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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到处玩玩,到处看看”沈宜棠面有为难,“晏大人,我说了你肯定会不高兴,所以我还是不说吧。”

这话当然让晏元昭不悦,但她没等他发作,便直视他的眼睛,极其诚恳的样子,“晏大人,你少生点气,生气伤身。”

不仅伤他身,也伤她的。

以前晏元昭天天绷着个脸,话也不爱说的样子,她打起交道来就够气闷的。现在更是冷成冰窟,话虽多了,多的却全是攻击她的,换谁谁受得了。

但晏元昭很难不生气。

她每一松弛的举动,每一笑,都能轻易挑起他积攒了四年的怒火,让他忍不住讥讽呵斥。这当然是自降身份,可如果不这样做,他可能会控制不住上手,事实上也确实发生过几回,那怒火里头还含着点别的什么东西,叫他如此地想看她难受,想看她泪眼汪汪,娇声求饶,真心实意向他悔过低头

晏元昭承认自己实非君子,他做不到以德报怨,连动口不动手都很勉强。

他最终还是以如山的沉默回应她。

第66章 同车行“可您就是夫人啊。”……

庆州是河东道北部要城,也是大周北境最成规模的城池。再往北,是农田向草原过渡的中间带,稀稀落落地分布着一些城镇村庄,然后便是铁鹘人的地盘了。

陵州距离庆州有六百里地,正常沿官道走需要七八天。沈宜棠以为晏元昭行程既已耽误,必得日夜兼程,早日赶至庆州,但他并没有这样安排。队伍出城后疾驰几个时辰,停下原地休息,听过来请示主子的白羽说,每晚会去找客栈宿下。

白羽离开后,沈宜棠忍不住道:“我们可以在山林里过夜,睡一宿第二日一早上路,不会浪费时间。”

她问过晏元昭,去庆州所为何事,但晏元昭不肯告诉她。她只能自己瞎琢磨,还有几分担心那股干扰他的势力不会善罢甘休,很可能另想他法拦他。

晏元昭正在读那本河东地理志,手中还拿了舆图不时勾勾画画,闻言抬头睨她一眼,“你一条贱命哪里都能睡,不代表别人也如此。”

沈宜棠很适时地打了一个哈欠。她刚在马车里睡了一觉,醒来睡眼惺忪,脖子发僵,犹存困意。几日来她虽然没一日能睡上床榻,但曲岱给巡察使准备的卧房用心布置过,衣柜被褥熏了香,花几上的花草沾着露,还有现在乘的马车,外表不起眼,内里宽敞舒适,因而即便身体上不适,她的觉依然很足,沾“枕”就眠。

“哦”她不知道别人指的是侍卫还是他自己,只揉着脖子笑笑,嘟囔道,“贱命好养活。”

穷也过得,富也过得,不像晏元昭,好像一直没睡好,脸色微暗,当然也可能是被她气的。

马车中间置了一张小案,放着白羽方才端来充当午膳的食物。虽在赶路,晏元昭的食馔仍很精细,都是白羽从刺史府打包备好的,有洁白如玉的鱼脍、精心调味的干肉脯、麻酥饼和几种糕点。

从分量上看,似乎也包括她的份。或许因为两人同在马车进食,白羽终于不再区别对待,肯让她沾沾他家郎君的光。

沈宜棠很饿了,巴巴地等着晏元昭动筷。如果她先开动,哪怕她还是沈娘子,甚至是他夫人,也一定会被训斥,遑论眼下情景。

但等了一会儿,晏元昭仍在垂目抚卷,没有用饭之意。她不免心急,再不吃,白羽辛苦用火温过的饭食就要凉了。

晏元昭余光瞧见她看一会儿食物又看一会儿他,愈发稳坐如山,一根头发都不带动。

让她急去。

岂料女郎用帕子擦了擦手,忽地欠身拈起一块牛肉脯送至他面前,笑容清澈,“晏大人,尝尝。”

晏元昭先看了看她脸上的浅浅笑意,又一瞥她纤长手指间夹着的食物,没有动。但紧接着,肉脯被她送到他嘴边,张口就能触到。

原来沈宜棠琢磨着他没打掉她手是个好现象,他不接可能是因为他没净手不方便,于是大胆往他嘴里送。这样即使他仍不接受,她也可以合理地吃掉“被他嫌弃过的食物”。

不过,这回晏元昭张开了他高贵的嘴唇,就着她手咬上肉脯。

沈宜棠大松口气,正要回座开吃,却听他咽下后,道:“再来一块。”

她只得再弯腰给他送。

这之后,晏元昭的命令接踵而至:夹一片鱼脍,撕一块麻酥饼,递一盏茶

语气霸道,不容置疑。

沈宜棠没办法,一桩桩按他吩咐做,身体弓着不舒服,最后干脆跪在他身前,一手拿鱼脍盘,一手持筷,夹了鱼脍给他。

这期间,晏元昭只管看书和下令,然后优雅地动嘴咀嚼,看也不看她。

沈宜棠心道这是把她当丫鬟使了,还是那种专门伺候瘫痪在床老太君,亲手喂食喂水的丫鬟。

她都是他的犯人了,还在乎给他当丫鬟吗?沈宜棠想得开,不吵不闹、乖巧伶俐地伺候他用完了饭。

晏元昭吃好后,面色不仅没回暖,还变得更冷,连眼睫都挂着拒人千里的冰霜。

沈宜棠在凝固的气氛里,默默吃完剩余的食物。他虽不给她好脸色,食物也有些凉了,但她吃得还是很香,就是分量不够,只吃了七分饱。

白羽来端走盘碟,她问晏元昭可否让她下车洗手,他似是也嫌她碍眼,难得答应,但要她戴上面纱,由秋明跟着。

得到允可,沈宜棠飞速跳下马车,狠狠吸了口新鲜空气。队伍停在山间小道,特意挑在离水近的地方驻扎,秋明领她过去,态度十分恭敬。其他面生的侍卫不知她身份,真当她是巡察使新纳的宠姬,哪怕她以纱覆面,仍个个低头不与她直视。

沈宜棠在这般对待里,生出一种自己依旧是沈府千金的错觉,尤其秋明,人前称她锦瑟姑娘,人后却唤夫人,她很难不起一身鸡皮疙瘩。

沈宜棠蹲在溪边,掬起一捧清莹莹的水,郑重道:“秋明,不要再这么叫我。”

秋明扯动嘴角,欲言又止,神情说不出的复杂。

“我知道你念旧情,还有几分拿我当夫人,但我毕竟骗了你主子,骗了你们所有人,不值你这样叫。再说,这不是对你主子真夫人的不敬吗?”

沈宜棠坦坦荡荡的一席话说完,秋明意味难明的脸上又多出几条褶皱。

“可您就是夫人啊。”他小声道。

沈宜棠不解地看他。

秋明略带犹豫,“我不该和您说,可我觉得您得知道其实您离开后的这四年,郎君一直对外称您抱病,他没有休弃您,也没有另娶夫人”

如同一道响雷打在耳旁,沈宜棠愕然之下,双腿一软,向水里栽去。

“夫人,小心!”

秋明眼疾手快拉住她,这才没叫她落了水。

沈宜棠摇摇晃晃地回了马车。

队伍重新上路,马车行在曲折的山道上,颠簸不断。晏元昭正襟安坐,闭目养神,仪态端方俊雅,不曾有丝毫的歪斜。宽大的暗青银纹袍名贵考究,平整而服帖地垂落摊开,每一寸都流淌着主人的沉静气蕴。

这样的一个人,任谁看都是白壁君子,光风霁月,不会有见不得人的秘密。可他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宜棠不知道,她流连在他身上的目光已久得发烫,沁出些微的湿意,让被她盯视的人再难心平气和。

晏元昭霍然睁眼,“你看够了吗?”

“没够。”沈宜棠小声道,“晏大人这样俊的脸,怎么看都不会看够。”

闻言,晏大人的俊脸凶了三分,“油腔滑调。这种话你和几个男人说过?”不等她回答,又撂下一句,“我可不想看到你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沈宜棠叹了口气,“维系了四年夫人卧床不起的谎,我要是你,我也

讨厌看到我的脸。”

晏元昭眼里骤然闪出危险的光,“是秋明告诉你的?”

沈宜棠张口便道:“你别怪他。我一直好奇你又娶了谁家小娘子,问过白羽,白羽不肯告诉我。我想秋明单纯一些,就故意拿话诈他,他才不慎说漏嘴。”

“也不是什么秘密。”晏元昭神色冷淡,“你不要自作多情以为你就是本官夫人了,我娶的人是沈府的女儿,不是你这个冒牌货。”

沈宜棠飞快地点点头,虽然仍是疑惑,“可不管你把谁当成夫人,你这个夫人都回不来了,你不说她死了,却说她病了,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晏元昭语气森冷,“你别忘了,我的麻烦都是你找的。你还有胆子教训我?”

“对不起,我随便问问。”沈宜棠低下头,心道她只给他找了一时的麻烦,他自己硬生生将麻烦抻长了四年。

“你这样做,不就没法续娶了。”她道。

“很要紧?”晏元昭话锋利得很,“你不也没嫁人?”

这话就太没道理了。

全天下不把娶妻生子看做要紧事的男子,恐怕只有和尚和太监。而且,此事又怎能和她相类比?

但晏元昭就是一副“本官说的很有道理”的样子,沈宜棠也没什么法子。他的人生大事,他都不急,她急个什么劲?

晏元昭显然从嫁人这一问题上延伸到了别的,沈宜棠听到他发问,“老实告诉我,你年纪多大?”

“比你小两岁。”

“你装作比你小五岁的沈娘子,也不害臊。”

沈宜棠不说话,心里打定主意如果他敢嘲她年龄大,她就反驳回去。

但晏元昭没有,他又恢复到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抛出一个看似寻常的问题。

“一直没问你,你的真实姓名是什么?”

沈宜棠摇摇头,“我没有姓名。”

“没有姓名?”晏元昭微怔,“难道你无父无母?”

“我只有阿娘。她生我之前不知遭遇了什么,怀着我四处流浪,还失去了记忆,把她自己还有她夫君的名字都忘掉了。我自然也没有姓氏可承。”

“大周编户齐民,凡男女老少皆登籍造册,令堂和你”

晏元昭说到这里,略有停顿,沈宜棠大概猜到他想问什么,坦言不讳,“阿娘和我不在任何一州一县的户籍册子上,我们一直是流民。”

大周百姓分良籍和贱籍,士庶为良,奴婢娼妓等为贱,在这两者外的罅隙里,还有更为卑下的人,比如逃犯、流民、乞儿,他们藏头露尾,卑如蝼蚁,蓬草一样地活着。

“我十岁的时候,阿娘死了,就剩我一个人。我走哪算哪,爱叫什么叫什么,你说我一条贱命,其实还是往我脸上贴金了,毕竟我连贱籍都不如。”

她想起阿娘刚死那一阵,她在街头讨生活,坊间对她这种人的形容是一条烂命,烂在田里庄稼都嫌晦气。

晏元昭一阵沉默。

他的沉默通常有着丰富的意蕴,沈宜棠擅长读人心,却总读不准他的想法,此时也不例外。

是更加瞧不起她,还是说,有一点可怜她呢?

若是后者,她要不要再加几把火,卖一下惨给他看,好叫他心软,开恩放走她?

安静的马车里缓缓响起男人清朗的声音,“你虽没有正经名姓,但令堂必也会给你起名字。那么,你叫什么?”

沈宜棠没想到他还在一本正经地问她名字。

她方才一直坦荡,此刻却开始有些局促了,眼睛垂着,看鞋面上绣的呆滞莺鸟。

“回答我。”

“母亲给我起了小名,她唤我”女郎睫毛微抖,“唤我阿棠。”

第67章 真姓名“你胆敢叫人,我立刻杀了你。……

阿棠是她的真名,唯一的真名。

那时她还小,窝在阿娘的臂弯里,随她四处漂泊。有时运气好,找到能借宿的庵堂或好心人家,有时运气差些,就在破庙甚至桥下过夜。

天常常很冷,她总是很饿,阿娘一遍遍哄她,阿棠,阿棠,不要哭,快些睡,睡着就不冷了,睡着就不饿了。温柔的抚慰散入晚风,浸透往后无数个夜晚。

她在还说不出囫囵句子的年纪,就学会控制自己的哭声不给阿娘添麻烦,学会蒙头大睡躲过痛苦煎熬。

等她将这两个音发得比阿娘还字正腔圆后,她开始喜欢“阿糖”这个名字。干脆,圆润,甜滋滋的,她像喜欢吃糖一样喜欢她的名字。

直到阿娘教她识字。

原来不是糖,而是个奇奇怪怪的字,小女孩有些失望。阿娘告诉她,棠树是一种有美好寓意的植物,开的花叫棠梨花,也叫甘棠花,白白的,小朵小朵挤在枝桠上,像落在春天的雪,好看极了。

阿棠听完,说阿娘一定很喜欢这种花。

阿娘点点头,说很久很久以前,她在山上学琴,那座山有一片很美丽的棠梨花海,至今她都很想念。

阿棠睁大了眼睛,阿娘,你恢复记忆啦!

嗯,不过只有一部分,阿娘笑着说。

没关系,阿娘迟早能全都想起来!

后来她阿娘真的拾回所有前尘过往,却不愿再多提,至死都没有告诉她,自己是谁,她的父亲又是谁。

阿棠这个名字也随着母亲的死,消失了。

她混在林州城南大街脏兮兮的乞儿窝里,每天和人打架夺食,她个头小,力气却大,还有股不要命的气势,常常能占上风,哪怕落了下风,也能使诈赢回来,很快就在一群小乞儿中当了头头。

拥有新身份的阿棠给自己取了霸气的新名字,叫金老虎,从此没人敢欺负她。

再后来,阿棠进春风楼做打杂丫头,姊姊们唤她红玉,和另一个洒扫的小丫头翠珠凑一对。待够三年,找机会跑了,从此开始在各道各州胡窜,扮道士起个道名,当侠女编个侠名,用过多少个假名,她都数不清楚了。

世上没有几个人知道阿棠真名,名字不被人知晓,不被人唤,好似就失去了意义,但在阿棠心里,反而因此变得更珍贵。

这种心情在发现她与沈五娘的姓名有几分相似时,杂了一点淡淡的酸味,被她小心藏好。

晏元昭的发问重新唤起了她心底的酸意,以及一些难为情。不过阿棠没有为此烦扰太久,她知道他不会这么叫她。

晏元昭确实也没有这么叫她。

他问过,惊讶一瞬,仅此而已。

一下午车轮辘辘,行了几十里,队伍在太阳落山前到达一家旅店。

晏元昭此去庆州,轻装简从,没有亮出他官员的身份,随行护卫亦是家常劲装打扮。旅店开在城郊官道,店面虽不大,但接待过各色沿途旅人,店主和伙计多少见过世面,观他一行人言行举止,猜到主人身份不凡,因而态度着意恭谨,做事也极是妥帖,很快按要求开好房间。

阿棠跟着晏元昭上楼,来到最里头的一间天字号房。

这间是旅店最好的房间,宽敞明亮,雅致整洁,尽管如此,在白羽看来,还是太过简陋。他站在门外,和伙计交代还需添置的东西。

阿棠在一旁等白羽说完,小声和伙计补充了几句。

不一会儿,伙计送来需要的物什。

白羽开始忙活,泡茶、熏香、点灯等等,阿棠拿着伙计送来的被褥,娴熟地给自己打地铺,铺好后甚至还帮白羽分担活计。

两人一个是晏元昭的小厮,另一个,看着竟像是他的丫鬟了。

白羽打理好房间,最后将两份饭菜放到案上,关门退出去。

晏元昭慢悠悠地拿起筷子,阿棠这回不急来吃,盘腿坐在地上,低头缝补。

晏元昭观察了一会儿,问:“你在缝什么?”

阿棠回答:“月事带。”

下午她小腹隐隐有涨坠感,怕是癸水要提前来了。她没做准备,月事带又是女子私物,外头买不来,只能自己做。

好在针线和填充月事带的草木灰客店里都有,伙计拿来后,阿棠裁下里衣一截布料开始缝制,已快缝好了。

晏元昭微微错愕,“你当着我的面,缝这种东西?”

凡与女子月事相关,都是不吉之物,不得让男子看见。即便是已婚的妇人,面对自家男人,也要把月事带藏起来。

因而这还是晏元昭第一回见月事带长什么样。

阿棠有些无奈,他始终将她控制在他眼皮子底下,她能怎么避呢。

“那我转过去缝。”她干巴巴道,挪动了一圈屁股。

晏元昭绷着脸吃饭,眼弧擦过地上人圆润的肩背,忽道:“吃完再缝。”

女郎转回身来,面露为难,“我不是有意要在你吃饭的时候干这个,只是这事等不得,不然弄脏衣裳岂不更不好?”

晏元昭不是很明白,但他的体面不允许他再问下去。于是阿棠继续穿针引线,缝完去屏风后鼓捣了一会儿,出来已换上另一套衣裙。

“待会儿我能不能去后院洗一下衣裳?”阿棠小声请示晏元昭,“我还是不小心蹭上去了。”

晏元昭皱起眉,阿棠忙解释,“我月信一向很准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来了,真的是意外,其实我很小心了”

也是她倒霉,紧赶慢赶,刚到屏风后,就觉下腹一阵汹涌。

她看他脸上神色,像是在说你怎能我和提这种不雅之事,可她也无法,不解释的话显得她太丢脸,毕竟男子几乎都不了解女人月事,在他们眼里弄污衣裤和尿裤子一样愚蠢。

她看不出来晏元昭是理解了还是没理解,但他最终默许了。

旅店的后院不大,人气儿很浓。马厩里客人给马喂着草料,三两孩童聚在院角的井旁吃烤栗子,还有也在用木盆洗衣裳的老妇人。

秋明按照晏元昭的吩咐守在院门口,阿棠向店里杂役讨来皂粉和盆,打来井水,挑了靠近马厩的一片空地,蹲下安静洗衣。

隔着马厩粗疏的栅栏,喂马者先后几次伸手到草料槽取草,阿棠眼角余光几次与那只手撞上。

是一只修长结实的手,骨节偏粗,指上有茧,手背上还有一条短短的淡白的疤。

阿棠抬头看厩中人,是个瘦削的男子,束髻,一身粗布短打,侧对她的面容普通而陌生。

她埋头继续洗衣裳。

片刻后,男人从厩中出来,经过阿棠时脚步微滞,正欲抬步向前走去,一小股水突然向他脚面泼来,男人瞬间移脚躲避,反应快得不似常人,只扎紧的裤脚溅上几滴水。

“哎呀,对不起,弄你裤子上了,我给你擦擦!”

蹲在地上的女郎扶正歪斜的盛水木桶,湿着手攥上他裤腿,笑着说道。

男人没作声,一瞬过后那道轻盈的女声再次响起,“云岫姐,好久不见。”

易容成男子的云岫垂眼下望,看到一张亲切的笑脸。她不动声色地瞄了眼四周,在院门口的秋明身上停留一会儿,旋即走了几步到女郎身侧的位置,弯腰俯身装作抚摸栏里的马,声音一如既往沉稳,“沈娘子,别来无恙。”

阿棠抬头,看到云岫手掌心紧攥着的锋利短匕正对准她。

“你胆敢叫人,我立刻杀了你。”云岫道。

“放心,我不叫人。”阿棠立刻保证,随即话音一转,“你说别来无恙,这话却是错了。我有恙,大大的恙。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我被晏元昭抓去,是不是你们的手笔?”

“你知道得倒不少。抱歉。”云岫淡淡道,除此之外似乎并不打算多解释。

阿棠用力一抖衣裳,“千娇姐也是你杀的?”

云岫这回连抱歉也懒得说了,只轻轻一点头,侧过小半张脸看她,眼神露出同锋刃一样的冷意,“你想怎样?”

阿棠触及她冷厉目光,心里一抖,闷声道:“我不能怎么样,我也就吼你一句,还要被你瞪回来。”

云岫敛目不语,阿棠感到那股逼人的压力小了些,手里缓慢揉搓衣裳,又大着胆子问:“你是跟着晏元昭来的?你们还想做什么?”

“无可奉告。”云岫硬邦邦地道,“放心,不会灭你的口,你对我们来说已经无用了。”

阿棠气得想笑,揉着发痛的太阳穴,“我被你们莫名其妙利用完,还得感谢你们的不杀之恩?拜你们所赐,晏元昭要押我回京下监牢,这和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云岫一怔,“晏元昭对你一点旧情都不念?”

阿棠自嘲般笑笑,没说话。

云岫一阵沉默,抚着马耳,忽问:“你怎么认出的我?”

“我认出了你的手,我给你看过手相,你忘了?”

待在沈府的漫长光景里,主仆两人找了不少打发时间的事来做。阿棠曾把着她手,卖弄过自己的相命知识,虽然她分析的命理,云岫半个字都不信。

或许是她提及的过往情分让云岫稍有动容,她沉吟片刻,“我可以帮你逃跑。”

“真的?”阿棠搓衣的手一顿,慢慢道,“你能怎么帮我,你只有一个人,他有那么多侍卫。”

云岫只道:“你先保证,绝不可把你见过我的事告诉晏元昭。”

阿棠立刻答应,“没问题。”

云岫眸光闪烁,并不是很信服。

阿棠咬牙,“我发誓,我要是告诉他,我就不得好死。”

“好。”

“你打算如何帮我?需要我怎么配合?”

云岫仍是不多言的风格,“明天路上我会带人行动,刚好可以给你创造逃跑的机会,抓住机会抢匹马,能跑多远跑多远,找个地方躲起来,晏元昭的人若追你,有我的人拦着。”

“行动”阿棠敏锐地抓住字眼,“是什么行动,能和我说吗?”

“无可奉告。”

说完,云岫转过身,最后看了她一眼,步履平稳地走出后院,丝毫不避秋明。

而秋明也不出意外地,没有识破她的伪装。

阿棠回到楼上,推开房门。屋里几盏铜烛台都亮着,晏元昭坐在柔和的烛光里,周身冷玉一般的气质好似也温暖许多。她刚跨过门槛,他便抬头看她,像是专门在等她。

只是说出的话毫不中听。

“洗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又想逃跑了。”晏元昭淡淡开口。

“外头冷,水也凉,我才洗得慢了些。千真万确,我不敢逃的,我还想活命呢。”阿棠解释道。

晏元昭轻轻地哼了声,不再看她。

阿棠想了想,走到他跟前,求恳似的,“晏大人,你能不能给我句准话,如果我这一路安分听话,帮你办事,可以不去大理寺吗?”

晏元昭笑了笑,对上她期骥的眼神,“如果我说不能,你待如何?”

“我”阿棠艰难挤出笑容,“我只好给你磕一百个一千个头,求你放过我了。”

第68章 飞鹰道一名黑衣人的刀直直刺入晏元昭……

次日清晨,天空布了一层浓雾,厚厚地压着旅店的屋宇房舍。雾里凝着看不见的小水滴,沾衣欲湿,人拢着衣领在雾里走几步,湿寒之气直往骨头缝儿里钻。

队伍很早就上路了,阿棠踏上马车时,人还不太清醒,缩着脑袋歪在车厢一角,闭了眼睛补觉。厚实的白色面纱勾在耳后的发髻上,长至胸口,将她的睡颜藏去大半。

对面的晏元昭今日穿了玄黑绣银雁袍,双腿微分,单手枕额,也在阖眼休息,马车里许久无人语声。

接近中午,队伍来到西飞鹰口。

河东多山地,多

河流,山脉连绵起伏,峰峦耸立互峙,雄伟壮阔。千百年来一条条河流冲刷侵蚀着山体,将山脊切断,形成狭长的横谷孔道,被人善加利用,成为穿山通行的便路。

北出陵州后的第一州是裕州,要到裕州,如若不肯多花一天时间和盘缠绕远路,那就必经飞鹰道不可。此条陉道全长十几里,西口进,东口出,弯弯曲曲的,虽是驿道,狭窄处和羊肠小径差不多,数步来宽,勉强容马车通过。

陉道的两边是绵亘的山岭,杂树丛生,瑟瑟秋寒之下,格外萧条。

四名侍卫两两并排,各骑一匹健马行在前,护着后头白羽驾着的马车,余下四名侍卫殿后。道路虽狭,赶路却要紧,急迫的马蹄哒哒地响个不停。

早上的浓雾被风吹开,视野变得清晰,但天公没有丝毫作美的意思,一行人才进飞鹰口,就落起豆大的雨点子。

侍卫们从行囊里拿出斗笠戴在头上,白羽也取来一张防水的青毡布罩着车身。阴云迅速攒聚,队伍每行进半里,天色就阴晦一分,衬得两旁山嶂好似灰沉沉的暗影,挤压着中间的行人,尤其是他们已走到飞鹰道最窄的一段。

若从上往下俯瞰此处,被峰峦包围的陉道好似一个收紧的小口,窄小得不容人通过,也怪不得此道取名飞鹰,实是险阻到唯有鹰隼才能自由出入。

领头的秋明回收缰绳,放缓速度,对身旁侍卫道:“河东地势真是奇特,怪不得乃兵家必争之地,你看这鬼地方,要是打仗行军到此,遇到埋伏可不就完了!”

“是啊,我心里都毛毛的。”侍卫附和道。

好在风声鹤唳,实际并无任何事发生,一行人平安走过。

随着陉道变得宽阔,大家放下心来,重新驱马疾跑赶路。

然而意外却在此时来临了。

秋明骑着枣红马跑得正舒爽,浑没注意到前方距地面几尺高的地方,横亘着一条细绳索。飞驰的马腿迎上去,瞬间前腿一弯,几欲栽倒。

“小心,有绊马索!”秋明狠拽缰绳,大声吼道。

亏得他反应迅速,在马跪到地上前用剑鞘在壁上一撑,借力弹起,免遭被马摔下去的命运。

他身旁的侍卫就没这么幸运了,坐骑一声嘶鸣,人仰马翻,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才收住力。

后头飞奔来的侍卫忙紧急降速,马匹前蹄凌空,马背后仰,好不狼狈。马车与开路的侍卫还隔着一段距离,车夫白羽听到秋明预警,及时止住两匹马,满眼惊恐未定。

秋明与从地上爬起来的那侍卫前去检查绊马索,阿棠扯开车厢帘子,伸头望向前方,混着土腥气的雨点砸得额头冰凉。

她在进飞鹰口的时候就醒了,马车蜿蜒行进,晃得她又开始头晕。行到最狭处,为了确保马车安全通过,她还帮着白羽盯了外头情况。长在峰壁上的低矮松枝几乎要戳到她脸上,从那时起,她一颗心就紧紧提着。

“发生什么了?”她问白羽。

白羽摇头,正要下车去问秋明,忽然感到风声一厉,立刻歪身一翻,躲到马后。只见数支羽箭从高处的山林射出,直冲马车而来。

“有埋伏,保护主子!”殿后的连舒高喊一声,四骑冲上前,拔剑出鞘打掉密密的箭矢。

阿棠早已把车窗帘放下,耳边嗖嗖箭响不断,只觉心惊胆战,忽有一只漏网之箭穿透车厢顶,插进来一尺长,箭头上的冷水飞刺到她脸上,她一个激灵,尖叫出声。

“快趴下。”晏元昭命令道,她忙学他屈身伏在座位下,躲过又飞来的几支冷箭。

马车外,秋明和连舒带领所有侍卫护住车厢,箭矢一拨既去,一拨又来,有两名侍卫不慎中箭,仍忍痛挥剑抵挡,血滴落到地上,融进雨水里,随着众人脚下动作,化成淡红的水花四处飞溅。

谷里阴雨绵绵,草叶如割,终于那可怖的尖利风响渐渐消弭,不再有暗箭飞来。

然而未等侍卫们喘口气,左右峰峦人影一闪,十几名蒙面黑衣人从几丈高的地方跃下,面露凶色,手中长刀寒光凛冽。

“何方宵小,在此设伏伤人!”秋明喝问。

来者并不回答,挥刀迎面砍来。

侍卫当即举剑反击,一时间刀剑嗡鸣,铿锵刺耳。

黑衣人目标明确,依旧是被众人围在中心的马车,仗着人多势众,战力高强,与侍卫缠斗之际,不断逼近车厢。

白羽不会武,秋明守在车辕,与刺客交手时顺带保护他,两个黑衣人看到这一薄弱处,联手攻来。

利刃交织袭来,秋明躲过当胸的两剑,不慎露出身后一个空挡,其中一黑衣人大喜,立马登车探去,然而下一瞬后背传来剧痛,惨叫一声,双腿脱力,滑下马车。

白羽拔出带血的匕首,虽然手哆嗦着,但眼神凶狠,“你们休想靠近马车一步!”

前头虽守住了,却是防头难防尾,数名刺客快刀逼退车尾的侍卫,举刀劈向车厢后壁。这削金如泥的大刀若真劈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电光石火的瞬间,连舒打开车门,“主子,弃车!”

他与一位高个子侍卫一起踩着车辕,飞快将车里两人拉出来。

利刃斩下,车厢四分五裂,伴随着巨大的断裂声,残板噼啪砸到地面。

晏元昭一现身,情势立即不同,在场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他。

黑衣人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纷纷调转刀锋向他刺去。晏元昭戴上斗笠遮雨,毫不多话,宽袖一拂,接来侍卫手中长剑,干脆利落地拆下一记杀招。

主子亲自上阵,侍卫精神为之一振,无不拼力对敌。一时漫天淫雨,铁光冷寒,腾腾的杀气将山林草木吓得弯折低垂,惊魂不定的马儿躲在一旁悲鸣。

高个子侍卫将阿棠从马车中救出后,拉她躲到一侧山壁,并将自己的斗笠给了她。他护在她身前,紧紧注目着战局,随时准备加入。

阿棠伏在笠檐下的双眼眯起,在雨幕里辨出了云岫的背影,她与好几名黑衣人围攻晏元昭正凶。晏元昭虽有侍卫保护,但敌众我寡,落于下风,好几次险被刺中。

高个子侍卫见状,回头看了阿棠一眼,她会意,扯出一个“不用担心”的微笑,侍卫立马提剑上前,与同伴并肩作战。

此时阿棠身边再也无人,她定定看着眼前厮杀,深吸一口气,提起裙子,向离她最近的马飞奔而去。

秋明最先注意到“夫人”的奇怪举动,愣了一瞬后立刻反应过来,苦于分身乏术,只得大声道:“拦住她!”

然而此时已有一半侍卫负伤,另一半身处战局之中,难以抽身,唯有那高个子侍卫还离她较近,听令撤剑追她,不想他身边的黑衣人不依不饶,封住所有去路,那人无法,只能与之交锋。

此时场面已是极凶险,越来越多的黑衣人突破侍卫的防守,合攻晏元昭。晏元昭身边仅剩下秋明、连舒等三人,招架敌人都已十分勉强,哪里还有功夫再去管逃跑的女郎?

阿棠十分顺利地踩着镫子爬上一匹黑马,调转马头向东,正要引缰,忽听见秋明急急地喊了一声“主子”,她回头望去,看到一名黑衣人的刀直直刺入晏元昭右肩。

她咬了下嘴唇,猛地回转头去,缰绳一扯,双腿狠夹马腹,“走!”

黑马似是也迫不及待离开这个是非地,载着她如一支离弦之箭冲出去,将杂乱的声音和浓腥的血气远远抛在身后,转过几道弯,再听不见闻不到一点痕迹。

虽无追兵,阿棠亦不敢放松,驭使黑马在雨中迈开四蹄狂奔,顷刻间已跑出数里。

雨丝歪斜得厉害,衣上、鞍上俱是濡湿一片。前后渺无人踪,抬眼只见灰魆魆的山岭,不怀好意地凝视着她。

阿棠目不斜视,继续驱马逃命。一路跑出飞鹰道,疾驰上山,又疾驰下山,经过了村庄、镇甸

她不知道她跑了多久,浑身被雨打得湿透,僵冷脱力,小腹微微绞痛,伏在马背上虚弱喘息。

天空灰黄,暝色照野,远远地,她看见前方高大巍峨的城墙。

这应当就是裕州城了。

疲惫不堪的黑马驮着她,缓缓向城门走去。

临近城门,阿棠忽然迟疑,下意识往另一方向拽动缰绳。然而黑马只是顿了一下,随后坚定地走向裕州城。

阿棠吸了下鼻子,抹去脸上雨水,沉默地任由黑马加入进城的队伍。

她是裕州城门关闭前最后一位进城者。

她牵着马,跌跌撞撞地走着,身边不少人都在看她。她知道自己狼狈极了,身上滴着水,衣裙里淌着血,脸色必然苍白得像只鬼。

“小娘子,你还好么?”一位妇人投来关切的眼神。

“我没事。”阿棠勉强笑笑,“请问你知道离这里最近的客栈怎么走吗?”

妇人热情地指了路,阿棠谢过她,艰难地来到客栈开了一间上房。一切安顿下来,她清理完身子,简单吃了点东西,随后把自己扔上榻,呼呼大睡了。

第69章 假作真这个小骗子不管遇到什么事,都……

清晨,天边撕破一道白口子,客栈养的鸡照常昂起头,高声叫晓。

宏亮的鸡鸣破窗闯入昏睡的女郎耳里,阿棠烦躁地翻了个身,掩被继续睡。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她又被鸡叫吵醒两次,最后干脆把被子拉过头顶,安心梦周公。

不知从何时起,房里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男人。

男人一身黑色夜行衣,姿态优容,英挺的剑眉上却沾着一滴未消的露水。他安静地坐着,眸光深深地看着床榻。

榻上毫无动静。

过了一会儿,男人掀开被子,“起来,我知道你在装睡。”

凉意袭来,阿棠短促地叫了一声,挣扎着坐起,抄来外衣披上,又飞快地把胸前青丝拢到颈后,这才对上眼前人的一双漆眸。

“晏大人,我不是故意的,我都好多天没睡过榻了!”

女郎刚睡醒的声音软绵绵的,还藏着她没发觉的一丝嗔意。晏元昭幽幽看她一眼,双手抱胸坐下,“你在怪我?”

“哪有,我可不敢。”阿棠微微侧头,“你来得好快,是连夜赶的路吗?其他人都还好吗?计划还顺利吗?”

昨日飞鹰道上的截杀来势汹汹,凶险无比,但也只是表面看上去罢了,实则云岫一行人的行动,正中晏元昭的下怀,他的计划也借此得以实施。

一切还要从前晚阿棠回到客店房间说起。

那一晚,她说完要给晏元昭磕头的浑话,话头一转,“我先给你立一功,能顶我磕一百个头。”

说着便把在马厩遇到云岫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晏元昭,半句话也没藏着掩着。晏元昭听后,看上去并不意外,垂目沉吟良久。

阿棠忧心忡忡,“看来我们之前的猜想没错,就是面具人在幕后捣鬼。云岫一路跟踪我们到旅店,这是贼心不死,还想下手啊!”

“不奇怪。他铁了心不想让我去庆州,一招不成再来一招,不过这也说明庆州问题很严重,他很害怕。”

阿棠又想问问庆州到底有什么问题,但知道他不会说,便道:“云岫明日的行动会是什么呢,继续使阴招坑你,还是来明的?听她的口气,她手下还有人,你说她会不会,会不会——”

“刺杀我?”晏元昭面无表情地接下话。

阿棠点点头。

“十有八九。”晏元昭道,“他们的目的已经暴露,使手段没什么用了,只剩下这条最直截了当也最有效的路。不过我想他们应该不敢杀我,让我受伤到难以行路的程度,就够了。”

“有道理,除去杀千娇姐,他们行事风格还挺含蓄的,估计不敢要你的命。你官做这么大,还是皇亲国戚,杀你要折好多福禄寿,下辈子定难投好胎”

晏元昭咳了一声打断她,“明日去裕州,会途径一条狭窄的夹山横谷,如果他们想在路上袭击我,那里就是最好的伏击地点。”

“那我们怎么办?绕路避开他们?还是说,我们先下手为强——”她说到这里犹豫了,随后压下心头的不忍,继续道,“云岫也住在这家客栈,当然她被我撞见后出于谨慎,可能走了,但派侍卫找,说不定能抓到她”

“不,让她行动。”晏元昭声音干脆,“我在明,敌人在暗,防不胜防。与其一直防备他们下手,不如将计就计,制造一个假象。”

阿棠眼睛一下子亮了。

晏元昭计划他与手下一名体形相仿的侍卫互换身份,侍卫扮作他乘坐马车,如果遇伏,便假装不敌受伤。巡察使负伤,队伍自然无法再上路,而他趁机脱身,秘密前往庆州。

“明白了,这名侍卫是你的替身,代替你卧床养伤,让云岫以为巡察使一直待在陵州。”阿棠认真分析,“可是为了掩人耳目,你的手下也要留在陵州,你就只能孤身一人赴庆州了。”

“谁说我一个人去?”晏元昭看着她。

阿棠一愣,旋即会意,“你要带着我?”

“你不是说要助我缉凶?”

阿棠眼睛又亮一圈,“那事成后,你可以放了我,是不是?”

“我会考虑。”

阿棠觉得这已算得上是半句准话,想了想,道:“那我顺着云岫的意思,趁机逃跑,之后我再与你汇合。这样我就可以合理地消失,不和你的侍卫们待一起了。”

“你可不要真跑了。”晏元昭冷不丁道。

“我体内的毒都还没解呢,哪敢跑。云岫要帮我跑,我还不是都告诉你了。”

晏元昭一默,道:“你当时给她发了誓,现在却来告诉我,不怕应誓吗?”

“不怕。”阿棠笑道,“我早和老天爷说了,只有带名字发誓才算数,其他都是我浑说的,叫他别信。我从小到大都不知瞎发过多少毒誓了,一个都没应过,老天爷配合我呢。”

女郎脸上漾着盈盈的笑意,轻轻地荡到晏元昭眼底。他一瞬间忘记庆州,忘记刺杀,忘记计划,竟不由自主地凝眸看她。

阿棠琢磨出什么来,“你是不是早就想这么做了,不带侍卫,微服去庆州?”

晏元昭敛了目光,简单颔首,“对手耳目不少,人多太显眼,容易被盯上。”

他低调而不隐蔽地行路,选择宿在客店,也有想诱敌人出手的意图在。

之后敲定了计划细节,见到要扮作晏元昭的侍卫梁臣时,阿棠吃了一惊,那侍卫不仅体形与他相似,面部五官竟也有三分相像。她用膏粉帮他易容后,三分升至七分,只要不和晏元昭本尊站在一起,很容易把不是特别熟悉晏元昭长相的人骗过去。

“给主子配一名长相相似的暗卫以作替身,是天家的惯常做法。这是母亲的手笔。”侍卫走后,晏元昭解释道。

提及长公主,阿棠不接话了。

晏元昭没察觉到她的愧疚,忽道:“梁臣身手不错,他和你待在马车里,会保护你,我也会……”他顿了顿,“总之,不用担心被敌人失手误伤。”

“没事,我也有点功夫在身上,自保够了。而且我运气一向很好,不怕他们。”阿棠笑道。

次日果真在飞鹰道遇伏击,诸人按计划行事,假晏元昭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马车里。马车被毁后,山雨帮了大忙,他又头顶斗笠,刀光剑影里实难被人察觉异样,就是云岫也不疑有他。当然,更没有人注意到卫队里那个其貌不扬的高个子侍卫。

阿棠成功逃脱,与晏元昭的约定在离裕州西城门最近的客栈见面,她没想到他来这么快,她睡了一夜,还困着,身上酸痛也未消,他看起来精神倒很好,面容平静,衣襟干燥,看不出纵马驰奔过几个时辰。

她佩服他这一点,任何时候都能保持优雅体面,除了某几个时刻,生气的时候,还有

对于她的发问,晏元昭沉着嗓子答了一声“嗯”,把阿棠飘飞的思绪聚了回来。

她眼巴巴地瞅他,希望他能多说一点。

“梁臣挨了两刀后,刺客撤退,他没大碍,还有几个侍卫受了轻伤。”晏元昭言简意赅。

“我准备的鸡血袋他用了吗?”

“用了。”

梁臣袍子里头穿了晏元昭给他的金丝软甲,阿棠不放心,小聪明上来,给他塞了血袋,让他受伤后捏爆血袋,假装伤重大失血,唬住敌人。

晏元昭不愿回想昨日那景象,血袋效果很好,梁臣成了一条血人,把刺客唬得都有些慌,急急地遁走了。

之后队伍调头,到最近的一家镇子安顿包扎伤口。等过两日,就会以此地缺医少药为由返回陵州城,住进刺史府安心养伤。至于曲岱会如何想,不在晏元昭的考虑范围内。

让侍卫留在陵州,查一查会仙楼也好。

晏元昭布置好一切,稍易形容,趁夜色快马赶到裕州,城门刚开就进

来了。

他心里还是不踏实,怕她乱来,真的不顾一切地跑了。直到潜入房间,看她蜷在被子里睡得正香才舒了口气。

随后又觉不痛快,这个小骗子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安心呼呼大睡吗!

晏元昭心里所想,阿棠半点不知道,她看他不打算多说,知道应是没有意外发生,从枕边摸了把小梳子慢悠悠地梳头发。

晏元昭的目光随着她动作寸寸下落,径直滑到她摊在榻上的裸足。阿棠敏锐察觉,脚一缩,滑进被里。

晏元昭转向榻旁的屏风,“你挂着这种东西,是不把我当男人么?”

绘着花鸟的木屏上,悬了一根绳,绳上颤巍巍地吊着一条月事带。

“嗯?”阿棠一愣,“我洗完总要找地方晾嘛。”

她觉得他这话好笑,他说她不把他当男人,他又何曾把她当过女人?强迫她与他共处一室,她换衣裳他也不避,掀她被子、等闲非礼她的人是他,动不动指责她不检点的也是他。

可不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晏元昭奇道:“你用过后不烧了丢了,洗它做什么?”

阿棠不假思索,“因为还要再用啊。”

晏元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转头又看屏风一眼,“沾过秽物,不干不净,怎么能再用?”

阿棠终于明了他的意思。

“晏大人,你有所不知,除去富贵人家有丫鬟给做月事带,可以用一次丢一次,大多数女子都是用完后洗洗再用,这没什么不好的,你看我洗得也挺干净。”

晏元昭当然不肯再看。

“不行,你把它烧了。”

“不要紧的,我一直这么用”

“烧了。”

“……那我用什么?”

“再缝新的。”

晏元昭一锤定音,阿棠没办法,吃过早饭,就趴在床上按他要求缝这东西,越缝越窝火,堂堂御史大人,管天管地,管她怎么用月事带,说出去不笑掉大牙!

第70章 心神荡“骗人很好玩,骗你更好玩。”……

晏元昭既逼着阿棠缝月事带,就不好再对这东西避如蛇蝎了,她一边缝,他一边说正事。

“此去庆州,若一路快马,五天内能到。为了避免麻烦,最好乔装改扮——”

“好呀。”阿棠接来话,“晏大人这般样貌,走大街上还不知有多少小娘子看直眼走不动道,是得遮掩一下……”

“油滑轻浮。”晏元昭打断她,“不许再这样子讲话。”

阿棠笑道:“我就是这样子的人,说话俗不可耐,在富贵里滚一遭还是个泥巴芯子,不干不净,污了您眼,辱了您耳,委屈您忍一忍吧。”

说着将丝线放在嘴里,狠狠咬断,面无表情地往缝好的月事带里填草木灰。

晏元昭睨她,“你脾气不小。”

“赶不上晏大人。”阿棠回敬。

缝好三条月事带后,阿棠去成衣铺买晏元昭想要的“寻常百姓穿的”袍衫。

两炷香后,她买回衣裳,晏元昭摸了摸料子,不甚满意。

“这种粗布衣裳,也太简陋了。”

“城里百姓都穿这个。”阿棠不以为然,拿着条长长的布帛往屏风后头走。

晏元昭叫住她,“这做什么用?”

“束胸用的。”

半折的屏风被拉开,薄薄的绢画透出后面曼妙的人影,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晏元昭盯着屏风看了半晌,背过身去,走到房间另一头。

阿棠束好胸,穿上买来的粗布衫,用头巾包住头发,给脸上抹了点黄粉,赫然是个普通后生样子,唯独一双剪水双瞳清亮动人,神采不凡。

晏元昭亦换上了衣裳,形制呆板的布袍穿在他身上,瞬间轩昂起来。他拆开发髻,取下束发的玉簪,改用布巾草草扎束,几绺头发随意地垂在鬓边,身上浑然天成的贵气淡了一些,平添一股疏放不羁的味道。

阿棠觉得新奇,悄悄打量他甚久。

她想晏元昭这种天生的富贵根骨,就是披条破麻布,也不会像个真正的草民。

两人上路前,在客栈大堂吃午食,阿棠掏出她的宝贝银葫芦——她今早特意找小二打满了酒,准备小酌几口。

她不仅好几天没睡着榻,也好久没碰过酒了,肚里酒虫蠢蠢欲动。

“不许喝。”晏元昭劈手夺过。

“为什么?”

“我不饮酒,也不想闻到酒味。”晏元昭淡淡道。

阿棠悄悄翻了个白眼,在他手里讨生活可真难,这不许那不许。

她真诚发问:“那你为何从来都不饮酒?”

连新婚之夜的合卺酒都不肯喝。

“不喜欢。”晏元昭答得天经地义。

就这样?

阿棠三分愕然,“晏大人,你活得可真任性啊。”

这话必然使晏元昭着恼,不过她浑无忌惮,反正他一天里总要恼个十七八回,她不说白不说。

果然晏元昭看她一眼,许是顾忌着大堂里还有不少食客,没再开口驳斥。

吃完饭,牵了马来,两人两骑便要上路了。

阿棠挎着包袱,另只手放在小腹上,走路的时候腰有点弯,神情半带萎靡。

晏元昭看她,“你这是吃撑了?”

“有点吧。”她干巴巴地道。

从昨天开始,肚子就有些坠痛。她知道是来癸水的缘故,尽力忍痛,不想多事,上马时特意用足力气,动作干净利落,身形潇洒自如。

晏元昭在旁看着,心里隐秘地叫了一声好,旋即又想,粗野难驯,不类女子。不过,和她其他离经叛道的行径相比,这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两人顺利出城,驭马在野径上疾驰。

她在前,他在后。

萧瑟秋风在人耳边刮得呼响,像把锋利的刀子,挑开女郎的头巾,一小半黑亮的头发垂泄到腰间,被风吹得飘起。

但阿棠没有力气去管她不听话的头发。冷风与骑马加剧了她小腹里的痛楚,她的腰愈来愈弯,快贴在马脖子上,布衫里冷汗涔涔,难受欲呕。

紧攥的缰绳却不曾有丝毫松懈,她蜷在马背上,仍如一只飞奔的梭子。

晏元昭越看越觉不对,远远地喊她停下。

阿棠闻声照办,因为虚弱无力,被马带出去很远才刹住。

“你到底怎么了?”晏元昭策马追上她,皱着眉问,“是那毒又起效,让你发热了?”

“不是”他今早给了她一颗解药,服下后她的晕眩好多了,阿棠勉强坐直一点,“有点不舒服,没多大事。”

她脸色灰黄,乍看是因为涂了粉,但仔细看去,能辨出黄粉之下暗淡的真实肤色。晏元昭诧异之下,忽然脑海里关于女子癸水的稀薄知识提醒了他,略作踌躇,沉声问道:“可是因为月事的缘故?”

阿棠点点头,再次道:“不妨事的。”

“骑慢点。”晏元昭道。

慢下来的马并没让阿棠好受一些,反倒更折磨她了。

疾驰时她可以抱紧马什么都不想,让驰骋的快意麻痹住痛感,可放慢速度后,每一分绞痛都会被清晰地感知到。

她忍不住低低呻吟出声。

晏元昭再次叫她停马,他盯着她痛得皱起的脸,“这是不妨事吗?”

“骑快了就没事,慢了才这么难受的。”阿棠捂着肚子咬牙说,“真的我昨天也有点痛,都扛过来了。”

何况昨天还下着雨,她在马上晕晕乎乎的,靠精湛骑术和强硬的意志把自己固定在马鞍上不掉下来。

晏元昭看她半晌,“你下来。”

阿棠又试着直了直腰,但一阵抽痛迫得她又缩起来,她找不到不需直腰就能下马的方法,闷声道:“我不下去。”

晏元昭脸面紧绷,忽而一跃下马,拉着缰绳走到她身旁,将她马背上驮着的包袱挪到他的枣红马上。

“——你要做什么?”

阿棠问完,便觉马身一沉,身后一热,晏元昭翻身坐上她的黑马,胸膛紧贴她背,温暖的气息布在她身后。

“你要是栽下马去,不还是给我添麻烦?走吧。”

他说完,双手从她背后环来,顺势握住缰绳。阿棠放在马缰的手擦到他硬朗的掌骨,默默回缩松开,转而抓着马鞍子的前沿。

黑马小步跑起来,枣红马也由晏元昭牵引着,与黑马并辔前行。

阿棠半弓着腰,手里又失了缰绳,还怕后靠碰触到他,前后挪蹭,更局促了。偏她又疼得厉害,使不出力维持平衡,在马上摇摇晃晃。

正尴尬时,小腹上忽放来一双带着热意的大手。晏元捞着她腰控马,稳稳地将她锢在身前。

阿棠疼出来的一身冷汗瞬间升了温。不知是因为男人掌心给的温暖与力道,还是心潮涌动,她没那么痛了。

“晏大人,你”

轻柔的声音散进风里,一直到两骑跑上山岭,在树林间的窄径上徐行,她都没有你出个所以然来。

山林秋风阴凉,万籁悄微,寂静的马蹄声里,她听到两人交织起伏的呼吸。

“我好像好一些了。”她小声道。

“嗯。”晏元昭姿势未改,默了一会儿道,“会持续多久?”

“再有一两天吧,也不会更痛了。”

“每一回都这样痛?”

以前在钟京那几个月,他哪次见她,她不是活蹦乱跳的。

“不是。”阿棠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从前来癸水都没什么感觉,从那次掉进落霞山崖底的深潭后,才开始难受。那水实在太凉了。”

晏元昭紧了紧缰绳,“你当时落下悬崖,是故意的吧?为了让我去救你。”

“嗯。”阿棠老实承认,“你怎么都不肯见我,我只能使苦肉计了。”

晏元昭咬牙,“你为了钱,就这么不要命?”

阿棠笑笑,“要是爬悬崖有钱拿,叫我天天爬我也乐意。”

晏元昭不说话了,她感到他胸口微有起伏,像是吞下了一口气似的。

阿棠心思一动,问道:“晏大人,我可以喝一点酒吗?就一点点,我喝一点,就能好受很多,不会让你闻到酒气的。”

晏元昭没反对,她当他默许,愉悦地欠身伸手抓向枣红马上的包袱。

晏元昭沉着脸,大手掌着她腰,防止她滑下去。

阿棠取来酒壶,往嘴里猛灌几口,醇香的酒液经喉入腹,辣得她一阵舒爽。她略直起腰,轻轻向后蹭了蹭,触到他肩。晏元昭竟没有动,她大着胆子慢慢倚靠到他胸前,心砰砰地跳。

晏元昭依旧沉着驭马,好似全不在意她的小动作,也不在乎飘来的淡淡酒气。宽厚的肩膀从容地撑在她身后,令人心安。

阿棠阖上眼,把自己藏在他的气息里,舒着长气放松酸痛的腰腹,忽道:“其实也不全是因为钱。”

顿了一顿,耳边传来男人沉沉的声音,“还因为什么?”

“因为”阿棠放轻声音,喃喃道,“因为好玩,骗人很好玩,骗你更好玩。”

话音刚落,腰间皮肉轻轻一痛,他拍了她一下,以示不满。

“你还有没有一点礼义廉耻?想叫我把你丢下去吗?”晏元昭气道。

阿棠虽吃了痛,却仗着晏元昭看不到她,弯唇无声地笑。

“你不会丢我下去的晏大人,你就是太有礼义廉耻了,虽然嘴上凶巴巴的,但其实心很软,是个念旧情的好人”

风吹来,把她零星的酒意吹得满涨,微醺的感觉很舒服,她有些困了。

“好人活该被你骗是吧?”晏元昭凉声道,“你真是坏到骨子里去了。”

“没有,我没有那么坏。”阿棠下意识反驳,“我这四年里常常想起你,每次求佛拜神,我都会为你上三炷香,求上苍保佑你长命百岁,升官发财,拥娇妻抱美妾,儿孙绕膝承欢”

“闭嘴。”

晏元昭闷声勒马,阿棠没有防备,颠了一下,脑袋撞到他下巴上。她乖乖闭上嘴,不再说话。

马儿重新上路,一摇一晃,走得慢慢悠悠。

晏元昭嗅着身前女郎身上那点若有似无的酒气,想着她说的话,心神漾开微微的波澜,久久不能平静。

倒是她,让安静便真的安静了,半天不说一个字,还愈发往他怀里倒,软软地贴着他胸腹,没筋没骨,没羞没臊。

晏元昭把她的脸扳过来,才发现人睡着了。

青丝拥簇着的这张小脸,肤色蜡黄,嘴唇泛白,额上浸着湿乎乎的汗,最生动美丽的眼睛也紧闭着,毫无光彩可言。

可晏元昭却忍不住盯着看了很久,久到马儿从一座山翻到了另一座山。

终于,他低下头,亲上了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