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百分之三十六提升到百分之四十二,确实是了不起的进步。”
江意衡不以为然,“除了你,真的会有人关心这种数字?”
阳光灼在她的侧脸,头上的帽子却丝毫起不到遮挡作用。
她愈发不满:“父亲以前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居然能戴着这种东西,熬过三小时加冕礼。”
“巡游已经过半,殿下。您再坚持三刻钟,仪仗队就会返回中心区了。”
江意衡哼了一声,继续守住脸上的刻板微笑。
虽然已有心理预期,但这顶由兽皮制作的帽子实在是又闷又沉,大大加重了她因失眠引发的头痛。
即便在出门前服了止痛药,效果仍是不如意。
无论是刺眼的抗议告示牌,挥动的闪光仙女棒,还是照耀在侧脸的阳光……
所有一切,都只让她觉得无比烦躁。
仪仗队仍在奏乐前行,人群仍在欢呼雀跃。
可偏偏,在遍布四周的喧嚣中,无端扬起了一丝腥甜。
是血。
江意衡从小随父亲狩猎,无论是鸟兽还是人的血,她都很熟悉。
然而,像这样人群密集的公开场合,这样一派祥和的亮相活动之上,不该有血的气息。
她微微定神,试图从脑海中,将这道不请自来的腥气驱逐出去。
可血的腥甜,却围绕着她的意识丝丝缕缕弥漫开来。
直到她从腥甜中,嗅出一道几乎不可能存在于此的茉莉花香。
江意衡一愣。
在母亲的故居被铲平以前,她曾亲手从院中的茉莉植株上切下一枝,如今已在王室的花苑里占据了整整一隅。
她时常经过那里,驻足闻香。
雨后初晴、土壤湿润时,那香气最为宜人。
当暴雨来临或是飓风过境时,香气中总会泛起微妙的酸苦。
她几乎能藉由花香,感觉到属于花朵自身的喜与忧。
而现在,她在巡游路线上察觉到的这缕花香,是惊慌失措、带着求救意味的。
江意衡拉住缰绳,放慢马速。
“殿下,怎么了?”陆怀峰问。
“你没闻到?”江意衡压低声音。
“您指什么?”陆怀峰茫然。
仪仗队稳步前行,人群沸腾不息,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异样。
除了她。
循着一道突兀的尖细哭喊,江意衡撇过视线。
不远处有个孩子刚刚摔倒在地,急着想要够回什么东西,却被家长匆匆抱回警戒线后。
她收回目光,就看到一只儿童水杯骨碌碌滚到抬高的马蹄前。
若不是因为她方才收紧缰绳,这水杯恐怕就会被风暴的铁蹄踏扁。
江意衡正想放低腰间佩剑,把水杯敲回去,一道白色浓烟却从杯口倏然腾起。
耳畔响起陆怀峰的警告:“是烟雾弹,殿下!”
迟了。
烟雾虽然没有任何刺鼻气味,一向顺从稳定的风暴却还是受了刺激。
白色骏马发出几乎撕破空气的鸣唳,慌不择路迈开蹄子意图逃离,但左右是重重人影,前后都是仪仗队士兵。
近处一名骑兵掉转马头,试图拦截风暴,却差点被抬高的马蹄正中肋骨。
白马踏着错乱的步伐,无视两侧的警戒线,眼看就要冲向人群。
江意衡夹住脚蹬,迅速对马腹施加压力,双手拽紧缰绳。
马背颠簸无常,她好几次险些被甩下,脚蹬也绷到近乎脱落的边缘。
即便全身筋骨像要被震散,她却咬住唇齿,死死未曾松懈。
在剧烈的嘶鸣声中,她只感到片刻失重,身体好像忽然被抛上半空。
名为风暴的白马高高扬起前蹄,在半空中站立了五秒,鸣声撕裂空气。
那是江意衡生命中,最漫长的五秒钟。
在躲闪的人群之后,在喧嚣与嘈杂错过的角落里,在阳光触及不到的阴影中。
她只来得及扫去一眼,却偏偏望见了一个人。
一个她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的人。
少年的单薄身板重重撞上砖墙,被堵在几个赤膊的小混混中央。
那些拳头像雨点一样砸在他的身上,他的胸口随着击打而震颤。
有人一脚踢中他的侧肋,他踉跄着弯下腰。
另一人踢中他的膝盖,他瞬间崴倒在地。
从靠墙站着、到跌倒在地,从衣服沾灰、到脸埋进泥土,不过只有片刻功夫。
像是还未长成的小树被人打折了身板,碾在尘中,他的头、肩、手、腿……无一处不是血污。
明明痛到面色惨白,却牢牢扣住了齿关。
明明浑身都在受到重击,却顾不得保护自己的颜面,只拼命蜷成一团,手臂死死护住小腹。
江意衡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
少年努力守住的怀抱里,分明没有任何财物。
唯有露出的小腹,隆起一点肉眼难辨的微妙弧度。
而那个旁观霸凌的加害者,正抖开一条垂下三块搭扣的宽布,像扔垃圾一样甩到地上,不屑地踩了两脚。
收腹带。
江意衡曾在母亲收拾衣物的时候,看到这种东西。
母亲告诉她,那是生下她之后,用来减少腹痛、帮助身体恢复的医疗保健品。
偶尔也会有年轻的Omega,因为不想被人发现怀着孩子,而违背医嘱,偷偷裹上它。
缠绕在鼻尖的花香陡然变得凄厉,比刺入视野的鲜血还要分明。
江意衡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自己来做什么,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
她的眼里,只余下那道蜷缩在地的影子。
从来都是如此,从来都没变过。
那个人,总是在挨打,总是在受苦,总是那么狼狈。
明明先转身的人是他,明明先逃跑的人也是他。
她从不是不讲理的人,既然他要走,那走了便是。
他当然可以有自己的去处,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她以为,他至少可以过得好一点。
而他却辗转在都城脚下的泥沼里,任人作践,也不出声。
如果他宁愿作践自己,那就应该藏得更好。
为什么要重新出现在她眼前。
为什么要再度干扰她的视线。
江意衡的指尖在缰绳上无意识地扣紧,直到渗出血来。
她想要嫌恶到底,可脑海中余下的,唯有铺天盖地、克制不住的愤怒。
第37章 第37章这酒,当然只配你喝……
“人抓到了?”
陆怀峰刚推开VIP病房的门,江意衡便冷声发问。
这位帝国王储披着黑色军装大衣,伫在窗前。
而她露出的袖口与裤腿,却是带有白金条纹的病号服。
“直接或间接参与霸凌的共有七人,包括杨氏苗圃的内部指使者,均已缉拿归案,按扰乱公众秩序的罪名予以处置。”
“我问的,不是他们。”
江意衡转过身,手臂缠着带血的纱布,以绷带吊在肩头。
她的另一只手拎着一个熟悉的搪瓷杯,在他眼前轻轻一晃:“你知道我在问谁,陆队长。”
陆怀峰一时哑然。
江意衡缓步踏近。
“你明知他就在近处,却一直瞒而不报。如果不是因为这场意外,你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她的声音不高,余音却在空旷的病房里回响。
陆怀峰深知王储殿下的脾气。
他垂首,没有辩解,只是平静陈述:“目标对象也受了伤,但并未接受近卫队救援,而是在我们控制现场时自行离开。”
他顿了顿,补充道:“是否需要属下即刻派人,将他从住处接往帝国医院?”
“你已经瞒了我整整四个月,现在向我请示,不觉得晚了?”
江意衡垂眸看着杯中的小草,指尖轻拂,像在抚弄一片羽毛。
片刻后,她蓦地冷笑出声。
“既然有你的人替我操心他的死活,那就再让他多躲几天。”
她抬眼,露出危险目光,“到时候,我会亲自动手。”
*
简星沉一手扶着酸痛的肩膀,一手捧着满是折痕的求职履历,拉开了燃味轩的后门。
被徐子悦扫地出门的那天,他也丢掉了杨氏苗圃的那份工作。
之后,他投出的简历接连被五家苗圃拒绝。
其中一家隐晦地向他提起,并不是他的条件不够格,而是迫于业内某位前辈的压力,不便录用他。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被这一行集体除名的事实。
走进员工更衣室,简星沉对着镜子检查时,才发现衣领蹭上了一点氧化的粉底。
他只能从挎包里取出那盘遮瑕膏,轻轻点涂在下巴和脖子上。
这是他为了遮住身上的淤青,特地向李又珍借来的闲置化妆品,好让自己看上去体面一点。
那天挨打,害他吃了不少苦头。
他在家躺了足足一周,全靠着李又珍托医生朋友弄来的外用药,一日一日养着。
如今走起路来仍有些僵硬,脸上也还微微浮肿。
但至少,比起一周前浑身是伤地挣扎到家,已经好了太多。
趁着周围无人,简星沉隔着衣服,将手轻轻覆在小腹。
收腹带下的起伏仍旧温软和缓,没有异动。
腹中的孩子平安无恙。
这份安稳,让他不由松了口气。
他这才打开储物柜,却听到墙角电视播放今日新闻的声音。
“殿下身体无碍,精神良好,已恢复日常公务。针对殿下在巡游亮相期间遭遇的袭击事件,目前已锁定四名嫌疑人。安全署将在十二小时内完成进一步排查。”
“我们强烈谴责一切诉诸暴力的行径,并再次重申,帝国严禁任何形式的合成兽用信息素滥用。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恐怖袭击,我们绝不姑息,必将彻查到底,还民众一个交代。”
画面定格在陆怀峰一贯沉肃的神情上。
小程放下遥控器,一抬头就看到简星沉,很是意外:“小简?这么早就来了?你这个时间不是还有别的活吗?”
简星沉摸着头,神色尴尬:“那边要歇几天。我闲得慌,过来看看。”
他拿出厨工服,还没来得及换上,背后却传来店长的声音。
“小简,你可算来了!明天有空**吗?”
简星沉一头雾水,由着店长将他拽到边上。
“上周帮你顶班的小赵家里有急事,明天去不了。我可是提前大半个月就跟客户约好的,谁知道他偏偏这时候给我掉链子。”
店长因为有求于人,语气格外客气,“要不然,你顶替他去客户那儿,就当还他这个人情呗。”
上门提供餐饮服务,除了能拿到客户提供的工钱,还有机会赚到不菲的小费,一天下来小几百块不成问题。
“我去,我愿意去。”
简星沉几乎是在店长提出请求的第一秒钟,就赶紧应下。
话一出口,他又有些忐忑:“不过,我没小赵他们那么会说话,不会碍事吗?”
“能碍什么事。贵族又不是只喜欢油嘴滑舌,乖巧懂事也很吃香。”
贵族?
简星沉忍不住小声问道:“我们这次,是给哪家贵族提供**?”
“贵族不都一个样,你就别多想了。”
店长塞给他一本小册子,上面没有写明客户姓名,只以一个字母Y替代。
“明早七点准时来店里,送你们过去的车子已经安排好了。”
第二天一早,简星沉换好衣服,随一车同事抵达目的地。
商务中巴驶入庄园大门的一刻,仿佛来到了童话世界。
花园深处藏着一座宛若城堡的别野,前方还坐落着典雅的大理石喷泉。
简星沉从未踏入过这样的地方。
走在铺着长绒地毯的长廊中,脚下发不出一点声音。
墙上挂满油画,画中人从童年一路过渡到少年,无一不是身着丝绒质地的礼服。
白色衣领卷起浪花般精致的蕾丝边,复古雕花款式的皮鞋油光锃亮。
那张脸上的神情始终倨傲,如同一只高贵的小天鹅,冷眼俯视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简星沉仰着头,在油画前凝望片刻。
刚转入偏厅,他却听到一道清冷男声从不远处传来。
“毕竟受了伤,确定不用再休息几日?”
“就算要我主持全场,也完全没问题。”
“当然,如果她坚持,我也不会推拒。”
语句之间留有数秒停顿,像是在与人通话。
直到一声“滴”响,话音突然断了。
同时,皮鞋敲击地板的声音忽然变近。
“谁在那里?”
简星沉蓦地回神,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慌忙端好盘子,转身踏上旋梯逃离。
他却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不远处,那道微微放远的目光。
*
长桌盖着一尘不染的米白色桌布,宾客从两侧陆续入座。
侍应生托着盛有香槟酒杯的银盘,穿梭在人声絮语之间,原本空旷的餐厅很快变得热闹。
刚开封的红酒被倒入窄颈宽底的醒酒器中,一缕微涩的酒香弥漫开来。
简星沉忍不住驻足的片刻,一个侍应生同事小声提醒他。
“小简,别发呆了。客人要雪莉酒,你帮他拆一瓶。”
“现在?”
回忆起手册上的餐桌礼仪,简星沉有些困惑,“甜酒不是应该留到餐后吗?”
“你可别死守那些规矩。”
同事对他搓了搓指尖,嘱咐道,“要让客人高兴,才能拿到更多小费,知道吗?”
简星沉
点点头,闷声倒了半杯雪莉酒,端到提出要求的宾客面前。
那是个脸色酡红、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何绍齐抬起浮肿眼皮,斜睨杯中酒液:“才半杯?你是在打发乞丐吗?”
“对不起,我这就帮您满上。”
简星沉正要托起酒杯回去,何绍齐却一把将杯子夺走。
他摇着酒杯,抬了抬下巴,带着熏人的酒气命令道:“既然是你端来的,那不如,你帮我干了。”
这无疑是个粗鲁的要求。
何况,一个怀有身孕的Omega,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该沾酒。
简星沉摇头婉拒:“先生,这不合适。”
何绍齐露出不屑神情,冷嘲道:“像你们这种人,只要给点钱,那还不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哪怕像条狗一样跪在地上求我,也不奇怪。”
简星沉咬牙压下怒意,转身就走。
系在身前的黑色围兜却被猛地一拽。
“跑什么?你老板没教过你,要尊重客人的需求,事事以客人为先吗?”
何绍齐不依不饶,抬高酒杯,粗暴地往少年脸上碰去,杯沿甚至在他颊上按出一个坑。
简星沉摆头回避,酒杯一晃,几滴褐色酒汁飞溅在对方袖口。
何绍齐脸色一沉,啪地一拍桌子,恼火地吼:“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还反了!”
抬起的巴掌尚未挥出,周围的喧嚣却倏地静了。
何绍齐下意识地四下张望。
只听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缓缓逼近他的座椅后方。
与此同时,花窗上映出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毫无预兆地闯入简星沉的世界。
那身影被彩色玻璃分割成无数碎片,仿佛一场尚未成型、仍在酝酿的朦胧梦境。
“何代表。”
熟悉而又冷冽的声线响起,如同审判降临,“公然在王室赞助的私人慈善宴席上动手动脚,你的贵族头衔,是不想要了?”
简星沉猛地抬头。
那分明,是江意衡的声音。
“殿,殿下?”
看清来人是谁的瞬间,何绍齐满脸醉意陡然醒了一半,语气更是惶恐,“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之前听言总理提起,还以为您……”
“怎么,难道我连亲自出席都不行?”
江意衡笑着打断他,言语中却夹着一丝不动声色的硝烟味,“几天没露面,外面还有人,说我死了呢。”
她的脚步踏在大理石地板上,愈发切近。
简星沉的身体几近冻结,目光死死盯着前方。
由玻璃拼凑而成的倒影中,江意衡的轮廓逐渐清晰,像他心底最深沉、也最畏惧的梦魇。
那种无处可逃的紧迫感,重新抓住了他。
来自帝国王储的威压十足,何绍齐抵不过,连忙起身狡辩:“殿下,刚才都是误会。”
他话锋一转,忽然指向简星沉:“是这小子端错酒,还想讹我小费!”
这是诬陷!
无论如何生活困苦,他始终守着做人的底线。
简星沉惊恐地扭头看向江意衡,手掌紧握。
他确信,江意衡能看到他。
可她却完全略过他的存在,仿佛他只是宴席上一个毫不起眼的摆设。
她的目光始终如芒般,钉在何绍齐的脸上。
江意衡不表态,少年亦不辩解。
何绍齐以为妥了,甚至得意地嗤了一声:“想想也是好笑。像这种高档小酒,一个端茶送水的下贱平民,又能品出什么滋味?”
他完全没有察觉到,王储殿下眼中凝结的寒意。
江意衡的手指像刀锋般撬入少年的面颊与酒杯之间,指尖一提,便将酒杯从何绍齐的手中剥离。
“这酒,当然只配给你这样的人喝。”
她微笑着一抬酒杯,像在礼貌回应。
何绍齐松了口气,正想开口道谢。
江意衡却将酒杯举得更高,手腕一斜。
深褐色酒液毫不留情地倾泻而下,泼了他一脸。
第38章 第38章他是我的犯人
整条长桌静得可怕。
唯有酒液沿着发梢徐徐砸落的声音,清晰可辨。
所有宾客和侍应生齐齐怔住,不约而同望向这突如其来的场面。
褐色酒液顺着何绍齐的脸皮蜿蜒淌下,将他原本松垮的五官侵染得如同斑驳树皮,丑态毕现。
“殿下,我,我错了!”
他意识到自己踩了雷,连忙哆嗦着求饶,“我真的知道错了!”
江意衡偏开目光,唇角笑意冰凉:“那你说,你错在哪儿了?”
何绍齐语无伦次:“我错在,错在不守规矩……我不该在餐前觊觎甜酒!”
“答错了。”
江意衡轻抿唇角,漫不经心地摇头,神色不经意间又冷了一分,“我再问一遍,你错在哪儿了?”
整座餐厅明明座无虚席,却连呼吸的声音都近乎消弭。
何绍齐僵硬地张了张嘴,试图辩解,却在对上她眼中那道冷锋时,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他神情恍惚地从怀里掏出方巾,擦拭脸上的粘腻酒液。
“擦什么擦。”
江意衡手腕轻晃,酒杯底一挑,将他手中方巾打落在地。
她的目光凌厉如刀,仿佛随时能把他的脸皮剜下:“少在我面前丢人现眼。”
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喙的驱逐意味。
只听一声刺耳的吱响,何绍齐仓皇起身,椅脚刮过地面,发出难堪的拖拽声。
下一秒,他却被椅腿绊倒,当场跌坐在地。
江意衡不过俯眼抬了抬眉,他旋即吓得手脚并用,跌跌撞撞爬向出口,皮鞋在地上摩擦出一连串滑稽的声响。
何绍齐的踉跄身影还未远去,旋梯尽头却响起另一道从容不迫的脚步声,悠然回荡在挑高的餐厅上空。
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随之缓步而下。
“均和少爷!”
何绍齐像抓住救命稻草,猛地转过身,扑通一声跪在台阶下,朝着姗姗来迟的人苦苦哀求,“殿下好像对我有误会。看在何家与言家有过交情的份上,您就帮我在殿下面前说句话吧!”
他抖着双手,试图抱住对方的腿。
“交情?”
言均和垂下视线,淡淡扫过跪在面前的人,像在看一件被风吹到脚边的垃圾。
“有误会的人,好像是你。你该不会以为,拿钱替我父亲跑几趟腿,就能攀上言家吧。”
他抬脚退开,仿佛生怕酒液脏了自己的脚。
视线却越过何绍齐,投向远处。
方才在二楼,他隔着栏杆,早已将下方发生的一切收入眼底。
穿着侍应生制服的少年分明是被何绍齐刁难,进退两难。
而江意衡过于巧合地卡在那时入场。
此刻,她就站在少年近处,视线却完全回避了他。
言均和很清楚,他的这位联姻对象,向来不在乎任何人。
她不会主动示好,更不需要刻意避嫌。
她如今这份近乎刻意的漠视,反倒让他有了几分兴趣。
言均和抬手轻掸一尘不染的白色西装,举起香槟杯,像天鹅般优雅地仰起头,闲适地抿了一口。
他眼角微弯,似笑非笑地望着江意衡:“没想到,殿下恢复得这么快。我原以为,您还得按照医嘱多休养几日,赶不上今天这场宴席呢。”
江意衡……受伤了?
简星沉下意识地抬头,视线不自觉地循向她。
他在王储巡游现场被打得那么狼狈,根本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
等他好不容易结束卧床,重新踏出门外,铺天盖地的新闻却对王储受伤的事情只字未提。
如果不是言均和提起,他甚至不知道,江意衡也受了伤。
他是那么焦急地想知道,她伤到哪里、还疼不疼。
可当目光触及她眼底的冷漠时,他又慌乱地低下了头。
少年眼底的关切无从掩饰。
即便王室的医生为江意衡治伤时,也不曾流露出那样的神色。
若说他们毫无关联,恐怕,连鬼都不会信。
言均和收回目光,温声提议:“既然殿下来了,我陪您入座?”
“不必。”
江意衡垂
眸扫过腕上终端,毫不犹豫,一把扣住简星沉的手腕。
在众人的错愕目光和低声私语中,她旁若无人地牵着他,径直穿过餐厅,向出口走去。
言均和默不作声地目送两人渐行渐远。
被牵住的少年一步三回头,刘海半掩下的神情满是惊慌失措。
可在这座宾客满座的餐厅里,却无人替他说一句话。
明明方才反抗何绍齐的时候,他还能站得板正,目光坚定。
眼下却好像提前在心里认了输,安静得近乎顺从,连挣脱的勇气都没了。
言均和兴致愈深。
他懒洋洋地向着江意衡的背影提了一句:“人毕竟是我雇来的。殿下这么急着带他走,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理由?”
江意衡脚步一顿,顺手将少年拉近身侧,视线先是扫过全场,又回到他脸上。
“很简单。”
她语声虽淡,却像是在当众宣判,“他是我的犯人。”
*
纤尘未染的洁白空间,仿佛连最微小的瑕疵都被抹去。
屏幕上的数值静静跳动,仪器的滴答声规律又机械。
厚重的窗帘紧闭,连一丝阳光都无法穿透。
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他与这片冷寂为伴。
简星沉抱着膝盖,蜷缩在病床一角,下巴搁在骨节突出的臂弯里。
他身上穿着一件分体式浅黄色诊疗衣,是江意衡载他来到这里后,勒令他换上的。
至于他来时那套侍应生制服,还有脚上的鞋子,早在踏入病房的那一刻就被人收走。
病房里过分宁静,反衬得门外走廊里的动静格外清晰。
一个男人边踱步,边不耐烦地讲电话:“不小心怀上的孩子,早点打掉就完事,顺便把标记也洗了。营养费和误工费,我会一次性转账。”
一位年长的女士正在柔声安抚身边的人:“孩子没了不要紧,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诸如此类对话,过去一刻钟里,简星沉听见不下六七次。
其间,还穿插着医护人员匆匆奔走的脚步声,病床被推走时轮子碾过地板的轱辘声,以及隔壁病房里的小声啜泣……
这一切,都只让他愈发窒息。
他本能地想逃。
可陆怀峰就守在门外。
上一次,他侥幸趁乱逃离了巡游现场。
这一次,运气之神不会再眷顾他。
挂钟的指针滴答前行,他在这里又等了一刻钟。
可江意衡依然没有出现。
等待煎熬异常,简星沉几乎坐不住。
他刚要赤足下床时,门外却传来两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还有一声叹息。
“殿下,我可是三令五申,您要是再不遵照我的医嘱休养,擅自跑动……”
“那又怎样?”
江意衡毫不在意,“难不成,你想让整个近卫队把我锁在病房里?”
“哎我真是……”
青年医生无奈跺脚,“陆队长,您怎么不劝劝殿下。”
“他已经知道了。”
江意衡似乎笑了一声,“何况,他只听我的话。”
话音刚落,门被推开。
江意衡率先踏入病房,许知连紧随其后。
简星沉正坐在抬高的病床边,两手握拳,陷在云朵般的被褥里。
淡黄色诊疗衣遮不住他瘦削的身体,那双笔直纤细的小腿垂落床沿,冷白的脚背上还能看见斑驳淤青。
江意衡微微屏息。
她挪开视线,只对身后的青年男医生笑道:“人在这儿了。”
许知连扶了扶眼镜,翻开一份病历。
他一边逐行查看,一边走到病床前,公事公办地问:“你就是简先生吧?这两天还会腰痛吗?出血和抽筋有改善吗?晚上能正常入睡吗?”
简星沉茫然抬起头。
这些症状,他明明只对李又珍说过。
许知连见他愣怔,翻病历的手却没停过:“别这么大惊小怪。你这几天养伤用的药,都是李又珍护士托关系找我开的。”
少年脸上的神情凝滞了片刻,目光几乎艰难地转向江意衡。
所以,他连最后这一点港湾,也不再属于自己了吗?
许知连轻咳一声,从脖子上取下听诊器,听过简星沉的心音。
又取出便携检诊灯,照过他的瞳孔。
“状态看起来还不错。”许知连提着笔,在病历上飞快记录,正打算补全表格信息时,却微微一顿。
他偏过头,刻意压低语气:“殿下,我还没问,他是您的什么人?”
“犯人。”江意衡的语气毫无波澜。
“犯人?”许知连手一抖,笔尖差点戳穿纸页。
他笑得尴尬:“您之前可没说过,他犯了什么事啊。”
江意衡的视线重新落回简星沉脸上,平静打量着他听到那两个字的反应:“他从我这里偷了东西,怎么不算犯人?”
少年低着头,没有出声,视线钉在自己的膝盖上,双手紧紧攥住被褥。
他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明明穿着诊疗衣,他却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被看穿了。
好像一只被剥去外皮的柚子,只要她的目光轻轻一拨,就会四分五裂。
许知连嘴角抽了抽。
他打了个哈哈,抬笔敲在病历上:“殿下要是不说,我还以为,他是您的小情人呢。”
“许医生,你开什么帝国玩笑。”
江意衡不紧不慢上前两步,伸手捏住少年的下巴。
他的额头挂满细汗,睫毛却沾着泪花,像淋了雨的蝴蝶般轻轻颤动。
她一顿,指尖转而在他的颊上施加力道:“不过是一条看着乖巧的狗罢了。”
许知连好不容易绷住的表情近乎扭曲。
他握拳掩口,勉强镇定:“那殿下今日带他来,是为了?”
“你是医生,你比我清楚。”
江意衡抱起双臂,冷眼看他,“你平常在这里做什么,总不用我提醒吧?”
许知连面色微沉地缓缓点头。
他的视线扫过少年身上露出的瘀痕,犹豫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这样,我会尽快安排。”
病房里蓦地安静下来。
简星沉的呼吸声愈发清晰。
走廊里的那些只言片语,那些关于“打掉”“洗标记”“一次性转账”的字眼,好像一记又一记迟到的闷锤,重重砸进他的脑海。
寒意沿着脊背一路爬上后颈,蔓延全身。
少年像只应激的小兽,猛地甩开许知连关切的动作。
他赤足跳下床,躲进角落,双臂交叠,死死护在腹部。
“不要!”
抬起脸时,泪水早已模糊他的眼眶,“就算是我犯了错,凭什么要惩罚它!”
少年睁着泛红的泪眼,背靠墙角,防御姿态固执得惊人。
“Omega在孕期激素水平波动,防御心理增强,也是正常反应。”
许知连倒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他小心靠近,语气尽量温和:“你别担心,都是常规手续,不会疼的。既然殿下亲自开口,一切都会帮你安排妥当。”
嘴上说着安抚的话,他们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允许他留下这个孩子。
“你们不可以动它!”
少年像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抄起枕头朝他砸去,又抓过水杯狠狠摔向墙面,“它还那么小,它明明什么都没做!”
玻璃炸裂,水珠四溅。
许知连吓得连拍心口,过了好几秒,才忍不住小声嘀咕:“哪里乖了,凶得跟什么似的……”
话未说完,就被江意衡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她收回视线,
重新望向那个抱膝缩在墙角的人。
十九岁的少年,原本瘦高单薄,如今却俨然要把自己像纸那样,折进最狭小的缝隙。
当初在那间破旧的出租屋里,他也是像现在这样,在她面前瑟缩着。
可她明明没有逼他卑微,没有逼他低头。
是他自己,一次次把自己低到尘埃里。
她讨厌他这样懦弱,讨厌他总是低着头,讨厌他不敢抬眼看她。
“就因为孩子在你肚子里,它就是你一个人的了?”
江意衡踏着清晰的脚步逼近,“你以为,凭你就能左右它的去留?”
简星沉紧紧护住小腹,身体抖得厉害。
他可以什么都没有。
但唯独这个孩子,是他拼了命也要守住的。
只要它还在,他就能够永远守住那些曾经属于彼此的记忆。
温热的泪水模糊视线,打湿衣襟,背后的墙却始终冰冷僵硬。
简星沉抬手拭过眼前,却听到“啪”的一声。
一份文件落在面前,上面清晰地印着一行字——
《非婚制合作抚养协议》。
第39章 第39章别以为,我会有心情碰你……
简星沉盯着地上这份文件,足足怔了半分钟。
“你要是看不明白,我可以解释给你听。”
江意衡举起另一份一模一样的文件,随手翻开,“从你签下这份协议起,你的所有开支,由我承担。你的安全,由近卫队负责。至于,你需要履行的义务。”
她微扬唇角,神情介于轻笑与讽刺之间。
“你自愿牺牲你的人身自由,保护腹中胎儿的健康安全,直到分娩完成。
“你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离开我的视线,不准与任何人联系。
“孩子出生后,由我主导教育安排。在协议许可的范围内,你享有陪护权。”
江意衡轻拍手中文件,微微凝眸,“其他的,协议里都写得很清楚。页数很多,别看漏了。”
声音仿佛冰冷的水珠砸落叶片,没有一丝温度。
听她说完这许多话,简星沉的脑海里,却只回荡着一个念头。
江意衡,没打算让他打掉孩子。
还要他……把孩子生下来?
他愣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为着她的手下留情感到庆幸,还是应该为着即将彻底失去的自由而叹息。
在人生的前十九年里,活着,去往他想去的地方,去做他想做的事,曾是他唯一的愿望。
可现在,他不再是一个人。
他不仅要为自己负责,也要对腹中的小生命负起责任。
少年伸出手,捧起落在地上的那份协议,一页一页翻动。
他的视线茫然掠过一段又一段条例,密密麻麻的黑字织成一张网,将他的恐惧与希望一并锁在心底。
病房里明明有三个人,却只能听到,他翻动纸页的窸窣声。
他的手指突然顿住,目光停在某一段文字上。
而他唇角微动,近乎错愕地念出声来。
“若甲方提出要求,无论是通过口头、语音或书面方式,乙方均应配合甲方,满足合理范围内的生理需求,包括但不限于……易感期?”
他抬起头,喉咙发紧,“这也是,我需要满足的义务?”
江意衡还未开口,许知连已经抢着帮她解释:“只要身体状况允许,这也不是什么禁忌。医学研究早就表明,适度的亲密接触与信息素交融,对胎儿发育和孕夫的内分泌稳定,都有积极作用……”
话未说完,江意衡凝结的表情上,出现了一丝轻微裂痕。
她斜过脸,目光冷淡地瞥过身后的许知连,几乎翻了个白眼,才垂眸翻开手中那份文件,定位到同一页。
片刻后,她合上文件,发出一声轻嘲。
“协议都是从同一个标准模板改过来的。吴律师大概是老眼昏花,忘了删掉这种废话。”
江意衡侧眸望向墙角的少年,“别以为协议上留着这种话,我就会有心情碰你。”
她弯下腰,面容靠近他,指尖沿着他的下颌角滑过,动作近乎亲昵。
“如果不是因为你怀着王室的血脉,我根本,就不会在乎你的死活。”
*
这是简星沉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解开自己的衣襟。
诊疗衣的设计本就是为了方便身体检查。
上衣打开时,可以根据检查需要,单独敞开胸口或腹部。
少年动作迟缓地松开束带,把两片前襟分别向两侧拨开。
本该裸露的柔软肚腹上,却赫然缠着一圈泛白起球的老旧收腹带。
许知连脑中警铃狂响。
介于胎儿的另一位血亲,帝国最尊贵的王储殿下本人也在场,他不便把话说得太重。
但还是出于医者的良心,委婉劝诫道:“简先生,您这样束着腹部,不仅会压迫胎儿,对您自己也没任何益处。您还在孕期,请别再继续使用这类物品了。”
简星沉没吭声,好半晌,才默默点头。
他不情愿地褪下收腹带,递给对方。
许知连摇着头,将那近乎罪证般的物品放置一旁。
他戴上紫色一次性手套,取过凝胶,均匀涂抹在少年的肚皮上。
病房里的温度本就偏低。
清凉的凝胶一接触腹部的皮肤,简星沉忍不住颤了一下,鸡皮疙瘩迅速沿着四肢浮现。
江意衡目视他靠在床头躺下,失去束缚的腹部诚实还原出微隆的弧度。
那是一片只属于她的平原,只有她一人耕耘留下痕迹。
可现在,那里却像山脉初升,藏于其中的生命不知不觉生长成型。
江意衡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颗无心播下的种子,会在他的身体里发芽。
更没想过,她会默许他把孩子留下。
对于中心区的贵族而言,将血脉流入平民体内,是绝对的禁忌。
那就等于为今后埋下一颗定时炸弹,势必会增加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
她自己,曾是父亲在民间埋下的那颗炸弹。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多么大的风险。
所有风险,都理应在萌芽之初彻底掐断。
可偏偏,在她察觉到孩子存在的那一刻。
在她意识到,这具她曾拥抱过的单薄身体,这棵还未长成的小树,因她而开始孕育生命的那一刻。
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悄无声息地从心底蔓延开来。
难道,是血脉的本能在作祟?
还是……因为这个人?
江意衡沉思的这会,许知连已经取来消过毒的探头,娴熟地在少年涂过凝胶的腹部轻轻滑动。
原本冷清的屏幕上,几乎瞬间亮起一幅暖黄色的图像。
那是一团微微蜷缩的小人儿,静静地泡在羊水中,五官轮廓已初具雏形。
像在酣睡般,呈现出与少年紧绷身体截然不同的松弛状态。
“是个女孩,恭喜殿下。”
许知连一边调整探头的角度,一边由衷感叹,“血脉的力量果然神奇。这孩子就连交叉胳膊的姿态,都很像您呢,殿下。”
他转头看向江意衡。
她正抱着手臂,站在不远处,目光盯着屏幕,却没理会他。
许知连扁了扁嘴,继续说下去。
“胎儿肢体发育良好,四肢比例协调。”
“依据体长判断,胎龄在十七到十八周之间。”
“哎,她动了,她在吃手手呢!真不知道,这又是随了谁呀……”
许知连一时没忍住,发出轻快的语气词。
一股寒意却由背后袭来。
他偏过头,江意衡正拿那种足以杀人的目光,瞪着他。
许知连立刻识趣地收敛表情,轻咳一声,重新端出医师的职业姿态,一本正经地继续报告胎儿的各项体征。
简星沉始终听得很认真。
他的那些课本从没教过他,该怎么解读胎儿的影像。
此刻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几乎竖起耳朵,生怕自己会漏掉任何一个字。
那是个仍在孕育的生命,像一棵还未破开种壳的幼苗。
关于她的一切,始终隔着一层肚皮,虽然借助仪器窥见,却仍无法真正触及。
可这毕竟是他四个多月以来,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
他几乎觉得自己是在犯规,能像这样,提前见到
她还没睁眼的样子。
那么小,那么柔软的一团。
那个只要一开心,就会轻轻踢他的小家伙。
他还未出世的女儿。
他的小星星。
“胎儿看起来很健康,暂无异常情况。”
听到这句结论,简星沉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许知连接下来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因为他的视线不知不觉从屏幕上挪开,重新回到了江意衡身上。
她一手支着下巴,微微眯起双眼,凝神看着屏幕。
看不出是不是欣喜,但至少,不像是在抗拒。
她可以不喜欢他。
她可以讨厌他。
这些,早在他转身逃离那间出租屋的时候,就已默许。
他固然不了解她生活中的所有人,也不清楚她对他们是什么态度。
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那么专注,凝视着除他以外的存在。
江意衡,会喜欢这个孩子吗?
屏幕上的图像暗去。
许知连放下探头,在病历本上飞快书写,同时补充道:“稍后会有护士来为简先生采样,做进一步的分项检查。结果一出,我会第一时间向殿下汇报。”
说完,他收拾好器具,安静地离开了病房。
封闭的空间里,只余下两人。
简星沉低着头,忙着为自己系上前襟,重新遮住腹部。
一抬脸,他却撞上江意衡低垂的视线。
对视仅仅持续了两秒。
在他近乎慌乱地偏开目光的瞬间,她却忽然轻笑一声。
“你该庆幸,你那些冒失的行径,没有影响到你腹中属于王室的血脉。”
她理所当然地伸出手,探向他的小腹。
简星沉身体一僵。
他下意识地交叠双手,挡在她的手掌前。
江意衡的指尖才刚探出,触及的却是少年泛凉柔软的手指。
细微的触感好似静电一瞬间闪过,她的心底微不可察地一动。
她顿了顿,旋即收手,扬起冷笑:“你还有什么好藏的?”
她一把扣住他的手,指尖用力,甚至在他白皙的手腕上,压出一道泛红的印记。
“你藏着,躲着,甚至用那么残忍的方式束住肚子,是因为你讨厌这个孩子吗?”
简星沉懵了一瞬。
他几乎是颤着声,摇着头,慌忙解释:“不是的,我没有讨厌她,我只是……”
他怎么会讨厌自己的孩子。
他珍惜她,胜过自己的一切。
可在江意衡面前,这些话语太过苍白。
“你当然不会讨厌它。”
她语气一转,齿关微微摩擦,“你只是不想面对现实而已。怀着我的孩子,难道是很丢脸的事?”
简星沉拼命摇头,却紧紧咬住唇角。
他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解释清楚,喉咙好像被堵住一样,只能把眼泪憋在眼眶里。
“宁愿被人打,也不出声。宁愿负伤逃走,也不接受近卫队的救助。”
江意衡字字如刀,剜在他心头,“你要不是心虚,为什么要藏,为什么要跑?”
简星沉再也支撑不住,泪水奔涌而下,声音瞬间模糊:“我没有……我明明……”
他不是没想过开口,不是没想过求救。
可那天现场一片混乱,人声嘈杂,他浑身是伤,除了护住肚子,根本什么都顾不上。
加上他喉咙里含着血,哑得厉害,即便张口,也喊不出声音。
他不是不可以被发现,不是不可以束手就擒。
只是能不能别在他最狼狈的时候。
能不能别在他只剩下一丝尊严的时候。
江意衡移开目光,冷声开口:“从前你想怎样,当然是你的事。但现在,你不是一个人。”
她的话语仿佛能够穿透名为简星沉的皮囊,钉入他的骨髓。
“但凡你了解我,就该明白,我不会让任何人拿走属于我的东西,也不会让任何属于我的,从我眼皮下逃走。”
她斜过视线看他,“过去四个月,你是不是很享受捉迷藏的游戏?现在,游戏结束了。”
江意衡从身后端起一支密封好的金属针管,针头略粗,末端还嵌有某种泛着冷光的东西。
隔着无菌包装,她将针头在掌心轻轻一敲,俨然是在展示一件精致却危险的玩具。
“帝国科技署特别研制的追踪芯片,通常用于重犯、叛国者,或是不安分的‘资产’身上。”
她望着他,唇角勾笑,“你应该,是第一次见吧?”
第40章 第40章我喜欢用咬的
帝国针对高危犯人的其中一条管控措施,是在他们体内植入追踪芯片。
芯片连接神经中枢,除非借助专用设备,并由专业团队操作,否则几乎无法摘除。
“有了追踪芯片,你会在所有公共安检系统中被识别。你的出行将会被卫星锁定,实时传送给我。”
江意衡抬起腕上终端,一幅全息投影地图在空中展开。
芯片的位置由红点标示,正定位在他们所在的医院楼层,稳定闪烁。
“任何尝试破坏芯片的行为,将立即触发神经麻痹反应。即便你想徒手把它挖出来,也不可能成功。”
她垂眸,语声冷淡,“这能保证,你绝对无法逃离帝国,也无法逃离我。”
“一定要这样吗?”
简星沉侧眸扫过他刚签字的那份协议,又抬眸望向她,“我已经,答应你了。”
“我说过,我不喜欢把选择权交到别人手上。”
江意衡拆开包装,抬高针管,一手扣住少年后脑,轻轻施压。
“从现在起,除了你签署的书面协议,我不会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
少年抬起的眼眸里,有某种细碎的东西悄然沉没,好像星光滑落水下,很快不见。
短暂僵硬后,他近乎认命般,随着她手掌的动作,徐徐向前低头。
而他脆弱的后颈,久违地重新暴露在她面前。
江意衡随即将手掌覆上他的颈后。
柔软的发丝蹭过她的掌心,带着冷却下来的汗意,泛着微微潮气。
那儿本是一块被她咬穿的腺体,如今却已彻底愈合。
不过短短四个月,那些痕迹便被抹去。
江意衡微微拧眉。
她斜眸扫过手中的银色针管,思考着要将芯片注入何处,才最为稳妥。
帝国监狱的传统,是将追踪芯片注入犯人颈后。
避开腺体,却依然显眼。
那近乎是一种堪称公开羞辱的烙印方式。
但少年不是帝国的囚犯,他只是她一个人的犯人。
她不想让他的芯片暴露在外人面前。
这并非是为了维护他的尊严,而是为了,让芯片成为他身上专属于她的枷锁。
上臂内侧,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位置同样方便检查,穿上衣服就能不动声色地遮住。
可这样,又未免太过温和。
少了那么一点,她想要的惩戒意味。
江意衡的视线缓缓下移,唇角微不可察地弯起。
如果是在那里,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既不易察觉,又能确保他铭记在心。
他今后每一次穿褪衣物,都会看到那处痕迹,并记起,那是她留在他身体上的另一道标记。
无法抹除,无法忘记。
江意衡从他的后颈松开手掌,在他身侧坐下。
少年的身形分明一僵,旋即悄无声息地曲起双腿,试图往里避让,为她腾出位置。
“别动。”
江意衡的声音极轻,语气却带着不容抗拒之意。
她伸手按住他的膝盖,五指缓缓收拢。
他的关节如此纤细,几乎像人偶一样脆弱。
握在她的指间,仿佛只要她稍稍用力,就能轻易把他弄坏。
“膝盖分开。”
简星沉应声抬头。
那双眼里,倏地浮现错乱。
江意衡,到底想要他做什么?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脸上写满茫然无措。
落在江意衡眼中,却只令她感到好笑。
她轻嗤,指尖顺
势滑过他因紧张而并拢的膝盖:“很难懂吗?你当初求我的时候,不是很情愿?”
说着微微倾身,声音近乎呢喃,“现在不过是重复你做过的事情,你就不会了?”
简星沉的指尖在诊疗衣两侧悄然攥起。
他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被褥上。
放空片刻后,才徐徐掀起下摆,将紧闭的膝盖打开一寸。
“害羞?你有什么好害羞的。你全身上下,哪一点我没看过。”
江意衡的手掌化作刀锋,利落地楔入他微敞的双膝之间。
她的指腹明明只是温热,沿着他腿间的肌肤滑过时,却好像能燃起一路战栗。
肌肤相触,体温交汇,简星沉明明不想感到害怕,可她话里的那些冷意,与她指尖过分亲密的触碰,却让他在局促之余,诚实地给出身体回应。
那是Omega对Alpha肌肤接触的本能渴望。
他们已有四个多月未曾亲近,但他惊恐地发觉,他的身体早已记住了她。
他止不住地发颤,呼吸的声音渐而急促。
虽然强迫自己撇开目光,转移注意,却无力掩饰颊上浮起的红晕。
直到她的动作蓦地顿住。
下一秒,仿佛电流穿透皮肤,冰凉的针尖离开他的身体,只留下芯片在原地微微发热。
他低头,后知后觉地吃痛。
余光中,江意衡的神情依旧冷峻。
针管抬高,末端嵌有追踪芯片的位置已然空空。
江意衡低头打量着少年大腿内侧的细微出血点,几乎是要安抚他那样,指尖围绕那处徐徐划圈。
“很疼吗?”
她的手仿佛在反复确认,不厌其烦地滑过他腿上的皮肤。
虽然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虽然她早就指示许知连私下替她打点,将特效药送到少年的房东手中,他身上,却依然留存着斑驳的瘀痕。
简星沉几乎梗着脖子,木然摇头。
他缓缓拉下衣摆,将裸露的膝盖与隐秘的芯片植入点一并掩住。
江意衡的视线在他交扣的双手上停顿片刻。
旋即,又恢复了冷冽笑意。
*
护士为简星沉采血后不久,许知连便拿着化验结果回到病房。
“就如方才初检的结果一样,胎儿一切安好。”
他抱着一台平板,端到江意衡眼前,“不过孕夫的身体状况,还有……可以改善的空间。”
江意衡抬眼,目光落在平板显示的数据上。
专属信息素的浓度数值旁,标注了一个醒目的下行箭头。
“怎么回事?”
江意衡目光微沉,“标记出了问题?”
“您的标记怎么可能出问题。我行医这些年,就没见过那样稳如磐石的终身标记。”
许知连笑了笑,“问题在他身上。孕夫对Alpha信息素的依赖程度远高于常人。他在这几个月接触到的专属信息素严重不足,身体为了维持胎儿发育,长期处在亏空状态。说实话,我很惊讶,他是怎么独自熬过来的。”
说完,许知连叹了口气。
江意衡的指尖不自觉地按在屏幕上,几乎能把钢化玻璃压出裂痕。
许知连默不作声收走平板,适时给出解决方案。
“不过殿下放心。既然简先生来到我们科室,只要您愿意提供一滴血,我们的仪器便可模拟您体内的信息素,合成一剂高度浓缩的匹配样本。注入他体内后,能在最短时间内,提升与标记同源的信息素水平。”
“合成我的信息素?”
“这是最快,也是对您负担最小的办法。”
江意衡听着许知连的解说,不由笑了。
“比起这种人造的替代品,我还是倾向于,更天然的方式。”
许知连微微一愣。
“如果这几个月,他一直在您身边,那这一针,确实没什么必要。”
他耐心劝说,“但以他目前的状况,单凭您周身挥发的信息素,远远不够。”
“许医生,你好像没听懂我的话。”
江意衡看着病床上那个抱膝蜷缩的少年,唇边扬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喜欢,用咬的。”
语毕,她重新审视这具纤弱的身体。
少年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
即便听到近旁发生的对话,也没有任何抗议。
他只是把手臂在膝上环得更紧,好似要把自己收进某种茧壳里。
许知连默契地退出病房,留下一室清静。
江意衡抬起指尖,拨开少年颈侧微微凌乱的发丝。
他的脖子因为局促而绷紧,皮肤带着不安的热意。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属于Omega的本能生理反应,就像她指尖拂过他腿间肌肤时,激起的细微战栗。
这并非他能够用理智压制的东西。
从前她对这样的反应嗤之以鼻,甚至曾觉得,这样可笑至极。
可如今只是看着,他那压抑克制的模样,她的心底,便生出一种难以遏制的暴虐念头。
她的指尖没有直接触碰他的腺体,而是刻意在旁游走。
从耳廓滑向脸颊,于他的下巴中央短暂停留,继而挪回他的脖颈后方。
仿佛猎人在端详自己的食物。
江意衡向来偏爱如牛排一般,外层焦脆,内里却藏着生鲜的柔软气息。
她最享受的,是突破防御的瞬间,胜过一切咀嚼与吞咽。
她想看到他挣扎,想看到他吃痛求饶,想看到他像过去那样,在被撕裂的那一刻,彻底决堤。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
二十四年的人生中,她只对眼前这个人,生出过如此具体而残暴的念头。
折磨一棵几乎被风暴压弯的小草,惩罚一个早已被生活反复拷打的人。
江意衡微微俯身,重新靠近他的后颈,手掌按上他单薄的肩膀。
少年虽然没有出声反抗,身体却如她所愿,瞬间绷紧如弦。
她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肩胛之下,那一阵阵细微的颤动。
不单是生理反应,更是在极致克制之下,由身体的每一处细节流露出的恐惧。
她抚过他微乱的发尾,像猎人在取食前,近乎恶意的那一点安抚。
她缓缓张开唇齿,齿尖向着那枚干涸了四个月、未有雨露降临的腺体靠近。
就在她即将合上双眼的瞬间。
就在她即将咬出血的瞬间。
一道属于茉莉的微弱香气,却从他的体内悄然逸出。
在她的意识里,瞬间割开一道细小的口子。
惊慌,惶恐,畏惧。
那是她曾在巡游现场感知到的气息。
那是令她即便手上流血,手肘脱臼,险些从马上坠下,也忍不住第一时间循向的信号。
他在怕她。
那是被少年压抑在意识深处的恐惧。
他分明将她也视作了危险。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原本萦绕在江意衡脑海中的嗜血冲动,忽然如冰雪崩落,裂成无数碎片。
一种近乎厌恶的情绪从心底涌起。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停下。
明明只差毫厘,就能咬下去。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将他重新拉回掌控之中。
却只因他微弱的信息素反应,而收住了手。
她什么时候,成了这种犹豫不决的人?
简星沉感到颈后的气息忽然远离,肩上的力道也随之撤去。
可他,明明还未等到腺体被咬穿的剧痛。
他抬起面容,目光循向前方。
江意衡早已起身,正背对着他,一只手轻戳自己的眉心,仿佛正为着什么感到烦躁。
她打开终端,轻点数下,没有回头,只淡然抛下一句话:“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回。”
简星沉只字未言。
他如今身上带着追踪芯片,即便她不说,他也知道,自己早已无处可逃。
他只是有些迷茫地目送着,江意衡匆匆离开病房,合上房门。
赤裸的双足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他渐渐恢复清醒,不由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放松。
然而她残留在他颈后的温度,却像一条看不见的锁链,牢牢缚着他。
即便她不在病房中,即便他清楚地知道,她并没有动手。
简星沉却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被关入笼中的鸟。
被剪短飞羽,被打上标签。
他无从想象,未来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模样。
少年把头埋进掌心,仿佛只要遁入黑暗片刻,就能有喘息的余地。
门忽然又被推开。
他下意识地抬眼,却望见一双一尘不染的白色皮鞋缓缓踏入病房。
那脚步落地时异乎寻常地轻盈,仿佛每一步,都在极其精准的控制之下。
“幸会。”
那道异常清冷的声音响起,简星沉怔了怔,这才上移视线,对上来人的目光。
言均和一身洁白西装,宛若从冰雪中走出的翩翩王子,神情从容,步履优雅,在他前方一米距离停下。
“你就是简星沉,对吗?”
他微笑开口,唇角扬起的弧度宛若无懈可击的面具,“听说你怀了殿下的骨肉。我来,是有些事情,想和你单独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