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90(1 / 2)

第81章 留银灯“昨晚算我把持不住,今后不会……

晏元昭走进官舍院落时,夜色深浓,秋月如镜,金波流转。

他谢绝了小厮欲为他进屋掌灯的好意,推门直进卧房。屋里蒙了一层昏暧暧的胧影,竟非他想象中的一片深黑。

光影来自床榻边上的鎏银莲灯台,细长的烛花微曳,摇落莹莹暖光。

他脚步轻轻地走进去,撩开床帐,女郎掩被睡得正香。

晏元昭满身的疲惫躁恼忽地消散大半,他没有想象过这般情景,但此刻见到,才发觉他已期盼了很久。

他进帐前,没有灭烛,任烛影继续昏昏地摇着。

若说有什么和他期待不同的部分,就是她睡在了床榻的外侧,还很靠边,一截手臂露在被子外头,沿着榻沿耷拉下来。

晏元昭叹口气,将手臂折回被里,连人带被抱起,平平搬进里侧,然后上榻躺下。

秋凉如水,她躺过的地方余温尚存,被子里也一片暖意,这又是层晏元昭从未想过的好处。他在这种慰藉里沉浸了片刻,侧身将阿棠搂入怀——这一层好处是他反复想过的。

她背对着他,他手放在她腰上,那里极软,上滑更加软,晏元昭很舒服。但是这样他看不见她的脸,偏偏他此刻很想看看她。

于是晏元昭把人翻了个面,将她玉白的小脸安放在他颈窝里。她睡着的样子很安静,很乖巧,不会担心她突然说出惹他生气的话,遗憾是那些让他觉得可爱的话,也听不到了。

晏元昭亲了她几口,手游下去探更多地方。一边揉弄着温香软玉,一边思索着案子,不知不觉月亮西移。

阿棠的脸一点点红起来,卷翘的鸦睫颤了又颤,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晏元昭及时注意到了她的变化,在她睁开眼睛之前收了手——他已经很熟练了。

只是暗暗作恼,她现在越来越容易醒了。

阿棠揉揉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男人,“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一会儿了。”晏元昭挪动身子,仰躺着不看她,“灯是给我留的?”

“嗯,我觉得你也许会半夜回来。”

阿棠说完,手臂一伸,主动去抱他,头埋进他精壮的胸膛。好韧好弹,她只是闻一闻唐僧肉的味道,还没有吃,身子就酥软了。

晏元昭高兴又不高兴。

他终于发现,她扑上来时

的神情和她吃东西时的样子差不多。准确说来,比吃大多数食物要兴奋,大抵和吃羊肉汤程度相当。

“你审得怎么样呀?兵器的去向找到了吗,幕后主使抓出来了吗?”阿棠趴在他胸前,闷声问。

晏元昭闭上眼睛,“不是很好。”

庆州衙门负责捕贼的皂隶战力不强,一大半现从家宅中跑来应卯,晏元昭想到云岫手下杀手的厉害,担心木作坊里也藏着高手,亲自率皂班去拿人,岑义也跟了去。

一干人等将木坊团团围住,撞门捉人。好消息是木坊里并无武功好手,几名匠人和学徒看到皂班的刺刀,立马打着哆嗦束手就擒。然而李氏二兄弟当时明明也在坊内,却齐齐逃脱,围宅的皂隶疏忽大意放跑了人,都说不清楚两人是从哪里逃走的。

晏元昭只得令皂隶先带走人,其余人等在坊内搜罗一圈,没见到藏有兵器,只将木坊账目等证物抄检汇总后送去衙门,随后草绘李氏兄弟二人肖像,城内搜寻。

另一边也不顺利,派去码头货栈的人手根本没找到那几箱赃物,亦没见到泊在岸边的船只,看守货栈的人昏睡不醒,被皂隶扛来交差。

晏元昭咬牙让人把看守人送了回去——这人是他去庆州衙门前,去货栈确认赃物时被他亲手敲晕的,他的兜里甚至还装着一块碎银子,那是他给的补偿。

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里,货物被人转移,堪称巧得出奇。

他回衙后,提审了几位匠人,他们所知甚是有限,晏元昭得到的有用信息很少。

大好局势急转直下,晏元昭心头憋着一口火,三更夜半,只能先回来睡觉,明天再说。

面对阿棠的询问,他不欲多言,但还是拣着要紧几句说了,满足她的好奇心。

阿棠听完也懵了,“怎么会这样?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那伙人就把货运走了?”

“此事疑点甚多,明日还要详查,或许会有头绪。”晏元昭声音沉沉,带着倦意。

“这么难办,要不干脆把什么军器坊、冶炼场的人都抓过来审,不信他们都不开口。”

“嗯,迟早要拿他们问审。”晏元昭道。

只是那些是军器监的下辖司署,官办的兵工场,代表着朝廷脸面,缺少证据贸然查扣,不是明智之选。他赴任前,皇帝尤其叮嘱他,莫要大张旗鼓,引发恐慌。

阿棠听出他不欲多解释,偎在晏元昭胸前的身子移了回来,同他一样平躺着怅望帐顶。

晏元昭看她一眼,“睡吧。”

说着探身出帐,吹灭银灯。

帐内陷入一片黑暗。

阿棠已睡了半宿觉,又说了一会子话,倒不太困了,沉默半晌忽地道:“晏大人,你明明知道我很好奇陆大侠,他和你关系匪浅,你却半个字都不肯告诉我。你怎么能这么坏呢?”

“我哪有你坏。”晏元昭幽幽道。

“这不一样!”阿棠分辩,“我没有故意对你坏过,你却是故意不告诉我。”

她没故意对他坏过,那她的坏就是浑然天成,自然而然,全系本心了。

晏元昭声音又带上气,“睡觉。”

阿棠不吱声了。

晏元昭在等她睡着,然后他便可以抱着她睡。等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有毛病,偷偷摸摸,还成习惯了?她能随心所欲,他却束手束脚,岂不太可笑了?

他翻了个身,立马把人拢怀里。

阿棠骤然被他抱紧,一种过电般的感觉传遍全身。他抱她,和她抱他,完全不一样。甚至他每一次抱她,都不一样。

她喜欢这种被男人气息全然笼罩,贴着他臂膀胸腹臀股的亲密感,心里响起密密的鼓点,难以入眠。

不过,她觉得他也挺难眠的。

她阖上眼睛,翘起嘴,声音娇娇柔柔,“我们要这样子睡觉嘛?”

“嗯。”

“要不你还是松开我吧?”

男人不答,手也没松。

阿棠决定坦诚,“你那里顶着我,太硌了。”

他还是不说话,但阿棠知道他没睡着,因为她真实地感到更硌了。

怎么这还能助兴吗?

她咂摸了一下嘴,一个转身,把自己怼到他鼻尖下头,叽咕道:“要不我们来一回?”

晏元昭睁开眼,唇边即是她稍显急促的吐息。黑暗里看不清什么,却不难想象到小骗子此刻白中透粉的脸颊,晶晶亮的眼睛,狡黠的笑意

他身上燥热更甚,部分因为愠怒。

她心里没他,却不影响她向他求欢。

不错,他是喜欢她,但这不代表他可以被她作践。

“不要。”他薄声道。

阿棠微窘,“为什么呀?你不是很想吗?”

“身体想就代表我想吗?”晏元昭看着漆黑的帐顶,“如果人全由身体做主,任凭欲念驱使,那和畜生何异?”

畜生?阿棠目瞪口呆。

“那你为什么不想?”她小声问。

“夫妻之礼,若无名分,则为苟合。此非君子之道,晏某不屑为之。”晏元昭说完,转头对着黑暗里的佳人道,“昨晚算我把持不住,今后不会了。”

“听上去真唬人。”阿棠忍不住笑了,“这位君子,我问你,没名没分地行夫妻之礼有违君子之道,那我们现在睡同一张榻盖同一床被,你的那什么还硌着我屁股,这就是君子啦?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她说完后,不过几瞬,便感觉被子猛地被拉动。晏元昭转了身去,直接挪到榻沿,与她相隔足足三尺。

“我明日要上衙,没工夫和你理论。”

不难听出恼羞成怒。

阿棠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舒展开胳膊腿儿,拥紧被子安恬合眼。

他不抱着她,她很快就能睡着了。

次日阿棠醒来,榻上已不见晏元昭的踪影。她穿上圆领袍,把头发塞进两脚幞头,按小厮的指引去厢屋吃朝食。

陆子尧也在,见到他,阿棠笑吟吟地叫了声陆先生,在他对案坐下。

她提起昨晚行动失利的事,此事陆子尧今早已从晏元昭口中听闻,见她尤其关心,宽慰道:“查案本就要从曲折中前进,有波折并不奇怪,相信元昭,他会让事情水落石出。”

阿棠点头,“您不去帮帮他么?”

“老夫就不费这个功夫了。”陆子尧笑道,“此案有些敏感,我现在不是官门中人,先前帮他查探一二已是越界,不宜再涉足过深。”

不过今早晏元昭来与他讨论时,他仍把一些思路说给了他听。

“阿棠姑娘,你也一样。”陆子尧提醒道,“他给朝廷办事,这是他的职责,你一个小丫头,不要操太多心。”

阿棠心道他说得不无道理,晏元昭估计也是这样想的。

他带着她来庆州,没真指望她能帮他什么,更像是怕她逃跑。

只是这件事毕竟和她有点关系,还牵扯到晏元昭的安危,她难免挂怀。

几念转过,她从善如流道:“我晓得,就是有几分好奇,便忍不住问问。说起来,陆先生昨晚说想在河东到处走走,不知今日有没有安排?”

陆子尧闻言抚须,“老夫到这把年纪,山水之兴淡了不少,口腹之欲倒是上来了。听说河东美味不少,有涑河鲤鱼,烤乳鸽”

“还有柳叶面片,煨羊肉。”阿棠兴致盎然,露出一排洁白贝齿,“我陪您去吃!”

当日中午,一老一少出了官舍,来到庆州最大的酒楼。

烧汁浇淋的烹鲤鱼端上案,形

如柳叶、顺滑劲道的面片呲溜吸进嘴里,佐上黄酒煨炖的肥美羊肉,再吃一口蘸着胡椒的鲜鸽子肉

阿棠嘴不停歇,大快朵颐。

只是心满意足时,瞥然生一念,可惜晏元昭此时正忙,没有口福来吃。

说到吃,好像也没见过他特别喜欢什么食物,反倒动不动嫌这个味道重,那个不干净

“小丫头,你想什么呢?”

陆子尧开口提醒她,“你的鸽子腿掉面汤里去了。”

“喔!”阿棠赶忙拾起鸽腿,吮吸干净附在鸽肉上的汤汁,抬眼笑道,“我刚刚在想,您一个江湖游侠,怎么和晏驸马做了朋友?”

却没想到,她随口胡诌出来的一问,恰让陆子尧触动心怀。

第82章 惊鸿影“小丫头,你可别去给元昭做小……

三十多年前,陆子尧还是个少年。

少年修得武艺,初出茅庐,腰剑走马,游东都,访名山。在夷山之巅,他遇上两位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一男一女,意气相交,结为好友,度过了一段饮酒赏花、抚琴舞剑的逍遥日子。

那时陆子尧真的很年轻,年轻到根本没想过两位好友不凡的家世代表什么。后来世事无常,一位进庙堂,一位进教坊,他坐在雪似的棠树花下喝着苦酒,神伤了一段时间后,重新踏上漂泊之旅。

未曾想走到扶阳,贼子寇城,他不忍一城百姓蒙难,顺手义举,赢了一个大侠名声。

后来是怎么从一个江湖游侠变成的大理寺职官?似乎是从晏翊钧办一件件奇案要案,屡屡以身涉险开始,陆子尧实在怕这位不懂武艺的好友哪天死在办案的路上,主动给他做护卫,护着护着,就同他一道查起了案子,维护起了人间正义。晏翊钧提出为他求恩旨,许他以流外入仕大理寺,他半推半就答应了。

岂料十余年间,好友先后身亡,他一个人当官又有什么意思,辞信一递,挂冠归去。不忘照拂故人子嗣,教他武艺,免步其父后尘。

往事峥嵘,多年过去,已不会轻易使他伤怀。

但此刻——

他看着眼前大口嚼着鸽子肉的小丫头,有些恍惚。

春波未绿,却见惊鸿照影。

她长得太像阿微了。

这回轮到阿棠小心翼翼地提醒他,“陆先生,是我不该问吗?”

“哦,没事。”陆子尧换上和蔼的神色,“你可能不知道,晏翊钧十几岁的时候,常年待在夷山上学琴,我就是在那里遇到他的。他当时在翻土播苋菜种子,我看他连耙子怎么用都不懂,就去教了他,一来二去成朋友了。”

事实是当时他的目光全被菜地旁仙姿绰约的女郎吸引了去,借口帮忙翻土想和她说话,但种了一下午的菜,没敢和她搭一句话。

阿棠忍俊不禁,“晏驸马富贵出身,四体不勤也正常。”

“是啊!翊钧还好些,元昭那小子可是真娇贵,身上带着不少他公主娘的毛病”

陆子尧似是意识到自己提及长公主不太妥,及时打住,扫了眼桌上所剩无几的菜肴,道:“你吃饱了吗?要不再加点?”

阿棠很诚实地道没吃饱。

陆子尧叫了伙计过来,添了一道秋天的时令蒸蟹和一坛桂花酿。

“老夫爱喝几口小酒,小丫头别介意。”他道。

“当然不会。”阿棠笑道。

酒菜上来,阿棠身体力行地展现了何为不介意,她喝得比他还豪气。

陆子尧流露出赞叹之意,提杯相碰,“你这个小友,能喝酒,好啊!”

阿棠只是笑,圆圆的眼睛神采飞扬。

两人吃了一会蟹,陆子尧摇头道:“河东蟹不好,肉质太松,不如我家乡江南的蟹肥美。我小时候啊,经常下河捞蟹,捞上来就地一蒸,就着姜丝蘸醋,那滋味儿别提多美了。”

“好巧,我也是江南长大,也经常下河捞鱼捞螃蟹。”

不过她那会儿捞上来螃蟹都拿去市集卖,自己没吃过几回。

陆子尧呵呵笑道:“江南好啊,江南的小丫头都水灵。”

江南有桃红柳绿,有小桥流水,有碧蓝的春水,有美丽的姑娘。哦,除了美丽的姑娘,也有好看的郎君,还有好吃的蟹,香喷喷的桂花

回想起少时和阿微讲江南好处时的笨嘴拙舌,陆子尧心中一哂。

阿微当时很给面子地说有生之年,她要去江南看看。

可惜,她的有生之年太短了。

对面的小丫头弯着笑眼啃螃蟹,陆子尧发现,她和阿微只是五官像,神态气质天差地别。

阿微从不会笑得如此灿烂,也不会去嘬指头上的油汁。她的笑容通常温柔娴静,动作从容优雅,和晏翊钧一样,两人看上去极为登对。

他那时还误会过。

要是阿微有这小丫头的性子,恐怕那几年也不会如此难熬。

陆子尧吞下一口酒,粗声道:“小丫头,你别嫌老夫多事,你性子天真烂漫的挺好,可别去给元昭做小啊!他官再高,给他做小也讨不了好。”

阿棠吐出一口蟹壳,脸颊飞上浅浅红晕。她和晏元昭睡一间房,落在陆先生眼里,显然意义不言自明。

有权有钱的男人停留异地,在当地找个娼家甚至良家养着用来暖床,这种事司空见惯。陆子尧或许如此理解她和晏元昭的关系,又或许真相信她是晏元昭的红颜知己,刚好交心又交身。不论如何,他没流露出鄙夷,而是真诚地给她劝告,阿棠已是非常感激。

侠士就是侠士,见的多识的广,心胸更包容。

“您放心,我不做小。”她坚决道。

“那就好。”陆子尧寻了根竹签剔牙,补充道,“应该也没想着做大吧?这个得要家世,而且他早娶妻了。”

阿棠赶紧点头,“我知道的,我不会跟他。等他离开河东,我们就一拍两散。”

“你想得挺明白啊。”陆子尧赞同道,“记得让他多给你点钱财,别吃亏。”

阿棠心道她若向晏元昭要钱,他肯定会气得跳脚,指责她这样做与娼妓何异。其实他不懂,青楼里的妓女遇到喜欢的男人,也会情愿不收钱和人睡,甚至还有的会傻乎乎地倒贴钱资助男人。

“好,我记住了。”阿棠笑道。

“听说晏大人四年多前成的婚,不久夫人就重病,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她试探道。

“嗯?这小子倒霉呗。娶之前人家没病,娶回来就病了,估计婚前没好好合八字。”

看他神情,听他口气,应当是不知道晏元昭夫人“重病”的实情。

阿棠放下心,看来晏元昭将此事瞒得很好,即使关系亲近如陆子尧,都不明就里。

陆子尧一连吞下数口酒,心里也有些难以道明的东西。

晏元昭开始做官后,他彻底遁入江湖,隔几年才回钟京看看。今年夏天他去公主府,才知道晏元昭四年前成了亲,娶的竟是那个人的女儿。

这能不晦气吗?

也不知道长公主是怎么同意的这桩婚事。

阿棠取来一只蟹腿,慢悠悠地吸吮着蟹肉,问道:“陆先生,您会和晏大人一起回钟京吗?还是说,您之后计划去别的地方?”

陆子尧把一盏酒直喝见底,出了个酒嗝,“老夫不和他一道,再过几天我往西边去,走大漠,出玉门,去西域看看。”

阿棠嘴里的蟹肉一下子变得鲜香数倍,都说西域

是个神秘之地,那里的瓜果如蜜一样甜,湖水会随着阳光变色,雪山在日头下金光万丈,还有各种新奇的番国,说着奇怪语言的人。

“真羡慕您。”她大胆问,“陆先生,您有妻室和孩子吗?”

“呵呵,老夫孑然一身,自在得很,哪里都去得。”

果然。

阿棠小口抿着桂花酒,心里暗暗打起算盘。

西域这样的好地方,她也想去瞅瞅,一个人太危险,不如抱个大腿。陆先生本事大,人还通情达理,不看低她,等这几天和他再混得熟一些,就求他收她作干女儿,跟着他闯荡一阵,可以的话,再求他教教她武功,好歹把她的三脚猫功夫升级成四脚猫。

一时间,面前这个头发斑白英俊犹存的半百男子在阿棠眼里,英勇伟岸之上,更兼一层奇货可居。

她捧起酒坛,给他满上,“陆先生,不瞒您说,我也如此,天地之大任逍遥,咱们继续喝!”

等两人回到官舍时,已是暮色四合。

一进小院,就有守门的小厮迎来,先对陆先生作了一揖,随后对阿棠道:“小兄台,晏大人请您到衙门去。”

“现在?”阿棠讶道。

“是,他吩咐小的,您一回来就带您过去见他,您快跟我去吧。”

陆子尧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阿棠,阿棠与他道了一声,就跟着小厮出去了。

她被小厮带到州衙一间房内,光线暗淡,晏元昭埋首案前,旁边站着两个掾吏听命。

她一只脚刚踏进门槛,晏元昭就早有所料般地抬起头,挥手叫掾吏出去。

待阿棠走到面前,他又低了头,漫不经心道:“你一整天都待在外头?”

“嗯。”

“和陆先生一起?”

“对。”

“都去哪里了?”

“中午去了酒楼吃饭,然后上了集市,还去看了打马球……”

阿棠觉得他好似在审犯人,本能地不喜,说到一半就不说了。

晏元昭微微抬了抬下巴,嗅到一丝淡淡酒气,“你又喝酒了?”

“我喝不得吗?”阿棠仰头回他,“只是小酌,又不醉。便是醉了,又有什么不行?”

晏元昭瞪她一眼,没再说话。

阿棠看他找她不像有什么正事的样子,找了张椅子坐下,从袖筒里摸出一只瘦瘦的纸袋。纸袋里装着一根吃了一半的糖葫芦,她一路吃着回来,进官舍前觉得让人看见她叼着糖葫芦不太好,这才收在袋里。

牙齿咬破糖衣,山楂的酸甜滋味溢开,因为怕酸,阿棠每口都吃得很小心,仔仔细细地品尝糖葫芦的滋味。

她就这样坐在晏元昭面前,一言不发地吃了半炷香的糖葫芦。

第83章 死老头“晏大人,有女人陪你死,是好……

那半根糖葫芦在晏元昭的余光里一点点地短下去,直至最后一点沾在签子上的山楂肉被她舔干净,晏元昭也没等来她主动和他说一句话。

要知道这个长着一张利嘴的小骗子就没几刻嘴是闲着的,要么在吃东西,要么在说话,要么两者同时进行。

晏元昭的脸色不自觉沉了下来。

阿棠吃完糖葫芦,拇指和中指拈着长长的竹签,百无聊赖地转着玩。

她确实没什么和晏元昭搭话的心思。

半个月来她和晏元昭同行同住,他几乎是她唯一的说话对象。她习惯了在她叭叭一堆后,他出言讥讽和批评,也习惯了他简略的回答和命令式的语气,更习惯了他动不动降临的沉默。

但今天和陆子尧相处一天,阿棠恍然发现,原来和正常人聊天是这样的,有来有回,有理解,有认可,不由心有戚戚。买糖葫芦时原本还想给晏元昭带一根,也作罢了,反正他不会感到欢喜,还可能会嫌东西不干净。

这一回来又被晏元昭莫名质问几句,更是心灰意冷,懒得开口。

最后还是晏元昭打破沉默,“你在外面抛头露面一整日,知不知道很危险?万一云岫也来了庆州,你被她看到怎么办?”

阿棠懒懒地道:“城里人那么多,才没那么容易被看到。而且就算有危险,还有陆先生呢,他武功可比你还厉害。”

晏元昭气闷更甚,未料又听女郎添了一句。

“再说你查案子又不带我,我没事干,不出去玩,难道要待在官舍里长蘑菇么?”

晏元昭未舒开的眉拧得更紧,他对她够纵容了,前事一笔勾销不说,也没再关着她。她却毫不领情,他问她一句,她顶回三句。

两人又僵了一会儿,阿棠已把竹签子玩得掰成了八段,看晏元昭又低头读起了东西,比她还气定神闲的样子,心觉没趣,站起闷闷道:“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先回去了。”顿了顿,“你晚上早点回来罢,公事要紧,睡觉也挺要紧的。”

说完就往门口走。

“回来。”

阿棠脚步一停,回头看他。

暮光里送来男人沉稳可靠的声音。

“我要去一趟李氏木坊,你跟我一起吧。”

李氏木坊离州衙不远,步行两刻便到了。

木坊位于僻静之地,邻舍稀少,昨晚经过官府查封,周遭更罕见人烟。迎街挂着的幌子颜色发暗,在昏黄的暮风里憧憧摇晃。

守在门口的两名皂隶看见巡察使,低头行礼后解钥开门,延请入内。

进门是影壁,绕过后进一道小门,即见四四方方的天井。靠墙的角落堆积着一些未完工的木件和锯子等工具,还有几块亟待加工的木条木板,看得出来,已被皂隶清理过一遍。

阿棠走到中门,探头向后院望了望,“这家木坊真小,才两进院子。”

从木料的存放,到木件的加工制作售卖,再到匠人的吃住,都要在这两进院里进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晏元昭今天翻看的木坊账本和审讯结果都告诉他,这间木坊确实是在做木件生意,进出都有账目可循。

且木坊年头不短,已有三十多年历史,几年前才被转手给李氏兄弟。好几位匠人在此做工数年,都是老实巴交养家糊口之人,只管埋头做活,并不知拉运装卸的木材与木件里匿藏兵器,对于木件运到河边后将销往何处,也不知就里,道是皆由李氏兄弟负责。

“我们要来找什么?”阿棠站在庭心,对着打开各间屋室查看的晏元昭道。

“找玄机。”晏元昭从堂屋出来,“这里藏匿过大批兵器,定然有痕迹留下。”

“这么小的地方,放木头都够呛,还能放得下兵器,也是奇了。”阿棠道。

这也是晏元昭疑惑所在,木坊每十天拉一次木头回来,但相隔数月乃至半年才往外运一次。期间运回的兵器暂时寄存在这里,不仅能找地方放开,还能不被人发觉,要知道木坊人多眼杂,还时不时有客人来此定制木器。

“这几间是库房吧?”阿棠站在东厢朝南一间,扯下已被皂隶砍断的锁头,向里头张望。

“进去看看。”

里间光线昏暗,零星放着木案木几木窗等成品,四壁井然,尽收眼底。两人在里头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异常,刚跨了门槛出来,忽听得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喊。

“晏大人!”

岑义一身墨绿官袍,大步流星走来。

“岑刺史?”晏元昭微讶。

“真巧,巡察使也在这儿。”岑义拱手解释,“经昨晚一遭,下官想到治下发生此事,内心甚是不安。畏罪潜逃的两位木坊老板,下官已加派人手搜寻,这木坊呢,下官也觉得有必要再来查探一番,兴许能找到蛛丝马迹。”

“岑大人州务繁忙,还能亲自来关心此事,十分不易。”晏元昭道。

岑义苦笑,“让您见笑,下官已有失察之罪,岂敢再疏忽大意,坐视不理。”

说着,两人走进东厢另一间库房。

阿棠和岑义带来的一名小厮也跟着进去。

这间房装的是木料,木香又厚又陈,扑面塞鼻。粗长的木头贴壁摆放,地上亦滚落着不少,时时绊人。

“晏大人,”岑义道,“你说他们把贪昧的兵器混在木料里运送,会不会还有些遗漏在这里?”

晏元昭微微颔首,刺鼻的木头味道让他眉头蹙起,举袖掩鼻。

衙役已搜罗过一遍,但做事不认真细致,没发现遗漏,也是有可能的。

岑义当即命随从清开一壁的木料,沉重的木头搬下来,飞出些许木尘,晏元昭悄悄拉着阿棠退后,站到另一壁木料少的地方,打量着四周。

“大人,这有道门!”

那小厮清着木材,忽地惊喜大喊。

三人忙定睛看去,只见那原本被木头挡住的灰墙上,竟现出一道长六七尺宽四五尺的铁门,门上沾着轻微的红锈,没挂锁,由一道门闩卡牢。

“这很可能是一间藏兵器的暗室!”岑义分析道。

晏元昭和阿棠对视一眼,也作同样之想。

小厮拔下门栓,向外一拉,厚重的铁门缓缓打开。里头并非是众人想象中的一间隐藏库房,而是一条幽深的狭道,比门宽一些,黑咕隆咚的,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取盏油灯来,进去探探。”岑义吩咐小厮。

不一会儿小厮拿来灯,抬起打着哆嗦的

腿,往里迈了几步,又哆嗦着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里头又黑又不见底,小的怕啊”

“不成器的东西!”岑义踢了他一脚。

小厮哎呦叫唤一声,捂住嘴蹲到角落,一副吓怕了的样子。

晏元昭轻叹口气,拿起被小厮放到地上的灯,“我进去看看。”

“晏大人好胆量,老夫也跟你一起。”岑义大声道。

晏元昭点头,低声对一旁的阿棠道:“你留在外头。”

“不,我也跟你进去。”阿棠小声道,语气执拗。

晏元昭微作犹豫,还是同意了。

那小厮机灵,又找了一盏油灯过来,晏元昭与岑义各手拿一盏,俯身进门。

“你守着门。”岑义进去前,嘱咐小厮道。

狭道的宽度刚好容纳两人并排,晏元昭一手拉着阿棠手腕,一手提着灯,岑义跟在他们身后。

灯仅能照亮前方一小片地方,确如小厮所说,长而不见头。地与墙面都铺了青砖,如同墓室一般考究,显然精心修缮过,骇人的气氛因而减淡不少。

密道并非水平,而是一道向下的坡路,走在上面隐隐有前倾欲坠之势,几人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快起来。

约莫走了十步后,晏元昭余光看见身边靠墙的地方有物隐隐反照出光点,不由停住步子,俯身拿灯照去——竟是一件铁制胸甲,被人遗失在道旁。

“定是军器坊造的兵甲,我们找对地方了。”岑义喜道。

“不错。”晏元昭捡起胸甲,里外翻看寻找军器坊的铭文标识。

身旁的岑义忽地调头大步折返,边走边道:“晏大人,那边也有一件,刚才我们都没看着!”

晏元昭和阿棠仔细查看着胸甲,远远应了岑义一声,没有回头。

“在这里。”阿棠眼尖,手指胸甲内侧底部一列蝇头铭字,“圣平二十四年庆州作,真的是——”

“咣!”

尾音被一声巨响盖过。

晏元昭猛地扭头回望,来时的密道上空无一人,尽头铁门闪着森寒的光。

咔嚓一声响,是门闩被推上的声音。

“他把门关上了”阿棠难以置信地吐出话来。

晏元昭拉着阿棠快步走上坡路来到门前,大力推了一下,铁门丝毫未动。

“岑大人,你什么意思!”

“晏大人,你别怪我。”岑义粗厚的声音从铁门另一端传来,显得苍老又渺远,听不甚清,“你不该来庆州,更不该来李氏木坊。”

“原来一切都是你的手笔。”晏元昭冷冷道,“把门打开!”

岑义沉声道:“我好不容易把你骗进来,不可能放你出去。晏元昭,你好好待在里头吧。你放心,老夫敬你是个忠臣,过段日子会来帮你收尸,好生安葬。”

“你休想!”

晏元昭狠狠踢了铁门一脚,门痛叫一声,再无其他动静。

“别白费工夫了。这门乃精钢所铸,非人力能打开。你喊也没用,这道门隔音效果非常好,木头一堆,库门一锁,没有人能听得见你们的声音,省省力气吧。”

门又被哐啷踢一脚,“死老头,快点开门!”

阿棠气得破口大骂。

门后的人愣了一瞬,“竟然是个小娘子,可惜了。不过也好,晏大人,有女人陪你死,是好事。”

晏元昭一拳砸上门,轰隆的声音淹没了岑义远去的脚步声。

第84章 共死生“咱们死一起也挺好的。”……

一片死寂。

昏暗中油灯闪着微弱的光,不足以穿透这片阴惨惨的幽黑,却足够照亮女郎惨白的脸。

“怎么办啊”阿棠颤着声说。

岑义走后,她试着大叫,踢门砸门,然而除了墙壁弹来的回声外,别无回应。

晏元昭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着意地平稳,“会有办法的,别怕。”

“我不怕,不怕,”阿棠带了哭腔,“不怕才怪!晏元昭,怎么会这样啊”

晏元昭抱住她,掌心重重地摩挲她肩头,“没事的,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再往前走走看看。”

“天是不绝人路,可架不住有人想要你的命啊”阿棠苦笑,心想她这回算是真正的舍命陪君子了,悲从中来,长长叹出口气。然而她发觉晏元昭扣在她肩上的手也在微微发抖,片刻前用拳砸门撞出来的血渍干结,凝成骇人的深红,不由叹到一半硬生生咽回去,从他怀里拔出来,强作镇定地嗯了一声。

晏元昭牵上她的手,攥得紧紧的,举步向密道深处走去。

他们逐渐适应了惨淡光芒下的昏晦,越走越深,根据走过的坡度看,现在已是地底下。寂静里两人呼吸声此起彼落,脚步沉沉,无言地压制着惶悚不安。

密道两旁时或见散落的兵甲木料等弃物,两人起初见到,还会去翻验一番,如此几回后便不再理会。

终于在走过百余步后,前方“豁然开朗”——从逼仄的昏暗,变成堪称宽敞的昏暗。

那是一间方方正正的屋子。

四面冰冷石壁,一门洞与密道相连。宽敞不仅在于达十数歩幅的墙宽,还在于足有两人高的顶。他们才从七尺高的密道里出来,皆觉眼前遽然开阔。

走进去,地上依旧散着杂物,最显眼的是几个大木箱子。

阿棠打量几眼,“这就是藏兵器的库房吧。”

晏元昭挨个打开木箱,执灯照亮,里头分别装着数把弓弩、几十支铁头羽箭和叠在一起零零散散的分块甲胄,皆刻有庆州作的铭文。

“看样子这些没来得及转移。”他道。

整间屋子东西不多,却凌乱不堪,砖地上还有拖曳箱子的划痕,他们一路在密道也见过不少这样的痕迹。

“所以说,李氏兄弟把兵器藏在木料里拉来,沿密道运进这里放着,等找到偷运出城的契机时,再原路拉出去。”

“应当是这样。”

“真是大费周章,累也累死。”阿棠道。

“虽然麻烦了一些,但足够隐秘。”

这间库房之大,藏匿几十箱兵器不成问题。只要运进运出时稍加注意,连木坊中的匠人都不会察觉。如此一来,几个链条上的运输和储存都极其掩人耳目,就是被人注意到有问题,也难以窥破全貌找到实据。

这间暗道想来也藏得比他们所见更隐秘,被岑义故意暴露,好引他们进去。

而岑义之所以这个时间殷勤来木坊探查,恐怕也是听说晏元昭过来,怕他发现暗道,才前后脚赶至,以此毒计消除后患。

“城外货栈消失的那批兵器也是岑义所为,他听闻我来庆州,先去处理了货物,才赶至官衙见我。”

“可他是怎么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了城外货栈里的兵器?”

“可能是那个被打晕的看货人,引起了他的警觉。出于谨慎,他采取了行动。”

以这个精心修缮的密道密室来看,岑义做事很讲究仔细。

阿棠的笑好像在哭,“你分析得明明白白,可都没有用了。”

两人已举灯将整间库房走了一遍,照了一遍,没有找到任何出口。

石头砌的暗室,更不可能现凿出一条路来出去。敲击喊叫全如石沉大海,响彻在空荡荡的室内,令人绝望。

生门全无,唯有等死。

“没吃没喝,估计三天就能死掉。等姓岑的来给我们收尸,我们早就发烂发臭了,或者变成一把白骨,能吓死人。”阿棠坐在一只木箱上,怔怔说道。

“不会。”

阿棠抬头看他,晏元昭眼神尚算镇静,但英俊的面庞一片铁青灰败,想来此刻她的脸色也是如此。

“还有陆先生在外头,他见到我们失踪,会找到木坊来。以他之能,不难发现密道。”他道。

然而岑义必也考虑到这一点,定会想尽方法掩藏铁门,不让他们有获救的可能。

阿棠如此作想,觉得希望实在渺茫,可苦无他法,她站起去拉晏元昭的手,“那我们还是在密道口守着好,万一他来了,也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女郎脚步飞快,拽着晏元昭一路奔到铁门前,附耳铁门细听。

自然是声息全无。

晏元昭一只手放在她腰上,轻轻地拍了拍,声音罕见地温柔,“不要急,陆先生就算来,也不可能这么快。我们先等几个时辰。”

阿棠转了身,“晏大人,我真佩服你,我都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了,你还能这么淡定,说得和陆先生见面迟到我们等等他似的。你是真不怕死啊!”

“我当然怕。”

但他是个男人,还是她的男人,他如果在她面前流露出害怕,她会更怕。

晏元昭找来两块干净的铠甲,铺在铁门前的地上,拉着阿棠一人一块垫着坐下。

阿棠也知道现阶段保存体力最重要,乖乖坐在他旁边,她的手还在他怀里放着,他没有还给她的意思。

油灯所剩灯油不多,晏元昭吹灭了灯,两人在黑暗里相依偎。

呆坐一会儿后,阿棠声音细细地开口,“你说阴曹地府什么样啊,有这个鬼地方那么黑么?”

她没有给晏元昭接话的空隙,自顾自接着道:“死很可怕,下地府好像又没那么可怕。地府里也有大官有平民,说不准阎王爷看你在人世间做官那么厉害,积了那么多德,也给你赐个地府官做做呢。”

“敬谢不敏,还是投胎为人更好。”

阿棠不理,又道:“你长这么好看,倘若这么年轻就死了,黑白无常来勾你的时候都要啧啧叹息,不忍心勾你。”

“那他们应该也不舍得勾你。”

阿棠惊讶,“你是在夸我好看吗?”

“嗯。”

“谢谢你。”阿棠真心实意地笑,“原来这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脸颊被男人捏了一把,“你别咒我。”

“都这般处境了,还需要我咒吗?”

晏元昭没应声,阿棠也闭上了嘴。

良久,黑暗里响起晏元昭低沉的声音,“阿棠,对不起。”

阿棠不太自在,“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是我强要跟你进来的。”

“是我的错。我不该带你来木坊,也不该轻信岑义,我大意了。”

晏元昭扪心自问,他从在陵州遇到她的时候,就开始头脑发昏,公私不分。他怕她跑掉,想要她时时在眼前,为此错误地把她带到庆州,还冲动之下让她跟来木坊。连翻检库房和进密道的时候,他一半心思都还在她身上,没去提防岑义,明明他身上有一些可疑之处

“还有之前的一些事”晏元昭没办法讲了。

阿棠蹙起眉,这样的晏元昭她很不适应,人之将死,其言倒也不用这么善。

“你从头到尾就没有对不起我过。”阿棠干脆道,“反倒是我之前欺骗你利用你,给你添了许多麻烦。我们死在这里,得怪那个杀千刀的岑老头,你可千万别自责。”

她如此说完还不够,拍拍他手,“咱们死一起也挺好的。要是一个人在这个鬼地方,早就吓也吓死了,两个人呢可以壮壮胆,走黄泉路的时候有个伴,不孤孤单单的。”

说这话不啻于说她愿意陪他死。

阿棠当然不愿意。

她不怪他,只怪自己倒霉。非跟着晏元昭进来做什么?要是她在外头,说不定还能想办法搞了姓岑的,把晏元昭救出来。

只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说点好听话宽慰宽慰他,纾解纾解自己,也给下一世积点德,别再年纪轻轻就不得好死。

晏元昭显然感动得不轻。

昏幽幽的密道中,阿棠眼难视物,却能清楚意识到他灼热的目光。

她略低了低头,旋即感到他修长的手抚上她后脑,晏元昭的唇就这样意料之外似又期待已久地抵达过来。

五感被黑暗放大,唇舌是软的烫的,偶尔触到的牙齿是硬的尖的,他的味道是甘甜而上瘾的,吞吐口水声和她无意识中发出的哼唧是脸红心跳的。

晏元昭亲得很用力,阿棠亦不甘示弱,像一只凶猛的小豹子,不断发起进攻,向他突进。

进着进着,身子前倾,屁股挪了窝,双臂缠上他肩背,等长长的一吻结束,四片唇瓣分开,阿棠已不知不觉坐到他怀里去了。

四目相对,晏元昭怔怔未语,阿棠也有些羞懵,偏头在他耳边道:“咽气之前,我们行一次夫妻之礼吧,有道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想当只风流鬼!”

晏元昭笑了。

笑声起初很低沉,逐渐升高,最后可说是开怀大笑。

阿棠从没见过晏元昭这样笑,他的笑容总是很浅,唇角扬一扬意思意思,几乎就没笑出声过。

而此刻,他笑得胸膛都在震颤。

阿棠为什么知道?因为她羞得把脑袋埋到他胸前了。

等笑声终于停歇,阿棠气道:“你何必这么笑话人?”

“我没有笑话你。”晏元昭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话应当我对你说。”

“不过,暂时还不需要。”他托住阿棠的腰臀,轻轻松松抱着她站起来,“我想我们可以不用死了。”

第85章 寻机关他想把这朵开在野地里的牡丹花……

“不用死了?你想到办法了?”

“哎呀你先把我放下来!”

晏元昭说站就站,说抱就抱,阿棠被迫两腿悬着,面对面地挂在他身上,感觉十分不爽。

然而晏元昭长腿迈开,大步流星,直走到藏兵器的暗室才将她放到地上。

阿棠气鼓鼓地看他。

晏元昭俯身把她唇上残留的湿痕抹去,肃容说道:“昨晚我带人去木坊拿人时,李氏兄弟明明在坊里,却双双成功脱逃,竟然无人注意到他们从哪里逃的。我早该想到这一点,他们很可能借助了这条密道逃出生天,所以能不被人瞧见。”

一番话让阿棠从刚才旖旎的气氛里瞬间抽离出来,她睁圆眼睛,声音难掩激动。

“意思是这条密道还有出口?从这间屋子里通出去?”双目飞扫光秃秃的冰凉四壁,“可这不像有门的样子啊!”

堪称铁板一块,坚如磐石。

当然,石室留了透气的缝隙,所以他们呼吸无碍,油灯也能正常燃烧,但要说从这里逃出去,恐怕只有虫蚁能够做到。

“眼见未必为真。”晏元昭道,“还有一个问题。如果只是想造一个储存大量兵器的隐秘库房,挨着木坊挖建即可,为何还要挖一条长长的通道连接?搬进搬出,岂不费事?”

阿棠点点头,“我早说了,大费周章,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这话太粗鄙算了。”晏元昭无奈笑笑,“你看通道和库房的修筑用料、成色也不一样,不像是一起修的。”

密道的四壁内夯土,外包小块土砖,相对简易,色泽偏新。而暗室的墙壁都由大块青灰石砖构成,比密道要讲究得多,坚固得多,散发着沉冷的气息,看着像是年头久一些。

阿棠想了想,“若不是一起修的,便是先有的这间库房,再造了密道,连通木坊?”

“很有可能。”

“可是谁会莫名在地底下建间屋子呢?”

晏元昭心里隐隐有个想法,他暂时按捺住,没说出来,只道:“不管怎样,如果真是先有的屋,后有的密道,那这间屋应当还会有一道门,通往地上。”

“不,是一定有门!”阿棠重燃信心,

“估计是由机关控制的暗门。”

“不错,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这道机关门”

晏元昭正说着,就见阿棠已走到离她最近的一面墙,曲指弹敲墙面,煞有介事地贴耳细听,一连试了数块青石。

手法娴熟,不像是在胡乱试探。

晏元昭凑了过去,“你对机关术有了解?”

“略知一二。”阿棠手上未停,“当初为了盗你的账簿,云岫教过我一些判断有无机关暗室的方法诀窍。”

“你们多虑了。”晏元昭叹道,“我从没想过要在自家设机窍防贼。”

“你是光明磊落的君子嘛,自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只会把钥匙藏在小猫窝里。”

阿棠笑嘻嘻地挖苦完,拉着晏元昭,将她懂的机关术知识说予他听。

云岫教过她一二后,她觉得有意思,离开钟京后还曾搞来一本讲授机关消息的书研究,只是内容高深晦涩,她弄不懂,就放弃了。

现在不免后悔,怎么当初不肯多学一点,就不必像现在这样用笨办法试了。

四堵石墙,去掉连通密道的那侧,还剩三面,两人一寸寸听音辨声,试起来极费功夫。

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千里以外的钟京,小阁里秋风乍起,将梧叶吹得旧绿褪去,新黄尽染。

指戴碧翠扳指的男人如期等来他的客人——大周朝尊贵的太子殿下赵骞。

周遭下人已被遣退,赵骞怒气冲冲走到阁中,“你的赛宝楼到底怎么回事!孤投了份子的事,怎么传出去的?”

大理寺查处朝官参赌,审问时,有官员吐露太子也与赛宝楼有关联。涉及太子,大理寺不敢不慎重,然而才索来赌坊账目核查,消息就莫名外泄出去。

御史台的小御史们风闻奏事,一封封折子递到皇帝案头。帝心震怒,叫来太子申饬,同时令大理寺彻查,不得为太子遮掩。

“在下也不知。许是有人听到什么传闻,胡乱攀咬,想把您拉下水,使自己罪责减轻些吧。”男人摆出一副愁容,“近来那些被查的官员不少来找在下麻烦,我也是焦头烂额啊!”

赵骞听他推卸责任,怒气更盛,又接连质问几句,但是不论他如何问,男人都是低眉苦相,连声道不知。

总归,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话里话外意思,他太子殿下御下不严,祸起萧墙,也是有可能的。

赵骞没办法,恨恨道:“你知不知道出了这件事,朝中那些爱管闲事的言官有多少顺着杆儿爬弹劾孤!多少年前的事都给翻出来了!”

男人当然知道,不然他也不会送赵骞这样一份大礼。

隆庆帝多疑,权欲重,年事越高,把权柄握得越紧。早几年太子积极笼络臣僚,培养势力,隆庆帝借助李绶贪腐一事狠狠打压了他,多次抬举越王。

百官看出风向,皇帝陛下忌惮着太子呢。故而不敢再明目张胆投靠储君,赵骞本人亦龟缩在府,收敛不少。

这次赵骞涉赌,隆庆帝如此不讲情面,言官蜂拥而上攻讦太子,既为赢得直谏的好名声,也是在迎合帝意。

至于太子罪状,更是一捞一大把,他这些年在朝事上安分守己,私里可还是小毛病不断,纵容东宫属官,违背仪礼,公务不勤勉

“殿下,他们也是看陛下的意思。陛下不想让您好过,您就只能先熬着。”男人意味深长。

赵骞何尝不知这点,“熬来熬去,总也熬不到头。谁想到父皇的身体又好起来了!”

此话可说是大不敬了,但赵骞说得痛快,男人也面不改色,习以为常。

“谁说不是,老当益壮,还给殿下添了弟弟。”

隆庆帝身子骨衰朽已久,一直靠丹药吊命,吊着吊着竟给吊活了。近两年精力越来越好,枯木逢春,重新踏足起了后宫。就在前不久,裴贵妃的一位侍婢诞下一位小皇子,记在了裴贵妃名下。隆庆帝膝下子嗣很少,拢共四个公主,三个皇子,老来得子,可把隆庆帝高兴坏了。

看太子脸色愈发阴沉,男人又状似好心地提醒,“原本您宫里的小殿下很得陛下宠爱,现在陛下有了新的亲生子,恐怕也要冷落小皇孙一阵了。”

赵骞年过三十,终于在去年得了个儿子,算是消除了皇帝对他无嗣的担忧。隆庆帝含饴弄孙,甚是喜乐,但隔着一层的小皇孙,显然比不上亲生的小皇子。

赵骞冷冷看他:“你可真是为孤着想啊。”

“我与殿下始终一条心。”男人郑重其事,“在下日后的前途,还需仰仗殿下。”

赵骞烦闷道:“你仰仗孤,孤仰仗谁去?看这架势,父皇还有好些年头可活,孤还得一直被他折腾下去!”

“殿下,情势并非一成不变,事在人为。”

赵骞眼一眯,“你什么意思?”

“古来不乏人君年事已高,传位太子之例,如果您能说动陛下退位,不就能一朝大权在握,随心所欲了吗?”

赵骞差点一口喷出来,“你当父皇他傻吗?他好端端地坐着皇帝,凭什么传位给我?我靠什么说动他?”

“靠唇舌,靠谋略,或者——”男人直视着赵骞狭长的眼睛,“靠武力。”

赵骞的细眸陡然撑大,“你的意思是——”后两字声音压得极低,微微颤抖,“逼宫?”

“殿下聪慧。”

笨死了,说半天才懂。

赵骞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朝空荡无人的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道:“你不要命了!这种话你也敢说?”

“此乃解殿下之困的最好方法。”

“你闭嘴!”赵骞没好气地道,“莫要再说这种话了,今日我当没听见,你你好好反省反省吧!”

说罢,赵骞转身,步履匆匆地走了。

男人看着他的背影,面色平静,不露失望。

赵骞的反应在他意料之内,今日权当在他心中种下一颗种子。他会让这颗种子慢慢破土生根,长成参天大树,而他,会顺着枝杈攀爬,够到那个他最想得到的位置

昏幽的石室内,焰苗微弱而迟滞,好像随时会熄灭。

阿棠瘫坐在角落,倚着墙,喃喃道:“你说我们会不会猜错了?”

过去的一个时辰里,他们把三面墙的每一块砖石都探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晏元昭坐在她旁边,皱眉不语,只将她手拿来放在掌心里,轻轻地摩挲。

阿棠心里盛满绝望——燃起的希望被浇灭,最是难受。

她慢慢把脑袋靠到晏元昭肩上,轻声道:“我还是不想死。”

“我们不会死。”晏元昭说得极是肯定有力。

阿棠幽幽叹口气。

“如果我能活下来,我发誓,我一定痛改前非,潜心向善,做它一百件一千件好事。我也可以答应佛祖从此不吃肉,改吃素,来报答上苍的好生之德。我还可以散尽家财”

她昏昏乎乎地说了许多,晏元昭低声道:“再说下去,你把你下辈子都许出去了。”

“没关系,人只活一辈子就好,下一世如何,我才不管它。晏大人,你如果能活下来,你想做什么?”

他想做什么?

晏元昭看着她的眼睛。

他想把这朵开在野地里的牡丹花,移回家。

“出去再说。”他抓住她的手,坚定地道,“起来吧,我们再找一遍。”

第86章 甲仗楼他快抵抗不了她了。

夜已很深了。

但在无星无月、不知昼晦的石室里,时间是凝固的,压得人窒息的黑暗仿佛亘古不变。这里不会走入夜晚,也不会迎来黎明。

阿棠摸着墙石,困意侵袭,眼皮沉沉欲坠。她咬着嘴唇,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故作轻松道:“我们两个这样摸着墙走来走去,让我想起看到的一则故事。唔,有个人每到半夜,就半梦半醒地起身下床,像我们一样抚摸着他家里的墙,做些奇怪的动作

,看着像在砌墙,把他家里人都吓坏了”

雀跃的声音像冰冷墓室里的一只黄鹂鸟,扑簌簌地飞到男人耳里。

“你猜他为什么这样做?”

“他梦到自己是个泥瓦匠,因而半夜砌墙。”晏元昭一板一眼地答。

“那也不会天天梦呀,我告诉你,这是因为——”阿棠拖长了腔,声音变得阴恻恻的,“他以前杀过人,把人尸首砌在了墙里,他心里有鬼,半夜梦游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继续砌墙,把墙砌得高高的,这样死人的鬼魂就不会钻出来找他”

阿棠说着说着,尾音一颤,啊了一声。

“讲鬼故事,把自己吓到了?”晏元昭走来。

“不是,你快看,这块石头好像可以动!”阿棠尖声叫道,拿着他手去摸高她头顶一尺的一块青石。

晏元昭掌心触石,未感到有何不同,但用力一顶,发觉青石似乎向里嵌了一点。他呼吸一凛,继续施力,青石竟被推得凹进数寸。

两人对视一眼,脸上皆是藏不住的激动——这恐怕就是控制机关的关窍!

果然,伴着沉重的一声响,两人身侧的部分砖石开始转动。

晏元昭忙拉着阿棠避到一侧。

只见砖石以中心为轴,一半旋向里,一半旋向外,形成一道活动的旋转门。不消片刻,门已脱离墙面,旋出一个方正矩角,露出两个各有两人宽的出口。

“真的是门!我们找到了!”阿棠抱住晏元昭的腰,堪称喜极而泣。

“我就说,我们不会死。”晏元昭笑如春风,阿棠泪眼朦胧地点点头,拿着油灯,反抓他手,一起走出密室。

借着灯光,两人依稀看出密室外头是一条通道,或者说,是一条走廊。

小心翼翼地走了十几步后,晏元昭发现通道一侧的墙壁每隔一段距离就嵌着一盏灯,忙用手里油灯点亮。

三盏壁灯亮起后,两人终于看清了这个地方。

只见通道的另一侧赫然是一排与密室类似的石室,密室居末,前头的房间都有正儿八经的门,门上挂着锁。

“我们这是走哪来了?”阿棠喃喃道。

晏元昭停在一间屋门前,忽问:“我记得你会开锁,这种你能开吗?”

阿棠低头看了看锁,“我试试。”

说罢从袖里摸出随身带的铁丝,伸进锁孔左捅右捅,搞了半天,额上冒出细汗。

晏元昭刚要说算了,就听锁窍利落地响了一声,阿棠转头看他,“嘿嘿。”

“厉害。”晏元昭心服口服。

两人推门进去。

屋子构造与石室相仿,四壁青灰,高顶,但有别于空荡荡的石室,这里满地堆放着兵械,一眼扫过,但见一半是各种皮甲铠甲头盔,另一半是长枪横刀,在灯下反射着冷冷的铁光,足有百千件。上头刻的铸造年份从十数年前到今年都有,大部分生产自京师的军器作坊。

“这难道是他们另一间存放兵器的库房?”阿棠奇道。

剩下那些屋子,也都存着兵器?

贪昧如此多兵器,是想造反么?

晏元昭的笑意却加深几分,“我们来对地方了。”

他拉着阿棠回到走廊,又挑了几间屋子让阿棠尝试开锁。阿棠这回只成功打开了一间,这间仍是一模一样的构造,只是里头放着的是弓弩箭矢以及盾牌,圆的方的高的矮的,应有尽有。

出去后,阿棠望着长长的走廊,“他们到底修了多少间库房啊?”

“我想大致有一二十间。”晏元昭终于能够确认,“不过不是木坊修的,如果我所料不错,这里是甲仗库。”

“甲仗库?”阿棠对这个词语不甚熟悉,“朝廷的甲仗库?”

“不错。”

甲仗库,顾名思义,是贮藏衣甲兵刃的仓库,各州乃至县都有设立。朝廷将京师武库里的甲戈按需分拨,运到各地甲仗库储存起来。平时严格管理,等遇到兵戎或危险时,士兵开库取武器以御敌。

庆州是大周北部要地,离边境不远,驻扎在附近的军队有数支,因而武备格外重要,甲仗库的规模是普通州的数倍。可以说,整个河东地区的边防军需,大半要倚仗庆州的甲仗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