不敢了,既如此,你就闭嘴。”

“皇上!”

龚海想请皇帝出言允许他搜。

“皇上。”顾以灿也同时开口,“请您治龚海诬告之罪!”

御书房里沉默了许久。

皇帝即没有答应让龚海搜营,也没有应下顾以灿治其罪,只道:“朕给你十日,若是找不回箭矢,此事,你该当首过,你这个左提督也别当了。”

龚海猛地抬起头,如遭雷击。

“皇上……”

“退下!”

龚海迟疑了一下,试探地说道:“皇上,此人,臣得带走。”

他指的是趴伏在地上的庞义。

皇帝沉吟再三,拒绝道:“此人交给东厂。”

龚海闭了闭眼睛,这话一出,他明白了。

他跟了皇帝这么久,对皇帝的脾性还是有所了解的。

皇帝多疑,顾以灿那几句话足以让他对自己心生猜忌。

失算了。

从一开始就失算了。一步错步步错。

若说皇帝对顾以灿的怀疑有七分,那对自己必然至少有三分。

“是。臣一定会找回箭矢。”

“下去!”

龚海先一步从御书房里出来,他的脚步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急。

是他的愤怒,他的急切,他的草率成就了顾以灿,也把他自己逼到了如今这般退无可退的境地。

“龚提督。”

一个声音叫住了他,抬首就见谢璟脚步匆匆地从宫门的方向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太好了,你还在。”

“殿下?你怎么回来了。”

谢璟抚了抚胸口,平息着呼吸,急急忙忙道:“粮草、粮草让人劫了。”

龚海:“……”

谢璟留在营里等粮草,结果龚海刚走不久,粮草全丢了,一车不剩。

他这个皇子其实应该留着主持大局的,但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没有一个人听他的,他继续留着实在尴尬,就索性和刘光明说来向龚海禀报。

“哟?”

“粮草也丢了啊?”

从后面走过来的顾以灿兴灾乐祸地说道:“龚提督又想说这是本世子去抢的?”

“哎,本世子真是分身乏术呀。”

第98章 第98章【VIP】

龚海脸色森然,目含戾气。

顾以灿以身为饵,勾住他所有的注意力,那个领兵的一定是顾以灿极为信任的人。除了黎清,千机营还有两个校尉,会是谁!?

只要找出这个人,他还有机会翻盘的。

谢璟来回看了看两人,惊疑不定。

“十日,本世子等你的好消息。”

顾以灿笑着说完,甩袖扬长而去。

他径直出了宫门,站在宫门前左右看了看,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他面前,坐在车辕上的秦沉冲他打招呼:“顾世子。”

“阿沉,休沐跟我们跑马去不去?”

“去!”

“好,算你一个,不带你家公子。”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掀帘钻进了车厢。

谢应忱的唇角带着几分浅淡的笑意,丢了一个水囊过去。

顾以灿抄手一接,打开水囊,咕噜噜地一口气喝完了一大半,他抬袖一抹嘴,往谢应忱的对面一坐,从荷包里拿出了肉干啃。

行军打仗留下的习惯,他的身上往往会备上些肉干,这样在长途奔袭时,就不用总是停下来吃东西了。

他在宫里待了一晚上,就靠这些肉干来填肚子。

马车开动了。

谢应忱重新给他倒了杯热茶,一举一动都透着温和有礼:“你右手边有点心。”

顾以灿打开食盒一看,嫌弃道:“没热乎的吗?”

“没有。”

嫌弃归嫌弃,吃归吃。

在军营待久了,顾家向来没有“食不言”的规矩,把宫里的事一说,单手托着下巴:“气成这样,够了没?”

“够了。”

谢应忱话锋一转,问道,“秘道的隐匿性如何?”

顾以灿挑眉看他:“妹妹跟你说的?”

“不难猜。龚海怕是很快也会猜到。”

谢应忱把热茶往他前面推了推,茶水散发着淡淡的药味,顾以灿闻着直皱眉。

“夭夭亲手做的。”

好吧。妹妹做的,得赏脸。顾以灿也不问是什么茶,一口气全喝完了。这茶闻着有股子药味,入口则像是嚼了薄荷一样,冰冰冷冷的,明明是热茶,喝下后却有一股凉意弥漫到四肢,舒畅极了。

谢应忱目光专注,语调不紧不慢:“龚海此人,能坐上这个位置,靠的不仅仅是从龙之功。”

顾以灿放下茶碗,身体往后一靠,吃着点心听他说话。

谢应忱这人吧,尽管马上功夫不太行,又是手无缚鸡之力,但他对人心的把握简直精准无比。

就像他说的,龚海冲动易怒,他身居高位已久,年纪越大就越是享受他人的膜拜。所以,激怒他,让他颜面尽失,他行事就会支离破碎,失了分寸。

顺利的让人意外。

谢应忱叩了两下小茶桌,勾回了顾以灿的注意力,接着说道:“等他冷静下来后就会想到,千机营的行动能如此迅疾,神不知鬼不觉地埋伏在辎重车队的必经之路上,必是经由一条无人知晓的小道,进而绕过了京畿巡逻的禁军。”

“灿灿……”

“别叫小名,咱们没那么熟。”

“兄长?”

顾以灿:“……”

两人大眼瞪大眼,顾以灿揉了揉手臂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打了个寒颤:“……你还是叫灿灿吧。”

“灿灿,若倾禁军全力搜索,你们走的这条小道,多久能找到。”

顾以灿双手抱头放在脑后,舒展了一下身体,说道,“若是运气好的话十日内说不准会让他发现。你心黑,帮本世子参详参详,最好呢是能保住,我还想从北疆调些人马过来,要是少了这条小道,会麻烦很多。”

谢应忱眼睫低垂,指节轻叩道:“西凉最近开始试探性地在边关陈兵,小规模的骚扰也变多了。”

顾以灿不懂他突然说到西疆的用意,挑了挑眉梢。

“西疆十三城中有四城的百姓在十天前同时造反,杀了监军祭被屠杀的亡灵。其他几城也蠢蠢欲动,试图逼迫总兵对擅自入境的西凉人出兵。”

“如今的西凉总兵是晋王世子。”

“若是晋王世子遇险,晋王会比你更急着让龚海腾出位置。”

“后面的事,我来。”

顾以灿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想明白了:“啧啧,你都算计到这个地步了,怕不是临时想的吧?果真心黑。”

谢应忱含笑不语。

从夭夭还未去西疆前,他就已经在着手布置。

西疆如今只差点着那根引线。

原本是想让皇帝和晋王再翻一次脸的后,再唆使晋王动手。现在调整一下顺序也无伤大雅。

“不过……”

顾以灿拉长了尾音,犹如一只扑食的野兽,充满了威慑:“你要是把这心黑用在妹妹身上,本世子就把你的心剖出来,丢墨池里彻底染黑。”

谢应忱正襟危坐:“好。”

顾以灿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忽而往后一靠,又是一贯地漫不经心:“你要不要去千机营,妹妹还在营地,一会儿我带你走一遍那条小道。”

说完,不等他开口,又自行掀起车帘和秦沉说了一句。

见谢应忱没有异议,秦沉驾着马车平稳地出了京城。

走在官道上,待周围没什么人时,秦沉在外头问道:“顾世子,你不是在禁足了吗,总往外跑没事吧。”

顾以灿懒洋洋地回道:“皇帝要是想找岔,我除非立刻收拾收拾进诏狱,不然做什么都是错的。管那么多呢。”

说得好有道理!秦沉对他的心理状态无比钦佩。

顾以灿受不了马车的慢吞吞的,偏偏烟云罩自个儿回府去了,他坐一会儿又站起来一会儿再往外探头看一会儿,比秦沉这个车夫还忙。

等终于到了营地,他迫不及待地从马车上跳下来,伸了个懒腰,就跟受了把酷刑似的。

“顾灿灿,你来啦。”

顾知灼从里头跑了出来,正想说他怎么坐马车呢,漂亮的凤眸蓦地一亮,如漫天星辰在闪烁。

“公子!”

谢应忱走了下来。他坐了这么久的马车,身上的竹月色暗纹团花锦袍都不见明显的褶皱,一举一动皆是从容自若,唯有在见到顾知灼时,自然而然地朝她伸出了手。

顾以灿默默地走了一步,挡在两人中间,愉快地代替他接住妹妹。

一边往里走,他一边问道:“怎么样?”

“顺利的很!”

顾知灼把头往他背后探过去,粲然笑道:“公子,我连抢了两个!”

谢应忱鼓掌:“你真厉害。”

顾知灼笑得更欢了:“我回来的时候,看着时间还早,让斥候去查探了一下。龚海果然急忙忙赶回京了,五军营又一直没有动静。”

“粮草,箭矢,小孩子才做选择呢!”

顾知灼高举手臂:“我,全要了!”

顾以灿坚决不落后,也鼓掌:“妹妹好厉害!”

谢应忱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听着顾知灼绘声绘色地说怎么伏击,目光略微扫了一遍军营。

秩序极佳。

所有人都各司其职,除非走到了他们的身边,不然任谁也不会特意放下手头的事过来见礼,若论军纪严明,禁军和千机营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顾知灼的手从顾以灿的身后伸过去,拉了拉谢应忱的袖口:“公子,我要去采药,你去不去?”

“去。”

“我也去!”

“你没空。”顾知灼瞪他,“黎清还没审,箭矢还没运回来,粮饷还没安置好。要是让禁军搜到,你妹妹我就白忙了。听到没。”

顾以灿:“……好吧。”

“我摘野果子回来给你吃……公子,你等我,我去拿竹篓。”

顾知灼蹬蹬蹬地跑回去,留下两人对视,谢应忱温文儒雅:“别让禁军搜到了哟。”他顿了顿,补充道,“也可故步疑阵。”

“哦?”

“疑阵一多,真或假,一时半会儿就分不清了。”

顾以灿抚掌:“没错……”

顾知灼又蹬蹬蹬地跑了回来,手中的竹篓子是从军医帐中拿来的。

“顾灿灿,你去忙吧。”

她拉上谢应忱的衣袖就跑,“我们就在后山,很快回来。”

顾以灿盯着他们的背影,心里酸溜溜的。

秦沉庆幸道:“还好我没妹妹。”

“闭嘴,”顾以灿作势扬了扬拳头,“揍你哦。”

秦沉一点也不怕他,笑给他看:“哈哈哈哈哈!”

顾以灿气得牙痒痒,勾着他的脖子往里拖:“来都来了,给本世子当苦力去。”

吵吵闹闹中,顾知灼已经跑远了。

士兵们搬运箭矢的时候,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烫伤,有火浣布包着,大多只是皮肤红肿或者起些水泡,但难免有一些烫伤的有些严重。他们当时谁都没有吭声,也是回营后顾知灼才发现的,红肿和水泡敷些符灰就行,而烧得严重的,就得加些草药了。顾以灿他们来之前,顾和灼正打算把粮饷的事安顿后就出去采药的。

“只要找一些长叶铁角蕨就行,常用的草药军医帐里都有。”

他们踩在泥泞的山路上,往深山的方向走,顾知灼背着空竹篓,走在前头,低着头到处张望。

“我上回偶尔见到过一次,这种草药往往一片一片的生长,有一株肯定会有很多株。”

“小心。”

谢应忱把手挡在她额前,挡住了一根垂下的树枝。

“它长什么样,我与你一同找。”

顾知灼回首一笑。

哪怕一晚上没睡,她也依然神采奕奕,美目流盼中,小巧的梨涡在颊边若隐若现。

她说道:“鳞片披针型,微齿牙,有褐色或者黑色狭边。”(注:《中草药迁地保护植物图谱》)

“我画给你看。”

顾知灼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画了个大致的样子。

“差不多就是这样的。”

“它长在岩石或者树干上的,附近肯定有。”

顾知灼画完后,拍了一下,指尖挠得痒痒的,谢应忱的呼吸乱了一下,思忖道:“我好像见到过。”

“在哪儿?”

谢应忱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大步在前头带路,十指交缠在一起,暖洋洋的让顾知灼很安心:“公子,你在练骑术吗?”

他虎口的薄茧比前些日子又粗糙了一些,用指腹摸摸就能轻易感觉得出来。

上一世,顾知灼曾听怀景之说过,公子自幼也是君子六艺,弓马骑射无一不通。后来东宫倾覆,他受伤中毒,根基大损,体力衰败。他并非不会骑马,而是身体受不住在马背上的颠簸。

顾知灼又摸又捏,这个位置肯定是因为缰绳摩擦的原因,不会错的。

“是。”

顾知灼不赞同,至少还得养好几年呢。“公子!”

谢应忱捏紧了她蠢蠢欲动的手指,委屈巴巴道:“我不能总是被你抛下。”

“谁说的?”顾知灼理直气壮,“我从来没有抛下公子。”

“有。”

“没有。”

谢应忱低低轻笑,他虚扶在她的腰间,俯下身,气息萦绕在她耳际,吹得碎发微微扬起。

“灿灿回来那天,你没理我,把我一个人丢在金銮殿前。我好可怜。”他的声线酥酥麻麻的,顾知灼的脸颊浮起了一抹霞色。

自己做了这么过分的事?

好像真有!

她羽睫轻颤,眼瞳也似是起了一层雾。

谢应忱有些错愕,他轻轻抚过她的眼角,手指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指腹湿润。谢应忱的心也莫名的有些酸涩。无为子师父说,他们两人的命线紧紧相连,她的一颦一笑总能够轻易地牵动他的心弦。

顾知灼尾音上扬,像是在耳畔呢喃:“我以后不会丢下公子了,好不好?”

“好……”

话音还未落,顾知灼忽而神采飞扬道:“公子,我找到了。”

她放开他的手,愉快地奔向了不远处的一块岩石。

这才多久?!小骗子,刚刚还说不会丢下他呢。谢应忱肩膀微颤,忍了许久的笑声终于从唇边溢出。他摊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又缓缓握住。快步朝她走过去。

她不需要为他刻意停下脚步,他能跟得上她。

“公子,这就是长叶铁角蕨。”

岩石足有她半身高,在背光的那一面,赫然生长着一株绿色的“杂草”,它的根系深深地扎在岩石缝隙中,强硬地生长着,细齿状的叶片生得极为茂盛,是一株已经成熟的长叶铁角蕨。

顾知灼放下背上的竹筐,蹲在岩石旁。

她拔出腰刀,用刀尖伸进岩石缝里,小心地连根把它挖了出来,放进竹筐,连一片叶子都没有伤到。

“长叶铁角蕨不用炮制就能用,越新鲜效果就越好。”

谢应忱示意她往前看:“前面还有。”

这附近有好几块岩石上都长着长叶铁角蕨,顾知灼一株株连根挖下,带着泥土一同放进竹筐,没一会儿就采到七八株,这些药草都很新鲜,有几株叶片上还有露珠在滚动。

“够了。”

谢应忱把竹筐背好,抬手扶了她一把:“脚麻了没?”

最后这株的根系扎得极深,她的腰刀没那么灵便,挖了足足一炷香才连根一起挖下来。

顾知灼点点头,她拉住他的袖口摇了摇,凤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公子,我想好了。”

“我们成亲吧!”

额?

“你上回说的……还算不算数?”

她不会丢下公子的,所以,他们还是成亲吧!

成亲了才可以永远在一起。

有的时候,谢应忱觉得自己应该很懂她,但有的时候,她又和顾以灿极像,总是能让人措手不及。

谢应忱不愿意用那一纸圣旨赐婚来约束她。

他耐心地等着她“愿意”,就是这过程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不过,谢应忱又怎么会和自己的好运气做对呢?

他捕捉到她眉眼的雀跃,目光停在了她唇边的梨涡,就像曾经想过无数的那样,亲吻上了她的眉心,谢应忱嗓音撩人,荡漾着清浅笑。

“我们成亲。”

第99章 第99章【VIP】

碍眼。

顾以灿眉头紧皱,他看着他们两人牵在一起的双手,脸上写满了两个字:碍眼。

四个字的话,就是:碍眼碍眼!

以前就碍眼,现在更碍眼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两人之间突然多了某种说不上来的羁绊,让他有种被排离在外的不爽。

顾以灿刻意清咳了几声,板着脸走过去,还不等他开口,妹妹就欢喜地说道:“顾灿灿,我要成亲了,公子答应了。”

顾以灿的表情僵住了,扬起的眉毛也忘记放下。

这几个字他全都认得,为什么连不上一块儿呢。

妹妹要成亲,为什么要谢应忱答应?

不对。这不是重点。

重点应该是,谢应忱还敢不答应?

不对不对,这也不是重点!

顾以灿的脑子乱了,有如一团乱麻,他双手抱着头用力甩了甩,终于把乱糟糟的线头甩了出来。

“成亲?”

对了。这才是重点。

“不……”

“不”刚出声,“许”还没有出口,就见那个特别碍眼的俯身对妹妹轻言道:“你先去忙。我和灿灿关系好着呢。”

顾以灿这副咬牙切齿,想要把他生吞的样子,一看关系就不怎么好。不过也没什么可担心,只要公子愿意,他和谁都能处得很好。顾知灼接过竹筐,笑眯眯地挥了挥手,先走了。

“你做了什么?”顾以灿对着罪魁祸首咬牙切齿。

就出去采了一趟药,怎么就要成亲了呢。不行不行不行!

谢应忱收敛起笑意,与他目光相对,丝毫没有回避他的审视和不悦,认真地说道:“圣旨不作数。”

顾以灿:“……”

“是我谢应忱求娶夭夭,而非圣旨赐婚。”

“三书六礼,三媒六证,八起迎亲,凤冠霞帔。”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着,每一字都满含诚意。

不管怎么样,他那句“圣旨不作数”让顾以灿的心情多少舒坦了一些,本来就是嘛,他顾灿灿的妹妹,凭什么任由上头那一个,像个物件似的想赐给谁就赐给谁?

管他是谁,太孙也好,天子也罢。

想娶妹妹,就得放低姿态来“求”娶!

顾知灼回首看了一眼,见大哥没打人,便放心地掀帘进了军医帐,问道:“他们几个怎么样了?”

她出营的时候,有几个伤烧严重的还隐隐有些低热。

赵军医忙道:“还是低热,不过,精神都还不错,伤口在敷了符灰后没那么红肿了。您要的药材也都备齐,捣药臼的话,您看这个成吗。”

顾知灼把采来的长叶铁角蕨交给学徒拿去洗净,检查了一下药材后,拿起了捣药臼,这捣药臼是用了好久的,上面让药汁浸出了一块块黑褐色的斑纹。

“这个方子对刀剑伤的效果也很好。你背对着我做什么?赶紧的,看好了!”

学医的人都知道,但凡在医书上没有记载过的药方,都是不传之秘,是不能偷学的。所以,赵军医很自觉地回避了,闻言他顿时一喜,赶紧回过身来。

“这些药材放的顺序是有讲究的,不能错……”

顾知灼把草药放进捣药臼,捣出汁水后再放入下一味,长叶铁角蕨是最后一味放入。把所有的药草都捣碎后,再用白棉布绑在一个陶碗上,慢慢地把汁水过滤出来。

“用汁水清洗伤口,再用这些捣碎的草药敷着。”

“每天换药,敷三天就好,你记住了没。”

赵军医仔细回想了一遍:“记住了!”

“你来吧。”

顾知灼侧过身,把捣药臼让给他用,盯着他按顺序重复了一遍,没有一点差错,方才点了头。

她道:“去给他们敷上吧。”

受伤的士兵大多是在覆盖火浣布,和搬运箭矢时被未熄的热浪烫伤的,伤口大多在手上,草药敷上后冰冰凉凉,顿时就没那么痛了。

“你们每天都要过来换药,别拿重物,别碰到水,三五天就好。”

士兵们连连应是。

他们都听说了,这药是大姑娘特意出去采回来的,上回吃坏肚子吐得死去活来的那几个第二天就活蹦乱跳,也是大姑娘治好的!

“大姑娘。”

齐拂的声音出现在营帐外,顾知灼让赵军医继续捣药敷药,先出去了。

齐拂见她立刻禀道:“黎清咬舌自尽。”

顾知灼惊了一跳,一边跟着他走,一边问道:“我大哥呢。”

“世子爷让末将告诉您一声,他带人去搬箭矢,顺便带谢公子去瞧瞧。让您自便。”

顾知灼脚步匆匆:“你接着说。”

“世子爷见过黎清,但黎清什么都不肯说,世子爷很生气。”

“末将,江自舟,还有黎清都是世子爷一手提拔起来。”审问的时候,齐拂也在。

和黎清、江自舟他们不一样,齐拂不是武举出身,而是从北疆军调来千机营的,但是,他们也在千机营同袍了近六年。黎清的背叛让他很不好受,想来对世子也是一样。

“世子爷走后不久,黎清突然咬了舌,看守的士兵及时发现,但还是迟了一步,舌头差点咬断,流了很多血。”

顾知灼点了点头。

进了营帐,黎清的双手被缚在身后五花大绑,嘴角不断地有血流出来,整个下巴和衣襟全都被血染红。

单单咬舌死不了,但要是止不住血,就难说了。

顾知灼快步上前,单手捏住他的下巴,手上用了巧劲,迫使他张开了嘴。

她看了一下伤口后就放开了,搬了把椅子在他对面一坐,用帕子擦着手上的血,翘起的嘴角带着浓浓的嘲讽:“看来你也不是那么想死。”

咬舌只咬了舌尖,哪怕是看守的士兵发现的及时,可若真一心求死,至少也不会连舌尖都没咬断。

黎清两眼发直,脸上肌肉紧绷。

顾知灼还在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把每一根手指都擦得干干净净,然后随手把帕子一扔,沾着血的帕子飘落在他眼前,瞳孔倒映出了一片血红。

“不想说就别说。”

顾知灼双手交叉,悠然自得地放在膝上,语气凉薄:“反正无外乎也就是为了前程,为了金银,为了富贵而已。”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上一世,顾灿灿身陷重重包围和诬陷,黎清又突然反水,这样的局面,几乎可以切断所有的生路。

“我对叛徒的想法没有半点兴趣。”

“大哥念在和你有同袍之情,想看看你是不是有苦衷,哪怕一死难免,好歹也照拂一下你的家人。但我就不一样了。”

顾知灼的语调中仿佛含着冰渣子,冷漠地说道:“我与你不过几面之缘,你是死还是活,我都不在意。既然你这么想死,那就去死吧,别磨磨唧唧的。大哥回来后,我自会与他说,你一心求死,留下无用。”

齐拂面有不忍地动了动嘴唇,没有出声反驳。

“放开他。”

这句话是对帐中的士兵说的,士兵毫不犹豫地应诺,解开了绑着黎清的绳子。

顾知灼素手微抬,齐拂愣了一下后,双手把自己的腰刀呈到了她手上。

顾知灼掂了掂份量,抬手丢了过去。

腰刀落到了黎清身前,啪的一下,惊得他打了个哆嗦。

“动手吧。”

“咬舌多慢,你看,到现在都没死成。”

“拔出刀,在喉咙上一割,保管你马上就死得透透的。”

齐拂上前半步,以护卫的姿势站在她身前,双目死死地盯着黎清,生怕他暴起偷袭。

“磨蹭什么。”顾知灼眸若寒星,厉声道:“我让你拔刀!”

她的声音陡然提高,黎清顿时脸色煞白,目光慢慢下移,捡起了地上的短刀,拔刀出鞘后抖着手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齐拂忍不住看向顾知灼,她的眼波平静似水,并不关心黎清是死是活。想想也是,大姑娘说的没错,黎清无外乎为的就是金银前程,说不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黎清握着短刀的手抖得更加厉害,锋利的刀锋轻易地划破皮肤,他的脖子上出现了一条血痕,鲜血沿着刀锋流了下来。

他双肩微颤,身体摇摇欲坠。

顾知灼一声嗤笑,充满嘲讽的鼻音打破了他心里最后的防线,短刀从他手上滑落,掉落在地上。

他如同失了筋骨一般,瘫倒在地。

“我、我说……”断了舌尖,嘴里含着都是血,说话也含糊不清,“可以不可以,让我活。”

顾知灼从袖袋里拿了一瓶随身带着的止血药,丢给了齐拂。

“往他嘴里洒一些。”

齐拂看着昔日的同袍,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他们明明应该是彼此最信任的关系,明明应该是能在战场上托付后背的关系,而现在,他跪在那里,成为了阶下囚。

“是。”

齐拂应道,走过去,面无表情道:“张嘴。”

黎清抬起头,难堪和羞愧地对上他的目光。

他张开嘴,齐拂把药粉倒进了他的嘴里,又把瓶子塞好,回到顾知灼身边。

“给你了。”顾知灼说道,“止血的效果很好的。”

止血的效果当然好!齐拂亲眼看到,药粉一倒进他嘴里,就凝结在了他舌尖的伤口上,血立刻不流了。

赚到了!齐拂乐呵呵地把药粉放好:“谢大姑娘。”

顾知灼起身,掸了掸衣袖,抬步就走。

“大、大姑娘。”黎清口齿含糊,“我……”

“你想说什么,愿意说什么,你自个儿好好想想。那些什么苦衷啊,冲动啊,说再多也保不住你的命。”顾知灼目光如炬,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一样,敲打在他心头,“活还是死,你自己好自为之。”

黎清不寒而栗,他双臂支撑在地,眼神惶惶无助。

咬舌的时候,他是带着必死的信念的,而现在,他已经连寻死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不敢死。

不敢死,就得为自己挣一条活路。

顾知灼掀起帐帘,抬步出去后,头也不回地回了军医帐。

赵军医已经把几幅药都处理妥当,也一一给士兵敷上,一切井然有序。

“你记性不错。”顾知灼满意道,“还有一个方子你也记住,可用来止血愈伤。”

她念他记,赵军医如获至宝,顾知灼只重复了一遍,他就记得牢牢地,又兴冲冲地跑去找了草药来。止血散的步骤更多,也稍难一些,顾知灼站在他旁边,看着,指点着,等他亲手做出了一份药后,顾以灿他们也回来了。

小路难走。

辎重车过不去,只能用马拉板车的笨方法,来搬运箭矢。

他们走了这一遭,也就拖回来数万支,既便如此,也足以让军营上下为之一震,士气大振。

营中欢呼雀跃,江自舟也闻讯而来,对着包得严严实实的箭矢直流口水,就跟吃糠咽菜了好几年,面前突然出现一只烤得香喷喷的大猪腿一样。

顾以灿嫌他丢脸,虚踹一脚,江自舟嘿嘿笑着蹦出了一大步,去另一头看。

顾以灿没理他,直接和妹妹道:“我们到的时候,斥候发现禁军在附近搜山。龚海至少派出了上万人,在一寸一寸搜。让谢应忱说对了。”

妹妹聪明,当时在四面八方同时埋伏,所以对方判断不出具体位置,如今还在搜另一座山。

“若是长时间无果,只怕会调动更多的禁军。”

如今还是第一天,要是十日期限快到还没有结果的话,龚海的手段只会越来越激烈。

顾以灿把带回来的这批箭全都交给了江自舟,营中已经腾出了营帐用于存放。他接着说道:“至少需要跑个几十趟,才能把这批箭矢全都运回来。这个黑心家伙说暂时不要搬了,我们就只带了这批回来,把其他的做了一些掩蔽。”

“谢应忱说,撑个五天就行,后面的他来办。”顾以灿一挑眉,锐目射了过去,“本世子就来瞧瞧你的手段,我妹妹好辛苦才抢回来的,要是弄没了的话,呵呵呵。”

还是连名带姓的叫,关系真差。顾知灼扯了他一把,说道:“黎清肯招了。不过,我懒得听,你自己去吧。”

她推着他的背生硬硬地拐了个弯。

“等等等等,我话还没有说完呢。”

顾知灼把他推得远远的,又朝谢应忱跑了回来,眉眼皆笑:“公子,龚海若是搜不出,会如何。”

“烧山。”

谢应忱肯定地说道。

一千万支箭,在没有辎重车的前提下,是运不走的。

而辎重车目标太大,若是使用辎重车,绝无可能避过京畿的巡逻禁军,龚海在冷静下来后就该想到,箭矢还在附近,而千机营会悄悄来搬走。

若是和缓些,就守株待兔。

若是激进点,就放火烧山。

“方才我们也尝试了一下,搬运箭矢的动静太大,我认为,暂时别动会更好。我让灿灿尽量撑五天,撑过五天,这批箭矢和粮饷才算是完完全全的吃下了。”

只要五天?

顾知灼歪头看他,谢应忱用手指点了点她的唇,他已经点着了那条引线,所有棋子也都摆上了棋盘……

说得对!

顾知灼兴致勃勃道:“我能抢来,我当然也能吃得下!”

号角声响起。

顾知灼如今对这些不同节奏的声音代表的意思非常熟悉。

“开饭了!今天有好吃的。”

谢应忱注视着她的笑颜,步伐轻快地跟着她走。身在军中,她就仿佛是一尾鱼儿投入了水中,充满了活力。

待他们吃完了饭,顾以灿也审完了。

当天晚上,顾以灿亲手放飞了一只信鸽,信筒中的传书是黎清的笔迹和印戳,上头只写了一句话:箭矢已运至千机营。

于是,天还没有亮,千机营的四周就出现了一整支禁军,他们一开始试图强闯,无果后就围在营地四周,双方对峙,一触即发。

顾以灿时不时的弄出一些大大小小的动静勾住龚海的注意力。

一连三日强闯无果,龚海匆匆回京求旨。

这一回,他连御书房都进不去。

第100章 第100章【VIP】

西疆反了。

一道紧急军报递到了皇帝的手里,龙颜失色。

这几年来,因为总兵的纵容和监军压制,西凉小规模的骚扰从来没有少过,村子遭屠,百姓被杀更是屡见不鲜。

现在,西疆十三城,有十城百姓同时反了,杀了监军后,逼向萨尔卡城,西疆总兵谢启云就在城中。

他们要求砍下谢启云的人头祭旗,重立总兵。

要求朝廷不要躺平装死,驱逐西凉人。

要求西疆从此不设监军!

谢启云被困在萨尔卡城,紧急向朝廷求援。

谢启云是晋王的嫡长子,也是世子,闻讯后晋王几乎要疯了。

当初,抢了顾韬韬的战功,把儿子派去西疆,为的就是能有朝一日能像镇国公府占据北疆一样,把西疆收入囊中,这几年来,西疆十三城的监军都是他陆续调过去的心腹,谢启云在西疆主持军政,说一不二。

只需要再过几年,与凉国达成永久邦交后,西疆就是他晋王府的了。

说什么有凉人入境抢掠,就算抢走了一些粮食又怎么样,他们多种一些就是。

穷乡恶水出刁民!

那些刁民连监军都敢杀,若是让他们冲破萨尔卡城,儿子危矣。

西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晋王心中忐忑不定,他当即调议调兵镇压,让内阁驳回了。

从午后直到次日黎明,他在御书房争也争了,吵了吵了,内阁和皇帝的意思都是尽量安抚百姓,西疆是与凉国的边境,一旦西疆内乱,凉国怕是会趁人之危。

但是,安抚就意味着答应他们的条件……

走出御书房时,晋王身心俱疲。

皇帝让凉国打怕了,只要能平息内乱,他宁愿纵着这些刁民乱来。他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除非迫不得已,他实在不愿像上次一样用“那件事”来威胁皇帝。

把柄用得太多,只会给自己召来杀身之祸。

晋王慢慢往外走去。

他得想想,好好想想……他只有这么一个嫡子,绝不能有失。

思忖间,一道红色如火一般的身影与他擦肩而过,晋王心念一动,赶忙开口唤道:“督主。”

沈旭头也没回,他的肩膀上趴了一只狸花猫,金色的猫眼睁得圆圆的,在他耳边喵呜喵呜地叫,似是在提醒有人。

“闭嘴。”

“喵!”

沈猫压根儿不怕他,用柔软的肉垫拍他的脸颊,拍得啪啪作响。一见他皱眉抬手,又立马牢牢地扒住他的肩膀,耳朵往后飞,仿佛只要迟上一拍就会被毫不留情地丢出去。

跟在他身后的乌伤面无表情,这猫根本学不乖,惯会得寸进尺。

“沈督主。”

晋王匆匆地从后头追上来,客气道,“请留步。”

“有事?”

沈旭勾起了薄唇,似是在笑,但乌黑的双瞳中又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确有一事。本王想请沈督主劝皇上,调兵平息西疆内乱。凉人惯爱趁人之危,若是西疆有乱了,必会有战祸……”

沈旭一巴掌把蹭过来的猫脸推开,声音阴柔地说道:“王爷大可以让世子回京城,想必皇上会应的。”

这一点晋王自然也知道,但这么一来就相当于是落荒而逃的,不但在西疆的所有经营都要功亏一篑,日后也会成为儿子身上的污点。

就跟他一样,他得了顾韬韬的军功,哪怕爬到如今的地位,卫国公一旦在朝上吵不过他,就会嘲讽他这个亲王爵名不正言不顺。

晋王道:“督主,云儿如今是西疆总兵,岂能不战而逃。”

他话没有说完,就被一声冷笑打断,沈旭不耐烦地讥讽道:“王爷这般大义凛然,就让世子打开城门,以平民愤。”

“说白了,王爷舍不得西疆的基业,又怕世子担着不战而逃的罪名回京,沦为笑柄。”

“别绕来绕去的,本座听烦了。”

“你……”

晋王忍了又忍。沈旭的脾气素来不佳,阴阳怪气已是轻的了。上回自己也不知是哪儿得罪了他,他在皇帝面前一通搬弄,害得自己差点马失前蹄。

偏皇帝就信他,尤其是最近这场病后,沈旭的地位可谓是水涨船高,若说还有谁能说服皇帝,就唯有他了。

如今这局面,自己也只能靠他。

晋王放低了姿态,直言道:“本王想请督主劝皇上出兵,只要督主愿意帮这个忙,你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提。”

沈旭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晋王慢慢拧起了眉头。

“喵呜!”

沈猫等烦了,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毛绒绒的脑袋依偎在他的颈窝,呼出来的气息暖暖的拍打在他的颈上。

沈旭的手指蜷起,难得犹豫了一下,没把它推开。

他淡淡道:“调职呢?”

调职,晋王也想过,但调回京的话,也不可能是往下调,至少也得是平调,或者高升,不然和弃城而逃也没什么两样。

总兵已是正一品,哪怕平调,也得有位子才行。

京城里有哪个正一品是可以让他随便想挤就挤掉的?

“五军都督府,王爷觉得如何。”

“五军都督府哪有空闲……对了!”晋王眉心一动,眼睛热烈了几分,“督主的意思是?”

阳光透着密密的树萌落在沈旭的侧脸上,留下了斑斑点点的光芒,衬得他眼尾的朱砂痣红的耀眼。他甚少与沈旭这样面对面说话,不由多凝视这颗朱砂痣几眼。

沈旭掸了掸衣袖,嘴角带笑,慢悠悠地说道:“皇上给了龚提督十日期限,还剩下六天。”

晋王的心口狂跳了两下,不可不说,这简直是绝佳的主意。

不但可以趁机把云儿调回京城,而且若是能接替了龚海,那就是一个实缺,非常要紧的实缺。

晋王的态度更好了:“多谢督主提点。”

沈旭斜睨着他,仿佛任何人都入不了他的眼,这姿态和眼神,就和趴在他肩上的猫儿一模一样。

狸花猫半眯着眼睛,脑袋有一下没一下的耷拉着。

“王爷,六日,世子撑得下去吗。”

沈旭的手指摩挲着腕上的红绳,饶有兴致地说道:“若是世子撑不了六日,说再多也无用。”

晋王的脸色白了一瞬,忙道:“请督主帮本王这个忙,若是此事成了……”

“若此事能成。”沈旭朝他走了一步,接口道,“王爷把姜有郑托到总兵的位置。”

他额间碎发微扬,暗沉沉的影子笼罩在晋王身上。

无论回忆几千次几万次,他也无法从回忆里看清那个游击将军的长相,只记得他下令屠杀殷家时,那双带着血丝的双眼和带血的双手。

谢应忱说,是他。

沈旭估且信了。

晋王也在审视着他,语带试探道:“督主是对西疆总兵感兴趣?”

沈旭捏紧红绳上坠着的小玉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语带深意地说道:“皇上如今精神不济,王爷是会选再得一次从龙之功,还是当那摄政之臣?”

晋王眸光闪动:“督主说笑了。”

“王爷觉得本座会选什么?”沈旭抬手,白皙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西疆在手,本座想怎么选,就怎么选。”

沈旭毫不掩饰他的野心,这反倒让晋王的心定了几分。

一个西疆总兵而已,沈旭拿不拿得住还难说,有什么舍不得的。

只要云儿能顺利回来。

沈旭不会白白帮自己的,只有他有利可图了,他才会尽心。

用西疆总兵来交换禁军兵权,这很值。

“待事成,定当如督主所愿。”

至于以后。

沈旭有一句话说对了,是从龙,还是摄政,得想想,好好想想。

“喵呜。”

狸花猫饿了,催促的叫着。

沈旭颔道,头也不回地走了,一如他目中无人的架式,也没有告辞。乌伤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头。

晋王心思浮动地目送着他走远,匆匆出宫。

晋王府在西疆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他在御书房据理力争地待了一天一夜,回去后,各种紧急的飞鸽传书已经堆满了书案。

形势远比朝廷如今收到的军报更加严重,凉国果然见内乱趁虚而入,虎视眈眈地伏兵边关。

谢启云以谋反的罪名,几次试图出兵剿杀围城的百姓,都被副将等人以“不可滥杀”为由阻拦,就连士兵们对他的命令也是装聋作哑。谢启云在这短短几天里,外忧内患,有如被架空。

晋王很快把飞鸽传书全都看完了。

从目前而言,造反的百姓没有硬闯守备府,也没有和各城的守城士兵发生任何冲突,他们只是杀了监军和监军的亲兵护卫,又联合在一起驱逐了入境抢掠的凉人而已。他们没有冲关,没有东进,更没有人自立为王。

皇帝肯定会选择安抚。

再这么下去,云儿会成为弃子的。

“世子撑得住六天吗?”

晋王想到沈旭说的这句话,心烦意乱。

若是撑不到六天,或者说,若是真让龚海抓住了顾家把柄,重新坐稳了左提督的位置,就真的错过这唯一的机会了。而且就算龚海真找不回箭矢,以皇帝对龚海的信任,十有八九也不会真的撤职。

如今只有冒险,无论如何,都要把龚海扯下去。

晋王当下召来幕僚和心腹,在商议了一天后,他拟了一道折子,弹劾龚海监守自盗,私吞千万箭矢欲图谋不轨。

这道折子如同一把烈火,一下子就把朝堂点燃了。晋王党同心一致纷纷弹劾,从龚海品行有亏,专权势,作威福,到他荤腥不忌和昭阳公主争抢戏子,强占民女,私德不修。

龚海万万没想到,这把火会在短短两天内烧到自己的身上,眼见风浪一起,龚海迅速出手反击,但已经失了先机,接跟着,兵部左侍郎上折弹劾龚海贪吃空饷,禁军人数只有登记造册的一半。

也就说,禁军在明面上有十五万,其实连八万都不到,随着折子一同递上来的还有一份名册。

折子的最后还称:若是凉国再发兵,大启兵力过于虚浮,境况只会比六年前更糟。大启已经没有镇国公顾韬韬了,谁又能领兵。

皇帝已经收到了凉国伏兵边关的消息,这道折子让他又一次回想起了当年被凉国压境的噩梦。

惊怒之下,皇帝把龚海痛骂了一顿,令其上折自辩。

一朝一夕间,龚海就从云端被一把拽了下来。

太快了,快得他都来不及和幕僚商量。

吃空饷这上上下下谁不吃空饷,各卫所满编三千三百人,能有两千人已经很好了,但是说自己坚守自盗,吞下了千万箭矢就很没有道理了。

第一道折子是晋王上的,他到底是哪里得罪了晋王,让晋王不惜任何代价来对付他!

龚海立刻上了自辩折子,站在御书房外求见,皇帝没有见他,在看过他的自辩折子后,狠狠地摔了出去。

龚海听到里头重物落地的声音,他自知不妙,跪在了外头,高声道:“皇上,臣绝没有不轨之心,求皇上明察。”

“臣收到消息,箭矢就在千机营内,求皇上许臣搜营!”

“臣必会找出箭矢!”

“皇上,是晋王勾结了镇国公府,故意而为,求皇上明查。”

他在太阳底下跪到了天黑,李得顺终于从里头出来,站在高阶上目视着龚海说道:“龚提督,皇上口喻,从今日起,您暂且停职。”

龚海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不可能!”

“龚提督,方才庞义校尉招了,箭矢并没有被抢,是您让人带走了箭矢私藏起来,并吩咐他把罪名赖在顾世子的身上。”

龚海惊呆了。

庞义……招了?

肯定是屈打成招!

东厂?不止是晋王,镇国公府连东厂也勾搭上了?

“李公公,我要见皇上,求您通传。”

李得顺面含微笑。

龚海一向傲气的很,看不起他们这些阉人,如今倒是一口一个“您”了。

李得顺沿着台阶走下,双手扶起他,和善地说道:“龚提督,皇上并非不信你。只是如今弹劾您的折子太多,又有庞义校尉为人证,皇上也为了保住您。龚提督您想,若是皇上真疑心了您,是该撤职查办,而非仅仅只是停了您的职而已。”

“待皇上查明真相后自会让您复职的。”

龚海听不出来李得顺的这些话可信度有多少,作为御前大太监,他从无踩低捧高之举,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也是让人越加的看不透。

“龚提督,请回吧。”

龚海沉默地站着。

他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这样跪过了,膝盖僵硬,两腿酸麻,一迈步就往前摔了下去,头破血流。

龚海停职。

这个消息仿佛一道惊雷,在朝堂上下炸了开来。

紧跟着,皇帝下令命副将刘光明暂时统领五军营上下事,庞义已经招了,刘光明接到圣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五军营的所有士兵立刻归营。

“世子,五军营都撤走了。”

齐拂禀道:“末将让斥侯出去探过,确实都走了。”

顾以灿人在军营,对京城的变故也是一清二楚。龚海自以为围困住了他,但实则,当初建营时,就挖了可以自由出入的暗道。

对峙,不过是用黎清为饵,勾住龚海的注意力,让龚海不会孤注一掷的放火烧山而已。

一共五天。

不多不少。

谢应忱人在军营,但把朝野上下的所有人全都玩弄于股掌之上,就像是一枚枚棋子,任由他随意摆放、推落。

心黑。

果然心黑的紧!

手无缚鸡之力,却能在九天之上,手掌乾坤,搅动风雨。

哎,妹妹这么的温婉和善,肯定是被他耍手段给骗了的。不可原谅!

顾以灿让齐拂带人去藏箭矢的地方查探了一番后,决定暂且先不搬。

“刘光明对龚海甚是忠心耿耿。现在能不能找出箭矢,是龚海翻身的关键,他撤得太干脆了。只能说,是圈套。”

不过,刘光明如今也只敢暗中行事,他无法大规模的调动禁军。这批箭矢,他们算是彻底吃下了。

“妹妹,你们是现在回京,还是再留几天?”

谢应忱正在和秦沉说话,哪怕禁军“围营”时,秦沉也无声无息地一天往返两趟。

谢应忱闻言回首道:“西疆有新的军报,余下的三城也反了,皇帝宣了晋王去,决定答应百姓诉求,让晋王劝说世子谢启云自刎祭城,晋王咬牙不应。”

“晋王已经等不起了,他没有别的退路,唯有叫龚海立刻腾出这个‘左提督’来。”

他看着她,仅仅只是说话,也仿佛带了一种缱绻的味道:“我们回京去看看热闹?”

“好!”

顾知灼满脸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