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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棠白日里心烦意乱,去找陆先生说了会儿话,就回来补觉了。睡了一下午,醒来恍觉天色大暗,已是黄昏。

外面隐隐传来嘈杂的声音。

阿棠走出去一看,白羽正指挥人收拾行囊,见到她,快言快语道:“夫人,您总算醒了。咱们马上回钟京,您快把小厮们不好碰的体己物收拢下,我待会儿叫人进房收拾。”

咱们?回钟京?

阿棠脑袋打了结,“晏元昭呢?”

白羽一滞,“郎君刚捎来话,他还在部署事情,今夜会晚些时候回来。”

阿棠懵然回房。

月影侵帘,寒夜悄寂。她坐在榻前,思绪如蛛丝,横缠纵结,怎么也梳理不开。

为何突然要回去?

她跟不跟晏元昭回?他虽说不放她走,可眼下并没有派侍卫盯她,她趁机逃走,也并非不可能。

这个大胆的念头冒出来,阿棠一阵心慌。太急了,太快了,她还没有好好去想怎么离开,怎么和他道别

她长长叹一口气,第无数次探头看窗外院门。

晏元昭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终于,她看到黑夜里那个熟悉的人影,忙像只迅捷的鸟儿一般,出了房,出了屋,扑到他面前,“晏元昭,为什么突然要走啊?”

她说完才注意到他不对劲儿,夜太深了,她看不见他神情脸色,却本能地感到他周身一股灰沉沉的气息。

“你,你怎么啦?”

晏元昭一言不发,忽地伸手抱住她,紧紧靠着她肩膀。

阿棠承载着他半身的重量,只觉得比平日还要重出百倍、千倍。她茫然地轻拍他背,试图把这些她不理解的重量拍走。

“阿棠”他唤她,声音又轻又重。

“我在呢。”

晏元昭喉头一滚,将她抱得更紧。

第106章 不要走“阿棠,我需要你。”……

阿棠连拖带抱地把晏元昭弄进屋。

他除了叫她的名字,不说别的。阿棠满头雾水,倒也晓得应该是发生了什么,让这个刚强骄傲的男人露出如此一面。

她静静地让他抱着,空寂的屋子里,跳跃的烛花将他们相偎的影子投在门上,像两座缠绵的小山。

过了一会儿,阿棠觉得压在身上的分量轻了一些。

她松开他,看到晏元昭的脸色很不好,阿棠用手轻柔地帮他揉太阳穴,将他的眼睛揉回来了一点神采。

晏元昭拿下她的手,低声道:“我知道岑义背后的的人是谁了。”

“是谁呀?”

“定远侯府世子。”

“这不是裴简——”阿棠骤然失声,嘴巴张大,“不是……这这这……裴世子?天天摇着个扇子冲小娘子笑的那个?”

晏元昭轻轻点点头。

大量信息冲涌脑海,阿棠愣了好一会儿神,“那岂不是说,云岫的主子也是他了?”

“是他。”

阿棠又惊又恼,抱着晏元昭胳膊,眉眼乱飞,“他怎么能这么对你!他,他想做什么啊?”

晏元昭望着虚空,半晌幽幽道:“他想……”那个词被他艰涩地吐出来,“造反。”

阿棠惯爱妄言,此时却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所以你要立刻回钟京……你准备告发他?还是劝阻他,救他?”

晏元昭闭上眼睛,没有回答,俊朗面容流露出无限疲惫。他把阿棠拉进怀,贴着她鬓发,声音微颤,“阿棠,你不要走。”

阿棠轻声道:“我不走,我就在这儿呢。”

“陪我,陪我回钟京。”他低声道,“我需要你。”

阿棠一动不动。堂烛空明,映照女郎起伏不定的眼波。

许久,她听到自己说了声,好

火苗从暗黄的纸页边缘窜起,所侵之处,瞬间成灰。不多时,一沓厚厚的书信都烧完了。

“父亲,母亲在烧东西!”

裴简走进房,阿谦迈着短腿,嚷嚷着来迎他。裴简蹲下抱了抱他,“嗯,你母亲喜欢玩火,别和她学。屋里闷,快出去玩。”

支开阿谦,裴简看了眼炭盆里新添的一捧灰,“阿贞,你烧的什么?”

“沈宣从前寄来的书信。”

裴简一怔,手抚上静贞的肩,“你不是早烧光了吗?”

“那是假话。”静贞看他,露出淡淡微笑,“当时想烧,没舍得。今天忽然舍得了。”

裴简挪开炭盆,“阿贞,别再想这些。”

“早放下了,不然作甚要烧呢。”静贞不在意地道,手指在几面上轻点,换上另一副语气,“利赫啜被羽啜抓了,羽啜绝非无缘无故发现的不对劲,里头定然有晏元昭的手笔”

“阿贞,我说过铁鹘这步棋废了,明光爱怎样怎样,随他去吧。”

静贞不赞同,“晏元昭在碍你的事!”

“他如果能不碍事,我早就向他和盘托出,让他帮我了。”裴简并不着恼,拊掌一拍,“现在我们没时间考虑他了,必须专注在东宫身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早赵骞传书过来,他同意了。”

过去的几天,他没少在赵骞身上下功夫,软逼利诱,百般游说。

裴简冲静贞笑笑,眼里闪着志在必得的光芒,“我韬光养晦多年,终于可以大干一场,一偿夙愿。”

静贞握住他的手,明眸如点漆,“我陪你。”

“主子,主子!”属下的呼唤乍然从门外传来,裴简皱起眉,折扇往门板上一掷,“慌什么慌!”

属下跌撞着跨过门槛,扑通跪到裴简面前,悲声大放,“主子,侯爷他,他去了!”

“什么?”裴简瞬间目眦欲裂,“你说什么!”

跪在地上的汉子抹了把泪,“东川快马送来的消息,侯爷已辞世了,是前日晚间的事”

话未说完,衣领已被裴简攥住,“父亲身体状况明明很平稳,如何会突然谢世,这一定是假消息,送信的人呢?带我去见他!”

“信使把消息送来就累昏过去了,主子,侯爷并非病逝,而是自己用刀抹的脖子”汉子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只信封,“这是侯爷给您留的信,说您看了就明白了。”

裴简如遭雷击般地钉在原地,片刻后才颤巍巍地接来信封拆开,一旁的静贞担忧地扶着他,一并投目看向书信。

信纸薄薄一张,上面是裴简熟悉的长兄字迹。多年来,东川与他通信,都是父亲口述,长兄执笔。淡黄的纸页上有几处洇开的墨迹,似是长兄书写时,几次落泪打湿。

裴简一字一字看去,泪水潸然而下,覆在了长兄的泪痕上。

“以为父之命,助汝之大业。”

短短两句入目,裴简只觉万刃穿心,痛彻心扉。

“父亲!”他哭伏在地,“您何至于此,我做这一切就是为了您啊!”

静贞亦是震惊,忙蹲下身,怜惜地为裴简擦去眼泪,待他缓过一点后,柔声道:“侯爷是带着希望去的,你要振作起来,莫辜负了他的牺牲。”

“我知道,我知道”裴简哽咽许久,强打起精神,“父亲的人已上路了,速将消息传播出去,要让全钟京,全大周的百姓都知道一生戎马,定远安邦的裴将军——”他咬着牙,一字一顿,“病薨了!”

河东的山道上,一队商队正在疾驰。

晏元昭急着回钟京,遂将运送兵器和押解利赫啜一干人上京的事托付给齐烈。为了掩人耳目,他令侍卫扮成商贾模样,十几骑护卫着一辆朴素的青灰马车,连夜赶路。

阿棠坐在马车里,把玩着半尺长的华丽刀鞘,“这是裴简的东西?”

“嗯,他十四岁时在兵法一科里拿了甲首,这是书院给他的奖励。”

晏元昭语气沉沉,眼前仿佛看见十多年前,裴简难得考试考过他,举着这把观赏重于实用的漂亮短刀在他面前炫耀,“你虽总是科科拿头名,可兵法这一科,不还是输给了我?别忘了我是谁的儿子,嘿嘿,虎父无犬子!”

虎父确实无犬子,勇猛如虎的将军生出了一条有野心的狼。

那定远侯本人,知道他儿子在做什么吗?还是说,父子一条心?

阿棠看他在出神,忙问道:“裴简与铁鹘的二王子结盟,需要二王子为他做什么?”

晏元昭道:“利赫啜承诺岑义,随时为刀鞘主人驱策。一旦裴简需要,他可寇河东以牵制河东军,防止河东军进京勤王,亦可渡黄河长驱关中,策应裴简。”

“渡河来关中策应?他做梦呢!一支小小的铁鹘军队而已,以为关中军和河东军都是吃干饭的吗?”

晏元昭无奈笑笑,“言过其实,铁鹘距离大周中枢鞭长莫及,能起的作用确实有限。裴简可能意不在眼下,欲借利赫啜之手控制铁鹘。”

阿棠低头想了想,“你是不是怀疑裴简不久就会起事?”

“不错。”晏元昭道,“裴简在河东有一定的力量,我在到庆州前,被他百般阻挠。但是等我抓了岑义后,河东就没什么动静了。不管是我顺着岑义去抓一整个贪污链条上的人,还是去铁鹘寻求大王子的帮助,都没受到裴简的阻拦。我怀疑他已放弃了河东,任由我查下去。”

“那是因为大势已去,他拦不住你了。”阿棠理所当然道,“他总不能派人暗杀你。”

晏元昭点头,“毕竟还有多年的朋友之谊,他对我没有那么狠心。”

“还不够狠吗?”阿棠愤愤,“他不敢杀你,却敢派云岫伤你!还有那个奉他为主子的岑义差点害死你!什么朋友之谊,他完全把你当敌人!”

晏元昭叹了口气,“先不说这些。”

他手拧眉心,“裴简在河东布有耳目,我在庆州做的事必能传到他耳里。以他的聪明,不难猜到我会查明幕后主使。他也清楚我一旦知道他有意谋反,不会坐视不理。”

阿棠眼一眯,“所以他会赶快起事,不给你有向皇帝告发他的机会。”

“是这样。另外我审利赫啜时,他提到岑义曾告诉过他,他的主子已做好准备,今年内就行动。”

阿棠点头,“我们快马加鞭回去阻止他。可我们要怎么阻止他?他还没开始的话,一切都好说。要是已经举旗谋反了,我们该怎么办?”

晏元昭道:“要阻止他,就要弄清楚他会怎么起事。”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他要造反,手里得有兵啊,他有吗?”

“不清楚。”晏元昭脸色凝重,“我只知道,昨天我从利赫啜口中得到的贪墨兵器数目,和庆州军器坊账上少的不一致,差了整整一半。岑义没有将全部兵器都输往铁鹘。”

阿棠一惊。

如果岑义昧下了另一半兵器作为己用,岂不意味裴简麾下一定有人马?

说话间,队伍靠近官道,停在商旅常歇息的一处馆驿附近。

外头隐有人声传来,车帘被从外掀开,陆子尧探头进来,神色复杂,“元昭,定远侯刚刚薨了。”

第107章 失肱骨定远侯裴雄之死,一夕之间,传……

定远侯裴雄之死,一夕之间,传遍四野。

将军征战多年,大周百姓皆闻裴雄的大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话往昔,津津乐道裴将军在某个战场上的运筹帷幄;说书先生在茶馆里惯以裴将军的事迹开场,赚个满堂吆喝;垂髫小儿说起崇拜的人,裴将军可以和关云长五五开。

大周从四夷侵扰走向太平盛世,离不开将军的满满功绩。在周人心里,即便裴雄已卸甲十年,偏处东川含饴弄孙,安养晚年,他依然是帝国坚实有力的屏障。

屏障一朝倒塌破碎,四野俱恸。

在田间地头,街坊巷陌,人们为之惋惜落泪,自发地扯一块白布系在身上。裴家人伏柩北归出城时,东川百姓万人送葬,哭音绵延十里不绝。

朝堂更是议论纷纷,无论是识得裴将军的老臣,还是不曾与将军逢过面的年轻臣子,都在接到侯府的报丧后,扼腕长叹。

消息传到宫中,正与贵妃谈笑的隆庆帝不敢置信,连问好几遍裴雄是否真

的病逝。得到确定的答复后,皇帝干瘦的面颊肌肉微微抽动,浊目望东,一阵失神恍惚。

裴雄是先帝刚即位时提拔的将领,二十年里战功赫赫,更在先帝垂暮之年,大败铁鹘,收复失地,为大周解除心头大患,在先帝本纪里添上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当然,这也并非裴雄一人之功。先帝始终对裴雄恩宠有加,笃信不疑,赐予裴家满门荣耀,还许将军创立兵营,自行练兵,这才使得裴雄大施拳脚,将才得以兑现。

君臣相和,成为一段佳话,先帝也因此被史官誉为可与本朝太祖太宗相提并论的“小太宗”。然而只有隆庆帝知道,先帝去世时拉着他手说,裴雄此人,用毕则弃,不能心软。

帝王之道,无需先帝传授,隆庆帝早已使得炉火纯青。

在裴雄消灭大周最后一个威胁时,隆庆帝精心选择了一种方式,消灭了对赵家皇座最有力的威胁。他自认他没有心软,却也绝不算狠。

将军声名半点无损,裴家富贵一如既往,只消将军受点皮肉之苦罢了。

要知裴雄多年来仗着先帝恩信,种种“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出格举动不计胜数,譬如视皇帝派去的监军如无物,擅自斩杀麾下四品武将,回朝时不第一时间进宫复命,甚至还曾带过刀剑上殿,举告裴雄有反心的折子就从没断过。

他敢说放在前朝任一皇帝手里,裴雄早就身家性命不保,全家遭殃。

而他感念将军护佑赵家江山之恩,不管那些折子是凭空揣测,还是真有实据,他都没理会过。对付了裴雄后,他看裴家人还算安分,也没再降下雷霆,甚至还念在裴贵妃多年陪伴他的份上,赏了她一个儿子。

老家伙挺了十年,终于撒手人寰。隆庆帝半是心安,半是喟叹。

他嘴角向下耷拉,目放悲色,在旁边贵妃的哭泣声里,抚胸大恸:“朕失肱骨矣!”

裴贵妃哭得昏昏噩噩,听不到皇帝说了些什么,眼前一黑,竟晕厥过去。

醒来已被侍女扶到小榻上憩着,皇帝坐在她榻前,难得地执了她手安慰:“婉儿,莫太难过了你兄长年事已高,难降病魔,解脱也是好事。朕拟为他加赠太师,隆办丧礼,你啊,要节哀,少哭些”

裴贵妃眼里洇着泪,挣扎坐起,“谢陛下安慰,臣妾,臣妾没有兄长了”

话未说完,泪珠涟涟而落。

贵妃悲伤之下,旧病复发,卧床不起。

裴简来探病,惯轻佻的做派也变得沉郁,关起门来低声殷殷劝慰,“姑母,您要撑住,别坏了身子。”

“姑母省得。”裴贵妃虚弱地斜倚熏笼,笑容里带着凄凉,“你父亲病的这些年,我总盼着他身体痊可,回到京城,与我见一见。谁想到竟年年不得见,这下可好,要到黄泉才能兄妹重逢”

她怔怔说完,眼角又微湿,贴身侍女取了帕子为她拭泪。

裴简静静道:“姑母,有件事您恐不知,父亲害的不是普通的头风,他的病,此生难好。”

“不是普通的头风?”裴贵妃蹙了眉,不解其意。

“之前不和您说,是不想您伤心多思,现在父亲已去,大事在即,没有必要再瞒着您了。”

暖香弥漫的宫殿里,裴简以十年前侯府接到宫里赐来的菜肴为开头,缓缓讲了一个凉薄君主迫害功臣的故事。

裴贵妃美目涌满震惊,攥着袖炉的手止不住地抖。

当裴简讲到故事结尾,功臣之子卧薪尝胆,十年磨一剑地准备复仇,功臣选择亲手了结自己为儿子铺路时,贵妃手一滑,哐啷几声,袖炉摔到了地上。

“我不信!”贵妃惊恐道,“阿简,你快告诉姑母,你说的都是假的!”

“我也很想这些都是假的!”裴简嘲讽地笑,“可我的话字字属实,您的亲兄长,大周的大将军,被陛下亲手残害,您与他十年不能相见,全都要怨陛下。恐怕他知道父亲身亡,还感到高兴呢。”

贵妃一阵脱力,口中喃喃:“我不信,我不信,陛下不会这么狠”

“姑母,您不信也得信!”裴简眼里闪烁着火热的光芒,“我的计划马上就可以实施了。诱使太子逼宫,逼狗皇帝退位,令他父子自相残杀。然后我再带兵剿灭太子,坐收渔翁之利。中宫空置,您位份最高,狗皇帝死后,您就是太后。到时由您下诏,立小皇子为帝,我为摄政,将父亲死亡真相昭告天下,效汉魏故事,令小皇帝禅位于我。大周的天下,就是裴家的了!”

“你你!”裴贵妃身子摇摇欲坠,勉强借由侍女的手稳住,急喘出声,“绝不可以这样做,这是造反,是要满门抄斩的啊!”

“败了是造反,成了就是天命所归。”裴简斩钉截铁。

“不会成的,阿简,你收手,今天这些话我就当没听到。你答应我!”裴贵妃顾不上身体孱弱,伸手去拽裴简的衣袖。

侍女赶忙去扶裴贵妃,担忧道:“娘娘,您还病着,小心身子啊。”

裴简道:“姑母不必这么着急,此事一定能成。实话和您说,这些年,全侯府都在谋划此事,长兄、二兄、叔父也就只有您蒙在鼓里了。万事俱备,东风已唤,您只消稳稳坐在宫中,等着裴家胜利就好。”

“全侯府怎么会这样,你们为什么瞒着我”裴贵妃落了泪,“这种事不能做,不能做啊!”

“这样的话,父亲受的苦如何来报?我像狗一样夹起尾巴做人的十年谁来还?”裴简红了眼睛,又掷下一句,“姑母你入宫多年始终无亲生子,您就不恨吗?”

裴贵妃一怔。

“我们的皇帝陛下可是很怕您生下皇子。”裴简意有所指。

裴贵妃心慌意乱,什么也不敢想,只泣着声求裴简收手。

裴简沉着脸,“姑母,您别再劝我。事已至此,早已收不了手,我别无选择。我希望您最近几天能安安静静待在宫里,把身子养好,不要去见皇帝,不然让他看出端倪的话,裴家连反都不用反,就要全家下去见父亲了。”

裴贵妃挣开侍女的手,双膝往地上一磕,哀声道:“阿简,姑母求求你,别动手。你什么都不做,裴家上下还能活,你一旦动了手,后果难料啊听我的,忘了这些恩恩怨怨,你的外室不是给你生了个儿子吗,你不为他考虑考虑吗?”

“当然,所以我要把天下送给他。”裴简看着侍女,“青筝,好好照顾娘娘,别让她乱说话。”

“是。”青筝细声道,再次去扶贵妃。

这一回,裴贵妃怎么也挣不开她的手。青筝好似生了两条铁臂,远非平日里贵妃熟悉的柔弱侍婢样子。

裴贵妃震惊地看她,“青筝,你听阿简的话?”

青筝深深低头,“对不起,娘娘。世子是为您好,您想开一点吧。”

道上秋风瑟瑟,停着十几骑与一辆马车。

晏元昭肃立在马车旁,对着一身布衣的陆子尧道:“一切仰仗您了。”

陆子尧表情亦是罕有地凝重,“你放心,我会在最短时间内赶回钟京,通知越王和长公主,绝不让裴家小子乱来。”

晏元昭道:“希望我的猜测做不得准,我情愿您空跑一趟。”

“我真是不敢相信裴将军”陆子尧长叹一声,收了话,以超越年龄的矫健身姿上马。

“陆先生,您路上小心。”阿棠仰头叮嘱。

“知道了,你和元昭也是!”陆子尧说完,缰绳一提,快马而去。

风声猎猎,一人一马瞬间消失在道的尽头。

“我们走吧。”晏元昭对阿棠道。

白羽已将白马从马车上解下,阿棠跨上她的雪暴,十几骑竟调转方向,朝来时路奔去。

第108章 子犯父“儿臣没有第二种选择。”……

是夕月淡星疏,片云

浮于夜幕。

钟京宫城一角,一簇不起眼的火苗正在以惊人的速度生长,膨胀,所过之处掀起一串跳跃的金焰。

等到宫人发现时,半空中已掀起了滚滚黑烟。

“不好了,走水了!”

“快来人呐!”

“越烧越大了!”

呼喝声此起彼伏,婢女和太监们拿桶盛了水往火上泼,杯水难抵车薪,眨眼就被汹涌的火舌吞灭。

眼看火越来越大,烟越来越浓,守卫宫城、披甲执戈的羽林卫也加入到灭火的队伍中来。

宫城与太子宫一墙之隔,开申德门以通行。宫卫目光全被大火吸引去的同时,太子卫率悄然击昏守门卫士,小批潜进宫城,趁着夜色,在骚乱中向皇帝所居的栖凤殿进犯。

一炷香前,隆庆帝被外头的嘈杂惊醒,摇铃唤来内侍,内侍道是宫里失火。秋季天干物燥,宫殿走水并不鲜见,隆庆帝没有放在心上,叫殿外几个侍卫也去帮忙救火,随后屏退下人,重新安寝。

然而片刻后杂声未息,隆庆帝再次披衣掀帐,未及再唤宫人,就见一人影蹒跚跑来,声音细弱而惊慌,“陛下,陛下!”

内侍追在她后头,不敢上手拉,只连声道:“娘娘,陛下歇息了,您不能进啊。”

隆庆帝扬手止了内侍,裴贵妃跌跌撞撞到他跟前,脸色蜡黄无妆,头未簪钗,寝衣外罩了松垮的外衫,狼狈不堪。

“贵妃,你这是怎么了?”皇帝皱着眉问。

“臣妾”裴贵妃嗫嚅道,“臣妾听闻失了火,心中害怕,就想来寻陛下”

自那日裴简走后,裴贵妃夜夜不安,日日被青筝看紧。今夜青筝伺候她睡下后,莫名从她宫里消失,不久后宫城就起了火,贵妃隐隐猜到些什么,趁着青筝人还未回,不管不顾跑到皇帝寝宫,可若问她有何打算,她也浑浑无主。

隆庆帝虽觉有些奇怪,但见贵妃如此依赖她,便也不再计较她的越矩,拥了人坐在榻边私话相慰。

殿外,悄然变了天。

喧嚷愈演愈烈,其中竟杂着兵戈之声,隆庆帝察觉不对,操着粗哑的声音召唤内侍,然而久久未有人应。

裴贵妃的手已开始哆嗦。

隆庆帝起身,一边迈着迟缓的步伐向殿门走去,一边唤着内侍。像是应他似的,下一刻宫门忽启,皇帝一抬眼——看到的不是内侍,却是太子。

“你怎么出现在这里?”隆庆帝撑开老眼,又惊又怒,“来人,快来人!”

两位甲衣郎将进来,将门掩上,负剑贴门而立。剑刃冷光森寒,刺目戳肺,隆庆帝一瞬之间尝到锥心之痛。

赵骞狭长双目扫了一眼瘫坐在地上的贵妃,提气稳住声音,“父皇不用叫了,不会有人来了。羽林卫正被儿臣的人缠着呢。”

隆庆帝手捂胸口,大喘着气,“你,你想做什么?”

“儿臣不想做什么,您禁足了儿臣,儿臣想见您,只能用这种方式了。”赵骞喃喃道。

“混账混账!”隆庆帝双目鼓出,喉咙仿佛堵塞,难以吐声,半身战栗如一片风中枯叶,贵妃忙爬起来搀紧他。只听呕的一声,隆庆帝吐出一口血来。

“陛下”贵妃哀哀叫道,举袖为他拭去嘴边鲜血。

赵骞似也被吓到,盯着皇帝寝衣上的殷红血渍,双眼发直。

隆庆帝推开贵妃的手,粗声道:“你你要见朕,就要闹得满宫流血吗!”

赵骞痛苦摇头,“儿臣也不想,儿臣这就让他们都住手。”

他咬牙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

“你要弑君不成?”隆庆帝嘶声道。

“儿臣不敢。”赵骞低声说完,蹲下用刀割取皇帝一截明黄外袍,交予郎将,“去告诉外面那些人,我与父皇要安安静静地谈一谈,不要再闹出动静。”

此话无异于说他已挟持皇帝,叫羽林卫不敢再轻举妄动。

黄布递出后不久,声息果然小了一些,然而忽又自门后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旋即一道粗犷男声传来,“陛下,臣救驾来迟,您可安好?”

是羽林卫郎将的声音。

太子手里拿着刀,两位甲衣郎君举着剑,虎视眈眈。隆庆帝深吸一口气,“朕和太子谈话,卿等在外等候!”

羽林卫郎稍作犹豫,沉声应是。

“你要和朕谈什么?”隆庆帝枯然问道。

赵骞咣地扔掉刀,颤声道:“父皇,昇儿真的是我的亲生子,您冤枉儿臣了!”

隆庆帝咬牙道:“朕知道,朕没有不信你。朕只是要查清楚,堵住宫外悠悠之口。”

“不,不,您不信我。”赵骞大声道,“我怎样说,您都不信我。儿臣是不够出色,是做了几桩错事,可您也不能把儿臣没做过的事往儿臣身上扣。”

“朕说了此事还没有下定论!”

“那您为什么如此严惩儿臣?”

隆庆帝望着他,眼里流露出酸楚,“因为朕一直对你寄予厚望,希望你成为一个优秀的储君。朕严惩你,是想你好好反思己过。”

赵骞喃喃问道:“您不是想废了儿臣?”

隆庆帝重重地喘出口气,“朕从没有过这个意思,你是朕和皇后的儿子,是朕最疼爱的孩子,朕怎么会去想另立他人?”

“我不信”赵骞颓然道,“在您心里,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是一个差劲的太子,更是一个糟糕的儿子。您这么说,只是想安抚我罢了,可惜已经晚了”

隆庆帝掀起眼皮看他,“你不是来和朕谈这件事的。”

赵骞盯着光洁的桐油地面,“父皇,请您下诏,传位给儿臣吧。您年事已高,不宜再操劳国政。儿臣会奉您做太上皇,尊您敬您,更甚以往。”

隆庆帝缓缓道:“朕若不答应,你会如何?”

赵骞脸色凄然,“您会答应的,儿臣既敢夜犯宫闱,就已没有第二种选择。”

“不,你有。”隆庆帝坐正身子,沉声道,“你带着你的人回去,朕可以既往不咎,当做没发生这件事。你继续稳稳做你的太子。”

赵骞摇摇头,“儿臣虽然愚钝,但也不会天真到这个地步。真退了兵,别说太子的位置,连儿臣的命都保不住。”

他忽地跪倒在地,求恳道:“父皇,你就答应儿臣吧。儿臣没有退路了,您既然属意儿臣继位,早一点和晚一点没有分别的,而且儿臣要是哪里不会做皇帝,您也可以指导儿臣!”

隆庆帝苍老的目光深深地看他。

赵骞不敢与之对视,里头冲涌的情绪太多,有失望,有愤怒,还有悲伤。

“以你的性子,不敢做出逼宫的事。是谁怂恿的你?”隆庆帝哑声道。

“无人怂恿。”

“和朕说实话!”

赵骞脸发白,“没有别人,就是儿臣自己想这么做的。您快下诏吧,今夜短得很,儿臣没有多少时间。”

父子对峙之时,殿外太子卫率与羽林卫也剑拔弩张地僵持着。喧嚷甚久的火渐渐被扑灭,天幕之上,月辉愈来愈淡,天快亮了。

宫里夜半喧嚣,虽已归于平静,但仍惊动了宫外。然而宫门紧闭,众人只知宫内生变,却不知详情。

越王带着府兵过来,亦不得进。早来候着上朝的臣子聚在一起谈论宫中变故,无

不面露担忧。

宫中太监出来传话,道是皇帝旨意,今日身子不适,辍朝一日,请各位大臣回去。

传旨的太监分明不是皇帝身边的人,众臣议论纷纷,更加狐疑。

栖凤殿里,太子与皇帝僵峙半夜未眠,眼里都爬满了血丝,裴贵妃的眼泪沉默地陪坐一旁,她的眼泪已流尽了。

“父皇,您坚持不允退位,儿臣别无他法,请您别怪罪儿臣。”赵骞道。

他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瓷瓶。

“这里头有一颗丸药,是儿臣搜罗到的最好的药,精心为您准备的,干脆利落,不会太痛。”

隆庆帝已是个衰朽的老人,此时更似苍老十岁,张着嘴,喉头格格作响,“你,你敢弑父?”

赵骞痛苦万分,“父皇,我也不想这样,是您逼我的,您活得太久了……”

隆庆帝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因老迈而显得格外诡异,“好啊,我真是养了个好儿子!”

赵骞闷声不语,哆哆嗦嗦地将药倒在手掌心,送到隆庆帝面前。

隆庆帝怒瞪着他,没有任何要接的意思。

赵骞咬牙,正欲再逼,手心忽地一空——安静了大半夜的裴贵妃劈手夺过药丸,毫不犹豫地塞入自己嘴里。

父子俩两人都愣住了。

“贵妃!”隆庆帝惊道。

裴贵妃面色凄楚,“陛下,臣妾不要您死,臣妾愿意以身代之……”

“你何苦啊!”隆庆帝眼里涌出泪花,将贵妃拥在怀里。

药效发作得很快,鲜血汩汩地从裴贵妃嘴里流出来,她挣扎着说道:“陛下……能替陛下服毒……是臣妾之幸,臣妾希望陛下能永远记得臣妾……永远记得裴家……若是裴家犯了错,不要怪裴家……”

隆庆帝哀声道:“婉儿,婉儿啊……”

一条芳魂,须臾殒命。

隆庆帝眼睁睁着看裴婉在怀里断了气,他抬头怒视在一旁吓呆了的太子,“你个孽障!”

拾起地上瓷瓶朝他脸上砸了去。

太子浑浑噩噩,竟忘了躲。瓷瓶实打实地砸到眉间,流出一道鲜血。

宫门外,越王焦灼地来回踱步,犹豫是否要硬闯进宫。

正在此时,一布衣男人骑马赶来,粗野地挣开越王家仆的拦阻,在他面前下马。越王惊了惊,眯眼觑着他面庞,“你是……陆子尧?”

第109章 兵临城愁云惨雾,天地肃杀,数百人缟……

卯时已过,钟京的天空由深蓝渐渐变成朦胧的雾蓝。

似是对应宫城内天家父子之间的焦灼,天公也不肯作美,厚厚的云雾凝在钟京城上方,始终不能拨云见日。

而运送定远侯灵柩的队伍就在此时抵达了钟京宣平门。

愁云惨雾,天地肃杀。

数百人缟素拥棺,长长的队伍列在城门外,惨白之色遍野,一眼望不到尽头。

白色之外,另有众多穿红色戎衣披甲胄的士卒,他们隶属于驻扎京师附近的关中卫,在灵柩进入关中后,一路护卫队伍至钟京城下。

宣平门外,裴简一身素服,头上白布裹额,眼眶通红,“越王爷,还请您明示,为何我父灵柩不得入城!”

越王目光复杂,“世子,本王并非不许侯爷灵柩入城,而是不许整支队伍入城。棺椁由裴家几位子弟抬进,其他人若也要进城,需要搜身检查并核实身份。”

“您这是什么意思。”裴简冷冷道,“从何时起,扶灵回乡要被当成奸细一样拦于城外?此前几位钟京籍的大臣死在任上,哪个不是上百人扶灵随棺椁入城?为何王爷偏要拦我父!”

越王道:“钟京乃天子脚下,不可不谨慎。何况侯爷戎马一生,卓有声望,如此多人的扶灵队伍,贸然进城,恐会引起百姓骚动。”

“如此说来,您是在怪家父太有声望?王爷这样做,对得起家父英灵吗!”裴简沉声逼问,脸上丝毫不见往日玩世不恭之态。

越王沉吟未言,一道声音从他背后的府兵队伍里传来。

“裴家小子,王爷这么做,恰恰是尊重令尊。”

裴简循声看去,脸色立时煞白。

是陆子尧。

他在河东的眼线早与他说过,陆子尧也随晏元昭待在庆州。既然陆子尧此时出现在这里,那晏元昭

陆子尧道:“世子,你做了什么老夫清楚,你心里也清楚。王爷不在此时对你发难,就是看在将军英灵的份上,想等灵柩平安归京再说。”

裴简身上顿时起了一层冷意,晏元昭果然知道了。

他不仅知道,还如此及时地送回消息,阻拦他的人马进城。可恨父亲以生命为他铺路,欲将士卒和兵戈藏在扶灵队伍里送进钟京以作先锋,就这样被晏元昭拦路截断。

事已至此,他只能破釜沉舟。

陆子尧眼看着裴简脸色变得青白相间,难看至极,利目又扫一眼城外密匝匝的肃穆队伍,心下判断又做实几分。

定远侯的突然死亡并非偶然,裴简欲借此以掀风浪,恐怕这支浩荡的扶灵队伍,就是其中的一环。只是不知定远侯是以命为裴简谋局,还是病故后一直秘不发丧,等待合适时机的到来。

陆子尧心中如坠大石,悲声喝道:“我还要问问你,你带了如此多人护送灵柩,是不是另有目的?”

裴简沉默良久,忽地扬手一召,身后扶灵队伍打头的几人动作整齐划一地扯下身上白布,露出里头的甲胄和佩刀,几步向前,将裴简掩在身后。

越王大骇,“裴世子,你要做什么!”

裴简嘴角冷冷上弯,“陆先生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没必要再藏了。越王爷,今日护送家父灵柩的队伍,一定要进城不可。你尽可拦,我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越王急急命令城门守将关上城门,裴简沉铁一般的最后半句话从门缝里送来。

“——遇城攻城!”

浓雾之下,将军的棺椁端正置于城门前,数百戴孝人褪去白衣,肃容冷面,手中执戈,裹额的布条被秋风吹得翻飞,身上铁甲在淡薄的晨光里闪着沉冷的光泽。

场面之震撼,犹如兵临城下,三军摆阵。

越王与陆子尧立于城楼之上,维护钟京治安的金吾卫被越王紧急调来,牢牢把守城门。

“就凭这些人,他敢攻城?”越王道。

陆子尧皱着眉,“他窃取了大量兵器,这意味着他很可能蓄有私兵。毕竟当年裴将军曾自行练兵,交上兵权后虽解散了兵营,却难保私下里是否”陆子尧不愿议论裴将军的不是,转而道,“在下观这群人姿态气质,似是经过训练的兵员,或许就是他打头阵的私兵。他有意谋反,必定做足准备,人马恐怕不止这些。”

越王气道:“偏偏这个节骨眼,宫城生变,无法进宫取兵符调关中卫来擒贼!”

想到宫城的疑云,越王又是一阵焦头烂额。

陆子尧凝目城外,“恐怕就是有了兵符,关中卫也未必能及时来。王爷有所不知,统率关中卫的大将军是裴将军的老部下,护送这支扶灵队伍的兵卒,也是关中卫拨出来的,他们看样子像是服从裴简的号令”

正说着,两人都听见一阵遥远的马蹄声,城头数丈之外,隐见流动的尘烟人影。众多小黑点正向宣平门涌来,中间高竖起一柄红色旗帜,上书一个裴字。

越王惊道:“他果真还有人马!”

陆子尧怔怔望着那面迎风展的红旗,“和当年裴将军出征的旗一模一样”

裴简遥望城头,振臂高呼,“儿郎们,为将军报仇的时候到了,攻进城去,杀了老皇帝!”

如雷的喊声里,兵将取出了攻城用的云梯与弓箭,向着城门进发

栖凤殿。

裴贵妃的尸首躺在地上,太子举着短刀,刀刃离坐在矮榻上的隆庆帝仅有一尺之距。

太子的手颤得厉害。

隆庆帝冷冷看他,“骞儿,放弃吧,你不敢杀朕。”

“可我不得不杀!”赵骞额上血迹干涸,阴柔眉眼狰狞中难掩痛苦,“您为什么就不肯传位于我,为什么!”

隆庆帝张口欲言,哇地又是一口血吐出,他抹去血,缓缓道:“因为朕嫌你愚钝,嫌你懦弱!你连逼宫都做得如此糟糕,朕怎么放心把赵家的江山交给你?”

赵骞手抖得更凶了,一寸寸地推近刀刃,“那儿子就勇敢一次给您看!”

殿中两个甲衣郎将俱已被遣出,内外皆是静悄悄的,偌大宫殿只有父子两人。

父子之间的角力,不允许第三人插手。

隆庆帝看着越来越近的刀锋,胸腔里一颗垂老的心狂跳。他知道自己活不太久了,他的心脏总是跳得很慢,时常觉得喘不过气,可此刻他却在经历一夜的悲痛后,感到少有的兴奋。

“好,朕要亲眼看着你勇敢。”他挺起枯瘦的胸膛,咽下嘴中腥甜,“来,照着这里捅,用大一点的劲儿,给朕一个痛快。”

赵骞双目直直地盯着皇帝心脏的位置,刀锋触到皇帝寝衣,悬在衣襟上裹足不前。

“不敢了?”隆庆帝粗声道,“朕就知道你是个孬种,你不仅不配做皇帝,你连朕的儿子都不配做,你只配只配做贩夫走卒的——”

嘶哑的语句戛然而止,代以一声痛呼。

隆庆帝颤抖地低头,刀锋刺入胸口半寸,血花迅速洇开,染红胸前整片衣襟。

太子满脸惊恐,不止执刀的手在抖,全身都在抖。

隆庆帝却更加兴奋,他甚至感觉不到疼痛,桀桀地笑着,“不错,快,全捅进去,杀了朕,你就是皇帝!合格的皇帝!”

“不,我做不到!我永远都做不了让您满意的儿子!”赵骞大吼,双目流下泪来,忽地调转短刀,直插入自己胸口。

他按照皇帝所说,用了很大的劲儿,短刀贯胸,鲜血瞬间喷涌。

“骞儿!”

隆庆帝不敢相信地抱起仰倒在地的赵骞,泪水决堤一般滑过枯皱的皮肤,“怎么会?怎么会!”

“我杀不了您,只能杀我自己了”赵骞蜷缩在隆庆帝怀里,喃喃道,“父皇,我好痛啊,好痛啊”

“你怎么这么傻,朕宁愿死的是朕啊”隆庆帝泣不成声。

“骞儿一直就很傻啊”赵骞声音越来越弱,“死了也好不会叫您烦心了”

说到最后,已然微不可闻。隆庆帝凑近他口唇,听到了他说的最后三个字。

对不起

宣平门。

城下杀声震天,旌旗招招,箭矢如同飞蝗一般射来城头。裴简的人马架着云梯,前仆后继,奋勇上爬。

金吾卫的兵将临时被召来,匆忙调取弓箭,搬来石块御敌守城,手忙脚乱,堪堪抵住。

“这么下去不行啊。”越王忧心道。

陆子尧表情凝重,咬牙不言,只协同金吾卫将军一起指挥士卒守城。

忽有一男声传来,“越王爷,陛下闻有人欲闯城门,派末将率卫前来支援!”

越王闻声回望,是羽林卫的将军。

越王大喜,“宫中可安?陛下可无恙?”

将军垂眸,“宫中夜发大火,陛下心中不安,这才锁闭宫门,辍朝一日。现下火已扑灭,事态平息,陛下一切皆好。”

越王心知定不是一场火的问题,但情况紧急,顾不得多问,立刻请羽林卫的将士登楼。

城上迎来增援,情势立有好转,城下攻城的人连番退却,叠罗汉一般摔到城根下。

裴简远远望见羽林卫所穿的银铠,眼中浮出阴翳。

看样子,逼宫已结束了。可皇帝驾崩的丧钟却不曾响起,难道是太子败了?

这都能败!

赵骞这个废物。

裴简恨意深沉,心如磐石地号令下去,一波又一波士卒不怕死般地潮涌攻城。

羽林卫和金吾卫的力量有限,关中卫又答应他作壁上观,不会来援,而其他地方的驻兵鞭长莫及,等赶来时黄花菜都凉了。他只要快攻强攻,入城直取皇宫,或还有胜算

然而裴简反复思量,总觉自己好似漏算了点什么。他眯眼上望,陆子尧年过半百,挺立墙头,十分豪勇,裴简看着看着,忽然抓到了一点儿苗头,关于他无暇考虑到的那个人

正当此时,重重的马蹄声自远而近地踏来。

宣平门的所有人,不论是守城还是攻城的,都听到了这震耳欲聋的整促行军声音,无不向远眺望。

只见乌沉沉的一支骑兵疾驰而至,长长地蜿蜒开去,只看得到头,却看不见尾。

唯有齐刷刷如雷响一般的连绵不断的马蹄声,在告知所有人这支骑兵规模的庞大。

裴简心头猛然一震,骑兵穿白色戎衣,是河东卫的标志!

河东卫竟来了!

他瞬间明白,自己败局已定了。

为首的那个英俊男子,裴简只远远地看到一个模糊轮廓,便认出那是大周的御史中丞,河东巡察使,他最好的朋友,晏元昭。

城上越王与诸将也渐渐识出了河东卫的服制,又是惊讶又是宽心。

惊是惊在不知晏中丞是怎么调的河东的军队及时赶来。

宽心在于所有人都相信晏中丞对朝廷的忠心,他虽与裴简交好,但绝对不会行谋反事。

他率军前来,困境即可迎刃而解。

一时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注目于骑着红栗马而来的男人。

晏元昭驭着马,冲裴简的方向行去,他旁边全身被甲胄包裹的一位小将军伸手阻他,众目睽睽之下,晏元昭偏头与他说了几句,而后两人齐齐奔向裴简。

裴简打了手势,挡在他与晏元昭之间的士卒散去,晏元昭如入无人之境地到了裴简面前。

“明光,你来了。”裴简努力想挤出一个微笑,却失败了。

“子绪。”晏元昭沉声道,“罢手。”

“恐怕不行。”裴简佯装轻松地道。他甚至还分神仔细瞧了眼晏元昭身旁的小将军。她的脸藏在头盔下,他只看见了一双明亮的眼睛,和静贞相仿的眼睛。

静贞此刻在家,一定在期待他胜利而归。

他在起事前,曾打算把静贞和阿谦藏起来,这样万一他败了,也不会连累他们母子。

但静贞坚决不肯走,说要和他共存亡。

裴简拗不过她,只好依了她。现在想想,他应该坚持一下的,不能总是由着她性子来。

一霎的柔情苦意填满裴简心房。

晏元昭道:“子绪,我已将河东卫悉数调来,你没有任何成算。放弃吧,不要再让无辜的人送命,也不要让我亲眼看你死在我面前。”

裴简深吸一口气,“悉数调来?你胆子真大。”

他甚至现在都能听见遥远的马蹄声。河东卫的兵,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

晏元昭道:“不如你胆大。”

他静静看着裴简,又说了一遍放弃吧。

裴简固执地摇摇头,“我没有选择了。”

晏元昭忽然看了一眼旁边全副武装的小丫头,然后压低声音对裴简道:“现在罢手,我还可以帮你一全侯爷的名声。你那个宠爱的外室和儿子,我也可以想办法保全他们。你不为自己想,总要为他们想想。”

裴简怔怔道:“当真?”

晏元昭道:“子绪,我何时骗过你?”

裴简苦笑,“可我却总是在骗你……罢了,我把这个功劳给你,算是一点补偿吧。”

他将双手举到晏元昭面前,唇角一弯,桃花眼一眯,又恢复成风流裴世子的模样了。

第110章 狱里别“不哭哦,阿棠在呢。”……

定远侯府世子的谋反来势汹汹,平息得也快。

那日他私兵犯城,晏元昭率千军万马来援,三言两语劝降世子。主帅束手就缚后,兵卒纷纷缴械。事后清理战场,流血并不多。

隆庆帝开恩,仍许定远侯灵柩入城。金吾卫把守侯府,等裴家人为侯爷设灵祭奠完,才将逆犯下狱。

此案并未牵连定远侯。侯爷依旧是为大周鞠躬尽瘁的英雄,坊间叹其子孙不肖,毁了裴家门楣,颂今上仁慈,不将父子连坐。

裴简谋逆的同一天,裴贵妃与东宫太子暴亡,此事扑朔迷离,内情如何,无人得知。即便是知晓太子逼宫的宫中人,都不敢去想两人死亡的缘由。

隆庆帝以皇贵妃、太子之礼将两人下葬,史书上有关赵骞逼宫的记载,一律抹去。

英年早逝的好儿子,对母家谋反毫不知情、安然病终的皇贵妃,皇帝做了定论,无人敢置喙。

不过朝臣也没有心思再去议论这两桩骇闻,眼前出现了一件更棘手的事。

隆庆帝因为遭受巨大打击,靠丹药撑起来的衰残身子难以为继,接连数日呕血不止,卧床不起。这一回,不管是太医

,还是道士,都无能为力了。

朝臣操心嗣君人选,赵骞已逝,隆庆帝只剩三子。两个成年皇子,一个腿有残疾,一个母为异族,从小就被排除了继位的可能性,在朝中无根基不说,也不曾习过政事。而小皇子还在襁褓中,幼子临朝,例来是大忌。

无论哪一位都难当大任。帝座不稳,就会给有心人可乘之机,未来朝堂风雨似乎近在眼前。

隆庆帝没有让朝臣担忧太久,痛快地下了诏,兄终弟及,传位给越王。立诏不久后,隆庆帝在一个深黑无月的夜晚咽了气。

国丧钟响的那天,钟京迎来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天地一片银白,街上几无人烟,偶尔有乌鸦飞过,啄食屋瓦上的白雪。

马车辚辚地碾过雪水融化后的街衢,停在大理寺门前。晏元昭身披雪青鹤氅,从车上下来,走进衙门看管最严的那间监牢。

牢里昏黝黝的,狱卒特意为长官多点了两盏油灯,才恭敬退下。

霎那的明亮唤醒了沉睡的囚徒,铁链滞响几声,裴简抬起僵硬的颈,看向来人,“明光。”

“你来了,是不是意味着我快要死了?”他笑问。

“没那么快。斩期未定,最早也要一个月后。”晏元昭脱下鹤氅,学着裴简盘腿坐在稻草上,与他平视。

“没想到我还能多活一阵。”裴简满意道,“我比狗皇帝活得还长呢,昨儿听到丧钟,乐得我半宿没睡。喏,父子相残,前后脚下了地府,我的家仇,也算报了。”

晏元昭审过裴简的属下,对裴简在宫变中扮演的角色心里有数,此时倒也不避讳,“你能想得开就好。”

裴简没想到他会附和,手里想摇扇子,扑了个空,便拾起地上一枚稻草摩挲着。

“没什么想不开的,成王败寇,就这样了。这些年,我们裴家全都靠这个目标吊着,虽然败了,但也松了口气,就是可惜了姑母。”

裴简在狱多日,悲也过痛也过,心态早已平和。

“不过有一点我没弄明白,”他道,“你最多只是猜到我有谋反意,怎么敢冒险调兵来阻我,而且你手中没有兵符,河东卫竟也任你调动。”

“那是因为我骗了你。”晏元昭在裴简惊讶的眼神里解释道,“你说得不错,我无权调兵,也没有调兵,你看到的骑兵只是几百名运送兵器的河东卫士。之所以显得兵多,是因为我安排了人在后方不断用鼓仿出马蹄奔踏的声音,再加上天有大雾看不分明,你便信了我将河东卫悉数调来的谎。”

当日晏元昭闻定远侯薨,担心裴简借机起事,便折回庆州,以运兵刃回京的名义向齐烈借了一队人马。庆州军器坊每年输送兵器上京,都需河东卫拨人护送,因而晏元昭此举,不算越权。

“原来如此,兵不厌诈,妙啊。”裴简叹道。

“此计是阿棠想出来的。”晏元昭道。

裴简反应也快,“是那个女骗子?”

“是我夫人。”

“哦——看来夫妻感情很好啊。”

裴简怪笑出声,在人生的最后关头,还能打趣好友,真是难得。

晏元昭垂眸,如往常一般不接他茬,另道:“你的几位叔父兄弟都按律判斩,裴家其他人则处流刑。裴谦和你的外室我已藏匿起来,会保他们一辈子安全无虞,衣食无忧。过几日,我想办法带他们来看你。”

“谢谢。”裴简端正姿态,给他磕了一个头,“你一个刑狱官为我枉法,我心中有愧。老实说,我以为你会义正词严地骂我,然后与我割袍断义。你为何不怪我?”

晏元昭叹了口气,“你违背君臣之道不假,可于父子之道,我不觉得你错。我和你毕竟为友多年,知你心中一直耿耿于怀令尊的事。要说怪,我倒有些怪我自己,没有察觉你的计划。若我能及时纾解你,劝阻你,事情也不致到这个地步。”

裴简怔然良久,忽而正色道:“明光,我一向以为你严酷无情,六亲不认。是我想左了。”

晏元昭微哂,不知是与阿棠相处久了,他因此发生了一些变化,还是阿棠帮他发掘了他潜在的另一面。

他认真道:“其实我还想谢谢你,你把阿棠送到了我身边。你常说要给我介绍美人,这个媒人,你是做成了。你当初怎么想的,要用美人计来窃取我手中账簿?”

裴简大笑,震得铁链格格作响。

“那个账簿,是我为了赢得太子信任的投名状。要是找个飞贼夜闯公主府,恐怕要唤起长公主关于驸马遇刺的不好记忆,我只好智取。刚好那时阿贞怀了孕——你应该猜到静贞身份了吧?”

“她是沈尚书的女儿?”

“准确说,是沈司直的女儿。”

晏元昭惊讶地挑起眉。

裴简恨恨道:“那对父子就是对混蛋。小的弄大了丫鬟的肚子不敢认,推给了老的,老的是个伪君子,不情不愿地认了,却不愿养。阿贞受了很多委屈,我在崇真观认识她的时候,她遍体鳞伤,很是可怜”

他停了停,“阿贞有了我的骨肉,不可能再回沈府,于是我让阿贞死遁,找人假扮她进了沈家,既可借此耍弄沈家父子,又能试着接近你,一石二鸟,可谓妙哉。”

他笑道:“我没想到女骗子那么能干,不仅真盗走账簿,还把你勾得魂不守舍。我曾劝她留下做你夫人,可她不肯。我看你郁郁不乐了四年,实在不忍心,就把她找来,重新送给你了。”

“难得你做一件好事。”晏元昭叹道。

裴简收起笑,“明光,我欠你一句道歉。”

“我从没想伤你。云岫在河东的刺杀,是阿贞的命令。”裴简苦笑,“我这位夫人,不太爱听我的话。”

“没关系。”晏元昭道,“我的夫人也不爱听我的话,我理解。”

裴简忍俊不禁。

“明光,你知道么,我想着等我做了皇帝,就让你做我的丞相。我只管耽溺酒色,把政事都交给你处理”

“我还想过,我有儿子,你将来生个女儿,结个娃娃亲,咱们做亲家。不过阿贞不太愿意,她对你颇有微词,现在蒙你照顾,要是对你态度不好,你别和她一般见识,她就是个倔骨头”

裴简唠唠叨叨的声音在静谧的囚室里回响,晏元昭敛衣静静地听,油灯幽亮的焰苗在石壁上映出长短不一的影儿,寂寞地跳啊跳。

晏元昭想,他应该给裴简带一把折扇过来。那样,他会说得更带劲儿,最好一口气把他下半辈子对他的揶揄打趣都说个精光

停了一阵的雪又纷纷扬扬地飘起来。

晏元昭踏出大理寺,茫茫雪舞中一眼看到穿着白狐裘的女郎。她站在马车旁,伸长了脖子张望,甫见他身影,立刻提了裙朝他跑来。

晏元昭飞也似地赶到她身边,握上她微凉的手,“怎么出来等我,不嫌冷吗?”

直接连人抱起塞进马车。

“我想早点见到你。”阿棠蜷在他怀里,“而且我觉得你也会想早点见到我。你和裴简聊得怎么样,没有很伤心吧?”

晏元昭紧紧抱着她,汲取她身上的每一分暖与软。

“阿棠,”他低声道,“还好我有你。”

阿棠衣领上的雪粒子化成水,湿漉漉的,全蹭到了晏元昭的脸上。她摸摸他湿凉的脸,逗他,“不哭哦,阿棠在呢。咱们快回去吃铜锅子,我饿死了!”

说着命令白羽驾车往城南奉贤坊驶去。

坊里有晏元昭早年置办的一处宅子,他依着阿棠的心意,暂时将她安顿在那。

“阿棠,和我回府吧。”晏元昭闷声道。

“不行,咱们说好的,你不强迫我回去。”阿棠想都不想地答。

晏元昭闭上眼睛,赌气似地亲她。

他和裴简这方面倒是有些像,只是裴简给人外室名分,实则把人当夫人。而他给了夫人名分,人却死活要当他外室。

在,他晏元昭府里有个卧床不起的夫人,外头有个从河东带回来的宝贝外室。

坊间再没人说他与妻鹣鲽情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