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四年后午夜梦回,他时常看到自己抱着……
白浪翻卷,水声磅礴。正值汛期的涑河水面又宽又阔,汹涌的波浪开合起伏,仿佛要越过岸扑到人脚面上。
临涑驿的驿丞带着一众小吏立在河岸,表情肃穆,严阵以待。
他们在等河东道巡察使的车驾。
河东道在涑河以东,数年前是大周与铁鹘多次交锋的战场,硝烟时起,民不聊生。后来定远侯将铁鹘彻底驱到北境大草原上,大周认真经营百废待兴的河东,才使河东重新焕发生机。
半个月前,隆庆帝命御史中丞晏元昭为河东道巡察使,考察全道一十三州吏治民情,巡视风俗。使府人马东出钟京,沿陆路行了十日,会在今晚前抵达涑河西岸的临涑驿,从这里改换水路,东渡涑河。
驿丞竖着耳朵,终于在浩荡涛声里辨出纷至沓来的马蹄声。
“到了到了!”
不一会儿,旃旗高扬,卫士开道,一队车马缓缓从烟尘里行来。车马停稳后,驿丞对着队伍中部的马车哈腰,“在下临涑驿驿丞,恭迎晏大人!”
车帘掀开,一位穿官袍的中年男人由侍从护着下来,他脸方额宽,相貌堂堂,笑容亲切和蔼。
“晏大人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晚上再到。本官姓张,是河东道巡察副使,不要搞这些虚礼了,卸车吧。”
驿丞暗松口气,比起那位传说中不好惹的御史大人,他自是更愿和性子宽和的长官打交道。
“张副使,您请。”
副使张甫玉跟着驿丞走进驿厅,扭头看见驿卒有条不紊地搬运行李。
“明日一大早就出发,这些箱笼不搬上船,怎么搬到后厅去了?”
“这个烦请张副使见谅,明日恐怕出发不了。”
驿丞深吸一口气,开始解释。
“大人有所不知,现在是秋汛,水高流急,小船过不去河,只能大船过。不巧本驿现在空余的两条大船,一条船底板漏水,一条风帆破裂,修船师傅前几天生了重病,今日才能下地指挥修补。只能委屈大人在驿站多耽几日,等船修好再走。”
张副使惊讶,“驿船这么容易坏么?”
“回大人,驿船一向结实,许是最近风浪大,才遭到损坏。”
“几日能修好?”
驿丞为难道:“大概需要三五日。”
“太久了,加紧检修,不能超过三日。”张甫玉强调,“否则就算本官肯等,晏大人也不肯等。”
张甫玉久在边关为官,今年才回朝,在这次出使之前,对晏元昭这位皇帝倚重的司法大臣并不了解。
但有关他的传闻听过不少,譬如他出身高贵,才貌一流,可目下无人,过于刚直,不少朝官对他有微词。
又譬如他年不满三十便成为三品重臣,虽占尽人间富贵,但六亲缘浅——他是独子,父亲英年早逝,母亲离群索居,这也就罢了,更唏嘘的是,他的夫人才刚过门就一病不起,四年来未尝有起色,连下榻见人都做不到,更别提为他孕育子嗣。
张甫玉与他并行一路,发现他并不像传闻中那样难以相处,反倒言辞干脆利落,性情沉稳刚毅,做事雷厉风行,是他最钦佩的那种人。
这样的人,是不能忍受在水驿停留三五日,耽搁公务的。
果然,黄昏时分,晏元昭骑一匹快马赶到临涑驿,听了张甫玉转述的明日无法启程的消息后,眉头皱起。
张甫玉忙道:“我已吩咐驿丞,务必在三日内修好船。”
晏元昭点点头,也不忙进房安顿,转身就出了驿厅。
直到晚饭时,张甫玉才再一次看到晏元昭。
“晏大人这是去哪了,这么久才回来,快来尝尝这些河鲜,味道着实不错!”张甫玉热情招呼他。
晏元昭净手坐下,“刚刚去看了驿船的破损情况。”
张甫玉一愣,“晏大人这样事必躬亲,倒叫我惭愧了。那两条船怎样,不难修吧?”
“三日内修不好。”
“那我们还要在这多逗留几日?”
“嗯,驿船关乎身家性命,马虎不得。我给了驿丞七日时间修船,等确认船只无误,我们再渡河。”
张甫玉有些意外,想了想,“这样处理确实稳妥,安全最重要。”
驿丞因为长官宽仁,心里更加过意不去,亲自端来一盘盘当地特色菜,将食案摆得满满当当,格外丰盛。
张甫玉看晏元昭坐在对案,慢条斯理地举杯伸箸,鹤颈宽肩,气质拔群,十足无双君子。
若抛去性情不谈,正是自家刚及笄的女儿看话本子最喜欢的那种如玉郎君。
想到坊间给他贴上的克亲标签,张甫玉心生同情,忍不住问:“听说尊夫人一直重病卧床,不知是什么病症,如此难医?”
晏元昭手中的竹筷一下子攥得紧了。
四年了,还是在想到她时,牙根抽疼。
当初一边四处搜捕那女骗子,一边还要想法子遮掩她的失踪。他考虑过对外宣称夫人暴卒,沈家人也同意。但想到“丧妻”后还需续弦,他又恼火起来。
拜她所赐,他再也不想成亲了。
别人家的喜宴也不愿赴,甚至不愿再穿朱红衣裳。
午夜梦回,他时常看到自己抱着那个小猫似的女人,像剥花苞一样剥去她华丽的红绿嫁衣,然后一起堕入红沉沉的欲海。
醒来恨意入骨,耻感难消。
张甫玉解释,“我并非有意冒犯,拙荆出自杏林世家,结识不少名医圣手,如果尊夫人需要——”
“不需要。”晏元昭断然道,“张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惜内子罹患痼疾,百病缠身,药石罔效,生路全无,就是大罗金仙来也救不了她。”
“这么严重!”张甫玉吃了一惊,“尊夫人病重若此,晏大人不离不弃,不另娶不纳妾,鹣鲽情深,实在让人感佩。”
晏元昭沉默,咬肌用力咀嚼食物,显得有些僵硬。
张甫玉看他脸色不对,又劝慰道:“别太难过,这生老病死啊,掌握在老天爷手里。你对尊夫人情深义重,老天都看在眼里,说不准哪天她就莫名痊愈了,你们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晏元昭啪地放下筷子,“张大人,我吃好了,你慢用。”
“诶,这就吃好了?这道涑河鲤鱼,河东名吃,不多吃点吗!”
半个月后,河东陵州。
“涑河鲤鱼,河东名吃,现捞现做。千娇姐,快尝尝!”
说话的女郎发束玳瑁金环,耳著珊瑚珠坠,腰缠银钩蹀躞。此刻正弯着晶亮的双眸,手指圆案中间躺在盘里的肥美鲤鱼,卖力推荐给坐在对面风情万种的娘子。
“现捞现做?”桑千娇狐疑,“你捞的?”
“当然啊,我今儿一大早捞的,可鲜了,特意让你楼里厨子做的。”沈宜棠笑嘻嘻地说。
“你个鬼机灵,又骗人,涑河离这有二百多里,这能是你捞的么?”
“好啦,是我今早在护城河里捞的,护城河鲤鱼,也不比涑河里的差嘛。”
桑千娇掩面而笑,给面子地夹了几筷鱼肉,“护城河里的鲤鱼,菜市三十文就能买到,你不是发财了么,怎么连吃条鱼都要自己捞?”
沈宜棠双手捧起一个小巧的酒坛,边拔塞子边回答,“这你就不懂了,发财不仅代表有钱花,还代表有闲有自由,我想吃我自己亲手捞的鱼,那我就可以花功夫去捞。我这还不算什么,真正的富贵人还特意跑到深山里建茅舍吃斋菜呢,这叫风雅。”
“哦——有闲有自由,却不想着来看看你千娇姐。”桑千娇故作不满,“上次你来河东是四年前吧,待了没几天就走了,隔好久才舍得捎封信给我,我都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千娇姐,瞧这话说的,我怎么会把你忘了呢。你看你一邀我,我不就屁颠颠跑来了。”
沈宜棠高举着酒坛,仰起脖子往嘴里大口大口灌酒,掩盖自己的心虚。
发财的代价,比她想象中大很多。
四年前她快马出京逃到石泉城,躲开了公主府的追兵,然而没轻松多久,一夜之间,街头巷尾贴满了她的通缉令。
大理寺重金悬赏逃犯沈氏女,彼时挤在人堆里读到这串字,她还没意识到什么,直到看到旁边墨笔勾勒的画像,不同于寻常通缉布告上的潦草人脸,画中人柳眉杏目,秀美灵动,比镜子里的她还美。
两瞬过后,沈宜棠反应过来,拔脚就溜。
画像太传神太细致,只要不是瞎子,再脸盲的人也能看一眼就对上号。
后来她在很多地方,见过很多遍通缉令上的她。她只好改装易容,像过街老鼠一样藏头匿尾,委屈生存,有几次警惕心不足,几欲落入衙门捕快的手里,全靠她机智应变,才没被送进大牢。
如此挨过最难熬的一段时间,通缉力度渐渐松了,她才渐渐敢用真面目见人,敢去联络江湖上的朋友。
陵州会仙楼老鸨桑千娇是她的旧友之一,近日给她来信邀她一聚,沈宜棠欣然答应。
想到被通缉的事,沈宜棠放下酒坛,打了个嗝,“我前两年没找你,是有原因的。那时候朝廷在抓一个女逃犯,大街小巷全是她的通缉令,刚巧她长得和我特别像,给我惹了好多麻烦,我那阵子一直躲躲藏藏,可惨了。”
桑千娇恍然,“你说的这个事情我有印象,通缉的女犯确实像你,我当时还很惊讶,以为真的是你呢,不过又想到你犯的那些事都是小打小闹,不可能被朝廷四海追捕,就没管了。”
沈宜棠笑道:“对啊,我怎么可能摊上这种大案子,还让大理寺重金悬赏,杀鸡用牛刀,真是荒唐。”
桑千娇停下筷,看着她道:“你昨晚才到陵州,话也没说几句,今天又出门捞了大半天的鱼,还没和我讲你发财的故事呢。”
第52章 半缘君你这是为她守活寡啊!
沈宜棠摆摆手,“不兴说啊,你也知道我发财的手段都不大干净,和你说了会给你招麻烦的。”
桑千娇没再逼问,“好,你不愿说,我就不问了。你赚钱不容易,可要省着点花,别又把自己搞成穷光蛋了。”
沈宜棠摸摸鼻子,又有点心虚。
她花钱一直没节制,向来有多少花多少,穷一阵富一阵的。手握五千金,更是膨胀到不行,过完那段疲于逃亡的辛苦日子,就开始大手大脚报复般地花钱。今日买骏马,明日买名酒,后日买宝刀,连给老朋友千娇姐准备的见面礼,都是价值几百两银子的玛瑙玉兔。
算算看,好像一辈子都花不完的这笔钱,已经被她花掉四分之一了。
她冲桑千娇笑,笑得傻里傻气的,“成了穷光蛋不还有我的千娇姐嘛。姐姐比我厉害多了,四年前我来的时候,会仙楼生意还算不得很好,可现在已经成为陵州最有牌面的花楼了!”
“小嘴儿真甜!”桑千娇露出几分自得,“这几年我也过得很辛苦,不仅要起早贪黑经营楼内事务,还要和官老爷们搞好关系,上下打点,积累人脉”
“也多亏陵州现任刺史是个好色的,不仅好色,胆子还大,大摇大摆地就来楼里嫖姑娘。姑娘们把他笼络住了,有两个直接被他抬进府,之后的事就好办了,有刺史爷撑腰,不怕生意不好”
桑千娇絮絮地讲着生意经,沈宜棠埋头大吃,时不时点点头附和两声,吃爽后又抱起小酒坛子,往嘴里咕咚咕咚倒。
“小酒鬼,快别喝了!”桑千娇看不下去,“你以前可没那么能喝,怎么现在扒着酒就不放了?”
“我酒量一直很好啊,以前喝得少是因为没钱买好酒,现在有钱有好酒,为什么不喝。”
沈宜棠口齿清晰,双靥泛红,似醉未醉的样子。她丢了酒坛,取下腰间悬的如意纹银酒葫芦,献宝似地给桑千娇看,“我找人打的,漂亮吧?”
桑千娇拿来细看,那银葫芦巴掌大,遍身鏨刻精致纹样,她先看到一个男人在窗前捧书,转了半圈,是这个男人在舞剑,再转半圈,又在抚琴,如意云纹点缀在上,竹枝纹缠绕在下,刻得满满当当,繁复华丽。
葫芦腰上还系了条红绳,绳上垂着一只小小的象牙,暖白的色泽与壶身冷银相得益彰。
桑千娇觉得有趣,把玩了几下,“漂亮,比臭男人的酒葫芦漂亮多了。”
沈宜棠得意地把东西挂回腰上,给桑千娇喝剩一半的酒盏满上,“你也陪我喝一会儿。”
桑千娇摇摇头,“我酒量可赶不上你,这酒辣,我没法再喝了。”
沈宜棠不强求,等两人吃完聊完,沈宜棠淡定地跳上临窗的桌案。
“千娇姐,我出去玩会儿。”
说完推开窗,潇洒地跳了下去。
耳边风响了一刹,送来桑千娇的呼喝,“你怎么还这么闲不住,一定要记得回来啊!”
沈宜棠双脚落地,也不管桑千娇能不能听见,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声。她在空荡荡的小巷里发了会儿呆,转身去了会仙楼的后院,从马厩里牵出一匹毛发油亮的白马,上了街。
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心里攒着一团躁动的火,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似的,捞了一上午鱼不够,还想喝酒,喝完酒还想跑马。
一路溜达着出了城,沈宜棠开始让马儿撒欢地跑。
城外的官道上,银鞍白马四蹄奔飞,飒如流星。女郎一身红衣胡服,高飘起的下摆仿佛奔腾的火焰,悬在腰上的酒壶琅琅作响,在光下闪着细碎耀眼的银光。
夏秋之交的风有些料峭,呼呼地吹在她被酒意熏得温热的脸上,凉滋滋的甚是舒服。
不知不觉,她拐到山道上,盘着山向深处的葱茏绿意奔去。
“现在已是陵州境内,距离陵州城还有几十里,再有个把时辰就到了。”
驿厅里,张甫玉笑着对晏元昭道。
晏元昭放下手中刚刚翻阅完的朝廷邸报,“是啊,总算要到目的地了。”
陵州是河东第一大州,位置上也处在河东正中心,历来朝廷所派遣的河东道使节,都会选择在此地停驻,设立行辕。
从舆图上看,钟京到陵州并不远,然而隔着一条宽阔的涑河,又因为驿船坏掉的缘故,这段路程他们足足走了二十多天。
不仅他们走得焦心,陵州刺史曲岱也等得焦心,在城外沿途几处官驿都安排了自己人候着,随时传报巡察使行踪。
片刻前他们来到这里,曲刺史的人悄悄找到张甫玉,说自家大人在城门外迎接巡察使的布置还没妥,求他拖延一下晏大人的脚步。
张甫玉看出晏元昭不喜排场,估计根本不在意曲岱怎么迎接。但曲岱是他同乡,两人略有交情,他不好驳他面子,只得答应了。
他对晏元昭道:“这几日赶路辛苦,不如在驿站多休息休息再上路,晚上也好有精神和刺史府应酬。”
晏元昭点点头,“也好,晚一点进城,街上人少,能少一点对百姓的惊扰。”
“对对,是这个道理。”
晏元昭起身去后厅歇息,俊逸的脸上不露疲色,亦没有半分笑意。
张甫玉感慨,这么年轻的郎君,这么懂得体恤百姓的臣子,怎么就不多笑笑呢,凭白担了冷酷无情的虚名。
后厅,晏元昭望着窗外青山出了一会儿神,召来白羽,“把我的弓箭拿来,备马。”
白羽迟疑,“郎君,您要出去?”
“嗯,我酉时前回来,还有,你和秋明连舒两个都不许跟着。”
白羽默默照做,目睹晏元昭手持大弓,将箭袋挂在背后,跨上红栗马,遥遥奔上山。
秋明疑惑,“主子怎么突然起了打猎的兴?”
白羽声音黯然,“你忘了,今天是七月初九,郎君四年前大婚的日子。”
郎君每年七月初九,心里都不舒坦。准确说,郎君每天都心里不舒坦,七月初九这日,尤其的不舒坦。
那个爱笑的小娘子原来一肚子的坏水,白羽自己知道真相后都生气难过得不行,何况向来骄傲的郎君。
可白羽没想到郎君能执著此事那么久。
按理说,人跑了,还是个冒牌货,找也找不到,就算找到了也是往大牢里送,郎君赶紧另娶才是正事。可郎君偏偏不肯对外宣称夫人死了,非要说夫人病了,累得全府一起圆这个谎。
长公主为此和郎君吵过好几次,郎君说,一日不抓到此女,一日就不再娶。
长公主指着郎君鼻子骂,什么意思,你这是为她守活寡啊!
郎君不语,一守就是四年。
长公主都被郎君气得搬到别苑去住了,郎君仍是坚称夫人活着,夫人重病。
白羽觉得郎君自个儿都快病了。
脸上笑容几乎绝迹,和裴世子的交游也少了,愈发寡言,愈发冷淡。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郎君开始打猎。
京城擅骑射的世家子弟,常常三五成群结伴游猎,打来大雁、麋鹿等一起烤来分食。但郎君和他们不一样,郎君打猎都是独自一人,他胃不好,对野味也没兴趣,只打猛兽。
白羽第一次见到郎君猎杀野猪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这还是自家矜贵风雅芝兰玉树一般的郎君吗?
虽然郎君看着像是心里痛快了许多,但白羽更忧心了。
野兽凶猛,打猎有风险,郎君可别想不开去猎老虎啊。
沈宜棠座下这匹白马堪称神骏,片刻就载着她扎进了浓绿山林。山里新鲜湿润的空气让她心旷神怡,不由缓了步子,让马儿沿着樵夫伐出的野径,慢悠悠地前行。
行到林深处,野径尽头,白马也累了,前蹄原地刨着土,扬起脖子去吃树枝上的嫩绿叶子。
沈宜棠由着它吃,自己摘下腰间酒葫芦,晃荡两下,拧开塞子喝了两口。积了一中午的酒劲儿被这两口勾出来,直直冲上喉咙,她难耐地打了个哈欠,眼睛泛起水光,有点晕,又有点困。
她索性闭上眼,俯下身,抱着柔软结实的马背,听着林间隐隐约约的鸟雀声,打起盹来。
日光穿过团团的翠绿,虽然稀薄,但覆在脸上仍有舒服的暖意。
她迷迷糊糊地享受着,慢慢地,感觉这片温暖渐渐升温,乃至炽热。
懒洋洋地掀开眼皮,下一瞬,沈宜棠差点尖叫出声。
离她三尺之距的前方,一头山猪正两眼灼灼地盯着她!
沈宜棠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那山猪遍身棕黑,两耳直立,丑陋的圆吻突出来一大截,两侧獠牙上挑,蠢蠢欲动。
沈宜棠心里瑟瑟发抖,眼观口,口观鼻,决计不看山猪一眼,耷拉在马腹一侧离山猪最近的脚也僵在半空,纹丝不动。这个距离,山猪要是扑上来,她躲无可躲。
她不能招惹到这只猪。
但危险在即,她的马又在做什么?
沈宜棠余光撇去,嘿,她的马还在那埋头啃树叶呢。高处的叶子不稀罕吃了,弯着脖子费老劲吃长得矮的,嚼嚼嚼,嚼得正欢。
沈宜棠快气死了,大哥,你是根本没发现身边来了只猪吗?
好在那头猪盯了她一会儿,像是对她失去兴趣,转身跟着白马一起啃树叶去了。
一猪一马挨着,脑袋彼此蹭来蹭去,很亲热的样子。
沈宜棠:“”
这对吗?
猪可以怕马,马也可以怕猪,但猪和马不能做朋友吧,不能吧?
她无可奈何,为今之计,怕是只有等这只猪吃好玩好,自行离去。
隔着密密的林叶,三支冷冰冰的箭镞对准了这只山猪。
晏元昭手持劲弓,冷静地盯着数丈之外,大半个身子隐没在茂盛枝叶里的棕黑色生物。
这是一只野猪,他判断,体型不大不小,大概正专注地做着什么,没有设防。虽隔得有些远,但不妨一试。
他搭在弓弦上的手缓缓后拉,直至绷到最紧。
猛然撒手——
第53章 软腰肢脑中轰然一声响,晏元昭钉在原……
等待无比漫长。
山猪和白马头碰头啃叶子仿佛啃了一生一世。
沈宜棠悬着的一颗心,悬也悬得累了。
然而变故在瞬息之间发生。
对面密林突然迸发出嗖嗖的声音,没等沈宜棠意识到这是什么,就见眼前野猪迅速跃起,化成一条黑影,飞似地扎进她右前方的林子里,顷刻间无影无踪。
“嘶——”白马发出一声尖锐爆鸣,后蹄猛地一踢,屁股上抬,沈宜棠瞬间被颠起凌空。
她吓得尖叫一声,向前一趴,死死抱住马脖子。
白马尥了两下蹶子,仓皇转头,沿着来时的野路狂奔出去。
沈宜棠惊得不知所措,只得紧紧贴住白马。
白马四蹄狂蹬,抓地如飞,仿佛逃命一般远离密林,她喝了满嘴的风,被颠得七荤八素,浑不知发生什么,心里只抱定一个念头,一定不能被发疯的马甩下去!
从山上到山下,无数林木荒草在眼前稍纵即逝,也不知白马跑了多久,久到沈宜棠眼角涌出来的泪都被风干了,才渐渐放缓脚步。
她吁出长长的一口气,直起虚脱了的身子,用被汗浸得湿滑的双手拽动缰绳迫它停下,然后费力地从马背上爬下来。
白马耗尽力气,累得站也站不稳,圆睁着温顺的双眼可怜兮兮地看她,哞哞地叫着。
“雪暴啊,你还委屈上了?”沈宜棠不理解。
雪暴继续哀怨地看着她。
沈宜棠低头和它对视,这才注意到白马胸前竟插着一支羽箭,伤口红呼呼地往外渗血,将雪暴小半个胸膛都染红了。
天杀的,谁给她的白马来了一箭!
晏元昭三支利箭破空穿林,没有听到预料中的野猪痛嚎,反倒隐约听到一声马嘶,便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儿。
他将红栗马栓到树上,拨开挡路的草丛枝叶,来到方才野猪所在的地方。
地上躺着他的两支箭,他捡起来,用帕子擦掉上头的尘土,放回箭筒,然后辨认了一下地上凌乱的脚印。
原来刚才在他的视线盲区里,还有一匹马藏在野猪身旁。
野猪听到箭来及时逃开,两箭落空,余下一箭大概射中了那匹倒霉的马,马受惊后疾驰而去。
晏元昭推理完毕,有些后悔自己贸然发箭,倘若这匹马不幸载着人的话,希望他不要受伤才好。
他沿着马蹄印向山下走了一段,山路上空荡荡,不见人也不见马,眼见马蹄印连绵不绝,他所剩时间不多,不能再在山上耽搁了,只好原路返回。
大跨步走在野径上,余光里忽见葱绿草叶之间有银光一闪,晏元昭停下脚步,俯身探去,发现了那银光的来源。
竟然是个葫芦样的银酒壶,不知被谁弃在这里。
晏元昭拿来看了看,打制这银壶的匠人实在贪心,在壶身上下刻满庸俗的图案,密密麻麻,拥挤不堪,白白糟蹋了这样玲珑精致的小物件。
倒是壶腰上挂的洁白象牙很有格调,瞧来还有些莫名眼熟。
晏元昭摩挲了一会儿象牙,鬼使神差地,把银葫芦放进了自己袖袋里。
一路骑马下山回到驿站,张甫玉得知他出去了一趟,好奇问他好端端地上山做什么。
晏元昭面不改色,“巡视山川,了解风土,尽巡察使之责耳。”
张甫玉顿生敬佩,“旅途辛劳,晏大人时刻不忘履职,下官又惭愧了。”
郎君睁眼说瞎话的能力越来越强了,一旁的白羽默默想
“我可怜的雪暴,白白挨了一箭。”
沈宜棠牵马进城,找了会医马的人,给雪暴处理伤口,敷上药膏,然后精疲力竭地回到会仙楼,和桑千娇说起此事时,语气心疼不已。
桑千娇关心道:“你说马颠着你跑了一路,你身上还好吧,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就屁股颠得有点疼。”
“那就好。”桑千娇嗔怪她,“你还可怜马呢,要不是马替你挨了一箭,这箭可能就要**身上了。还有那野猪也可怕的很,以后可别随便跑上山了,太危险。”
沈宜棠也心有余悸,“知道知道,再也不去了。咦,我的宝贝酒葫芦呢?”
她这才注意到腰间蹀躞带上少了样东西。
沈宜棠四下看看,脸上浮现懊恼,估计是白马载着她疯跑时,不慎掉落了。
桑千娇盯着她,忽然露出微笑。
“这是幸灾乐祸的表情吗?”沈宜棠无奈看她。
“你想哪里去了。”桑千娇笑道,“我今天下午遇到一件棘手事,刚刚我忽然发现,或许你能帮我这个忙。”
沈宜棠来了兴致,“什么忙?”
桑千娇道:“最近朝廷派了位钦差来河东巡察,本州的刺史曲大人要给他办个接风宴,早半个月就让我楼里准备一批姑娘,到时候送去助兴——”
“助兴一般是素的,还是荤的啊?”沈宜棠插嘴问。
“荤素都有,看情况。这次来的巡察使据说不怎么好色,曲大人就让我弄点素的,拉过去弹弹琴,跳跳舞就行了。”
讲到这里,桑千娇叹了口气,“本来一切都没什么问题,偏偏舞姬霓裳今日突然发了热病,卧床不起,明晚的接风宴,她可是要跳独舞的,这下跳不了了。”
沈宜棠听出意思,“你不会是想让我替她去跳吧?”
“聪明,我就是这个意思。”
沈宜棠哭笑不得,“你那么大一个会仙楼,找不到第二个能跳的?”
“别提了,曲大人特意嘱咐要跳胡舞,胡舞妖妖娆娆的,男人喜欢。楼里会跳胡舞的,有那么几个,可明日都去不了,要么是有贵客需要陪,要么就是来小日子了,还真是一个能替的都没有。我思来想去,只有你了。”
沈宜棠一脸诚恳,“千娇姐,我很想帮你,但你也知道,我的胡舞就是个半吊子,上不了台面啊。”
她以前在春风楼见识过很多次楼里舞姬的胡舞,也跟着学了一些动作,但从来没穿着舞衣完整地跳过一支舞,这些年更没再练习过。
“半吊子就够啦,胡舞的几个基本动作你都会,还有一晚上的时间,让舞师傅再教教你,胡舞里的那些翻腾旋转,凭你的武功底子学起来很容易的。而且胡舞要的就是那种勾人的感觉,你不是很会装样子么,装到位就行了。”
沈宜棠苦笑,“只我自己的话怎么来我都不怕,可这是代表你会仙楼,万一出个小差错,可就给你丢脸了。”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千娇姐相信你,多大的场子,你都能镇得住!”
话虽不错,但今非昔比,沈宜棠躲了几年通缉,想到要见官老爷们,心底还是有些发怵。
桑千娇见她还在犹豫,幽幽道:“你要是实在不肯,我也不强求。只是曲大人那边,就不好交代了,我苦心经营一场,又送钱又送人,好不容易和官府搞好关系,这下全白费了”
“好好好,千娇姐。”沈宜棠宣告投降,“你别说了,我去!”
桑千娇大喜过望,“太好了,你帮我这个大忙,我绝不亏待你。你那个银酒壶要是找不到,我出钱给你重新打一个!”
沈宜棠微微惆怅,“不用了,那个独一无二。”
桑千娇拉起她手,“走,咱们临时抱佛脚去。”
“等等,”沈宜棠冒出一项担忧,“我去给巡察使跳舞,万一他看上我了怎么办呀?”
她小脸坚决,“丑话说在前头,我卖艺不卖身,绝不陪男人睡觉,到时候我肯定会拒绝,曲大人的面子我没法周全。”
“你啊,想太多。刚才我不是说了么,巡察使是规矩人,不好色。你好好跳舞,他不会轻薄你的!放一百个心吧!”
桑千娇信誓旦旦。
金乌西坠,霞晖漫天,陵州城西门,刺史曲岱如约等到巡察使的车驾。
他带领长史、司马和六司参军等陵州官员,对着从马车上下来的两人齐齐行礼,“陵州曲岱见过晏巡察使、张副巡察使,二位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
张甫玉微笑颔首,等着晏元昭开口。
晏元昭扫视一圈城门口的阵仗,一排躬身作揖的官员后头跟着数排卫士,卫士拿着铜锣铜钦,举着青旗华盖,还高高抬着一张空步辇。
他收回目光,声音淡淡:“有劳诸位相迎,进城吧。”
说着便率先坐回马车。
曲岱年过五十,身材宽大,脸色紫红如肝。他对晏元昭年轻直臣的名声有所耳闻,但并没有想到其人竟是这样一位紫袍玉带的俊郎君,盯着他脸怔愣片刻,此时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叫道:“晏大人,还请您移步轿辇,巡行游街到府,以在全城百姓面前彰显朝廷威德!”
张甫玉心下暗叹,坐辇到府,也亏曲岱想得出来。
他不看看晏元昭这张脸,哪怕一直板得死死的,都优越到教人忍不住多瞧几眼。若是大摆仪仗招摇过市,还不得引来百姓争相追看,掷果盈车啊。
晏元昭的声音稳稳地从车里传出,“不必了,本官坐马车就好,一应仪仗都收下,切勿扰民。”
曲岱以为他在故作矜持,身居高位的年轻人,哪有不爱出风头的,故而又恭恭敬敬请了一遍。
张甫玉看不下去了,“曲大人,时候不早了,赶紧进城吧!”
曲岱又看向拢得紧紧的马车帘,再无指示传来,只好略带遗憾地应下,挥手叫卫士们退后让路。
他白准备这些劳什子东西了。
沈宜棠跟着舞师傅学了一晚,次日又早早爬起来练习,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把一支舞生吃下来后,心里底气终于硬了几分。
下午的时候,桑千娇亲自过来为她妆扮。
胡姬冶荡,舞起来如急风回雪,所穿舞衣也轻薄窄小,袒露大片肌肤。桑千娇知道沈宜棠舞艺不济,更在衣饰上格外用心。
沈宜棠换上衣裳,看着自己光裸的双臂和腰,欲言又止。
“怎么了,害羞啦?”桑千娇逗她。
“还好”沈宜棠慢吞吞道,“就是有些冷。”
河东的夏末秋初并不暖和,凉意侵入肌肤,令人瑟瑟。
桑千娇拿来一件长到大腿的雪青色短披风为她罩上,“跳的时候再脱,跳起来也就不冷了。”
为了与华丽的衣饰相配,舞姬妆容也极是艳丽。
沈宜棠脸上长得最好的就是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桑千娇下足功
夫,将一双眸子画得楚楚动人,媚意横生,还在额心上点了几笔朱红花钿。
沈宜棠对着铜镜眨眨眼,“妖里妖气的。”
桑千娇拍拍她,“好看着呢。”
沈宜棠摇摇头,取来一只长长的面纱掩住下半张脸,顺便挡住胸前春光。
“我怕冷。”她言辞凿凿。
桑千娇笑了一下,傻姑娘,犹抱琵琶半遮面才是最吸引人的。且由她去。
“还得给你起个名字,”桑千娇道,“我想想,锦瑟怎么样?”
“可以。”沈宜棠不挑。
桑千娇备了三辆马车,其中两辆宽敞而朴素,载着楼里的十几位乐姬,余下一辆小一点精致一点,给沈宜棠一个人坐。
“放心吧,不会给你丢脸。”沈宜棠踏进马车前,笑着对桑千娇道。
“嗯。”桑千娇伸出手抱住她,贴在她颈窝旁柔声道,“谢谢你。”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沈宜棠笑容明亮,“真是的,你和我客气什么,我去玩了!”
三辆马车从会仙楼后门出发,直奔曲岱的刺史宅。
刺史宅也即历任陵州长官所居的官舍,与衙署相连,有上百间屋宇和庭榭池塘。巡察使来陵州后也在此下榻,曲岱在自家府上设宴款待。
这场接风宴,既是为欢迎京中来的巡察使一行,也是借机让陵州衙署的官吏与巡察使府的人彼此认识一下,公私兼具,官场规矩例来都是如此。
晏元昭虽不喜应酬,但也不得不参加。他住进刺史府的当晚,就让张甫玉嘱咐曲岱次日宴席能简则简,不要铺张。
曲岱只嘴上答应了。
一切都提前备好,临时改反而麻烦。而且他此前考虑到这位巡察使大人的禀性,已经省掉了花活,譬如以前那是要直接往人榻上送三四个美人的。
宴会从下午申时开始,两列食案,坐了十几位官佐,曲岱还把自家弱冠年纪的儿子唤来作陪。场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晏元昭自是滴酒不沾,曲岱不明所以,来劝了一回,被晏元昭断然拒绝。陵州官员啧啧称奇,没人敢再来劝,倒是张甫玉主动替他喝了不少。
酒过三巡,席上一片东倒西歪。
厅中七八个花容月貌的小娘子弹着琵琶,吹着笙箫,靡靡丝竹声回荡在宴厅里,叫人心痒沉醉,愈发昏昏然。
张甫玉看向身边的晏元昭。
满堂醉客,却是官位最高的这位最清醒。
酒宴进行了这么久,他的腰依旧挺直,神色依旧冷淡,双眸清明,半分欲望也无。一身贵气的紫袍尤衬出他沉静的气质,仿佛置身事外于这场人间繁华。
忽然,张甫玉看到晏元昭猛地转头看向厅中心。
“晏大人,怎么了?”他下意识问。
“有位乐姬弹错了一个音。”晏元昭转回头来,“离门第二近的那位。”
张甫玉觉得不可思议,“你竟然在听曲子?”
“除了听曲,还有什么事好做?”
好吧,张甫玉想,晏元昭估计是堂上唯一一个在听乐姬演奏的人。
隔壁偏厅,轻盈的乐声飘满一室,如在耳侧。
会仙楼的舞姬锦瑟姑娘缩在雪青披风里,灵慧的双眸骨碌一转,拍拍身旁负责打鼓吹笛的乐姬,“你们楼里的小琵琶水平不行呀,刚刚有个音弹错了。”
那乐姬笑道:“弹个热闹罢了,里头那些官大人们,哪有认真去听的,对牛弹琴也不过如此了。”
沈宜棠摇摇头,“待会你们给我伴乐,记得别出错。”
“锦瑟姑娘,该您进去了。”刺史府的小丫鬟过来请她。
沈宜棠正了正覆面薄纱,抖落披风,踢掉软红绣鞋,袅袅娜娜地随丫鬟进了主厅。
“美人来了!”轻快的笛音响起,一位醉醺醺的官员大叫一声,全场为之一震,皆抬头注目迎面而来的舞姬。
只见美人飞仙髻,流苏裙,珠眸低垂。
绯红的面纱朦胧似雾,遮住盈盈美人面,轻抚颈下芙蓉小春山。
随着音律,舞姬雪臂轻舒,缠在臂上的杏色帔帛如风飘转,一颦一笑脉脉含情,既娇且媚。
曲大人面露笑容,会仙楼这次送来的人,着实不错。
笛声渐快,鼓点也加了进来,舞姬赤足点地,回旋急转,脚腕上的金铃清脆作响,身上那件金红色裹胸上缀着的金片也随之沙沙,缭乱迷人。
在场宾客无不看直了眼。
鼓点越来越急,舞姬转得也越来越快,众人耳边满是咚咚的鼓声,脆响的金铃,眼里只看得见那飞扬的帛带,飘曳的裙裾,还有绫罗掩映下的一小截细腰。
美人腰肢腻如雪,软如柳。
忽勾,忽荡,忽翻,忽挪。
真想握在手掌里好好揉弄一番。
曲岱之子,曲三郎君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姬,心里痴痴地冒出这个念头。
“活色生香,好啊!”
曲大人低低一声赞,紫色的脸更红了。
张甫玉觉得自己不宜再看了,垂头吃菜。
一曲快结束,舞姬最后扬腿凌空,翻了一个跟头,宽大的裙摆如花绽放,秾艳撩人,随着舞姬双脚轻飘飘地落地,戛然合拢。
众人眼前一亮,想不到这娇小玲珑的舞姬还有这种硬功夫,登时掌声雷动。
舞姬正襟危立,优雅一礼,缓缓退下。
曲三郎君目光追着她出去,许久也没收回来。
曲岱凑到张甫玉跟前,绿豆似的小眼睛笑意可掬,“张大人,这出舞不错吧?”声音放得低了些,“咱们那仙人一般的晏大人肯定也看得呆了!”
“哎?晏大人呢?”
曲岱看向晏元昭的食案,空空如也。放眼整个宴厅,也没看到他人影。
“早出去了。”张甫玉悠悠道。
“啊——什么时候出去的?”
“舞姬来之前吧,他说屋里酒气熏天,浑浊不堪,出去透个气。”
曲岱急了,“坏了,我又惹到他不高兴了。唉,他怎么就不多留一会儿,这舞姬跳得多有风情啊,准能让他看过瘾。”
张甫玉心想那不一定,看他一脸懊丧,宽慰道:“没事,晏大人对酒色没兴趣,他不是针对你。”
“不行,我找晏大人赔罪去,这是为他办的接风宴,人中途离了席,这就是我的错啊!”
“你可别!”张甫玉无奈,硬是拉曲岱坐下,“晏大人就是这种性子,喜欢独处,不喜欢热闹,你让他清净一阵子,待会儿你再去赔罪。”
曲岱答应了,搓着手,仍是不安。
过了片刻,他招来下人,叫他去看看晏大人去了哪里。
不多时,下人来报,称晏大人正在春明园里散步。
春明园是刺史宅里一处临水的园子,曲径通幽,香汀小榭,甚有可看之处。
曲岱求肯似地看向张甫玉,“张大人,你帮个忙,去把晏大人请回来,这宴没有他可不行啊。”
“瞧把你吓的,”张甫玉没办法,“罢了罢了,我去找他说说。”
偏厅,出尽风头的沈宜棠跳完舞回来歇息。
她解下胳膊上缠的碍事披帛,仔细穿好鞋,把自己像个鹌鹑一样笼在面纱和披风之下,等着宴会结束回会仙楼。
旁边几位弹琵琶的小娘子叽叽喳喳地在聊天。
一位琵琶女道:“真想不到朝廷派来的大官竟是个美男子,坐在那儿像幅画似的,我偷偷看了他好几回。”
“你也注意到啦?”另一琵琶女接过话,“我也忍不住看他,结果不留神摸错根弦,你猜怎么着?他听出来,转过脸看了我一眼呢!”
“他还懂音律?天呐,官位又高又英俊还知情趣,早知道我也故意弹错,叫他注意到我,说不准就看上我,让我和他一夕欢好呢。”又一女羞答答地说。
众女吃吃地笑起来,“哪有这等美事!”
沈宜棠忍不住问:“诸位姐姐妹妹,你们说的美男子是谁呀?”
“就是巡察使大人呀,坐在上首位置穿紫袍子的,你去跳舞的时候没瞧见?”
“没有。”沈宜棠努力回忆,“我进去的时候,那个位子上没人。”
“那太遗憾了,你没见着他。不然凭你这身打扮,你是我们中最有可能和他睡上觉的!”
沈宜棠噗嗤笑出声,“没关系,不遗憾。”
她又不是没和好看男人睡过觉。
一个穿青裙子的小丫鬟推门进来,走到沈宜棠面前,脆生生地道:“锦瑟姑娘,你跳舞跳得好,我们主子有赏,请随我
去领赏。”
“真的?”沈宜棠露出惊喜,还有这等好事。
她高兴地站起身,跟着小丫鬟踏出门去。
小丫鬟带她一路穿花拂柳,走到一个偏僻园子,沈宜棠抬头看月洞门顶上的石刻,写着“春明”二字。
沈宜棠警觉起来,“你家主子是谁?非要我到这里来领赏?”
青裙子轻蔑地看她一眼,“我家主子是曲三郎君,被他看上是你的福气,你还问东问西的。”
青裙子说完,抬眼看到向她们走来的年轻男子,“喏,这就是我家郎君,你自己去问他罢!”
张甫玉由下人引着,在春明园的鱼池边找到了晏元昭。
张甫玉笑道:“晏大人原来在这里观鱼,曲大人安排了舞姬来跳胡舞,你没看到,他觉得很可惜。”
“胡舞?”晏元昭抬起头,他赴过不少宫廷宴乐,自然知道这是怎样一种舞,舞女面似妖姬,袒腰露足,毫不庄重。
“非礼勿视,有伤风化,不如看鱼。”他道。
“我也猜你这么想,哈哈!不近女色,不耽风月,晏大人不愧为君子,不愧为我辈之典范啊。”
晏元昭又有些僵硬。
他离池远了几步,与张甫玉沿着园里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并行。
“张副使,”他边走边道,“有件事我要和你说一下。”
“什么事?”
晏元昭振振袖子,正色道:“我此行来河东,奉陛下密旨,另有要事去做。考察河东吏治民情等巡察使的事务,恐怕大部分要交由你来负责。”
张甫玉愣了愣,“是何要事,不能说是吗?”
“不错,此事机密,本官不能多言。陛下以河东巡察使的名义派我来办理此事,也有掩人耳目之意,因此还要拜托张副使帮忙遮掩,不对外透露本官行踪。”
晏元昭说得郑重,张甫玉也肃容应下,“好,晏大人请放心,下官一定尽职尽责,绝不多话。”
晏元昭淡笑,“有劳。”
隆庆帝与他议定前往河东之事后,他自行择选了素昧平生的张甫玉为副使,就是看中其为人厚道,为官勤勉,可以将职事托付给他。
一路同行,晏元昭确实觉得张甫玉不错,只除了一点,太爱恭维人,且每一回的恭维,都让他心里泛起一些不舒服。
张甫玉问道:“晏大人方才提到行踪,此乃何意,可是要离开陵州,去往河东他地?”
“不错,我会将使府大部人员留在陵州,只带三两随从前往——”
曲岱矮胖的身影映入眼帘,晏元昭的话戛然而止。
“晏大人,您在这儿啊!”曲岱几步跑过来,“鄙府招待不周,还请您原谅。”
原来曲岱左等右等张甫玉不回,心中焦急,干脆自己找来了。
晏元昭礼貌颔首,“曲大人不是招待不周,而是过于周到,晏某有些消受不起了。”
曲岱咂摸着这话好像是在讽刺他,但看人神情,又似乎没这层意思,一时尴尬不知如何接。
好在晏元昭没再难为他,主动抬步向宴厅方向走去。
三人走到月洞门,忽听见门外一声清脆女声。
“曲三郎,你明明说只要我摘下面纱给你看一眼,你就放我离开的,堂堂刺史府的郎君,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呀!”
脑中轰然一声响,晏元昭钉在原地。
第54章 重相逢她完蛋了。
有一瞬时间仿佛停滞了。
晏元昭听不见曲三郎答了什么,也不知道张甫玉和曲岱在旁说了什么,耳边只一句又一句地灌进熟悉的清甜声音,那是他曾经很喜欢的声音,像流莺一样的声音。
“你说方才我跳舞的时候对你笑就是勾引你,可我对所有人都笑了,又不只你一个。”
“曲小郎君,你是刺史大人之子,身边定然不缺佳人相伴,干嘛非要我陪?”
“曲大人请我来给巡察使大人献舞,我这身子,当然是留给巡察使大人的,你如此强迫于我,曲大人同意吗?巡察使大人同意吗?”
月洞门外,沈宜棠越说越烦躁,曲家这位油头粉面的郎君不知怎的瞧上了她,非要看她面纱下的真容。她想自己又非倾国倾城的大美人,给他看看,估计他也就对她没什么兴趣了,便爽快答应了。
谁知看了她的脸后,曲三郎更来劲了,不依不饶要和她“共赴巫山享鱼水之欢”。
要不是顾忌会仙楼,不能给桑千娇惹麻烦,沈宜棠才不和他啰嗦,直接溜之大吉。没法子,只好搬出位高权重的巡察使大人来吓吓他,希望他能知难而退。
果然,曲三郎面露犹豫。
沈宜棠满意地重新钩上面纱,正要转身走人,忽然听到一沓重重的脚步,紧接着左手腕子猛地被一只有力的大手钳住。
“哪来的登徒子——”她下意识骂出来,却在抬头看到那张脸时,霎时僵住。
锋利的剑眉,冷冽的双眸,像幅画儿似的男人。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沈宜棠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看着他,任他的手颤抖着揭掉她的面纱。
温热的触感从耳际缓缓擦到下颌,沈宜棠喉咙失声,而被他手指滑过的每一处肌肤都在尖锐沸鸣。
她完蛋了。
她看到他眼睛里翻涌的惊涛骇浪,几要将她撕碎的戾气。
沈宜棠此刻却连挪动一步的力气都没有。
对面的曲三郎茫然地看着晏元昭,“晏大人,您这是?”
在和她抢舞姬?
晏元昭将面纱攥手里揉成一团,此时方转头冷冷地看了曲三郎一眼。
眼神仿佛要吃人一般。
曲三郎顿时噤声。
张甫玉和曲岱也一头雾水地过来了,张甫玉还没琢磨明白晏元昭的奇异举止,曲岱已反应过来,赔笑道:“晏大人,犬子无状,冲撞到您了。”
说着推了曲三郎一把,“你个逆子,快给晏大人赔不是。”
曲三郎莫名其妙,还是正襟对晏元昭行了一礼,低声道:“请晏大人宽宥。”
晏元昭没理他,目光又落回舞姬身上。曲三郎也急急地看她,小美人手腕仍被晏元昭紧扣着,人缩着脖子瑟瑟发抖,快要哭了似的。
曲三郎的心顿时揪得紧了。
曲岱自觉对这种情形心领神会,呵呵笑道:“晏大人,这是刚才在宴席上跳舞的舞姬,名叫锦瑟。您要是中意她,下官立马派人为她沐浴梳妆,今晚就让她去您房里伺候。”
一旁的张甫玉皱起眉头。
曲岱真是胡来,晏元昭如此洁身自好的君子,怎么可能收个风尘女子?
果然听见晏元昭断然拒绝,“不必。”
张甫玉正欲开口打个圆场,却听晏元昭继续道:“本官现在就要她,失陪了。”
说着就试图拖拽舞姬离去。
曲岱惊讶道:“晏大人,您不继续参加宴席了吗?”
他没等来晏元昭的回答,因那先前乖顺的舞姬锦瑟突然开始剧烈挣扎,拼命要从男人的桎梏里逃开,晏元昭分毫不让,大手掐着她腰将她双臂反剪在后。
推拉之际,舞姬的短披风滑落几寸,雪白圆润的肩头露出来,瞧着又香艳又可怜。
舞姬带着哭腔大声喊道:“曲三郎,你救救我呀,我不想跟他,我情愿和你——”
声音戛然回收,晏元昭手捂她嘴,敛上披风牢牢裹住她上半身。
曲三郎被她这一嗓子激得浑身血液上涌,看来小美人刚才对他牙尖嘴利是在和他调情,比起粗暴的巡察使,她更愿意伺候他!
“晏大人,请您不要唐突佳人!”曲三郎怒道。
曲岱扬手拧他耳朵,“臭小子,谁准你说话了?”
晏元昭恍若无闻,仿佛失去了所有耐心似的,铁臂一揽,干脆将死命挣扎的舞姬打横抱起,再不废话一句,大踏步地向他暂居的小院方向走去。
娇小的舞姬几乎全被他宽大的紫袍拢住,众人只看到他脚步生风的挺拔背影,听到舞姬脚腕上的金铃一路叮叮当当地响。
好一个
贪色的巡察使。
张甫玉满脸震惊,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曲岱倒是比较淡定。
看来这位仙人一般的天子钦差也只是会装而已,装着清心寡欲,其实好色如狼,半刻都等不了。
虽没回宴席有些不给他面子,但毕竟收下了他呈上的美人,曲岱很是心安,好似两人之间签下一道契约,他和这位长官站在了同一条船上。于是心如止水地训儿子去了。
离得春明园远了,沈宜棠被晏元昭锢在怀里,仍在竭力扑棱,腕铃狂响,引来下人侧目又纷纷垂头避开。
“你放开我!”沈宜棠扯着嗓子,“曲三郎,救命呀!”
晏元昭脚步不停,揽着她腿弯的那只手滑上她光裸的脚踝,解下了铃铛,顺道狠狠捏了一下她踝骨旁的小窝。
沈宜棠吃痛,低低呻吟一声。
晏元昭低头,盯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给我闭嘴。你就算叫得整个河东都听见,也没人敢来救你。再折腾,你会死得更惨。”
沈宜棠顿时安静不动弹了。
晏元昭抱着她走入暂居的院落,天井里秋明和连舒正在切磋功夫,白羽在旁嗑瓜子,几人见到主子抱着个女人回来,齐齐瞪圆眼睛。
躺在郎君怀里的女人发丝凌乱,盖住了脸,仅两只小巧的银边红绣鞋垂在郎君袍子边角,隐约露出一截玉白的脚面,微微地荡。
白羽见郎君欲进主屋,顾不得其他,赶忙小跑着去给他开门。
没等他跑到,就听得一声结实的巨响,晏元昭抬脚踹开主屋门扇。
旋即又是一声巨响,这回是门被踹合上。
三人面面相觑,白羽喃喃道:“郎君想开了?”
肯亲近女人了?
秋明看着紧阖的屋门,上面一格木条被踢得松动歪斜,“主子这么急吗?”
晏元昭走进主屋,一路踹开卧房门,进去后犹豫了一瞬,松开手,把人掼到床榻上。
榻上铺了薄被,仍嫌硬。沈宜棠后背实打实地砸上去,撞上昨天骑马遭的淤青,痛得她直抽凉气,缓了缓才慢腾腾地坐起来。
晏元昭一言不发地锁好门,倒了一满杯茶饮下去,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看她。
“好久不见。”他唇边勾出冷笑,轻轻吐出两字,“夫人。”
沈宜棠怯生生抬起头,“大人,您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与您今日才谋面,怎么是您夫人呢。”
“认错人?”晏元昭眯起眼睛,“你不认得我?”
沈宜棠坚定地摇头,坦坦荡荡与他对视。
“你不认得我——”晏元昭嗤笑着,又慢慢说了一遍,忽然俯身掐住她纤细的脖子,厉声道,“你敢说你不认得我!”
他的手劲极大,沈宜棠下颌被扼得高高抬起,柔软的喉咙卡在他虎口,呼吸霎时变得困难。
“我,我”沈宜棠被迫仰视他愤怒的眼睛,腾腾的杀气里映出她惊恐的面容。
她下意识去扳他锁住她喉咙的手,然而不论她如何使劲,他的手都纹丝不动。
见她还有胆子反抗,晏元昭干脆膝盖顶住床沿,欺身把她摁到榻上,将她上半身完全压在自己身下。
沈宜棠崩溃地看着他,喉间的压迫持续加重,快要喘不过气了。如砧板上的鱼,毫无还手之力。
“说,你认不认得!”
“我认得,我认得!”
泪水夺眶而出,沈宜棠呜咽出声,大口吸着空气。
晏元昭总算收了力道,但手仍扣在她脖子上不放。
“再说一句假话,我就真的掐死你。”
沈宜棠抽噎一声,小心翼翼地从他身下抽出手,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珠眸向上一滚,害怕地看看他,又飞速垂下眼睫。
泪水化开她脸上的胭脂,眼尾鼻尖点点湿红。眼周的妆粉也晕得乱七八糟,颜色一塌糊涂。发髻早就散了,青丝缭乱地堆簇在耳边颈边,十足被蹂躏过的样子。
晏元昭看她半晌,恨恨地把手移开。
沈宜棠白净的颈上落了深浅不一的红,有他掐出来的红印,还有他先前捂她嘴时蹭到手心上的口脂。
一番折腾,披风襟带也被扯开了。沈宜棠试图去整理,被晏元昭抢先一步。
他修长的手指挑开披风,清楚地看到除却她胸前那少得可怜的一小片布料,余处皆是雪腻酥香。
裹胸上垂坠着的金叶子被揪紧,晏元昭怒气难掩,“你告诉我,你赚的黑心钱都花光了么!为何卖身为娼,来给人跳艳舞?你就这么放荡吗!”
第55章 房中对“晏大人,你中看不中用!”……
“我没有!”沈宜棠慌忙否认,“会仙楼的舞姬生病来不了,所以我才替她来的。我不是娼妓,我不是会仙楼的人”
晏元昭重重地哼一声,“你最好不是!”
他从她身上下来,直腰坐起,指了指角落里的面盆架,“去把脸洗了。”
“啊?”
审问还需要这个步骤吗?
“看着碍眼。”晏元昭冷冷道,“赶紧去!”
沈宜棠赶忙起身,披风下摆被晏元昭坐在身下压住,她伸手去抽,没抽动,晏元昭脸色铁青,半分把衣裳给她的意思都没有。
沈宜棠只好舍了披风,含胸塌腰,点着脚尖挪到盥洗盆前。
凉水拍在脸上,沈宜棠在心里又哭了一遍。
好日子就这么到头了。
怎么那么巧会遇上他,明明今日出门前还看了黄历,是大吉日不错啊。
她献舞的时候,老天爷还在帮她,叫晏元昭离了席。之后只要她乖乖待在偏厅等宴会结束,坐上回会仙楼的马车就一切无虞,偏偏,偏偏那可恨的曲三郎非邀她到小园子里去,这才撞上了晏元昭!
沈宜棠找到怪罪的对象,在心里大骂曲三郎三百遍。
事已至此,装傻充愣是不行了。不如积极配合,说不定晏元昭念在旧日情分上,对她网开一面。
横竖她没谋财害命,罪不至死吧!
沈宜棠打定主意,取来架子上挂的帕子擦净脸,对着空气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给自己鼓劲儿。
晏元昭坐在床边,看她弯着细白的小腰磨磨蹭蹭洗脸,洗完后理所当然地拿着他的帕子擦拭,眸子愈发沉如深潭。
他移开目光,不去看她。
“我洗好了。”沈宜棠转过身,小声道。
晏元昭正眼打量她,没了乌七八糟的脂粉,清秀的小脸全然露出来。眼睛仍似黑珍珠一般亮,脸颊微鼓,白里透粉,健康有活力的样子。
再看她身上,山峦起伏,比之从前似乎丰腴了一些,只腰仍细窄不盈一握。
显然这四年,她过得很滋润。
沈宜棠亲眼看着晏元昭尚算平静的脸面又浮出怒火,目光像刀子一样飞来凌迟。
“谁许你站着了,跪下!”
沈宜棠半点没犹豫,双膝一弯,咣地跪到冷硬的青石砖地上。
下一刻,雪青披风被揉成一团丢过来,沈宜棠忙伸手接住罩在身上,“谢谢晏大人。”
晏元昭不理她,走到桌前,准备给自己倒杯茶。沈宜棠眼疾手快,赶在他之前挪过去,提了茶壶殷殷斟满,推至他面前,恭恭敬敬,“晏大人,您用茶。”
晏元昭瞪她,“回去跪好,没准你动。”
沈宜棠听话地挪动膝盖回去,晏元昭端起杯,扬手把茶洒地上,重新倒了一杯。
几滴茶水溅到沈宜棠裙角,她跪得腰板笔直,没躲。
晏元昭慢悠悠喝茶,卧房陷入一阵沉默,空气凝滞不动。沈宜棠被这种无言的窒息感压得透不过气,地面硌得她膝盖时时作痛,裸露的皮肤冷到战栗。
她受
不了了。
缩头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沈宜棠深吸一口气——
“晏大人,这才几年时间,您就青袍换紫袍,成了朝堂高官,还被圣上特派为河东巡察使,我恭喜您高升!”
她咧开嘴角,笑如三月春风,仿佛是在恭贺一位多年未逢面的老友。
没脸没皮,厚颜无耻。
晏元昭冷笑,“是该贺喜,我若不当巡察使,你还送不到我门上来。”
沈宜棠僵着笑脸,“我与您有缘,老天爷非要把我送到您眼前,亲自为您道喜。”
晏元昭身子前倾,手抚上她颈间未消的红痕,缓缓道:“你落入我手,好像还很高兴。”
他的抚摸堪称温柔,内里却藏着锋刃,不知何时会露出来。沈宜棠心提溜到嗓子眼,怕极了他再掐她一回,一时也不敢笑了,小声道:“我看到您平步青云,位列公卿,风采更胜往昔,打心眼儿里为您高兴——啊!”
头皮突然传来一道剧痛,晏元昭竟生生拔下她一绺头发。
“收起你这些假惺惺的作态!”男人冷叱,“口蜜腹剑,虚伪至极。”
沈宜棠紧咬嘴唇,忍住没哭。
她想说虽然她爱说些好听的话哄人,可刚刚那句却不是假话。他是大周的栋梁之材,心牵百姓的好官,她当然盼着他好,何况他步步高升,加官进爵,也能说明她偷走那个簿子,没阻碍到他的青云路。
头皮还在隐隐作痛,她鼻子发酸地看他。
他脸上肤色深了一点,更显得五官深邃,棱角分明。身材也比四年前魁梧,尤其臂膀,把官袍撑得紧绷绷。
官位升了,样子成熟了,大概心肠也比以前狠了。
沈宜棠手脚冰凉,自己这回恐怕在劫难逃。
晏元昭看她耷拉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稍微舒服了点儿,离她远了些,沉声问道:“你当初潜到我身边,就是为了偷那本太子的账簿?”
沈宜棠点点头。
“谁派你来的?”
“我不知道。雇佣我的人一直戴着面具,我没见过他的脸,也不清楚他的身份,后来我们交易两清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沈宜棠老老实实交代,还要再补充几句和银面具交易的经过,被晏元昭打断,“你回答我下一个问题。”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你假扮沈家娘子,故意接近于我,趁机窃取账簿,然后和我成亲,这些全是为了钱吗?”
男人的话像绷紧的弓弦,沈宜棠不是听不出这背后蓄的沉沉怒气,但她给不出别的答案。
“是。”
她小声回答。
“好,你好得很!”晏元昭怒极反笑,“寡廉鲜耻,见利忘义,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人!”
“对不起。”沈宜棠低着头,膝行上前抱住晏元昭的腿,哀哀道,“晏大人,我错了,我也不想偷那本账簿的,我进京后就上了贼船,他们要我偷东西,我根本拒绝不了。您现在都是那么大的大官了,对付我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这一次好不好,我可以把他们给我的钱都拿出来”
“你只做错了偷账簿这一件事吗?”晏元昭咬牙切齿,拽着她的头发,逼她抬头看他,“你为了钱,玩弄人心,欺骗感情,祸害完一圈人后不负责任地跑了,现在被我逮到就轻飘飘地说句错了,你这个该死的骗子有没有良心?”
头皮被扯得生疼,沈宜棠难受地仰着脖子,眼角又开始发湿。
“你欺骗我,羞辱我,践踏我,你怎么敢开口求我原谅?你怎么敢的?嗯?”想到拜此女所赐的这四年,晏元昭越骂越火,抓着她头发的手都开始发抖。
沈宜棠咬紧后槽牙,一声不吭,任他继续骂下去。
当朝御史就是不一样,骂起人可以如此推陈出新滔滔不绝。许多个不堪入目的词从耳边飘过,从“蛇蝎心肠”到“为非作歹”,再到“丧尽天良”,沈宜棠一句一句都忍了,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