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
晴眉在这时赶到了,顾知灼回首看去,晴眉勒住马绳,飞快地说道:“姑娘,靖安伯夫人说,表姑娘丢了。”
她的语气满含怒火。
晴眉跟着去了靖安伯府,靖安伯夫人先是说阿蛮睡下了,不让见。顾太夫人非要硬闯,她就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句:走丢了。然后满口的抱怨,说阿蛮不听话,在路上闹脾气,非要去看杂耍,她就带着阿蛮去看杂耍,结果一下马车阿蛮就自个儿跑掉了,他们还找了好久云云。
别说是大姑奶奶当场翻了脸,连她都想摸鞭子。
阿蛮连话都不会说,还能吵着看杂耍?睁眼说瞎话到这个地步,也不怕被雷劈!
阿蛮活泼不怕生,晴眉总悄悄把她举得高高地看鸟,这些日子来她们俩玩得可好了。
在太清观时听到姓景的说了这么一通,她其实是不太信的,又不是乡野民间,堂堂一个伯府,哪怕再落魄,也不至于养不起一个女娃娃,非要弄死。可是,姑娘当时的样子,惊恐憎恨悲伤,就像是非常肯定秦家会这样做一样。
而一回来,靖安伯夫人竟真就把阿蛮“弄丢了”!
顾知灼只道:“你跟着。”
晴眉看了一眼她去的方向,心脏陡然抽了一下。
她快步追上顾知灼,还没来得及拦住她,就见顾知灼把缰绳丢给了迎出来的小二,抬头去看戏园子的招牌。
这戏园子名唤香戏楼,是京城最大的两个戏园子之一,它有上下两层,二层全是包厢。
正对大街的那个包厢窗户半开,窗台上有一只黑色的狸花猫,身姿轻盈地坐在那里,一只生得骨节分明的手正在摸着它的下巴,红色的大长袖垂落在倚栏上,金线绣纹在阳光中闪闪发亮。
猫儿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喵呜。”
它叫得嗲嗲的,那只手的主人就垂首看了一眼,乌发红唇,眼波潋滟。
两人目光相对了一瞬间,窗户砰地关上了,猫也不见了。
顾知灼:“……”
她心中定了几分,大步走进戏楼。
晴眉同样也见着人了,手脚僵硬地往顾知灼的背后缩了缩。
“这位姑娘,您里边请。”小二热络地过来招呼,“今儿没有包厢了,您看……”
“找人。”
顾知灼说完,走上楼梯。
“姑娘。”晴眉同手同脚地追了上来,小小声地说道,“这处戏园子是东厂的据点之一。”
哦?顾知灼挑了挑眉,要不是晴眉说,她还真没想到,这样一个人来人往,谁都能来的戏园子,竟会是据点。
“不过,主子应当只是来看戏的。”
顾知灼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
上了二楼,顾知灼径直走向那个包厢,包厢门前的盛江一言难尽地看着她。
顾知灼笑吟吟地说道:“劳烦请通传。”
盛江一动不动。
跟在顾知灼身后的晴眉对他直拱手,他也不为所动。
顾知灼压根不懂什么叫知难而退,她清了清嗓子,不轻不重地说道:“沈督……”
盛江赶紧出言打断了她:“姑娘,稍待。”这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要是换作别人,盛江是绝对不相信会有这样的胆子,明知主子在里头还敢叫破他的身份。可是这一位……他根本不知道这一位能做出什么事来。
盛江取过挂着的掸子清理了一下鞋底,亲自进去禀报,没多久就恭敬地请她进去。
晴眉没敢跟,老老实实地待在外头。
顾知灼向盛江拱手道谢,坦然地踏上了雪白的长毛地毯,在上头留下了几个泥泞的脚印。
沈旭依旧是一身红衣,斜靠在一张太师椅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叩着扶手,沉香佛珠从他指尖垂落,见到顾知灼进来,桃花眼嫌弃地看着她,阴柔的嗓音讥讽道:“你是去泥里打过滚回来的?”
额,也还好吧?就是爬了山,鞋子有点脏而已。
“督主。”
顾知灼含笑着福了福身,毫不在意他的冷脸,自然地在他对面坐下了。
同样的事她做过一次,再做第二次的时候,沈旭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
狸花猫站在黄花梨方桌上,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顾知灼,“喵呜”了一声,似是在打招呼。
“督主,求您帮个忙。”
顾知灼目光灼灼,也不等他答应,就自说自话地说道:“求您帮我找一个小女童,三四岁的样子,这么高……”
沈旭懒得理她。
算算这满大启,谁敢在自己面前,让他帮着找孩子?!
“拜托了。”
顾知灼一口气把话说完,双手合十道:“这是谢礼。”
她从荷包里翻出了一块玉牌,自夸道:“我亲手做的,特别灵验。”
沈旭垂眸看了一眼,气笑了。
他用两根手指,捏着那枚玉牌的边边,嫌弃地仿佛是什么脏东西一样提起来:“你确定这是谢礼?”
这块玉牌简直丑到令人发指。
上头刻的符纹没一条能看的,不是歪得厉害,就是粗粗细细,深浅不一。唯一还算看得过去的就是玉质,但这种质地的白玉,他随随便便就能拿出一大把。
拿它当谢礼?他缺这种丑东西吗,呸,不丑的他也不缺。
顾知灼有那么一瞬间的心虚。
她当时一共就刻了两块玉牌,一开始是打算给阿蛮和公子一人一块的,给阿蛮的是静心符,给公子刻的是平安符,结果,这不是太丑了嘛,没好意思给公子。
但她马上就又理直气壮了起来。
“您放心,若不是真有用的,我绝不敢拿出来糊弄您。”顾知灼把罗盘放在桌上,如实相告,“我算出来,这孩子唯一的生机就是您。”
除了东厂这遍及京畿的眼线,绝没有人能在短时间内在这诺大的京畿,找到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幼童。
所以这一卦才会应在他的身上。
“求您帮我。”
沈旭端着茶碗抿了一口茶。
在庄子时,十死无生的局面,也没听她开口求过一句,她就像是一只狡猾的狸奴,冷不丁就能伸出爪子挠人一下。
沈旭抬手叩了叩桌面,一共三下,盛江推门进来了,他先是看了一眼坐在自家主子对面的顾知灼,暗暗惊叹,这丫头的胆子还是这么大,然后束手等吩咐。
“你自己说。”沈旭不耐烦地说了一句。
“我想找一个孩子。”
盛江一脸的震惊,在心里对这位顾大姑娘竖起了大拇指。找孩子找到东厂来了,这绝对头一份。
“孩子叫阿蛮,不会说话,但能听得见。”
顾知灼把阿蛮的特征仔细说了一遍。
既然托了沈旭,她也就没有任何隐瞒,说道:“阿蛮是被靖安伯夫人带走的,当时是午时刚过。方才,靖安伯夫人说人走丢了。”
这么说来,最多也就丢了两个时辰。这顾大姑娘怎么急得跟人马上就要死了一样。上回她自个儿真快死了,也没见她皱一下眉。
盛江看了一眼自家主子,沈旭没有开口,他当然也没有任何异议。
“靖安伯夫人应该是想要溺死她,所以,务必尽快。”
说到这里,就连沈旭也朝她看了一眼,目光又落在她手边的罗盘上,略有所思。
他好歹开了尊口:“尽快。”
盛江肃然应诺,一出了包厢,就叫了个人来,吩咐了下去。
晴眉小小声地在一旁道:“属下没有告诉大姑娘主子在这里。”
而且就连她也不知道主子今天在这儿。
“是顾大姑娘自己算出来的。”
盛江不置可否。
不管是不是算出来,主子不计较,那么这件事就根本不重要。
啰响声起。
开戏了。
盛江请示了一下后,着人把靠近戏台的那一面隔扇打开,坐在这包厢里可以把整个戏台尽览眼中。
顾知灼心不在焉地听着这咿咿呀呀的唱曲声。
她可能一开始就想错了。
得了莫大的机缘重生回来的是她,而非其他人。
所以,这一世,他们的命运没有变,天道给予他们的死劫也都在,避无可避。
阿蛮上一世横死,所以她得重新应一遍死劫,就和秦沉一模一样。
生,才能活。
以前也没重生过,是她大意了。
“喵呜。”
狸花猫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她跟前一坐,用软乎乎的肉垫扒拉了一下她的手。
哎。顾知灼暗暗叹气,敷衍地摸了一把,狸花猫自得其乐,用前爪在她手臂上踩来踩去,惬意地眯着眼睛,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她看着它的尾巴,眼睛一亮道:“督主这只狸奴竟是麒麟猫。”
“不是本座的。”沈旭爱搭不理地说道。
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猫,非赖着他不肯走。
哦。顾知灼懂了:“因为它喜欢您。”
咳!盛江的口水呛在喉咙里,咳得差点断了气。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这顾大姑娘连这种话都敢随便说。
沈旭眼尾轻挑,斜睨了她一眼,冷笑连连。
“它是麒麟猫。”顾知灼挠着它的下巴,说道,“麒麟猫最爱亲近倒霉的人,越倒霉的人它就越喜欢,比如我。”
猫儿恰到好处的喵喵出声,仿佛在应和她。
“再比如。”顾知灼捏着猫儿的爪子指着他,“您。”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肯定道:“您可倒霉了。”
咳咳!盛江咳得更凶了,惹得顾知灼也扭头看了他一眼。
沈旭冷冷出声:“再吵就自己去把舌头割了。”
盛江迟疑了一下这是在说谁,下一刻就意识到是在说自己。他赶忙用双手捂着嘴,把咳嗽硬生生地咽下去,憋得脸颊通红,眼泪直冒。
真是可怜。顾知灼在心里叹了一句,又主动道:“沈公子,我给您算一卦?”
“不用。”
沈旭淡淡地拒绝了。
他从尸骸地狱里爬出来,走到今天,靠的可不是信命。
若是信命,他早该死了八百回。
顾知灼耸耸肩,顺手把罗盘往衣袖里一揣。
猫儿趴在了她跟前,四脚朝天地求抚摸。
“公子,您要养它吗?”
“不养。”
“其实……”
沈旭冷言道,“闭嘴,或滚。”
顾知灼:“……”
有求于人,她很识相的闭了嘴。
可不说话分分神,她就坐立不安。
沈旭自顾自地听着戏,无论底下的戏唱得是悠扬婉转,还是高亢激昂,他雌雄莫辨的脸上始终平淡无波,佛珠就这么垂着在指间,一点儿都不像是那个杀人如麻的东厂厂督。
顾知灼魂不守舍地看着靠向大街的那边。
一折戏罢,终于有一匹马从街尾疾奔而来,停在戏楼门前。马还没停稳,马背上的人就一跃而下,这动作利落地一看就是练家子。
顾知灼赶忙回头,不一会儿,盛江轻轻击掌,有人进前来把隔扇重新关上。
盛江恭敬地说道:“主子。是赵甲。”
“进。”
沈旭红唇轻动,只吐出了一个字。
赵甲一走进包厢,就跪伏在那里,恭敬道:“主子,找到了。”
“说。”
赵甲头也不敢抬,一五一十地往下说:“人是在京城往北约三里地找着的,两个妇人抱着一个女童在河边,女童的头发衣裳已经湿透了。”
啊!顾知灼的心顿时就像被一只大手捏住,高高悬起。
“女童活着,没有受伤,亦无性命之忧。所有人都已经控制住。”
顾知灼一口气终于回了上来,起身道:“多谢督主。”然后眼巴巴地看着他。
“你带她去。”沈旭说道。
赵甲恭敬应诺。
顾知灼还以为会被他阴阳怪气的为难上几句,还好还好,这人似乎比上一世更好说话。她最后又叮嘱了一句道:“这玉牌您带着,真得管用!”
话一说完,她福了福礼,飞奔下楼。
“喵呜。”
猫儿甩了一下麒麟尾,又优雅地走向沈旭,用它的额头蹭蹭他的脸。
沈旭冷脸捏住了猫的后颈肉,把它提了起来。
他平视着它金色的眼睛,似笑非笑道:“她一走,你就又来了,所以,她比本座倒霉?”
“喵呜喵呜。”
顾知灼走到楼下,还能听到软绵绵的猫叫。
她吩咐道:“晴眉,你叫上姑母,直接过去。”
然后,上马就走。
赵甲在前领路,带着她出城后,一路往北,跑了约三里地,顾知灼蓦地看到了不远的一条河,河边停了一辆孤零零的马车,有十来个人呈包围的架式,包围住了马车和河畔,马夫被拘在了马车里。
这里并不是上一世发现阿蛮尸身的那条河。
顾知灼一眼看到两个眼熟的嬷嬷惊魂不定地瘫坐在那里,其中一人的怀里还抱着一动不动的阿蛮。
河水顺着她的头发衣裳往下流,一滴一滴,在地上汇集成了一滩。
第29章 第29章【VIP】
两个嬷嬷惴惴不安。
一开始被围起来的时候,她们还以为是路匪劫道,平嬷嬷吓得把两人身上的首饰银子全掏了出来,只求别要她们的命,结果人家看都不看。
没有劫财,没有杀人,也没有放她们走。
对方目的不明,她们反而更加害怕,这就跟脖子上套了根绳索,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吊起来一样。
现在见到顾知灼,两人终于齐齐松了口气。
这下不会死了。
原来这些都是顾家的人,真是的,问他们也不说……这个念头刚闪过,平嬷嬷的心跳不禁漏了一拍,心想:顾家的人拦住他们,该不会是知道了什么!
顾知灼从马背上下来,走了过去。
平嬷嬷忙搂住阿蛮,就跟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搂得死死的。她张了张嘴,话还没有说出口,顾知灼一脚把她踹翻在地,踩着她的肩膀,俯身抱起了阿蛮。
阿蛮全身冷冰冰的,圆嘟嘟的小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小手耷拉着,一动不动。
顾知灼摸上了她的脉搏,少顷,绷紧的后背放松了下来。
还好还好。就只是被灌了蒙汗散,性命无碍。
顾知灼用帕子小心地擦着她脸上的水。
平嬷嬷捂着肩膀艰难地爬起来,往后挪了挪,又挪了挪,两个嬷嬷相互搀扶着,拔腿就跑。
就是,得看别人让不让她们跑。
也就区区三五步,一把刀锋指了过来,利刃在阳光底下闪烁着森冷的光,平嬷嬷一阵毛骨悚然,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回到了地上。
“好啊!”她大声叫嚣,来掩饰心里的慌乱局促,“堂堂镇国公府竟干起了拦路的勾当。”
顾知灼凤眸一眯,凌厉地扫了过去。
平嬷嬷的目光游离不定,隐隐带着惊惧和紧张。
顾知灼微微一笑,笑容不达眼底:“大启律有云,略卖人者,绞。”
“略卖”意思是拐带良民贩卖。
听到“绞”,两个嬷嬷齐齐打了一个哆嗦,摆手否认道:“没有!”
“你们鬼鬼祟祟地带着一个不满四岁的幼童,来这连鸟都不来的地方,”顾知灼冷言道,“不是拐带,那就是恶奴杀主。”
“当腰斩!”
“不是!”
平嬷嬷惊叫起来,连连辩解道:“是我家夫人让……”
“让什么?”
“让……”平嬷嬷焦灼不已,声音像是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好半天才冒出来一句,“我家夫人让我们把四姑娘带去庄子养病,对,是养病!”
阿蛮在靖安伯府的孙女辈中行四。
“对对。”另一个嬷嬷也连声应和。
顾知灼施施然道:“你家庄子是在河里的?”
“四姑娘吵说累了……”
顾知灼抱着阿蛮,目中露出浓浓的讥讽:“原来喝了麻沸散后,阿蛮竟能开口说话了。贵府的麻沸散莫不是什么灵丹妙药?”
平嬷嬷噎住了,她色厉内荏地说道:“顾大姑娘,您姓顾,还不管不到我们靖安伯府来。”
对!就是夫人吩咐她们带四姑娘去庄子上,刚好路过这里歇歇罢了!她反反复复这么告诉自己。
“这样啊。”顾知灼不轻不重道,“那你们就去京兆府说好了。”
这话有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两个嬷嬷又惊又怕,平嬷嬷的脊背直冒冷汗,硬着头皮质问道:“顾大姑娘,顾家和我们靖安伯府可是亲家。您这么做,难道是要断亲不成!?”
顾知灼疯了才会去和两个下人论是非,她充耳不闻,抱着阿蛮看向来的方向。如今也就五月,阿蛮的身上泡过水,风一吹还是很容易着凉的。
她在等晴眉。
晴眉办事确实稳妥的很,只比她晚了一盏茶,不但带来顾缭缭和护卫,还带来了一辆马车。
顾缭缭的身上还是进宫时穿的诰命礼服,为了骑马方便,她不但把头面扔了,连裙子的下摆也撕开了,如今一路奔马而来,发丝凌乱,衣裙皱巴巴的,整个人格外狼狈。
她心急如焚地从马背上跳下来的,直到把阿蛮搂在怀里,才缓过神来。
“喝了蒙汗散,等药效过了就会醒。”
顾知灼解释了一句,晴眉从马车上抱下一件大氅,她帮着顾缭缭把人裹在了里头。
顾缭缭后怕不已。
来的路上,晴眉说了靖安伯夫人要溺死阿蛮。
如今见阿蛮连头发丝都是湿的,这其中的惊险,顾缭缭是想都不敢细想。要是侄女的反应再慢些,要是没有及时找到人,也许她就再也不见阿蛮了。
她的女儿才三岁半啊!
为什么会有人恶毒到容不得她活下去。
顾缭缭恨极了,喉间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顾知灼就道:“姑母,靖安伯府的下人恶奴杀主,侄女打算把他们送去京兆府。”
顾缭缭愣了一瞬,若有所思。
阿蛮姓秦,靖安伯夫人是亲祖母,就算带着这三人回去对峙争吵又能如何?别说忠心不忠心,他们全家人的身契都在靖安伯夫人的手里捏着,为了一家老小,哪怕是死了,也不敢攀扯主子一句。
靖安伯夫人大可以说是让下人带阿蛮去庄子上小住,下人们没有带好小主子,害得小主子差点溺水。最多也就是把这几个人打一顿,哪怕是打死,也牵扯不到罪魁祸首的头上。
这些,顾缭缭都懂,她的胸口灼烧得一片滚烫,恨不能生吞活剥了靖安伯夫人。
“先送京兆府,其他的我来安排。”顾知灼郑重其事道,“您放心,伤害阿蛮的,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上一世,顾家站在风口浪尖,自身难保。
如今,顾家还没有死绝,能护得住出嫁的姑奶奶。
“您先带阿蛮回马车上,不要冻着了。”
顾缭缭对上侄女温和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抱着阿蛮往马车走去。
“拿下。”
顾知灼下令。
顾缭缭来得仓促,带来的只有跟车的护卫,也就四个人。
他们一拥而来,三两下就制住了这两个嬷嬷,顾知灼居高临下地看着,冷冷下令道:“溺。”
护卫立刻就拉扯着胳膊,把人往河边拖。
平嬷嬷吓坏了,嘴唇不住地哆嗦,她死命用脚蹬地,可还是眼看着就要被按进河里。
她惨白着脸,不顾一切地嚷嚷道:“世子夫人,世子夫人!奴婢是伯夫人的人,您可别乱来!”
顾缭缭停下了脚步。
她大声道:“伯夫人说了,四姑娘的八字不好,伯夫人怕四姑娘会惊着未来的小世孙,就让四姑娘去庄子里避避。”
顾缭缭默默地转过身,面无表情。
平嬷嬷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一股作气道:“您非要咄咄逼人,惹恼了伯夫人,对您可不好。您日后说不得还得看着孙姨娘的脸色过活。”
两个嬷嬷口口声声喊着“伯夫人”,摆明了是想用靖安伯夫人来压顾缭缭。
她们也确实是这样想的,满府上下谁都知道,世子夫人生不出儿子,伯夫人已经对她非常不满了,现在长房唯一的子嗣就在孙姨娘的肚子里,为了保这一胎平安,世子夫人甚至只能避回娘家。
这要是再惹了伯夫人不高兴了,看她以后怎么办。
她们都是跟着伯夫人的心腹,这些话平日里听得多了,就是没敢当着顾缭缭的面说,现在性命交关,哪还顾得上忌讳这些。
“停下。”
顾缭缭对护卫说着,又把怀里的阿蛮给了晴眉,向她们走了过去。
平嬷嬷松了一口气。
女人生不出儿子就是要低人一等,就算是世子夫人又怎么样。
连母鸡都会下鸡崽子呢。
“世子夫人,您听奴婢一句劝……”
顾缭缭的手臂高高抡起,一巴掌抽了下去。
啪!
反手就又是一巴掌。
又重又响。
顾缭缭死死咬住后槽牙。
她几年前在北疆的战场上受过伤,两只手臂的手筋都被砍断过,胳膊不能使力。
这几巴掌带着强烈的恨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两个嬷嬷的脸颊一下子就浮起了鲜血的五指印,又红又肿,血从嘴角流了出来,平嬷嬷呛咳了几声,吐出两颗大牙。这要是没有护卫制住胳膊,怕是直接就被打趴下了。
这下,她说不出话来了,呜呜着,眼泪鼻涕往外直冒。
顾知灼使了个眼色,人就被拖走了,护卫一把把她们的头按进了河中,河水从他们的口鼻倒灌,鲜血不住地弥漫在水面上。
两个嬷嬷拼命地挣扎着,好不容易抬头呼吸了一口气,护卫就又一次把她们按了回去。
连带着那个车夫也一同被拖了过来。
顾缭缭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受过重创的手臂麻木的没一点知觉,就这么垂下,掌心通红。
“留一口气,送京兆府。”
顾知灼吩咐完,又留下了一个护卫,让他去找琼芳他们,告诉他们回府,然后,郑重地向赵甲道了谢,才搀扶着顾缭缭回了马车上。
这马车是顾缭缭方才进宫时用的,为免宫中失仪,厢笼里都会留一身备用的衣裳。
顾知灼和晴眉一起给阿蛮换下了湿衣裳,顾缭缭沉默地把她搂在怀里。
“姑母,这日子,您还要过吗?”顾知灼轻言道,“您只要告诉我,您的决定。”
“过,还是不过。”
“您不要有所顾虑,我在,顾家在。”
重活一世,她只懂一件事。
顾家的姑奶奶,绝不能委屈了自己。
不论是姑母,还是她底下的两个堂妹。
顾家的姑娘,一定要随心所欲的活,她会成为她们最大的底气。
顾缭缭与她目光相触,缓而又缓地摇了摇头:“不过了。但是阿蛮……”
这日子她早就不想过了,可是,大启律,孩子是入夫家宗祠的,女子无论是被休,还是和离都不允许带走孩子。
她不可能把阿蛮留给秦家的。
所以,她从前所想的是,析产别居,带着阿蛮搬出靖安伯府。可是现在,但凡一想到和秦家有所瓜葛,她就恶心的想吐。
顾知灼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不让她往下说了:“我们先回府。”
一声“驾”,马车动了。
玉狮子压根不需要她招呼,屁颠屁颠地跟在马车后头,走得昂首挺胸。
进了京城后,直接就回了镇国公府。
此时已到酉时,太阳西斜。
顾太夫人等得心急火燎,她年岁毕竟大了,骑不动马,只能先回来等着。
季氏带着顾琰也陪在旁边,柔声安抚,说着吉人自有天相什么的,太夫人理都不理她。
见女儿总算是回来了,顾太夫人三步并作两步就过去了:“阿蛮怎么样了?”
她先看阿蛮,小小的孩童一动不动地窝在顾缭缭的怀里,小脸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
顾知灼瞥了一眼季氏,简单地把情况一说,太夫人瞠目结舌,嘴巴张张合合了好半天。她活了这把年纪,从来没有想过,有人能恶毒成这样。
顾太夫人咬牙切齿道:“灼丫头,你就该把这几个刁奴带回来,咱们一起去靖安伯府好好理论理论!”
她的女儿,她的外孙女,这过得到底是什么日子啊。
太夫人的心痛得鲜血淋漓。
顾知灼打岔道:“大夫还没来吗。阿蛮有点发热。”
太夫人再顾不上去想别的,忙道:“在的在的。”
她也没白白等着,一回来就命人把大夫叫了来,如今早就候着了。
她忙忙叨叨地吩咐顾缭缭把阿蛮送去碧纱橱,又招呼大夫过去看。
回来的路上,顾知灼给阿蛮切过脉,她就没有再进去,只是往椅子上一座,叫住了季氏:“母亲请留步。”
季氏正要跟过去,闻言,她停下脚步看了过去,柔婉道:“灼姐儿。”
她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胸口:“真是吓坏我了,幸好阿蛮没有什么大碍。”
她容貌娇柔,轻蹙起的秀眉,带着一种淡淡的哀愁感。
“母亲。”顾知灼微笑出声,清亮的眸子中毫无笑意,“琰哥儿快六岁了,也该挪到前院去了。这事儿明天就办吧。”
季氏万没想到,自己刚说了一句话,立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顾琰正一脸不开心地坐着,闻言立刻冲到季氏跟前,嚷嚷着插嘴道:“我不去!你凭什么管我。等我以后继承了……”
季氏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为难道:“灼姐儿,你爹爹不在了,你大哥也领了差事没回来,总不能让琰哥儿一个人住在外院?不如,就等到灿哥儿回来后再挪,好不好?”
“我会与叔父说,叫叔父回府住几日。”
“可是……”
“不用求。把琰哥儿交给我。”
一个宽厚的声音响起,伴随着轮椅“嘎吱嘎吱”的声响,镇国公府上一辈仅存的男儿顾白白被粗使婆子推了进来。
顾白白一直在城外的温泉山庄养病,刚赶回来。
顾知灼起身,福礼唤道:“三叔父,三婶母。”
顾白白三十余岁的年纪,俊美无俦,年轻的时候,京中无数少女芳心暗许,有一年回京献俘,街道两边丢下来的荷包鲜花差点没把人给淹了。平嘉郡主陆今容胆子最大,大大方方地表露心迹,还拉上一脸懵的顾白白去求了先帝赐婚。
“三婶母,您先坐。您大着肚子还跑来跑去的,尽折腾。”顾知灼扶着陆氏先坐好,顾白白整个人消瘦的很,宽大的衣袍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他只问了一句:“夭夭,依你的意思,要如何处置。”
她就说:“笞二十,抄写《劝善书》百遍。”
顾白白点了头:“就这样办。”
“三叔!”季氏急了,差点没控制住表情,“琰儿还不到六岁。”
笞二十!
镇国公府是武将门第,用做家法的竹板足有两指半厚,二十笞打下去,至少也是皮开肉绽。
顾白白面容温和,说出来话却不容置喙:“不用明天了,打完就送去前院。”
季氏嫁进来这么多年,二房三房对她这个长婶向来十分敬重,这还是第一次,生生地驳了她的意思。
“我不要,我不去!”
顾琰吓坏了,尖着嗓子大叫。
“琰哥儿。”
季氏朝他使了个眼色,佯装没有拉住他,实则在他背后悄悄推了一下。顾琰撒腿就往外跑,他打定主意,先跑了,再去宫里跟皇帝伯伯求求情,他就不信谁还敢打他!
皇帝伯伯一向最喜欢他的!
顾知灼默默地伸出了一条腿。
顾琰没看路,“扑通”一下被拌倒在地。
顾白白有一瞬间的不可思议,他带着审视的眸光投向顾知灼。
顾知灼走过去,一把把顾琰提了起来,盯着他的眼睛,冷颜道:“要么乖乖去领罚,要么嘛……”
她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个位置就是不久前被她掐住过的地方。
顾琰打了个激灵,一想到她拿匕首抵着乳娘时的凶恶,他打从心底里发慌,连忙识时务地认怂道:“我、我去,我去领罚,大姐姐,您别生气……”
“晴眉。你带他去,盯着打完了再回来。”
顾知灼放开他,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一抬眼就看到被晴眉带下去的顾琰正眼神怨毒的盯着她。许是注意到她在看自己,顾琰连忙低下头,老老实实地跟着晴眉走。
顾知灼的脸色沉了沉。
六岁!一个不到六岁的孩童竟然会有这样的眼神?
看来,上一世,她对这个幼弟的了解还太少太少了。
季氏实在坐不住了,她紧抿着唇,拂袖而去。
她现在只想赶紧去看看儿子,从小到大,她连一记手心都不舍得打,这么厚的竹板打下来,该多痛啊。
“母亲。”
顾知灼不紧不慢地道:“母亲年纪大了,这个家里,忙里忙外的,都靠母亲张罗。好在女儿我也出孝了,也能为您分担一些,日后府里的中馈就不用您操劳。”
“您辛苦一下,把账册理出来。”
“以后您在府里,理理佛,修修道就行。”
谁年纪大了?!她也就二十五岁!季氏一口血差点呕了出来,她想说什么,一抬眼,就见顾白白稳稳地坐在那里。
哪怕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他同样也没有开口喝斥顾知灼,也就是说,他是赞同的。
现在的顾白白是瘫在了床上,几乎不出门,在京中,很多人对他已经淡忘了,可是,当年的顾白白,那也是谋无遗策,让人闻风丧胆的人物。
被他这么看着,季氏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没说应,也没说不应。
她沉默垂首,露出了姣好的侧脸,眼泪顺着白皙的脸颊滑落了下来。
季氏略略抬眼看了看顾白白,迈出了堂屋。
顾知灼面向顾白白,说道:“三叔父,阿蛮还在里头,姑母也在,您和三婶母先坐坐,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
“靖安伯府。”顾知灼咧嘴一笑,理所当然地说道,“三叔父,咱们顾家可不能白白让人欺负了。姓秦的乖觉,他秦溯就是顾家的姑爷。”
“姓秦的现在不听话了,顾家也是可以换一个姑爷的。”
“别的不说,爹爹麾下,长得好看的男儿多着是,姑母再挑一个就是。有什么大不了的。”
陆氏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她笑骂道:“尽胡说。”
顾知灼冲她扮了个鬼脸,又乖乖地站好。
顾白白淡淡笑道:“去吧,前院的护卫,你尽可以用。”
顾知灼眼睛一亮,朗声应道:“是!”
“三叔父,烦劳您想法子把秦溯拖在宫里,能拖多久就多久。”
她一说完,风风火火地出去了。陆氏走到他身旁,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满道:“你说你,怎么能让夭夭一个小姑娘去。若是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顾白白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缓缓摩挲着:“让她去。”
他抬手按住媳妇的手背,两人的双手自然而然地握在了一起。
“大妹妹。”顾白白回首,对屏风的方向说道,“如今连夭夭都长大了,你无需事事忍而不发。”
顾缭缭就站在屏风后头,她正好出来,没想到听到了顾知灼的那一席话。
她的脸上浮起浅浅的笑,在顾白白的话音落后,一直含在眼眶中的泪终于掉了下来,她双手掩面,低低地呜咽着。
陆氏轻叹,哭出来就好了,郁结在心,时间长了,会生病的。
大妹妹这三年过得也是辛苦。
她一直忍着,为了阿蛮,也同样是为了顾家这几个孩子。皇帝要用秦溯,她就把自己当作了人质,让灿灿和夭夭有足够的时间长成。
“放开小爷!”
“小爷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啊啊啊啊!”
顾琰的哭嚎声一下子压过了这微不可觉的低泣。
顾琰又哭又闹,都快把荣和堂给掀翻了,可二十笞就是二十笞,一下都没少。
晴眉盯着打完后,把人往顾白白这里一送,就追上了顾知灼。
她还带了一张墨都没干的和离书,和离书上有顾缭缭的签字。
顾知灼点的护卫也都到齐,一共二十人。
镇国公府的护卫有一半是北疆军退伍下来的老兵,在战场上流过血的那种。他们或是身有残疾,或是无家可归,从老国公开始,就会把他们带回来,说是当个护卫,其实也就是变相的安置。
府里安置不下的,就放到庄子上,铺子里,总是有个谋生的营生。
这一张张脸庞顾知灼都很熟悉,上一世顾家出事后,眼见势头不妙,顾知灼做主拿了些安家银子给他们,打发他们立刻离开。
可是,他们拿了银子谁也没有走,顾家获罪下狱时,他们帮着在狱中送些吃食铺盖,顾家流放时,他们远远地跟在流放路上,打点官差。
要不是他们,顾家人也活不到身染时疫。
只可惜,这些人最后十不存一。
顾知灼捏着马鞭,有一下没一下的用鞭梢抽着自己的掌心:“你们今儿陪我出趟门。”
去哪儿呀?
“去秦家。”
她也没有家丑不可外扬的想法,简单的把事一说,这一下,他们一个个都气不可耐,恨不能去砸了靖安伯府。
第一代的靖安伯是随太|祖征战天下的老臣,因而得了一个世袭不降等的伯爵。
大启立国后,三代君主,再没有赐下过新的爵位。
如今这世袭不降等的爵位也仅仅只有开国功臣才有,哪怕靖安伯府接连两代伯爷都不成气,在京中也无人敢小觑。
这三间一启的朱红色大门和黑底金字的牌匾,代表着的就是靖安伯府最高的荣耀。
站在靖安伯府前,有个瞎了一只眼睛,别人都叫他作老单的护卫愤愤道:“还伯府,什么玩意!”
“你说的是。”顾知灼弯了弯嘴角,意味深长道:“德不配位,我看,这爵位不要也罢。”
第30章 第30章【VIP】
顾知灼摸出了腰间的鞭子。
手腕一抖,黑色的长鞭如臂所驱,鞭稍灵活地勾住了牌匾。
顾知灼扬手一扯,牌匾“啪”地掉了下来,重重地落在地上,直接碎成了两半。
这巨大的动静立刻引起了门房的注意,一开门,就看到了这么大的阵仗,他傻呆呆地看着地上牌匾,这是天塌了吗?
天倒是没塌,顾知灼一马当先,直接带人闯了进去。
门房吓坏了。
一没拜帖,二不叩门,连牌匾都砸了。肯定是来闹事的!
门房大叫着:“快,快去禀报伯爷和夫人!”
粗使婆子冲了出去,她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进了正院。
人还没进堂屋,就破声叫道:“伯夫人,伯夫人,不好了!镇国公府打上门了!”
什么?!
靖安伯夫人霍地站了起来,气坏了:“顾氏怎么就不消停,要是吵得瑶娘动了胎气,看我不收拾她!一个女人,嫉妒起来没完没了了。”
“夫人。”丘嬷嬷一边给她抚着胸口,一边小心翼翼地说道,“平嬷嬷他们,还没有回来……您说,会不会是顾家知道了。”
靖安伯夫人的谩骂声戛然而止,混沌的眼珠子飘忽不定。
不会吧?!
靖安伯夫人来回踱了几步,这才酉时过半,京畿这么大,镇国公府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找着人的。别说镇国公府了,连她也不知道平嬷嬷会把小哑巴带去哪条河。
许是、许是顾氏寻不到阿蛮,故意来闹腾的。
这么一想,她的心也定了几分。
“哼,你去警告顾氏,要是再闹,她就住到庄子上反省去!”
丘嬷嬷眼神闪躲,这个差事不好领,世子夫人可不会任打任骂。
“夫人您说得极是。”
她的嘴上一通奉承应和,一出堂屋,就抓了个婆子,把差事丢给了她。
人一走,丘嬷嬷正想找个地方躲躲懒,院子里的小丫鬟们接二连三地惊叫起来。
“叫什么叫,还有没有点规矩……啊啊啊啊!”丘嬷嬷骂了两句,也跟着大叫,“你们是谁,谁让你们闯进来的,这里是内院,内院!”
老单一把推开了她,走了进去,用仅剩下的一只眼睛一扫院子,说道:“听说伯夫人借了我们家大姑奶奶的一个黑漆泥金贴鸡翅木围屏,一个赤金龟卧莲花五足熏炉,一副南珠串金丝挂帘……”
他一连念了四五样东西,又道:“……也该还了。”
“大姑娘说,伯夫人年纪大了,别为这点小事费心,让咱们过来自己找。”
“你们赶紧的,这里找完,还有别处。”
丘嬷嬷慌了神,嚷嚷着:“快,拦住他们!”
院子里也就一些丫鬟婆子,哪里拦得住人,老单带着人直接闯进了堂屋。
靖安伯夫人的屁股刚坐下,就吓得弹了起来。
老单在院子里叫嚷的那些话,她都是听到的。
可是,顾氏从来就不是一个孝顺的好儿媳妇,明明嫁妆里好东西不少,也不知道主动拿出来孝敬自己。
瑶娘进了门,怀了金孙,多大的喜事啊,顾氏连见面礼都没给,让她拿根老参出来还要甩脸子。
就这么可怜巴巴的几样,也都是自己生辰时她给的生辰礼。
送出去的礼哪有要回来的道理!
“我瞧着这个像。”老单一指角落的围屏,“搬了。”
“颜色不对,这好像是黄花梨的。”
“搬回去让大姑娘瞧瞧,咱们又不懂,搬错就搬错,反正咱们这把子力气也用不完。”
太有道理了!
于是,老单利落地把屏风一折,扛在肩上就走,嘴里还不忘招呼:“你们再找找。”
一伙人在堂屋里头东翻西找,嘻嘻哈哈的,谁也没有理会急得跳脚的靖安伯夫人。
“强盗!强盗!镇国公府尽出些强盗了。”
这些五大三粗的男人们在面前横冲直撞,拦又拦不住,赶又赶不走,她哭得更伤心了,拿着帕子直抹眼泪:“我的命太苦了。”
丘嬷嬷小心翼翼地进来,一见到她,靖安伯夫人就问:“我让你去找顾氏,顾氏呢,她闹够了没!”
“夫人,”丘嬷嬷讪讪道,“世子夫人没有回来,是顾家大姑娘带人来的,他们现在在栖云院搬世子夫人的嫁妆。”
栖云院是顾缭缭在秦家的住所。
听来禀的婆子说,内院里如今乱作了一团,就跟被人抄了家似的。不过这话,丘嬷嬷没敢说。
欺人太甚!镇国公府简直欺人太甚!
“你,快让人去禀了伯爷!”
靖安伯没有差事,如今就在府里待着。
靖安伯夫人咋咋乎乎了一通,一抬眼就见到有个坡脚的男人不知从哪里拎出了一个鎏金花鸟纹烛台,猛然就急了,尖着嗓子道:“那是我的,放下,快放下!”
谁也没理她。
眼目所见,到处乱糟糟的,她实在坐不住了,跺了跺脚,带上嬷嬷丫鬟们就往外冲。
一路上,时不时有人慌乱地过来禀,一会儿是顾家砸了库房的锁,一会儿又是顾家去了哪里搬东西……靖安伯夫人的脸色越来越黑沉,心情阴霾的仿佛有狂风暴雨在酝酿。
等她到栖云院,见到顾知灼时,狂风喷涌而出。
顾知灼戴着一方面纱,提着马鞭,就站在庭院里,闲庭信步地来回走动。
和乱作一团的正院相比,栖云院的丫鬟婆子们来来往往,井然有序。
一箱一箱的东西被人抬了出来,靖安伯夫人就看到顾氏的亲信媳妇子手里拿着一张陈旧的嫁妆单子一一核对。
每核对完一样,顾知灼就会过去看一眼,并下令:“锁上。”
然后一把黄铜大锁“咔嗒”一下,上了锁。
靖安伯夫人就看到,在院子里,已经堆了好几个上了锁的箱子,摆放得整整齐齐。
“你们在做什么!?”
靖安伯夫人尖利而又刺耳地喊出声。
顾知灼回头看了她一眼,勾起嘴角:“哟,是伯夫人来了。”
“给伯夫人问安了。”
她漫不经心地说完,又道:“别愣着了,咱们大姑奶奶嫁妆多,天都快黑了,动作快。”
“放肆!”靖安伯夫人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抖着手指着顾知灼道:“这些都是秦家的东西,全都放下,放下!”
“秦家的?”
呵呵。顾知灼勾了勾手指,那个正在清点着嫁妆的媳妇子笑吟吟的走过来:“大姑娘。”
“周止家的,靖安伯夫人说,这些都是秦家的?”顾知灼淡淡道,“你要好好清点,别弄混了。”
“大姑娘您放心。”周止家的就笑,“奴婢没别的长处,就是记性好,咱们家的物件,奴婢一样都不会认错。您瞧,这八角琉璃盏,上头的红宝石颗颗都有奴婢的指甲盖这么大,靖安伯府哪来这样的好东西。”
“还有这白玉枕,质密细腻,洁白如凝脂。把靖安伯府翻个底朝天,也找不着第二件。”
“大姑娘,这根老参,是当年国公爷特意寻来给大姑奶奶当陪嫁的,足有三百多年。靖安伯府连支五十份年的都买不起,肯定不会拿错。”
“奴婢做事,您大可放心。”
周止家的鄙夷地瞥了靖安伯夫人一眼。
这套琉璃盏是上个月,世子来讨的,说是天热了,靖安伯夫人吃东西没胃口,想着用冰冰凉凉的器皿,能下饭。没隔几天,又要大姑奶奶拿白玉枕出来,说是孙姨娘晚上睡不好,听说白玉可以安神。还有这老参,那更是逼着大姑奶奶拿过好几次了。
他们陪着大姑奶奶嫁进来这么些年,也算是眼睁睁地瞧着从老伯爷的一掷千金,到伯爷一边典当一边继续掷。
这位堂堂伯夫人,这眼皮子浅得哟,上回大姑奶奶让人找出来一套十二生肖的黄金皂盒给阿蛮姑娘沐浴用,不小心让她瞧见了,就开始闹腾,一会儿吃不下饭,一会儿胸口闷,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阿蛮姑娘不该年纪小小就这么“奢靡”,这么好的东西,合该让她金孙洗三时用。
实在让人恶心坏了。
指桑骂槐的一番话,听得靖安伯夫人脸色难看。
顾氏嫁进了他们秦家,连她人都是他们秦家的,这些身外物当然也该是他们家的。
再说了,顾氏又没儿子,日后这些东西还不是得留给她的金孙,现在让她拿点出来,做做人情又有什么不对的。
靖安伯夫人理直气壮的把话一说。
顾知灼傻眼了,她默默地抬头看了看万里无云的天空,寻思着,怎么就没个雷劈一下,让脑子不清楚的人清醒清醒。
周止家的一脸见怪不见,反正自打国公爷去世,这一天天的,秦家什么嘴脸都露出来了。
尤其孙姨娘一怀上,靖安伯夫人也不知道在猖狂些什么,还以为他家怀的是太子爷呢。
“顾氏呢!”靖安伯夫人板着脸训斥道,“成天不着家,也不知道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去了,现在又为了一点小事胡搅蛮缠,这就是顾家的家教……”
顾知灼抬手就是一鞭子抽了过去。
靖安伯夫人压根没想到她竟然会动手。
她放声尖叫,一把拉过了丘嬷嬷在挡在自己前头。
啪!这鞭子抽在了丘嬷嬷的身上,丘嬷嬷痛得表情扭曲也不敢躲。
鞭梢的倒刺勾住靖安伯夫人的衣袖,哗啦一下,衣袖扯开,白花花的手臂上赫然是一道赤红色的鞭痕。
娇生惯养的妇人哪里经过这样的场面,靖安伯夫人吓傻了,愣了半晌尖叫起来:“大夫,大夫!!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一群丫鬟婆子慌不迭地围了上去。
顾知灼慢条斯理道:“死不了。”
这话丝毫没能给靖安伯夫人半点安慰,她虚弱地靠着丘嬷嬷,抖着手指向顾知灼,气急败坏:“顾家喊打喊杀,是想断亲不成!?”
顾缭缭嫁了靖安伯府,靖安伯夫人就是顾知灼的长辈。
这一鞭,晚辈打长辈,意味着——
断亲。
“是呀。”顾知灼抚掌道,“和离吧。”
和离?!
靖安伯夫人瞳孔一缩,顾不上胳膊还在痛,叫嚣道:“不行!顾氏无所出,理该秦家一纸休书,竟然还有脸提和离。”
“要么,把嫁妆留下,让顾氏拿了休书就滚。”
“要么,就叫她老老实实的回来。”
“和离绝不可能。”她疾言厉色道,“你再胡搅蛮缠,我立刻进宫,求见皇后娘娘!”
顾知灼:“……”
的确,这事一旦闹到宫中,就和离不了。
顾家在军中深根已久,不可能一下子就连根拔起的,皇帝留了顾琰继承爵位,同样也准备了一个人接手顾家在军中的人脉和积累。
皇帝属意的,就是秦溯。
有着顾家姑爷的名头,他能更快的在军中立足。
上一世,秦溯就顺利接过了兄长顾以灿的千机营,又带着千机营投向了三皇子谢璟。
秦溯是皇帝要用的人。
可若他不再是顾家的姑爷,那就不好用了。
所以,和离,必须快。
其他的账统统留到和离后再算。
不然,错过了机会,宫中一旦发现端倪插了手,再要摆脱秦家就难了。
顾知灼目光沉沉,突然来了一句:“靖安伯夫人,阿蛮呢?”
靖安伯夫人的心头急跳,不管谁问,她都是一句话:“走丢了。”
“丢哪儿了?”
“一个小丫头片子,丢了就丢了。”
靖安伯夫人哼哼着。
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怪只怪那个哑巴是凶星,留她在世上,只会害人。
“伯夫人。”
顾知灼注视着她,慢悠悠地说道:“您怕是不知道。阿蛮这一走丢,我姑母就急坏了,这人呐,一急起来呀,可就什么都不好说了。”
哎。
顾知灼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慢慢往前走了一步,窈窕的身影笼罩在了她的身上。
“我出来时候,姑母还在念叨,说她做了个噩梦,梦见阿蛮溺了水。她想要生把火给阿蛮暖暖身子。”
靖安伯夫人的心里咯噔一下,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知灼的眉尾一挑,一双凤眸就这么斜着人,勾起的嘴角充满了嘲弄。
“哎,我是真心为了秦家好,您不领情,那我也没法。您是长辈,您都发了话了,一会儿我就让姑母回来。”
“好好过日子。”
这几个字说得又轻又缓,听在靖安伯夫人的耳中,她的后背发冷。
明明顾家服软了,她怎么反而更加心慌?
顾知灼往下说着:“就是吧,姑母怕是种下了心病,阿蛮一天找不着,心病就不会好。”
“这半夜姑母万一又梦魇了,想着阿蛮落了水,身上凉,点把火给她烤烤,也是正常的。”
顾知灼笑了,笑容中沾着剧毒,让人望而胆寒。
她声音就仿佛是从幽府传来:“夫人,您多担待。”
靖安伯夫人的大脑一片混沌,头皮发麻。
她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字:“你敢!”
顾知灼双手环抱于胸,笑眯眯地道:“周止家的,别收拾了,一会儿姑母就要回来。对了,你让人多备些柴火和火油放着。”
别说靖安伯夫人了,连丘嬷嬷都不由抖了抖。
“你在威胁我?!”
“瞧您说的,我姑母只是忧心阿蛮。等找着阿蛮,心病自然也就好了。”顾知灼问道,“靖安伯夫人,阿蛮呢?”
靖安伯夫人心里直发颤,忍不住朝院门的方向看了看,伯爷怎么还不来!
“夫人,夫人!”
靖安伯夫人不由一喜,以为是靖安伯终于来了,紧跟着是一个小丫鬟跑了进来。
丫鬟满头大汗地回道:“夫人,伯爷说,您做主就是,内宅这些小事,样样都要问他实在有辱斯文。”她说着,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靖安伯夫人,“伯爷请了张程两位老爷,又叫了天香阁的轻红姑娘和蔓儿姑娘来,正在做美人……美人出浴图。”
顾知灼故意轻笑出声。
靖安伯夫人觉得脸都丢光了。
笑什么笑!等等,她拿着什么?!靖安伯夫人才一个闪神的功夫,就见顾知灼的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鎏金烛台。
她似是在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说出来的话,句句让靖安伯夫人胆战心惊。
“这烛台不错,轻轻一推就倒了。今儿这风更好,呼啦啦的一下,全都能烧没。”
“对了,听闻府上的姨娘快生了,还是个男胎,恭喜恭喜呀。”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无赖!不要脸!
靖安伯夫人捂住砰砰乱跳的心脏。
顾家人一向狠辣,她从前就听说过,先镇国公曾经一把火烧死了上万人,顾氏在北疆时也没少杀人,这满身的人命债。
她是真敢放火的!
也真敢杀人!
瑶娘这两天就该生了,自己这好不容易得来的金孙要是有个万一……
“和离!!”
靖安伯夫人越想越怕:“不许顾氏再踏进门来一步。”这句话几乎用了她全身的力气,说完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顾知灼从怀里摸出了那张顾缭缭已经签字画押过的和离书,冷声道:“请伯夫人替世子画押。”
周止家的让粗使婆子从屋里搬出桌椅,又取了笔墨,顾知灼把和离书往桌上一拍。
“夫人。”丘嬷嬷满头大汗。
和离是大事。
他们府里这些年,要不是世子夫人在主持中馈,连他们这些人的月例都发不出来了。哎,伯夫人的日子过得舒坦了,日日吃着血燕,怕是早忘了世子夫人嫁进来前,她也就吃吃银耳。
“夫人,您别冲动,等世子爷回来,问过世子再做决定也不迟。”
丘嬷嬷急死了。她不住地给伯夫人使眼色,想说:顾家姑娘只是说说罢了,怎么会真得放火,可不能被她给唬着了。
顾知灼慢悠悠地道:“您这金孙得来不易,您可得想好了,要是有个闪失,您就要断子绝孙了呢。”
她把“断子绝孙”几个字说得抑扬顿挫,就像一把重锤敲击在靖安伯夫人的心口,击溃了她最后的心理防线。
“不等了。”靖安伯夫人下了决定。
溯儿早就被顾氏迷得神魂颠倒,等溯儿回来,他岂肯答应。
一个女人,又生不了儿子,和离了看她怎么办?哼,她早晚还是得回来求自己的,到时候才好拿捏。免得现在她动不动喊打喊杀。
这么一想,靖安伯夫人抖着带有鞭痕的手臂,拿起了笔。
签字画押。
一气呵成。
在大启朝,婚书,和离书,休书,皆可由父母代为签字画押。
丘嬷嬷的脸上惨无人色,欲哭无泪。
顾知灼拿过和离书,看着上头血红色的指印,心里定了大半。
她打发周止家的送去给靖安伯,并道:“你告诉伯爷,靖安伯府素来清贵,千万别为了我姑母的这点嫁妆,吵吵闹闹,有辱斯文。”
周止家的愉快地拿着和离书跑了。他们家姑娘真是把靖安伯的心思摸得透透的。当着那些客人的面,靖安伯再不情愿,为了面子,这和离书也会签。
顾知灼让晴眉也一起去:“签好后,你辛苦一趟送去京兆府,盯着京兆尹今天就把事儿给办了。”
晴眉一言难尽,她家姑娘果然没把她当外人!
等到晴眉把一切办妥回来,嫁妆也基本上都收拾好了。
顾缭缭当年十里红妆,整整一百二十八抬嫁妆,归置了四个库房,收拾起来,颇费了一番工夫。
整个靖安伯府被翻了个底朝天,才一一整理齐全。
靖安伯夫人红着眼睛,看着这一样样价值不菲的东西装进箱笼,是真舍不得,又是一万个想反悔。
顾知灼就站在庭院中间,下了令:“搬。”
“早点搬完,我给你们订几个席面,和兄弟们好生喝一顿,庆祝庆祝。”
“多谢姑娘。”
老单等人豪迈地抱拳应着。
护卫们分工有序,一抬抬的嫁妆被陆续从靖安伯府的正门抬了出去,就和当初抬进来时一模一样。
靖安伯夫人捂着胸口,一阵阵的闷痛。
这些都该是秦家的。
都该是她孙子的!
快到三更时,顾缭缭的陪房们跟着最后一箱嫁妆出了靖安伯府的门,和刚从宫里回来的秦溯撞了个面对面。
秦溯呆滞地看着这些被抬出来的箱笼,又看了看顾知灼,再看了看箱笼,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忍不住问道:“灼姐儿,你们这是……”
他的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安萦绕。
他本来酋时三刻就能回来的,快出宫时,指挥使把他叫了去,过问了三皇子落水的事,这一耽搁,就晚了。
“灼姐儿?”
顾知灼的唇间溢出一丝轻笑:“世子爷,待您的宝贝儿子办洗三宴时,我顾家再来……”她落了重音,“道贺!”
说完,她扬长而去。
秦溯的不安几乎喷涌而出,他死死捏着缰绳,策马奔进了府里。
“世子爷。”
鼻青脸肿的长随匆匆地迎了出来,慌张道:“夫人替您签了和离文书,顾家把世子夫人的嫁妆都抬走了。”
本来想去找世子的,镇国公府的护卫们非强行把着门,谁都不让出去。
秦溯:“……”
他的身体摇了摇,喉间一阵腥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世子爷!”
秦溯眼前一黑,从马背上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