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庆州内城的舆图,依稀记得甲仗库与李氏木坊相隔不远,没想到他们一条地道,真的通向这里。”晏元昭解释。
“这是把甲仗库当做自家后院啊。”阿棠觉得匪夷所思,“那道机关门控制的房间是怎么回事?也是甲仗库本来就有的?木坊建了密道,负责管甲仗库的人发现不了吗?”
晏元昭也有诸多未想通之处,只道:“这恐怕要去问岑刺史。”
说话间,两人行到走廊尽头。那里有石梯通往上方,两人拾级而上,来到上层的走廊——依旧一面是墙,一面是库房。
阿棠这回不惊讶了,“我还在想甲仗库怎么建在地下,原来不止一层。”
晏元昭亦叹道:“可说是甲仗楼了。”
两人沿走廊走了一半,看到一片敞开的区域,许多大件堆在这里,有长六七尺的兵车弩车,旗帜金鼓,伞幔帷帐等,许是不易搬运,便没锁进库房。
阿棠没见识过,这里翻翻,那里看看,啧啧感叹一番。
晏元昭不催她,提了灯在旁掌着,她有什么不明白,及时解答。直到阿棠颤巍巍地拿起一支铁伞,想把它撑开,晏元昭拦她,“别动了。”
阿棠听话地放下,“不耽误时间了,我们得想办法出去!”
“我还以为你忘了要出去的事。”晏元昭笑道。
“我急着呢!”
两人穿过大件区,找到了开在地上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一丝缝隙都推不开。
大门前的空地上摆了几张桌案,案上放着几沓册子,她拿起一册翻了翻,露出失望的表情,随手一丢,又拿起一册。
晏元昭捡起被她扔了的册子翻看,是进出库记录,何人何时经办,名目数量,清清楚楚,格外详尽。
旁边阿棠举着册子向他摇了摇,长舒口气,“这本是清扫记录,五天一小扫,十天一大扫,上一次小扫是三天前,再等两天有人进来,我们就能出去了。”
晏元昭莞尔,“或许不用那么久,等天一亮,估计有人进来值班。”
“希望如此!”阿棠抱胸,“即便天明能出去,这几个时辰还是好难熬呀!”
晏元昭想了想,“甲仗楼非同小可,外头一定有守卫,不如现在就拍门叫人。”
阿棠二话不说,啪啪砸门,扯着嗓子喊救命。
晏元昭找了根铁棍,过来替换下她的手,击打在厚厚的门上,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重响。
然而费半天劲,依然没人来开门。
“气死我了,一定是守卫睡着了。”阿棠咬牙,“你等我,我有办法了!”
晏元昭还没来得及问她一句,就见她飞快地窜入堆满大件行军物事的区域。
他追到半途,迎面看她气势汹汹地推着一辆兵车出来,娇小的身躯藏在硕大的车后头,有些滑稽。
晏元昭失笑,“你这是做什么?”
“撞门啊!这东西连城门都能撞开,不信撞不开小小一道楼门。”
晏元昭想说攻城的车不会这么小,绝不可能她一人就能推动,但是话到嘴边咽下去,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她推着车视死如归地冲上去,咣一声巨响。
晏元昭的嘴角怎么都压不住了。
这情景,实在有些可爱。
他走过去,把住她的手,“我们一起。”
加上他的助力,门被撞得震天响,虽仍然没被撞开,但确实把守卫给撞来了。
两名穿着甲衣的卫士战战兢兢地开了锁,借着月光凑近看清两张人脸,还道是鬼,吓得叫了几声,哆嗦着举起刀,“你们,你们怎么进来的!小贼,赶快束手就擒!”
晏元昭没时间解释,也着实无法解释,干脆两记手刀将人敲晕,藏在门口隐蔽处。阿棠很是贴心地从袖袋里取出银子,放进他们怀里。
晏元昭赞赏地看她一眼。
潜心向善,倒是不假。
虽然施舍
的银子是他的。
此夜正逢三五,两人站在甲仗楼前,清风入怀,明月当头,皆生劫后余生之喜。
“现在该做什么?”阿棠脆声问,“去找岑义问罪?”
“是,但在问罪岑义前,还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
晏元昭沉吟片刻,“我一人去做,现在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让你睡觉。”
“为什么?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吗?”
“你跟着我太危险。”晏元昭坦诚,“我不能再把你置于险境中。”
“那你一个人,就不危险吗?”阿棠成功从密室里脱逃出来,此刻豪气冲天,只觉刀山火海都闯得,“你让我跟着,我还能出出主意,保护你呢。”
“保护我?”
“嗯啊!我虽然武功不如你好,但我也很有本事的,你不要小瞧我嘛。”
“我没有小瞧你。”
晏元昭从没想过这辈子会有女郎说要保护他,这简直荒唐。可是,心上仿佛有根轻盈的羽毛扫过,有点痒,有点慌,他被这种感觉捉弄得不知如何是好,竟转了身去,不去看皎洁月光下女郎银亮的脸。
阿棠后知后觉,她用词不太妥当,恐怕有伤这个高贵男人的自尊,正想着要不要再说几句话找补,就见他回转身子,牵起她手,“好,一起去吧。”
他快抵抗不了她了。
第87章 惊公门“秋后的蚂蚱,蹦跶得倒欢。”……
卯正两刻左右,天色朦朦泛青,尚未大明。
庆州刺史的马车缓缓行到州衙仪门前,车夫收住缰绳,随从跳下车辕,掀帘请岑义下车。
此时已过官员到署点卯的时间,但岑义是一州刺史,就是迟上半日也无人敢置喙。他不慌不忙,迈着沉稳有力的步伐进门。
公堂门前静悄悄的,肃穆庄严与往日别无二致,可岑义却莫名浮出一丝不安,待值守在堂前的衙役照常向他行礼后,心中的不妙感才散去,穿门步向他平时办公的二堂。
二堂屋门半敞,隔着十来步的距离,岑义远远地看到堂中熟悉的庆州长史、司马的背影。
是有要事向他汇报?他的步子略加大了一些,仍不失稳重。
随从先他一步推开门,两位副贰转身看他,神色里带着些许茫然与奇怪。
这让岑义皱起了眉头,正要开口询问,张到一半的嘴唇却僵住了。
他看见了坐在二堂深处的那个男人。
那人一身玄色官袍,眼眸低垂,还未丰裕起来的晨光如一层暗纱笼罩其上,望之凛然犹神明,威不可测。
“岑刺史,本官等你许久了。”晏元昭抬眸,淡淡开口。
岑义一瞬如堕冰窖,双眼眦如铜铃。
“可是因为昨晚了却一桩心头患,高兴得睡过了头,才来迟整整两刻钟?”
平和淡然的声音里含上厉色,如一道尖锐的冰锥直插心肺。
岑义绷着脸,嗓音粗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看他一副强撑的样子,晏元昭不欲再多言,冷声道,“岑义贪墨军器坊兵器,试图谋害朝廷钦差,来人,将他绑起来!”
两班衙役闻声而进,岑义深吸一口气,双臂霍然平伸,不让人靠近。
他目放精光,大声喝道:“真是信口雌黄,妖言惑众,我还未揭穿你假冒河东巡察使的事情,你就倒打一耙,拘押起朝廷命官了!”
假冒?
晏元昭唇边逸出冷笑。
如果他真的死在了密道里,岑义对外的说法估计就是假巡察使身份败露,畏罪潜逃失踪。
堂下衙役面露犹疑,长史与司马亦是愕然,岑义转向他们,“两位同僚,莫要被他蒙骗!真正的巡察使此刻正在陵州,此人伪造告身,假装钦差,来我庆州官衙兴风作浪,昨天一整天将衙门搅得鸡飞狗跳不说,现在又朝本官身上泼脏水,端的是居心叵测,胆大妄为!”
“这”司马与长史面面相觑,狐疑地看向晏元昭。
昨天全衙官员都与巡察使见过礼,自是对他的身份深信不疑。今日一早两人被晏元昭叫去,听他说要逮捕刺史,虽不敢违他命令,可疑惑装了满肚,此刻听岑义言之凿凿,不知不觉就动摇了。
两位长官如此,衙役自不必说,不仅没有接近岑义,反而后退几步。
厅堂深处,晏元昭好整以暇地看着情势变化,不发一言,他旁边的清秀小厮噗嗤笑出声,“秋后的蚂蚱,蹦跶得倒欢。”
岑义听得清楚,手指晏元昭命令衙役,“尔等还不速速将这个假巡察使拿下!”
“是!”
衙役齐声应命,掉头向前。
“谁敢!”
洪亮的一声呵斥吓住衙役脚步,连岑义和两位佐官都愣住了。因为这并非来自晏元昭,而是传自门外——
只见一位身高九尺、着褐色戎衣的男人跨进屋来,豹头环眼,络腮满颌,正是驻在庆州以北五十里的昭武将军齐烈。
“晏大人。”他朝晏元昭一拱手,晏元昭颔首回应。
“你们不信晏大人是真的巡察使,总该信本将是真的。”齐烈道。
在场诸人脸色又是一变。
齐烈常年驻守河东,来过庆州多次,衙门上下都认得他,自然也相信他的话。
岑义面色败如草灰,他旁边的长随大声道:“岑大人是堂堂的大周刺史,岂可任人——”
“还不动手!”晏元昭截住他的话,冲衙役喝道。
衙役这回终于听他号令,将岑义团团围住。
岑义犹作困兽之斗,“你们谁敢擒拿本官!”
衙役畏惧岑义官威,动作迟缓,不敢硬捉。
齐烈受不了了,“晏大人,衙门里的人不敢拿他,让我的兵来!”
说罢,手一挥,七八名披甲执戈的卫士进来,拨开皂隶,三下五除二制住不肯就缚的岑义,拿绳将他五花大绑。
这位齐将军,正是昨夜晏元昭与阿棠脱困后,连夜出城所见之人。
晏元昭身为巡察使,对全道民政军事都可便宜处置,这其中也包括惩处州官。可他手下无人,问罪岑义不免被动,便前去请了手握重兵的齐烈。
齐烈是行走朝堂多年的宿将,本就识得晏元昭,他心思简单,但知听从巡察使号令,当即带兵前来助他。
晏元昭走到堂下,叱退衙役,请齐烈将岑义带到监牢,又让长史和司马暂代岑义负责州务。两位佐官满脸羞惭,连连请罪,表了数声忠心后才离开。
屋内空寂下来,晏元昭此时方转头看连打数个哈欠的阿棠。
他们两人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过眼了。
“我好困啊。”阿棠揉揉惺忪淌泪的眼睛,声音软绵绵的,“人也抓了,咱们回去睡觉吧。”
“你去睡。”晏元昭温声道,“我叫人护送你回官舍。”
“你不睡吗?那我也不睡了,我要看你审狗官!”
晏元昭微叹口气,“听话,去睡觉。”
阿棠倔强摇头,“我被狗官坑得差点没命,怎么能错过他痛哭流涕,追悔莫及的时候呢!我还得叫他给我磕三个响头,大喊姑奶奶我错了呢!”
晏元昭忍俊不禁,“他不会给你磕的。”
痛哭流涕,也很难说。
“开玩笑的嘛。你就让我去旁听一下呗,不然我跟着你辛辛苦苦跑了一夜,结果在最爽的关头被你赶回去,我会难受到睡不着的!”
审犯人是为了爽吗?晏元昭哭笑不得。
他点按着疲惫的太阳穴,拿不定主意。
自离开陵州起,他已宽纵她做了很多不合规矩的事,但是让一个无官身的女子旁听审讯,不仅仅是不合规矩,更是亵渎狱讼,放在以前,晏元昭想都不会想,早就开口严词训斥。
但是现在——
晏元昭觉得,他不是拒绝不了她,只是舍不得让她离开他的视线。
好吧,就当是为了自己的私欲,破一次例。
“只能听,不能开
口说话,更不要让别人发现你是女子。明白吗?”
“明白明白,放一百个心!”
对岑义的审问在一间挂满刑具的狭小房间进行,在场的还有齐将军、州衙法曹以及一位负责记录的刀笔吏。
晏元昭在他的桌案旁摆了一张小几,叫阿棠坐在后头,拿着纸笔,也装作记口供的样子。
岑义被换上粗布囚服,手脚拷上锁链,按规矩,已打了十棍杀威棍。精悍的身躯萎靡下去,赳赳气焰失了大半,一张脸瞬间衰老十岁。
只是仍然不肯服软。
“晏元昭,你无凭无据抓我,恐难服众。”
“无凭无据?”晏元昭淡淡道,“你既然提到这点,那就从码头货栈不翼而飞的兵器开始吧。”
“前天晚上,你在来衙门之前就把货物转移走了,是也不是?你转移到了哪里?”
岑义鼻子里出了一声哼,“我为什么会告诉你?”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找不到吗?从当值录事派人去告诉你巡察使来庆州的消息起,到你赶来官衙,才半个来时辰,事发突然,这么短的时间里你能做多少布置?恐怕连把那七八箱货搬上船都做不到,那么最快的清除赃物的方法就显而易见了。”晏元昭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你把赃物沉入了水中。”
岑义脸色微微一变,被晏元昭精准地捕捉到。
他猜对了。
岑义不置一词。
“还不肯招?”晏元昭喝道,“是嫌棍子打得少了么?”
岑义猛地抬头,“你胆敢对朝廷命官用刑?”
晏元昭冷笑一声,意味不言自明。
他转头看了眼阿棠。
她支着脑袋,正怒瞪岑义。
晏元昭转过视线,将法曹叫来,低声吩咐几句。
法曹取来一只烙铁,在火盆里烧红,叫人按住岑义,在他臂上来了一下。
岑义惨叫出声。
“滋味儿好受吗?”晏元昭声音冷肃起来,“本官既已拿了你,就不会再把你当朝廷命官看,让你招供只是时间问题。这里的刑罚,你应当不陌生,全在你身上用一遍,你能挨得住吗?你宅中所有物事都会被抄检,所有仆役、亲眷都会被审讯问罪,他们能守口如瓶,不泄露丁点你的秘密吗?换句话说,他们能挨得住刑吗?”
岑义面部肌肉疼得抽动,哆嗦道:“好,晏元昭,你名不虚传!”
传的名,自然是恶名了。
百姓传他公正廉明,百官却传他刚硬无情。
阿棠忽地心有所感,她知道他是个心肠很软的人,对猫儿呵护备至,从不苛责下人。她心里涌出一点莫名的难过,一时忘了要痛打落水狗看岑义笑话的事,默默向晏元昭靠近了些。
“过奖。”晏元昭淡淡道。
岑义的锐气彻底挫败,痛过劲儿后,如实交代了他串通庆州冶坊和军器坊伪造账目,并以李氏木坊作为掩饰,挪用甲戈的经过。
事实和晏元昭所推断的相去不远,这个营生,岑义已干了三年。
“李氏兄弟是通过木坊的密道逃的?逃去哪里了?”
岑义缓缓点头,“逃去哪里我也不知,可能已出城了。他们说避避风头再回来。”
“陈参军是你害死的?”
“是。”
“庆州甲仗楼修筑于二十五年前,以青石建造,半地下式,坚固非常,高两层,阔二十三间,其中地下层最末间为机关控制,用于放置重要兵器。四年前你到任后不久,甲仗楼有过一次整修。”晏元昭陈述着庆州州志上的甲杖库资料,“这是否是你故意而为之?你利用整修,把末间变成了你藏匿兵器的库房?甲仗楼里的东西,你是不是也染指过?”
岑义沉默片刻,平静道:“不错。起初,我打的就是甲仗楼里兵器的主意。可甲仗楼规格很高,除了我,还有几位驻将和司兵参军一起监管,调运的话,很难不被人发现。于是我找来懂机关术的高人,改造了末间机关,并挖了一条密道通向木坊。我对外声称机关失灵,无法打开末间,私下每次进楼清点时,将部分兵器转移至末间,再经木坊运出。”
“我说好端端的甲仗楼密室怎么就打不开了,原来是你这厮在搞鬼!后来那几次甲仗楼的账目对不上,也是因为你这个贼吧!”
一直在一旁静观的齐将军吼出声,气得想上前给岑义两掌。
岑义不理他,只盯着晏元昭道:“我偷得其实不多,可没过多久,还是让人起了疑心,我只好另辟他路,费了很多功夫打通军器坊这条线。”
“贼心不死,卑鄙无耻。”晏元昭道。
岑义面不改色,“晏元昭,那间密室修得毫无破绽,你是怎么找到机关逃到的甲仗楼?”
“哼,区区小机关,难得住谁?我们晏大人有上苍庇佑,逢凶必化吉,岂是你一个阴险小人能害死的?你就是把他丢到海底去,也有龙王托他上来!”
说话的是阿棠,她压低了嗓音,听来肖似男子。
晏元昭喉结动了动,一股暖意流到心底。
“说的对!晏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岑义,你是害人不成反害己。”齐烈道。
岑义叹了口气,闭上嘴巴。
“你费尽心思私吞这么多精良兵器,都运去了哪里?”晏元昭盯着岑义,问出关键。
“铁鹘。”
岑义枯干苍老的声音落下,在场人无不倒抽一口冷气。
“铁鹘?塞外的那个铁鹘?”齐烈惊道。
“不然还有那个铁鹘?”岑义嘲讽道。
晏元昭眉头皱紧,“和你交易的铁鹘人是谁?”
“铁鹘大王子羽啜。”岑义和盘托出,“我将货运到涑河最北段,由他的商队接手,送至铁鹘。”
“不可能,羽啜素与大周交好,怎会伙同你做这种事?”
“与大周交好?那是假象!”岑义疾声道,“铁鹘以前和大周掰过手腕,怎会甘心臣服?表面奉大周为宗主,暗地里积蓄力量罢了。铁鹘虽然叫做铁鹘,可那群蛮人哪懂得炼铁,他们炼不出好铁,就没有好兵器,而我刚好能弄到,哈哈!”
岑义的笑声令人发毛,齐烈暴起掐住岑义胳膊,“你这是私通异族,资敌卖国!”
“不错!”
“无耻!你可是大周的臣子!”
齐烈的骂声里,晏元昭声音森冷,“岑义,冒着夷三族的风险给铁鹘人办事,你图什么?”
“图钱。”岑义笑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给铁鹘人货,铁鹘人给我钱。”
这话阿棠听着都不信,她可知道州刺史是个肥官,有的是办法贪污,哪用得着通敌卖国。
果然,只听晏元昭道:“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说实话?你到底为的是什么?”
岑义眼睛闭上又睁开,“老夫图一个前途。大周朝廷人才济济,老夫算不得什么,可对铁鹘来讲,就不同了。等铁鹘骑兵南下,老夫就是大功臣,他们允诺,届时会把整个河东都交给我。”
“痴人说梦。”晏元昭冷冷道,“你太看得起铁鹘了。”
“富贵险中求。”岑义声音淡然,“要不是意外被陈参军察觉,这笔生意不管怎样,老夫都不亏。”
晏元昭深深看他,“三十年前,铁鹘与大周交锋,你在裴将军幕下为从事,裴将军大败铁鹘,凯旋钟京,百姓夹道欢迎,全军封赏。如今你私济外族,背叛大周,你对得起当年勇御外寇的自己吗?”
“多少年前的旧事,老夫都忘了,难为你还记得。晏元昭,你年纪太轻,很多事还不明白,忠君爱国的话谁都会说,可做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不论你们如何骂,老夫所作所为,皆是忠于内心,无愧于己。要杀要剐,我都认。”
做了通敌叛国这种无耻事还能如此大言不惭,和自己受了什么委屈似的。要不是顾忌着晏元昭,阿棠恨不得痛骂岑义一顿,她看一旁呼哧呼哧喘气的齐将军也忍得很辛苦。
最镇静的还是晏元昭。”
你的同谋是谁?“他问。
“我说了,是铁鹘。”
“不,在大周的同谋。有人为了你阻拦我来庆州,他是谁?”
岑义一笑,“还能有谁?铁鹘人!”
“我再问你一遍,除去铁鹘人,参与这件事的还有谁?有没有背后主使?”
“没有旁人,老夫就是最大的主使!”
一场审讯持续了数个时辰,奔波一宿的晏元昭再是铁人,也快撑不住了。
关键问题轮番问过后,涉及案件细节,他让法曹代他盘问。各种细枝末节繁琐复杂,听得人昏昏欲睡。阿棠早在审讯中途就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勉强用狼毫杆子支着下巴挺了几刻,最后还是脑袋一垂,趴小几上大梦周公去了。
晏元昭要说她就说吧,能眯一会儿是一会儿。
齐烈不愧为武人,坐姿始终板正,听得聚精会神,时不时中气十足地呵斥一声岑义。
晏元昭余光往旁边小几一掠,不动声色。
过了会儿,他对齐烈道:“齐将军,余下繁枝细节,不足为听。还请将军派人前去齐苏河打捞赃物,晏某感激不已。”
齐烈恍然想起这回事,“晏大人你太客气了,我这就去!”
他离开后,晏元昭移了移坐席,将阿棠上半身抱来,让她趴在他膝上睡。
阿棠浑然不觉,枕着他大腿香甜酣眠。
正在挖岑义口供的法曹听见动静,移来一眼,被晏元昭平静地瞪回去,再不敢看。
岑义唇边泛起讥嘲的笑意。
执笔记录的刀笔吏心中疑惑终于得解,为何他一刻不停地书写,而这位巡察使身边的小吏却要么拿着笔玩来玩去,要么就在纸上画鬼画符似的样子——原来他是巡察使的娈宠啊。
第88章 深夜会“晏大人,你怎么在这里啊?”……
三更天,夜色墨一般晕开,客栈木门被冷风刮得啷啷作响。
一身黑衣的高挑女子从空荡荡的大堂穿过,两位中年男人紧跟其后,三人走进二楼某个房间。
“主子,人来了。”
云岫对坐在镜台前的青衣女郎说道。
静贞转过头来,她脸蛋娇美素净,唇不点而朱,眉不施黛而翠,只是一双美目凉意浸人,令人生畏。
“说说情况吧。”她淡淡道。
来者正是经营木坊的二兄弟,一位叫李蒿,一位叫李崇。二人对视一眼,李蒿向李崇扬扬下巴,“你讲。”
李崇硬着头皮开口,“晏元昭突然出现在庆州,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查到了木坊。他带人查扣的时候,我二人从密道里逃脱,之后又不知怎的,岑大人也暴露了,被晏元昭下了狱。”
静贞咬牙,“简单说,就是你们全都完蛋了,并且还不知道是怎么完的。”
李崇没说话,李蒿重重嗯了一声。
“嗯什么嗯?”静贞剜他一眼,“废物!”
李蒿眼一眯,“你骂谁呢?”
“骂的就是你们,还敢不认?”
“你个小娘皮,你以为你是谁啊?要不是你攀上了小主子,你连站在我兄弟面前的资格都没有!我俩给主子卖命的时候,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呢!”
静贞脸涨得通红,啪,扬手给了李嵩一巴掌。
“你敢打我?”
李嵩气急,上前一步,两臂卷起袖子,却被两人一左一右拉住。
“兄长,别冲动。”李崇道。
“给主子道歉。”云岫紧抓他肩,力道如铁。
李嵩僵了半天,忿忿道:“对不起。”
静贞没理他,“所有的货都运走了吗?”
“前两日天气不好,所以有六箱滞在了码头,可能被发现了不过其他的都运走了。”李崇低声道,“您别太担心,岑大人骨头硬的很,他会把一切都扛下来。我们在庆州留的所有痕迹,也都不可能引到主子的身份上去。”
“我知道。”静贞声音很低,渐渐恢复了平静,“去给二王子报信,让他随时等我们联络。你们已被通缉,不要在河东久留了,这几日整顿一下庆州的人手,能撤多少撤多少,到南边待命。”
“是。”
李嵩、李崇二人走后,云岫双膝一弯跪下,垂着头,“云岫大意了,请您责罚。”
静贞秀眉长蹙,“你说你亲手重伤晏元昭,亲眼看他回了陵州。可他到底是怎么突然痊愈,瞒着所有人来的庆州?”
云岫轻声道:“我反复回想了那日伏击晏元昭的情形,我怀疑我当时伤的人根本不是晏元昭,而是他安排的替身他像是预知了我们的计划,提前做了布置。”
“他怎么预知的?”
云岫滞了一瞬,头愈发埋得低,“约莫是手下不仔细,跟得太近露了馅儿,被他察觉,他猜出来了。”
她心里有一个更与实情接近的答案,但云岫不准备说出来。
很奇怪,错信了那个女骗子,办砸了差事,她却并不十分生气。反倒想,如果这样能让晏元昭对女骗子好一些的话,也算幸事一桩。
至于她,刀口舔血,生死不由己惯了,无所谓的。
拍打窗棂的风不知何时停了,屋里很静。云岫等静贞发落,等了很久。
“罢了,事已至此,罚你也无用,以后做事谨慎些,将功补过。”
略带疲惫的声音传到耳里,云岫一愣,这位主子向来人冷,心更冷,却是为何宽容了她?
死士习惯听从而非揣摩主子的号令,云岫的疑惑只持续了一霎,便磕头谢过主子恩惠,应下静贞其他的吩咐,轻手轻脚地带上门离开了。
屋里彻底安静下来,烛影呆滞地摇晃,无法给这个秋凉满地的房间带来丝毫暖意。
静贞倚着板壁,出了一阵神。
晏元昭没受伤,他听到这个消息,应该会欣慰吧。
起码,不会再怪她了。
静贞重新走回镜台,从妆奁里取出一只青瓷圆盒,打开盖子,里头是粘稠的白色膏状物。
她撩开裙摆,卷起两腿裤管,露出两只雪白双腿上分布的几块浅红色烫伤疤痕。经过多年的药物处理,疤的颜色已经很淡了,背着光乍一眼看上去,还道是肌肤在热气熏蒸下的泛红样子,只是摸着仍然粗糙不平。
静贞挖出厚厚的药膏,极有耐心地涂抹上去。
两只腿全部涂完,她抬起左臂,袖子滑落,腕心赫然现出一道凸起的暗红疤痕。
有些疤可以随着时间淡去,有的却不会。
每次看到左腕上这个丑陋的痕迹,她都会回想起少年时选择自戕的那个夜晚,鲜红的血留了满地,刺眼得可怕。
留了那么多的血,她还没死,人的生命力真是神奇。
更神奇的是,她明明那么痛苦,那么绝望,可生命流逝的时候,她还是想活。
静贞又从盒里挖出一块膏,均匀地敷在腕上。
尽管她知道,这不会让这道疤产生一丁点的变化,但她仍然做得很认真,很仔细,仿佛这是一件极其神圣的事情
“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半只脚都踏进阴曹地府了,忽地又给拽回来了!”
“众里寻他千百度,我们找到那块关键青砖,用劲一推,只听咔嚓一响,一道石门旋了出来,原来密室后头别有洞天。您猜我们到了什么地方?正是庆州的甲仗楼!”
“再说次日一早,姓岑的恶言恶语,倒打一耙,忽见齐将军从天而降,二话不说将他拘押!”
庆州城外的齐苏河上,一只小舟摇摇晃晃,浮沉在碧波之间。船舷上搭着一个渔网,垂在水里。
阿棠坐在船头,手边放了一袋炒葵花子,一边嗑一边兴致勃勃地给仰躺在船尾吹风的陆子尧讲着那惊魂一夜的始末经过。
葵花子嗑完,故事也讲完了。
穿着男装的小丫头眉飞色舞,“怎么样,够不够惊险刺激?有没有资格和陆大侠您的探案经历比一比?”
陆子尧拊掌而笑,“比得,当然比得!老夫所有故事加起来,都没有你和元昭的精彩。”
阿棠不好意思了,“那怎么可能?您太给我面子了。”
凉润的秋风扫过小舟,纵使秋阳高照,仍带着萧瑟的意味。
陆子尧阖上眼,喟然叹息,“一切皆是岑义所为,他身为刺史,抹去作案痕迹太方便了,怪不得几年来都不被人察觉。知人知面不知心,当年他随裴将军抵御铁鹘,出功甚伟,如今却和昔日的敌人沆瀣一气,干出
这种不忠不义之事,叫人唏嘘啊。”
“他就是个投机小人,打铁鹘是为名为利,现在和铁鹘合作也是一样。只可惜他畏罪自尽,没法将他明正典刑。”阿棠遗憾道。
岑义招完供,次日就在监牢里咬舌自裁了。
审讯时,他几乎有问必答,但问及在大周境内的同谋,他却始终缄口不言。晏元昭抛出的会仙楼、桑千娇、戴银面具的男人等字眼,都没能撬开他的嘴。哪怕受刑疼晕过去,岑义仍坚称他就是幕后主使,再没旁人。
这些都是阿棠从晏元昭口中听来的,岑义落网后,他肉眼可见地忙起来了。
兵器贪墨持续三年,各个链条所涉证物和人员繁多,需一一搜罗,拘捕,核查。
头一日晏元昭抓来冶场和军器坊的官吏审讯,阿棠还饶有兴致地乔装跟着听,那些人被岑义单纯用钱收买,对岑义身份和兵器去向全不清楚,个个着急忙慌地自辩喊冤,阿棠听了半天觉得没意思,便不去官衙了。
庆州官衙的法曹能力有限,晏元昭盯得很紧,每日卯时不到便起,阿棠那时还在睡梦中。晚上他披星戴月地回来,阿棠多半也已缩在被里入眠了,几天来逢面次数寥寥。
阿棠乐得自在,泰半时间用来和陆大侠游山玩水,吃喝玩乐。她花着晏元昭的银子,不觉得心疼,殷勤给陆大侠买酒相马,听他讲从前查案的奇闻,一老一少相处很是得宜。她每日逛城中铺子,买来各种各样的吃食,不忘挑些精致干净的留给晏元昭,留意到好看的郎君袍子,月白湖蓝雪青,觉得衬他气质,也不管他会不会穿,一股脑丢进他衣箱。
说了半天话,阿棠看时间差不多够了,俯身把渔网收回来。
网里一连串银亮亮的小鱼挤在一起,甩着尾巴扑腾,溅起的水花光泽闪耀。
“中午咱们能吃烤鱼啦!”阿棠笑道。
陆子尧探身一览,笑呵呵道:“不错不错,很能干,网上来这么多条!”
阿棠眼珠骨碌碌一转,“陆大侠,我和您说的事,您考虑得怎么样呀?我真的很能干的,什么都会,有我陪着出门,您什么都不用操心!”
“这个嘛——”陆子尧只是笑,白发被风吹得飘起,阿棠期待地看着他,却听他道,“闲话少说,咱们快上岸烤鱼去,老夫饿坏了。”
这老头。
看来还是她努力不够,没关系,晏元昭这么难搞的人她都给伺候好了,何况平易近人的陆大侠呢。
“好嘞!”阿棠粲然应下。
她低头解网,赤手抓起一条条银鱼,丢进早准备好的小桶里。一条一条数着,一共二十四条,十六条待会儿在岸上拿木棍串了就火烤,和陆大侠分着吃。剩下八条带回官舍,让伙夫做成鱼鲊,给晏元昭当朝食。
不过,当晚月上中天,阿棠只身回到官舍时,一条鱼都没带回去。
深秋的月光淌过寒阶,凉意自脚底而起,她裹紧外袍,从惯走的侧门进到官舍院落,还没走两步,就看见月下长身玉立的那人。
“晏大人?”她诧异地唤出声,几步跑过去,“你怎么在这里啊?”
第89章 把持否“都这样了,你还能把持得住吗……
晏元昭将她上下一通打量,唇抿成直线,闷声道:“赏月。”
“哦,”阿棠抬头看了眼被树影挡住的月亮,“好雅兴。你不忙审案子啦?”
“不太忙了。”晏元昭和她一起朝着卧房走去,问道,“陆先生呢?”
阿棠一拍脑门,“差点忘说了!他下午遇到一个从前相识的扶阳人,跟着人去扶阳喝酒去了,明儿再回来,他叫我和你说一声。”
“他什么时辰走的?”
“大概酉初吧。”
“你怎么不跟了他去?”
“那多不好意思,人家请陆大侠去家里喝酒,我一个外人怎么好腆着脸一起去。”
“和他分开后,你一直一个人在外头?”
“对。”
晏元昭不再问,两人的步子交织踏着斑驳的月影。
“我刚才并非在赏月。”晏元昭忽道。
“我知道。”阿棠道,“你是在生气。”
一起在密道经历过一次死里逃生后,晏元昭对她可说是前所未有地温和,比四年前还要好很多。但阿棠有着丰富的承接晏元昭怒气的经验,他对她不满,只消一句话,一个眼神,她便意识到了。
果然——
“我是在等你!”晏元昭重重说道。
两人进了屋。
“我和你说过,出门必须和陆先生一起,必须在太阳下山前回来,你都忘了?”
阿棠想说他凭什么给她设宵禁,但一想她现在吃他的喝他的睡他的,连忙着巴结的陆大侠也是他的人脉,便放软了语气,“我记得的,就是一时贪玩,忘了时间。你等我很久了吗?”
“没有很久。”
实则晏元昭今日终于抽出几分闲,特意下午就赶回官舍,沐浴更衣,派人去城里最大的酒楼——阿棠吃过夸过的那家,置办了几道好菜带回来,甚至还给她准备了酒,他要好好和她谈一谈。
然而从暮色四合等到弦月初升,一直不见她的踪影。
酒菜重新温过两回,晏元昭尝了几口,不觉得滋味哪里好,全赏给了官舍小厮。
终于,二更的梆子声响过,人总算回了,再晚一点晏元昭就要派人出去找了。
他在桌案旁坐下,盯着撸起袖子举杯喝水的女郎,“你晚上一个人,去干什么了?”
“去城东的妙音坊听曲子来着。”
声色犬马,纸醉金迷之地,有什么吸引人的?何况这根本就不是女子该去的地方。
晏元昭板了半天的脸,还是没把话说出来,只皱眉道:“怪不得你衣衫上沾着浓浓的脂粉味,赶快把外袍脱了。”
“有吗?”阿棠闻闻袖子,“好像是有一点,你鼻子真灵。”
她先脱了软底靴,再把圆领袍褪下,正要走到房间另一头,翻箱笼找件薄一点的衫子罩在里衣外面,却在经过晏元昭时被他拦腰一抱,脚尖离地,坐到了他大腿上。
阿棠眨眨眼,就坡下驴地去搂他肩膀。
深秋了,单穿里衣在屋里有些冷,借男人来取取暖。
晏元昭的胸膛一如既往地火热,她心满意足地贴着,看他面皮还紧绷着,不由小声道:“我真不是故意晚归,你前几天都夜里才回来,我一个人待在官舍也没人可说话,所以才在外头玩了一阵,我没想到你今天回得这么早。”
“你若知道我早回来,就不去听曲了?”
“那我可能会拉着你一起去听。”阿棠笑嘻嘻地说。
“那种地方,我不会去。”
“喔”阿棠埋在他颈窝,啄吻他下颌,含糊不清地应声。
晏元昭轻轻地叹口气,将她的幞头取下,拆掉她的髻子,浓密乌发散泄下来,女郎一瞬变成动人心魄的妖精。
他把她的小脸从颈窝里掏出来,逼她看他的眼睛,声音清朗,“你是真喜欢听曲子,还是去瞧热闹?”
“真喜欢听。我好像没和你说过,我阿娘以前是青楼里的琴师,我从小就喜欢听七弦琴的声音。”
晏元昭一怔,某些记忆苏醒过来,“你以前很好奇我弹琴的事,也是因为你喜欢听琴曲?”
阿棠称是,“晏驸马的琴技很出名,想必你也弹得很好,我就多问了几句。”
晏元昭忍不住道:“琴乃君子之器,琴曲亦有雅郑之分,君子正德之音和乐坊里的靡靡之音,不是一回事。”
阿棠脸上的笑容带上惆怅,“你和我阿娘说的话一模一样其实你们君子弹的琴曲,她也会啊,两样我都喜欢,我觉得都好听。”
晏元昭默了一默,“令堂听上去是个有操守之人。”
阿棠用力一点头,“你说对了,我阿娘就是很有操守,出淤泥而不染。不过我和她相反,嘿嘿,我没有节操。”
晏元昭看着她的目光含了几分复杂。
她没有节操,那他呢?
他迷恋着这个连姓氏都没有的
来历不明的女子,纵着她天天穿男装出去抛头露面,他的节操,他的君子之道,也早就一点一点被蚕食了。
偏偏他还从中感到快意。
这就是她说的,随心所欲,更快活吧。
晏元昭此刻还想更快活一点。
他的手滑进她的里衣,手指勾动几下,解开了她的裹胸布。
阿棠一惊,喃喃道:“晏大人,你可越来越坏了”
曾经抚过琴弦的手指修长灵巧,很会控制力道,也就几下,便把小姑娘弄得直叫唤。
“你很喜欢,不是么?”晏元昭贴着她耳朵道。
“我们去床上呀”阿棠害羞地说。
“不急。”
晏元昭欲望越炽,声音越冷静。
“你阿娘是琴师,你又喜欢琴,那你会不会弹?”
“我我不会呀”
“为什么?你阿娘没有教你?”
“我想学可我阿娘不许,她说她的琴声已经被玷污了她没资格教我她也不让我去青楼里偷学,说那些都是淫词浪曲,一被她发现,她就打我”
说着说着,不知是因为委屈还是被他弄的,女郎点漆似的眸子含了水圈,可怜兮兮地看他。
晏元昭蓦地停手,像是想到什么,“你右手无名指,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阿棠啊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无名指不对劲?”
“观察。”晏元昭把着她腰,搂得她更紧,让她一双眼睛只看得到他,“在听山居的时候我便注意到了,是用不上力吗?”
“嗯,有时候会。”他注视她的目光太过温柔,阿棠溺在他的眼波里,什么话都肯和他说,“我听过好多遍她在春风楼弹的曲子,自己摸索着弹,她听见后特别生气,叫我不要弹了,我不听,手一直死死地扒着琴,她就来掰我手指,那之后我的无名指就不是很好使了。”
她看到他眼神中的变化,忙伸出右手屈伸了一下无名指,“只是不如原来好使,其实问题不大!我阿娘很好的,她只是那时频繁记起以前的事,情绪不太稳定,后来她也肯教我了,但我感觉她教我弹琴的时候很痛苦,我就不肯学了。”
讲起往事,阿棠的声音依然不失轻快。银烛摇红,在她翩然跳跃的羽睫下布了一溜灰影。
晏元昭手从她衣襟里抽出来,抚上她的右手,摩挲她的无名指。
“阿棠。”
“嗯?”
“别难过。”
“我不难过呀!”阿棠笑着,“好像是你在为我难过呢。”
晏元昭叹口气,注意到她右手食指指腹上一道浅浅的血痕,“这又是怎么弄的?”
阿棠顺着他目光看去,也有些迷惑,“可能是今天抓鱼的时候,被刮到的?”
“今天抓了几条鱼?”
“二十多条呢!”
“鱼呢?”
晏元昭想起来,昨天她告诉他,她要和陆先生去打鱼,还说会带几条回来给他尝尝。
虽然当时他回的是敬谢不敏,但看她两手空空,不免诧异。
“呃,我本来留了你的份儿,但鱼烤着吃太好吃了,最后我和陆先生把鱼全吃了。”
“说话不算数。”晏元昭道。
阿棠笑,“我说话,什么时候算数过?”
晏元昭瞪她一眼,仔细看她食指上的伤。
“疼吗?”
“不疼,你不说我都没注意划了个口子。”
“无名指呢?”
“现在没感觉,当时可痛了,我哭得三里地外的人都听到了。”
阿棠说完,惊讶地看到面前郎君低下头,吮吻上她的无名指。
指尖生起酥麻,她被一片火热的湿润包裹。晏元昭的唇舌慢慢地舔舐,侵扫,仿佛勾起了一根细细的引线,他每进一点,她身上就烧起一点,等他探到指根,全然将她含住的时候,她全身都战栗起来了。
晏元昭如此这般地亲完她右手五根手指。
亲到第二根时,她呜咽出声。
第三根,她咬上他耳朵。
第四根,她开始蹭他。
第五根,她叫了一声,把他的衣裳弄脏了。
晏元昭放过她的手,定定看她,唇角微翘。
阿棠羞得要哭出来了,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只是亲她手指,她的反应却比刚才他摸她胸还强烈。
“我太没出息了”她苦着脸,“都这样了,你还能把持得住吗?”
“把持不住。”晏元昭道,“也无需把持了。”
他横抱起她,向床榻走去。
本来要和她说的话,过一会儿再说吧。
火烧眉毛了。
第90章 不愿意“你都愿意和我死在一块,难道……
小窗红烛,落月满屋。
晏元昭抱着阿棠从浴房里回来,将她放到床榻里侧,盖上被。阿棠全身骨酥筋软,蜷在松弹的被子里,像倦懒的猫。
晏元昭越瞧她越觉欢喜,不忙睡觉,倚着软枕,拈起她几绺尾梢湿润的黑发在指间缠绕把玩。
“阿棠。”
“嗯?”
“明日起床,不用服避子的汤药。”他顿了顿,“我没有弄进去,你不会有怀孕之虞。”
这种虎狼之药势必有损身体,还是少服为妙。
阿棠脸在羞,眼睛在笑,“我说呢,我还以为你是故意让我难为情原来是这个意思。”
晏元昭唇微抿,他也没想到,弄在她身上,看着竟有别样的刺激。
阿棠向他靠了靠,嗔怪道:“晏大人,就因为洞房花烛夜我向你要了三次,以后每回你都要来三次吗?”
前两次倒还好,第三次竟然是在浴桶里来的。思及四年前洞房时的情景,阿棠心情有些微妙。
晏元昭摸摸她头,“四次也不是不行。”
“敬谢不敏!”
晏元昭笑了一声,俯身看着她粉生生的脸颊,郑重其事,“阿棠,同我回府。”
“啊?”她懵懵地看他。
晏元昭又说一遍。
“这事我们不是说过吗?”她道。
“说过就不能再说?”晏元昭把她从被子里提出来一点,“我想得很清楚,我要你做我夫人。你应该能看出来,我不是只贪恋你的美色吧。”
阿棠低低嗯一声,手指去勾他里衣襟带,“要不咱们还是来第四次吧。”
晏元昭的神色一点点冷下去,他止住她乱动的手,迫她与他对视,“到今日,你竟然还不愿意么?”
阿棠躲开他的目光,声音放得很轻,但晏元昭还是将那三个字听得无比清楚。
她说,不愿意。
晏元昭咬牙,翻身撑她胸前,让她没地儿可逃,“为什么?”
“我上次有说原因啊”
“那算什么狗屁原因!”
阿棠掐额望着帐顶,“那不是狗屁原因,是正儿八经的原因。你冷静一点,不要和我学坏了,说这种粗鄙话。”
晏元昭心里又冒出一连串粗鄙话,他深吸一口气,“被岑义暗算的时候,你都愿意同我死在一块了,难道生还不肯和我在一起?”
“这是两码事。”阿棠咕哝道,“而且那种情形下,我都以为必死无疑了,难道还能说我不想和你死一起,去怨恨你责怪你?那我可太不是人了。”
晏元昭心凉了半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是吧,行,不说这个。你天天变着法儿恭维我,在旁人面前
维护我,上街还不忘给我买东西回来,打理我的衣裳,关心我的案子,见了我动辄要亲要抱,还有,你的酒葫芦上刻的男人就是我,对不对?你敢说你心里半点儿没我?”
阿棠没想到他能说出这番话来,惊了几霎,垂着眼睫道:“有一些吧。”
“就一些?”
“很多很多,比其他人加起来的总和还要多很多。”
阿棠终于肯看他,眸子湿漉漉的,小鹿一般。
晏元昭声音哑了半分,“那就跟我回去,一直待在我身边。”
“不行。”阿棠说得很坚定,“喜欢一个人,就要一直拥有他吗?快快乐乐地相处,快快乐乐地分开,有缘以后再相见,不管对朋友,还是对你,我都是这样想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晏元昭听她讲过无数的歪理,没有一则比得上这段话让他吃惊。
“你怎么会这样想?你就这么舍得和我分开?”他气急,捏了她胸前一把。
阿棠不防,叫出声来。
“你去哪再找一个男人这么弄你?”他道。
“所以现在才要多来几次啊。”她嘟囔着,又试图去解他衣裳。
晏元昭拍掉她的手,“别想。”
阿棠烦躁地侧过身去,又一个骨碌转回来,“要不我给你当外室?我每年在钟京待一个月陪你,其他时间你不要管我的行踪,唔,一个月好像有些短,那两个月?两到三个月吧!”
“我连妾室都不纳,还会纳外室?”晏元昭简直气到失语,从她身上下来,仰面躺倒,“必须和我回府,没有别的选择。”
阿棠蹙眉,“意思是我说了我不愿意,你也会强行带我回去吗?”
晏元昭没说话。
阿棠一时也沉默了。
半晌,她幽幽问道:“这就是你一直不肯给我彻底解毒的原因吗?”
晏元昭皱起眉,“这几日我很忙,没有功夫去配药。”
“你一个三品高官,难道还要亲自去药铺抓药?从官舍到州衙,一打人巴不得为你做事,一句吩咐的时间,你都没有吗?便是你担心药方外泄,多找几个人去不同药铺抓就是了。”阿棠声音渐渐急促,“你是不是想用这个毒控制我,让我不敢离开你?”
晏元昭再次不言语。
阿棠支起酸麻的身子挪到他肩颈旁,鼓着圆溜溜的眼睛,“你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还不承认!”
“你太能跑了,我不能不防。”晏元昭终于开口,“我并非想控制你。”
阿棠气得锤了他一拳,“这不是控制我是什么?你说要给我解毒的,你是正人君子,不可以食言而肥。”
“我会给你解,只不过不是现在。等你想明白,愿意随我回府了,解药我自然会给你。”
“那如果我一直不愿意呢?”
“你会愿意的。”晏元昭笃定道。
阿棠愣愣地看他半天,“真好笑,你和我说过那么多大道理,我还以为你清风亮节,光明磊落,哪想到你会做这么卑鄙的事情,这和强抢民女有什么分别?”
“强抢民女?”晏元昭难以理解地看她,“难道四年前不是你主动出现在我面前百般地勾引我?难道你不该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而且你莫忘了,你我拜过堂成过亲,你就是我晏元昭明媒正娶的夫人,我带我的夫人回府,算哪门子的强抢?”
阿棠垂了脑袋,“可你说过,你娶的是沈府的女儿,我又不是真正的沈府娘子,算不得你夫人。”
“那是气话!”晏元昭道,“和我拜堂的人是你,洞房的人也是你,按你的话说,我们在月老那里牵过红线,不管你是不是沈家的人,你我都确凿无疑是夫妻。”
“那你休了我吧。”阿棠轻声道,“在落霞山的时候,你提了好多要求,说做不到你便休妻。你也看到了,不止那些我做不到,为人妻的本分我也做不到。我并非你良配,你休了我,另择贤妻去。”
寥寥几句宛如针扎,晏元昭的心剧烈绞痛起来。
休妻这样的词汇,被她轻而易举地说出口,还叫他另娶
明明一刻钟前,她还在他身上痴缠,她怎么能够这么狠心?
“绝无可能。”晏元昭一字一顿,“生同寝,死同穴,晏某这辈子不会有第二位妻。”
有那么几瞬,阿棠很想落泪。
她用力地眨眨眼,直视他俊朗的眉目,声音坚决,“对不起,这事是我有错在先。但我不会跟你回去,你就算把我强行带回,也关不住我。我不信这个毒能管好几十年,只要我找到机会,我一定会跑。”
说着,她爬起来,颤巍巍地跨过他。
晏元昭猛地扶住她腰,“你要做什么?”
阿棠挣开他,“我打地铺去,我不和你同寝了。”
“回来!”晏元昭气道。
阿棠当没听见,一只腿还撇在他肚子上,另一只腿已撩帐去勾鞋子。
晏元昭直接双臂捞上她腰,阿棠一晚上身子被他折腾得软成摊泥似的,半点还手之力都没有,他手一带,她就趴他身上了。
晏元昭抱着她翻了个身,让她头挨着枕,“你睡榻,我去外间。”
阿棠愣住。
晏元昭沉着脸看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他低下头,在她唇上重重地亲了一记,而后起身掀帐,推门走了。
空荡荡的帐里,阿棠躺在晏元昭睡过的地方,被他残留的气息深深拥抱。
眼角涌出湿润,她用手拭去。
怪他亲得太狠,把她的嘴唇撞疼了。
……
次日,阿棠起得很迟,也不出意外地没有见到晏元昭,他早早上衙去了。
倒是在外间遇到两张熟面孔。
秋明亮着一口白牙,“夫人,早上好。”
阿棠懒得纠正他,微笑道:“秋明,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晏元昭到庆州不久,就传信陵州,叫他的人快马过来了。
“回夫人,昨天夜里。”连舒道。
阿棠表情一僵,连舒都开始称呼她夫人的话
“晏元昭让你们叫我夫人的?”她问。
“是主子的吩咐。”秋明快活道,“主子终于和您重归于好了,真不容易。”
阿棠苦笑,怎么秋明一直觉得她和晏元昭只是闹了个小矛盾么?这傻小子。
“没有重归于好。”她道,“不要再叫我夫人。”
秋明声音执拗,“您就是夫人。”
连舒表情未变,“回夫人,恕难从命。”
阿棠板着脸,径直走出门,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双双跟在她身后。
阿棠回头,“你们不是单纯来和我问好的,对吧?”
“回夫人,主子要我们寸步不离地保护您。您去哪儿,我们就跟着去哪儿。”
连舒如此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