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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31章【VIP】

顾知灼回去后,就把那张在京兆尹过了档的和离文书交给了顾缭缭。

已经子时过半,顾缭缭还没有睡下,她拿过文书,认真看着上头的每一个字,似乎是要深深地印刻在心里。

“阿蛮……”顾缭缭很是意外,“秦家愿意放弃阿蛮?”

文书上头,清清楚楚地写着,秦归柔由顾氏抚养,入顾家宗祠,从此与秦家再无关系。

秦归柔是阿蛮的大名。

顾缭缭本以为得费上一番工夫,才能让阿蛮归自己,没想到,顾知灼竟办得这般利索。

顾知灼冷笑连连:“靖安伯夫人以为阿蛮溺死了,所以懒得为此纠缠罢了。”

靖安伯夫人签字画押的时候,顾知灼就在一旁,靖安伯夫人在看到这一条的时候脸上明显露出了讥讽,一点不带迟疑地就签了。

顾缭缭哂笑,是啊,在靖安伯夫人的心里,阿蛮已经是个死人,一个死人归谁又有什么重要的,还能省一副棺木。

她放下了文书,问道:“夭夭,你是怎么知道的她要……她要溺死阿蛮?”

一开始,顾缭缭的脑子乱哄哄的,唯一的念头就是找到女儿,直到重新把女儿抱在怀里,回想起来,才注意到,夭夭似乎提前知道些什么。

“我一早去了太清观,为阿蛮求了一签,下下签,观主说,阿蛮有性命之忧。”

顾知灼这话先前也说过,为了免去解释一些缘由,她特意借了观主的名。

“后来,许是祖师爷怜悯,我去古柏那儿挂平安签的时候,意外听到了两个从梁州来的香客在说话,说的是他们家亲戚为了得一个儿子心狠地取了女儿的心头血,还把人给溺死了。现在儿子没求到,自己得了重病,万贯家财都被人骗光了,这都是报应。”

她把怀景之说的那些换了种方式说了,并道:“我想着,阿蛮怕针。”

“靖安伯夫人又是梁州人。”

她点到为止,没有再往下说。

心头血?

无数根尖针在这一刻狠狠地刺进了顾缭缭的心口,痛得她鲜血淋漓。

阿蛮被人取过心头血,甚至还差点夭折。

这一刻,她完全明白为什么阿蛮会不记得那天发生过什么。

她那个时候也就两岁多,这痛苦的记忆要是不能忘记,该活得有多恐惧。

“夭夭,还好有你。”

还好你在!

顾缭缭口唇发白,浓烈的恨意一阵阵地涌过来,几乎把她淹没了。

顾知灼捏着她的虎口,转移她的注意力道:“以后啊,阿蛮就是咱们顾家的姑娘了。明天我们就去京兆府给阿蛮改户籍,我看,就叫顾知蛮,好不好?”

弃了原来的名字,从了顾家姑娘的排辈,从此和秦家再无瓜葛。

“好……”

“大姑奶奶!”

阿蛮的乳娘芳娘匆匆地从里头跑了出来,惊骇地喊道:“大姑奶奶,姑娘惊厥了。”

顾缭缭猛地站起来,提起裙裾想也不想就往里冲,顾知灼赶紧跟上。

阿蛮就在里屋,挑开帘子,绕过屏风,一眼就见到小小的幼童嘴唇发紫地躺在榻上,她的眼睛木呆呆地半睁半闭,四肢不住地抽搐,力道大的两个丫鬟都压不住她。

“阿蛮!”

顾缭缭扑过去,吩咐道:“快去拿玉板。”

玉板是给她咬的,以免抽搐起来咬到舌头。

阿蛮面上潮红的厉害,嘴里难受的呻吟着,顾知灼坐在一旁,拉过她的小手搭了一下脉搏。

是惊惧。

惊惧导致的高热。

情况很危险。

顾知灼就问:“什么时候起的热?”

“就刚刚。”芳娘颤着声音说道,“姑娘回来后一直睡着,大夫说是蒙汗药还没有过,睡醒就好。大概一炷香前,姑娘像是梦魇了,睡得极不安稳,然后突然就起了热。”

顾知灼收回手指,断然道:“姑母,用针吧。”

原本不敢用针,是怕会吓到阿蛮,引致高热惊厥,但这会儿,都已经惊厥了,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好、好有道理!顾缭缭无言以对。这话要是别的大夫说的,顾缭缭早就把人扫地出门了,可是侄女这么说,那肯定有她的思量在。

“好。”

顾缭缭点了头。

夭夭是阿蛮的亲表姐,绝不会害她的。

她信她。

顾缭缭默默地让开了位子,打发了丫鬟们离远点,她走到一旁,挑亮了桌灯的灯芯,又让人再多拿几盏灯过来。

其实吧,灯亮不亮的,并没多大影响,就算身处黑暗,顾知灼也能精准取穴。但顾知灼知她心里发慌,所以,什么也没说,由着她忙里忙外的分分心。

顾知灼先是把银针刺入了阿蛮的人中和涌泉,让她的抽搐缓和下来,再除去了她的衣裳,沿着心经和心包经一路取穴。

她的动作极快,下针极稳,顾缭缭刚把几盏灯一一点亮摆好,一转身,顾知灼已经收了手。

顾缭缭心口突突直跳,有些紧张地走过去,就看到阿蛮的上半身几乎扎满了针,这些针极细,远比她曾过见过的银针都要细得多。

阿蛮一动不动,没有再抽搐,睡得安稳极了,脸上的潮红也淡去,只留下了些许的苍白。

烛火晃动,照得屋里一片亮堂。

“烧退了。”顾知灼看出她心中所想,先安了她的心,再道,“取针至少还要等一个时辰。”

顾缭缭见她眼睛都熬红了,心疼道:“夭夭,你要不去睡一会儿吧。”

“别闹。”

顾缭缭:“……”

她拉着顾知灼坐了下来,拿了杯温水给她,又出去叫丫鬟煮碗面来。

小厨房里一直煨着鸡汤,下碗面也是极快的,这面用鸡汤做汤底,白生生的细面,上头只撒了一把翠绿的小葱花,看着清爽极了。

顾知灼确实饿了,闻着味更饿了。她吃完了面,连汤也全部喝完,整个人总算缓过来,满足地舔了舔嘴唇。

“饱了!”

吃饱了就有点懒洋洋的,顾知灼打起精神,坐在阿蛮的榻边,隔一会儿就探探脉。直到寅时,她开始拔针。

动作同样干脆利落。

她把拔出来的针放在针包上,顾缭缭小心拈起一根,的确,这针极细,甚至比她的头发丝还要细,偏又极长,这样细小的银针她一个不留神连捏都捏不住,可在夭夭的手里,灵活的跟身体的一部分似的。

她的侄女好厉害!顾缭缭目露自得,她没说话,生怕扰她分了神,轻轻放回银针后,眼角的余光蓦地注意到阿蛮的眼皮动了动。

啊。顾缭缭立刻用手捂住嘴,尽量克制着声音道:“夭夭,阿蛮好像要醒了。”

顾知灼正拔出最后一根银针,闻言抬眼去看,阿蛮的眼皮果然急剧地颤了几下,然后她毫无预兆地睁开了双眼,眼神空洞,死死地盯着顾知灼手中的银针。

顾知灼一动都不敢动。

“啊——”

阿蛮突然大声尖叫,那是一种从喉底深处发出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无助。

顾缭缭惊呼道:“阿蛮……”

顾知灼拦住了她,摇了摇头。

“哇啊啊啊——”

阿蛮继续尖叫,越来越响,一口气都快回不上来了也没有停下,脸颊憋得通红。

顾缭缭的心里七上八下,但是,她忍住了,没有过去。

她把双手捂在唇上,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顾知灼一手拉着阿蛮手腕,留意着脉搏,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拈着那根银针。

这是从天池拔下来的,最长的一根银针,足有她手掌这般长。

银针在烛光散发着森冷的光,倒映在阿蛮的黑黢黢的瞳孔里。

她的瞳孔急缩,满是惊骇。

顾知灼紧抿下唇,阿蛮要想开口说话,还缺了一个契机。

取险而为,有如向死而生。阿蛮已经在生和死之间走过一回了,天道连命都还给了她,那么,也应该把她的人生还给她。

顾知灼高举起银针,作势狠狠地往下扎去。

“啊!”

“娘——”

顾知灼捏着银针的手险险地停在她的心口上方。

阿蛮整个人缩成了一团,惊恐地哭喊着:“娘,娘!”

她声音粗哑,含糊不清,可无论是顾缭缭还是顾知灼,都能够清楚地听到,她喊的是:“娘,我痛。”

顾知灼挪开了挡着针尖的食指,虚虚地握了拳,把流血的手指藏了起来,又用另一只手感受了一下脉博,面上露出了浅浅的笑意,向顾缭缭点了点头。

顾缭缭再也抑制不住地扑了过去:“阿蛮,娘在这里,娘在这里。”

“娘,我痛,痛。”

阿蛮呜咽着,哇哇大哭。

“痛痛,有针,娘,我好痛。”

“娘在这里,娘在这里,娘给阿蛮呼呼……”顾缭缭紧紧抱着她,反反复复地说同一句话,脸上又是哭又是笑。

“阿蛮,娘的阿蛮。不怕。娘在。”

顾知灼把银针放回袖袋里,静静走了出去,用随身带着的炭笔写了一张方子,交给晴眉。

“这些药,我院子的小库房里应该都有,你去抓一幅,熬一下。”

晴眉一声不吭地拉开她的右手,食指还在不住地往外流血,把掌心都染红了。

晴眉用一方干净的帕子,给她包了一下,拿着方子走了。

帕子在手指上绑了个漂亮的蝴蝶结,顾知灼弯弯手指,愉悦地绕过屏风走了回去。

阿蛮彻底平静了下来,躺在顾缭缭的怀里沉沉地睡着了,顾缭缭脸上泪痕还在,她轻轻唱着童谣,见她过来,她抬眼一笑。

“你手指……”

“没事。针扎了一下而已。”顾知灼满不在意地坐在榻沿上,笑道:“阿蛮好了,因祸得福。”

顾缭缭英气十足的眉眼慢慢舒展,露出了久久未见的心满意足的笑容。

“让她睡着,我让人熬了药,等睡醒后把药吃了。”

“安神香继续点着,玉牌也不要离身。”

“再养些日子,就能和寻常的孩子一样了。”

“就是说话可能会不太利索,还得重新教。”

顾缭缭一一应了。

她含笑地看着女儿胖嘟嘟的脸蛋,满心满眼,只觉得看也看不够。

她的女儿,她的命。

顾缭缭一晚上,连眼睛都没敢再眨一下,一直等到阿蛮睡醒,甜甜地喊着“娘”,她终于确认了自己不是在做梦。

一连几天,她都有些患得患失,全部的心神都扑在阿蛮身上,一刻也不愿意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顾知灼特意嘱咐了顾太夫人不要去打扰,其实她本想着,最好是去庄子上住些时日,阿蛮不愿意。阿蛮睡醒后,又把一些事情给忘了,整日里高高兴兴地跟在她的屁股后面看她给鸟儿治翅膀,还偷偷摸摸地喂它吃松子。

等鸟儿终于愿意从她手上叨松子的时候,一张请帖送到了顾知灼的手里。

是靖安伯府办洗三宴的帖子。

终于,来了。

这帖子,季氏本来是让人送去给顾缭缭的。

可是,如今府里上下都知道,顾知灼正逼着季氏交出管家权,就有些心思活络的媳妇子开始阳奉阴违,把这张帖子给了顾知灼。

“琼芳,赏。”

媳妇子捧着赏银,乐呵呵地下去了。

顾知灼打开帖头,头也不抬道:“你打发四时去母亲那儿,就问问她,账册理好了没。”

琼芳笑盈盈地应了。四时这几天在院子里头上蹿下跳的,给夫人递了不少消息,姑娘忙归忙,其实什么都看在眼里的。

顾知灼一目十行。

孙姨娘这一胎生得比上一世早了好几天,不过,照样是个男孩。

姑母签了和离书,还大张旗鼓的搬了嫁妆,靖安伯府十有八九想要挽回面子,这猖狂地,把帖子送到顾家来了。

笑死了。

上一世,秦家的洗三宴办得奢华极了,如今靖安伯夫人这么得瑟,怕是请上大半个京城都不够。

顾知灼随手把帖子一扔,起身道:“备马。”

她骑上玉狮子就出了门。

她一开始是想去太清观的,没想到,在经过玄武大街的时候,就见到了想见的人。这运气好的,连她自己都有些意外。

“师兄!”

顾知灼愉快地勒停了玉狮子,喊得无比熟惗和亲昵。

正往小巷子拐进去的清平连脚步都没停,压根没想到是在叫自己。

“三师兄!”

清平在师门行三,他愣了一瞬,谁啊?

一扭头,清平一眼就看到那个倒霉透顶,霉运缠身,谁亲近谁完蛋的顾大姑娘站在后头不远,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师兄!”

谁是你师兄啊,别乱叫!清平嫌弃地看着她,这命格还真是……惨绝人寰到他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和她离得太近,没半点好处。清平往后连退了好几步,小胡子都翘了起来,就只差没明说“别过来”了。

顾知灼只当没注意到他的嫌弃,下了马后,悠悠地走向他,笑容满面地问候道:“师兄,师父他老人家如今在哪儿?”

“你别乱喊,谁是你师父啊。”

什么师父师兄的。清平一脸警惕,搞不懂她要做什么。

“师父道号无为子,今年……”顾知灼掰了掰手指头算了算,“八十有一了。咱们师门名为天心派,除你以外,我上头还有七个师兄。你行三。”

这话她说得理直气壮,一点儿也不心虚。

这一世,她还未曾拜师,但在上一世,清平确确实实是她的师兄。

清平惊得一愣一愣的。

他的师从,除了观主外,并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她、她、她……

他离开天心观的时候,师父还在闭关,他也就走了一年多,师父他老人家这么想不开,这把年纪了还给自己添个小师妹?!

尤其还是个绝顶倒霉的师妹!

清平整个人都有点不太好了。

“师、师妹?”

清平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这事实在有些难以接受。

他得缓缓,好好缓缓。

莫非是在做梦?这真是个可怕的梦啊!

清平闭上了眼睛,在心里默念了足足一百下后,猛地睁眼,左看右看。

没人!

他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发出一声谓叹:“还好是梦。”

顾知灼在他背后轻轻拍了一下:“师兄。”

他吓得跳了起来,捏着小胡子的手一抖,扯下了好几根黑胡须,痛得他龇牙咧嘴。

“师兄。”顾知灼笑眯眯地说道,“你没在做梦。”

清平欲哭无泪地谴责道:“你站我后头做什么!?”

“吓你呀。”顾知灼理所当然。

清平瞪着她。

顾知灼笑容不减,任由他看,过了好一会儿,清平像是认命了一样,垂头丧气地问道:“师父什么时候收的你?”

“等见着师父,你问他就是了。”顾知灼满不在意地说道,“我又跑不了。况且,你穷得叮当响,连见面礼都给不起,我瞎认也没啥好处呀。”

这话说的,真是扎心!

清平将信将疑,手指在袖中不住掐算着。

顾知灼当然也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她当作不知,问道:“师兄,你去年六七月间,是不是去过靖安伯府?”

清平停下了掐算,他要是没有记错的吧,靖安伯府和是顾家的亲家吧?他琢磨顾知灼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回忆了一番后,点了点头。

他确实去过。

“去过。”

“师兄为靖安伯府摆了个风水阵,旺子嗣,是这样吧。”

“对……”

“师兄当日算出了什么?”

这下,清平不说话了。他来了京城虽时日不久,可整日里游走在那些高门大户中,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能说。他清楚的很。

顾知灼并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地说道:“你算出来,靖安伯世子秦溯子孙宫凶星犯忌,命中无嗣。”

清平惊住了。

她怎么知道?!这事自己除了靖安伯夫人,绝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算出来的。”顾知灼做了个掐指的动作,半真半假道:“师父说,我呢,是祖师爷赏饭吃。”

清平不屑:师父跟谁都这样说。

“师……”他一个不小心,差点喊了“师妹”。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这靖安伯世子合该是无嗣的命,这是天意,难违。至于靖安伯夫人让贫道摆个旺子嗣的风水阵,也没说只是旺他家世子的。”

“你瞧瞧,这一年来,他家添了好几个孩子呢。”

确实不少,顾知灼特意打听过,靖安伯光是庶子庶女就添了七八个了,秦溯无子,可是秦溯往下的庶弟们,个个都是子嗣昌盛。

他捏着袖口,一本正经道:“贫道这银子绝不是骗来的!”

顾知灼收敛起笑容,认真地说道:“师兄,我知你是好心,是想告诉靖安伯夫人,世子命中无子,不要强求。但你可知,靖安伯夫人仅仅只听懂了‘凶星犯忌’,且认定了阿蛮是凶星。”

“阿蛮是我姑母和靖安伯世子的独女。”

啊?清平傻眼了。

“贫道提醒过靖安伯夫人,世子本该无嗣终老,幸而世子夫人煞气重,侥幸得了一女,人贵知足方保阖家平安。”

顾知灼叹声。

果然!她这师兄是爱财贪利了些,但也不会取不义之财,该提醒的,他都会提醒到。

然,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

修道之人,哪怕是看破了天机,也只能和对方说得隐晦,以免自己背负上泄露天机的因果。

顾知灼两手一摊,说道:“靖安伯夫人因着您的这番话,认定了是阿蛮害得秦溯断了香火,所以,她先是用针取了阿蛮的心头血,来求子,后来还要溺死她。”

“所幸没有得逞。”

清平的脸色变得很差,一时沉默了下来。

顾知灼接着道:“师兄,这非你本意,也是因你而起。”

的确。清平默默点头,倘若这幼童真死了,就是因他而死,他苦修半辈子的功德大损不算,还得背负上这沉重的因果。

啊啊啊!清平烦躁地挠着头,皮屑乱飞,半点不见得道高人的模样。

他来了京城这一年,也算是谨小慎微了,谁能想到竟会在靖安伯府翻了船!

顾知灼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话锋一转:“靖安伯世子新得了一个麟儿,过两天就要办洗三了,这麟儿的降生也是多亏了师兄,如今嘛,你也该去庆贺一下,是不是?”

这话说得。清平总觉得每一个字都是在嘲讽自己。

等等!

“靖安伯府换世子了?”清平问道。

“没。”

“你别说话,让我理理。”清平头一次发现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太好使。

靖安伯世子命中无子,但他得了一个儿子就要洗三了,所以……

“懂了!”

“靖安伯府必会给你下帖子的。”顾知灼嘴唇弯弯,笑得一派天真,“师兄,你辛苦一下,就去洗三宴上把那些秦家人没有听明白的话,再细细的,一个字一个字,好好与他们解释解释。免得他们一再误会,再做下什么胡涂事连累到你,就不好了。”

清平:!

这丫头,是真坏!她的意思分明是叫自己去洗三宴,当着全京城宾客的面,把靖安伯世子被戴了绿帽子,又没本事生孩子会绝嗣的事全给揭出来。还口口声声是为了他好。

瞧这心肝,啧啧,肯定是黑的。

师父是有多想不开,才会收她为徒!

第32章 第32章【VIP】

清平目视着她。

自己若是应了他,以后怕是在京城的高门府邸就不好走了,毕竟谁家都不会愿意请个二愣子过去,把自家阴私宣之于众吧。

这黑心丫头多半也存着这样的心思!

顾知灼毫不避讳地微微一笑,要是连这点都看不出来,清平又岂能在京城的权力漩涡中周旋自如。

“师兄。阿蛮刚三岁半,她险些就死了。这是你的因果。”

这话一说,清平焉了,他摆摆手:“贫道再想想。”

顾知灼意味深长道:“师兄是该好好想想的。”

“对了,师兄,”顾知灼看了一眼他的去的方向,摸出两个银锞子给他,“给,你是出来买朱砂的吧。”

清平莫名其妙:“贫道带银子了。”

“你确定?”

清平呆了一瞬,细长的眼睛慢慢瞪大,他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袖袋,又摸了摸另一边。

没有!

他的荷包不见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摸了袖口摸裤子,又把鞋子脱了倒过来抖了抖。

还是没有。清平伤心地想撞墙。

太可怜了。顾知灼见他快要哭出来了,好心地提醒道:“师兄,你在太清观的竹林那儿也埋了银子吧。”

你怎么知道?!

“咱们同出一门,这有什么算不出来的呢?你五弊三缺,天生破财命。”顾知灼笑得无辜极了,继续戳他的心:“我就说嘛,你这道号不吉利。”

“清平,清贫,你不贫,谁贫?”

乌鸦嘴!说自己什么都行,咒自己漏财,简直就是往心窝子里戳啊。清平捂着胸口,痛得一抽一抽的,瞪着她:你才是扫把星,倒霉蛋!

顾知灼哼哼着,他还嫌弃她呢,他们俩一个倒霉,一个漏财,谁也不比谁好!

“师兄,你竹林里藏的银子得注意着。我掐指一算,保不住呀保不住。”她说完,拱了拱手,真就这么走了。

清平站在原地,越想越不安,他捏着手上的银锞子赶紧跑去买了朱砂,又匆匆忙忙地赶回了太清观,一刻都不敢多耽搁。

然后,直奔他藏银子的竹林。

往日里还算静谥的竹林,也不知怎么的,多了不少的香客,他越往里走,就越是喧闹,听得他太阳穴突突的,有种极度不详的预感。

“这位师侄。”清平随手叫住了一个小道士,“今儿人怎么这么多。”

“清平师叔,您回来了。”小道士也就十一二岁的年纪,两眼亮晶晶地说道,“有一对善信夫妇过来求了签。去年,淮河决堤,淹了八个县城,那一家子听说本颇有家资,看着灾民实在不忍,就散尽了家财施粮,结果他们那儿也被淹了,没办法就跟着逃难到了京城,哎,逃难的路上,儿子和儿媳妇都死了。如今他们带着一个孙子一个孙女,想回乡去,就来求上一签。观主亲自为他们解签,柳暗花明时。”

“善信夫妇求了签后就在竹园走了走,结果,那位婆婆突然被绊了一下,再一看,土里竟然埋着一包银子,就是这银子绊了她。”

小道士信誓旦旦:“肯定是祖师爷赏下的。”

清平傻了眼,好半晌没反应过来。

不是!这和祖师爷有什么关系,这是我的银子,我的!!我藏的!!

清平变了脸,飞快地跑了进去,拨开人群,一眼就看到一对衣衫褴缕的老夫妇怀里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花布包,跪在地上不住地向三清殿的方向磕头。

周围的香客们满脸虔诚。

“清平师弟,你也听说了?哎,这次的洪潮,死了数十万的百姓。”观主见到他,眉目柔和地说道,“善信夫妇说,他们明天就带着祖师爷的恩泽回乡去了。”

这对夫妇面相大善,难怪会有此机缘。观主满是欣慰。

老爷子说道:“观主,我们一起逃难来,应该还有不少人还活着。快秋播了,我们可以买些好种子回去,和乡亲一起把地种起来,把屋子盖上,还有些孩子失了父母,咱们老两口来养!您放心,这些银子,一分一毫,都会用到受灾的乡亲们身上,绝对不会胡乱花的。”

清平心疼地摇摇欲坠,满眼全是那个花布包,他的脚步挪了挪,又挪了挪,听着老两口憧憬地说着怎样重建家园,终究还是没走过去说,这银子是他的。

可这银子真是他的!他来京城这么久了,好不容易赚到的银子,他的全副身家,就这么……全就没了。

不能看了。再看下去,也太让人心疼了。

清平抹了一把眼泪,撒开腿就跑。

他忍不住又想起了那位顾大姑娘的话,他去买朱砂是临时决定的,顾大姑娘怎么都不可能提前安排好了人来讹他的银子。

也就是说,她确实有几分门道。

还真是师父收的关门弟子?这下,清平算是信了个十成十。

师父收了个小师妹怎么都不说一声呢。

清平停下脚步,摸了摸怀里小师妹给的银裸子,小师妹给了两个,一个用了买朱砂,现在还有一个外加好些铜板。这是他全部的家当,全部的家当都是小师妹给,他连见面礼都没给人家。

也不知道是他可怜,还是他那位倒霉小师妹可怜。

哎。

帮小师妹做点不大不小的事,也没什么关系吧?

说到底,靖安伯府的因果确是他自个儿种下的。

就是,小师妹说,靖安伯府会给自己下贴子,要是他们不下,他是不是得想个法子去讨一张?

这事还不能做得太过刻意了。

清平琢磨来琢磨去,就发现自己白琢磨了,靖安伯府也不知是不是太久没办喜事,实在张扬的很,还不等自己坐下歇一会儿,他们家的请柬就送来了。

红底鎏金的帖子,还带了一等的四样礼,甚是隆重。

“真人,我们家夫人请您洗三那日过府,为我家小公子占卦祈福。”

清平摸了摸小胡子,淡淡颔首,摆出一副得道高人的样子。

来,当然来!

他摸了摸怀里的银锞子,小师妹交代的事,总得给她办得漂漂亮亮。

得了这句允诺,丘嬷嬷也放心了。清平真人不比一年前,难请得很,多少人家想请他上门,全都被婉言谢绝。

丘嬷嬷满脸得色地回了府,府里上上下下挂满了红,下人们拿了不少的赏钱,一个个全都喜气洋洋,比过年还热闹。

丘嬷嬷直接回了正院,把事一禀,又是好生一顿奉承。

“您不知道,皇上前几天还宣了清平真人进宫,如今他在京城里头可是一等一的,奴婢一说是给咱们家小少爷洗三,他立刻就应了。”

靖安伯夫人傲气地抬了抬脸,只觉得他们顾家兴旺在即,她问道:“帖子都散出去了?”

“都散了。”

“镇国公府呢?”

“也送了。”

靖安伯夫人故作矜持地点点头:“这么个白白胖胖的男娃娃,我就不信顾氏看到后会不眼馋。哼,本来嘛,要是顾氏她能贤惠一点,我这金孙也能叫她一声‘母亲’,百年以后,还有人能给她供奉香火。谁叫她不识趣!”

呃,世子夫人干嘛要去眼馋小妾生的儿子?她又不是疯了!丘嬷嬷一言难尽,嘴上笑着吹捧道:“夫人您说得极是。世子夫人若是见到了咱们家小少爷,肯定会后悔的。”

靖安伯夫人愉悦地翘起了嘴角。

“到时候,世子夫人要想回来,还得看您乐不乐意呢。”

她这话简直说到了靖安伯夫人的心坎里:“她要是乖顺,我许是能让她回来做个贵妾。至于嫡妻嘛,我儿如今深受皇上信重,没了那凶星,仕途只会更上一筹,别说顾氏,连长公主都娶得!”

“溯儿还年轻,被顾氏迷得神魂颠倒,也不想想,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好!”

丘嬷嬷连忙道:“世子爷只是一时想不开,等想通了就明白您的一番苦心了。”

“哎。溯儿跟我置气也就罢了,到现在都还不肯回来看看瑶娘母子。”

“许是差事忙。”丘嬷嬷陪笑道,“奴婢再打发人去问问。”

伯夫人代世子签了和离书,世子发了好大的火,这一气之下,好几天没有回府了。小少爷刚出生她就让人去禀了,世子也没有回来。

“还不快去!这洗三宴务必办得热热闹闹,万不能让顾家看了笑话。”

丘嬷嬷含笑应了,又哄了几句,这才出去。

门帘在她身后落下,她看向廊下的丫鬟,板着脸问道:“怎么回事?!”

从她进去到出来,这丫头至少悄悄掀了三次门帘朝里头张望了。

丫鬟跟着她走出了几步,神色不安地小声道:“奴婢去了庄子,庄头说,平嬷嬷他们没有去过。”

“没去?”

“对!”

这都四天了,平嬷嬷他们三个跟凭空消失了一样。

丘嬷嬷也跟靖安伯夫人回禀过,夫人她根本不以为然,说是当时就有吩咐,事情办妥后,让她们自己去避避风头,人没回来再正常不过了。

可总不能一点消息都没有吧?

丘嬷嬷其实也想过,平嬷嬷他们会不会被顾家带走了。

偏偏因为世子夫人和离,世子爷吐了血,又和伯夫人大吵了一架,直接就出府去了,夫人心情极差,实在不敢去多说,这么一来二去的,孙姨娘就生了,生下了一个小公子。

这下,伯夫人整个人都扑到小公子身上了,还口口声声地说着,肯定是她法子灵验了,要不然,大夫还说会难产呢,这不顺顺当当地生下了金孙。

都这样了。丘嬷嬷还能说什么?!一颗心就这么吊着,上不去下不来。

伯爷素来不管内宅事,说整日算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辱斯文。

总不能跟世子爷说吧,世子爷也不回来啊!

平嬷嬷他们和她一样,都是在府里活了一辈子了,离开了府能去哪儿?最多也就是庄子吧,她悄悄让人去庄子上问了,本来想着若是在,就皆大欢喜,谁料……

“你下去吧。”

丘嬷嬷抬手把她打发了。

现在夫人满心都是小少爷的洗三宴,现在去说这些肯定会让她不痛快,还是等洗三宴后再说好了。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平嬷嬷他们被镇国公府逮着了,那又怎么样呢,他们敢招吗?丘嬷嬷想了想,若是换作自己,肯定是不敢的,她的儿女,孙子孙女,当家的全在府里当差,她一招,夫人肯定不是打死他们,就是卖了他们,十有八九还是卖去那种腌脏地方。平嬷嬷他们也一样,身上绑着一家子的命呢。

丫鬟刚打发走,还不等她缓缓,又有管事嬷嬷来了,问道:“夫人昨日吩咐,小少爷的洗三宴要按一等来办,可是,账房只能取出五百两现银了。您看……”

五百两?!这不够吧。丘嬷嬷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夫人这是憋了一口气,要把小少爷的洗三宴办得风风光光,叫世子夫人后悔。

哎。世子夫人嫁进来后,夫人就再没管过家,怕是压根都不知道账上有多少银子。

她开始头痛了。

本来这些事都不该她这个奴婢来管的!

她和平嬷嬷争了大半辈子,争的也只是伯夫人面前的体面,她绝对没想过争管家权。这伯府到处都是窟隆,谁管谁晦气。也不知道世子夫人这些年是怎么忍住没掀桌子的。

丘嬷嬷只得道:“这样吧。你去账房,就说是夫人吩咐的,把京城几间铺子的现银流水都取了,先凑个一万两。”

啊?!

靖安伯府名下还留有几间铺子,一般来说,每年的年尾统一盘账。铺子的现银并非都是红利,至少有一大半是活钱,用来进货周转,现在把这一部活钱给挪用了,铺子的流水万一周转不过来,后面会很麻烦。

“先挪了再说。”

丘嬷嬷如今也只想先把这个洗三宴办好。至于其他的……她也没这么大的能耐啊。

反正伯夫人,伯爷都不管,府里真要是过不下去,总不能赖她这个奴婢吧。

但要是洗三宴没有办好,以伯夫人的脾气肯定是要怪罪到她身上!

丘嬷嬷管不了以后,一心就只扑在洗三宴上,务必要办得满京城都夸。

于是,撒出去的帖子张张都是红底鎏金,附着一等的四样礼,件件都拿得出手。

伯府的下人们一人得了两套新衣,还新买了数十盏琉璃灯,这些琉璃灯上全都绑上了红稠子,挂在待客的正堂四周。

洗三宴当天,秦溯终究还是回来了,不管怎么样,这个儿子也是他盼了许久得来了,怎么能不牵肠挂肚。

靖安伯府在门口放了足足五大筐的铜钱,府门前围了许许多多的百姓,他们说着讨喜话,等撒喜钱。

鞭炮一串接着一串,噼里啪啦的,收到帖子的人家也陆续上了门,刘夫人掀起帘起车帘看了一眼,不由有些瞠目结舌。

顾氏和靖安伯世子和离的事,尽管顾家没有怎么宣扬,可京城里头也没什么秘密,尤其是这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妆抬出靖安伯府的门,不少人还是看在眼里的。

这一和离,靖安伯府就为了一个庶子办起了这么奢靡的洗三。

这莫不是想打镇国公府的脸吧?

“刘夫人。”丘嬷嬷代表靖安伯夫人在仪门迎女眷,“您请。”

刘夫人不快地微微皱眉,让一个奴婢来迎她,靖安伯府也实在有些自大了吧?不过,能为了一个庶子的洗三,巴巴赶来道贺的,也大多是一些远远不如靖安伯府的人家。不快归不快,她面上还是笑吟吟的,不露分毫。

进了正院,刘夫人扫了一圈,果然都是一些门第与自家差不多的。她撇了撇嘴,笑容满面地对着靖安伯夫人一通恭喜,送上了贺礼。

“夫人,陈侍郎和夫人来了。”

“夫人,赵指挥佥士没有带夫人来,世子爷说他来招呼……”

“夫人,咱们的喜钱全散完了,还有好些人在门口讨喜呢。”

丫鬟们来来去去,喜笑颜开,靖安伯夫人只觉神清气爽,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

瞧,那凶神没了,他们伯府果真就昌盛了。

“赏。”

靖安伯夫人大手一挥:“再拿两筐银锞子出去。”

用银锞子当喜钱?!刘夫人惊住了,这也太奢靡了吧,都说靖安伯府如今落魄了,这手笔瞧着,也不像啊。

这洗三宴,她估摸着至少就得花上小一万两。啧,还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肥。

不止是刘夫人,不少人都在心里暗暗算了这笔账。

靖安伯夫人面露得意,这些年顾氏管家,苛扣的紧,她很久没能这样风光了。

她笑道:“也不怪我偏心我这小孙儿,我这小孙儿出生的时候,天边的云彩也红了,是大吉之兆。”

不少人你一句我一句,顺着奉承起来。

靖安伯夫人通体舒畅,从眉梢到眼角,溢满了笑意。

“夫人。吉时到了!”

靖安伯夫人率先起身。

热热闹闹的洗了三,正要准备开宴,清平真人终于到了。

靖安伯夫人喜出望外:“快请!”又吩咐着把孩子抱出来。

“伯夫人。贵府竟然连清平真人都请到了!?”

“那可不。”靖安伯夫人矜持地说道,“哎,说起来,也是家丑不可外扬,我那长子成亲八年就只得了一个闺女,你们说,我不急不行啊,咱们家是有世袭爵位的,闺女养了没用啊。偏生顾氏善妒,我长子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

“还好求了清平真人,才得了这个孩子,清平真人当真是一位活神仙,灵验的很。”

靖安伯夫人欣慰地说道。

清平真人的名,这一年多来响彻整个京城。

在扬名后,清平真人深居简出,动不动就闭关,如今能一见真人,这些夫人们一个个全都目露期待。

等乳娘把孩子抱出来,清平真人也到了。

靖安伯夫人起身去迎,不少人好奇地去看,这一看,有人不由脸色一一变,不快地皱拢了眉头,心道:这靖安伯府也太没规矩,明知道有女眷,靖安伯世子竟还大咧咧地进了内宅!

秦溯是陪着清平来的。

一见到这满屋子的女眷,他就意识到自己疏忽了。

这么些年来,府里上下都是顾缭缭在打点,清平是出家人,进内宅不算过失,若是阿缭在,阿缭会亲自迎他进来。

母亲久未管家,明显想不到这一点。

一想到顾缭缭,秦溯就痛彻心扉。

难怪那天指挥使会特意留下自己,周指挥使素来和顾白白亲近,顾家是故意要撇开他,连哄带骗地唆使母亲同意和离。

阿缭为了和离,连这种肮脏的手段都用了。

他想不明白,阿缭为什么要这般决绝,他满心都是她,这么多年对她从来都没有变过。他只是想要一个儿子,他有错吗。

这几天,他憋了一口气,也没有去顾家,想等阿缭冷静下来。

没想到,阿缭不在,府里就连个洗三宴都办得乱哄哄的。秦溯面有尴尬,事到如今,他无论是走还是留,都有些不妥。

“清平真人。”

靖安伯夫人一点也没发现哪里不妥,笑逐颜开道:“自打您上回来摆了那个风水阵后,我们府里就事事顺遂。如今又喜得麟儿,真是托了您的福,您快来瞧瞧。”

靖安伯夫人一门心思地只想显摆她的金孙,笑得满脸皱纹。

清平着一身宽大的道袍,手持拂尘,对靖安伯的恭维也只是淡淡一笑,一副超脱于世俗的高人样。

他矜持地说道:“也好。”

乳娘抱孩子走了过去,站到靖安伯夫人身边。

刚刚出生三天的孩子,模样已经有些长开了,皮肤的暗红也渐渐褪了,白白嫩嫩的,他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东看西看,靖安伯夫人越看越香亲,喜欢到不行。

秦溯也是怔怔地看着孩子,他这几天一直在宫里,还没有见过这孩子。

仅仅一眼,他就相信了世上确有血脉相连这一说,那种打从心底里油然升起的欢喜,是他从未有过的。

秦溯的嘴角溢出了慈父般的笑,忍不住从乳娘的手里把孩子抱了过来。

这一刻,他终于有了一种后继有人的真实感。

当年阿蛮出生时,他只有天不从人愿的悲凉,而现在,满心的欢喜让他恨不能为这个孩子付出一切。他不明白,阿缭本该与他夫妻一心的,他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她为什么非要在这件事上钻牛角尖!

秦溯抱着孩子,久久没有说话,靖安伯夫人兴致勃勃道:“请真人为我家金孙取个名字。”

清平含笑应了,走到靖安伯夫人跟前,看着孩子。

他看了好半天,又掐指算了一番,忽然“咦”了一声,这一声让靖安伯夫人的心头一跳,忍不住问道:“真人,可有什么不妥?”

她默默地捂着胸口,那个小凶星还在的时候,瑶娘经常被她克得不舒服。人都没了,不会还要害她的金孙吧。

清平收敛起笑容,把拂尘一甩,不快道:“伯夫人是在戏耍贫道吧?!”

“既如此,贫道告辞!”

他板着脸,作势就走。

靖安伯夫人吓住了,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忙说道:“真人,请留步,还请真人直言。”

清平呵呵冷笑:“这孩子分明就是伯爷所出,你怎能口口声声说是你孙子。”

什么意思?!

靖安伯夫人茫然四顾:“清平真人,您在说什么啊。”

她怎么就听不懂呢。

清平斩钉截铁:“这孩子的生身父亲,是伯爷,不是世子爷。”

“他与世子爷倒也有血缘关系,不过,是世子爷的同父的弟弟。”

清平就看向了秦溯,一字一顿地说道:“世子爷,贫道早与伯夫人说过,您命中绝嗣,就算为了爵位要过继,也不该把亲弟弟当作儿子,这世间伦常岂能乱?!”

秦溯抱着孩子的手臂僵住了。

他怔怔地低头看向孩子,瞳孔涣散,就像是在看一只丑陋的,露出利齿的恶鬼。

第33章 第33章【VIP】

哇哦。

四下一片哗然。

这话说得,靖安伯世子不但是戴了绿帽子,还是在给他亲爹养儿子?!

靖安府里玩得这么花吗?!

刘夫人悄悄给自己的贴身丫鬟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前头和自家老爷通通气。

“不可能!”

靖安伯夫人的脸色煞白煞白,大声尖叫起来。

她颤抖着手指向清平,歇斯底里地质问道:“是不是顾氏!是不是顾氏买通了你来胡乱攀扯。”

“你这个妖道!”

清平手持拂尘,面无表情。

仿佛这一声声的质问都与他毫不相关,他就有如狂风飓浪中的一叶孤舟,超脱于世。

他只道:“夫人,莫非你并不知情?”

他没有声嘶力竭的大声争辩,眼中满是悲天悯人和深深的同情。

“不可能!”

“一定是顾氏,是顾氏!”

靖安伯夫人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她死死地拉住了清平的道袍,祈求道:“真人,你告诉我,是顾氏,对不对。”

一定是顾氏嫉妒成性,买通了清平这个妖道,来败坏儿子的名声!!

清平缓缓摇了摇头,他道袍的衣袖垂落,脸上无喜无悲,有若高高在上的神邸,让人油然的想要顶礼膜拜。

“贫道言尽于此,夫人若不愿信,那不信便是。”

“世子。”清平又对着呆滞的靖安伯世子道,“子嗣一事,有就是有,无就是无,这是命中注定的。你命中无嗣,但世子夫人命负煞气,杀戮主攻伐,可压制邪祟,方能侥幸得女。你膝下的闺女是你这辈子唯一的骨血。此乃天意,莫要强求。”

他索性把话说明白了,免得靖安伯府又脑子发抽,惹下什么因果连累到自己。

清平面上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样,心里嫌弃地紧。他得跟小师妹说说,女娃娃侥幸过了死劫还不够,最好还是得改姓换宗。不然,十有八九还会被秦溯的绝嗣命连累,多灾多难。

秦溯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他告诉自己,这妖道是在胡言乱语,可是,他的喉咙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顾家!一定是顾家!”伯夫人喃喃自语着,“我要去顾家!我要去顾家好生理论理论,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家大姑奶奶都和您儿子和离了,谁乐意管你家这腌脏事啊。”

这声音陡然响起,晴眉双手环抱于胸,斜靠在门框上,娇俏的脸上满是不屑的冷笑。

她一副丫鬟打扮,但这举止气度,一点儿也不像是个丫鬟。

“你是谁?”这话一问,丘嬷嬷想起来了,一拍大腿,嚷道,“对了!你是顾家的!”

顾知灼来闹事的时候,她见过的!

“对呀。”晴眉拿出一张红底鎏金请柬,两指夹着摇了摇,“这是贵府下的帖子。我家姑娘说了,一个庶子还不值当她跑一趟,就让奴婢过来道个喜。”

这个伯府乱得哟,她来了后,没人招呼,也没人拦着,来来往往的全是人,她走到这里好半天了也没人注意到她。

怪她啰?

她双手做了个恭喜状,笑呵呵地说道:“恭喜伯夫人喜得贵子。”

“……”

这话说得,靖安伯夫人梗在胸口的那口气更下不去了。

她的手抖得更厉害,就这么指着晴眉,嘴唇也跟着不住地抖啊抖。

晴眉步履轻快地走过去,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金锁,轻轻放在了孩子的身上,又拱了拱手:“恭喜世子爷喜得麟儿。”

清平在心里“啧啧”了两下,他便宜师妹的心肝该有多黑呀,连调教出来的小丫鬟都黑成这样,这是生怕气不死他们呢。

秦溯:“……”

靖安伯夫人捂着胸口,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伯夫人!伯夫人!”

一个小丫鬟急匆匆闯进来,急得快要哭出来了,说道:“夫人,孙姨娘跑了。”

靖安伯夫人一个没站稳,倒在丘嬷嬷身上,丘嬷嬷被撞得脚下一个趔趄。

晴眉的笑声如银铃叮当。

她到了后,听热闹听得起劲,到处乱糟糟的,她就随手打发了一个丫鬟去找孙瑶娘,告诉孙瑶娘伯夫人和世子都已经知道她生的孩子是伯爷的事了。

靖安伯府实在是有够松弛的,她让人去给孙瑶娘传话,人还真就去了,压根就没追问她的身份。

孙瑶娘也是的,也不先打听一下,说跑就跑。

这一跑,显然意味着心虚。

秦溯懵了,心底深处的最后一丝侥幸荡然无存。

他的双臂无力地垂下,怀里的襁褓顺着滑落了下去,眼看着就要摔在地上,孩子的乳娘飞扑过去,用身体当作了垫子,险险地接住了。

哇啊啊。

孩子大哭起来,乳娘慌忙哄着,她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秦溯,对上了一双满是怨毒的眼睛,从那双眼睛中溢出的怒火和仇恨几乎要把人吞没了。

乳娘心跳如擂鼓,面色惶惶。

这一炷香前还千娇万宠的小少爷,如今不管是伯夫人还是世子爷,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这府里怕是要变天了!这个念头刚在脑海里闪过,秦溯就狰狞地一把拎住了婴孩的襁褓,把他提了起来,另一只手放在了他细嫩的脖颈上,手背青筋爆起,这一刻,乳娘忍不住怀疑他会掐死这孩子。

乳娘急了,一急之下,忙从他手上抢过孩子,脱口口而出道:“世子爷,您别冲动!小少爷就算不是您的儿子,那也是您弟弟啊!”

厅堂里响起了闷笑,刘夫人实在没憋住,笑出了声,她赶忙用帕子掩着嘴,佯装咳了几下。

秦溯的心弦彻底崩了。

他一脚把乳娘狠狠踹倒在地,一头冲了出去,靖安伯夫人迟疑了一瞬,也跌跌撞撞地跟上。

乳娘吓坏了。她没说错啊,这孩子要么是世子爷的,要么是伯爷的,对她来说,都是主子,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倒霉的是她!

乳娘想了又想,一咬牙也跑了,不过,她是跑去前院的,伯爷好像在前头待客,得赶紧告诉伯爷,也就伯爷能拉得住世子爷了。

孙瑶娘也在往前院跑。

但她刚刚生了孩子,又素来养得娇弱,跑到一半,就被秦溯给追上了。

“表、表哥……”

孙瑶娘勉强笑道:“您、您别相信那妖道的鬼话,一定是表嫂她容不下妾身和孩子,非把这样的罪名强压在妾身的身上,妾身以后哪还有活路!”

她说着,嘤嘤哭泣,帕子按在眼角,又小心翼翼地瞥着前院的方向,她已经让丫鬟去跟伯爷报信了,伯爷怎么还不来!?

事到如今,她还在攀扯阿缭!秦溯愤恨交加,从胸口涌起的火焰几乎要把他吞没了,他拔出了佩剑,抵在她白皙的脖颈上,再无怜香惜玉。

“说。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秦溯几乎已经信九成九,可心底深处还是留下了最后一丝奢望。

他奢望着,自己这一年不是一场笑话。

孙瑶娘怯生生地说道:“妾身只委身过您一人,您是知道的呀……”

秦溯沉默地把剑往前送了送,剑锋划破了柔嫩的皮肤,鲜血顺着她雪白的脖颈蜿蜒而下,孙瑶娘掩面失色,她扑通跪下,膝行着拉住秦溯的衣袍,喊道:“妾身,妾身……表、世子爷饶命,是伯爷让妾身这么做的!”

“都是伯爷的意思!”

晚了一步到的靖安伯夫人正好听到了这一席话,面色灰白,毫无生气。

“世子爷。”孙瑶娘哭得眼泪鼻涕流作一团,“是伯爷说的,长房无子,这个孩子来得正合适,等生下来后能承袭长房,这都是伯爷让我这么做的。”

“伯爷说,我是夫人的侄女,他不能纳了我,这实在有辱斯文。”

“但他会让我的孩子继承爵位,当作对我的补偿。”

孙瑶娘跪坐在地上,神情惶惶。

秦溯手中的长剑落在了地上,发出了轻脆的声响。

他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彻底破碎,碎成了粉末。

“溯儿!”

他这心如死灰的样子,让靖安伯夫人的心也跟着痛了起来,她一把拉着儿子的衣袖,恶狠狠地踢了孙瑶娘几脚,恨极道:“这贱人和这贱种,合该拖出去,打死!”

孙瑶娘蜷缩着。伯夫人素来不讲情面,冷心得很,她真的会打死自己的。

她名义上是靖安伯夫人的侄女,但其实论关系也已经出了五服了,她在伯夫人跟前就跟个下人似的,还没有丘嬷嬷她们体面。

她年岁一天天大了,世子夫人给找的人家要么是举人,要么是金吾卫的侍卫,这一辈子几乎都能看到头。她只是不想认命罢了。

孙瑶娘恍惚着想起,那一天,她是想去求伯爷出面,让世子夫人给她找个好人家,谁知就……

孙瑶娘朝着前院的方向看了又看,伯爷没有来!

她心如死灰,是啊,她怀上了,伯爷也不肯纳她,如今又怎么可能会来救她呢!

“溯儿,没事的,娘再给你纳个好的。”靖安伯夫人说完,指着孙瑶娘,含恨道,“来人!把她拖下去,狠狠地打!还有那孽种,溺死他……”

“世子!”

自觉没了活路,孙瑶娘尖声叫道:“世子,伯夫人给您找再多也没用,清平真人说了,您命中无嗣,伯夫人她其实早就知道,她没有告诉你,就是想让你和世子夫人离心!”

先前秦溯满脑子都是这个孩子不是自己的,这会儿才记起来,清平似乎是说过,他命中无嗣。而且母亲也知道?

他有如晴天霹雳,抬眼看向靖安伯夫人,明明一句话都没有说,眼神中的怨毒让靖安伯夫人打了个激灵。

“世子,您知道,世子夫人为什么非要和您和离吗?”

孙瑶娘爬了起来,她一边悄悄往后退,一边喊道:“伯夫人为了给您求子,去取了阿蛮的心头血让你喝!这么长的针,从胸口狠狠地扎下去。”

阿蛮的心头血?!

不!

秦溯的喉头仿佛泛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下意识地用手卡住喉咙,一阵阵地干呕着,整张脸白的就快要窒息了。

“溯儿!”靖安伯夫人慌了神,连忙道,“你别听那个贱人胡说!”

“世子,伯夫人还让人去溺死阿蛮,说是,这样就可以保我生下儿子。”孙瑶娘趁机跑远了,又道,“我是亲耳听到她吩咐平嬷嬷的。”

“就在世子夫人和您和离的那一天。”

“全都是伯夫人干的!”

秦溯冲过去,捏住了伯夫人的肩膀,眼底一片腥红:“阿蛮、阿蛮怎么了?!”

难怪阿缭会突然这般决绝,弃他不顾。

他嘶叫着:“您把阿蛮怎么了?!说啊!”

“为了一个小丫头片子,你、你竟然对你娘这么说话……”靖安伯夫人的眼神有些闪躲,“我都说了,是这贱人在胡说……”

秦溯扯了扯嘴角,似哭似颠,手掌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力道,靖安伯夫人痛得惨呼起来。

孙瑶娘突然惊喜地喊了一声:“伯爷。”

秦溯木木地看了过去。

靖安伯带着几个衙差从前院的方向过来,孙瑶娘像是找到了靠山,赶紧躲到了靖安伯身后,柔软无骨的身躯靠在了他的身上:“伯爷,我好怕,您来了,妾身这心就像是有了着落……”

“伯夫人!”

班头只当没看到母子正在相残,拱了拱手,公事公办道:“靖安伯夫人,您府上的平嬷嬷等三人指认您指使他们溺死您的嫡亲孙女,府尹命我等请您去公堂一趟。”

“请!”

靖安伯夫人呆了一瞬,恼道,“我是超品的伯夫人,谁允许你们在这里放肆。”

班头一脸为难地问秦溯说道:“世子爷,您看。按律,这有人指认,必是要开堂的。”

呵,呵呵。秦溯低低苦笑,她的娘要杀了他的女儿。

他这辈子唯一的骨血。

秦溯喉咙中的血腥味让他泛着一阵又一阵的恶心,他心中一口恶气难以散去,他恶狠狠地把靖安伯夫人推了出去,恨道:“带走!你们把她带走。”

靖安伯夫人难以置信:“溯儿?”

“伯夫人,请吧。”

靖安伯夫人茫然无助,她看着儿子,儿子满眼怨恨,她又看靖安伯,靖安伯用袖掩面,唉声叹气:“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呀。”

她的精气神一下子就散了,双脚瘫软。

“夫人!”

丘嬷嬷哭丧着扶着了她。

“还有奴婢在呢,奴婢和您一起去。”

靖安伯夫人被衙差们大张旗鼓地带出了伯府。

围在门口抢喜钱的百姓们一个个都看呆了,他们看看彼此,心想,这伯府的洗三还办不,他们都说了这么久的讨喜话了,要是不给喜钱,岂不是白说了?!这么一想,他们一涌而上,一下子就把竹筐里的银锞子全都抢走了,又一哄而散。

府里也是乱糟糟的,没人待客,也没人送客,客人们本来以为是来贺洗三的,结果饿着肚子看了一场闹剧。

晴眉出了伯府,乐颠颠地直奔朱雀大街。

顾知灼正在金归园的二楼,探窗向她招了招手,晴眉把缰绳甩给了待客的小二,脚步轻快地上了楼。

“姑娘,可好玩了!”

晴眉觉得自己这日子过得比以前在东厂时有趣多了。

她兴奋地把所见所闻一股脑儿的说了,琼芳听得兴致勃勃,时不时就是一句“真的啊”,“后来呢”,“哦啊”。有人捧场,晴眉说得更加高兴了,眉飞色舞,说完后他又道:“靖安伯还哭了,直说伯夫人有辱斯文,玷污了他们秦家的门楣,他要休妻。”

“奴婢出来的时候,那位孙姨娘就抱着孩子紧贴在靖安伯的身边,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点儿也不掩饰。”

“靖安伯世子拔剑相向,结果靖安伯指着他骂不孝,说是他连儿子都生不出来,与其日后过继侄儿,还不如给弟弟,一步到位。”

“靖安伯世子就吐血了,一直在干呕。”

顾知灼亲手给她倒了杯温水,润润嗓子。

连她都没有想到,孩子竟然会是靖安伯的!她那位便宜师兄八成也被惊得够呛。不过嘛,他这么一番装腔作势下来,这回非但没有声名更累,反倒是要更胜一筹!这滑不溜丢的,难怪两世都能在高门大院里混得如鱼得水。

琼芳说道:“靖安伯夫人,应该定不了她的罪吧?”

定不了。

顾知灼摇摇头。

平嬷嬷他们其实并没有招,进了京兆府后,他们翻来覆去都只承认是奉了伯夫人的命,带阿蛮去庄子上小住,咬紧了牙关就是不松口。

衙差来找靖安伯夫人也不过是按例询问,一般来说,有诰命的勋贵夫人事涉官府,只要不是十恶不赦的那种罪,都可以由下人代为去公堂受审。

这案子,本也不急着开堂,顾知灼让老单去打点了一下,拖后了几天来传人,又塞了些银子给班头,让他们含糊其辞一些,叫靖安伯夫人误以为是平嬷嬷招了。

顾知灼摇了摇手指,慢条斯理道:“定不定罪的,无关紧要。”

靖安伯夫人是嫡亲的祖母,若是阿蛮死了,最高是徒两年,现在阿蛮没死,哪怕定罪,按律也就是罚银。

顾知灼笑了笑,拿起一块桃花酥,一口咬下:“让他们母子反目成仇,才有意思。”

“钝刀子割肉,更痛。”

她拨弄着罗盘,窥视天机,愉悦地眯了眯凤眼:“然后嘛……”

“来来来,进去喝一杯,我刚从靖安伯府领了喜钱。”一个大胡子在外头显摆着嚷嚷,说话的声音响亮极了,“整整一两银子!”

有人蠢蠢欲动:“这么多?!”

顾知灼把靠街的窗户推开了一些,饶有兴致地往下看。

大胡子一脸遗憾道:“现在没了。靖安伯世子的小妾和伯爷好上了!这洗三不办了。”

还有这种事?

“伯爷按着世子的头,非让他把庶弟认作儿子,继承爵位。”

“我亲眼看到的!这小妾生得千娇百媚,世子不甘心让给他爹,父子俩在府里骨肉相残。”

天哪!

“连京兆府的衙差都赶了过去,肯定是出人命了。”

“也不知是父杀子,还是子杀父。”

“来来来,咱们进去喝一杯,慢慢说……”

闹哄哄的,一浪高过一浪。

顾知灼坐在茶楼听了个满堂彩。

本来嘛,这种阴私也不至于这么短的时间里就人尽皆知,谁让秦家这么张扬呢,恨不得满京城都知道他家添了金孙,一筐筐铜钱银子在门口撒。这大手笔一来,整个京城可不全去看热闹了。

晴眉也掏出了一个银锞子,乐呵呵地说道:“奴婢也得了一颗呢。”

她进门的时候,他们家正好在撒银子,一个小银锞子就撒在了她的辫子上。

顾知灼笑了起来:“你们俩拿去买糖吃!”

好耶!

晴眉和琼芳头靠头,商量着:“玫瑰坊的玫瑰糖特别好吃。我明天去买,我们一会儿吃。”

“还有松仁粽子糖也不错!”

顾知灼心情甚佳地靠在椅子上,听了一耳朵的热闹,把点心全吃完后,又打包了好几份,乐呵呵地回了府。

她牵着玉狮子去马厩,摸了摸它雪白的鬃毛:“我给你刷刷毛,好不好?”

把它带回来的时候,她还说过,要带它出城跑跑,结果到现在都没抽出时间来。

玉狮子高兴了,亲昵地拿头拱她。

她就先和琼芳说了一句道:“你把咱们买的点心,带去给二姑娘和三姑娘,还有一份是阿蛮的,再把今儿的热闹事和姑母也说说。”

琼芳连声应诺。

刷了马,和玉狮子亲昵了一会儿,琼芳也回来了,顾知灼带着她们从马厩出来往仪门走去。

“姑娘。”

晴眉唤了一声,“您看那儿。”

顾知灼抬眼去瞧,嗤笑道:“抓回来。”

好咧!晴眉的足尖一蹬地,有如脱弦的利箭,向前蹿了出去,动作敏捷地一把抓住了正鬼鬼祟祟,一拐一拐地往大门跑的顾琰,就这么提拎着回来了。

顾琰的四肢胡乱扑腾着哇哇乱叫,在见到顾知灼的那一刹那,他安静了,老老实实地垂下了头,也懂得叫人了:“大姐姐。”

还不到六岁的男童生得精致可爱,乖顺的见礼,要不是上回顾知灼亲眼见着他眼中的怨毒,只怕还真以为是那顿打把他给打服帖了。

顾知灼问道:“你去哪儿?”

顾琰眼珠子乱转:“没……”

“想出府?”

“大姐姐,我没想出府。”

顾知灼的目光落在了他印堂上,久久垂下眼帘。

“你想出府也出不去,除非叔父允许你出门,你看哪个门房敢放你出去。前院可不是内宅。”

“记着,前院可不是内宅。”

她给他理了理乱糟糟的衣襟,含笑道:“去玩吧。”

这一刻,顾琰恍惚觉得从前那个对他很好很好的顾知灼回来了。

他生怕再被逮着,撒丫子就跑,晴眉小小声地说道:“姑娘,这小子不太老实。”

顾知灼面上没有一丝笑,意有所指道:“多吃点苦头就老实了。”她话锋一转,“现在是什么时候时辰了?”

“未时三刻。”

顾知灼颔首,脚步一拐,朝端福堂的方向去了。

季氏有午后理事的习惯,一般都会在未时后见管事嬷嬷们。

端福堂就位于前院和内宅的中间,整个镇国公府的中轴线上。

顾知灼的出现让整个厅堂为之一静。

季氏捏着账册的素手不由一紧,随即嘴角噙出了温婉的浅笑,唯独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无比的淡漠和疏离。

顾知灼提着裙裾跨过了高高的门槛,气定神闲地走了过去。

季氏含笑出声:“灼姐儿,你怎么来了?”

顾知灼姿态端方的福了福礼:“母亲。”

“您的对牌和账册一直没有送来,女儿想着,您许是太忙。”

“就自个儿过来拿了。”

“都在这里了吗。”

第34章 第34章【VIP】

厅堂里更静了。

府里如今都听说,大姑娘正在和夫人抢管家权,就是谁也没想到,大姑娘会堂而皇之的在这么多人面前,开口相逼。

季氏一身素色衣裙,端坐上首。

她容貌秀美,哪怕只是脂粉薄施,也难掩动人风姿。

顾知灼与她目光相视。

季氏进门时,顾知灼也就六岁多,她管了这么久的国公府,手底下收拢了不少忠心的管事嬷嬷,把持着内院。

守孝的这几年,兄长跟着叔父驻守在北疆,她在府中,被捧杀地无知娇纵,对外头的事一无所知,跟个睁眼瞎似的。

上一世,噩耗连连,她甚至都反应不过来,以至于步步失了先机。

“母亲。”她含笑道,“是账目还没有清理好吗。”

她笑得可爱,颊边露出了两朵梨涡,姿态上毫不掩饰咄咄逼人的态度。

“灼姐儿,”季氏朝她招了招手,亲昵地把她叫到身边,温言道,“不是母亲不让你管家,只是你从小到大,从没有学过这些。连府里上下这么多人,你都没能认清,这如何上手?这样吧,我每日理事的时候,你过来听听,等过些日子,再接手也不迟。”

她语气温婉依旧,就像一位真心为了女儿在考虑的母亲,见顾知灼没有支声,她又说道:“花木房不错,先给你管着,好不好?”

花木是府里最无关紧要的事情之一了,没有油水,管来管去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季氏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手背,含笑道:“咱们花房里今年养出了好几株姚黄和醉杨妃,品相都极佳,等过几日,你带去宫里,就可以在皇后娘娘的花会上独占鳌头了!”顾知灼愚蠢,又爱张扬,最喜欢露脸的事,用花会做鱼饵,应当能说动她。

“是,母亲。”

顾知灼屈膝应了,一副母慈子孝的样子。

内管事们大松一口气,大姑娘这么大阵仗的来讨要管家权,她们还以为府里会有一场明争暗斗,结果,夫人三言两语就给哄好了。

大姑娘还是太嫩了些。

季氏一脸欣慰,说道:“万嬷嬷,你把花木房的账册拿来。”

她说完,顾知灼抬手就把季氏手上正在看的账册拿了。

“这不是……”

季氏刚要说话,又忍住了。

账册在顾知灼的手中翻得极快,一页一页,几乎每一页都停留不到三息。

这哪里是在看账!而且顾知灼从前连账本是什么样都没见过吧?季氏嘴角微弯,她端起茶盅,慢悠悠地用茶盖撇着茶沫。

顾知灼把账册翻完了,她啪得一声合上,幽幽叹声道:“母亲看来并不擅管家。”

什么意思?

“一月,府里统共采买了一万两千斤柴炭,共计二百八十两白银。”

“去岁十一月,府里采买了三万斤柴炭,三百二十两白银。”

“大姑娘。”管着采买的是白昌家的,她出言道,“今冬大寒,备下的炭火不够,临时加买了些,炭火还涨了价。哎,这日常开销,年年都是不一样的,价钱时时都在变,您不当家是不知道。”

顾知灼问道:“往年,三万斤柴炭能过一冬了吗?”

“能。”白昌家的道,“所以,奴婢就按例买了三万斤炭,谁料,今冬连连大雪,备下的炭到十二月中就用完了,京城里的炭火都卖完了,只能去别地买,价钱就贵了。是奴婢疏忽,没能把差事办好,多花了几百两银子。”

“这也不能怪你。”季氏温言安抚道,“天有不测风雨,乍暖还寒也非人所能预料的。你管了采买五年,从未出过岔子,我是看在眼里的。”

白昌家的抹了把眼泪,感动连连:“多谢夫人体恤。”

顾知灼打断了她们的主仆相得,面不改色道:“去冬一季,安国公府用炭共三万一千斤,宁王府用炭三万五千斤,定远侯府用炭两万八千斤……”

“咱们府人口最少,三房去冬更是没在府里住过,呵,这炭用得倒是比哪家都多。”

白昌家的面色一僵,眼神有些游离,她咽了咽口水:“姑娘,一月买的有些多了,炭没有全部用完,这不,平日里还要用嘛,炭这东西是放不坏的。”

“收哪儿了?”

“收、收庄子上了。”

“恰好我也闲着,你带我去瞧瞧。”

季氏打断了她问道:“灼姐儿,你怎知安国公府他们用了多少炭?”

顾知灼笑容得体道:“母亲若不信,咱们一同去安国公府问问。”

季氏没说话,她疯了才会去安国公府问他们一年用了多少炭。

“白昌家的,走吧!马上要入夏,这一万多斤的炭,万一没有存放好,天一热,冒个火星什么的,就不好了。”

顾知灼笑眯眯地看着她。

这双凤眸锐利的仿佛能勘破她的内心,白昌家的支支吾吾的,回避了她的目光。

“所以,炭没了?”顾知灼的声音陡然一厉,“还是,一月压根就没采买过,这银子你给贪了!”

白昌家打个激灵,扑通跪了下来,脱口而出道:“姑、姑娘……奴婢是一时起了贪念,奴婢知错了。”

顾知灼在季氏的下首坐下,她单手靠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慵懒闲适。

“仅这炭火一项,一冬就贪了二百八十两白银。”她摇了摇头,叹道,“五年的采买,账还能算得清吗?”

白昌家的垂着头,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季氏,见夫人一脸的愠色,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怎么就被大姑娘给惊着,认得那么快呢!

季氏放下茶碗,几滴茶水溅到了她素白的手背上。

她的语气里略带了几分不快,说道:“灼姐儿,你说该如何处置?”

“三十板子,发卖。”

白昌家的突地抬起头,先是一阵暗恼,又冷笑连连,也就几百两银子,就要发卖自己?大姑娘的脸未免也太大了。

季氏摇了摇头,不忍道:“灼姐儿,白昌家的固然有错,但咱们身为主子,当待人宽和,不要总是动不动就喊打喊杀,这三十板子岂是好受的。”她的声音冷了几分,“更何况,白昌家的一家子都在府里,你把她卖了,要让他们夫妻,母子分离不成?”

“如此,实在枉造罪孽!”

“你戾气太盛,喜怒无常,该当反省了。”

果然,夫人是想保下白昌家的。内管事们都没有任何意外。

白昌家的面露得意,她是夫人的心腹,大姑娘想拿她来立威,也得看夫人答不答应!

“母亲说得是。“顾知灼欠了欠身,紧接着,话锋一转道,“就是吧,太|祖皇帝当年曾同时腰斩了三十位贪腐官员,他们中最多的一个也就贪了二百两白银。母亲是觉得太|祖在妄动杀念,需要反省?这话,您在府里说说也就罢了,若是传到外头,那就是一个大不敬之罪!”

季氏眸色幽深。

顾知灼慢悠悠道:“女儿也就这么一说,如今是母亲管家,女儿自当听母亲的。”

她目光轻飘飘地扫过底下白昌家的,还有一众神情各异的管事嬷嬷,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母亲说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

季氏:“……”

白昌家的是她的心腹。

季家在前朝是大族,簪缨世家。

但是,太|祖和先帝两代君主压着季家人不准入仕,如今也就只剩下“书香门第”这四个字,当年她的陪嫁不多,陪房更少,白昌家的不是她的陪房,而是她一手提拔从顾家的家生子中提拔起来的。

要是她连白昌家的都护不住,府里以后还有谁肯再听她的,怕是都得倒向顾知灼。这么一来,她和顾知灼的这场交锋,就彻底输了。

她必须得保住白昌家的,只有这样,府里的才不会人心涣散。

季氏捏住了袖口,有了决定:“灼姐儿,白昌家的在府里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罚半年月例。”

白昌家的心中大定,赶紧磕头:“奴婢认罚!”

她暗暗朝顾知灼露出了一个挑衅的目光,大姑娘想用自己来拿捏夫人,可是,夫人是谁?继母也是母,单单一个孝道压过去,大姑娘只能老实听话。

半年月例而已,算不了什么。

季氏又含笑道:“至于这采买,里头门道多,你既有兴趣,以后就交给你来管吧。白昌家的也能帮帮你。”

白昌家知情识趣地说道:“奴婢一定会教好大姑娘。”

季氏满意点头:“如此甚好。白昌家的,你就当是将功赎罪好了。”

“是,夫人。”

两人一唱一搭,听得琼芳都气坏了,让一个奴婢来教导府里的大姑娘,这简直就是在把大姑娘的脸面往地上踩。

大姑娘若是应了,以后这些个得脸的管事嬷嬷,谁还会把大姑娘放在眼里!

琼芳忍不住去看那些内管事们,就见她们一个个低着头,很是恭顺,实则全都在用眼角的余光朝这里打量。

“夫人真心贴心入微,”有管事嬷嬷奉迎道,“大姑娘是该好好学学的。”

“采买门道多,白昌家这么些年也不容易。”

“是呀,大姑娘,您不知道,这府里的事,可不是非黑即白的。”

琼芳差点想暴粗口,晴眉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让她别出声。

“万嬷嬷。”

季氏示意万嬷嬷把采买的对牌和账册交给顾知灼。

顾知灼没有接。

季氏沉沉地盯着她,也不说话。

论孝道,自己是她的母亲。

自己只当没听懂她的言外之意,她又能如何?告自己大不敬之罪?不,她不会,这样的罪名是会迁连全府的。

季氏气定神闲,这一回她非得打压下顾知灼的气焰!

她要让所有人都看着,是谁,能在这个镇国公府里,当家做主!

“我听母亲的。不过呢……”顾知灼一个眼神飘向了跪在下头的白嬷嬷,似真似假地说道,“今天这顿打她若是挨了,老老实实地跟着牙婆走,白昌家的还能保下一条命来。如若不然……”

顾知灼的面上含笑,说得不紧不慢,但每一个字,又足以让人胆战心惊:“我掐指一算,不出五日,您必会打死她。”

“灼姐儿!”季氏眉头紧蹙,张口训斥道:“你一个好好的闺阁女子,成日里神神叨叨,成何体统!”

“母亲您不信?我也给您算上一卦吧。”顾知灼从袖袋里拿出了罗盘,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一下,突然“哎呀”了一声,她抬头看看季氏的脸,又低头看看罗盘,作势掐算了几下,又慢慢摇了摇头。

季氏嗤之以鼻,可还是被她的眼神看得毛毛的。

“母亲您呀,罪孽深重。要不好了!”

“放肆!”

季氏一拍茶几,茶碗跟着一阵抖动,琥珀色的茶水四溅了出来。

她再也维持不住脸上这完美无缺的微笑,愠怒道:“顾知灼,你简直失了管教!”

顾知灼优雅地抚了抚衣袖,从容道:“我这一卦不会错的。对了,母亲,您是不是还有个孪生妹妹?”

季氏的瞳孔急缩,根本控制不住脸上的微些变化。

“卦象显示,您报应快来了,许是会,母债子偿。”

“够了!”季氏愤怒地嘶叫着,“来人,带大姑娘回凌霄院,好生反省反省。”这话的意思,是禁足。

“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你再出门!”

“你不知孝道,出口狂言……”

“夫人!夫人。”

一个小丫鬟匆匆地闯了进来,打断了她的话,小丫鬟的脸色满是惊慌:“四、四少爷他、他被马车撞了。”

什么!

季氏猛地站了起来,她下意识地去看顾知灼,嘴唇半张半合。

厅堂里的内管事们也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万嬷嬷见状,代她问道:“四少爷怎么了?”

小丫鬟急得快哭出来了,语无伦次道:“四少爷想从后门溜出去,婆子不敢拦,结果他一出门就被一辆送菜的马车给撞倒了,头上出了好多血。”

顾知灼轻叹道:“母债子偿。”

季氏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了,她想也不想,提着裙子就往外头冲,身后是顾知灼笑吟吟地声音:“母亲走好,我去禁足了。”

季氏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头也不回。

顾知灼目送她走远,起身道:“诸位都散了吧。”

从头到尾,顾知灼都没有去接递过来的采买账册,只在经过白昌家的的时候,偏头看了她一眼,居高临下。

内管事们惊疑不定,一时间,静得不可思议。

出了端福堂,晴眉蹦蹦跳跳地跟上:“姑娘,您怎么知道安国公府他们用了多少炭。”

顾知灼清亮的眸子在阳光中顾盼生辉。

“哦,我瞎说的。”

啊?!

“反正他们也不会去问呀。”

顾知灼只记得,当年最冷的那个寒冬,公子府上也用不到三万斤的炭。

她还记得,上一世,白昌家的许是吃到了甜头,刚入八月,在炭价最低的时候,她就采买了大量的炭。

就和大多数的高门府邸一样,镇国公府的后头也有一条巷子,巷子里住的都是镇国公府的家生子,白昌家的把炭火堆放在了这条巷子的小杂院里,足有几万斤。后来,某一天,突然走了水,这么多炭烧得旺盛极了,一下子就把整个后巷烧完了一半,死了上百人,全是被活活烧死的。

晴眉眨了眨眼睛,忍不住又问道:“那四少爷。”刚刚大姑娘像是刻意在引导他从内院溜出门。

“他印堂发黑,最近几天会很倒霉。”

反正也不累及性命,顾知灼没拦着他去倒霉,他也该受点教训了。

“那五天后,夫人真会打死白昌家的?”

顾知灼笃定地点了点头,只说了一句话:“会。”

她抬着下巴,骄傲道:“我这神算子,卦无一失!”

“……姐……姐……”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凌霄院里飞奔了出来,咯咯笑着,一把搂住了顾知灼的双腿。

顾知灼俯身把她抱了起来,眉眼一下子就柔和了:“阿蛮,你是来找大姐姐玩的吗。”

“鸟。”

阿蛮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

她说话还生涩的很,大多数的时候都连不上一句话,但相对于从前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无论是顾缭缭还是太夫人,都很满足了。

顾缭缭只当她是重头学说话,耐着性子慢慢教。

芳娘在一旁说道:“四姑娘要看鸟,大姑奶奶就让奴婢带来了。”

阿蛮如今跟了顾缭缭姓,也从顾家姑娘的排辈,顾知灼做主让府里上下都称四姑娘。

“好咧,我们去看鸟。”

那只鸟儿现在养在顾知灼这儿,它的翅膀还没有养好,只能跟个走地鸡似的,一见到阿蛮,就往她身上扑腾,险险地落在她的肩膀上,它高傲地抖了抖翅膀,又啄了啄爪子。

“鸟!”

阿蛮乐得直笑,胖嘟嘟的脸颊露出了小小的酒窝。

雪中颠颠地拿来了葵花子和松子,装了两盘子,阿蛮乖乖坐着给鸟剥。

这鸟让雪中养得胖乎乎的,脾气还不小,两只绿豆大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盘子里的葵花子,剥得稍微慢一点,就去叨阿蛮的小手,催促着:“啾!”

阿蛮咧嘴就笑:“鸟!鸟吃!”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顾知灼也不管,留她在这里玩,让芳娘和雪中陪着,她去收拾小书房了。

小书房里新搬进来一个药柜,是她专门让人去打的,昨天下午才打好搬过来。

它和原有的书柜并排在一块儿,顾知灼特意嘱咐用了一样的木料,看着并不突兀,就是小书房有些拥挤了。这也没办法。

顾知灼让晴眉把囤的药材全拿来,亲自一一分门别类的放好,书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味,仅仅只是闻着就觉得浑身舒坦。

“姑娘,这本书放哪儿?”

顾知灼顺眼看了一下,这是方才出门的时候,在一个书斋里找到的。

她翻过几页,是前朝末年到太|祖登基这几十年的事,和朝廷的记载不同,更像是野史,就比如它写了,太|祖皇帝年少时,曾为了躲避官府抓壮丁,逃到了一个道观。那天,消失的帝星突然大亮,太|祖从此性情大变,有如天神附身……顾知灼觉得有趣就买了下来。

她说道:“放第三格吧。”这一格里放了一些她最近打算看的书。

整理完,顾知灼满意了。

她站在小书房看了一圈,指着博古架道:“把那几个花瓶什么的都搬走。”

搬走?

“这个位置正好放个小的丹炉!还有旁边,我打算弄个匣子,专门放朱砂黄纸。”她遥遥指着博古架上的花瓶,“这里可以放个葫芦。”

“墙上的观梅图也收起来吧,这个方位好,我要挂个八卦镜。”

“还有这里,琴也不要了……我想想放什么好。”

晴眉听得两眼发直,她家姑娘的书房,好像越来越不像是姑娘家用的了。

顾知灼用手指点着嘴唇,两眼放空:“不少东西要买呢。”

像丹炉,八卦镜什么的,不知道能不能托便宜师兄帮她弄来。

慢慢收拾吧!

顾知灼也不着急,她让琼芳去把阿蛮带来,然后在药柜的第三层翻啊翻,翻出了两个小小的匣子。

一盒玫红的是给阿蛮的,她刚刚闻到阿蛮香囊的气味淡了许多,正好一会儿给阿蛮换了。她这病是惊吓所致,就得慢养,这几年熏香都少不了。

还有一盒紫色的……

“晴眉,你帮我跑一趟。”她把紫色的那盒给了晴眉,“你去正院,把里头的香粉加在夫人的熏香炉里,加一指甲盖这么多就成。”

她给阿蛮调熏香时,顺手弄了一些小玩意,在手上攒了不少。

她有些事情一直都没有弄明白,尤其是上一世,季氏和顾琰是运气好成了皇家施恩的对象,还是,季氏背叛了顾家。

这就像是一根刺,一直卡在她心底的最深处。

想要弄明白,就得先从季氏的身上找个活扣。

她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季氏还有一个孪生妹妹,死在了季氏出嫁前,而这件事,季家从来没有漏出过一星半点,也是后来的某个中元节,她无意中看到季氏带着万嬷嬷,就她们两个人悄悄去了太清观,说是被她死掉的孪生妹妹缠住了,想讨些符纸。

晴眉接过,愉快地出了门。

作为东厂养出来的暗卫,这点小事实在算不上什么。

翻墙,撬窗,没一会儿就办妥了顾知灼所交代的,听着外头的脚步声,晴眉离开得悄无声息。

不多时,季氏在一众丫鬟嬷嬷的簇拥下,推门进了屋,脸上再无平日里的清丽温婉,显得有些阴沉。

她坐到美人榻上,疲惫地揉着额头。

大丫鬟点了燃了屋角的香炉,走到她身后,小心翼翼地为揉着太阳穴。

万嬷嬷在一旁温言安慰道:“夫人您别急,大夫也说了,四少爷只是磕破了头,无碍的。您不如和太夫人说说,先把四少爷接回来照顾几天吧。”

季氏一言不发。

熏香袅袅,萦绕在她鼻尖。

琰儿挨了一顿笞后,她就已经求过太夫人,想说让琰儿养好伤后再搬,结果,太夫人没应。

不但没应,还把她训斥了一顿。

这么些年来,她好声好气地孝顺着,自以为把太夫人的脾气都摸透了,谁想这老太婆这次竟没有半点情面。她哪里知道靖安伯夫人带走阿蛮是为了要溺死,祖母来接孙女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嘛。这种事,怎么能迁怒到琰儿身上,琰儿还不到六岁,他懂什么!

她越想越恨,心中的怨气压都压不住:“顾白白都发话了,太夫人不会应的。”

“他们才是一家人,我这个儿媳妇,呵,始终就是外人!”

“腿都断了,只剩下半条命,还不安生!”

“夫人,您有没有觉得,大姑娘似乎变了好多。”万嬷嬷迟疑着说道,“从前她还是会听您的话,而如今强势得可怕。”

还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季氏听在心里,没有说话,只觉有一阵阵的困顿袭来。

万嬷嬷注意到了,也不再多言。

她示意给季氏揉太阳穴的大丫鬟动作轻些,不一会儿,季氏沉沉地睡着了。丫鬟们悄悄退了出去,只留下万嬷嬷立在一旁。

万嬷嬷给季氏盖了条薄毯,蓦地发现季氏的手指在不住地抽搐着,翻来覆去,辗转反侧。

季氏睡得不太安稳。

她的身体沉重的很,猛一睁眼,就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二进的小宅院前,这宅院她熟悉得很,是她的娘家。

喵!

一声尖利的猫叫不知从何而来,这让人心头发麻的嚎叫声把她惊得差点蹦起来。

她不受控制地走到院门前,纤纤玉手缓缓放到了门上。

不等她推,门就自然而然地打开了,一位娇美的少女就站在门后,这一刻,她仿佛看到了自己,这是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面孔。

她对着她笑:“你回来了……”

少女的额头蓦地流下了小小的血滴,她的头扁了一块,鲜血不住地往下流淌,顷刻间,姣好的脸上血肉模糊。

第35章 第35章【VIP】

“你回来了……”

“妹妹……”

“啊!”

伴随着一声惊叫,季氏蓦地睁开了双眼。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恐惧在眼底深处弥漫,一时间也不知道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

“夫人!夫人。”万嬷嬷提高了音量,喊道,“是梦魇,莫怕,莫怕。”

万嬷嬷是季氏的乳嬷嬷,从小照顾她。

季氏的后背凉飕飕的,眼神空洞,呢喃自语:“嬷嬷,我梦见、梦见长姐了……”

什么!?

万嬷嬷惊了一跳,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赶紧搂着她,安抚道:“夫人,您这是梦魇了!事情早过去了,全都过去了!”

季氏伏在万嬷嬷的肩上,娇躯轻颤。

是啊,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她也很久很久没有再想起来过了,为什么又会突然梦到呢……

季氏半仰起脸来,嘶哑着声音道:“嬷嬷,你还记得,顾知灼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万嬷嬷猛地一回想起来,打了一个冷战,顿觉四下阴风阵阵。

“她说:您是不是还有一个孪生妹妹……”

“她还说,我罪孽深重,报应要来了。”

季氏拉着薄毯,惶惶不安地缩成一团。

“夫人。”万嬷嬷心痛如绞。

夫人是她从小奶大的。

在江南季家,孪生示为大不祥,无论是孪生子还是孪生女,同样不详。

所以,姑娘一刚出生,就被老爷送走了,是她一口奶,一口奶的,把跟个小猫崽似的夫人喂大。夫人跟她亲生的没什么两样。

季氏颤着声音道:“嬷嬷,你说,她真是算出来的?”

“不可能!”万嬷嬷斩钉截铁道,“她要有这能耐,就该说,您有一个孪生姐姐了!”

“她肯定是从哪儿听说了些细枝末节,装神弄鬼,故意吓唬您呢!”

万嬷嬷给她倒了杯温水压压惊,温声道:“夫人,您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季氏一口气喝完了半杯,她张了张嘴:“嬷嬷你不知道……长姐就站在我面前,身上都是血,对着我笑……她的脸和我一模一样。我、我……”

“错的不是您,是老爷太太他们偏心。”万嬷嬷拍着她的后背为她安神,为她报不平,“您只比大姑娘晚了半个时辰出生,大姑娘可以在老爷太太他们身边长大,您就得从小在乡下孤苦无依,连族谱都没有您的名字。就算是议亲了,大姑娘议的是镇国公世子,哪怕是续弦,也是堂堂国公府!您呢,您就只配嫁个乡野村夫吗!?”

“是、是啊……”

季氏一把抓住了万嬷嬷的手:“嬷嬷你说得对,是爹娘他们偏心,都是他们的错!”

她慢慢抬起手,把双手置于眼前,柔嫩白皙,没一点儿薄茧,她的头上是金玉,穿的是绫罗,吃的是燕窝……要是她当初认命,现在她就只是一个灰头土脸的乡野村妇,日子过得连这镇国公府的粗使婆子都不如。

对。

她不过晚出生了半个时辰,为什么就得处处让着长姐。

长姐可以锦衣玉食,奴仆环绕,她就只配嫁个糙汉,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

季氏扯了扯嘴角,脸上有一丝几不可查的癫狂。

她不认命,她挣的是命!

孪生子不详,那……

只留下一个不就行了?

万嬷嬷柔声道:“奴婢晚些去打听一下,老家那里最近有没有人来过京城。您放心……有嬷嬷在呢,嬷嬷一直都在。”

季氏靠在她的身上,默默地又闭上了眼睛。

万嬷嬷拍打着她,有节奏的,一下又一下。

“姑娘,别怕……嬷嬷在……”

啊啊啊!

堪堪睡着不到一炷香,季氏又惊叫着惊醒了,这一回,长姐在梦里离她更近了。

她心底的那根弦崩得紧紧。

她不敢再睡,可强撑了一晚上,终究还是抵不住睡意。

只要一闭上眼睛,长姐就与她又近了一些,从一开始地隔着一遍院门,到后来,她几乎与她脸贴着脸。

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面孔,少女般的姝色,满头鲜血,就这么站在她的面前。

“妹妹,有姐姐在!姐姐绝不会让爹爹再把你送回老家!”

她在对着她笑。

从眼眶里流下了血泪。

啊啊啊!

也就两天,季氏肉眼可见的憔悴了。

在端福堂见管事嬷嬷的时候,她也提不起精神,漠然地听她们禀完,按部就班地把事情一一交代下去,就走了。

她去了顾琰住在前头的小跨院。

她这几天都改在上午理事,然后,去儿子的院子里照顾他,一直待到太阳西下再回去。

刚一进院门,就看到蕊黄匆匆忙忙地从里头跑出来。

三少爷顾以炔如今也住在前院,他的跨院里只有粗使婆子和小厮,没有丫鬟伺候,更没有带乳娘。但顾琰年纪小,顾白白才同意留下乳娘和两个丫鬟。

季氏把蕊黄放到了儿子身边。

她是想让府里的下人们都知道,哪怕是为了她得罪了顾知灼,她也能许给他们一个好去处,一个好前程!

“出什么事了,咋咋乎乎。”

季氏的声音有些烦躁,不似往日般温柔可亲。

蕊黄迟疑了一下,才说道:“夫人,四少爷发烧了。奴婢正要去禀报您。”

什么?!

季氏直接往里冲:“怎么会发烧了?晚上着了凉?”

蕊黄紧跟着她,说道:“四少爷后背的伤昨儿夜里伤口有些渗液,早上四少爷一直没醒,奴婢才发现,他发烧了。”

四少爷的后背是笞伤,一直都没好全,金创药碰到伤口会痛,四少爷大哭大闹着就是不肯抹药,夫人不舍得,做主说不用抹了。

“如今烧得有些迷糊……”

季氏脚步一顿,反手就是一巴掌抽了过去,怒道:“为什么早上不来禀?!”

夫人从来都不会发这么大的脾气!蕊黄被打了个促不及防,她捂着脸颊,扑通跪了下来,眼泪直流。

季氏手掌发麻,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顾知灼幽幽的声音:

“母亲您呀,罪孽深重,怕是不好了。”

“母债子偿哟!”

“喵呜!喵!”

院子里突兀的响起一声猫叫。

仿佛与季氏的梦境重叠在一起,她打了个激灵,惶惶地四下张望。

“猫,猫呢!”

她歇斯底里地喊着:“打死,快打死它!”

院子里的粗使婆子们急匆匆地围了过来,循着喵呜喵呜的猫叫声,她们看到了一只威风凛凛的狸花猫正蹲坐在院墙上。它脖子上戴了一个极其华贵的宝石项圈,漂亮的金色眼睛扫过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喵呜!”

“打死它!”

季氏姣美的脸蛋有些扭曲。

下人们纷纷拿起了长竹竿,一股脑儿地全往猫的身上招呼过去。

“喵!”

狸花猫不高兴了。

它动作矫捷地在这一根根的长竹竿中间左蹿右跳,四肢一跃,凌空扑向了季氏。

啊啊啊!

季氏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猫弓起背,对她恐吓地“哈——”了几声,又高傲地抖了抖胡须,蹿出了院子。

“它跑出去了,快追!”

一窝蜂的下人紧跟着冲了出去,她们拿着手里的竹竿,叫嚣着追打猫。

“喵!”

猫灵活地东蹿西跑,带着这群人在镇国公府里转着弯的绕来绕去,婆子们紧紧跟着它,一个个追得气喘吁吁,一闪神,猫不见了。

“猫呢?”

找不到猫,可没法交差。

“在、在那里!”

猫高傲地回头看了她们一眼,一跃而上,跳上了高高的院墙。

“快!”

等等!这,这是大姑娘的院子!

婆子们不由顿住了脚步,大姑娘最近脾气不太好,连夫人都不敢招惹她。

她们面面相觑,有个婆子忍不住:“这只狸奴该不会是大姑娘养的吧?”

狸花猫耸了耸黑乎乎的小鼻子,兴奋地叫了一声:“喵呜!”

找到了!

狸花猫再也不理会那些追着它跑的人,循着记忆里的气味,跳下院墙,没一会儿就跑到了一扇窗前。

啾!

猫的注意力瞬间转移,它金色的瞳孔竖起了一条缝,一眨不眨地盯住正在半空中瞎扑腾的彩鸟,它顿时激动了,麒麟尾疯狂地摇着,“喵呜”一声,扑了过去。

“啾啾!”

“喵呜喵呜!”

顾知灼聚精神会地在摊开的绢纸上拟着药方,被这一连串兴奋到极致的猫叫惊得手一抖,一撇写歪了。

她搁下笔,循声看向窗外,一只毛绒绒的小脑袋探了出来,抖了抖耳朵。

狸花猫就蹲在窗台上,可可爱爱地看着她。

目光相对,它矫捷一跃,跳到了她的书案上,嗲嗲地往她手上蹭了蹭,又蹭了蹭。

顾知灼眼睛一亮,认出猫来了,就是上回在戏楼里的那只麒麟猫!!

“是你呀,你是来找我玩的吗?”

等等!

顾知灼的眼睛眨了眨,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你、你嘴里是什么?!”

这猫好像还咬着一只更加熟悉的,五彩斑斓的,鸟!!

猫把鸟往书案上一放,骄傲地邀功起来:“喵呜喵呜”,就像是在说:这是礼物,你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意外,太意外。

顾知灼意外地快流泪了。

她提着心,生怕这鸟有什么三长两短,结果,还没等她把鸟捧起来查看,鸟灵活地在书案上翻了个滚,蹦了起来。

是的。蹦!

这鸟积攒了满脏子的怒气,一蹦起来,对着狸花猫的脑袋恶狠狠地就是一啄。

笃!笃!笃!

顾知灼倒吸了一口冷气,光听这声音,她都觉得脑门子好痛。

这猫怎么就这么老实呢?

顾知灼刚这么一想,狸花猫抬起爪子,一巴掌把它拍在了书案上,还不忘嗲嗲地“咪~”。

鸟在它的爪子底下不停挣扎,啾啾乱叫。

好吧,人家根本就没把它当猎物。

瞧这鸟一身的口水,羽毛都粘成一坨了,要是当猎物的话,早就没了。

估计是当礼物了。

顾知灼从它爪子底下把鸟解救了起来,摸摸它的小脑袋:“我很喜欢。”

喵呜!猫围着她的手转圈圈,黑乎乎的小鼻子一耸一耸的。

啾啾!

鸟更生气了,在她手上不住地扑腾挣扎,对着她的掌心一通乱啄,要不是翅膀骨折没好,顾知灼毫不怀疑,它会直接啄到她脸上来。打不过猫,小脾气还坏,顾知灼生怕它气出个三长两短,不好跟阿蛮交代,赶紧开门,把照顾鸟的雪中叫了过来。

雪中眼泪汪汪地捏着帕子:“姑娘,鸟、鸟不见了……奴婢听到有猫叫,会不会被猫给吃了……咦,鸟!!”

她转悲为喜,眼泪还挂着,就兴奋地跳了起来:“太好了。姑娘,刚刚吓坏奴婢了。”

她就是去给鸟拿个葵花子的工夫,鸟就不见了,窗户开着,外头还有猫叫,她真以为猫把鸟给叼走吃了呜呜呜。

顾知灼莞尔一笑:“你带下去吧。”

这鸟呀,让满府上下娇养的不成样了,一个不顺心就啄人,现在连猫都敢招惹。

要是等以后翅膀养好了散出去,碰到别的脾气不好的狸奴,这条小鸟命就难保了。

雪中捧着心肝宝贝鸟,乐颠颠地走了,压根没发现,有只猫儿在自家姑娘的小书房里。

喵呜~

见她收下了自己的“礼物”,狸花猫好高兴,冲着顾知灼又是蹭头又是蹭手。

顾知灼在它的下巴挠了几下,瞧着它的皮毛远比前些天见到的时候更加油光水滑,在阳光底下亮得会反光。金色的眼睛亮晶晶的,神采奕奕,威风凛凛,再看它脖子上挂着的项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项圈是皮制的,上头镶了一圈的宝石和金钢石,尤其是正中间的那颗红宝石有鸽子蛋这么大,色泽通透,红得极正,是那种仿佛会滴下血来的红。

这么招摇地走出门,也不怕被人给逮走。

“他把你捡回去了呀?”

“喵呜。”

难怪了,所以,这是吃得饱饱的,不爱吃生食(鸟)了。

从沈旭这龟毛矫情又挑食的样子就知道,他府里的吃用绝对是京城里头一份的。

上回还说不养的呢,唔,上一世怎么就没发现,沈旭这人还有点口是心非。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喵喵~呜!”

“算了,没听懂。”

“喵呜!”

“你来得正好,陪我算一卦。算完了,我请你吃小鱼干。”

麒麟猫世间难得,能驱邪祟,辨吉凶。

顾知灼从抽屉里拿出她的罗盘,猫就乖乖走过来,往罗盘的边上一坐,软乎乎的黑色肉垫在天池拍了拍,抬起小圆脸,一本正经地看着她。

顾知灼拿起罗盘,利落地起了卦。

这一卦,是为了谢应忱占的,算的是该用蜜丸,还是开炉炼丹,她一直都拿不定主意。

也不敢用公子的性命去赌。

她一连起了两卦,卦象所指都是用蜜丸,狸花猫瞪大着猫眼,热切地看着她,又慢悠悠地把爪子放在了她的手背上。

喵呜!

顾知灼郑重地点了下头,一拍桌子:“决定了,就开炉!”

喵呜?

麒麟猫喜欢倒霉的人,尤其喜欢在生死一线挣扎的人,简单的说,它喜欢的是凶,有它在身边,算出来的都会是大凶,反着来,就是大吉了。

不过,这能占的也只有“是”与“非”这样的问题,问不了太复杂的。

“多亏了你。”

顾知灼和它湿漉漉的小鼻头碰了碰,毫不吝啬地夸奖道,“你真能干!”

“我最喜欢你了,你是这世上最最好的猫!”

“喵呜!!”

猫被夸得迷失了自我,翘着胡须,麒麟尾在书案上一甩一甩的。

“再来!”

在用不用朱砂上,占出了不用。

顾知灼决定,用!

朱砂内含真汞,不热而寒,可镇心定惊,驱邪疟。(注),对公子的病用处极大,但朱砂本身也有毒,公子身体孱弱的很,顾知灼先前始终下不了决心,要不要用。

医者不自医,对自己在意的人,总是会难下决定,尤其不敢随意用猛药。

她不断地起卦,用了一下午,终于把纠结了好几天的方子彻底定下了。君药和她原来所决定的一样,臣药又改了几味,用量也重新斟酌,尤其是附子和朱砂,因决定了开炉,顾知灼就大着胆子用了极大的量。

“搞定啦!”

顾知灼心满意足地把写完的绢纸拿在手上,等着墨迹风干,又让琼芳拿了一大盘小鱼干犒劳它。

“喵呜!”

小鱼干全都是琼芳刚刚烘好的,用的是庄子上新鲜送来的小白条。

还热乎乎的小鱼干香气扑鼻,馋得猫垂涎欲滴,它满足地吃完了它的酬劳,舔着爪子,在顾知灼的书案上打了个滚,软乎乎的肚皮朝天,勾得顾知灼忍不住摸了好几把,它才跳上窗台,走了。

顾知灼捏着小手绢对着它挥了挥:“再来玩呀~”

“喵呜!”

狸花猫的心情好极了,它吃到了好吃,还贴贴到了那个特别特别倒霉的气息!

它翘着白胡须,昂首挺胸地在围墙和尾顶上奔跑跳跃。

猫要回家啰!

它在外头野了一天,沈府就找了它一天,东厂的眼线再能干,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得盯着一只猫。他们几乎快把京城翻过来了。

如今见它终于出现在了围墙上,一个小内侍喜极而泣。

“在这里!”

呜呜呜,终于找着了。

“猫祖宗,您可算回来了!”

没一会儿工夫,十几个小内侍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他们怕猫生气,也不敢靠近,就小心翼翼地、远远地围着它,还有人喊道:“快去禀报总管。”

“别出声,吓到猫怎么办?!”

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拿手捂住嘴。

金色的猫眼往下头一扫,猫矫健地从围墙上跃下,麒麟尾高高翘起,目中无人地往书房走去。

喵呜!

“小祖宗,您别急,小的这就给您开门。”

小内侍恭恭敬敬地开了门,猫悠哉悠哉地走了进去。

沈旭一身大红衣袍,鲜艳如火,他歪在太师椅上翻着折子,宽大的袖子自然而然地垂落下来。书案上堆着的全都是弹劾他的折子,十数个官员同时上折,司礼监在整理呈上来的折子后,先送到了他的手上。

“督主,猫回来了。”

盛江低声禀着,束手而立。

督主把猫捡回来,压根没起名,府里上上下下全都“小祖宗”,“猫祖宗”的叫着。

沈旭从折子中抬眸,面无表情地斜了它一眼,狸花猫亲昵地跳上书案,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拿尾巴蹭他。

书案上陡然多出来好几个梅花脚印,沈旭厌恶地一把提起了它的后颈皮:“你这是野哪儿去了?脏死了!”

说到脏,沈旭就想起顾知灼,每回见她,她就跟在泥里打过滚一样。

沈旭嫌弃地直皱眉。

“喵呜。”

狸花猫嗲嗲地叫唤着,声音软绵绵的。

沈旭郞心似铁,丝毫不为所动,直接就把它丢了出去,猫在半空中灵巧地翻了个身,四足踏在地上,又是一跃,继续去蹭他,一点也不在意对方的黑脸。

左蹭蹭,右蹭蹭,踩得折子上满是猫毛和梅花印。

它又抬起爪子去勾着沈旭手中的佛珠,把垂下的佛珠巴拉地一晃一晃的。

见沈旭目露不善的盯着自己,猫嗲嗲地“喵呜”一声,用黑漆漆的小鼻头在他脸上碰了碰。

沈旭:“……”

狸奴是一种得寸进尺的动物。

盛江眼睁睁地瞧着这猫胆子大的都快爬到自家主子的头上了,一阵暗自感叹,但隐隐地也有些奇怪。

这猫平日里确实亲近主子,可今天瞧着又格外地有些不一样,他甚至从一只猫的眼睛里看到了莫名的期待。

他的脑子里不由地闪过顾知灼的一句话:

麒麟猫最喜欢倒霉的人,越是倒霉它就越喜欢……

“喵呜!”

猫突然大叫了一声,这叫声不是尖叫,而是一种带着激动和兴奋的声音。

沉重的博古架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倾倒了下来,促不及防地倒向沈旭。

轰。

不过瞬间,沈旭就被压在了博古架下。

喵呜~~

这博古架是紫檀木的,极重,上头摆了一些花瓶,玉器,甚至还有两块奇石,它倒下的同时,就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盛江脸都白了,紧张地高喊道:“督主!”

“快来人!”

他的声音尖利到几乎快要失了真,守在外头的侍卫破门冲了进来,眼目所见就是一片狼藉,博古架倒了,地上全是碎瓷片。

猫还在倒下的博古架上头踩来踩去,兴奋地喵喵叫。

“过、过来搬开!”

“督主!”

侍卫们大惊失色,赶紧过去搬博古架。

“吵死了。”

咦?

沈旭冷着脸从博古架底下钻了出来,先一脸烦躁地掸了掸衣袖,又不耐烦地推开了过来蹭脸的猫。

“督主?”

盛江先是一呆,接着就是大喜。

太好了!

他心有余悸地看向倒下的博古架,赫然发现有一格长抽屉在倒下的同时自然而然地打开了,然后也不知被什么给卡着,支撑在地上没有缩回去,就这样,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空间,好巧不巧地护住了底下的沈旭。

他毫发无伤。

但发丝和衣裳的凌乱,还是让他的心情极度不爽。

他有些嫌恶地从周遭的杂乱中走出来,在怀里拿出了一块玉牌。

长方形的小玉牌从中间裂开,断成了两半。

“这不是……”盛江脱口而出道,“顾大姑娘?”

玉牌是顾大姑娘送的,上次在戏楼的时候,他远远地看到过一眼。

顾大姑娘当时好像说,上头刻了一个保平安的符箓。

难道说……

这符箓为主子挡了一灾?!

沈旭也在看掌心中这块碎掉的白玉玉牌,夕阳的余晖笼罩在他的身上,眼尾的朱砂痣美得勾人心魄。

第36章 第36章【VIP】

抽屉摇晃了一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督主,您看!”

轰隆!

抽屉终于支撑不住了,断开的木头直接飞了出来,沉重的博古架重重砸下,连地面都仿佛为之震了一震。

盛江看呆了,他摸了一下被溅起的碎瓷片划伤的脸颊,指腹上出现了一滴血珠。

这平安符,这么灵?!

喵呜~

狸花猫从博古架上跳了下来,往沈旭的小腿上蹭了蹭,只有亲昵,远没有刚刚激动和兴奋,它翘着麒麟尾,毫无留恋地走了。

猫真高兴!喵~

盛江咽了咽口水,战战兢兢地说道:“顾大姑娘说,麒麟猫能辨吉凶,还尤为喜欢凶兆,所以,刚刚它是预感到了您会有大劫,才、才那么高兴的……吧。”应该说是兴奋,他分明可以从两只金色的猫瞳中看到一种跃跃欲试的亢奋。

沈旭:“闭嘴。”

盛江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竟然连这种话都敢说。

他连忙垂首,伏首贴耳。

沈旭一甩袖,任由佛珠垂落在指间,抬步就走,在走过他跟前时突然停下了脚步,问了一句:“前几日,靖安伯府很是热闹?”

他的嘴唇略略弯起,眉眼昳丽。

盛江恭敬道:“是。”

京城的种种异动都躲不过锦衣卫的眼线,这些全都会汇集在盛江的手上,而盛江则会从里头挑出最重要的,或值得留意的。

像是靖安伯府这种内宅阴私,热闹是热闹,其实毫无价值,他只在回禀时提了一两句,都过去几天了,主子怎么突然感兴趣了呢?

但沈旭问了,他还是一一答了。

这靖安伯府,啧啧,还真是,本就些上不了台面的事,现在闹得全京城就跟看了一场大戏。

“你去一趟京兆府,催一下。”

啊?

催一下的意思是……盛江不是个蠢人,若是太蠢,也站不到如今的位置。他虽不是锦衣卫指挥使,可就因为跟在沈旭身边,连指挥使都得避他锋芒。

“是!”

盛江领会了意思。

几个侍卫恭立在一旁,等他一走,就要过去扶起博古架。

“先别动。”盛江把侍卫打发了下去,又着人把乌伤叫来。

乌伤是个四十余岁的内侍,面颊消瘦无须,目光犀利。

盛江把事情的经过与他一说,又让他去看了倒下的博古架。

他到现在还后怕。太侥幸了,不然,这博古架砸下来,督主轻则头破血流,重则,简直不敢想象,怕是连命都得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