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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定心丸“郎君嘴里就没好话!”……

沈宣因为小妹的婚事睡得不安生,翌日上衙也精神不振,心不在焉。大半个白天过去,草草将公事了结,准备回府,却在大理寺的门厅上遇到一位不速之客。

沈宴一眼看去,晏元昭一袭青蓝圆领袍,负手而立,静静阅览壁上记载的历代大理寺长官事迹。

流年不利,三天两头地要和晏阎王打交道。

沈宣认了这命,过去拱手道:“已是放衙的时辰,晏御史来本司有何事?”

晏元昭转身,神情堪称和悦,“沈司直,两月前晏某帮你抓了证人李韬,你以过府小酌相酬,只可惜晏某当时无暇赴约。不知当时的酬谢,今日是否可以兑现?”

沈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晏元昭不是说为公不为私,不要他酬谢吗?现在竟然改口了。

而且此人如此坦荡地提出来,难道忘了不久前,他怒气冲冲地来到沈府,莫名把阿棠惹哭了的事情吗?

沈宣思量不定,脸上风云变幻。

晏元昭很有耐心,清风朗月地站着,等他答复。

上次他一时气急,又是要与沈宜棠断绝来往,才不邀自至地到了沈府。今时不同往日,当然要讲些礼数。然而时间不充裕,他能讲的礼数,也就这么多了。

沈宣道:“晏御史出手相助,合该要谢。只是今日匆忙,寒舍鄙陋,怕招待不周,不如在下请晏御史去酒楼一品佳肴美馔,聊表谢意。”

他估计晏元昭是有话要和他说。说就说吧,别把煞气带他家里。

却听晏元昭道:“晏某不嫌贵府鄙陋,无需饭菜,粗茶招待即可。沈司直,一起走吧。”

沈宣无法再拒,只得一同出了衙门。

沈执柔清廉,有时往来衙门家宅,不骑马坐车,而是骑驴。沈宣也有样学样,除去上回带沈宜棠来听审坐了马车,平日皆用一匹驴子代步。

晏元昭看了眼沈宣的青灰毛驴,没说什么,跨上红栗马与驴子并肩而行。

一马一驴进了沈府。

晏元昭说是只需粗茶,沈宣却不敢怠慢,吩咐厨房准备酒馔。

晏元昭再三谢绝,沈宣才没有坚持,只呈了些点心上来。不过他眼瞅着,晏元昭什么都没吃,连茶水都没怎么动。

晏元昭坐于案前,眉眼和舒,腰背端直,优雅与松弛结合得恰到好处。他平素都穿深色官袍,今日身上色彩清亮素净,那股令人凛然生畏的气质褪了大半,显露出世家郎君的清贵与底蕴。

这是晏元昭行走官场时甚少示人的那一面。

沈宣与他对视,第一次深刻理解了蓬荜生辉四个字。平平无奇的沈家正堂,因着他而沾了不少贵气。

晏元昭迎着沈宣的目光,开口了。

“沈司直,晏某也不想兜圈子,此番前来,是有一事要与司直商量。”

“晏御史请讲。”

沈宣实在好奇,晏元昭对他“和颜悦色”,是为了什么。

“在下心慕令妹,想求娶她为妻,与沈府结秦晋之好。”晏元昭缓声道。

沈宣大惊,“您再说一遍?”

晏元昭遂重复一遍。

沈宣反复确认,“您说的是今年三月初来府,在族中行五的妹妹宜棠?”

晏元昭反问,“沈司直难道还有别的未出嫁的妹妹?”

“可晏御史前阵子刚来过府里找在下妹妹,她还因此伤心哭泣,怎么这又突然开口求娶?”

晏元昭眼睫一垂。

她当时哭了?

沈宣看晏元昭的神情,猜测道:“难不成当时是场误会?”

“不是误会。”晏元昭道,“那件事与我现在的求娶,并不矛盾。”

沈宣一梗,“晏御史与宜棠,是情投意合吗?”

晏元昭点点头。

沈宣不太相信,“晏御史身份贵重,人中龙凤,宜棠只是沈家娇养的小女儿,相貌才学并不出众,您与她也没见过几回,为何属意于她?”

“缘分使然。”晏元昭不欲多谈,反道,“她究竟是不是被沈家娇养长大,沈司直心里清楚。”

沈宣脸微微涨红,“晏御史既然知晓小妹过往经历,应该更能理解在下的担忧,她看上去并不与您相配。”

“我不在意。”

晏元昭的语气平实而有力,如同他在庭审判案时下断词,又如他在御前陈奏针砭时弊,能让听者信服。

沈宣此时方真正相信晏元昭的来意。

奇事,当真是奇事。

他滞在惊讶之中,顾不上判断此事是好是坏,先据实相告,“不巧,父亲前几日来信,刚为小妹定下一桩亲事。”

晏元昭神色不改,“令尊将她许给了何人?”

沈宣低头饮了口茶,怎么不见晏御史半点惊讶,好生沉得住气。

“是关南道一位姓林的县令。”沈宣简单道。

相貌?年纪?官历?定婚缘由?

晏元昭一项一项问过去,口吻像是审犯人。

沈宣自己审犯人也是这么来的,无可奈何地把他知道的东西都说了出来。

晏元昭难得地呷口茶,“沈司直觉得此人与令妹相配么?”

当然是不配。

沈宣慎重地摇摇头。

晏元昭放下茶盏,“那此人与晏某比——”

“那自是完全不能比!”沈宣脱口道。

就是在京中,有哪个年轻郎君比得过晏元昭?

不少朝官虽然厌其直言,但关起门来教育子孙,都是拿晏元昭做榜样的。

晏元昭点点头,好整以暇地看着沈宣,意思是可以下结案陈词了。

虽然晏元昭此人令沈宣又敬又怕,但小妹嫁给他无疑比远嫁关南好太多,起码能够留在京中。

沈宣抑住激动,坦言道:“比起远在关南的县令,在下自是更愿与晏御史结亲。但是小妹的婚约乃父亲所定,在下无法做主,一切都需等父亲归来,再行商议。”

“晏某明白,相信沈侍郎也会和司直做出同样的判断。”

沈宣笑着附和。

若是旁人来求亲,还不一定能使父亲改变想法。但晏元昭家世显赫,人才出众,父亲肯定不会拒他为婿。

他吁出口气,忽然想到什么。

“晏御史是早知道父亲给阿棠定了亲事吗?”

不然来的这么巧,简直前后脚,还一直气定神闲的。

“司直多心了,贵府的家事,晏某哪能知晓。”

沈宣不由尴尬,晏元昭装作不见。事已谈完,他提出见沈宜棠一面。

沈宣这回有了底气,虽答应了,却道:“未婚男女,独处一室多有不便,晏御史就在廊下与她说说话吧。”

晏元昭皮笑肉不笑,“也好。”

沈宣这就要差人去叫沈宜棠。

晏元昭止住他,“不用这么麻烦。”

沈宣疑惑。

晏元昭起身,径直来到厅堂门前,突然拉开门扇。

“诶呀——”

沈宜棠和沈宴两个人弓着腰,贴着门,冷不防失去支撑,差点跌进来。

晏元昭扶了沈宜棠一把,没管沈宴。沈宴打了个趔趄,默默避在一旁。

“你们偷听我和晏御史讲话?”沈宣几步走出来,惊讶道。

沈宜棠冲晏元昭甜甜一笑,转头对沈宣道:“不是偷听,是我和阿弟刚好路过,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沈府总共没几进院落,芝麻大点儿地方,藏不住秘密。晏元昭和沈宣一同回府的阵仗不小,沈宴最先注意到,叫了沈宜棠过来,里面两人谈了多久,他俩就扒外头听了多久。

宋蓁也来过,只是放不下面子听墙角,干脆待在旁边厢房等着。

“这和偷听有什么区别?”沈宣问。

沈宜棠求助般地看着晏元昭。

“沈司直,我和令妹还有话要说。”晏元昭提醒道。

“……晏御史请。”

晏元昭也没客气,拉着沈宜棠袖管大步走向回廊,沈宜棠极是顺从,亦步亦趋地跟着。

沈宣不由眉头皱起。

旁边沈宴伸长脑袋,看得津津有味。

沈宣拍他肩膀,“你来凑什么热闹!”

晏元昭带着沈宜棠走到沈家人能看到却听不到的地方,松开了她。

沈宜棠打量晏元昭,竹青衣裳上用金线绣了兰草纹滚边,革带缀着白玉,既清且贵,她忍不住在他腰间流连好几眼。

晏元昭比沈宜棠高太多,她低下头,他更看不到她。

他俯下脖颈,两人挨得愈发近了,近得他能闻到她乌发上清新的发油。

“伤可好些了?”他问。

“好多了,但有时还是疼。”沈宜棠娇娇弱弱地说。

“忍一忍。”

好吧,也指望不了他说什么安慰话。

沈宜棠嘴巴一鼓,开始诉委屈,“晏大人,我真是乌鸦嘴,上回说什么担心被远嫁还有给人当继室,这下全中了,您要是不能救我出苦海,我就要嫁去关南那种又有洪水又有暑热的地方了。我是北人,怎么受得了,过个夏天就要把我热死了!”

“没那么夸张,我去过关南,湿热是真,但室内清凉,也算宜居。”晏元昭道。

“啊?”沈宜棠圆溜溜的双眼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您在和我开玩笑吗?”

晏元昭牵起唇角,总算肯安抚她,“我这不是来了么,不会让你嫁去的。”

沈宜棠半忧半嗔,“要是婚约改不了,就只能指望您抢婚把我抢进公主府了。”

“那太麻烦了,不如你逃婚,我在家里等着你。”晏元昭一本正经。

沈宜棠一脸怨念,“郎君嘴里就没好话!”

“怎么没好话,是你不信我。”晏元昭温声道,“听话,不要担心了,好事多磨而已。”

沈宜棠深觉晏元昭能把话说到这种程度,已是十分不易,便换了笑颜,软软地应下。

“我今日接到旨意,圣上命我去一趟东都,明日就启程,可能不及在你父亲回来之前返京。”晏元昭道。

沈宜棠懵懵地啊了一声。

晏元昭继续道:“所以我今日来先和你兄长说了一声,等你父亲回来,母亲就会遣媒人正式到府,她会促成你我婚事的,你安心等待便是。”

“长公主好像不太喜欢我。”沈宜棠嘟囔。

“还好,母亲通常不愿表露对小辈的喜欢。”晏元昭笑道,带着点无奈,低声说了几句话。

沈宜棠笑出声,“长公主的性子好生有趣,有这样的母亲真好。”

她说者无心,晏元昭却是听者有意,觉出一味心酸。

沈宜棠是没受过母亲庇佑照护的。

她的父亲,没将她养在身边,还不闻不问地给她定下这样一桩亲事。

晏元昭怜惜心起,执了她手轻轻摩挲。

沈宜棠任他摸小猫一样摸着手,软声道:“晏大人记得早些回来,我不想那么久都看不到你。”

晏元昭低低地嗯一声。

暮色温柔,晚风拂面而过,将郎君深沉内敛的眸子吹得熏暖,被这样的目光看着,沈宜棠心里迷迷蒙蒙地翻飞起丝絮,又轻又薄,难以捕捉。

忽听晏元昭道:“你阿嫂好像对我有些意见。”

秋明是把宋蓁的话一字不落传回去了吗?

沈宜棠忙道:“阿嫂浑说的,晏大人可别往心里去。”

“只是觉得很有意思。”晏元昭道。

如何能言之凿凿他在外刚冷,在内就无法知冷知热关心妻儿?

沈宜棠解释,“其实阿嫂不知道,我就是喜欢晏大人正气凛然、杀伐决断的样子,什么样的魑魅小人遇到大人都无所遁形。知冷知热体贴入微这些都是妇人家的要求,算不得太重要,我阿兄都能做得到,可阿嫂却嫌她在官场温吞软弱呢。人总不能什么都要,我觉得晏大人特别好,脸冷起来都很英俊,要是像裴世子那种整天带笑的,我便不喜欢了。”

沈宜棠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极佳,直言称赞不说,还贬损了他人来褒奖晏元昭,应该能哄得他满意。

然而晏元昭也只是淡淡地看着她,评价道:“鬼话连篇。”

沈宜棠泄了气,一时也不肯装了,闷着脸不说话。

晏元昭此时倒觉得她垮脸的小模样很可爱,禁不住又低了低头看她,如墨的眸色里微涌憾意——若非沈宣隔着半个庭院看着他,他就要再亲亲她了。

第32章 家主归“宜棠见过父亲。”……

晏元昭离开后,沈家的四个人围坐在正堂,讨论这桩突如其来的求娶。

宋蓁百思不得其解,“晏元昭眼高于顶,为何突然就瞧上宜棠了?宜棠,你到底还瞒了我们什么?”

三人齐齐看着沈宜棠,沈宜棠一本正经地糊弄,“他都说了,缘分嘛,我也没做什么,就是和他见过几次面,表达过我对他的仰慕。他年纪也不小了,可能急着成婚,被我对他的心意打动,于是决定娶我。”

沈宣煞有介事地分析,“他可能也看中了父亲的好官声,愿意和咱们家做姻亲。”

“那前两年宜娴和宜淑两位阿姐议亲时,怎么没见他来。我看就是阿姐凭自己的本事,合了他心意。”沈宴反驳道。

沈宜棠心想,这小子倒是帮她说上话了。

沈宣总结道:“不管怎么说,这桩婚来得恰到好

处,就是没有关南婚约,也是可遇不可期的好事。父亲常夸赞晏御史稳重有风骨,等他回来知道了,必定又惊又喜。”

宋蓁笑着对沈宜棠道:“宜棠,阿嫂不是眼盲心瞎之人,晏御史是钟京有名的青年才俊,哪个小娘子不想嫁他。我昨晚和你说那些话,是不想让你因为他伤心难过,谁想到你能有和他结亲的福气,连带着咱们府上门楣生光,我高兴都来不及呢。你的庚帖我也不给林家寄了,等父亲一回来,我便第一个和他说晏御史来求娶你的事。”

“谢谢阿嫂,阿嫂之前宽慰我,我很领情。”沈宜棠笑道。

沈宴乐滋滋地道:“公主府到时候会给很多聘礼吧,不知道咱们家主院放不放得下?”

明昌长公主出降时,十里红妆,上百抬嫁妆从街头排到街尾,这还不算地契银票之类。这么多年来,公主府一共就她与晏元昭两个主子,隆庆帝还不时颁下赏赐,府库里不知积了多少金银布帛。

钟京官宦人家想把女儿嫁进公主府,也有贪其财富的原因在。

宋蓁也想到这一层,应和道:“主院放不下就塞厢房,但愿长公主别嫌咱们家寒酸。”

沈宣不悦,“怎么能叫寒酸,这是勤俭,是父亲与我一廉如水的证明。阿弟,你光想着聘礼,简直罔顾我和父亲对你的教导,也是不尊重你阿姐,显得咱们家卖女求财似的。”

沈宴不敢顶嘴兄长,幽幽地看向沈宜棠。

这个来历不明的阿姐,心里装的不就是一个财字?

沈宜棠附和道:“阿兄说的是,我心悦晏御史,也是欣赏其人品抱负,而非贪其家财。”

沈宴:“”

沈宣夫妇离开后,沈宴忍不住道:“你可太能装了,公主府的泼天富贵马上就到你手了,还那么镇定。”

沈宜棠看他,“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像个大马猴似的,动不动就跳脚?”

“我招你惹你了?”沈宴从凳子上跳起来。

沈宜棠无奈地冲他弯弯眼睛。

沈宴一屁股坐下,“话说回来,好险啊,要不是你及时对晏御史下手,铁定就要被父亲嫁到关南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去了,那你就亏大了。”

沈宜棠好笑道:“你怎么就觉得我会乖乖嫁到关南?我来你府上是图富贵的,不是找苦受的。”

沈宴耸肩,“那你还能怎么样?父命难违,你总不能逃婚吧。”

沈宜棠理所当然地点头,“大不了就不当你们沈府娘子呗。”

沈宴一怔,“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一点责任心都没有啊。”

沈宜棠奇道:“你真把我当你阿姐了?我是个江湖骗子,骗子需要负什么责?”

沈宴:“”

之后几天,公主府的泼天富贵,沈家人一点一点地感受到了。

长公主差人上门,也不言事,也不递帖,只说是送东西给沈娘子,连一个名堂都不说,将东西往门厅一搁,就走了。

送的物什五花八门,胭脂香粉、首饰钗环,夏日里缺不得的冰枕竹席,还有各色吃食等等。

脂粉是钟京最有名的盛家脂粉铺所产,盒上标着特殊徽记,代表只赠给世家贵妇,不对外售卖。

钗环非金即银,全是时兴样式。

冰枕用的玉石通体清透,凉润吸津,比沈府的好一大截。

竹席看着没甚特别,细嗅有淡淡竹香,摸着滑润,不是用普通竹子制的。

吃食更是件件稀罕,有市面上难买的胡食,名贵的茶叶酒酿,还有南来的瓜果河鲜,钟京居于平原腹地,想吃到这些可不容易,不仅要靠财,还要靠门路。

宋蓁一样一样看完,历数东西的价值给沈宜棠听。

其实不用她讲,沈宜棠也都能看出来。

宋蓁啧啧感叹,“都是好东西,可是咱们这亲还没开始结,怎么就不明不白地送这些给你?”

“可能就是表示好意吧。”沈宜棠道。

长公主示好的方式,倒是简单粗暴,生怕她在沈府吃穿用度不够似的。

“非亲非故,咱们不好收下呀,只能再退回去了。”

“可是以长公主的性子,退回去恐怕会让她不高兴吧?”

“那倒也是。”宋蓁犯了难,“不过你兄长肯定不赞同收的。”

“瞒着兄长就是了嘛。东西这么多,我也用不上,不如阿嫂来帮我分担一下。”沈宜棠抬手拿起一盒盛家口脂,塞到宋蓁手上,“这个唇色,最适合阿嫂了。”

她早注意到宋蓁的眼神屡屡往口脂盒上飘。宋家是有爵位传承的高门,在盛家铺子特供之列,宋蓁未出嫁时,肯定也享受过。

“还有这些吃食,阿瑜与阿瑾都是馋嘴的年纪,肯定喜欢。”沈宜棠又怂恿道。

几重诱惑下,宋蓁半推半就地收了。既收了几样,其余的自然也收下了。

沈府的大厨房,陆续烹上南江丰美的鲈鱼脍与蟹肉,煮上羊乳酪与牛肉羹,端出来青红带叶的荔枝。沈府正堂待客的茶水,也换成了名种。

沈宣略有察觉,宋蓁一并解释为娘家怜她有孕辛苦,送来贴补。沈宣闻言惭愧,不由对夫人更加温柔贴心。

沈宜棠无事可做,乐得在府享受难得的富贵闲人生活。

当朝御史、青年显贵来府里求娶娘子的事情,在府里下人间传遍了,沈宜棠在沈府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她在府里行走,哪个院的丫鬟小子见了她,都亲亲热热地喊一声娘子。

云岫给她带来了一张富春柜坊的柜票。富春柜坊在重要州府都有铺面,凭此票可以在任意一家取到主顾给她的一千金酬劳。余下的等到事成之日,一手交货,一手交钱。

沈宜棠翻过来覆过去地看着柜票,“你家主子真大方。”

“主子对你很满意。”云岫道,“他相信,你一定能办成。”

孟夏的时光一晃而过,时近六月,暑气自地而起,烤得枝叶焦灼,没精打采。沈府庭院不再有沈宣一双女儿玩闹的身影,变得静悄悄的,白昼沉默而漫长。

但是在五月二十九这日午后,沈府几位主子,连同小主子,都齐聚在沈府门口的炽阳下,翘首盼望。

沈府家主沈执柔要回来了。

他去年冬末去关南治水,经冬复历春,今岁四月方启程北上,于昨日傍晚在钟京东郊的临都驿歇脚,派人给家人送了信,言明次日下午回来。

沈侍郎克勤奉公,今晨进城后,先与同行的大臣一道去皇城复命,向官署解交印凭,然后才乘车回到位于嘉业坊的府邸。

沈家人午食后就在主院门廊下候着,不久听到在坊前街上等待的小厮跑回报信,忙敛衣起身,出来迎接。

辚辚的车声越来越近,一辆青布帐车缓缓驶来停下,厢帘被车夫躬身掀起一角。

“大人,到了。”

沈宜棠站在宋蓁身后偏头张望,看到了一张儒雅的中年男子面孔。

沈家先祖在前朝曾位及三公,致仕后退居河东乡下,悉心教导族中子弟。此后沈家世代读书业儒,入仕做官者不少,但大多官卑权轻,无法重振家声,直到沈执柔的出现。

沈执柔登科后,一路从县尉、刺史爬到工部侍郎的高位,不偏不党,官声斐然,是难得的实干之臣。

在沈宜棠的想象里,他斯文,固执,看着有些迂腐。

沈执柔也确实长这样。

清瘦矍铄,不苟言笑,迈的步子四平八稳。

沈宣率先上去见礼,恭敬道:“父亲,您终于回来了。关南的气候可还受得了?身体还好?”

沈执柔露出笑,一张严肃的脸庞上,连笑容都是严肃的。

“一切都好。”他扫过眼前诸人,“家里人倒是来得很齐。”

“是。”沈宣笑道,“小妹年初到府,阿弟上个月游学回来,儿妇也有孕了,您又要做祖父了。”

宋蓁牵着大女儿阿瑜,小女儿阿瑾由奶娘抱着,微笑站在一旁。沈宴也站得人模人样,不在父亲面前露出顽相。

沈宜棠察

觉到沈执柔的目光滑过他们,落在她身上。

“宜棠见过父亲。”

她躬身行过礼,怯怯地抬起头,让他看清她模样。

沈执柔的眼睛里翻涌出遽然的惊讶,还有一些沈宜棠读不懂的情绪。

但瞬息过后,沈执柔的眼神就冷漠起来,他收回目光,鼻头抽动一下,不容违抗地道:“天气热,都进去吧。”

众人簇着他进府,沈宜棠最后一个跨过门槛。

沈执柔不喜欢她。

她再一次,明晰了这个事实。

不过不要紧,他不会和好姻缘过不去。

等他知道她钓到了金龟婿,他再高昂的头,也会低下来。

第33章 通草花“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沈家人聚在正堂。

沈执柔坐在上首,往下依序是沈宣、沈宴、宋蓁,然后是宋蓁的一对女儿,沈宜棠坐在最靠门的地方。

沈执柔一回来,沈府的规矩无形中重了数倍。

小厮将沈执柔从关南带回的礼拿给各位主子,给沈宣与沈宴的是砚台,给宋蓁的是手钏,阿瑜和阿瑾则拿到了琉璃珠。

而递到沈宜棠面前的是朵紫色通草花。

女儿家爱簪花,鲜花娇嫩易凋,匠人就以晒干的通草制成花朵模样,供女郎戴在头上。通草花比绢花逼真,比蜡花持久,上到后妃公主,下到平头百姓,都爱戴,不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但是——

随便一个小货郎的货担子里就能看到的东西,被拿来充当从关南带来给她的礼,不知是敷衍,还是羞辱。

沈宜棠对此有心理准备,宋蓁忧心的眼神投来,她冲她笑笑,大大方方地拿起通草花,簪到髻上。

沈执柔过问了几句沈宣这半年在大理寺经手的案子,又叫沈宴挑出近日做的文章,晚上送到他书房去。

沈宴唯唯应下。

沈执柔对小腹隆起的宋蓁道:“你怀着身孕,操劳家事,十分辛苦。力有不逮之处,不必勉强。”

“都是分内事,谈何辛苦。”宋蓁谦辞回应,看时机正好,便将晏元昭求娶沈宜棠的事娓娓道给公公听。

沈执柔的眉头一皱再皱,等到宋蓁说完,额上几条青筋迸出来,隐隐地跳。

“晏家小子是认真的?”他身子前倾,嘶声问道。

“是,他亲自来府表明的态度。”

“他说要娶她?”沈执柔手向末座的沈宜棠一指,眼里盛满不可思议。

沈宜棠埋着头,径以左鬓上硕大的紫色通草花对着他的手。

“就是小妹宜棠。”这回是沈宣回答。

沈执柔重重地哼了一声,张嘴说了什么,没有出声。沈宜棠余光看着口型,说的像是“荒唐”。

宋蓁婉声提醒,“因着晏御史表露了结亲之意,媳妇便没将宜棠庚帖寄到云沂林家,想等您回来做决定。”

“有什么决定好做?”沈执柔沉声道,“老夫与人立下婚约,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一诺千金,岂能更改!”

一时满堂皆静,众人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您的意思是,仍然让宜棠嫁到关南?”宋蓁小心翼翼地问。

“不错。”

堂上一片沉默,落针可闻。

沈宜棠咬着牙,心里大骂沈执柔迂腐顽固。

宋蓁揪紧帕子,不知如何答话,阿瑾和阿瑜听不懂,疑惑地看着母亲,她便让奶娘把两个小姑娘带下去了。

“父亲三思,”沈宣急急忙忙地道,“只是立下字约,还没过礼,完全可以拿八字不合为由退婚,算不上背约。宜棠有幸被公主府看上,要是还坚持关南林家,实在是可惜啊。”

沈执柔眯起眼,“不算背约?这种话你怎么好意思说的出口!老夫到云沂县的河堤上巡视,突然一阵大水来,将堤坝冲溃了一个口子,要不是林县令牢牢护住老夫,今日你便见不到为父了!滴水之恩尚要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老夫将她嫁过去,都觉得不足以偿此恩德,为了攀公主府的高枝而背信弃义,老夫不屑为之!”

沈执柔的声音由低到高,气势雄壮。

沈宣额上冒出汗,勉强道:“林县令救了父亲的命,儿子对他感激不尽。只是父亲要报恩,未尝没有别的法子,等来年吏部考课官员,父亲为他说几句话,让他到好一些的县州为官——”

“住嘴!”

沈执柔动了怒,“林县令为政好坏,是升是贬,自有吏部考评。老夫一生不偏不倚,不会做这种徇私的事。”

沈宣不太理解,“父亲提携后辈,如何算得上徇私……何况林县令协助父亲治水有功,按理也该升迁,父亲帮他一把,是佳话啊。”

沈执柔冷哼一声,直直盯着沈宣,“你口口声声要替她改易婚约,可是你贪慕公主府的权势,失去本心?”

威压之下,沈宣额汗涔涔,“儿子没有半分贪慕公主府之意,只是为了宜棠着想,她与晏御史两情相悦,嫁给他远好过嫁到关南。”

沈执柔听到两情相悦这个字眼,忽地冷冷看了沈宜棠一眼。

“而且晏御史是清流直臣,您一向也欣赏他……”宋蓁不断给沈宣使眼色,沈宣装作不见,仍苦心劝着。

“谁说老夫欣赏他?长公主豪奢骄纵,晏家的小子狂妄自大,我们沈家不与这样的人家结亲!”

沈执柔大动肝火,沈宣终于败下阵来,垂头不语。

沈宴更是早在被父亲问询文章时就缩下脑袋装鸵鸟,盯着乌木案几上一道开裂的缝发呆。

今日沈家人给沈执柔接风洗尘,还想着抛出这件喜事让他高兴,却不料弄成这种尴尬样子。谁也没想到沈执柔不仅不赞同改婚,还勃然动怒。宋蓁惯通人情,熟于世故,面对这种场景都不知该如何打圆场。

堂上再次安静下来,沈执柔沉着脸,端起茶饮了一口。

茶味清且淡,其味隽永,回味有余甘,比往常府上供的茶都好喝,沈执柔不由连饮两盏。

他恢复平静,刚要开口,忽听一道幽幽女声从门口传来。

“父亲,若是公主府执意要娶,您也毫不动摇么?”

沈执柔猛地看向说话的人。

簪着紫花的女郎毫无畏惧地与他对视,眼里闪着执著的光芒。

沈执柔冷冷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这竟然是沈执柔和他多年未见的女儿,说的第一句话。

真正的沈宜棠泉下有知,怕不是会气活回来。

沈宜棠忍住嘲讽,坚持道:“事关女儿终身幸福,女儿不能装聋作哑,任由父亲摆布。”

“阿棠!”沈宣喝止道,“不能这么对父亲说话。”

沈执柔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你一介女子插嘴的道理?方才我们议论时你就应该主动避到房外,不闻不听。你来府里已经好几个月了,这些规矩都没学会么?大郎媳妇,你怎么教的她?”

宋蓁低眉,“父亲消气,是我没教好小姑。”

沈宜棠昂头,“父亲不许我说话,可女儿有一事不明,一定要父亲解答。”

她快人快语,“父亲为了报恩,将我许人,可若是女儿嫁了过去,与夫君感情不睦,婚姻不谐,使得林县令烦闷不堪,林家鸡飞狗跳,再糟糕些,林县令休了女儿,那他就要再费心娶第三房妻室,说出去就不太好听了。那您这算是报恩——”

“还是——”她露出两排贝齿,笑容纯净,“恩将仇报了呢?”

此话一出,沈执柔明显愣住。

沈宜棠看着震惊无话的沈执柔,听着沈宴倒吸凉气的声音,心里一阵快意。

也算是替素昧平生的沈娘子出口

气。

出口气的后果是她被沈执柔禁了足。

沈执柔叫人锁上她小院的院门,不许她出来,也不许人进去看她,一切饮食由下人从门缝里递进来。

钟京炎热数日,忽来甘霖。雨声啪啪响,不断地敲打窗棂,在油布窗纸上划出一道道湿斜的雨痕。

沈宜棠在屋里走来走去,连珠炮似的控诉夹杂在混乱的雨声里。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父亲,再不喜欢自己的女儿,也不能放着现成的乘龙快婿不选,非要一个远在天边犄角旮旯里的二婚县令啊,这不是成心见不得她好吗?”

“就算他见不得她好,有必要和荣华富贵过不去吗?公主府富得流油,和长公主做亲家沈家能沾好处不说,还能和皇家做八竿子的亲戚。旁人上赶着都遇不上这样的好事,我忙活半天给他揣兜里了他还嫌脏往外扔呢!”

“这老头还一口一个报恩,真是好笑,他怎么不干脆自己嫁过去给人当夫人啊!”

云岫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了,强忍住没吭声。

直到沈宜棠说累了,忿忿地躺上榻,云岫才道:“他此举确实让人意外,可你明明一向看人脸色行事,又为何当他面逞口舌之快,火上浇油?”

“即便我对他委曲求全,好言哀求,他也不会对我好多少,我又何必把委屈咽进肚里。”沈宜棠边说边褪衣裳。

她右肩的伤口结痂,布料来回摩擦,格外的痒。沈宜棠干脆把整个肩头都露出来,翘着二郎腿,拿着把小扇子给伤口扇风——好像这样能消痒似的。

云岫对着这个不雅的姿势蹙起了眉,“可你不仅没争取到解除婚约,还被关了起来,这下被动了。”

“不要紧。沈执柔如此顽固,在他心里,将我远嫁已成定局。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现在要解决问题只能依靠外力。”

云岫一瞬明白,“你是说公主府?”

沈宜棠点头,“长公主给我送那么多东西,说明她认可这桩婚事。沈执柔如果拒绝,她肯定还会争取。”

事实上,晏元昭那日来沈府,和她提及长公主时,给她吃了一枚定心丸。

“有母亲在,你更不用担心,但凡母亲想争什么东西,还从来没有失败过。所以即便最坏的情况发生,沈侍郎不愿取消你的婚约,母亲也会迫他改变主意。”

回想起这番话,沈宜棠弯起嘴角,“你说,长公主来为儿子求亲,是希望看到沈娘子乖乖服从父亲命令待嫁关南,还是更希望看到她坚决反抗父亲,宁死不嫁呢?”

云岫懂她的意思,“宁死不嫁的话——一哭二闹三上吊?”

沈宜棠摆摆手,“这些太麻烦了,就绝食吧,绝食省事一点。你身手好,去偷些吃食来存着,然后从现在起,厨房递来给我的饭菜,就不要收了。”

第34章 匪石心“因为你根本不配嫁给晏元昭!……

钟京的雨,瓢泼了一夜才休。沈府随处可见小滩明亮的水泊,繁茂枝叶和青瓦房檐都蓄着一汪汪的水,一有风声与响动就哗啦啦地抖下来。

云岫身手利索地翻墙跃进小院,甩落袖上雨珠,推门进房。

“怎么样?”沈宜棠飞给她一方帕子,让她擦干湿湿的发髻。

她被禁足,院里丫鬟也不得出去,只能让云岫偷偷打听消息。

“公主府今日来人了,陆嬷嬷陪着媒人来的,宋夫人表达拒绝之意后,嬷嬷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沈执柔今日旬休在府,后面便亲自出来解释,把公主府的人送走了。”

“我绝食的事,传出去了吗?”

云岫点头又摇头,“今早收了我的钱的那个厨房丫鬟,私下和人议论你绝食抗争父命,刚巧被公主府人听到。沈执柔和陆嬷嬷说没有这回事,等人走后,罚掉了那两个丫鬟下月的月银,宋蓁给求情,改成了半月。”

“等她再来送饭,多给她点钱。”沈宜棠道。

云岫应下后,沈宜棠又道:“沈家人不会对我绝食置之不理,估计阿嫂很快要来劝我了,快把房里的吃食都藏好,别露了行迹。”

沈宜棠没有想到,来劝她的不是宋蓁,而是沈执柔。

午后时分,沈侍郎端坐在她房中,面平如水。云岫为两人端上茶,退了出去。

沈执柔淡淡看一眼茶,视线越过坐在下首的沈宜棠,停在紧阖的门上。

“绝食的人,却还饮茶?”沈执柔开口,不无讥诮。

沈宜棠不卑不亢,“女儿以绝食抗婚,意在表决心,而非求速死。所以食物不碰,水仍是要喝的。”

“你觉得这样做,我就会同意把你嫁去公主府吗?”

沈宜棠静了一瞬,“我不知道。但我能做的不多,总要试一试。”

“死了这条心。”沈执柔喝道,“无论你怎么做,老夫的主意都不会改。因为你根本不配嫁给晏元昭!”

低哑的声音重重砸下来,裹着朝廷重臣的威势,若有旁人在场,此刻恐怕要吓得一哆嗦。

沈宜棠浑没受影响,一双点漆般的明眸无畏地对着这位铁石心肠的父亲。

沈执柔感受到她炽烈的目光,垂眸看了她一眼,旋即像被灼伤了似的,飞速移开眼神。

沈宜棠道:“父亲这么认为罢了,女儿自问配得上他。”

“呵。”沈执柔冷笑,“你的生母出身卑贱却心比天高,不择手段勾引主子,死于生产就是她的报应。你竟然和她一样,看不清自己的身份,来府不过三月就招惹晏家小子,崇真观几年都没教会你守规矩,真是劣性难改,有其母必有其女!”

沈执柔的怒意比她还甚,一番话说下来,瘦突的颊肉微微抽搐,胸膛上下起伏。

沈宜棠这下明白了,沈执柔对庶女的厌恶显然始于那个“勾引主子”的丫鬟。

她很想问问,那丫鬟到底怎么勾引的他,是搔首弄姿,还是灌酒下药?

她在青楼什么没见过,即便是最强劲的欢药,也不会惑得男子全然失去理智,更不至于不交欢就死掉。

这世上还没有任何一种引诱手段,是无需男子一点配合就能成事的。可笑多的是沈执柔这样的虚伪男人,自己没经得住诱惑,反怪对方坏了他清誉。

沈宜棠思绪转了一圈儿回来,轻风细雨地答他,“父亲说的这些,我都听不太懂,我的身份是工部侍郎的女儿,受邀赴长公主寿宴,宴上我与晏御史互相倾心,因而他来求娶,如此而已。”

她如此平静,倒显得沈执柔失态了。

沈执柔意识到这点,怒火稍收,眉头紧锁,心里不知想些什么,半晌才道:“他对你不过一时新鲜,并不是非你不娶,不要再做嫁给他的美梦了,一个贱婢生下的女儿,就不该想着攀附高枝。”

沈宜棠笑笑,“女儿顺从己心,绝无攀附之念。父亲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要我嫁到关南,那是万万不能。”

沈执柔有一点说得不错,晏元昭就是对她一时新鲜。情爱如同初生的火,短暂炽热一阵,等时间耗尽,就只余下烧冷的灰。

沈宜棠所谋求的,也只是他这一刻的情意,足够让他娶她进门的情意。

沈执柔目光回落她身,语气终是缓和了一些。

“我是你父亲,不会害你。林县令条件不差,配你绰绰有余,他看在老夫的面子上,也会善待你。你嫁过去,有的是好日子过,就别再想这想那了。”

沈宜棠声音柔婉,但半点不松口,“女儿多谢父亲好意,只是嫁给晏御史,日子会过得更好,父亲难道不想我过得更好吗?”

细白瓷茶盏被沈执柔重重放到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不识好歹。”

沈执柔拂袖而去。

守在外头的云岫瞄了眼他的背影,进屋来看到沈宜棠脸上犹挂着笑,奇道:“吵得这么凶,你这会儿又在笑什么?”

“这老头儿刚才气到想摔茶盏,但他节俭不舍得摔,就只能狠狠往桌案上那么一放,可不招人笑么。”沈宜棠乐呵呵地道。

沈执柔大步走在回书房的路上,双脚一抬一落,零星的水花飞溅到他的鞋面上,打湿了衣袍下摆。

他毫不在意,眼前倏忽闪过小女郎的明亮双眸,那里头浸着的执拗,刚烈,还有对他的失望,好似一面锃亮照镜,猝然地映出他埋藏心底的往事。

回忆历历,却不堪追寻,百感上涌,悔字当头。

沈执柔枯瘦的面庞如霜冷,他不觉止步于书房前的老桐树下,愀然叹息。

一阵风掀来,老桐摇下一湃宿雨,洒落满肩。

“父亲!”

候在屋檐下的沈宣远远看见,急忙奔来,“您怎么不知躲啊!”

“无妨。”沈执柔回过神来,掸去肩上雨,“你来找我?”

“儿子还有些话想和您说。”沈宣低声道。

“哼,”沈执柔瞟他,“还是为了她婚约的事?”

“是……儿子听人说您刚去了阿棠院里,她真的在绝食?您可劝阻她了?”沈宣搀着父亲走到书房,为他推开门,殷殷问道。

“什么绝食,小孩子拿来唬人的把戏,也就你真信了。她饿上几天,自然肯吃东西。”沈执柔不客气道。

沈宣忧心道,“那也不能任她这样啊。父亲,她的婚事是真的没有回旋余地了吗?儿子想过,您不愿毁约,不如在族里挑个别支的沈家女认您为父,替阿棠嫁到关南,这也是个法子。”

“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沈执柔气道,“用不着,就她嫁!”

沈宣一阵沮丧,待要再说些什么,沈执柔一双半老浊目露出精光,“我且问你,今日陆嬷嬷说公主府给沈娘子送过七八箱笼的礼,你媳妇竟做主欢欢喜喜地收下了,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么!”

沈宣一愣,“七八箱笼的礼?儿子不知此事啊,都送的什么?”

“吃喝穿用,什么都有,你自己回去问她!”

沈宣才和宋蓁说完话过来,没听她提过此事半句。他心中惴惴,不禁想起日前宋蓁说过的娘家“贴补”,半惊半疑,只得道:“亲事未定,是不该贸然收这么多礼。儿妇做错了事,希望父亲怜她有孕在身,别多怪责她。”

“我当然省得。”沈执柔道,“我没怎么责她,但你可要和她说说道理,以后别再犯糊涂,有辱我沈家家风。”

沈宣连声答应,转念问道:“那些礼,还能退回去么?”

沈执柔气不打一处来,“都被你们吃了用了,你说能不能退!”

沈宣小心道:“不能退的话,我们收了礼却还回绝了公主府的求亲,实在是尴尬。长公主母子都不是好说话的,不然我们就坡下驴,顺水推舟,把阿棠嫁过去……”

“沈宣!”沈执柔断然喝道。

沈宣一个激灵,收了声。

沈执柔问他,“你还记得你上一次如此三番五次与为父争执,是什么时候吗?”

沈宣懵然,“儿子不记得了。”

“你也知道!”沈执柔道,“你素来孝顺,甚少忤逆长辈,这次为了一个登不上台面的妹妹,竟敢顶撞为父了。”

沈宣嗫嚅着说:“儿子不敢顶撞,只是实在怜惜阿棠……何况母亲去世前遗命要儿子接回阿棠,为她找个好归宿。她老人家一生信佛向善,儿子善待阿棠,也是想了却母亲未尽的执念。”

“仅仅如此吗?”沈执柔眼神幽邃,“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其中另有缘由。”

沈宣脸色顿时一白。

沈执柔不肯放过他,“当年那个胆大包天的丫鬟,叫什么,茜桃?”

“……碧桃。”沈宣怔怔道。

“你倒是记得清楚。”沈执柔声音暗沉,“她那时和你走得很近,你母亲担心和丫鬟厮混影响你读书,把你打发去了书院。她勾引小郎君不成,就只能去勾引男主子,这才有的那个丫头。这样一个水性杨花爱慕虚荣的女人,根本不值得你惦念,更不值得你爱屋及乌,非要替那丫头争取她配不上的东西!”

沈执柔顿挫有力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沈宣深深地低下头,他明知有些话不对,却鼓不起勇气反驳。

那时,父亲从钟京调到阆州为官,他们一家子住在衙门后头的官舍。

碧桃是宜淑妹妹房里的丫鬟,生得一副好颜色,笑起来一双杏眼好似汪着一湖春水,勾来荡去,无情也多情。

她和多数十五岁年纪的女孩一样天真活泼,单纯善良,最大的愿望就是伺候好主子,日后能蒙主子开恩放籍,嫁一户殷实人家。

是他非要缠着她,教她习字读书,哄她绣荷包香囊,送她精心挑选的明月珰,然后半威半诱地,把她弄上了榻。他们度过了一段极美妙的少年时光,然而在她求他给一个承诺时,他却慌不迭地离开家,遁进书院。

等一年后他再归家,一切俱已回不去了。

沈宣没想到,一心扑在公务上,对后宅的事漠不关心的父亲,竟也知晓他与碧桃的那段往来。

他盯着乌沉沉的地面,脸上浮出自嘲的笑容。他当年保护不了她,现在依旧护不了她的女儿。

罢了——

最重要的是,守护好他的秘密,让其继续待在暗无天日之处,永远不被人挖出。

沈宣艰难抬起头,全然是心事被说中的窘迫样子,“父亲教训的是。”

沈执柔恨铁不成钢,“那丫头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你不要再插手了。”

“是。”

沈宣从书房里退出来,檐下风起,吹得衣袖飘涨。他站了一会儿,将层涌的惶恐与愧疚吞咽下去,径直走进潮湿的南风。

第35章 月团圆儿女若是随了她的性子,可就叫……

“吁——”

一匹健壮的青骢马遥遥奔来,刚刚好在离坊门口几尺之距时刹住蹄子。

马倌闻声而来,孩气的脸上带笑,“郎君安好。”

晏元昭淡笑颔首,利落地跃下马,提袍进坊。

这座坊是东都官舍所在,专供官员赁住,几十进庭院如棋盘格一般整齐排布,彼此以围墙相隔,横纵皆有夹道让人往来通行。

长公主在东都的别苑距御史台太远,晏元昭又不愿在别人府上下榻,权衡之下,住进了官舍。因着他身份不低,一人独享了最西头的一进院子,清幽宽敞,不受人打扰。

然而今日却没那么安静。

此起彼伏的人语声与笑声海浪一样涌来,灌进他耳朵里。炊烟越过粉墙,袅袅地飘入庭院,满载熟透的黍饭馨香。

“隔壁赵主事的家眷来了,他们人多,又开了火做饭,才闹出这么大动静。小的去和赵主事说一声,让他莫吵到郎君。”来送冰盆消暑的官舍小吏解释道。

“不用。”晏元昭谢绝小吏好意。

大周官员异地为官,尤其是短期出使,家眷不一定能随行。住官舍的更是十人里有九人不带妻儿,身旁只有一两个小厮伺候,每日冷锅冷灶不开火,吃公厨的大锅饭。

这位赵主事难得与家人团聚,听起来是极开怀的。

几个孩童跑来跑去地打闹,小女孩不知何故突然哭了,大人严声训斥两个小男孩,没过一会儿,小女孩破涕为笑,一群小家伙们又开始咯咯大叫。

晏元昭立在庭中,饶有兴致地听着隔壁的喧嚷。

这种热闹向来离他很远,年少失怙,长在公主府,大家族几代同堂手足相依的生活,他没有经历过,亦不会羡慕。

出仕后几回奉命出使监察地方,短则半月,长则半年,都是孑然一人快马奔波,不觉孤寂,只有潇洒。

但是这一次,好像不太一样。

圆月高悬,柔蓝的月光浮在庭院里,清如水,薄似纱,给人有关美好与团圆的一切想象。

晏元昭极其自然地想起了那个小丫头。盈盈笑面,莺语丽声,振振有词地说她要为他生儿育女。

嗯……儿女若是随了她的性子,可就叫人头疼了,还不得像隔壁这些小家伙似的令人抓狂?那边已换作小男孩哭了。

他公务繁忙,经常出京,得想法子抽暇教导孩子。

还要留心,别让母亲的公主脾气带坏他们。

白羽提着一盏橙黄的六角灯进来,看见自家郎君站在院里,时而微笑时而皱眉,不解道:“郎君,您怎么不进屋啊?”

晏元昭回了神。

“屋里热。”他道,抬脚跨过三级台阶,进了房。

白羽也跟着进去。

屋里摆着两盏冰盆,冰气送爽,清凉宜人。这也不热啊,白羽心想。

他见晏元昭眼神看来,开始汇报,“小的今日去夷山

问了,卢太傅刚好一个月前从卢家养好病回到山上,我递了您的拜帖,说您三日后登山谒访,老人家高兴极了,说斋前种的苋菜又肥又嫩,他要亲自采摘拿来招待您。”

晏元昭欣慰,“既能亲自采摘,想必太傅身体大好了。”

“那是,浑看不出是八十多的人!”

“你让连舒明日走趟别苑取副棋具过来,要那套鎏金松鹤纹银罐配玉棋子的,到时候带着上山送给太傅。”晏元昭吩咐。

白羽去西厢转告连舒的时候,叮嘱道:“别苑还有一套鎏金棋具,棋子是瓷的,和玉的那副挺像,你可别拿错啊。

“我懂,拿贵的。”连舒感叹,“想不到咱们家主子竟和卢太傅有私交。”

大周早年皇位更迭频繁,朝局不稳,卢涯辅佐四位帝王,顾命两朝,是天下公认的肱骨之臣,当世大儒。泰康七年,他激流勇退,以太傅致仕,与好友隐居夷山,尔来已有三十年。

其间无数权贵大臣、儒生名士闻名拜访,能得太傅一见者寥寥。

白羽笑道:“你来公主府年头短,不知道这事很正常。不过故驸马善抚琴,名动京华,你应该晓得?”

连舒点头,“当然。”

“驸马的琴技也非凭空而来,而是习自名师。”

连舒惊讶,“不会就是卢太傅吧?”

“那倒不是,是和卢太傅一起隐居的朋友,名叫玉溪,是个挺有名的琴师。此人其实姓秦,和早年间倒台了的秦相沾点亲戚关系,驸马常常上山请他指导琴技,练琴之余,还向太傅讨教学问,算得上太傅学生了。不过两位先生都低调,不让驸马宣扬,所以外人都不知道。”

“后来驸马入了朝堂,也没疏了和太傅的走动,咱们小郎君才三岁,就跟着上了夷山,你别看郎君现在持重,他那时见太傅第一面就揪着老人的胡子问怎么是白的,哈哈!”

白羽一家子都在公主府伺候,这些事他知之甚详,说来宛如亲历。

连舒长长地喔了一声,“二十年过去了,太傅的胡子岂不更白了?”

“是啊,头发也全白了,和仙人似的。”白羽笑道

钟京,沈府。

两日里,家主归府,禁足娘子,公主府上门求娶遭拒,沈娘子绝食,几件事情不胫而走,阖府不论主子下人,都在议论。

没想到这些还没消受完,当晚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明昌长公主亲临沈府了。

只见身材高挑的雍容贵妇由嬷嬷搀着,从影壁后缓步走来。宽幅的朱红罗销金裙洋洋铺开,宛如天上云锦一般秾艳华美,璨璨夺目。高髻上的珠冠勾连金丝花枝,高翘的凤首镶嵌莹莹绿松石,云鬓花颜,容色摄人。

丫鬟小子们哪里见过这样盛妆的贵人,纷纷躲在墙后树后围观,窃窃私语。

“听说明昌长公主年轻时是京里第一美人,现在也依然美得很啊!”

“她的凤钗都是金的吗?那得多沉啊。”

“管它沉不沉呢,肯定是纯金的,长公主这种身份的人,连银鎏金的都不会戴。唉,我们在沈府做一辈子活也买不起一支鎏金钗……”

“长公主为何来我们府上,难道还是为沈娘子的婚事?”

“……”

沈执柔面沉如墨地出来,“长公主驾临鄙府,臣有失远迎。”

长公主微掀眼皮,流露出冷冷的傲意,“沈侍郎知道失了远迎,还不请我进屋,让我在这吹风?”

沈执柔从喉咙里挤出声“请”。

沈执柔和长公主去了书房,宋蓁欲作陪,被沈执柔拒绝了。

书房里银灯两盏,两人隔着一张胡杨木案远远对坐。

长公主嫌弃地看了一眼案上的茶水,“这么多年过去,你好不容易当个四品官,怎么府上还是这么破陋,待客的茶也还是粗蠢的龟山青。”

“臣兢兢业业为官,家财有限,自然不如公主豪奢。不过,您看不上的龟山青,一壶也要钟京百姓一个月的米粮钱。官之俸禄,民之膏脂,如何能靡费?”

长公主毫不买账,“又是这套酸腐陈论,你要是真心疼百姓,怎么不见你把钱捐了赈灾?光在自己家里抠抠搜搜,连累妻儿和你受苦!”

沈执柔肃脸,“长公主深夜来访,就为了指导臣如何花钱吗?”

长公主抚着指上玉戒,凤目凛然,“你为何拒我儿婚事?”

沈执柔淡淡道:“上午就和贵府嬷嬷说过了,一来老夫已为小女立下婚约,二来鄙府门庭破陋粗蠢,不堪与长公主结亲。”

长公主冷笑,“你也知道你门庭不配,我不计较这个与你结亲,你就该领情才是。元昭这样的郎君,钟京打着灯笼都难找,他的青云路才刚刚开始,过个几年官位赶上你轻而易举,现在天赐姻缘让他为你女婿,你不感恩戴德就罢了,还推三阻四!”

她停了停,“我知道你这个人,嘴上说着仁义道德,其实虚伪投机,有好处的事从不落下,已有的婚约根本不是问题。你说实话,为何要拒婚?”

沈执柔拱拱手,“长公主如此想臣,可就大错特错了。臣说的全是实话,婚约既立,就没有理由更改,这招令郎为婿的好处,让给别人吧,老夫敬谢不敏了。”

长公主看他油盐不进的样子,不再多问,亦淡了眉眼平静道:“可惜你没得选。皇兄抱恙,我不想拿此事打扰他,才特意过来和你商量。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明日就进宫找圣上给他们两个赐婚,想来你也不敢抗旨。”

沈执柔脸上纹路愈加深嵌,竟被这番话气得咳嗽了一声,“好啊!长公主当年逼婚晏家,现在又为儿子逼婚我沈家了!”

驸马去后,圣上优容长公主,但有所求,无不应允。沈执柔心里明白,她说明日去请旨,就真的能请回赐婚的旨意来。

这些年她深居简出,收敛锋芒,但行事霸道的底色丝毫不减当年。

“元昭是我儿子,我当然要为他娶到中意的女子,不然怎么对得起先夫?”

沈执柔深吸一口气,语气里露出些许颓然,“老夫真是不明白,我那劣女就这么招令郎喜欢?”

长公主理所当然地点头,“你是多不喜欢你那个女儿,要把她远嫁到两千里外给人当填房,还不高兴我儿中意她。”

沈执柔沉默了很久。

“她的生母是我府上的一个丫鬟。”

长公主淡淡道:“元昭不嫌弃。”

“那个丫鬟……当年故意打扮成阿微的样子接近我,她如此亵渎阿微,我怎么能让她生下来的孩子嫁给虞卿的儿子?”

虞卿是晏翊钧的字。

长公主美目怔愣片刻,喃喃道:“我说怎么有些像她。”

“她的行径确实低贱。”她嫌恶道,“但祸因不是在你吗?若非你把持不住,哪里来的这个丫头?沈执柔,你自称君子,却对这种事耿耿于怀,还因此迁怒小辈,坏人姻缘,可笑至极!若不是元昭实在喜欢她,我才不愿和你做亲家!”

第36章 故人忆“我快要娶妻了。”

沈宜棠知道长公主会来,但没想到她来得这么快,连一个晚上都没耽搁。

长公主肯出马,就意味着事情有转机了。

果然,主院来人通知她过去。沈宜棠简单梳洗一番,带着云岫去了正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