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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恨中怜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晏元昭检查完她身上的青青紫紫,虽看着狰狞,所幸没严重到需要上药的程度,养几日就好了。他没想到她会嚎得这样厉害,她装沈娘子时,肩膀被刺出一个血口子都可以哭得安安静静,讨人怜爱。

他掩好她衣裳,拉她起来。

“我不是沈娘子了。”她轻声道。

晏元昭不语,粗暴地把人抱起,再次塞进衣柜。这回没有绑她,还从榻上搬了一床褥子铺在柜子底垫着。

沈宜棠坐在柜里,恹恹地看他,脸上横七竖八的泪痕。

晏元昭丢给她帕子,“想要有晚饭吃的话,就安静待里头,不要再打鬼主意,知道吗?”

晏元昭关上柜门,仔细插好门闩,站在原地,微微地叹了口气。

出房叫来白羽,白羽难掩激动,“郎君,锦瑟姑娘就是沈娘子吗?”

“不然你以为我真会看上个舞姬?”晏元昭略带疲惫地笑笑,“早上叫你买的女子衣裳呢?”

白羽尴尬道:“早上我看您收下曲大人送的衣裳,以为不需要买了我这就派人去街市看看还有没有开着的成衣店。”

“不用,明天再买吧。”

“是。”

“过一会儿,你送点吃的进去给她。”

白羽正要应下,晏元昭又改了主意,“算了,你别送了,还是我来。”

白羽悟出点什么来,“郎君,您要不要安排一个丫鬟伺候沈娘子?”

晏元昭拒绝,“她也配让人伺候?”

再说,他手下的人都是男子,丫鬟只能向曲刺史要,不是自己人他不放心。事实上,晏元昭觉得以她那张利嘴,派任何人和她接触都有被她利用教唆帮她脱身的风险。

白羽心想,您绑着她关着她,凡事自己亲力亲为,不许下人进去,那不成您伺候她了吗?

翌日上午,沈宜棠被晏元昭从柜子里薅出来。

在衣柜里睡了两夜,沈宜棠身体又僵又麻,觉得自己半条命都没了。晏元昭有这般折磨人的智慧,合该去当个酷吏,做文臣算可惜。

她按照晏元昭的命令,洗漱后换上一套女子衫裙。衣裳尺码合身,料子和样式平平,相当良家妇女,穿上后,她心情好了一些。

大概看在她从昨晚到现在还算安分的份上,晏元昭两日来第一次允许她坐凳。沈宜棠屁股酸痛,双腿僵硬,着凳扭扭捏捏的。

晏元昭坐在圆案对面,看她局促,心下亦有些微妙。

他清了清喉咙,“我会将你押回钟京,送大理寺秘密受审。”

沈宜棠脸色灰扑扑的,难得地没有开口顶撞或者哀求。

晏元昭继续道:“你巧言令色,诡计多端,派人先行押送你回京,或者将你暂时关在别处,我都无法放心。所以,我会将你放在身边看管,待我了结河东事务,再拘你回钟京。”

“对不住,让晏大人劳心又劳力。”沈宜棠话里多少带几分讥诮。

“不要紧,只要能看到你吃苦头,我费的心力就值得。”

沈宜棠忿忿道:“你滥用私刑!”

晏元昭浅浅笑了一下,提起她右腕,摩挲腕上未消的勒痕,“我已经手下留情了。你以为我身为刑狱官,只会简单的绑法么?你尽管激怒我,等我下一次绑你,就是大罗神仙来也解不开,留在你身上的也不仅仅是这几道印子了。”

腕上持续传来隐痛,沈宜棠脸上浮出气恼,却挣不开他。

晏元昭满意地看了一会儿她气呼呼的样子,松了她腕心。他拿出一只小瓷瓶,倒了一枚小小的黑色丸药在手心,递到她面前,“与水一道服下去。”

沈宜棠警觉,“这是什么?”

“毒药。”晏元昭言简意赅。

沈宜棠瞠目。

“不会立刻发作,每七天我会给你服一次解药压制毒性,

可保你一段时间内身体无虞。”

“要是没及时服解药,会会怎样?”

“半个月后,毒侵肺腑,七窍流血而亡。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无意鸩杀你,这是防止你逃跑的权宜之计。把你送入大理寺监牢后,我会给你彻底解毒。”

晏元昭语声淡淡,又恢复成喜怒不形于色的高官做派,俨然公事公办,不留情面。

沈宜棠干巴巴地笑,“你骗我的吧,我在江湖上混那么多年,没见过能如此精准控制进程的毒。”

“江湖?”晏元昭流露出轻蔑,“你一个小虾米,又懂什么?”

“你这个朝廷的刑狱大官还栽在小虾米手里过呢。”

“闭嘴。”晏元昭叱道,“快吃。”

沈宜棠拿起药丸看了看,表面粗糙乌黑,比黄豆大不了多少,不甚起眼。她嘟囔道:“我不信,你就是怕我想跑,拿糖丸子假装毒药吓唬我。”

“既然你当我是吓唬你,那还怕什么,吞下就是了。”

沈宜棠说归说,依然犹犹豫豫不肯吃。

晏元昭疾声道:“要我掰开你嘴,把药塞进去吗?”

这是大理寺秘藏之毒,专门用来控制穷凶极恶的罪徒。他此行来河东任务紧要,随身备着以应不时之需,谁知先用在她身上了。

沈宜棠终于下定决心,将丸粒放到舌尖上,端水到嘴边,头一仰,和水吞了下去。

“好了。”

晏元昭面无表情,“张嘴。”

“干什么?我真吃了。”

“张嘴!”

沈宜棠只得微微张开两瓣樱唇。

晏元昭倾身过来,手撑起她下颌,迫她张得更大。沈宜棠嘴唇微颤,又闭上一点,谁知晏元昭看了须臾,忽而伸出食指,贴着她下排贝齿,探了进去。

沈宜棠清澈的双眸一下子睁得圆了。

他的手指一点点深入,探向她的下颚、牙后,摸得缓慢而用力。沈宜棠舌尖蜷缩,慌里慌张地打结,不知该怎样躲他。

他的指腹很软,但触及她更软的舌底时,就显得粗硬了。所搜寻的每一处,都变得热乎乎的,

好似被他摸得化了,愈发湿润。

沈宜棠微仰着头,感到深深的羞耻。她想叫他出去,却无法说话,双唇僵硬而酸涩地启着,任他在里头勾勾摸摸。

他探寻无果,翻上舌面,直直捣进她喉咙。沈宜棠难受得唔了一声,舌尖不受控制地颤抖,她攥住他手,想止住他的入侵,但没有用。

进得太深了,超出她能承受的深,沈宜棠双眼泛红,忍不住发出干呕的声音。他一定是故意的,谁能有那么大本事,刚好把药藏在喉咙口的位置!

终于那根手指抽回了一些,然后,很轻易地,在她左后下牙外侧,摸到了那颗黄豆大小的丸粒。沈宜棠感觉到他手指轻轻一挑,将药拨到了舌下。

沈宜棠心一缩,鬼使神差地合拢嘴唇,含住他的食指。

晏元昭猛地看她。

嘴里温湿狭窄,一切避无可避,沈宜棠眼睫飞眨,破罐子破摔地将舌头整个贴上他手指,越收越紧,甚至开始吸吮起来。

晏元昭的手指猝然被四面八方的柔软湿热包裹,颈上凸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你在做什么!”低沉中带着气声。

沈宜棠直视着他的眼睛。

她在做什么?

或许是不想让他把药勾出去,或许是报复他对她的这番欺负,或许她只是想要他。

喜欢睡的男人,还会想再睡,一早她就意识到了,不是吗。哪怕这个男人正给她喂下毒药。

沈宜棠发狠地舔了几下他手指,松开牙关。

晏元昭滞了几瞬,飞快抽出手,甚至忘记将那颗药取出来。沈宜棠主动把药吐到手心,垂着眼,一副有本事你杀了我吧的表情。

晏元昭一时无言,房内静寂,狻猊兽炉里飘出的沉水香浮浮荡荡,清淡的味道变得灼烫,长了一排无形的齿,啮咬着他身体某处。

全靠他强大的定力压制。

直到燥热的空气变凉,身体的异样平复,晏元昭才用左手拈起她手上药丸,投进茶盏。药经唾液润湿良久,入水很快化开,将一盏清水染成黄褐。

他推到她面前,“你不肯咽,就喝下去。”

沈宜棠瞄了眼他擎着的右手,食指上满是晶莹。她闷声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苦得她想死。

“你放心了吧。”她道。

晏元昭的目光凝在她脸上,她眼尾洇湿发粉,脸颊亦飘了红,唇肉丰盈欲滴。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又奈何要招惹他。

他也仰头饮下一盏茶,茶味清苦,溢满唇齿。

“溶水服用,药效会起得更猛。何必耍心思,自讨苦吃。”他道。

沈宜棠慌了,“不是十五天后才毒发吗,怎么就起效了?”

“毕竟是毒药,吃下后身体会有些反应,没大碍。”

沈宜棠还欲问会起什么样的反应,被他几句话堵回去,“不要试图偷解药,我手上解药有限,剩下的还要根据药方去配。药方我记在心里,你找不到的。还有,这是秘药,医术再高明的大夫也没见过,想短时间内制出解药,绝无可能。”

“知道了,我不跑了。”沈宜棠小声道。

晏元昭最后看她一眼,起身离座,出了卧房。

第62章 不堪忆“能不能今晚别让我睡衣柜了?……

沈宜棠坐着出了一会儿神。

往好了想,虽然服下药受他钳制,可不用再被关柜子,也不用被绑着,已是极大的自由。更别说跟在他身边,兴许还有机会求得他心软放过她。

她生性想得开,有一天可活就痛快活一天,当下整理好心情,站起活动身体。

卧房门依旧挂了锁,窗也依然打不开。她不再和门窗较劲,直接扑上晏元昭的床榻,埋进厚实柔软的绸被。

趴了一会儿,浑身酸乏消退不少。沈宜棠在床上打起滚来,抓着他的软枕扑扑打打,把床褥弄得乱七八糟,狠出一口恶气。

然后下床溜达,翻了晏元昭随身的衣箱笼箧,拿出他每一件外袍、每一条腰带鉴赏。公主府富贵见长,用料比以前还要好,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升了大官,衣饰更加不菲。只是几乎所有袍衫都是深色,唯一一件亮点的还是给她穿的那件青袍子。

他年纪还不到三十,穿得这么老气做什么,以前的小晏郎君,虽然性子低调沉稳,但打扮还是很俊气的,一眼意气风发,翩翩玉郎。

沈宜棠把衣裳塞回去,抓起她找到的一本河东志书阅看。

河东是大周一块宝地,除了这回,她只在四年前来过一次,可惜那时没玩几天就被主顾找上,进京扮沈娘子去了。

她兴致勃勃看了几页,发现全是关于河流、矿山之类的笔记,没甚趣味。于是刷刷翻过,忽而注意到有几页被主人折了角。

她随便挑了折角的一页,仔细看去,是有关崇真观的内容。

覃州崇真观,真正的沈五娘做女冠清修的地方。

沈宜棠失了兴致,放回原位,继续扒拉晏元昭的东西。

在榻下一个抽屉里,她看到一件让她意想不到之物:雕满纹路的精致银葫芦,腰腹间系着一道红绳,绳上挂了一只洁白象牙。

沈宜棠一把抓手里,这不是她的宝贝酒壶吗!

怎么在晏元昭这里。

是她那天跑马不慎落在半路,被他捡到?难道他不骑马坐车,专低着头走路么?还是说,当时

在山上遇到的射野猪的猎人,就是他?他来寻找猎物,刚巧顺路捡到她的酒葫芦。

但晏大人登野山打野猪,听起来比他低头走路捡宝贝还不可思议。

沈宜棠百思不得其解,坐在案旁陷入沉思,连白羽解锁进门都没听见。

“沈娘子”白羽端着食盒走来,虽早有心理准备,仍是在看到她面容后呆愣了一会儿,才怔怔叫出口。

沈宜棠亦是一震,抬头慢慢挤出笑容,“是你,白羽。几年不见,样子都比以前成熟了。”

白羽拿出饭食摆到案上,和他家郎君一样板起脸,“我来给你送午食,你趁热吃。”

沈宜棠识趣,浅浅颔首,“多谢。”

白羽见她动了筷,正欲退出门去,待会再来收食盒,忽然余光瞥见半掩的帐内,一角被子垂下榻沿。他快步走去查看,掀帐瞧见榻上狼藉,大吃一惊。

几条原本整齐叠好的被子有的摊开,有的扭成麻花,两条布枕横七竖八地躺在床心,过分松软,像是被人狠狠蹂躏过。

“沈娘子,这是你搞的?”

决计不会是郎君所为。郎君从三岁起,就容忍不了凌乱的床榻。

“是我,对不起。”沈宜棠有些心虚,见他弯腰去叠被,忙道,“你别收拾了,待会儿我来整理。”

“花言巧语,狼心狗肺。用不着!”白羽气愤地看她一眼,埋头收拾床榻。

何尝不是借此说彼。

沈宜棠摸摸鼻子,算了,她一个都不知道还能活几天的阶下囚,还在乎这个。转过头,猛喝一口汤羹。

白羽理好床榻,意识到什么,一一打开箱笼检查。

沈宜棠听到动静,表情淡然。她做事很细,动完东西顺手归位,当初为了找账簿把晏元昭书房翻了个遍,也没留下破绽。没收拾床榻,是因为想着下午还要上去扑腾一会儿。

果然,白羽没看到物什被翻动的痕迹,松了口气,回到案旁。

沈宜棠已吃完饭。

碗碟干净,滴米未剩。

白羽有些惊讶,郎君吩咐过,给她的饭菜无需太好,出于私心,白羽又将她的饮食降格一等,刺史府最低等的奴仆吃什么,就给她端的什么。

岂料她吃得精光。

沈宜棠瞧出他脸上讶色,暗叹自己小时候连泔水都吃过,又怎会挑嘴。

而且她也是真的饿了。昨晚晏元昭开恩赏的晚饭,不知是他有意不使她吃饱,还是参考了她做沈娘子时的淑女食量,分量极少,根本填不满她空了一天多的肚子。

沈宜棠主动将碗碟放回食盒,柔声打听,“白羽,你知不知道晏大人来河东办差,预备多久回京?”

“我不能告诉你。”

“那我不问这个了,”沈宜棠声音放轻,“或许能告诉我晏大人有无再娶吗?娶的哪家的女郎?膝下有子嗣了吗?”

白羽依旧不答,表情更加愤怒。

还是不方便回答么,沈宜棠嘀咕,又问:“晏大人在朝是何官职,这个说一说应该不打紧吧?”

白羽终于开口,“郎君以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任御史中丞,赐紫金鱼袋,是大周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御史台长官,目前充任河东巡察使。”

“真厉害。”沈宜棠小声道。

白羽提起食盒,走之前警告道:“你不要再碰郎君的榻。”

午饭后不久,沈宜棠开始害冷,打了好几个寒战,裹上晏元昭的青袍子也无济于事。不一会儿,脑袋昏沉,眼眶生疼,额头发热,吐出的气都是浊的。

想来是晏元昭说的药效发作了。

她看了看被白羽收拾得整洁的床榻,终归没再躺上去。打开衣柜,取出柜底那层床褥展到地上,手抵突突发跳的太阳穴,将自己蜷曲成一团,窝在被里,在简易地铺上沉沉睡去了。

日影西行,黄昏过后,斜月欲上。

晏元昭了结完公事回到小院,白羽委婉劝道:“郎君,您要不要把沈娘子关在别的房间?她待在您卧房,多有不便。”

“不必,此女狡猾,需我亲自看着。”晏元昭补充道,“不要叫她沈娘子,她不是。”

白羽只好改称锦瑟姑娘。

“她身子怎样?”晏元昭问。

白羽不明白郎君何有此问,脱口道:“可好了,能吃能睡。我送晚饭的时候她呼呼大睡,怎么叫都不起,没见过心态这么好的人。哦,她打了个地铺,没睡您的床。”

沈宜棠昏昏睡睡,迷糊中感到日光与暮色依次覆过眼睫。直到周遭又明亮起来,她才彻底清醒,费力地抬起眼皮。

一室灯烛莹莹,晏元昭背着灯,捧书在读。

沈宜棠坐起,发觉额头烫得轻了,身上盗出一层汗,药效似已过了峰顶,只是喉咙干如刀割,吞咽口水的时候生生地疼。

像是知道她醒了,晏元昭转身看她。

她撞上他幽邃的眼波,恍惚犹存,不知该作何样的表情。

须臾,晏元昭重新低头看书。沈宜棠晃晃悠悠地朝桌案走去,因为头重脚轻,中途打了个趔趄。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晏元昭的目光又飘来一回。

案上摆着白羽送来的晚饭,有些凉了,她不介意,欣然举筷。

吃着吃着,听见晏元昭沉静的声音,“你的胃口倒是很好。”

沈宜棠道:“我不管什么时候,胃口都很好。”

她尝过饥饿的滋味,不会和自己肚子赌气。

晏元昭看到她风卷残云地消灭两碗饭,终于领悟了白羽所说的能吃能睡。若说以前的沈娘子饭量像只小猫的话,那对着粗劣饭食大快朵颐的这位,就是一头猪。

吃那么多,为什么不长肉呢?

晏元昭皱了下眉,对自己冒出这种念头感到气恼。

但这个情景实在似曾相识。

他和她在公主府一同度过的那些夜晚,就是在这样的明烛下,他读卷宗,她在旁吃东西。

不同的是,那时的她吃得很安静。而现在——晏元昭又皱起眉——因为她发出的呼噜呼噜喝汤声。

他也有些想吃东西了。

沈宜棠吃完,盘腿坐回地铺,迎着晏元昭的双膝,软声道:“晏大人,我请求你一件事好不好?”

她求他的时候,倒不忘摆出点沈娘子的娇柔作态。

晏元昭垂落眼眸,“说。”

“你能不能派人帮我给会仙楼的老板娘捎个信?她姓桑,是我朋友,就是她拜托我顶替舞姬来刺史府跳舞。”

“你给她报信,想让她来救你?”

“不不不,”沈宜棠解释,“我是让她不要来救我。她听说我成了巡察使的宠姬,肯定会着急担心,想方设法来接我出去,我想和她报个平安,说我是自愿的。”

晏元昭道:“你似乎多虑了。据我所知,曲岱通知会仙楼时,桑千娇并无异议,她一句都没问过你。”

沈宜棠一愣,“真的?”

晏元昭淡淡看她,“我不像你,把骗人当家常便饭。”

沈宜棠忽略掉他的嘲讽,纳闷儿道:“不应该啊,以我和她的交情,她不可能不闻不问,尤其我还是因为帮她的忙才被你掳走的!”

晏元昭对她用的掳字很不悦,薄声问:“你和她是什么交情?”

“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她也漂泊了不少地方,近几年才在河东立住脚,接手了会仙楼。四年前她将会仙楼重新修缮,我还来给她捧过场,这次来河东也是受她邀请。说起来,我好些衣裳钱财都在她那儿放着呢,她至少应该派个人送来啊”

沈宜棠疑惑不解,晏元昭的思绪也搅动起来。

“四年前你来河东,就是那时你和面具人搭上了线?”

沈宜棠有些意外他提到此事,“对,我当时住在会仙楼,刚好面具人的手下在楼里找和沈娘子容貌相似的女子,我被他们瞧中,不久就进京扮沈娘子去了,千娇姐还怨我没在她那儿多待几日。”

“四年后,又是她把你叫来河东,同四年前的结果一样,不久后你出现在了我眼前。”

沈宜棠点头,狐疑道:“你在怀疑什么吗?”

晏元昭手指轻点膝盖,“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是巧啊,老天爷太喜欢作弄人。”沈宜棠叹口气,“偏偏我来河东,你也来河东,偏偏那个叫霓裳的舞姬突然生了热病,叫我替了她来跳舞,主动送上门来了。”

“这叫苍天有眼。你做错事,就要接受惩罚。”

惩罚沈宜棠蓦地想起以前他也常说这个词,但那时他给的“惩罚”是情趣,现在却是切肤的痛楚。

太阳穴又是一阵针扎似的痛,晕眩伴着高热袭来,沈宜棠闭上眼,用指骨一下一下敲着额头。

晏元昭看了一会儿她满脸通红的难受样子,忽地把她手拍下去,手背粗暴地横上她额头。

沈宜棠莫名挨了他一下,以为他又生气了,唰地往后挪动,蹭到屁股上的伤处,又是嘶地一声叫唤,蜷曲起来,欲哭不哭的,可怜极了。

晏元昭手一触即离,移开眼,“去拿帕子浸了热水敷一下。”

“不用,没那么难捱。”沈宜棠声音有些哑,又朝他凑了凑,“你要是忽然对我有了那么一点点怜悯之心,能不能今晚别让我睡衣柜了,让我睡地上行吗?”

“可以。”

沈宜棠立马笑起来,“谢谢晏大人。”

一会儿和他剑拔弩张,一会儿又和他说说笑笑。没心没肺,没脸没皮,没底线没原则,这种祸害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

晏元昭气闷,不由也抬手揉上太阳穴。

“晏大人,刚才说到巧,其实还有一桩更巧的事。”沈宜棠难受劲儿过去,从怀里拿出她的银酒壶,壶腰上的象牙已被她取下,“我的宝贝酒葫芦,怎么被你捡去了?”

“这是你的?”

“对啊。”

沈宜棠飞快地把她骑马上山遇到野猪,马儿中箭受惊的事讲了一遍,末了问道:“你在哪捡到的,山上还是山下?”

晏元昭的表情很难看。

“又是骑马又是喝酒,真是粗野。你没被马甩下来,是你命大。”

沈宜棠撇撇嘴,“我没被马甩下来,是我倒霉。不然摔断条腿,就不用来跳舞,也不会被你抓住了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该不会你是那个猎野猪的人吧?”

“本官有什么必要回答你问题?”晏元昭瞪着酒壶上的图案,“画那么多男人在上头,不知羞耻!”

沈宜棠气呼呼地低下头,暗骂一句真是眼瞎。

又想,幸好他眼瞎。

第63章 桑千娇“我把你名字烂在肚里,从没和……

天明,清渺渺的晨光从窗格漫进斗室。

地上的女郎仍在熟睡,侧着脸,双腿蜷曲在胸前,宛如一只护食的小兽。

晏元昭掀帐下榻,穿戴洗漱,木屐敲在青石砖地上,发出不小的响声。昨晚灭烛后,他睡得不安生,这份不安生在听到她绵长均匀的吐息后变得尤为浓烈。

有那么几刻,他想把她再赶回衣柜睡。可她显然在衣柜里也能睡得无比香甜。她没把自己当犯人,晏元昭不情愿地承认,有一部分原因在他。

他用力抖开外袍披在身上,蹬掉木屐,将茶盏重重扣在桌上。女郎翻了个身,唇微微上翘,一副做着好梦的样子,毫无醒来的迹象。

走出卧房,年轻的巡察使大人一袭玄色鹤袍,又恢复成沉着淡漠、不怒而威的样子了。

他命令秋明和连舒今日减少在院里看管“锦瑟姑娘”的人手,领几名侍卫随他去前头官衙。

听到“锦瑟”之名,秋明神色微异,但克制住什么也没问,连舒更是与主子同样的肃容。白羽知道了舞姬锦瑟的身份,意味着两名亲卫也知晓了,不过经过几年调教,两人已足够干练稳重,不会在主子面前多嘴。

到了州衙,晏元昭吩咐连舒,“带两个人去会仙楼,把老鸨桑千娇请来,带到西次间等我。行事隐秘一点,不要惊动会仙楼的人,也不要让衙门里的人察觉。”

他与她的重逢充满太多巧合,按照她的说辞,桑千娇的态度也颇为古怪。出于谨慎,晏元昭还是决定见一见她的这位朋友。

一个多时辰后,连舒把人带来了。

女子妆容妖冶,身上的香粉味熏得晏元昭退后三步,与她拉开一段距离。

桑千娇盈盈下拜,“奴家见过巡察使大人,不知您请奴家过来,所为何事?”

晏元昭不欲与这等风尘女子废话,直言道:“你送来的那位舞姬,是你楼里人?”

“正是,锦瑟心巧伶俐,能伺候大人,是她的福分。”

“好大的胆子,竟敢欺瞒本官!”晏元昭厉声道,“她并非会仙楼之人,你的舞姬突然生病,你便请她代为跳舞,你以为本官毫不知情么?”

桑千娇吓得一哆嗦,扑通跪倒在地,“大人恕罪,实情确如您所说,她不是我楼里的姑娘,我我是为了避免麻烦才这样说的,并非有意欺瞒。”

晏元昭冷冷看她,“再有一句不实之词,今日你便出不得这官衙了。”

桑千娇额头沁汗,“是,是!奴家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实。”

“她和你是什么关系?”

“回大人,她是我的一位友人,来我这里做客。”

“你如何认识的她?”

桑千娇低声道:“奴家以前在河梁一带为妓,有一次上山进香时遇到歹人,要将奴家先奸后杀,锦瑟及时出现,打跑歹人,救了我。之后我们便成为朋友了。”

晏元昭有些意外,怔了怔,道:“她受你之托代舞姬去刺史府,一去不回,你不仅不担心,还欣然收了曲岱给的赎身费,你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

桑千娇白了脸,神色格外不安。

“您位高权重,我想着她若能做您房里人,就有了安身之所,富贵不愁,而且您又与她有旧,会待她好”

晏元昭眼一眯,“你怎知她与本官有旧?”

桑千娇陡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更慌了。

“是她告诉你的?”晏元昭喝道。

“不是。”桑千娇否认后又改口,“不算是,她无意中透露过,我猜到的。”

“她怎么透露的,原话是什么?一五一十地告诉本官。”

桑千娇美目急眨,张口欲言,忽地感到腹中一阵剧烈绞痛,不由歪倒在地,手捂小腹痛呼出声。

晏元昭皱紧眉,“休得耍花招。”

然而桑千娇的反应格外真实,脸色煞白,汗落如雨,竟在地上打起滚来。

晏元昭意识到不对,快步到她身前,“怎么回事?”

“他们竟然杀杀我!”桑千娇满面惊恐,痛得说不出话,七窍中竟有鲜血流出,“杀我”

“他们是谁?”晏元昭疾声逼问,忽地一霎灵光闪过,“你有意把人送到我面前的,是不是!”

桑千娇目眦欲裂,“是是他们”剩余字眼还没吐出,两眼一翻,竟闭气了。

连舒忙过来扶起不省人事的女人,手在她鼻下一探,惊道:“主子,人已死了。”

晏元昭面色冷峻,深吸一口气,“立刻叫仵作来,验她死因。”

仵作来后一番查验,很快给出结论,与晏元昭的猜测相符,会仙楼的老鸨死于中毒。至于是何种毒,就不得而知了。

命人抬走尸首后,晏元昭问连舒:“你把桑千娇带离会仙楼之前,她是否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异常举动?”

连舒回忆道:“属下到会仙楼,向此女亮了身份,表明来意,她请我稍等片刻,她要和人交代一下楼里事务再来。属下答应了,之后跟着她到一个房间,她进去待了一会儿,便出来了。主子,会不会她就是在此期间被人下了毒?”

晏元昭沉吟,“你可看到房中人是谁,他们做了什么?”

“当时她半掩着房门,属下在外等候,什么也没瞧见。”连舒面露懊恼,“我就该进去盯着的!”

晏元昭不置可否。

桑千娇被人毒害,别说护卫,连他都惊讶万分。他召她问话,只是因为一点微妙的疑心,背后之人却如此急不可耐将人灭口,反倒做实了阴谋的存在。

“他们”手段如此凶残,恐怕当时即便连舒在场,也难以阻拦。

杀人远

比救人容易。

连舒请命,“属下这就再去一趟会仙楼,把下手之人擒来!”

晏元昭心知此人大概率已逃走了,只道:“除此之外,把桑千娇身边的人带来问话。记得,低调行事,切莫大张旗鼓。”

连舒应下,正欲离去。

“等等!”晏元昭叫住他,又给他下了一道命令。

连舒走后,晏元昭思索片刻,召来秋明,叫他把“锦瑟姑娘”带来

沈宜棠的发热已好了许多,但头仍不时感到晕眩,太阳穴也常冷不丁袭来一阵隐痛,随时提醒她体内毒药的存在。

她待在晏元昭的卧房里,无所事事。没东西吃,没酒喝,没自由,只好在地上蒙被大睡,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并不舒服。

就在她打算把那本枯燥的河东地理志拿来再看看的时候,她听见两声郑重的敲门声。

她疑道:“请进?”

钥匙在锁孔里拧转,旋即门扇洞开,现出秋明俊朗的脸庞。

“夫人!”他咧着一口白牙唤道。

沈宜棠心一抖,“秋明,你,你可别这么叫我。”

秋明只是笑,并不解释,“我带您去前头衙门见主子。”

几日来终于能走出屋子,清风温柔拂过脸颊,沈宜棠竟有种想哭的冲动。她刻意放缓脚步,秋明也不催促,在旁感慨,“还能再见到您,真好。”

沈宜棠苦笑,她逃跑前还把秋明打了一顿,他都不记恨吗?

秋明领着她穿过刺史宅与官署相连的小门,又七绕八绕,到了一间偏僻斗室。沈宜棠迈步进去,看见晏元昭坐在案旁,抚额沉思。他听见动静,抬头看她,脸色颇沉。

沈宜棠心道不好,不会是他又受了什么刺激,特意把她叫来骂一顿吧。

“你叫我来做什么?”她小声问。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晏元昭淡淡开口,“第一个问题,四年前,你在会仙楼遇到面具人的手下,答应进京冒充沈娘子,此事桑千娇是否知情?”

沈宜棠不防他重提此事,愣了一瞬道:“她不知道,我和她说我做了一个凶梦,那个梦让我在七日内离开河东,否则会有血光之灾。我以此为借口跑了,她没怀疑过。”

晏元昭皱眉,“按你所说,他们在青楼挑选与沈娘子容貌相似的女子,那么直接将画像拿给老鸨,代为寻找,岂不更方便?”

沈宜棠点点头,“我也这么想,但他们可能不欲将此事假手于人吧。”

晏元昭又道:“四年前也是桑千娇邀你来的会仙楼?你来之后,过了多久遇见的面具人手下?”

“对,是她写信热情邀我过去小住,我到了会仙楼之后,没几天就遇到了,大概三四天,我记不清了。”

“这次呢,这次你是哪一天到的会仙楼?”

“七月初八的晚上。”沈宜棠答得飞快,“不到二十四个时辰,我就被你逮住了。”

“还有一问,”晏元昭向她倾身,目光锁住她双眸,“你有没有向她或者别的人提过我和你的事?”

“怎么可能!”沈宜棠瞪大眼睛,“我不要命啦!我把你名字烂在肚里,从没和任何人提起过。”

“你确定?没有不慎说漏嘴的情况吗?”

“绝对没有。哪怕我说梦话,都不可能说到你。”

晏元昭瞟了她一眼。

沈宜棠意识到不对劲儿,“你问我这么多关于千娇姐的问题,是为什么?”

晏元昭看着她,平静道:“桑千娇死了。”

“什么!”沈宜棠失声叫道。

第64章 背后谋“晏大人,你就玩儿我吧。”……

停尸房里,女人浓云一般的黑发披在颈后,苍白的脸面上血色尽失,与残存一抹红艳口脂的嘴唇形成鲜明对比。

昔日红颜,今成枯骨。长袖善舞、漂亮精干的会仙楼老板娘此时看起来是如此单薄脆弱,残留的美丽使她的尸首平添可怖。

沈宜棠怔怔地看着她的千娇姐,眼泪吧嗒吧嗒掉下。

晏元昭在旁,眼帘低垂,宽袖掩着的手握紧帕子。

沈宜棠哭了一会儿,用手抹干净泪,对晏元昭道:“晏大人,你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千娇姐和面具人是一伙的,她被他们灭了口,是这样吗?”

晏元昭颔首,未把话说死,“只是怀疑。”

沈宜棠没有追问,她一向能言巧语,此时却罕见地沉默了。晏元昭看到她的杏眸里涌上微微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含着困惑的愤怒。

他心里泛起不易察觉的波澜,薄声道:“你想看她的尸首,现在也让你看到了,出去吧。”

沈宜棠默然转身,走了两步却忽然腿一软,重重地摔倒在地。

晏元昭皱眉,“怎么了!”

沈宜棠晃晃悠悠爬起来,拍拍裙上的灰,没叫疼,“没事,毒药药效的缘故,头还有些晕。”

连舒动作很快,没多久便回来复命。

如晏元昭所料,疑似在会仙楼给桑千娇下毒的人已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连舒带来一个在会仙楼里伺候桑千娇的小丫鬟,小丫鬟怯生生地说房间里住着的是桑千娇的朋友,七日前来的会仙楼。

晏元昭问,此人是男是女,何种相貌。小丫鬟摇头道不知,那人很神秘,一直待在房间里不出来,她每回去送饭,都是把饭菜放在门口,过一会儿再来收走空碗碟。

她说完,害怕地看了眼巡察使大人霜冷的脸,嗫嚅着补充,极有可能是男人,他饭量不小,且每次桑千娇进他房,都是独自一人,门窗紧闭,许久才出来,这人许是她主子的相好。

晏元昭听到青楼里的风月之事,本能地不喜。

“此人以前是否来过会仙楼?”

“奴婢不清楚,我家主子有许多朋友,经常来楼里看她,我我不是每个都认得。”

“她的朋友,都像此人一样见不得人?”

小丫鬟答:“有些见不得人,不露脸,有些是大大方方的。”她抬头看了看坐在巡察使身旁的小杌子上,矮下半个身子去的女郎,“比如这个姊姊。”

侍卫将小丫鬟带下去后,沈宜棠道:“我从来不知道千娇姐除我之外,还有这么多神秘朋友。”

晏元昭道:“或许他们才是桑千娇真正的朋友。”

“可他们却杀了她!”

“那是因为,他们没把桑千娇当做朋友。”

晏元昭说完,忽地举起袖子,做了一个掩鼻的动作。

一阵浓香扑面,连舒又带了一个女子进来。女子雪肤花貌,衣衫轻薄,妖妖娆娆地迈过门槛,福身拜倒。

这又是谁?沈宜棠不由看向晏元昭。

“你是霓裳?”晏元昭撤了袖,淡淡问道。

女子美眸顾盼,送去秋波,“大人知晓奴家名字,奴家三生有幸。”

来者正是会仙楼的头牌霓裳,能歌善舞,天生一副媚骨,裙下之臣无数。她原以为巡察使听闻她芳名,特召她来侍候,不料却被带到公堂,心里困惑,只面上不显,仍作娇媚勾人之相。

可巡察使好似全然不解风情,看她的眼神和看一块石头无异。

“七月初九前后,你可有发热病?”

霓裳一愣,茫然摇头,“奴家身体好着呢,没生病啊。”

沈宜棠一个激灵,转头去看晏元昭。晏元昭神色依旧,不见惊讶,又淡淡发一问。

“几日前,刺史府办宴,桑千娇可有说过让你去献舞?”

“自是不曾,霓裳当时羡慕其他姐妹能去给贵人弹琴助兴,还曾向桑娘子自请去跳舞呢,却被她拒了。”霓裳的目光略略偏移,“听说她派了妹妹你去跳,妹妹博得巡察使青眼,舞姿定然出众,真是好福气。”

沈宜棠察觉到她幽幽的眼神,苦笑道:“千娇姐说你生了热病,没法去跳舞,才叫我替你去的。”

霓裳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怎么可能?霓裳若是知道巡察使大人有如此风姿,就是生了

病,也会坚持来给大人跳舞的。“她抬头给巡察使送去含娇带嗔的一眼,“能得大人一顾,如沐春风,再重的病也能不药而愈。”

放往常,一般男人听了这话,都会心悦开颜,反过来与她说几句调笑话。但顶上英武非凡的男人依然不为所动,仿佛没听见似的,倒是一旁的女子忍俊不禁,绽出一点笑意。而巡察使不知怎的察觉了,转头狠狠瞪她,那女子便不笑了。

霓裳迷惑地看着两人的眉眼官司,还想再努努力讨巡察使欢心,这时他的属下过来,礼貌而不容拒绝地请她出去了。

“你可明白了?”晏元昭等人走后,冷声开口。

沈宜棠低声道:“原来我这次遇上你,全是千娇姐一手设计。”

晏元昭语声淡淡:“这恰恰也说明,四年前的事也有她的手笔在。是她向面具人引荐的你。”

“她怎么和这种人混在一起?又为何瞒着我?”沈宜棠不解道。

“你不也和这种人混在一起?”晏元昭讥讽道。

沈宜棠愣了一下,“可我和他们做的是一次性买卖,银货两讫的那种!我要早知道他们手段这么毒辣,还不惜杀人,我肯定不会帮他们做事。”

晏元昭冷笑,“现在知道怕了?假扮他人欺骗朝廷命官,干这种胆大包天的事,你还有条命在,那是上天开恩,不然你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还想拿钱逍遥快活,这是做梦!”

沈宜棠心知他说得有理,但偏偏受不了他动不动指着鼻子训她,闷声道:“反正他们没要我的命,也确实给我钱让我逍遥快活了四年。”

“你以为他们留着你命是为了什么?因为他们善?因为你聪明?”

沈宜棠眉梢一跳,忽然了悟到面具人的用意,答案在嘴边呼之欲出。

晏元昭看她神色,不等她答便道:“他们没杀你,是因为留着你还有用。就像桑千娇没告诉你她和他们是同谋,也是为了再利用你!”

“可他们利用我要做什么?费心思把我塞到你手里,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吗?不能只是为了坑我吧!”

“不是坑你,是坑我。”晏元昭盯着她清澈的双眸,忽道:“也许你这次来到我身边,又肩负着新的任务,再偷一样本官的东西,或者,你是他们的细作,负责监视本官动向,探听消息。他们故意让我发现这一切,叫你装出一副被出卖的样子,从而解绑你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打消我对你的怀疑,更方便你行事。”

沈宜棠万万没想到他能阴谋论到这种程度,登时从小杌子上弹起,拽上他衣袖。

“晏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说啊!我四年前离开钟京后,早和他们断了往来,哪里还有什么新任务。况且要是我想一直给他们做事,那怎么当初成亲后不留下,偏偏现在有钱有闲,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时候自投罗网!晏大人,你一定要信我,我真的是蒙在鼓里,被人利用,我和你是一条船上的!”

她说得太急,情绪上涌,额头灼烧作痛,沈宜棠龇牙咧嘴地捂着头,“我都被你用药控制住了,随时小命不保,我还能做什么啊!”

晏元昭看着她着急分辩,委屈到快哭出来的样子,嘴角不由勾勒出微笑,只觉一口气舒了出来,一时间都忘了把她攀上他袖子的手甩开。

沈宜棠又想出十余条力证自己不是在骗他的证据,正要一条条与他陈说,忽见他嘴角眉梢掩不住的戏谑笑意,霎那间明白他好像不是真的这么想,而是在耍她。

“你故意的是不是?”

她气得松开手,一屁股坐回小杌子,又因为坐得太猛,带着伤的屁股受力,疼得她嗷地叫了一声,忙不迭去捂屁股。

晏元昭笑得更开怀,不由自主伸手去捏她气鼓鼓的小脸,“是故意的又怎样?你若坦荡,何必这么急着辩驳。”

说完忽觉如此亲昵地捏她脸甚是不妥,于是改捏为拧,把她柔腻的脸颊肉在手里旋了一圈才松,引出女郎又一声痛呼。

沈宜棠把涌到眼眶的泪憋回去,忿忿看他,“晏大人,你就玩儿我吧。我不过算计你一回,你就这么睚眦必报,以折磨我为乐,你也不是什么君子!君子都是以德报怨的!”

话说出口,她做好要再挨他打骂的准备,但晏元昭只是幽幽地看着她,而后转身拿起桌上茶水,饮了几口。

沈宜棠一拳锤在棉花上,自讨没趣,也歇了声音。

她安静片刻,望着晏元昭没有表情的侧脸,忍不住又问:“我实在不明白,他们打算怎么利用我坑你?难不成只是给你添堵吗?”

晏元昭没看她,“除了添堵,你还有些用处。”

“什么用处?”

“转移我的注意力。”

沈宜棠更加困惑,“我转移了吗?”

晏元昭微微地叹口气,若不是她的出现,他早已离开陵州,带着卫队踏上奔赴河东北境庆州的路了。

他沉默片刻,像是终于下定某种决心,转过头来,放平语气解释,“我来河东,名义上是巡察民生,实际要办的事是去庆州查一桩案子。来河东的路上,驿船遭到人为破坏,耽搁了近十日。那时我便怀疑有人猜到我此行旨在庆州,意图拖延我的步伐。现在你又莫名出现,我与你纠缠,不得立刻启程,很可能是敌人阻我查案的又一计。”

庆州事非同小可,数日前当地一官员发觉端倪,怀疑有不法之徒兴风作浪,所图甚大,故而辗转投书御史台,请求上达圣听,遣人秘密来查,尤其强调不要打草惊蛇。晏元昭得书后立即报闻隆庆帝,皇帝与他商议后,决定以巡察使的身份将晏元昭派去河东。

在涑河边上,晏元昭仔细检查了几艘驿船的破损处,不像自然造成的,他当时便生出疑心,恐怕庆州的贼子猜到他来河东的目的,提前下手阻拦。

两件事都看似巧合,细究起来,又是有人在背后捣鬼,令他很难不将其联系在一起,思索敌人用意。

沈宜棠脑筋飞转,“这样说来,阻你查案的人和面具人是同一伙?”

晏元昭虽知她伶俐,但见她瞬间把握到关键处,仍感到一点惊讶。

“不错,敌人暴露了你,也暴露了自己四年前的身份。”

沈宜棠若有所思,“这人的大本营像是在河东,沈娘子住在河东覃州,千娇姐驻守在河东陵州,还有你说的庆州,也是在河东。”

晏元昭颔首,“陵州是河东重镇,乃河东各州消息往来的中心,桑千娇经营的又是汇集三教九流、人员稠密的风月场所,她一定为他们做过不少事情,探听过不少消息。”

沈宜棠接过话来,“所以他们要将千娇姐灭口,哪怕知道这样更会引起你怀疑,但也不得不出此下策,因为千娇姐知晓的秘密太多了。”

“不过,既然她的角色如此重要,顺着她这条线去查会仙楼的话,一定也能查出一些东西来,或许能找到指向面具人的线索。”

晏元昭看着双目炯炯的女郎,“可以查,但最好不要查。”

“为什么?”话音刚落,女郎眉间的疑惑就变成了然,声音清脆如莺,“我知道了,这很可能是他们灭口千娇姐的另一重用意,把你的注意力转移到会仙楼,你如果花精力去查的话,就更没工夫管庆州的事了!”

她沉浸在分析之中,并没有注意到晏元昭的嘴角又一次微微地上翘。不过,连晏元昭自己也没发觉。此时,他正看着她被他揪红的面颊,努力克制住自己再次想去捏捏她脸的冲动。

第65章 离陵州“我是官,你是贼,谁和你是咱……

初秋的河东梧桐叶落,西风瑟瑟,而钟京仍三伏未去,暑气犹盛。

小阁里置着冰盆,消去几分闷热,穿着绸衣的年轻男人躺坐在竹榻上,阖着眼,轻轻摇着纸扇,听下属汇报。

“主子,已按您的吩咐将几位官员在赛宝楼参赌的事透露给御史台和门下省,估计不出几日,就会有人上折子弹劾了。届时这把火烧起来,迟早会引到太子身上去。”

几年来因为晏御史的以身作则和着意提拔,涌

现出一批敢于直言进谏,弹奏不法的青年官员,朝廷言路渐开,风气趋清。若是放在几年前,官员参赌不一定会被人检举,但今时不同以往,这已成了一桩小惩大诫之罪。而太子参与开办赌坊,则更是一件大错处。

“给太子当了四年的狗,终于到了反咬他一口的时候。”男人眼皮未抬,慢悠悠地道。

“是,赛宝楼本就是您给太子准备的陷阱,诱他参股,白送他这么多钱财,也该派上用场了。”

男人轻哼一声,“这两年越王安生,他也安生,还真以为自己坐稳太子位置了?先给他一击,让他有点危机感吧。”

属下赞了几句主子英明,远远看见朝小阁走来的一道秀影,忙低声道:“静贞主子来了,属下告退。”

轻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男人侧耳听着,卡在静贞踏进小阁的那一刻,从榻上坐起,笑眼相对,“阿贞,你今天上身的这件红裙好看,我早说你适合穿红,红色衬你。”

静贞生得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被如火红衣衬得极富神采,偏她神色总是冷淡如霜,叫人忍不住想,她笑的时候这对明眸该有多动人。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夸赞衣裳。”她面露不悦。

男人毫不介怀,笑问:“河东那边怎样了?”

“如你所愿,晏元昭在陵州刺史府见到了扮作舞姬的女骗子。据说他当场失态,强掠走人,随后两日金屋藏娇,不理公事。连曲岱那个老色胚都大发感慨,巡察使比他还贪恋美色。”

“果然啊,我就说晏元昭遇到这个女人走不动路,他可是憋了四年的火。”男人笑得如同一只狐狸。

“他是走不动路,可不代表他脑子不转了。”静贞凉凉说道,“也不过两三日,晏元昭就察觉到有异,召来桑千娇询问,云岫只好杀了桑千娇。”

男人皱眉,“他怎么察觉到的?”

“云岫也不清楚,说桑千娇做事利落,没露破绽。”

“那就只能是驿船的事让他起疑了,这下不好办了。”男人喟叹一声,“桑千娇,可惜了。”

静贞眼神如锋,“桑千娇死了,你好像很难过。”

“还好。毕竟是一条人命,可惜一下,人之常情。”男人旋即微笑,“我和她没一腿,真的,我不喜欢这种太有风情的女子,我就只喜欢你这样的”

“说正事。”静贞打断他,表情却肉眼可见地柔和许多,“我早说你这招没什么用,不过现在漏了一个会仙楼给他,兴许还能再拖上几日。要是拖不了,那只能硬拦。”

“硬拦?”男人脸色陡然严肃,“静贞,我说过,不能动晏元昭。”

静贞亦绷紧脸,“你还是对他太心软。”

“这不是心软,这是原则。你传信云岫,告诉她只能来软的,不能来硬的。”

静贞仍是一脸不赞同,但没再反驳,草草应下后,她道:“我打算今天启程,快马加鞭赶往庆州,确保他们清理干净,要是有意外发生,也好及时应对。”

“好,辛苦你了。路上多加小心,注意身子。”男人温声道。

“放心吧。”静贞轻声道,“我们本是一体,谈何辛苦。”

静贞从小阁出来,回到屋里,取出一张小笺,提笔写信。下属早将鸽笼提来,雪白的鸽子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她。

静贞写完,轻轻吹干墨迹。小笺上的文字方正工整到刻板,最末一句赫然是“必要时,重伤晏元昭使其不得赴庆州”。

她将小笺卷成纸卷,系在鸽腿上,开窗纵鸽而去。

雪羽扑扇几下,很快消失于茫茫青天。

远在陵州的曲岱自然不知他与府里姬妾耳鬓厮磨时说的几句闲话,会经不起眼的鸽子携带,飞过宽阔的涑河,传到钟京。

眼下他正为会仙楼老板娘的死感到惊愕。

桑千娇貌美能干,善解他意,这两年给他搜罗了不少美人。前些天她还笑吟吟地送人给他宴上助兴,其中的舞姬尤得巡察使欢心,因而曲岱以一株珊瑚树相赠这位红颜知己,哪知没两日却得知佳人死讯。

巡察使一脸平静地告诉他,他纳的宠姬想和桑千娇见一面,他慷慨允许,特请人前来,不料她却在离楼时遭人下毒。恐怕贼人以为他发现异状,欲审讯桑千娇,故而提前灭口,可见会仙楼藏有猫腻。

没等曲岱回过神来,又挨上巡察使的训斥,说他身为一州刺史,却对会仙楼的异常毫无察觉,放任贼子行恶,更别提他还常常公然进楼狎妓,在府靡费钱财大肆与妓宴饮,行为不检,持身不正,待他回朝,会向陛下参他一本,望他日后戒贪戒色,勤勉为官。

说完,巡察使也不听他的辩解与求饶,袍角一提,径直离开。

气得曲岱对着他高隽如鹤的背影无声大骂,你清高,你有检,你他娘的还抱舞姬坐大腿呢!

曲岱回到宅中,想寻求温柔乡的安慰,可几个侍妾听到桑千娇的死讯,都花容失色哭做一团,哪还有心情与他温存。

曲岱烦闷半天,最后还是打算等巡察使消气,他负荆向他请罪去,实在不行就跪在他面前哭,哭到他心软为止,毕竟官途可比面子重要。

然而巡察使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晏元昭要离开陵州了。

他刻意低调,只告诉了张甫玉一人。

天高云淡,秋气俊爽,八名卫士骑着高头骏马,护着当中的马车,整装待发。

张甫玉来相送,面对晏元昭,他虽努力装得神色自如,但心头的复杂情绪始终挥之不去。

他也下榻在刺史宅,甚至就挨着晏元昭的小院,知道这几日巡察使深居简出,大多数时间都在屋里陪美人,偶尔去几次衙门,听说竟还把美人带去了。

张甫玉自负擅长识人,晏元昭是他难得遇见的怀有君子品格之人。他很难相信,短短几日,这位不近女色、与夫人鹣鲽情深的御史中丞就变成了曲岱这样的好色之徒。

方才迷惑了晏中丞的女子走来上车,依旧戴着面纱,步子虚浮,有弱不胜衣之态,不难使人作某些联想

张甫玉止住脱缰的思绪,笑着对眼前的高大男人道:“晏大人,此去庆州,一路顺利!你这程有佳人相伴,实是招人艳羡啊,哈哈。”

晏元昭淡笑颔首,也不多话,转身登上马车。

一行人驶离刺史府,出城而去。

平稳行进的马车中,沈宜棠坐在晏元昭对面,目光闪烁。适才他与张甫玉交谈,她隔着帘儿也听到了,怎会不懂张副使的言下之意。

她开口,“晏大人,你现在都不在意名声了么?”

“拜你所赐,你还好意思问。”

沈宜棠被噎回来,也不恼,另起话头,“要早点到庆州的话,咱们不如骑马,比马车快多了,我虽然走路晕乎乎,但骑马没问题。”

没问题?晏元昭心道她是屁股没好就忘了疼。

“不安全。而且你一个女子和这么多男人一起骑马,像什么样子。”他淡淡道。

沈宜棠正要说他古板,晏元昭又补了一句,“我是官,你是贼,谁和你是咱们?”

“那是从前,现在我们被同一群人坑害,拥有共同的敌人,可不就是咱们了?”女郎有理有据,“贼也可以改邪归正,戴罪立功嘛。你不要把我当拖累,我挺有用的,我尽我所能帮你,咱们一起把幕后黑手揪出来。”

晏元昭笑了笑,带着嘲意,“你想立功,叫我放过你?”

沈宜棠点点头,认真道:“就是没这一层缘故,我也想助你缉凶,为千娇姐报仇。”

“她

算计了你,你还要给她报仇?”

“死者为大,我不和她计较这个,就当她还是我朋友。”

晏元昭声音一冷,“装什么有情有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吗!”

沈宜棠不说话了。

车厢帘被风吹得鼓胀,啪嗒啪嗒的马蹄声和车轮碾过草叶土石的声响交织送来,使得马车陡然陷入的安静无比吵闹。

许久,晏元昭打破沉默。

“你这几年,是怎么逍遥快活的?”语气漫不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