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稚童言“你看我们两个人压得马都跑不……
阿棠这一觉睡得不长不短,却很沉,沉到醒来后看见眼前漫漫长路和茫茫远山,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翻过山岭,来到宽阔的大道上了。
身后男人不紧不松地拢着她,两匹马在大道上昂首阔步,从容缓行。
阿棠感到有点愧疚,走得这样慢,浪费掉不少时间。小腹的痛感不怎么明显了,她回头看他,顺便活动了一下脖子,“怎么睡了一觉,脖子这样酸。”
晏元昭没说话,轻轻吹开她飘到他脸上的一缕头发。
她忙把头发撩到一侧,偏头笑道:“我好多了,要不我们分开骑吧!你看我们两个人压得马都跑不动了。”
晏元昭嗯了声,当勒马跃下,跨上他的枣红马,一马当先驰向前方。阿棠重新包好头发,声音清亮地喊了一声“驾”,纵马追去。
钟京。
小阁里,一位三四岁的垂髫稚童正握笔写着大字,一笔一划,认真且卖力,将收尾的捺画直直地拉到框外。
“阿谦,写这么大干什么?”坐在旁边的年轻男人用扇子敲着宣纸,笑着责问。
“整张纸都是我的,我想写多大,就写多大。”阿谦理直气壮,他长了一双黑如曜石的大眼睛,答起话来一眨也不眨。
男人朗声笑道:“好!三岁看老,真有志气,不愧是我的儿子!”
“主子。”他的下属在阁子外头叫他,躬身行了一礼。
男人叮嘱了阿谦几句话,缓步走出小阁,“何事?”
下属递给男人一封信,“云岫那边来信了,说是晏元昭日前离开陵州北上,她按照静贞主子的吩咐,将晏元昭拦下,眼下晏元昭已回到陵州养伤。”
“养伤?”男人惊讶地接过信,一目十行读完,脸色一沉,“云岫竟敢带人伏击晏元昭,静贞浑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么?”
“静贞主子应该也是心急,庆州那边还没收完尾,晏元昭又像是猜到我们用意,着急去庆州,没别的法子能阻拦他了。”下属解释道。
“她是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男人喟道,“云岫下手太狠了,晏元昭身上两处中刀,当场失血昏倒,这是奔着要他命去的!叫云岫的人密切盯着陵州,不能让晏元昭有闪失,他得全须全尾地回钟京!”
“是。主子,您别担心,虽伤了晏元昭,但好歹短时间内他没法去庆州,就算皇帝再派人去查,咱们在庆州的货,那时也早就运走了。没有货,即便查出什么来,也坐不了实。”
男人情绪稍敛,定定道:“这个秘密藏不了太久了,必须尽快行事,筹备那么多年,我也没有耐心再等下去。”
下属心领神会,“赌坊的事已由谏官掀起,皇帝刚下旨让大理寺去清查,估计不久后太子就得跳着脚来找您。您的计划,很快就能到下一
步。”
男人嘴边露出讥笑,“又要和太子那个蠢蛋打交道了,自从我知道他有龙阳之癖后,每次见他,我都感觉不太舒服。”
下属反应慢了半拍,眼里流露出不解。
男人啪地打开折扇,悠悠道:“你家主子如此英俊潇洒,万一赵骞背地里肖想我,那可恶心坏了。”
“主子说的是。”下属赶忙赔笑几声。
这时,小阁里洪亮的童声响起,“父亲,我又写好了一张字,您看看!”
男人笑着走了过去,拿起宣纸逐字鉴赏,“不错,这张有进步,结构漂亮,字的大小也控制住了。”
他扬手叫来还候在阁外的下属,“过几天给东川寄信的时候,挑几张阿谦写的字一并寄过去,也让父亲看看他孙儿的——”他拍拍阿谦的头,郑重道,“——墨宝”。
这个词对阿谦来说还太高深,他没有纠结其中含义,而是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问父亲:“母亲什么时候回来?阿谦想母亲了。”
“还早着呢。”折扇点着阿谦脑袋,“她在家的时候,你不和她亲近,现在她走了,你倒开始想了。”
“我没有不亲近母亲!”阿谦委屈道,“是母亲不爱和我说话,也不对我笑,我觉得她不喜欢我。”
“你母亲不是不喜欢你。”男人蹲下平视他的眼睛,“她就是这个性子,你看她也不爱对我笑,我让她答应我一件事,她嘴上说好,背地里却不按我说的办。我比你还委屈呢!”
“父亲让母亲答应什么啊?”男孩好奇地问道。
男人挑眉,“你母亲穿红衣裳好看,我让她多穿红,她虽答应了我,一年里却不见得穿一回呐。”
他笑吟吟地说着,眉宇间不着痕迹地浮上一缕惆怅。
眼前好似出现女郎身着热烈红衣的样子,静女其姝,清冷的气质与红色反差强烈,令人着迷。
……
沈府西跨院,两个小姑娘正在嬉笑打闹。
“掀盖头咯!”
阿瑜吃吃地笑着,手里攥着刚从姊姊阿瑾头上揭下的红绸,打躬作揖道:“夫人,小生这厢有礼了!”
阿瑾噗嗤一声笑,作势去拧小妹的脸,姊妹俩笑作一团。
她们所在的院落里处处可见喜庆的红灯笼与红绸子,阿瑜和阿瑾就地取材,扯下红布当盖头扮新娘,不厌其烦地玩了好几天。
沈府之所以张灯结彩,是因为最近几个月双喜临门。
第一喜是家主沈执柔擢升为吏部尚书,他从前是不起眼的四品侍郎,在六部里排行最末的工部办差,职事辛劳,权势不高,而今吏部长官空缺,他资历足够,一跃成为掌天下官吏任免、勋封、考课的六部尚书之首,可以说是春风得意,青云阔步。
一时间,登门拜贺者盈满沈府小小的会客厅。其中不少人老话重提,愿将家中娇女嫁予沈尚书为继夫人,沈执柔丧妻七载,始终未有续弦之意,升官了也不例外,一一回绝。众人更以沈尚书对亡妻情深义重,传了他不少美言。
第二喜则是沈府二郎沈宴大婚。
钟京官宦人家皆知晓沈宴是个不成器的,他父兄当年都经科举入仕,走的正统文官路,轮到他却不行了,有名的书院去了个遍,作出的文章叫大儒直叹气,沈执柔没办法,给他荫了个卫府闲官,勉强维系沈府的脸面。
他令沈执柔头疼的还不止这一桩,沈宴对通房丫鬟爱宠如命,竟叫她怀了孕。沈执柔得知后,先叱宋蓁管理家宅不力,再骂通房勾引主子,最后把沈宴打了一顿,准备把这个丫鬟发卖。沈宴自然不肯,和父亲闹了许久,难得兄长沈宣帮了他一把,为他求情,最后总算是把通房及她肚子里的孩子留下了。
沈宴没甚出息,且还没加冠就生出了庶长子,议婚时多有不顺,高门女不愿嫁他,小户女沈府又看不上。最后还是借了沈执柔高升的东风,给他订了翰林学士家的千金。沈宴去相看过女方,对人很满意,六礼迅速走完,赶在七月娶进了门。
许是小儿子的好亲事得来不易,又或许是借此庆贺自己升官,一向不喜铺张的沈执柔吩咐宋蓁隆重操办婚事,迎亲队伍阵仗浩大,来观礼的宾客通宵达旦宴饮,很是热闹了几天。
也因此,在这个夏秋之交,沈府成为钟京官宦圈子里最热议的话题,堪比四年前沈家女嫁给长公主之子那回。
沈府每一次出风头,最累的都是宋蓁。
沈执柔坚持不续娶,对宋蓁来说,好处是上无婆母压着,独握掌家之权,然而这也意味着所有家事都落在她肩上,她稍有一件处置得不好,就会被最在意沈府脸面的公爹责问。
这次小叔子娶妇,她脚不沾地地忙活了大半个月,到今日才空出闲暇来看两个女儿。
“母亲!”阿瑾和阿瑜看到她来,齐齐跑到她身边,娇声唤她。
“怎么这么喜欢扮新娘子?听乳母说你们扮了好几回。”宋蓁接过女儿们手里的红绸,柔声说道。
“因为新娘子漂亮呀!”
“可惜我们只有一个盖头,没有嫁衣,也没有凤冠!”
宋蓁微微一笑,“等你们出嫁,都会有的,不用急。”
大女儿阿瑾十岁,已快到少女的年纪,宋蓁觉得不宜再任她张口闭口婚嫁事,若让阿公听到,必然觉得不合规矩。
可她看到阿瑾脸上烂漫的笑容,还是没有忍心说出口。
阿瑾浑然不晓,叽叽喳喳问:“母亲,我出嫁的时候嫁衣会和婶母一样漂亮吗?”
“当然。”
“那会比得上姑姑的嫁衣吗?”
宋蓁笑道:“你们两个姑姑出嫁时,你还在襁褓里呢,怎会知道她穿什么嫁衣。”
“说的是小姑姑,宜棠姑姑!”阿瑜抢着道,“她的嫁衣可美了,有好几层,还有她戴的花冠上镶了五颗珠子,和鹅蛋一样大呢。”
宋蓁一怔,“那时你才四岁,这都记得?”
阿瑜用力点头,“我全都记得。小姑姑出嫁的排场那么大,怎么可能会忘记?”
“母亲,这都四年了,小姑姑到底生了什么病,怎么还不好?为什么从不回来看我们,小姑父也不许人上门去探望她?”阿瑾问道。
宋蓁在心里叹了口气。
当年那场风波后,他们一直没找到假宜棠和真宜棠的踪影,最后沈府灰心放弃,决定认栽。可没想到晏元昭是个疯子,宁肯编出一套夫人重病的谎话,也不愿将此事翻篇。
沈府理亏在前,拦不住他,被迫绑在这条贼船上。晏元昭我行我素,对谁都不假辞色,可沈家不是,沈家人讲体面,讲礼貌,面对旁人的好奇和关心,沈家人无法装聋装瞎,只能硬着头皮承认,是,沈家女儿自嫁进公主府便一病不起,福薄命舛。求医问药?当然,公主府找遍了名医,可惜都束手无策。具体生了什么病?怪病,一两句话说不明白,晏御史最清楚,去问他吧。
两个小姑娘已经很久没问过宜棠姑姑的事了,宋蓁以为她们早将她忘掉,原来并非如此。
她踌躇片刻,决定不再遮掩,“她的病情如何,我也不是很清楚。晏御史不愿与我们家多往来,也不让我们去探病。都说泼出去的女儿嫁出去的水,更何况她只在咱们家中待了两三个月,不算沈府正儿八经养大的娘子,你们不要再惦记她了。”
这话说得很重,阿瑾听了难过,“可是小姑姑是很好的人,我和阿瑜很想她。”
“她会拿各种各样的零嘴儿给我们吃,还会变戏法!”
“我们怎么闹她,她都不烦。”
“新嫁来的婶母和她一般大,就不太愿意搭理我们。”
两个小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
宋蓁再次叹了口气。
晚上沈宣回来,宋蓁叫乳母把三岁半的小儿子牵来,同父亲说话。
沈宣逗弄了一会儿幼子,过
来陪她。宋蓁把白日里和女儿们的对话告诉他。
提到当年以一己之力骗过整府人的女骗子,沈宣不由愠怒,“巧舌如簧,收买人心,阿瑜和阿瑾险些叫她给带坏了。”
宋蓁在镜前卸妆,慢慢道:“其实抛开她的身份不提,她性子蛮好,嘴很甜,又爱笑,和她相处起来很舒服。”
“怎么能抛开身份不提?她可是骗子,她展现给我们的都是假的,假的!”
宋蓁不再说话。
全是假的?也不见得。
起码假小妹为她求的生子符是真的。
她如愿以偿生了一个小子,在沈府站稳脚跟。沈执柔如何责骂她,她都不怕了。
这一点,她真心感谢那个女骗子。
第72章 难为水“你难道没有拿钱?你难道是真……
秋风猎猎,古旧路亭立于道旁,泛黄的酒旗迎风招摇,呼啦啦地响。
亭里摆了数张桌几条凳,其中一半坐满客人,吃着热气腾腾的食物,大碗喝着粗酒,浓郁的味道飘出亭外,直往过路人鼻子里窜。
“店家,来两碗羊肉汤,两份蒸饼!”
清脆的女声顺风传来,经营食摊儿的老妇人忙出来招呼客人,见是个眼睛圆溜溜的小子,旁边还有个表情严肃的英俊男人,虽有些诧异,仍笑容满面道:“好,您二位先坐。”
却见那男人垂头低声对那小子说了句什么,随后女声再次响起,“老人家,羊汤不用两碗,一碗就够了,麻烦啦。”
老妇人对着这双明眸宽和一笑,径去准备饭食。
阿棠和晏元昭走到角落里的一处位置,她用手帕将桌椅仔细抹过一遍后,晏元昭轻轻一拂袖——这个动作因为他穿的是粗布麻衫而略显奇怪,而后优雅坐下。
阿棠在对面入座后,手撑桌几,脑袋探到晏元昭跟前,“羊肉汤这么好吃,你怎么不要啊?”
“坐回去。”晏元昭先叱了一声,等女郎身子缩回凳上后,才道,“不干净。”
“这么多人都吃呢,怎么会不干净。”阿棠小声劝道,“晏大人,你就别讲究这些了,白羽又不在,没法给你变出精致的吃食,这一路上只有这样的摊子,你不吃的话,待会儿怎么有力气赶路啊?”
“你肚子不疼了?”
阿棠被他一句话噎回去,颇觉好心错付,恰好这时羊汤与蒸饼端上,大片的羊肉浮在撒了碎绿胡荽的汤汁上,鲜香肥厚,见之落涎。她本就身子酸乏,又行了大半天路,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当即拿起筷子开动。
她吃得很快,认真且用力。每口下去,连汁带肉,满满当当,两颊鼓起,咀嚼得十分生动。一口咽毕,下一口旋即跟上,没有任何空当。
晏元昭看着她干劲十足的吃相,再看手里味同嚼蜡的蒸饼,更觉难以下咽。
这么市井气的一个女泼皮,当年是怎么装出来的闺阁沈娘子?
阿棠连肉带汤吃完一碗,抬头看见晏元昭慢条斯理地吃着饼,斯斯文文不露齿,感慨道:“我都饿得像只鬼了,你在这种乡野食肆还能吃得如此优雅,我真佩服。”
晏元昭眼神幽微。
优雅么?实是因为这饼太难吃了。
阿棠似是也看出蒸饼味道不佳,他吃得勉强,扬手叫老妇人,“不好意思,还是再来一碗羊肉汤吧。”
“我说过,我不吃。”晏元昭重重强调。
阿棠脸上飘出一丝尴尬,“我不是给你叫的,是我还想再吃一碗”
晏元昭:“”
第二碗送来后,阿棠三下五除二干掉大半碗,拿起蒸饼撕成小块,蘸着剩的汤汁吃。两张饼很快下肚,她双手捧起海碗,头埋进去,扫碗底最后一口汤。
——像极了猫儿探头进碗盆吃东西的样子,连吃完舔舔嘴唇的餍足也像。
晏元昭不知不觉看着她出了神,半天没吃一口蒸饼。
他不防对面人忽然抬头,也提到猫。
“我想问问你,梨茸这几年怎么样呀?有没有更乖一些?”
她吃饱后双眸晶晶发亮,气色比之前难受时好得多了。
晏元昭垂下眼睫,淡淡道:“梨茸死了。”
“啊?”阿棠吃了一惊,“怎么会?因为什么死的?”
“生了病,没熬过去。”晏元昭语气平和,“三年多以前的事了。”
阿棠眼里的光黯下去,“太可怜了,梨茸那么可爱,年纪还那么小。你当时一定很难过。”
她想安慰一下他,但是发觉他对她的安慰无动于衷。
是了,她在他眼里无情无义,他恐怕觉得她在惺惺作态。
阿棠装作没发觉,轻声问:“你这么喜欢猫,有没有再养一只呀?”
“没有。”
“哦……”
阿棠看出晏元昭不想多言,但拿不准是他不愿提猫,还是没兴趣和她聊天。这一日来晏元昭对她的态度稍有好转,他不再动辄叱骂她时,她是很想和他多说说话的。
毕竟路长人困,风萧马疲。
又毕竟,他是晏元昭。
好在晏元昭又开口了。
“我非是喜欢猫,而是喜欢梨茸罢了。别的再好,也不是它,这辈子我不会再养狸奴。”
阿棠眨眨眼,十分善解人意,“我知道,这叫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晏元昭笑容薄淡,“原来你还知道一点诗词。”
他怕不是想起当初长公主寿宴上对诗的事了?
阿棠给自己正名,“我不擅作诗,不代表我不读诗。我阿娘读过很多书,她给我开蒙,教我诗书经义,我虽是个小混混,但在小混混里头,已算得上大文豪了。”
晏元昭微感意外,“令堂听上去出身不凡,却遭困流落,这是何故?”
大周平民百姓,识字的都不多,能读得上书的女子,更是凤毛麟角。
“不知道,我先前说过,我阿娘失忆了,过去事情忘了大半,就是想起来也不愿和我说。”
晏元昭深深看她,“令堂教你识文断字,使你知礼明义,可你却怎么走上歧路,成了鸡鸣狗盗、贪财无义之徒?男盗女娼,你都占了。”
阿棠干笑两声,“那确实怪我,怪我不乖,害我阿娘死得早,没能在我踏上歧路时拉我回来。”
晏元昭皱眉,她的表述怎么听起来有些奇怪。
“不过——”女郎又道,“我阿娘就算活着,应该也拦不住我,我肯定要给她挣大钱,带她过上好日子的!”
说得颇为豪气。
晏元昭把手里半块饼往盘里一放,语气里含着些许失望,“我还以为你幼失怙恃,孤苦无依,生活所迫,才不学好。现在看来你完全是私欲作祟,天生如此。”
阿棠这一回懒得辩了,连她自己都觉得他的话挺有道理。不因为私欲因为什么?世上哪个人行事进止不是因为私欲?
她想要很多很多的钱,想要尽情吃,肆意玩,赏江南月,折东都花,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交最仗义的朋友。
她就是因为这些欲望而活着的。
比她欲望肮脏的人多的是,她利用他们的欲望满足自己,有什么不行呢?
“没错。”阿棠脸上窝出一团模模糊糊的笑,“晏大人,你生来要做万民敬仰的好官,我呢,生来就要做坑蒙拐骗的江湖小混混,你说这是条歧路,可对我来说,这是条阳关道。我们各走各的道,如此罢了。”
她慢声细语,语气坦然好似天经地义,以至于让晏元昭觉得,他三番五次指斥她目无纲纪、胡作非为是件很可笑的事。
他冷声提醒她,“你就不怕这条阳关道走成断头路?大周律法摆在那里,你这么多年来做的不法事,恐怕都够官府抓你十回了吧?”
“我不怕,我有本事护自己周全啊,你看,你比十个官府还要大,可我落进你手里,不也没什么大事吗?”
女郎笑得娇俏又明艳,粗黑的眉梢上满是得意。
“你不忍心把我
投进大牢,是不是?我信你一定会放了我。”
晏元昭双手抱臂,“我没有这么承诺过。”
“反正我相信你。你再做一下好人,把给我吃的毒彻底解了吧,我这一路都老老实实配合你的计划行事,我也想去庆州,揭穿这伙人的阴谋。之前我想跑是怕你要送我去官府,现在这种情况,我肯定不会再跑了,真的!”
阿棠还在努力为自己争取,晏元昭却站起身,撂下一句“去付账”后,大步踏出亭外。
拴在亭外槐树上的一黑一栗两匹马,彼此头尾相依,黑马正在用它粗厚的尾巴扇着枣红马的脸,枣红马低着头任它扇,似乎很是享受,甚至还试图去拱黑马的屁股。
这是在做什么?晏元昭解下缰绳,拉开两匹马,跨到他的枣红马上等阿棠。
女郎小跑过来,腰没有弓着,看样子没再受腹痛的困扰。
她坐上马后,转头看他,“晏大人,刚才我忘记问了,你说我男盗女娼全都占了,这是什么意思?我明明只有盗,没有娼啊!”
晏元昭催马走了几步,远离亭子,这才答道:“你与我洞房,这难道不算?”
阿棠睁大眼睛,“为什么要算?”
晏元昭直直盯她,“你难道没有拿钱?你难道是真心嫁我?”
阿棠一怔,“那也不能算。”
斩钉截铁,决断如流,说罢挥缰打马上路。
晏元昭追上她,不依不饶,“你说清楚,为什么不算。”
“反正就是不算!”
黑马跑得飞快,声音遥遥丢来,人已驰出百步之远。
大道如砥,青天如镜,晏元昭纵马驰骋,心似拧成一团乱麻。
这个坏心眼的女人让他如鲠在喉了四年,他以为找到她,就能解决问题。
可现在他才发现,找到她非但不是问题的结束,反倒是问题的正式开始。
这个问题棘手,复杂,令人难以忍受,偏偏他对此缺乏头绪,束手无策。
晏元昭此时无比希望能早点到庆州处理正事,那样他便没有余暇去想该拿她怎么办了。
第73章 晦风雨像逞强好胜的女妖,来破庙勾人……
离黄昏还有一阵子,阴云等不及似的,层涌而至,吞噬大半天光。
河东北部的山地之间,一场急雨倏然而至。
凉风裹挟冷雨,打得草木匍匐摇颤,一片昏晦不安。掩映在萧疏树木后的古庙木梁斑驳,屋瓦被雨翻动,刺啦作响。
两匹骏马自山林里踏出,疾奔到庙前,马上人头顶斗笠,身上衣衫俱已半湿。
“还是继续赶路吧,别歇了,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要是没法在天黑前翻过前头那座山,咱们今晚就找不到借宿地了。”
阿棠勒住马,殷殷劝着欲进庙避雨的男人。
三日来他们易服改扮,朝发夜宿,一路快马走驰道,翻山岭,路程走了大半,未见追兵身影,极是顺利。
“雨势这么大,如何能冒雨行进?”晏元昭下马,四处找寻可供栓马的地方。
阿棠不以为然,“怎么就不能行进了,云岫刺杀你的那天,我就是顶着雨跑到了裕州城啊。”
晏元昭瞪她一眼,“所以你第二天才会难受成那样。”
阿棠一滞,犹然坚持道:“可如果雨一直下,我们就要在这间破庙里过夜了,你千金之躯,怎么受得了。”
“那本官的千金之躯,就能受得了在大雨里奔波吗?”
阿棠这回哑口无言,只得系了马,随他进庙。
庙是陈年老庙,久失修缮,似也乏人问津。一推庙门,雨水混着灰尘滴落,里头供的菩萨像金身剥落十之八九,露出灰扑扑的木泥坯子。
穷乡僻壤,深山老林,菩萨也跟着受苦。
阿棠心里已打好要在庙里过夜的谱,瞅了一眼破败佛像,风风火火地动起来。
她搜罗了整间庙宇,捡来不少能利用的东西,包括几个蒲团、一把木柴、茅草棉絮等,看样子也曾有沿途旅人来此歇过脚。
阿棠擦净蒲团,让晏元昭先坐,随后她挑出柴里干燥能用的,将细些的堆在一起,掏出火折子点燃。金亮的火苗窜起,她又丢进去两根粗柴,加大火势。
晏元昭静静地看她忙活,眼里涌出几许复杂。
相处这么多天,她和懒这个字简直毫不沾边,哪怕身子不适,也完全不影响她做这做那。两日来不管是借宿道观还是中途打尖儿,都是她主动张罗,甚至连打水喂马这种粗活,也不在话下。
她做事干净麻利,又快又好,和人打交道从容自如,不卑不亢,能顶好几个白羽。很显然,她那个令他鄙夷的过去里,固然有许多斑斑劣迹,亦有着磨炼她心性本领,让人佩服的一部分。
如此论来,她比娇滴滴的高门贵女强了百倍千倍。又何止是女子,她若为男,把心思本事用在正道上,必能有所成就。
晏元昭滑过这些念头的同时,目光简直离不开她。
看她撸起袖子充满干劲地生火,看她哼着小曲搬来石头堵住关不牢的门,看她钻到菩萨背后瞅佛座底下的留洞有没有装藏宝贝。
“晏大人,你把外袍脱下来,我帮你烤干呀。”她走来,冲他笑道。
“不用,我自己来。”
晏元昭虽没想清楚拿她怎么办,但确信自己不想多个丫鬟,抑或是多几个白羽。
他稍作犹豫,又道:“把你衣裳也给我,我一并烤。”
阿棠有些惊讶,睫毛扑扇几下,倒是毫不扭捏地把外衫脱给他。
隔着一道木门,琳琅的雨声转急,外头想必风雨如晦。但庙里的火生得旺,照亮整间灰沉沉的庙宇,连菩萨脚下的蛛网都看着温馨可亲。
晏元昭烤衣时,阿棠并没有闲着,搬来蒲团坐他对面,拿出食物借火来烤。继几张饼和肉干后,又掏出一包晏元昭没见过的生板栗。
“哪里来的?”他问。
“从道观里跟人买的,”她无辜道,“你不会以为我偷的吧?”
“这是合理怀疑。”晏元昭道。
阿棠耸耸肩,烤熟后剥开一枚栗子,递给晏元昭。
栗实橙黄,散发着淡淡的甜香,晏元昭放入口中,很是软糯可口。
阿棠看他把栗子吞下肚,忽然笑道:“其实你猜对了,是我偷的,刚刚我从菩萨供桌上拿来的。”
说着拿手朝供桌一指,那上头摆着残缺的香烛还有几个空碟子。
晏元昭眉一皱,跟着扭头看去,道:“不可能,桌上本就什么食物都没有。”
“有的,你看错了。”阿棠信誓旦旦。
“我不会看错。而且,若是给菩萨的贡品,必然是熟栗子,不会是生栗子。”
更何况,这庙如此破落,怎还会有人来上供?
“好吧,没骗过你。”阿棠笑嘻嘻地说,继续一个接一个地剥栗子。
晏元昭扬眉,“睁眼说瞎话,你的骗术太拙劣。”
“那是你聪明,不好骗。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要你说话的语气绝对肯定,哪怕说的内容再离谱,他们也会信上八成。”
晏元昭嗤笑了一声,心里却想,她这话有几分道理。又吃掉她递来的一枚栗子后,他忽地问道:“你是不是真做过这种事?”
“什么?”
“偷供品。”
阿棠很淡定地点点头。
晏元昭神色难言,“你如此不敬神佛!”
阿棠咬着栗子,含糊道:“我那时候都快饿死了,要敬也要有命敬啊,神仙们收人间那么多供奉,不缺这口吃的。何况不止我自个儿偷,半条街的小乞儿都指望着城隍庙里的供品活命呢,他们不仅偷吃的,还偷百姓给的香油钱。我就从来都不偷那个,穷人家攒点钱来求愿不容易,偷了不地道。”
她振振有词,言语间颇为自得。
“你不和好的比,非要向下比。都是偷盗,还要人夸你讲原则么?”
阿棠理直气壮,“偷盗也分好坏的,我就是讲原则呀,就比如我只坑富人的钱,从不往穷
人兜里打主意,这可称得上盗亦有道了吧。”
“那是因为穷人没有多少油水供你搜刮,你自然不肯在穷人身上浪费心思。”
“喔!这么说也没错。”
女郎眉眼浸着活泼的笑意,被雨水润洗过的脸白白净净,盈盈眼波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清澈而妩媚,尤其她又把湿漉漉的黑发摊到胸前,穿着单薄的素色里衣慵懒地跪在蒲团上,没有骨头似的。
像逞强好胜的女妖,来破庙勾人的山鬼。
木柴在火中迸出毕剥一声响,晏元昭移开眼睛,去看宝相庄严的菩萨。
阿棠也跟着他瞅菩萨,兴致勃勃道:“喏,观音菩萨的金衣被人扒了,是个裸菩萨。我以前也干过这事,抠了佛像的金粉金箔拿去卖,赚不少呢。”
晏元昭听到裸菩萨三字,立时把目光收回,垂目观心,不发一言。
阿棠没听到习以为常来自于他的讥讽抑或责问,竟觉有些失望,慢吞吞地从包袱里掏出银葫芦,放在火旁温酒。
过了一会儿,干透的外裳被晏元昭递来,“穿上。”
她接过来,晏元昭起身去瞧外头雨势。茫茫山野陷入暗色,豪雨倾盆,大有下个一天一夜的架势,他们今晚,势必要在庙里度过了。
阿棠烤好肉干,温熟了酒,小口小口啜饮着,不舍得多喝。
晏元昭缓步走来,她读懂他脸色,“要在这里过夜了吧?”
他点头,不再坐她对面,而是在她一侧坐下,取了肉干与胡饼大口啃咬。阿棠余光看他,感觉他吃东西的样子和以前不太一样,少了几分优雅,多了几分狠劲儿。
看来他是真饿了。
阿棠含了一口温温的酒暖着唇齿,继续尝试与他对话,“晏大人,你能告诉我这几年沈家怎么样了吗?沈执柔还是那个迂腐顽固的死样子吗?沈宴对小桃好不好,他有没有娶正妻?哦还有,我记得阿嫂四年前怀了孕,孩子有没有平安降生?”
她连珠炮一般问完,晏元昭板着脸不答,好一会儿咽下嘴里食物才皱眉道:“你直呼沈尚书的姓名?”
阿棠点头,“他对她亲女儿那样,不配我尊称他。啧,他现在升成尚书了?朝廷真是没眼光。”
晏元昭瞪她,“休得妄议。”
“随便说说嘛,天高皇帝远,议几句有什么要紧的。”阿棠咕哝完,到底是改了口,“不说沈尚书了,其他人呢?你和我说说嘛。”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容,手指攀上他的袖子,自己都没发觉她在冲他撒娇。
晏元昭很可耻地受用了,不紧不慢道:“我动身来河东前,沈宴即将大婚。小桃似乎是给他生了个孩子,你阿嫂当年也顺利生产了。”
说完意识到自己跟着她用了阿嫂一词不太妥当,但再要纠正,又嫌刻意。
阿棠兴奋起来,“哪家的小娘子想不开,要嫁给沈宴啊?小桃和阿嫂生的孩子都是男是女,叫什么?”
晏元昭转头看她,“不知道。”
“呃,哪一问不知道?”
“哪一问都不知道。”晏元昭淡淡道,“别人家的事,我了解得这么清楚做什么?”
阿棠叫道:“沈家好歹是你名义上的岳家呀,你们不经常走动?”
晏元昭气得笑了,忍不住伸手捏住她下巴,“你是不是忘记你做过什么了,我和沈家走动,除了一起骂你,还有什么别的意义?”
阿棠终于也觉得自己荒唐,垂眸看着他放在自己下巴上的手,眼睫飞眨,忽又笑道:“你和我讲讲,沈家人是怎么骂我的,有你骂得难听吗?”
晏元昭定定看她,手滑上她脸,轻轻拍了两下,“你真是无可救药了。”
第74章 绮情思她可恶可耻,却又可怜可爱。……
大雨如注,不断地敲打老庙木门。
地上的木柴几乎燃尽,火光稀薄,炭灰边缘撒着一圈栗子壳。银葫芦里的酒已被阿棠喝光了,她托着腮,孜孜说着闲话,脚尖将栗壳踢来踢去。
晏元昭漫不经心地听着。
光线越来越暗,可是女郎的一双乌黑眸子却愈发地亮,一启一合的两瓣嘴唇愈发地红润,纵使晏元昭垂眸敛目,仍然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心绪极不平,好似盘踞着一头兽,蛰伏喘息,随时奔出来。
“先歇息吧。”晏元昭出声道,“明日还要赶路。”
时辰尚早,若是往常,天色还未全黑。但身处破庙,无灯无烛,确实无甚事好做,阿棠识趣地闭上嘴,准备睡觉。
她拾来的那些草絮并不干净,地面既硬且凉,晏元昭制止了她铺草作榻的打算,合衣倚靠在菩萨座前,阖眼入眠。
阿棠见他如此干脆地睡了,也仿着他姿势,倚在另一侧,脑袋轻轻耷拉着。
不多时,匀长的呼吸轻浅如丝,细密地织在淋漓的雨声之中。
菩萨脚下的暗影里,男人悄悄睁开了眼。
晏元昭几无声息地挪到三尺之外的阿棠跟前,抬手轻轻擦上她的脸颊。
很软,很细腻,是他记忆里的触感。
暗弱的火光下,他摩挲着她脸上寸寸莹白的肌肤,从颊肉到鼻尖,到唇上那个软乎乎的小窝,再到耳垂,到她颈上的小红痣。
他看不到红痣的位置,却能无比准确地摸到那里。
晏元昭就这样手抵着这颗痣,覆上她的唇,轻柔地啄吻。温软的唇肉被他噙在嘴里,细细逡巡碾磨,气息滚热。
她唇上残留着的浓醇酒气,被他一点点吃去,仔细去辨,里头还混着板栗的甜香。
熟透的,甘甜的,软糯近化的板栗。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板栗。
她弄来的,烤热的,剥给他的。
像吃一颗颗栗实一样,去吃她,渐渐上瘾,蹭着唇角流连不舍,还在期骥更多。
晏元昭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如雷的心跳,心里那头眈眈的兽就要跑出来,难以阻挡。
对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还有感觉,他因此懊恼,却不困扰。因为他的理智,他的原则,他读的圣贤书,都足以让他控制住自己。
但那是前一段时间。
现下这种冲动非但不想他以为的那样,随着他看到她的真面目而逐渐减弱,反倒惊人地愈来愈强烈,比四年前更甚得多。
他看到她便想,不看也想。看有看的想法,不看有不看的想法。微火燎原,不经意间,彻野烧遍。
如同此刻,他手已不知不觉滑了下去。
她外袍虚掩,襟带也没有系,他撩起她胸前青丝,拨开外袍,里头的素白里衣露出来。松松垮垮的,她为了睡觉舒服,应是解开了裹胸带。
掌心触感柔软,晏元昭眸沉如墨,鬼使神差地低下了头。
熟睡中的女郎轻哼一声,动了动身子,他才恍然意识到他做了什么。
晏元昭呆怔片刻,掩上她衣襟,退回他方才所在的地方,深深呼出一口气,重新阖眼欲眠。
然而一炷香过去,身体那处未有半分消减,晏元昭咬牙站起,推开庙门走出去。
雨小了不少,立在檐下,凉润的雨丝斜斜打到身上,很快沾湿布袍。他如此站了一会儿,仍嫌不够,笔直的身躯径直向前又迈几步,彻底暴露在山雨里。
冷意席卷全身,把他的理智浸了个湿透。
她是一个爱耍滑头的女骗子。
她不讲廉耻,不习礼义,不修德行,不守妇道。
她可恶,可耻,却又有那么一点可怜可爱。
一滴雨从额角滚入眼眶,模糊的视线里突然闯进一位来客。
“兄台为何站在这儿,不进庙避雨?”
一位年轻男子三步并两步地跳过地上水坑,大声喊道。他身上的长衫湿淋淋地滴着水,头上包了布巾,手中还提了一个小书箱,是书院学生常用的,这人是个书生。
晏元昭扫他一眼,微微颔首,算是作答,转身退至檐下。
书生不以为意,急匆匆地走到庙门前,伸手就要推,然而却被一只手拦下。
“足下可是要进庙?”晏元昭
看着他。
书生打了个寒噤,重重点头,“我淋了半天总算找到这处可躲雨的地方,兄台你这是何意,我入不得这庙么?”
“自然不是。”晏元昭顿了一顿,道,“在下与内子在此地避雨多时,足下稍等片刻,我进去知会一声内子,再请你进来。”
书生听出他意思,知道估计是有些不方便,忙道:“好的好的,多有打扰,兄台莫怪。”
他避在屋檐下,晏元昭将门打开又关上,走到菩萨座前叫醒阿棠,低声说有人来庙里躲雨,叫她快把头发包好。
阿棠乍醒,绯红的脸颊犹带懵意,哦了一声,慢悠悠地去找头巾,草草包好凌乱青丝后,抬眼看到晏元昭盯着她胸前。
她低头看去,隆起的里衣褶皱上清晰可见一块湿迹。
——真没面子,做个梦竟然流口水了。
她忙把外袍襟带扯来系上,未发觉晏元昭耳后红了一截。
待她整理完毕,晏元昭开门请书生进庙。阿棠拨弄来一些松枝枯叶,勉强又生起一篝火。
来躲雨的书生衣饰普通,年貌似才弱冠,面容颓委,瞧着颇为疲惫。此人借着火光,看清庙里两人男俊女美,不似常人,小小吃了一惊,当下坐在火前脱衣烤火,提起精神与晏元昭寒暄。
他道他在河东南部的书院求学,半个月前接到家中书信,道是父亲重病垂危,催他回家探亲。他上路后,翻山越岭几日,不巧遇上大雨,幸而找到这间庙宇可供栖身。
他报完自家来路,兴致勃勃地问对方,“不知兄台是从哪来的?可也是要往北边去?”
“是,也是从南往北。”晏元昭答得很简略。
同为赶路之人,萍水相逢,书生有意攀谈,又兄台来兄台去了几句,但晏元昭都不咸不淡地回应,几下往来后书生见他连自家姓名都不肯告知,神情便有些讪讪。
阿棠看他尴尬,慷慨地取来板栗和肉干予他,书生含笑收了,“谢谢嫂夫人。”
这是误会啦?阿棠扭头看晏元昭,见他没什么反应,她便没解释,眉眼一弯,“不客气。”
来而不往非礼,书生从随身的书箱里掏出酒囊,对晏元昭道:“兄台要不要来点?”
“多谢,我不饮酒。”晏元昭婉拒。
酒香随着书生掀开盖子,迎面飘来,阿棠眼珠骨碌一转,“那个——”
手腕忽被晏元昭攥住,他猜到她意图,警告性地瞪她一眼。
阿棠装作不见,搓搓手,“小兄弟,我家男人面皮薄,不好意思要你的酒。其实他可爱喝酒了,我代他应下,你分给我们一些吧。寒夜有酒,再好不过。”
原来是面皮薄,男人冷峻的脸色和冷淡的态度突然便有了解释,书生心中一宽,冲阿棠友好笑笑,“好,嫂夫人可有什么盛酒的器具?”
“有的有的。”阿棠忙不迭地递过去银葫芦。
书生拿起一看,纯银打制,做工精致,又是一惊,心道两人定是非富且贵,只是不知何故穿着粗衣布衫。
他不再多问,将酒壶灌得满满当当。
晏元昭神色不豫,一直捏着阿棠腕心,但终归没再阻止。
“我与内子要休息了,足下自便吧。”书生刚倒好酒,晏元昭就将酒壶截来,开口下逐客令。
阿棠笑道:“我们赶了一天的路,很累了,就不陪你说话了。”
书生点点头,这对夫妻真有些奇怪,一冷一热,一雅一俗,叫人摸不着头脑。他看男人拉着女子到佛座一侧休息,便识趣地避到老庙一角,将阿棠给他的草絮等垫在地上,凑合过夜。
菩萨像前,晏元昭低声对阿棠道:“你冲个陌生人笑什么?”
“见人三分笑嘛,又不吃亏。”阿棠伸手去拿他手里酒壶,“把酒给我呗。”
晏元昭将酒壶往背后一藏,不悦道:“和陌生人讨的酒,有什么好喝的。”
“什么陌生人,相逢就是缘,你来我往,再正常不过。”阿棠振振有词,知道力气不敌他抢不过,只得揪着他衣角,“求你啦,我想喝。”
晏元昭看着她手,“今晚不是喝过了吗?”
“那才小半壶,一丁点。而且你不知道,睡前喝点小酒,就会做美梦,我刚才就”阿棠声音弱下去。
“你刚才怎么了?”晏元昭声音发涩。
“你凑过来,我小声和你说。”
晏元昭靠到她耳侧。
阿棠手臂灵活地往他身后一掏,夺回酒壶,“我才不告诉你呢。”
女郎得意地往嘴里灌着酒,梦里的晏郎,与现实这个可差太大了。她得好好藏着。
刻意压低的轻盈笑声,酒液流经喉咙的声音,辛辣的酒气,她鬓边发间的清香
晏元昭十指紧扣掌心,骨节凸出,青筋显露。
心猿意马,亟需又一场大雨。
第75章 欲难抑被男人抱了一天的腰,就胡思乱……
次日山雨停歇,庙里三个人都起得甚早。
书生收拾行囊,急急地要走。他回家探亲,昨晚大雨误期,耽搁行路,想是归心似箭。
“足下且慢。”书生道完告辞,被晏元昭叫住,“你可会骑马?”
“会。”书生奇道,“兄台何有此问?”
“我赠你一匹马,你骑着上路,早些回家探令尊。”
此话一出,书生和站在一旁的阿棠双双惊讶。
书生懵着脸,“这,这如何使得?你把马给我,你们怎么办?我囊中银子也远远不够买你一匹马”
“不用担心,我们还有一匹马,你也无需给我钱财。马拴在庙后头,你去取黑的那一匹。”
书生仍是不敢置信,又相询数遍,晏元昭都道是愿助他尽快回家,并不多解释,哪怕是阿棠频频向他投来疑惑的眼神,他也安之若素,不动如山。
书生犹犹豫豫地还想给一点钱,阿棠闷声插话,“那倒不用,他不缺钱,一点都不缺。”
书生想起昨晚看到的银酒壶,光此物就值好几匹马,分文不取地施舍给他一匹,对这二位来说恐怕不算什么。他心知遇到了大善人,不再推拒,喜色上脸,连声感谢。
等书生骑了黑马离去后,阿棠不解地看向晏元昭,“就为了帮他快点回家,你把我们的马给了他?”
晏元昭语气平和,“父亲生病,为人子心急如焚。我做点好事,不可以么?”
“没想到你这般古道热肠,是我狭隘了。”阿棠双眸清澈,由衷叹道,“可你难道忘了,我们也心急如焚地要去庆州,现在只剩一匹马,岂不是要我们两人共乘一骑?”
“是啊。”晏元昭抚着枣红马的马背,“也只好委屈它了。”
“委屈的是咱们啊!本就因为下雨耽搁了,还要让马驮着两个人跑,要浪费掉多少时间呐。”
“不妨事。”晏元昭道,“这里离扶阳城郭已不远,即便速度慢些,日暮前也可抵达。我本就打算在扶阳正经休息一晚,明日再去庆州。少一匹马,于行程无碍。”
扶阳距离庆州只有几十里,半天即到。非要在此地停留一夜再赴庆州,阿棠只能觉得是晏元昭身躯金贵,受不了这两日风吹雨淋、夜宿古庙的苦,要让自己舒服些了。
晏元昭解了缰绳,阿棠第一个跨上马背。待他也稳稳坐在她身后,她回头,鼻尖险些蹭到他薄薄的两片唇。
枣红马不比黑马高大,马背上坐两个人,实在拥挤,她几乎整个人陷在他怀里。
这个距离,
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她真是要忍不住亲上去。
阿棠默叹口气,偏了头道:“你让我握着缰绳好不好?”
她喜欢驭马,喜欢将坐骑掌控在手里任意驱使的感觉。不过以晏元昭霸道又古板的性子,大概率不肯让她来控制缰绳,阿棠并没报太大希望。
出乎她意料,晏元昭双手掌上她腰,低声道了声好。
阿棠一喜,转过头手一提马缰,朗声道:“坐稳了——走!”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平缓的山路上,红马用劲儿奔跑,耳边一溜儿云雀啁啾。
阿棠有意骑得飞快,一来彰显自己骑术高超,二来她发现骑得越快,晏元昭就拥得她越紧。
天气晴好,骑着马在山野里撒欢,身后还有一个俊郎君搂着她腰,她不仅没受委屈,还赚了大大的好处。
阿棠笑眯了眼。
如晏元昭预估,两人赶在太阳下山前进了扶阳城。
扶阳本是河东北部不起眼的小城,因一件事而留名大周煌煌史册。
二十多年前,铁鹘挥骑南下,入侵河东,以破竹之势侵吞包括庆州在内的数座城池,却在攻打扶阳时遇挫。
当时扶阳驻兵以及从前线溃逃过来的士卒合起来不到两千人,而铁鹘足有数万精锐骑兵。雪上加霜的是,指挥兵将的游骑将军在守城第一日就中箭身亡,无人可接替他号令兵众。扶阳县令吓破了胆,打算带着家眷弃城逃跑。
铁鹘人粗蛮嗜血,所过之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扶阳一旦落入他们手里,全城百姓都要遭殃。
风声鹤唳,人心惶惶之际,忽有一位侠士从天而降,将准备溜之大吉的扶阳县令扭送回来,勒令他尽忠职守,全力守城,等待援兵到来。
侠士武功高强,大义凛然,守城将士皆愿听其号令。他组织士卒在城墙上立栅投石,焚火拒敌,夜半亲率勇士偷袭敌军,将士员额不足,就发动城里男丁组成义兵,补充兵力。
在他的鼓舞下,全城军民精神为之一振,不仅男子少壮义勇守城,连妇孺也拿着斧头镰刀,上城墙参与战斗。
兵民齐心,这个财匮民穷的地方硬是**了一个多月,打破了铁鹘人速攻河东的美梦,撑到裴雄将军带兵来救,解困重生。
扶阳由朝廷将官接手后,侠士谢绝将军一应赏赐,深藏功名,拂衣而去。扶阳人为纪念他的恩德,多以其姓“陆”为新生孩童命名,譬如阿棠与晏元昭吃饭住宿的这家客栈,领他们上楼的伙计就唤作阿陆。
阿陆掩门离开后,阿棠兴奋道:“扶阳人强悍擅守,名不虚传,进城后一路看过来,街上男子剽悍,女子也都个个透着英气。”
“你还知道扶阳人守城的事?”晏元昭问。
此事当年流传甚广,但快三十年过去,早深埋进故纸堆,她非河东人,竟也听闻过。
“知道呀,我阿娘给我讲的呢。她说有个大侠,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带领全城百姓抗敌。我一直记在心里,这位英雄好汉,为国为民,不求名不求利,是我辈江湖儿女的典范。要不是他,那一城百姓可就惨遭铁鹘人的毒手了。”
晏元昭脸上有隐约笑意掠过,若有所思,“原来你也懂家国大义。”
“那当然。人可无小节,却不能无大义。”阿棠认真道,“我出生那年,裴将军力拒铁鹘,朝廷遣使宣抚,大赦天下以庆太平,我就是听着这些事迹长大的。史书上良臣将相的列传,我也都看过,怎会不懂什么是济国救民,什么是舍生取义呢?”
晏元昭神色微动,没有答话。
泰康十五年,裴雄平定铁鹘在大周北方的动乱,铁鹘投降,奉大周为宗主国,迎娶大周公主为可敦,先帝大赦。
这是大周近五十年来最重要的年份之一,对晏元昭的长辈也有着诸多重要的意义。
思绪被引到几件往事上,晏元昭心思颇沉,却听阿棠嘟囔道:“那位挺身而出的陆大侠还是少年英才,二十出头就有这般魄力,后来肯定也做过许多大事,可惜我无缘知晓了。”
晏元昭眼一眯,“你怎知他当时刚过二十?”
“我阿娘告诉我的呀。”阿棠道,“你不相信吗?其实我也不太信,可我阿娘说得特别肯定。”
“令堂知道的事情好像太多了。”晏元昭缓缓道。
“什么意思?”阿棠看他。
“此人不想别人因为他才弱冠而看轻他,刻意蓄须扮老,虚报年龄,很少人清楚他当年仅仅二十一岁。令堂是如何知道的?”
阿棠茫然地摇摇头,接着眼睛发亮,“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晏元昭看着她,神情颇耐人寻味。
“难道你认识他?”阿棠说完又否决,“不对,他是个做好事不留名的江湖侠客,你不太可能认识他。”
晏元昭短短地笑了一下,选择终结这个话题。
“不早了,去睡觉。”
天色刚刚擦黑,其实算不得晚。阿棠聊兴很足,毫无睡意,被晏元昭强行截断,有股说不出的憋闷。
这几天他每晚都催她睡觉,还催得越来越早,显然是嫌她烦了。
他到底怎么想的?分明已对她好了很多,可毒不给解,话不松口,她心里有底又没底。明日就到庆州了,到庆州后如何行事,会不会遇到危险,他又是讳莫如深。
阿棠忿忿地吐了口气,熟练地捞起伙计阿陆添来的棉褥,铺到地上,将条枕拍打得暄软。
这段日子以来,她都是打着地铺和晏元昭同屋而眠。不是没请求过与他分开住,让她也能睡睡榻,但都被他拒绝了。
她脱去外衫,跪在地铺上舒散乌发,抬头看见晏元昭衣饰完好地站在一旁,目光幽然。
“怎么了?”她问。
“无事。”他道,转身熄灭两盏油灯。
房内顿黑,窸窸窣窣的声音里,阿棠躺到枕上,闭了眼睛。
同住多日,晏元昭不管是盥洗还是脱衣,要么用床帐或者屏风遮挡,要么就灭烛在黑暗里进行,她从来没瞧见过什么。连他弄出来的动静,都轻微平和,不使人产生一点邪念。
他的身体和他的尊严一样,神圣不可侵犯,体面不可亵渎。
三更月半,窗外玉桂影摇,有乌鹊飞过树梢。
阿棠从梦里醒来,脸红如烧,浑身酥软黏腻。
明明没有喝酒,却仍是做了春梦。迷迷糊糊,看不分明,但知道梦中人是他,落在身上的碰触无比真实难耐,她一贯睡死,竟也惊得醒了。
她竟然好色到这种程度?被男人抱了一天的腰,就胡思乱想,得陇望蜀?
阿棠羞耻上涌,摸摸脸,烫得烤手。她蹬开被,摸黑起身走到案旁,倒了杯水喝。
再回到地铺,正要睡下,忽觉几尺之隔的榻前坐着个朦胧黑影,阿棠弓腰一探,对上一双黑沉的眸。
她吓了一跳,“你还没睡?”
“睡不着。”声音微微喑哑。
“你好像经常睡不好”阿棠小声道,“在想什么,庆州的事吗?”
“不是。”
“不管是什么,明天再想吧,大半夜的不适合思考。”阿棠打了个哈欠,她得睡觉了,但晏元昭鬼兮兮地坐在榻上,她抬眼就能看见,实在有些瘆人。
黑暗里,榻上传来低沉的声音,“我想做一件事,但我的原则不许我去做。”
阿棠揉揉眼睛,“你就是原则太多,活得太累了,何苦呢。像我这样,随心所欲,多快活。”
榻上安静了一霎,慢慢道:“你说得有道理。”
阿棠笑道:“所以别纠结了,想做就做嘛,快乐最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