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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第101章【VIP】

上一世公子总说她性子太急,不管做什么都惯爱立刻看到结果,三两天都等不及。

公子和她完全不一样,他会花上几个月,甚至一年半载慢慢布局,往往一出手就是雷霆之势。所以,顾知灼从来不问他在布局些什么,要是知道的话,她会没耐心等。

现在也是!

一说京城有热闹看,顾知灼就迫不及待,但还是被按着多等了两天,他们方离营回京。

顾知灼坐在谢应忱的马车上,让玉狮子跟在马车后头,走得不紧不慢。

进了京城,谢应忱也没有把她送回镇国公府,而是直奔香戏楼。

“看戏?”

“看戏。”

谢应忱温言道:“上回的戏我们只看到一半。”

说得也是!

香戏楼要到午时过半才开戏,如今还早着,但一楼大堂已经坐了不少的戏客,兴冲冲地说着待会儿的新戏。小二一眼认出了顾知灼,他笑呵呵地迎了上来:“大姑娘安,这边请。”

他在前头领客,把他们带上二楼。

沿着走廊一直走到了最中间的包厢,这间包厢和他们上回坐的那个不同,视野更好,可以从正面把整个戏台尽览眼中。

而且,顾知灼还来过。

看着站在包厢前的盛江,顾知灼愉悦地打了声招呼。

小二恭顺地退了下去。

盛江站得笔直,叩了两下隔扇门,禀道:“主子,人到了。”

随后他拉开了隔扇门,面无表情道:“请。”

门后是一幅珍珠帘子,颗颗珍珠都是滚圆的,有拇指大小,几百颗大小色泽完全一样的珍珠串成了门帘,奢靡的让她瞠目结舌。

掀开帘子走进去,隔扇门在他们的身后关上。

一幅巨大的琉璃围屏挡住了后头的八仙桌。围屏的图案格外绚烂,像是西洋的工匠所绘,她闽州也见过类似的,不过只有桌屏大小。

喵呜!

软糯糯的猫叫声响了起来。

沈猫蹲在八仙桌上和她打着招呼,然后虎视眈眈地冲谢应忱“哈”了两声。恐吓完,又对着顾知灼软糯糯的撒娇,在八仙桌上打了个滚,露出肚皮,一见谢应忱走近,又连忙翻滚着爬起,弓起背,耳朵往后飞。

忙得不得了。

沈旭斜靠着太师椅的扶手,手臂倚着一个大迎枕,一身红衣没有丝毫褶皱,耀目如火。

包厢的角落里,熏香炉袅袅,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甜味。

顾知灼踩着雪白的软毛垫子走过去,摸了摸猫头,福身见了礼:“督主。”

沈旭烦躁不悦地盯着她留下的脚印。

顾知灼熟练地说道,“我刚从军营回来,鞋上有泥,也挺正常吧?”

沈旭一点都不想理她。

顾知灼笑吟吟地坐到圈椅上,摸摸过来撒娇的猫,它的项圈又换了,这回的项圈上头镶了一块硕大的红宝石,一看就很贵。

“我给你做了新项圈,下回来找我玩呀。”

“喵呜~”

谢应忱与他微微颔首,算是见了礼,坐到她的身边,猫蹭的一下站了起来,麒麟尾甩在了他的脸上,离得他远远的。

顾知灼噗哧轻笑,用手托着下巴道:“公子现在不是倒霉蛋了。它不喜欢你,真可怜。”

她笑得眉眼弯弯,眼睛亮闪闪的。

“这个珍珠玲珑包不错,你尝尝。”

八仙桌上都是一些点心吃食,谢应忱夹了一个小包子放在碟中,端到了她面前。包子小巧一个,像珍珠滚圆,顾知灼咬了一口,是枣泥的。好吃!外头的点心惯爱在枣泥里掺核桃仁,她不喜欢核桃的味道就很少吃枣泥馅的,这包子里没有核桃仁,反而加了些花瓣,香甜香甜的。

“这个也不错。”

谢应忱又夹了一个晶莹剔透的蒸饺:“是闽州那儿的做法。”

“公子也吃!”

“公子不能喝酒和茶,有果子露吗?”她问道。

沈旭的额头青筋乱蹦,不耐烦地说了句“没有”,就懒得理他们,凭窗望向外头,眼不见为净。

“督主,您这酒……”

沈旭的语气忍了又忍:“想喝就喝。”

顾知灼忍着笑,扯了扯谢应忱的衣袖,抬眼示意他看。

沈猫用爪子掏着酒杯,一边掏一边悄悄去瞥沈旭,见没有在注意自己,兴奋地胡须都翘了起来,把小半个爪子全都伸进了酒杯中,沾满了酒液。

它抬起爪子闻了闻,吐出红红的小舌头,舔了一下,金色的猫眼哗的一下瞪得圆圆的。

呸呸呸!

它一巴掌把酒杯拍了出去。

酒杯在八仙桌上滴溜溜地打着滚,落到了地上,琥珀色的酒液洒了出来,在雪白的地毯上染上了一大片水渍,冰冷的酒液溅在沈旭的脚踝上,惹得他回眸看了一眼,这一看,他的眉心直跳,昳丽的脸上全是隐忍。

顾知灼熟练地撇清了关系:“我刚想提醒您的。”

“猫,过来!”

他的声音冷的含刀。

猫是一种永远都不会认为自己有错的动物,听他在叫自己,屁颠屁颠地走了过去,愉快地用软乎乎的脑袋蹭他,酒液未干的肉垫在他脸颊上拍了拍。

沈旭的手指蜷得紧紧的,像是在克制某种冲动。

都气成这样了,还没扔掉,猫还是挺厉害。顾知灼乐呵地想着,直到谢应忱提醒了一句:“来了。”

来了?谁来了?

顾知灼扭头看向窗外,一脸阴沉沉的龚海下了马。

窗户只开到一半,不刻意探头出去就不会被发现,盯着龚海,顾知灼终于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小二响亮地出来招呼着:“龚爷,里头请。”

他态度热情,和从前并无两样,但“龚爷”这两个字还是让大堂为之一静。

本来,朝廷的任用罢免并不会堂而皇之的公诸于众,唯独这一回,龚海被停职后,短短的时间里,就已是街头巷尾,无人不晓。

偏偏龚海这名头,最近又响亮的很。

“不是说被停职了,怎么还来看戏。”

“停职了人家也是大老爷,吃了这么些年的空饷,哪还会缺银子。”

“不会是为了瑟瑟来的吧,听说这两天,瑟瑟都在陪着大公主。哎,害得我输了一两银子。”

盘口开了好一阵了,赌的是“今天瑟瑟陪谁”,龚海的胜场多,但大公主的赔率大,十次里头总能押到一两次,本金至少能翻个十来倍。

周围悉悉索索的议论声不断,龚海充耳不闻,冷脸上了二楼,在订好的包厢坐下后,他冷声问了一句:“瑟瑟人呢。”

“龚爷,瑟瑟今日还要上台。”

小二一如既往的热情,但是,龚海能明显感觉到他对自己不似往日般殷勤。

“去把瑟瑟叫来。”

龚海面无表情道:“爷就算是落魄了,要拆了你们这个破戏楼也是轻而易举的。”

“瞧您说的。”小二低头给他上了茶,殷勤道,“小的与班主说说,让瑟瑟这折戏唱完再来陪您可好。”

龚海冷笑:“是大公主吩咐的?”

小二笑而不语。

龚海如何看不出这种敷衍,脸上阴沉的仿佛快要迎来一场狂风暴雨。

他捏着酒盅,手臂的肌肉崩得紧紧的。

“龚爷,小的先下去了……”

啪!

一锭银子被丢到了八仙桌上。

“谢龚爷赏。”小二吆喝一声,拿起银子后,笑容热络了几分。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下,低声道,“大公主吩咐了班头,不许瑟瑟再来服侍您。”

“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日。”

前日,也就是他刚刚被停了差事的时候。

“您被停职的事,也是大公主说出来的……”

咔!

酒盅在他手上被捏得粉碎,碎瓷扎破了他的手指。

“大公主今儿是不是也会来?”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

小二的话顺着一条细细的黄铜管道,传到了隔壁的包厢,清晰的仿若近在咫尺。

不止是说话声,就连龚海捏碎酒盅的声音,顾知灼也是听得一清二楚。

顾知灼从前也来这里看过几回戏,她一直都以为包厢的隔音很好,只要关紧了隔扇门,连戏台上的铜锣声都能隔绝,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机关。

沈旭只是转了转墙边的一条铜管,隔壁的一举一动就全传了过来,而且还是单向的。

她问道:“瑟瑟是谁的人?”

瑟瑟就是让龚海和昭阳公主争抢不休的那个青衣。

“晋王。”回答的是谢应忱。

“啊?”顾知灼有些意外道,“我还以为……”

香戏楼是东厂的,她以为连戏班子里的也全都是东厂的人呢。

沈旭一脸不爽地把鱼腹上的肉夹到一个黄金小碟里,推给了猫。

“喵~”

猫嗲极了,小脑袋埋进小碟子里愉快地吃着。

沈旭掀了掀眼皮,冷声:“东厂还不需要以色侍人。”

谢应忱淡笑道:“晋王此人,惯会投机。”

能从一个小小的宗室子,走到如今的地位,晋王每一步走得稳稳的,稳扎稳打,没有出过任何差错。

“朝中不少人的身边都有晋王埋下的人,尤其是侍妾,舞姬,每年晋王都会给各府送几个瘦马。”

“送马?”

顾知灼歪了歪头,目光清澈极了。

谢应忱清咳了一下,说道:“美人。”

哦!懂了。

那些随随便便收美人的,被人埋了探子也是活该。

“晋王最初只是想把瑟瑟送到昭阳公主身边,谁想龚海也瞧上了。”

谢应忱尽量说得简单些,实在不愿让这些腌臜事污了她的耳朵。

在晋王看来,一颗棋子能吊住两个人,算是意外之喜,戏子不过就是个他花了大价钱养的奴,谁得了都不重要。

铜锣声响,戏开场了。

顾知灼拿出罗盘,把玩起来。

“禄存入命宫。龚海是官运享通,财富荣华命,直到现在也是!”

顾知灼曾给龚海算过几次,都是一样的结论,在他被停职后,命宫也同样没有任何变化。

若是像上一世那样,龚海确实会一直风光下去,他会投向谢璟,进而把京中三大营交到谢璟的手里。

沈旭突然问了一句:“你信命?”

“不信。”

沈旭嗤笑一声,似乎在说:撒谎。

顾知灼:“骗你是小狗。”

谢应忱把剥好的松子推给了她:“慢慢吃,我再给你剥。”

沈旭:“……”

他疯了,才会和他们合作!

顾知灼吃着松子,靠在隔扇窗上,听着下头咿咿呀呀的唱曲声。

青衣的身段极佳,优雅地甩动着水袖,他的头微侧,露出了半边绝美的面庞,顾盼间,妖媚惑人。

一折戏罢,在一阵叫好声中,隔壁的包厢传来了一声:“瑟瑟!过来。”

青衣垂下了水袖,他眼睑低垂,身上带着一种萧瑟的意味,缓步从戏台下来。他的脚步极慢,似是很不甘心,又慢慢地走上阶梯。

任谁看着都能够感觉到他的迫不得已,又不得不从。

不少人的目光都跟着他走到了二楼,停在了一间包厢前,紧接着,一双手把他一把拖了进去。

“啊——”

隔扇门阻挡住了溢出的惊呼声。

再受人追捧的戏子,也只是个戏子,而戏子只是贱籍。

大堂里在静了一瞬间,又起了一些悉悉索索的响声:“听说大公主这两天天天来。”

“大公主昨日说了,瑟瑟是她的人。”

“公主和驸马也许是商量好了,一人一天,咱们平头百姓就别多嘴了。”

“……”

低语声断断续续,很快铜锣再响,悠悠的丝竹声中,第二折戏开唱了。

这出戏共有四折,花旦柔曼婉转的音色,让戏客们很快就沉溺其中,忘记了其他。

“龚海是不是在这里?!”

一个利尖的女音蓦地响起,第二折戏堪堪过半。

戏客们惊了一跳,全都下意识地看向外头,大公主昭阳气势汹汹地跨过门槛,声音傲慢嚣张到让人生厌。

昭阳的乌发盘成了一个堕马髻,娇艳的红唇傲气凌人,十来个侍卫拱卫在她身后。

刚刚还在谈论大公主,大公主就来了,众人不由面面相觑,还有人下意识地看了看二楼。

“公主。”

掌柜亲自迎了过去。

昭阳是常客,也从不掩饰自己公主的身份,在称呼上自然就没有避讳了。

“瑟瑟今日几折戏?”昭阳微抬下巴,冷声问道。

“一折。”掌柜的搓着手道。

“人呢?”

“龚爷把他叫走了。”

昭阳咬牙切齿。

瑟瑟让戏班子里打杂的小丫头来向她求救,她才知道龚海竟然还不死心。

从前,她碍着龚海握有兵权,又是父皇的心腹宠臣,不得已只能把瑟瑟让给他,但是现在,龚海都被停职了,一个没有官职又遭父皇厌弃的糟老头,居然还要跟她抢?!

她声音更冷了:“本公主说的话,看来你们都没放在心上。”

“大公主,哪能啊,龚爷小的们也是得罪不起的……”

“砸了!”

她冷漠下令,侍卫们立刻一拥而上,噼里啪啦地掀着桌子。

“哎哟,别砸了,别砸了!”

掌柜和小二们想拦又不敢拦,急得团团转。

丝竹声停了下来,戏子们手足无措地站在戏台上。

“不许他们走,全给本宫睁大眼睛看看,龚海没用了,他翻不了身的!以后谁还敢为了这糟老爷跟本宫做对,就别怪本宫不客气!”

砰!

二楼一间包厢的隔扇门被人从里面一脚踹开,龚海阴沉着脸走了出来,浓妆未卸一身戏服的瑟瑟站在他的身边。

昭阳公主仰头看过去,从她的角度只看到瑟瑟低垂着眼帘,他眼角的妆已经花了,似是被泪水浸透。

龚海阴侧侧地笑道:“大公主好兴致。”

“大公主您可别忘了,我是您未来的驸马,如今也只是停了职,皇上没说退婚。”

龚海目光阴森的注视着底下的昭阳,冷笑连连:“一个停了职,遭厌恶的‘糟老头’,皇上还是指给了您为驸马,您说说,您又算什么东西。”

昭阳:“你!”

“命盘变了。”

顾知灼饶有兴致盯着走廊外头,眼角的余光落到了她的罗盘上。

龚海的命格变了。

“离卦入西北,意为绝命。”

第102章 第102章【VIP】

昭阳抬首盯着龚海,红唇紧抿,姣好的面容因为愤怒而显得扭曲。

砰砰砰!

侍卫们横冲直撞,把大堂里的桌子掀翻了一半,盘子碗碟散落一地,碎片飞溅,诺大的戏楼大堂里一片狼藉。

有人吓得想走,刚到门口,就被持剑的侍卫拦下了。

两个壮硕的侍卫立在那里,手中的佩剑微微出鞘。

香戏楼是京城最大的两个戏园之一,除了普通百姓外,也会有不少勋贵朝臣去听戏,他们大多会坐在二楼的包厢。

昭阳再蛮横,也不会到处得罪人,见大堂差不多砸了一大半,她素手高举,示意侍卫们不用跟着,然后用力一振袖,径直上了楼梯。

她脚步很重,气焰极其高涨。

昭阳踩在二楼的走廊上,怒目相视:“龚海,把瑟瑟还我。”

“大公主,你我大婚就在下月,皇上许诺过,大婚后,您不许再住公主府。”龚海带着瑟瑟主动朝她走过去,轻慢地抬臂搂着她的肩膀,“我们以后就是夫妻,有什么话不能在床帐子里好好说呢,您说是不是?”

“大公主。”

最后这句“大公主”充满了嘲讽。

昭阳厌恶地一把推开他的手,白皙柔嫩地手掌在他脸颊轻拍了两下,又“啪”的一巴掌挥了下去:“本宫就算被父皇厌弃,也是公主,是皇女,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连本宫的人都敢动。”

“瑟瑟,你过来。”

瑟瑟眼帘微抬,未语先落泪,微颤的长睫似是含着无尽的委屈。

瑟瑟算不上昭阳的面首里最俊美的,但却最柔顺的,最会伺候人的。他又满心爱慕着她,对她一心一意。本来昭阳都想过,就算是日后厌了,也不送人。

没想到,龚海非要来和她争。

明明是她先看上的!

从前,龚海是父皇宠臣,位高权重,她争不过,只能在最稀罕的时候把瑟瑟拱手相让。

而现在,龚海都自身难保了,竟然还敢跟她抢瑟瑟!

这如何能忍!?

昭阳把瑟瑟拉了过去,扬起下巴说道:“龚海,瑟瑟是本宫的。你以后若再染指,休怪本宫对你不客气。”

龚海抚过自己的脸颊,狭长的双眸充满了戾气。

昭阳从鼻中溢出一声轻哼。

“听话些,还能让你在本宫身边当条狗,否则……”

话音未落,龚海一把掐住了她细嫩的脖颈,怒火攻心中,他的手掌用了极大的力道,掐得昭阳脸孔发白,她用双手去掰他的手掌,双脚无意识地往退,后背撞在二楼的勾阑,半身吃力地向后弯着。

大堂里的客人们惊呼连连,侍卫们脸色大变地往二楼跑。

吵吵嚷嚷的声响也惊动到了包厢里的客人,有人探头张望。

龚海的脸上阴晴不定,眼底闪动起浓烈的杀意。

他龚海只是被停了职,她就认定了自己没有翻身的机会了?蹬鼻子上脸的想让他难堪。好啊,很好!

“爷,不要!”

瑟瑟扑了过来,跪在地上,拉住了龚海的手臂。

“别这样……”

他双目含泪地向他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公主她……您不要这样。”

现在连一个戏子都觉得自己翻不了身,只能屈从公主了?

呵。

龚海冷笑着放开了手,喝斥道:“谁敢动?”

龚海统领禁军十数年,威望尤在,宫中的侍卫都是从禁军出去的,他一个眼神扫过去,他们不禁面面相觑,犹豫着止步不前。

瑟瑟跑向昭阳,扶着她忧心道:“公主,您没事吧。”

“公主,奴只是一个戏子,蒙公主喜爱,已是万幸了。”

瑟瑟依偎着昭阳,他自幼练的功夫,身段极柔,说话时也有如在唱戏一般语调婉约,含情脉脉。

昭阳捂着喉咙,止不住地咳着,咳得眼泪四溢。

龚海。

龚海!

“奴不愿您再为奴受累。”瑟瑟柔弱无骨地靠着她,媚眼如丝道,“公主,您待奴的好,奴是知道的,奴若是……下辈子再来报答您。”

他的每一句话,他每一个顾盼,都惹人生怜,让人恨不得把拥入怀中。

公主府的面首都走光了,空荡荡的的府邸,只有瑟瑟还在等她。

昭阳拉住瑟瑟的手腕,姣好的面容因愤怒而有些扭曲,沙哑着声音叫道:“龚海。君尊臣卑。瑟瑟是本公主的人,不是你该惦记的。”

龚海面不改色:“大公主,您若是喜欢瑟瑟,待咱们大婚后,送给您也无妨。”

“现在,不行!”

他可以送。

但是,他绝不允许有人跟他抢!

四下静若寒蝉。

顾知灼用掌心托着下巴,靠在隔扇窗上。

看似是在争美人,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两人不过是在争一口气。只是能争成这样,除了两人心性如此,也是有人在其中挑拨搅弄的缘故。

顾知灼吃着松子,饶有趣味。

龚海和昭阳本就不和,因着一纸婚约相互厌弃,偏偏性格还格外相似。

这个瑟瑟看似柔弱无助,但一字一句全都是在挑动两人的情绪。

“喵呜。”

沈猫跃到了她的膝上,用毛绒绒的小脑袋拱她,催促地唤了一声。

顾知灼敷衍地揉了揉。

沈猫很不满意,小肉垫不住地扒拉着她的手,见她不为所动,又两脚直立着攀上她的肩膀,拿湿漉漉的小鼻头蹭她的下巴。

好啦好啦,好痒。

顾知灼咯咯笑着,把它抱起来一顿猛蹭,蹭得猫心大悦,满足地眯着眼睛。

“大胆!”

“放开他!”

猫吓了一大跳,金色的猫眼瞪得圆圆,瞳孔竖成了一条直线。

它的两只前爪扒在窗橼上,突然发出了一声兴奋的短叫。

“喵!”

顾知灼的目光跟着移了过去,龚海正紧抓着瑟瑟的手,拉着他往楼梯走。

昭阳脸色极差地叫喊道:“来人!拿下他。”

侍卫们在楼下形成了一个包围圈,长剑纷纷出鞘,指向龚海的方向。

“爷。”瑟瑟吃痛轻呼,“都是瑟瑟的错,瑟瑟和你去。”

他声音凄凉,雾蒙蒙的眼底满是迷离。

“爷,您别因为瑟瑟迁怒公主。”

龚海满不在意,冷笑连连。

昭阳捂着自己的脖颈,那种仿佛快要窒息一样的绝望萦绕在她的心头久久不散。

她得宠的时候,谁敢这么对她?!

四周不少包厢都打开了隔扇窗,昭阳甚至能感觉到,周围一道道的目光仿若尖刺一样投诸在她的身上,刺得她浑身都痛。

侍卫们已经把大堂砸得七零八落,底下的那些贱民也都在看着她,等着看她的笑话!

她大张旗鼓的来,最后若任由龚海当着她的面把瑟瑟带走,她这辈子都会抬不起头来。

瑟瑟扭头看向她,含情目泪水涟涟,又艰难地回首,被拉着走下了一格楼梯。

“站住。”

昭阳一声高喝,拉扯着喉咙生生地痛。

倚栏而立的昭阳突然快步冲了过去,在龚海的后背用力一推。

龚海促不及防,或者说,完全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做。但他毕竟是练武之人,反应极快地拉住了扶手,瑟瑟眼泪汪汪地扑向昭阳,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悄悄地伸出了腿。龚海还未站稳,被突然一勾,这一下整个人彻底失去了平衡,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哇哦。”

顾知灼和猫头靠头,一同扒着隔扇窗,两双眼睛一模一样,灿若星光。

猫竖着耳朵,兴奋地背毛都竖了起来,身后的麒麟尾疯狂摇摆。

“你也发现了,对吧?”

“喵呜!”

猫兴冲冲地往前一扑,被顾知灼眼明手快地一拦一拉,搂进了怀里。

嘘。

顾知灼对猫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昭阳没有回首,她正站在楼梯口,低头往下看。

“公主。”

瑟瑟扑了她的怀里,目含期盼:“您救了奴。奴这辈子都会听您的话。”

他明明比她高,但因为身形纤瘦,腰细腿长,哪怕用双臂环抱着昭阳的腰,也有如小鸟依人一般。被这双饱含爱意的目光注视着,昭阳一刹间的惶惶也都抛到了脑后。

“莫怕,本宫会护着你的。”

瑟瑟靠在她身上:“可是,龚爷说,以后您不能住在公主府了,那会不会……”他说着,不禁全身颤抖,红唇发白,“就算不是奴,若是公主身边其他的哥哥们,是不是也会遭罪。”

“他敢!”

“公主,奴不怕,只要能在您的身边伺候,奴会忍下去的。”

昭阳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又一次腾腾燃了起来。

她沿着楼梯走下去,龚海躺在地上,似是摔折了腿爬不起来,他用手肘支撑着身体,狠狠地瞪向昭阳,目光中的狠辣仿佛要把她剥皮生吞。

昭阳同样也是目含怨恨。

父皇肯定不会收回旨意的,而且父皇说到做到,十有八九怕是真会逼她住在龚府,和龚海日日相对。

龚海此人荤腥不忌,若是又瞧上了她的人……

不对,以他们现在这样撕破脸的架式,龚海肯定会故意来恶心她的。

既如此,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昭阳缓步走到龚海身边,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满恶意和欢畅的笑,狠狠地一脚踩在了他的胯|下。

“啊!”

龚海的腿折了,根本没法躲,胯|下剧烈的疼痛让他控制不住地惨叫出声。

昭阳用绣鞋的脚后跟碾了碾。

“啊啊啊!”

大堂里所有的男人都看呆了,他们下意识地夹紧了双腿,往后退了退,又退了退。

昭阳抬起脚,嫌弃地看了一眼绣鞋上头的血渍,在地上擦了擦。

“啊啊啊!”

龚海还在惨叫,他双手捂住胯|下在地上打滚,短短数息,鲜血把他的裤子染红了,血顺着地面蜿蜒流淌到了侍卫们的脚下。

侍卫们看愣了神,一个个目光呆滞。

“呵。”

昭阳发出了胜利者的冷笑。

“如此,甚好。”

她半蹲下身,丝毫不介意胸口裸露在外的大片雪肤,她红艳的双唇弯起,居高临下地说道,“反正你都这把年纪了,以后当个公公服侍在本宫身边,本宫自会让你坐稳驸马的位置。你要是听话,本宫也可以生一个孩子给你。让你死后也有人祭祀,供奉香火。”

昭阳其实后来也想过,父皇恼的是自己嫁到陆家这么多年也没生个孩子,以至于他处处受制,所以,她这次会吸取教训,生个孩子。

至于孩子的爹是谁不重要,反正跟龚海姓龚就行了。

龚海的惨叫声响彻了整个戏园子,让人光是听着就毛骨悚然。

二楼包厢里的人也陆续闻声而动,出来看个究竟。

龚海和昭阳都不是什么好相于的主,本来谁也不想招惹是非,以为他们不过如从前一样,吵吵几句就完事了,谁能想到会吵成这样。

顾知灼探出了头,从她的角度也就看到龚海摔下楼梯,楼下又发生了什么?

这惨叫声不太像仅是折手断脚。

“出去看看?”谢应忱俯身在她耳边道。

“喵呜!”

沈猫嫌他靠得太近,不开心地拍了他一巴掌,跳下去跑远了。

可以出去看吗?顾知灼抬眼,不少人正靠在勾阑往下看。

咦?

“是谢璟。”

谢璟和季南珂是从隔了他们三个包厢的地方出来的,谢璟看了一眼后就要下去,让季南珂轻扯了一下衣袖。

“督主,我可以出去吗?”

客随主便。顾知灼坐在了这里,总得问问,她出去会不会影响到沈旭。比如说被发现沈旭和谢忱应之间私下里见面什么的。

沈旭对外头的动静没什么兴趣,掀了掀眼皮道:“想去就去。”

他都这么说了,顾知灼当然也不会拒绝,兴冲冲地起了身。谢应忱打开隔扇门,与她一同走了出去。

沈旭摸着猫油光水滑的皮毛,猫的耳朵一抖一抖的,小脑袋不安份地转来转去。

“你想去?去吧。”

“喵呜!”

猫兴奋地从他膝头跳下,四肢飞跃地跑了出去,快得就像一道黑色闪电。

沈旭:“……无聊。”

沈猫追上了顾知灼,往她的怀里一跃,麒麟尾从她的手中垂落,有一搭没一搭的摇着。顾知灼低头看着下头,龚海在不住地呻吟着,胯|下还在流血。

四周的戏客们惊魂不定,窃窃私语。

“公子,他伤哪儿了?”

谢应忱:“……”

龚海痛得脸色煞白,冷汗浸湿了全身。

“救……”

他口中发出呻吟,混沌的双目充满怨恨地盯着昭阳,眼角的余光忽然瞥到了一双熟悉的凤目。

是她!

顾知灼今天并没有戴面纱,眉眼如画,眸色灵动,一如那天在天熹楼时见到的一样。

而再上一次,他亲眼看到她在这里救活了濒死的宋首辅。

她能救他的!

“救我……”

龚海无意识地向她伸出了手,嘴唇轻动,声音极其微弱。

顾知灼没有听到,但看懂了他的口型。

她启唇道:“有没有人教过您,得罪谁都不要得罪一个能起死回生的神医,要不然,等到日后快要死的时候,就没人救您了。”

龚海呆了一瞬。是了,在天熹楼时,她的确是这么说的。

他以为自己不可能有这么一天。

但现在,仿佛是命运对他的嘲笑。

“瑟瑟,我们走。”

昭阳香肩半露,当着他的面,得意地挽上了瑟瑟。

“公主,请您过来,好不好。”

龚海放柔了声音,虚弱地唤道。

这还是第一次见他服软的样子,昭阳的脚步一顿,回身看了过去。

“公主,我有话想说,想求……”

“说吧。”昭阳高高在上的看着她。

也不知是不是太虚弱了,昭阳就见他动着嘴唇,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公主,我错了……”

昭阳走过去一些,又不知不觉地低下身,傲慢地说道:“你要是乖乖认错,以后识相些,本宫说话还是算话的。”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昭阳双目瞪大着捂住小腹,往后倒了下去。

她的腹部插着一把利刃,鲜血顺着她的指尖汨汨的往外流。

第103章 第103章【VIP】

瑟瑟的浓妆掩去了脸上的神情,但难掩眼中的慌乱。

他的任务只是让大公主亲手毁了龚海,可是,现在大公主也被刺伤了,该怎么办……

“公主!”

侍卫们惊呼着扑了过来,挤开了瑟瑟。

还在二楼的谢璟也是脸色发白,急匆匆地往下冲,在和顾知灼探肩而过时,他的脚步停了一瞬,仿佛在说:你怎么也在?

但显然他也顾不上想那么多,快步就走。

季南珂也跟着朝顾知灼看了过来,目光左右挪了一下,停留在了谢应忱的身上。

这个人是?

上回在镇国公府时也远远瞥到过一眼,当时她只当是客人,并没有在意。

季南珂住在镇国公府,哪怕再深居简出,也是知道皇帝另行给顾知灼赐了婚,赐的就是前太孙。

两人的姿态十分亲昵,难道他就是谢应忱?

这和季南珂原本想象中样子的截然不同。

他在凉国为质多年,身体孱弱。季南珂本以为为质的经历会让他敏感多疑,性情阴沉。孱弱的身体又让他形如枯槁,面青如鬼。可是,万没想到竟会是如此一个神仙俊朗的人物,目光坦荡,气度不凡。相比起来,谢璟多了几分孩子气,有一种似是在蜜罐中长大的天真。

季南珂手指蜷缩,指尖隐隐有些发白,难怪顾知灼会这样爽快地放弃了和谢璟的婚事。

这么说来,并非是因为谢璟喜欢上自己的缘故。这样也好,自己对她的最后一丝亏欠也不存在了。

“大皇姐!”

“大皇姐!!”

谢璟高声大喊,声音里满是惶惶不安。

季南珂加快脚步也跟着下去了。

昭阳的小腹上插着一把匕首,这一刀捅得极深,整把匕首全都没入到了她的腹中,只留下了手柄还在外头。

血不住地往外冒,看似流血不多,但若是把匕首直接拔出来,肯定会止不住血,但若不会拔……

昭阳艰难的喘着气,瞳孔渐渐失去神采。

“顾大姑娘!”

季南珂仰起头来喊道,“听说你会医术,还请过来为大公主诊治。”

周围的人全都顺着看了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抱着狸花猫的少女,她站在二楼的勾阑前,似笑非笑地往下看。

“不要。”

“就算你与大公主不和,可做人不能见死不救!”

“你先问问你身边的三皇子殿下,敢不敢让我救。”

季南珂回首,顾知灼精通医术在香戏楼救了宋首辅的事,是谢璟告诉她的。

谢璟犹豫再三,他很想说,他信她。

可是,大皇姐几次三番的欺她在先,她真会尽心尽责的救吗?就算她尽心尽责了,若是大皇姐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是不是还得责怪她没把人救活,怀疑她根本没用心?

这么一想,对于顾知灼来说,救人对她都只有坏处没有一点儿好处,以她现在这种恶劣的性子,自己敢开口让她救,她就敢让自己跟大皇姐一样躺在这里。

谢璟一见她就犯怵,当机立断道:“去叫大夫。”

“殿下?”季南珂不理解,“顾大姑娘会医,为何舍近求远。”

“珂儿你不懂,一会儿我再与你说。”谢璟随意敷衍了她一句,又接连吩咐道,“再去把太医叫来,我记得刘太医今天休沐,他府上离这儿近,直接去府上找。快!”

“其他人,全都不许出去。”

侍卫们纷纷冲出戏楼,这一回,他们谁也不敢再耽搁。

大公主遭刺,若是能活,他们这些贴身侍卫最多也就是打上几板子,革了差事。

若是没了,他们护主不利,必是死路一条,甚至还会迁累家人。

戏园子里头乱得不成样子,季南珂双眉颦蹙,谢璟年纪不小了,做事还是一样的毛躁,这个时候把人都留下做什么,岂不是添乱。

为什么顾知灼能这样气定神闲。

明明她性子急躁,倔强不认输。若是换作从前,自己方才的那席话,必会逼得她下来救治大公主。

她说自己身魂不一,难道,顾知灼也是身魂不一之人?!

这个念头一起,季南珂顿时目露寒芒。

顾知灼低头只看罗盘。

离卦入西北,意为绝命,会横生意外,事事不利,有血光之灾。

龚海命格的变化,也就意味着,谢璟会失去一个最重要的助力,进而失了掌管军政的天大良机。

在少了镇国公府庞大气运的支撑,季南珂自身的气运在渐渐衰败,她这个天命福女,如今看来已经给不了谢璟多少福泽了。有些事,应该也可以开始动了,比如季氏和顾琰……

命已定。

没什么好看的了。

“公子,我们吃饭去,有个玫瑰鱼脯特别好吃。”

“你看着猫,别让它跟我抢。”

下头响起乱糟糟的脚步声和气喘吁吁。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香戏楼所在的大街上就有医馆,没一会儿侍卫就带来了大夫。

大堂中的惨像把大夫都惊了一大跳,赶紧抱着医箱跑了过去。

他左搭搭脉,右搭搭脉,满头大汗,很想说自己救不了。可是听着他们又是殿下,又是公主的叫,不想用全都是贵人中的贵人,他只能尽力先止血,把命吊着。好在没一会儿,太医也赶了过来。

大街上的百姓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哪怕谢璟勒令戏楼里的人不准离开,也照样挡不住风言风语,一道道弹劾折子飞到了皇帝御前,他焦虑地来回走了几圈,索性微服出宫。

昭阳已经被挪到了公主府,龚海伤得更重,谢璟把他也一起带到公主府,这样太医就能一直守着不用两头跑了。

听说皇帝到了,谢璟立刻出去迎。

“昭阳怎么样了?”

“父皇,太医说若是能熬过今晚,许是还能活命。龚大人就……”谢璟有些难以启齿地说道,“龚大人暂无性命之忧,但以后……与宫中的内侍无两样。”

皇帝无力地揉了揉眉心:“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人弹劾你大皇姐仗势欺人,骄奢淫逸,是不是真的!?”

谢璟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

当时在包厢的时候,他听了季南珂的劝。珂儿说,大皇姐毕竟是他的姐姐,他不能帮着龚海“欺负”亲姐,可若是帮着大皇姐,就会彻底得罪了龚海。哪怕龚海真的会被罢职,可是,龚海也手掌了禁军这么多年,在军中相当有威望,和不少朝臣武将交好,为了一个戏子得罪他,对谢璟的前程不利。谢璟当时想想也是,就没有出去。

现在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支吾着说道:“儿臣想,此事过于难堪,若儿臣再出去,不管是劝和还是把两人拉开,都会让人瞧皇家的笑话。儿臣本以为,他们也就争吵上一两句。”

他小心地看着皇帝的脸色,声音渐轻:“大皇姐和龚大人从前就在抢过那个戏子,京里上下都知道。”

“没想到大皇姐会把龚大人推下去,还、还踩了他的、他的……”

谢璟低着头,愧疚道:“是儿臣遇事失了妥当。”

“那个戏子呢?”

“戏子……儿臣没把他带来。”

其实是大皇姐昏迷前叮嘱了他不许把瑟瑟交出去,他还挺怕这姐姐的。

皇帝脸色沉沉,什么话都没说。

他去看了昭阳和龚海,一直等到三更,太医终于说昭阳捡回了一条命,但是匕首捅穿了胞宫,日后难有子嗣。而龚海的伤要更重一些,宫中的内侍大多是年纪尚幼就净了身的,伤口相对来说能恢复的更快些,但龚海已经五十几了,哪怕没有性命之忧,也是连连高烧。

皇帝简直焦头烂额,眼看着快要上朝了,还是让人宣来了沈旭。

东厂的眼线遍布京城,从沈旭那里得到的答案更加的准确和详细。

皇帝再不愿意承认,也终于确信自己的女儿还真就蠢到这种程度,为了一个戏子,还明目张胆地打砸戏园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蠢货。”

再蠢也是他的亲闺女。他的第一个孩子,虽说出生时他遗憾过是个女儿,不然就是先帝的长孙了。可是,也是他从小小的一团看着长大的。

从公主府走出去,皇帝沉默了良久,突然来了一句:“阿旭,你说朕该怎么办。”

不能不罚,但怎么罚。

龚海伤得更重,而且还伤在那种地方,又是昭阳先动的手,若把龚海拿下关进诏狱,连皇帝都觉得自己有些亏心。

众目睽睽下,皇帝再偏心也不能把罪过全推给龚海。

但凡昭阳挑个偏僻的地方撒野,自己还能护她一两分。

“皇上。让大公主早日完婚,您看如何?”

沈旭轻描淡写地开口了,皇帝神情顿时冷了下来,寒目落在他的脸上。

“皇上,是大公主先伤人,您舍得罚吗?”

沈旭并无丝毫的惶恐,他长睫轻颤,慢慢往下说道:“龚大人虽伤了大公主,但也情有可原,皇上您能罚吗?”

“龚大人在禁军十几年,禁军上下以他唯命是从,皇上若是强行将其入罪,龚大人必会心生怨怼。”

皇帝暗自叹了口气,目光没有那么严厉了。

他是微服出来的,没有用龙撵。

他上了马车后,对沈旭道:“你也上来。”马车宽敞舒适的很,七八个人也坐得下。

沈旭撩开袍子的下摆,抬步走了上去。

待坐下后,他接着说道:“龚大人膝下尚无子嗣。”

龚海的嫡妻前前后后娶了三个,连一根苗苗都没有留下,现在又被昭阳踩断了子孙根,换谁都想掐死那丫头。龚海不能重罚,不然说不定会逼着他造反。这么一想,皇帝默默地点了点头。

沈旭主意还真是最好的主意了,让昭阳早点嫁过去,彻底关在府里解决,免得流言蜚语不断。若是两人能和好,好好过日子倒也罢了,日后让龚海从近支过断一个孩子也算承袭了香火,若是还这么打打杀杀,就当……

皇帝把心一横,就当自己赔了一个女儿给他。

和江山稳固比起来,其他都不重要,大不了自己多陪嫁几个侍卫给昭阳,打起来不会吃亏。

“就以冲喜的名义,让他们早日完婚。公主府风水不好,于大公主养伤不利,大婚后就让大公主住进龚府。”

“龚海刺伤公主,以下犯上,念在其有功的份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阿旭,等大公主嫁过去后,你让锦衣卫封了龚府,把他们二人圈在府里。”

阿旭说的极是,龚海在五军都督府太久了,久得已经可以让禁军唯他命是从。把他圈禁起来,哪怕他再有三头六臂,等时间久了,他在禁军的影响力自然也会慢慢消失。

自己免了他刺杀公主的罪,还赔给了他一个公主,谁也不能说自己在卸磨杀驴。

李得顺沉默地跪在一旁。

皇上这个人素来冷心,哪怕从前大公主再怎么宠,也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没了皇帝的撑腰,又不许大公主回公主府,她把龚大人伤成了那样,这日后……”

李得顺简直可以想象,龚府以后的日子会有多“热闹”。

皇帝揉了揉眉心:“如今五军都督府左提督的位置空了下来,谁能接任。”

“皇上觉得晋王世子如何?”

“启云?”

谢启云把好好的西疆弄得一团糟,现在都到了官逼民反的地步,他有什么能耐任左提督?

“皇上,恕臣直言。”沈旭音线轻缓,带着一种蛊惑,“世子远在西疆,对于晋王,您失了制肘。这几年来,晋王一直拒绝让世子调回京城,而如今,有外忧,又有一个这么好的差事空着,晋王一定会动心。您能把西疆收拢在手。再者,换了总兵也能平息民乱,一举三得。”

皇帝的手指轻叩着腰间环佩,喃喃道:“……朕想想。”

沈旭对皇帝了解甚深,他这么说,就表示他动心了。

也确实,皇帝动心了。

他坐到金銮殿的龙椅上后也一直在考虑这件事。

今日朝事一是弹劾大公主和龚海,朝臣们义愤填膺,纷纷要求严惩,而等到皇帝把自己的意思一说,满朝皆静,像是被惊傻了,没人再提出异议。

皇帝小松了一口气。

还好听了阿旭的,不然今天有得好吵了。

皇帝着礼部三日内筹办婚事,务必让大公主尽快嫁过去。

而第二件事,自然是为了西疆。

没两句后,朝上又吵作一团,纷纷要求晋王世子自刎以平民愤。

民愤不平,西疆难安。

于国于民,晋王世子都该以死赎罪。

晋王的脸白的可怕,他不时地去看站在最前头的沈旭,终于,沈旭开恩地朝他淡淡颔首。

晋王高悬的心放了下来。

“晋王。”皇帝开口唤道。

“是。”

晋王往殿中走了一步,他的眼眶黑沉沉的,似是许久都没有合过眼。

皇帝目带沉思,谢启云是晋王唯一的嫡子,晋王待他,就跟自己待璟儿的心一样,寄予厚望。若是自己逼着他非让世子以死谢罪,为了保下世子,晋王定是又会拿出“那件事”来威胁自己。

自己的纵容已经养大了晋王的野心,把世子调回京城,让他们一家子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方能制肘。

皇帝轻抬手,待殿中静下来后,启唇缓缓道:“谢启云在西疆多年,功劳不扉,就把他调回京城任五军都督府左提督吧。”

晋王一喜,若非不能表现的太明显,他恨不得立刻去向沈旭千恩万谢。

他快被逼得走投无路,没想到,竟然真的办到了。

“皇上,不可!”

立刻有人出声反对。

世子谢启云在西疆肆意妄为引发民愤,皇帝不但不罚,还让他回京后占了一个这么重要的位置,如此,实在不公!

不需要皇帝说什么,所有反对的声音都被晋王一党连番压下。

晋王是存了势在必得之心,不但句句驳斥,还翻起了旧帐。

兵部左侍郎反对。

他就弹劾兵部左侍郎不孝,任其嫡母夏无冰,冬无炭,受下人作践,摔断了腿后缠绵病榻不起,无人伺候,满身褥疮。

左都御史说不。

他就骂其与庶母私通,父子共妾,违天悖理。

果然。谢应忱眼帘低垂,晋王这些年送了各府不少的美人,手中也握着不少人的阴私。他不动还好,一动起来,能把朝堂翻个底朝天。

原本晋王十分小心,这些把柄不会轻易动,如今为了谢启云他也顾不上了。

反对的声音渐轻,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把柄落在晋王的手上。

首辅刚要出声,谢应忱向他摇了摇头。宋首辅迟疑了一下,终究把话咽了回去。

朝上诡异的沉默了,噤若寒蝉。

皇帝坐在龙椅上,尽览无疑:“着晋王世子谢启云回京,至于西疆总兵一职……”

晋王还记得自己答应过沈旭什么,连忙开口道:“皇上,阿乌尔城守备姜有郑,曾于太元二十年在巴勒亥城任千总,在凉国犯境时死守城门不开,保下一城百姓。如今西疆民愤四起,姜有郑深受百姓信任,由任其接任总兵,最为妥当。”

皇帝的目光沉了沉,化作了一个字:“准。”

“命姜有郑为西疆总兵,自此后,西疆不再设监军。传朕旨意,让姜有郑率兵清剿凉人。”

一连串的旨意纷纷下达。

宋首辅出列,禀了第三件事:“皇上,青州八月会有地动……”

皇帝板着脸,唱斥道:“惑众妖言,不许再提。”

什么白日青雷,暑天冰雹,现在又是青州地动,不过是想说他这个皇帝不仁,引起上天不满!

“皇上,此番地动会祸及十数万人的性命……”

第104章 第104章【VIP】

真烦。

皇帝板着脸,起身道:“退朝。”

啪!

净鞭声响。

山呼万岁后,朝臣们陆续离开,宋首辅在原地站了许久,心底的失望又浓重了几分。

这些日子,每每说青州地动,皇帝都会大发雷霆。

宋首辅其实也是知道些原因的,当年先帝还在世,国师尚未羽化。国师就曾说过,若继位之君失德,国必有大灾。当时没有人在意,毕竟太子贤明、仁德举世皆知。

“宋首辅。”

宋首辅抬首,见是谢应忱,他拱了拱手,自然而然地与谢应忱一同走出金銮殿,沿着高高的云龙阶石往下走。

“宋首辅,我也不拐弯抹角了。”谢应忱直言道,“在凉州开养济院,你看如何。”

“养济院”这三个字让宋首辅的脚步略一停顿。

这是废太子曾经提出过的,就在先帝驾崩前一年。

废太子当时说,大启地大,各州各地都有无力为生之人,应在各县开立养济院,由国库拨款,用以安置鳏寡孤独残,和被丢弃的孩童。也可在出现灾祸时,对全民加以救济。废太子曾与内阁商议过很多次,逐渐完善了养济院的章程,可惜最后还没来得及实施,他就成了废太子,养济院的事也就此耽搁下来。

“先在青州各地开设养济院,哪怕没有地动,对朝廷也无太大影响。”

“若是八月地动,养济院可以立刻启动,赈灾救济。”

顾知灼说过,八月的地动会是本朝以来最严重的一次,祸及数十万人。

所以,谢应忱很急。

但是,这种毫无根据的推断和预判,除了首辅还信几分,其他人最多是将信将疑,尤其皇上格外排斥提前预警,宋首辅自然也会处处受限。

首辅思量片刻:“养济院倒是可行。”

只要不提地动,仅上折子开养济院,皇上多半会同意。

“只是,大公子您兴许不知,国库贫瘠,怕是出不了这个银子。”

依废太子当年的意思,在大启全国上下建养济院,至少需要拨百万两白银,哪怕如今仅在青州一地建,也得用上十数万两,朝廷如今国库存银只有不到七十万两,下半年的军资得从里头出,淮河建堤需要银子,西疆这次民乱也得拨出一大笔银子用作安抚。

谢应忱一眼就瞧出他在想什么,不紧不慢道:“立功德碑呢?”

“功德碑?”

宋首辅不知他是何意。

谢应忱解释道:“在养济院前立功德碑,鼓励当地富商捐赠米粮,达一定数量者,由朝廷将其名字刻在功德碑上,千秋万代受人瞻仰。”

宋首辅的心砰砰直跳。

若是真能刻上功德碑,受朝廷嘉赏,绝对会有不少富商动心。

迈下了最后一级石阶,宋首辅的表情更加认真,细细地想着谢应忱的提议。

谢应忱嗓音清润:“如今是夏收时节,富商们送上一些粮食,就能泽被子孙后代,何乐而不为。”

“夏收后,一直到秋耕,是农闲时季,朝廷提供一些口粮和少许铜板就能召来不少青壮年,朝廷需要付出的也只有一些砖瓦,木材,石块,就能把养济院建起来。不过,依我之见,把馒头之类固定的口粮改为一小袋米面。”

宋首辅一边听,一边点头。

寻常朝廷招募干活,一般都是一天给一到两个馒头,馒头放不久,大多当天也就吃完了,而若是换作等价的米面,他们或许会拿回家中存放,这样万一真有地动发生,这些米面说不定能救下一大家子的命。就算地动没来,米面也放不坏。

大公子连这些都考虑到,不可谓不周详。

宋首辅思忖道:“大公子,您一会儿若没有别的事……”

他想说,若是谢应忱没事的话,他们坐下来好好商议一下章程,要是能以最快的速度把养济院建起来,确实于目前来说,是一个解决之道。

话还没说完就被谢璟打断了。

谢璟还没有正式上朝的资格,仅仅偶尔会去旁听。今天没有旁观,他找宋首辅就只能在这里等着。

见宋首辅和谢应忱一起出来,谢璟的表情仅略微僵硬了一瞬,又迎上前去笑着和宋首辅打了招呼,彼此见过礼后,他迫不及待道:“宋首辅,我有一事想与你商量。”

莫非也是为了青州地动?宋首辅的神情和缓,三皇子殿下从前兴许有些不懂事,但人都是会成长的。他温声道:“不知殿下有何事?”

谢璟的眉眼间跳跃着欢喜:“是这样的,我想请夫人帮我去向珂儿提亲。”

宋首辅的微笑渐渐僵在了嘴角。

他要是没记错的话,皇上许了季家姑娘为三皇子的侍妾。一个侍妾哪里需要三媒六聘,还提亲?荒唐!

谢璟不是不懂,但他答应过季南珂,绝不会让她受委屈的,哪怕名义上是侍妾,谢璟也决定要按娶妻的礼制来,这样珂儿就能够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了。

他拱手,请求道:“还请宋首辅能……”

“璟堂弟,你晚了一步。”谢应忱含笑打断了他,“我已经请了宋首辅和夫人为我提亲。”

谢璟脱口而出道:“开什么玩笑,你提什么亲。”

“自然是去镇国公府,向顾大姑娘提亲。宋首辅刚刚已经答应我了,只能请璟堂弟另寻他人。”

这么说,两人是在商议提亲的事?谢应忱真是碍事,自己要提亲,他也要提亲。谢璟的面色多少有些不太好看,但终究还是没有多说什么,提了告辞。

“多谢大公子。”

宋首辅轻叹。

若是真让老妻去给一个侍妾提亲,自家往后怕是抬不起头来了。

谢应忱淡淡一笑,话锋一转,主动问道:“宋首辅,你以为谢璟如何?能当得起继任之君吗。”

宋首辅万没有想到他会主动出击,这一句话,吓得他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不由目露审视。

谢应忱毫不避讳地任由他打量,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对皇位的野心。

宋首辅沉默片刻,含糊道:“三皇子殿下年纪尚轻。”

谢应忱并不打算就此结束话题,再接再励:“首辅是认为,大启能等到他‘成长’?”

他在“成长”两字上落了重音,又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两人继续往前。

谢应忱语调平缓,仿佛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凉人觊觎中原之心不死,闽州倭寇频频进犯,江南前朝余孽鼓动赤焰教捧出了一个圣女妖言惑众。今年以来又是灾祸频频,淮河决堤,雍州大旱,接下来又要轮到青州地动。”

宋首辅低低轻叹。

三皇子确实让他越来越失望,哪怕三皇子不相信八月地动,朝堂诸事哪一样不紧急,哪一样不要紧。从来都没有听三皇子过问一句,直到现在,三皇子脑子里想的仅仅只有纳妾的事。

谢应忱的瞳孔深邃,低沉的语尾有一种无形的压迫力,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仿若一把重锤敲击在首辅的心头,让他有些心悸。

“在位之君,得位不正,引致天灾频频,上天示警。”

得位不正!?宋首辅暗道:谢应忱果然是在怀疑先帝遗诏。

谢应忱淡声道:“先帝曾称首辅你为国之柱石。六年前,首辅劝过我,当以天下为天下。”

“那么现在,我也想劝首辅一句,当以天下为天下。”

“选一个如当今一般不适合的继任之君,宋首辅,你对得起先帝吗?”

国之柱石?先帝真的这么说过!?

“先帝,老臣、老臣当不起啊……”

宋首辅压抑着哭腔,老泪纵横。

他赶忙低下头,不让人看到。

今上天资不足,他努力支撑着,想能再多帮衬几年,最好能够看到有一位有天赋,有贤德,有才干的继任之君,他死了都能含笑九泉。

三皇子岂止是天姿不足,他甚至都没有进取心,仿佛就是在坐等着被册为太子。

唯一一次有意拉拢自己,也是因为卫国公让他这么做。

而公子忱……

公子忱这已经不算是在拉拢,他明晃晃地在告诉自己:

臣服!

谢应忱回视着他,温和的目光仿佛能够勘破内心,宋首辅的双肩不由绷得紧紧的。

忽而他浅浅一笑,说道:“首辅,媒人一事,是我真心所请。”

宋首辅的身体放松了下来,长出了一口气,额头的汗珠密密麻麻的。

笑谈间,恩威并济。

宋首辅忙回应道:“好说。大公子挑了何时?”

“尚未选好吉日,过几日我亲自上门去请首辅与夫人。”

亲自上门。这意思宋首辅懂,他是让自己考虑清楚。

当以天下为天下……

说话间,两匹快马从午门疾奔冲了出去,带起的劲风吹得衣袂飞扬。

快马上的侍卫带着圣旨,八百里加急奔赴西疆。

不止如此,皇帝还飞鸽传书了一道密旨送去西疆,让姜有郑尽快代西疆总兵之职,平息民乱。

至于给昭阳的圣旨,是由李得顺亲自去传的。

昭阳刚一醒来,就听说自己马上得嫁给龚海,立刻大吵大闹的要抗旨,以致于还没有愈和的伤口被撕开,皇帝闻讯后,连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直接下令礼部别管什么伤有没有好,吉时不能错过,婚事办得又快又急,一顶花轿把两个人一起送进了龚府。皇帝还依言给了昭阳十个侍卫作为陪嫁。

紧跟着,锦衣卫在龚府的围墙边上又砌起了一堵高墙。

这一连串的事看得满京城瞠目结舌,大公主和龚海为了一个戏子闹成了如此两败俱伤的局面,简直比戏文里唱的还精彩。更有戏班子看准了良机,加快速度排起新戏。

说书先生的段子更是一个接着一个,茶馆里头热热闹闹的围了好些人。

琼芳出了趟门,替顾知灼去王家在京城的宅子问问,有无表少爷的传信,几时能到,又问了一下宅子里头冰的储量。回府的时候,看了好大一场的热闹,回来一一禀过后,还乐呵呵地拿出了两本话本子。

“大姑娘,这是坊间新出的,奴婢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

顾知灼拿过一本,哗啦啦地翻了几页。

话本子里写的是“前朝”皇女和“前朝”大将军,但有一段高潮是把昭阳和龚海在香戏楼里吵架的过程和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完全还原了一遍,一字不差。

写话本子的人当时肯定在戏楼子里!

琼芳欢快地说道:“奴婢还听说,这回赌坊大赚了一笔,说是他们俩谁都没抢赢,庄家全吃。”

“好些赔得只剩裤衩子的赌棍跑去了龚府门前,叫着喊着要他们还钱。”

“有趣极了。”

顾知灼轻摇团扇,笑得前仰后合,颊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大姑娘,”四时在廊下禀道,“东西都备好了,马车在仪门候着。”

“走吧。”

顾知灼拿起团扇出了门,晴眉折回屋里提了一个包布出来,琼芳把八仙桌上的食盒也拿上了。

顾知灼依然骑马,东西全都放在了马车里。

她心里痒痒的,出府后还特意从朱雀大街拐了过去,路上果然热闹,每座茶楼里都坐了好些人,说书先生的大嗓门子连她路过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什么“前朝皇女”爱慕貌美小戏子,欲毁婚私奔,“前朝大将军”爱而不得,甘愿自宫只为留在她身边。

什么貌美小戏子其实是大将军的青梅竹马,相见不相识。

什么大将军伤心而去,皇女追悔莫及。

精彩的连她都差点想进去喝上一碗茶。

这么稍微一耽搁,等到太清观的时候,已经将近午时。

暑天的太阳火辣辣的,骑马走这一路,顾知灼晒得身上滚烫。

一进太清观,正好遇上观主。

观主领着她去了后山的一个小跨院。

“师父。”

顾知灼开开心心地奔了进去,无为子正在院中耍着一套养生剑,清平满头大汗的把一把木剑抵在地上,两撇小胡子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整个人瞧着快没气了。

见到她,无为子笑道:“会不会?”

清平细长眼蓦地亮了一下,如蒙大赦:“师妹,你来!”

他赶忙把木剑往她手里一塞,直接四肢笔直地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顾知灼掂了掂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迎了上去。

“你呀,性子太急。”

无为子用剑尖勾起她的剑,顺势往下一压,动作看似又慢又缓,但举重若轻,顾知灼故意加重了力道,木剑还是被轻易挑开。

“别跟你师兄一样,全身紧绷绷的。”

“随剑而动。”

顾知灼主打一个听话,她卸了力道,跟着无为子的剑招而动。

提剑,伸展,收剑,下腰……

只一遍就完全记住了。

哎。

清平盘膝坐在地上,抹了把额头的汗,对坐在石凳上的观主嘀咕道:“这是天赋?”

自己半死不活的,她跟如鱼得水似的,和师父过剑过得有来有回。

“这边。”

小道童帮着几个小厮搬着两个大箱子进来,箱子里头的是冰。

小跨院里有一个小小冰窖,琼芳领他们放到冰窖去。

一套剑招耍玩,顾知灼收了剑,她只额头出了点薄汗,整个人神清气爽,感觉筋骨都活络开了。

“师父,我带了些冰来。”

无为子捋了捋胡须,被小徒弟时时惦记着,心里别提有多开心,面上则持重道:“上回你让人送来的还没用完。”

生怕观里存冰不多,自打进入七月后,顾知灼每隔五日就送一趟冰来,连前些天去军营前都叮嘱了琼芳不要忘记。

师父年岁大了,京城暑热厉害,她是一点儿都不敢掉以轻心。

琼芳替她送了几趟,连冰窖在哪儿都知道了。

“冰、冰冰……我要。”焉巴巴的清平立刻跳了起来,讨好道,“小师妹,你真是我异父异母同师的亲师妹。师父英明!”

他还是第一回在京城过暑季,怎么就能热成这样呢!

他恨不能睡在冰窖里。

顾知灼放好木剑,扶着无为子在树荫的石凳坐下,无为子喝了杯温水,问道:“我教你的祝由术,你背熟了没。”

“背熟了!”顾知灼扬起下巴,信心满满,“师父您尽管考我。”

无为子笑得意味深长:“一会儿有位善信来,你治。”

“好!”

“师妹。”清平同情道,“你别答应的这么爽快,那一位,不好治?你师兄我都无能为力。”

“绝症?”

就算是绝症也不至于不好治吧?

“相思症。”清平盘膝坐坐好,翘着小胡子很不理解地说道,“一个好端端的大家闺秀,对偶尔见过一面的穷书生一见钟情,非君不嫁,闹着要私奔。”

第105章 第105章【VIP】

顾知灼挑了挑眉:“中邪了吧?”

聘则为妻,奔是妾。

这么说吧,但凡脑子清楚些的,都不会莫名其妙去与人私奔。

清平一本正经地点头,他用手指把一撇小胡子压下去,说道:“她家人也是这么想的。”

“然后呢?”

顾知灼心分两用,一边催着他往下说,一边招呼晴眉把带来的几个布包拿过来,她打开其中一个,里头包着的是一件崭新的道袍,不是法衣,青衣常服。

她把道袍取出来,邀功道:“师父,是我亲手做的,给您的。”

“给为师的?”无为子惊喜连连:“好好。”

还是女娃娃好,有孝心!

他珍惜地接过道袍,针角这般细密,一定费了这孩子不少心思。

“您快试试,要是不合身我再拿回去改。”

清平一脸羡慕,目光牢牢粘在新道袍上,嘴里说道:“就是吧,刚刚说到哪儿了……对了!那位姑娘一开始只是日日想要和书生见面,后来,就变成了非他不嫁。她的家人找到了我,说她中了邪,让我给她瞧瞧。”

在师父和小师妹面前,清平也不自称贫道,言谈举止更加随心所欲。

“结果失败了。”

清平两手一摊:“那姑娘正闹着绝食,非要家人答应对方的提亲,不然就私奔。”

“她家人急坏了,又求了过来。我想着正好师父也在,让师父也瞧瞧……合身!太合身了。”

一说完他还不忘夸夸。

“师父穿着更像是那么一回事了。”

这话说的,好像师父是神棍似的。

无为子也觉得合身,无论是肩宽,衣袖,还是袍子的长短,全都刚刚好。

道袍也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料子,轻薄透气,暑日穿着一点也不闷热。

顾知灼绕着看了一圈,自夸道,“我的女红真好!”

“合身合身。”为无子笑得见牙不见眼,“不用改了。”

“师父就穿着吧,别换下来了。”

“好。”

清平眼巴巴地问了一句:“小师妹,我的呢……”

顾知灼仰首一笑:“师兄也有。”

她打开了另两个布包,每个布包里都有一套道袍:“这是师兄和观主的。”

无为子这一身是顾知灼亲手缝制的,清平和观主的道袍是交给针线房做的,用的料子都一样,是江南的云烟罗。

清平感动地眼泪汪汪:“还是有小师妹好。”

从前在天心观的时候,他只能自己缝破洞。

后来,师弟们发现他会补衣裳,但凡谁的道袍破了,就悄悄拿破道袍来把他的换走。有段时间只要早上一醒来,挂着道袍就是破的,每天破的洞还不一样!后来他也不缝了,大家一起穿破衣裳,师弟们才罢手。

要是能回到过去,他真想一巴掌拍死那个怀疑小师妹是不是骗子的自己。

清平欣喜若狂地去试新道袍,顺便把观主也一起拉走,没一会儿两人就换上了新的道袍出来。

他们俩的尺寸是顾知灼略估的,不过,道袍本就宽大一些,倒是也挺合身。

“可以!”

清平爱不释手地摸着衣袖,手持拂尘摆出了各种仙风道骨的造型。

顾知灼毫不吝啬的拍手捧场。

清平更乐了:“师妹,我再给你来一招……”

他一脸严肃把拂尘和甩出了花,一脚抬起,一臂张开,拂尘啪得指向了院门,把来报信的小道童吓得跳了起。

小道童结结巴巴:“……周、周、周善信来了。”

清平没有一点尴尬,一板一眼地收回拂尘,又朝无为子拱道,态度恭顺到可以当小道童们尊师重道的楷模。

“师父,请。”

他在小道童看不到的角度对着顾知灼挤眉弄眼,顾知灼也忙板起了脸,扶着了无为子。

无为子捋捋白须:“灼儿,让为师看看你的祝由术学的如何。”

顾知灼自信道:“包在我身上。”

无为子先行一步,他一身崭新道袍,桃木剑背在背上,步履轻盈,行走时衣袂翩飞,银色的拂尘随风而动,仿佛随时都会踏云而去,羽化飞升。

顾知灼愣了一瞬,紧紧跟上。

“乖徒儿,你府里的那一位近来如何?”

他问的是季南珂。

“运气变差了一些,好几回都让我钻了空子。”顾知灼扬起下巴,目有得色,“这个月我都没挨雷劈!”

胸口还会隐隐作痛,但也好几天没有吐血了。

“师父,您说为什么会有人身魂不一?”

顾知灼把季南珂的曾经从假山上摔下来,痴傻了几年,又突然惊艳江南的事说了。

无为子甩了一下拂尘:“夺舍?”

啊!顾知灼眼睫轻颤。

匹夫匹妇强死,其魂魄犹能冯依于人,以为淫厉。(注1)

顾知灼曾以为季南珂与自己的情况相似,但要说是夺舍,倒是更像。

顾知灼沉吟道:“师父,天道会选择她,莫非因为她是夺舍之人?”

无为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意味深长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顾知灼口唇微动,默默地重复这几个字,好像抓住了什么,一时间又说不上来,如鲠在喉。

“师父,到了。”

清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小道童把他们领到一间厢房前,和观主一同告辞了。

顾知灼辈份最小,理所当然地上前叩门,人还在外头,里头的声音就清晰可闻。

“……张郎才华出众,来年必能金榜题名,你与爹爹为何如此势利。”

“四妹妹,休得胡言。”

“诺姐儿你先坐下。

“咪呜~”

顾知灼:“……”好乱!

她屈指叩了三下,厢房的门很快就从里头打开。

“真人,您终于来了。”下一瞬,他的声音一顿,“姐?怎么是你!”

周六郎惊呆了,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这么巧?”

“周六公子。”

顾知灼打过招呼后往里头看去,厢房里站了一位衣饰华贵的妇人和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少女,还有一只只有巴掌大小的小奶猫孤苦伶仃地独自坐在圆凳上。

“咪呜。”

小奶猫是长毛白猫,像一只雪白的圆团子。

贵妇人是周夫人,顾知灼以前见过。

“真人。”

周六郎见了礼,恭敬地把他们迎了进来。

周六郎昨日来的时候,清平真人就说,四妹妹的病有些麻烦,会请他师父来给妹妹瞧瞧,这一位莫非就是……

清平:“是贫道的师父。”

在外人面前,清平很会装模作样,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特别能唬人。

周六郎赶忙再次见礼,周夫人福了身又催促道:“诺姐儿,快向真人行礼。”

清平真人的师父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简直和画上的三清真人一模一样。

周夫人请他们坐下,连连道谢。

周家姑娘名叫周仅诺,她双手放在膝上,腰背笔挺地坐在圆凳上,满脸恋慕道:“谁来都没用。你们休想让我和张郎分开。我爱慕张郎的人品才华,张郎这般神仙人物,若非如今居于微末,岂是我能高攀的。这个道理,为什么爹娘你们都不懂。”

周六郎气得用折扇敲掌心,插嘴道:“那小子有什么人品才华,不过是在庙会里摆个摊子卖灯笼而已!都二十好几了,刚刚考上秀才,家徒四壁,墙壁还漏风!这怎么不是中邪?我四妹妹绝不会这么眼瞎。”

最初,周仅诺说有心上人的时候,周六郎就悄悄去打听过,本是想若是还过得去,就成全了四妹妹的一片心意。他们周家也不是非要靠四妹妹去联姻的。

结果,这个姓张的秀才恃才傲物,不思进取,愤世嫉俗,满口都是主考官没眼光。这倒也罢了,还到处跟人说,有个大家姑娘瞧上了他,哭着喊着闹着要嫁给他。

“我没有中邪。”周仅诺认真地说道,“上回清平真人已经做过法事,也依然没能改变我对张郎的心意。如此还不能证明,我对张郎是真心的吗。”

“不不。”清平摇了摇头,真心实意道,“是贫道学艺不精而已。”

周夫人捏着帕子按眼角。

周六郎唉声叹气:“我还特意给四妹妹寻了只刚出窝的猫儿来,想着让她分分心神,结果她看都不看一眼。”

“咪呜。”

周六郎焦头烂额道:“求真人您看看,还能不能好。”

再不行的话,就只有锁起来了,绝不能让她跟那个酸秀才私奔去。

无为子盯着周仅诺的眉心看了一会儿,掐指算了算,说道:“灼儿,你去。”

“是。”

“姐?”周六郎不懂,“你、你……”

他突然一拍自己的脑袋,对了,上回他还见过顾大姑娘画符!

而且只有为无为子真人是坐着的,清平真人和顾大姑娘全都以弟子的姿态站在他身后。

顾知灼颔首肯定了他的猜测:“我师父。”又面向了清平:“我师兄。”

说完,她也不顾周六郎的瞠目结舌,主动走向周仅诺,拉过她的手腕垂目诊脉。

“顾大……”

顾大姑娘怎就学道去了呢!?周夫人想问上几句,让周六郎拦住了,示意她先看看再说。

顾知灼取出一张静心符,用火烛烧尽后,把符灰倒进一杯清水中。

周仅诺撇过头:“我不喝。”

“不用你喝。”

顾知灼双指合并似剑状,抵在了她的额头上。

“天地既判,五雷初分。”

“有病患,皆由五……”(注2)

“你做什么,太无礼了。”

周仅诺蹭得站起来,但仅仅只离开圆凳不到三寸,被顾知灼压着肩膀按了回去。

如今顾知灼已经可以勉强使用一石弓,手臂的力道大了许多,这举重若轻的动作,按得她一动都动不了。

顾知灼口唇微动,念出来的咒语让周仅诺渐渐听不懂了,既便听不懂,咒语也在她的耳际萦绕。她慢慢平静下来,闭上了双眼。

“急急如律令!”

随着最后这句话念出,顾知灼用手指在她额心画了一个符,然后拿八仙桌上的那杯符水,当头泼了下去。

周夫人吓了一大跳,刚要冲过来,让周六郎给一把拉住。

“你妹妹她……”

“清平真人没有阻止。”

说明顾大姑娘确实是在救人。

“娘,您想想,是让妹妹被符水泼一下,还是让她跳窗爬墙,和那个酸秀才私奔?”

周夫人无力垂首,是啊,女儿已经半夜爬过一次墙,若非乳母及时发现,说不定真能让她给跑了。

顾知灼与周仅诺近在咫尺,这一杯符水肯定不会泼偏,掺着符灰的水珠顺着周仅诺的头发丝和脸颊往下滴落,浸透了衣襟。

周仅诺坐着一动不坐,白净的脸颊上斑斑驳驳。

咚!咚!咚!

顾知灼用指尖敲响八仙桌,一共三下,口中唤道:“周姑娘?”

周仅诺蓦地抬起了头,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

“周姑娘,你还想私奔吗?”

周六郎捏紧折扇,生怕她回答愿意,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张郎才华横溢,容貌俊逸。”周仅诺皱眉苦思,“若是能与他共度一生,此生……”

她的脑子有点乱,那句“此生无憾”怎么也说不出口。

顾知灼把小奶猫拎了起来,往她身上一放。

雪白的小团子乖乖地坐在她的膝盖上发出了嗲嗲的:“咪呜~”

周仅诺低头看猫,四目相对。

小团子歪了歪脖子,把猫脸往她手掌上踏了蹭。

“它和张郎谁容貌俊逸?”

小团子睁大了碧蓝碧蓝的眼睛。

周仅诺迟疑了一瞬:“它吧?”

“它和张郎谁才华横溢?”

小团子在她膝盖上打滚,白嫩嫩的肚皮朝天。

周仅诺毫不犹豫:“它!”

“它和张郎你只能选一个,你要谁。”

“它它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