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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她意料,沈执柔不在,只有长公主坐在圈椅上,玉手撑着额头,一副慵懒模样。

见到她来,长公主微笑道:“沈娘子,坐呀。”

沈宜棠乍见笑容真切的长公主,有些不习惯,老老实实行了个礼才坐下。两人面对面,长公主凝神看她,饶有所思的样

子。

沈宜棠被她看得不好意思,率先开口道:“长公主,丹药的事,我要给您道歉——”

“不要提了,当那件事没有发生过。”长公主截住她,声音不容置疑。

沈宜棠听话地点点头,继续努力讨她欢喜,“您前段日子送的东西,我都很喜欢,谢谢您为我着想,送那么多好东西。”

“嗯,小事罢了。”长公主凝眸,“听说你绝食了一天?”

“是。”

“是装的吧?”

“……呃?”

“我年轻时为了让父皇许我嫁给驸马,也闹过绝食。那时候我提前藏好了吃食,一点都没少吃,半分也没饿着。”长公主悠悠道来。

沈宜棠不好意思地笑笑,“瞒不过长公主,我确实是装的,想着能吓吓父亲。”

长公主道:“我那时绝食了一天半,父皇就让步了。可我看你啊,就算绝食七八天,也打动不来你父亲。”

沈宜棠苦笑,“先帝爱重长公主,令人艳羡。”

长公主看了她一会儿,幽幽地叹口气,“给沈执柔当女儿,你受苦了。”

“谢谢长公主怜惜。”沈宜棠低声道。

长公主手指轻点太阳穴,缓缓道:“你和元昭的婚事已经定下了,明日媒人来交换庚帖,我会尽快让你们早日成婚。”

沈宜棠一对杏眸瞬间亮堂起来。

“还有,你父亲和你相处估计会很尴尬,你今晚收拾一下,明早我派人来接你,成亲之前,你就住在公主府吧。”长公主微妙的目光从她的小脸滑到锁骨之下,“我也得给你补补。”

墨绿色的苋菜叶盘卧在紫红的汤汁里,嫩白的蒜瓣被染成浅绯,几种鲜明色彩填满了素白瓷盘,像幅画似的,清香里带着野气,在一桌素菜里最亮眼。

“元昭,尝尝好不好吃。”

穿粗麻衣的老人须发皆似雪白,两眼斜向下垂着,挤在水波一样的层层褶皱之中。说话时,精亮的神采从松塌的眼皮里钻出来。

昔年位极人臣的卢太傅,如今虽为山居老翁,仍一眼不凡。

晏元昭安坐在茅檐下的石案前,清逸的身姿与山间溪风松竹相得益彰。他很给面子地夹了一大筷苋菜,毫不犹豫塞入口中,细细嚼咽后赞道:“清新爽口,软嫩宜人,太傅手植的野苋和市井宫廷里的相比,别有异趣。”

太傅呵呵笑道:“你喜欢就好,之前你几次来夷山,都没逢上夏天苋菜成熟,这次终于赶上了。我还记得你母亲那年来的时候,我也用野苋菜招待的她,她吃不惯但还勉强去吃,那小脸皱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不久她肚子就不舒服了,可把你父亲心疼坏了。宫里贵人的胃啊,消受不了野东西。”

晏元昭笑道:“原来母亲还在先生面前闹过这种笑话。”

太傅笑意愈发地深,“明昌在宫里长大,我当过她几年的老师,她常对我吹胡子瞪眼的。后来她嫁了你父亲,在我面前如此乖觉,也是一物降一物了。”

“父亲确实能降得住母亲。”晏元昭道。

母亲贵为金枝玉叶,所踏足之处无非宫阙宝殿楼台玉宇,对街头陌上与山林乡野不屑一顾。然而只需父亲一句话,她便欣然与他同往,提着衣裙爬山不在话下。

她的公主架子,遇到父亲便弭然无形。晏元昭小时候得罪母亲,也都习惯找父亲求救,百试不爽。

“反过来也一样,明昌对翊钧影响很大。你还记得你父亲的性子吗?”

晏元昭不假思索,“父亲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所有认识晏翊钧的人都会这么评价。

老太傅叹道:“良玉温润剔透,内里却是冷的。翊钧早慧,十几岁就看透污浊官场、无常世事,待人接物越是无可指摘,内心就越是想逃离红尘。他身上背负着晏家的期待,却常常和我说要遁入道门,或者就和我们老头子一样,隐在山里弹琴弈棋,不问世事。我说那怎么行,大周的江山社稷正需要他这样有才学的年轻人,他也只是摇头叹息。”

“是明昌的出现改变了他,明昌身上的活力与肆意把他从出世的边缘拽了回来,他不愿为了家族投身宦海,却愿意为了明昌的虚荣秉钧问鼎。一个心思忠纯的年轻人执掌刑狱,对百姓来说,是天大的好事,他不知翻了多少冤假错案呐,可惜天不假年……”

太傅适时打住,以一声叹裹住了晏翊钧最终遭歹人行凶死于非命的恸事,又笑道:“人老多情啊,说起来就没完了。”

晏元昭轻声道:“先生能和我讲父亲年轻时候的事,我很感激。”

他从不知父亲还有这样一面。

父亲教他圣人之言,教他仕途经济,报效朝廷,哪怕带他游山玩水,修筑听山居,也不曾流露出离群索居的避世之意。

太傅幽幽道:“能说的还有好些呐,就说这桌上的苋菜,当初还是翊钧和阿微帮忙撒的种,熟了枯,枯了再种,再熟再枯,一晃就是二十多年。老夫当年隐居,可也没想到能活那么久,白发人送黑发人,阿微和翊钧两个小的最先去了,玉溪也跟着走了,算起来,人不如草木啊……”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晏元昭欲起身扶他,被他拦住,“元昭,你多吃,老夫先去小憩一会儿攒攒精力,下午和你对弈一局!”

小童儿将老人送进茅斋,服侍睡下后,出来向晏元昭解释,“先生现在吃得少,睡得多,午觉起码要睡足一个时辰。”

晏元昭点点头,“我去外头走走,待会儿回来陪先生。”

夏日山里草木明净,空气湿润,很是舒适。晏元昭带着白羽绕过院里绿油油的菜田,推开篱笆门,照着记忆里的路线爬上东边的小土坡。

坡上是一片甘棠树林,密密的树枝垂缀着手掌般大小的鲜亮叶子,褚色的果实掩映其间。春来时花开如雪,香漫四野,美不胜收。晏元昭书房里挂的山棠图,就是父亲绘的这里情景。

两人穿过树林,白羽想起来一事,“郎君,我看您吃了不少太傅的野苋菜,不要紧的吧?您的胃和长公主的一样,吃不了粗东西的。”

“自然不要紧,我哪有那么娇贵。”晏元昭道。

林子渐疏,绕过几棵低矮白杨,一座小土丘映入眼帘。

这是琴师玉溪的坟。

白羽从布兜里拿过供果,仔仔细细摆在坟前,又取出一叠黄白纸钱与香烛,晏元昭用火折子依次点上三炷香,细长的烟篆蜿蜒升空,慢慢地散入云气里。

玉溪出身士族秦家,他痴迷音律,不肯读书入仕,很早就切断了和家族的来往,易名周游四方,临老与好友卢涯相携归隐比邻而居,死后没有入家族墓地,选择长眠于夷山。

他与晏翊钧有师生之谊,晏元昭每登夷山,都会代父祭祀。

燃完香,再烧纸钱。红亮的焰舌小口吞噬着纸衣,须臾就吐完烧透了的黑烬。

土丘旁还有一个小小的衣冠冢,冢旁的木碑上写着冢主的姓名“秦微”。

这就是卢太傅口中的阿微了。

秦微是故丞相秦祈的女儿,她同晏翊钧一样,少时敏而好琴,登夷山找玉溪这位远房亲戚求教琴技,先晏翊钧一步,做了他师姐。

晏元昭没有见过秦微,但听父亲说过她多舛的命途。

秦祈在泰康年间独揽大权,犯下勾结外族、贪污受贿等多项重罪,被腰斩于市,家中男赐死,女没为官妓。秦微年未满二十就因父祸入了教坊司,习自玉溪的一手好琴音从此成了取悦达官显贵的工具。

四年后,秦微被恩赦放籍从良,可她却在此时被心上人辜负,万念俱灰下投了水。

她的尸骨一直没找到,秦家有能力的远亲不愿管她的事,最后还是晏翊钧与两位先生

为她办了招魂葬,在夷山上立了衣冠冢。

晏元昭走到冢前,看向白羽。白羽心领神会,又从布兜里掏出一些供物与纸钱,在冢前摆好烧化。

他家主子善心,每回也顺手给这位薄命的秦娘子撒冥币。

东西烧完,白羽收拾好站起来,忽然看到晏元昭神色难看地捂着嘴,忙问:“郎君,您怎么了?”

晏元昭没答话,疾步走了几步,远离两座坟茔。白羽跟着跑过去,就见晏元昭扶住一棵杨树,弯腰吐了出来。

白羽哎唷一声,急忙递了帕子,“就是那个野苋菜闹的!郎君您可别逞能了。”

晏元昭若无其事地直起腰,拿手帕擦干净自己,“太傅心意,岂能辜负。”

他皱眉看了看秽物,让白羽覆土盖住。两人沿坡向下找到一处小溪,晏元昭用溪水漱口净面后,才回到太傅的茅斋。

到了下午,小童儿拿出晏元昭送的棋具,卢太傅养精蓄锐,和他用玉棋子杀了一盘,晏元昭不幸惨败。

老人愉悦不已,“元昭,你棋艺不仅没进步,还退步了,嗯?”

晏元昭无奈承认,“晚辈平时下得少,荒疏了。”

“琴呢,也不怎么弹了?”

“不弹了。”

晏元昭说完,也觉不好意思,低头用白玉般的手将两色青白棋子敛入盒里。

太傅摇摇头,“可惜了。以前我天天听玉溪弹琴,听得都腻了,恨不得捂住耳朵不听。可这么多年过去,又很是想念,你是玉溪的徒孙,老夫还指望你来重现故人之音呢!”

晏元昭低声道:“先生见谅,晚辈愚钝,当年随父亲学的琴曲实在不多,若是让晚辈来弹,恐怕不是重现,反是玷污先生故人之音了。”

太傅宽和笑笑,“好了,老夫不强求!也难怪你没时间做弹琴下棋这些雅事,你这几年做御史,脚不停歇地干了好几件大事情,老夫远在深山都听闻了。前年出使剑南,为百姓伸冤理枉,当地人都做歌称颂你,去冬又弹劾李绶,将其下狱法办,你干得很好啊!”

“晚辈在其位谋其事,让先生见笑了。”晏元昭道。

“你不用谦虚,”太傅道,“嫉恶如仇,不畏强权,说得容易,实践起来难。不过,你这样的雷霆手段,把晏仲平吓坏了吧?他现在还同明昌争你么?”

晏元昭笑道:“祖父这两年的确不再提让我回晏家的事了。前一阵子,他提醒我过刚易折,让我学习父亲的圆柔温文。”

“他是瞎担心啊。老夫知道你并非蛮干,直中亦通变。就像你的棋艺虽臭,但棋路不错,谋定后动,留有余地,一方陷而四方救,这为官之道,和下棋也差不多。以老夫来看,你弹奏李绶而未牵扯太多他人,就是已经留余地了。”

卢太傅虽然退隐,但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对朝堂仍洞若观火。

晏元昭坦言,“先生说得不错,我在收集李绶贪污证据时,拿到了一本关键账簿。簿上记录了他以太子名义收受的贿赂,洋洋洒洒百来条,不仅有地方长官送来的进献,还有许多朝臣参与其中。圣人还健在,半个朝堂就已开始站队储君,讨好太子了。晚辈万分厌恶,但还是匿下了账簿,没有呈送上去。”

太傅喟叹道:“提前示好新君,古来有之,但从未如此猖獗过!其中必少不了太子授意,这个风气下,有人攀附求荣,就也有人献财自保而已。”

晏元昭点头,“是,账簿上提到的名字,不乏卓有治绩的良臣。”

“你的做法是对的。涉及这么多臣子,呈上去,圣上也难办,最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压下不理最有可能,天家父子尴尬,太子与朝臣嫉恨,百害无一利。何况这种事,圣上耳清目明,心中有数。”

晏元昭道:“水至清则无鱼,晚辈懂这个道理,只是不免惕然心惊。”

“是啊,宦场就是一摊浊水,如果将自身操守看得最重,那就只能小心翼翼地躲避污泥,举步维艰。但还有人将做事放在首位,为了能做更大的事,为百姓谋求更多的福祉,情愿让自己沾上几个泥点子。众人所求不同,所得也不同。”太傅悠悠道。

晏元昭若有所思,“先生所言,晚辈受教良多。想古来的能臣良吏,多半是先生所说的后一种人。”

“你和我啊,想到一起去了!”太傅放声长笑。

小童儿适时地过来,撤下棋盘,送上清茶。和暖的夏风从窗缝里溜进来,老人面色红润,白发苍苍,笑容历经岁月,倒显返璞归真。

“还有一事要告诉先生。”晏元昭举杯,唇角逸出清明的笑意,“我快要娶妻了。”

第37章 迎君归“来迎我还未拜堂的夫君啊。”……

沈宜棠没想到她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进公主府。

她猜沈执柔也和长公主说了她生母卑贱之类的言论,流露出对她的讨厌,长公主觉得她在沈府水深火热,大发善心接她走。

那晚之后她的禁足就解了,她没去见沈执柔,沈执柔也未找过她。

沈执柔在她面前言之凿凿,狠话说尽,最后却让步长公主许了婚事,大概没脸再见她,连长公主直接带她走的无礼行径,也默许了。

沈宣夫妇更是插不上话,只能既喜且惊地听到好消息,眼睁睁目送她离开。

进了公主府,她被安排住在西路院里一处僻静的院落,院名蘋香,房间宽敞,布置齐全,房前还自带一个花草繁茂的小花园。此处与长公主居处尚隔一进院子,离晏元昭的承渊院更远,循着方向望去,隔了几十间屋宇。

来府第一日,长公主把她叫过去说了几句话。

“用不着每日来给我请安,我要找你,自会请人叫你过来。公主府很大,不要乱跑,容易迷路。”

“成亲的一切事宜,我会派人与你府上沟通。你安安心心住在这里,等临近婚期,我再将你送回沈府。”

沈宜棠松了一口气,长公主性情虽让人琢磨不透,但不是宫里那种爱给人立规矩的贵人。

之后数日她与长公主相处,多是一起打打五木、叶子戏,或者闲聊几句晏元昭的喜好,长公主并不爱唠家常,说不了几句就叫她给念话本子。

陆嬷嬷告诉她,长公主喜欢她声音,听着像流泉,像击玉,比丫鬟们的声音都好听。

沈宜棠常常念着念着,发现长公主睡着了。人倚在水晶珠帘后的美人榻上,保养得宜的脸庞上覆着沉沉的倦意。

不见人前的骄傲,只有无限的寂寞。

她便轻手轻脚退出去,回到自己的小院,抱了梨茸来玩。梨茸本是养在晏元昭居处的,按照长公主的吩咐,照顾梨茸的嬷嬷带着猫搬到她这里,让她与梨茸培养感情。

这虽是一桩任务,但沈宜棠当做一件乐事。而另一桩任务,就让她有些哭笑不得了。

她只带了云岫过来,长公主又添了一个婆子并两个丫鬟给她。她们每日按照长公主的吩咐给她准备香汤浴,以精油和药草为她沐洗头发,用瓶瓶罐罐伺候她养肤……

沈宜棠心想,春风楼里老鸨让雏儿接客之前,也是这种流程。不过长公主当然是好心,约莫是觉得她容貌不够出色,便把自己爱美的心得,都慷慨地用在了她身上。

沈宜棠这几年东奔西跑,没费太多心思保养。但她皮肤底子好,不管怎么造都白皙水嫩,再加上一对水灵灵的眼睛,望之如二八少女,她其实觉得往上提升的空间不大。

可二十多日下来,竟真的有些微的改变。头发变得更加乌亮密实,如缎子一般,摸起来又极柔软。脸面也愈发清透,吹弹可破,她自己照着镜都忍不住想摸一把。

只是长公主仍看起来不甚满意。

不满意处在哪,沈宜棠心知肚明。

来公主府后,生活起居各项都比在沈府优渥得多,尤其是饮食,食材从水里游的到天上跑的,无一不鲜,无一不珍。有几样吃食送来的次数最多:花生红枣汤,黄豆炖猪手,还有羊乳酪和鲜牛乳。

沈宜棠在女人堆里混大,当然清楚这些是补哪里的。

问题是,十六七岁的豆蔻

少女或许吃了还有用,她都二十有二了,还能补得上吗?

她心里犯嘀咕,还是抱着不补白不补的心思领了长公主的情,乖乖下肚。

……结果当然是补了也白补。

夏日穿得清凉,里头薄薄一件丝绸裹胸,外罩纱质披帛。长势如何,一清二楚。

长公主失望的目光扫来,沈宜棠一阵心虚。

但长公主也没有说什么。

沈宜棠发现,长公主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婆婆。论家世、相貌、才学,沈娘子没有哪一方面与晏元昭是相配的,她甚至还有一个见不得她好的父亲。但长公主秉承着爱屋及乌的精神,坚定地选择她,对她好。

欺骗这样一位拳拳爱儿的母亲,沈宜棠心有不忍。

她没把嘴甜哄人的技巧用在长公主身上,刻意在她面前唯唯应命,沉默乖顺,心道等她跑了之后,长公主心里或许能好受一些。

既进了公主府,沈宜棠自然开始琢磨偷账本的事,只是此事依然困难重重。

晏元昭的住处离她太远,她只在进府第一日由嬷嬷带着参观府邸时去过一回。因为主子离府,院门上着锁,只在清扫的时候才会短暂打开,下人忙活完,就把门锁上。此外,公主府处处还有侍卫队巡逻看守,她院里的婆子和丫鬟也不是好糊弄的。

她派云岫夜探过一次,云岫仗着好身手避过府卫巡查进到了院里。然而屋锁乃精钢所铸,她撬到一半时发出的动静还是把卫士引了来,云岫靠着机变躲过一劫,没被发现,但也只能无功而返。

沈宜棠不敢再轻举妄动,决定还是等晏元昭回来,伺机行窃。

天一日比一日热,蝉叫得一声比一声响,沈宜棠日思夜盼晏元昭归来。

东都的蝉比钟京的还躁,似乎也受不了炎炎长夏,声嘶力竭地发出抗议。

每日闻着不休的蝉鸣,晏元昭早出晚归,督责御史台理清积攒的陈案,将惫懒的东台官员折磨得苦不堪言,个个都盼着他快些走。

晏元昭不仅没早走,还因料理一桩公务,将归期推迟了几日,直到六月下旬,才计划回京。他不愿应酬,辞去所有饯别宴还恐不够,干脆瞒着所有人提早一日动身,上一刻和东台官员交代完事情,下一刻人从官署里出来,就跨着红栗马踏上了两京驿道。

一路风尘仆仆,轻装简从,比来时还快了一日。

他日前接到长公主托人捎来的信,信上说她和沈侍郎吵了一架后,顺利为他定下婚约,聘礼也下了,婚期定在七月初九。

结果不意外,过程令他有些疑惑。

沈侍郎难道不情愿退婚,逼得母亲亲自上门劝说?而且为何如此急着成礼?想起母亲对沈执柔的意见,晏元昭心底觉得不妙。

进了城,白羽快马当先回去通知府里人,顺便知会门房打开府门。平日里为了方便,晏元昭多从西角门进出公主宅,但此次离家月余,也算远行,离府时郑重其事走的正门,归府自然也要如此。

晏元昭兜着缰绳,让马儿不紧不慢地迈步走进明昌坊,待见到大敞的朱红府门,他翻身离鞍,将马交给门房。

几日里早也骑马,晚也骑马,从府门到二门的这段宽敞大路,与其跑马通过,他更情愿自己慢慢走过去。

刚走到二门,欲拐到西边院子,就见一道丽影倏地蹦到他眼前。

“晏大人!”

晏元昭剑眉陡然一抬,“你怎么在这里?”

沈宜棠嘴儿翘,眼儿亮,“来迎我还未拜堂的夫君啊。”

她声音清脆,理也直气也壮毫不羞涩地这么称呼他,好在周围并无下人,侍卫们和白羽似乎都机灵地躲远了。

晏元昭低头看她,小丫头杏眼桃腮,俏生生的,好像比之前还漂亮一些。

但具体哪里变漂亮,又说不出来。

沈宜棠道:“我本来想在府门口等你的,但怕门口侍卫笑我,就在二门等了。”

“母亲今日邀你来府了?”

“没有呀。”沈宜棠眨眨眼睛,“长公主很早就把我接到府上住了,特意没在给郎君的信里提这事,想给你一个惊喜。”

晏元昭表情复杂地看着惊喜本人。

“母亲为何要接你来府里住?”

她难道不知婚前男女不能见面吗?

“唔,谈婚事的时候,我和父亲闹了点不愉快,父亲又和长公主闹了点不愉快。她觉得我在沈府的日子过不好,就接我来了。”

沈宜棠看着晏元昭绷紧的面皮,赶紧摘清自己,“你在想婚前男女见面于礼不合是不是?我也这么问过长公主,可她说这种虚头巴脑的礼不守也罢,还说公主府的人嘴严,沈家更不会声张,那外界就无从知道。”

晏元昭眉心跳了跳,欲言又止,继续向西走去。

沈宜棠跟在一旁边走边道:“说是惊喜,怎么郎君看着只有惊没有喜呀。”

晏元昭不答,只问:“母亲让你住在哪里?”

“蘋香院。”

晏元昭神色微动。

他十岁时,母亲给他添了一个妹妹,蘋香院就是给她预备的,装潢摆设都是母亲一手布置,可惜妹妹还没住进去就夭折了。多年过去,蘋香院一直维持原样空置着。

沈宜棠嘟囔,“离郎君住的地方可远了。”

“近了你便怎样?”

“近了方便找你说话呀。”沈宜棠脆声道。

晏元昭轻声笑笑,脚步不停,转眼即到承渊院。他提脚跨进院门,沈宜棠也欲进去,被他转身一拦。

“回去。”

沈宜棠一惊,“回哪去?”

知道她误会了,以为他要赶她回沈府,晏元昭道:“回蘋香院待着。”

沈宜棠垮脸,“你不想看见我吗?”

晏元昭耐心解释,“我还有事要做,待会儿去见母亲,然后去御史台,晚些时候才回。”

沈宜棠努力争取,“我可以在你院里等你回来!长公主把梨茸交给我养了,它和我可亲了,我带它重新熟悉一下它原来的活动地方。”

“你我还未成婚,你便住进我府上,若再往我屋里跑,像什么样子。再说,放你和梨茸单独在屋子里,我不放心。”

晏元昭俨然是一副担心她捣乱的样子,沈宜棠没辙,只好退一步,“那等你忙完回来,我可以来找你吗?”

晏元昭似在思索。

沈宜棠小声道:“我都一个多月没见你了。以前也就罢了,现在我在你家里,还不让人见,真够无情的。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在东都被别的女郎勾了魂,不喜欢我了,我可听说东都的女子个个都好看……”

这都说的哪跟哪?

晏元昭打断她,“让嬷嬷把梨茸送来,你今晚酉正时分过来,陪梨茸玩一会罢。”

沈宜棠眉开眼笑,“好,我不打扰了,晏大人去忙叭。”

转过身走了几步,沈宜棠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进一个屋子,好说歹说费这么大劲。要是没有梨茸,不就根本没有理由了?

都说小别胜新婚,她看晏元昭是个例外。本来他对她就只有一茶匙的喜欢,消磨了一个月,就只剩下小拇指盖大小了。若不是她缠磨得紧,估计连这点儿他都不认。

她知道他这两日将至,还特意换上了漂亮衣裳,露出锁骨周围养得丰腴白嫩的肌肤,也没见他多留意。

沈宜棠气恼了一路,回到蘋香院,忿忿地抱起梨茸撸它的毛。梨茸和她混得熟了,悠悠哒哒翘起细长的尾巴,甩来甩去。

她叹口气,“梨茸啊,我要是你便好了,光明正大地进晏元昭房里,不用被轰出来。”

梨茸伸出小舌头舔她手,点着圆茸茸的脑袋附和。再没见过这样乖巧的猫,长着一身高贵的雪毛,却一点架子都不摆,更没它主子的冷傲劲儿。

沈宜棠笑道:“你舍不得我呀?乖,今晚我找你去,你给我开门哦。”

第38章 共良宵“不会是晏大人私藏的春宫册子……

夏日昼长,酉正时分金乌还未沉尽,苍蓝的天空罩着承渊院一瓯暗白,暖风熏得人发闷。

沈宜棠穿碧裙子,戴玉腕钏,盈盈地叩响了晏元昭的书房门。

羽给开了门,笑容一团和气兼会意,“沈娘子,您来啦。郎君还在忙,您轻点声进去,别惊着。”

沈宜棠朝内一望,勾着脚尖点进去。辛辛苦苦,晏郎君的房,她总算是来了。

白羽自觉离开,将门闭上。

梨茸踩着地衣优雅地走到门槛,直勾勾看着沈宜棠。它如约来迎接了。

沈宜棠蹲下摸了摸梨茸,走过罩门,无声地打量四周。

晏元昭的书房极大,但不显空荡。

八扇雕琢精致绘着青绿山水的碧纱橱隔开卧房,六个檀木架上格下橱,书格里整齐码放书册,有一架底格放了红木剑架,托着一柄长剑。架子后头的墙壁上悬一张山景小画,青叶白花漫山遍野,如火如荼。

书架疏散地半包着一张乌木书案,旁边还有香架、画几、茶案等,角落里搁了只四周包起的芒草软垫充当猫窝,看着亦是清雅。

房里一派阴凉,沉静中氤氲着素淡香气,是沉水糅合了棠梨的味道。沈宜棠没看到冰盆之类的常见消暑之物,不知这屋子是怎么造的,能避过灼灼暑热。

晏元昭坐在书案前,提笔写着什么。

沈宜棠抱着梨茸,有些踌躇。

“坐这里。”晏元昭下颌微扬,用笔杆指了书案斜对面的坐榻。

沈宜棠忙坐过去。

榻上置着栅足几,几上摆了几碟点心,不知是原本放在那里,还是为她准备的。

她吃着糕,撸着猫,看晏元昭专注笔下,再无搭理她的心思,想了想,道:“晏大人,我想找本书看,可以吗?”

答声从书案后传来,“想看什么书?我这里没有话本子。”

沈宜棠噗嗤一笑,“我不想看话本子,给长公主读都读够了。我去看看你书架子上都有什么,挑一本来看。”

晏元昭没说话。

沈宜棠便当他答应了,放下梨茸,脚步轻柔地走到架子旁。

她看了很久,晏元昭提落笔勾划完两整页纸,余光里的绿罗裙才从书案右端移到左端的架子。

沈宜棠找书,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以此为借口搜寻账本。

她放亮眼睛,从第一个架子起,细细扫过书格里的每一本经史子集,寻找主顾所说的红皮册子。还用云岫教她的法子,手指一寸寸摸了书架的关键处,查探是否藏有暗格暗室。

搜到最后一个架子,仍没有什么收获,都是寻常的架子,载着寻常的卷册。

但她突然眼一尖,目光滑到架顶。

上面有几部厚重的典籍,最上头赫然是一本堆得靠里的册子,薄薄的,朱红书脊。

那册子放得高,还贴着墙,她看不清封皮。沈宜棠毫不犹豫地踮起脚,伸手够过去。

下一瞬,沈宜棠后背一僵,一只温热的大手按在她手背上。

晏元昭站在她身后,低沉的声音响起,“别拿。”

他一直专注在案头,怎么反应得那么及时,背后长了眼睛似的。

沈宜棠讪讪地缩回手,转身面对晏元昭的俊颜,“是什么呀,还不许人看?”

“不适合你看。”晏元昭道。

“我都没看呢,你怎么知道就不适合我呀。”沈宜棠眼珠骨碌一转,“不会是晏大人私藏的春宫册子吧?”

晏元昭眼皮一跳,“你脑袋里成天想些什么东西。”

“这有什么,郎君们都看,我理解的。”沈宜棠无辜道。

“你从哪听的‘郎君们都看’?”不等她回答,又道,“不许再说这个。”

“这么避讳呀,”沈宜棠笑得贼贼的,“不会是被我说中,心虚了吧。”

晏元昭面色不善,沈宜棠越发怀疑这正是她要找的册子,继续小声激他,“我就当是春宫了,除非你让我看看。”

晏元昭一声不吭,忽地扬手拿下册子,塞她手里。

沈宜棠忙翻开,看到里头内容后,沉默了。

是一本应进士科试用的手抄策文合集。

晏元昭淡定地阖上册子,“喜欢看这个,看得懂么?”

沈宜棠知道自己应该服个软,维持一个乖乖听话的沈娘子形象,可看着他那个气定神闲的眼神,又忍不住道:“说不准就看懂了。”

她劈手拿来册子,提裙回到坐榻上。

晏元昭眉头微蹙,也坐回去继续伏案。

窗外苍穹如同抹了某种烧制中的蓝釉彩,变得又浓又深。白羽两次进来点亮银盏,满室灯火荧荧,烛花摇个不休。

沈宜棠手里这本策文实在内容深涩,枯燥无味,她装模作样读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轻飘飘地起身,在房里晃来晃去。

看看这,看看那。

“晏大人,我帮你磨墨吧?”

“郎君,要忙到什么时候呀?”

“诶,窗外月亮爬上来了!”

扰归扰,仍是脚尖着地,不敢弄动静的。

晏元昭笔下不休,一律简单回答,没抬头看过她,只偏头看过一眼银钩似的月。

沈宜棠闹了一会儿,闷闷坐下,放梨茸在身边,任它的爪子尾巴时不时蹭到腿上。

整间书房都逛过了,明面上不见红皮账簿。书架下的橱格,要想办法在没人时翻一翻,其中两个锁着。书案下还有个小抽屉,也上着锁,是个精巧的莲花锁。其他的壁橱箱笼也能藏东西,但可能性不大。

她想着想着,不觉就等到晏元昭结束公务,走到她面前,伸手欲搂她的腰。

——搂她腰?

沈宜棠一诧,转眼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晏元昭从她腿上捞起了梨茸。

梨茸温驯地去了他臂弯,脑袋倚在他袖上,琉璃珠般的眼睛转来转去。晏元昭捏了捏它爪子,玉似的手指陷在雪里,神色罕有的温柔。

逗了一会儿猫,晏元昭松开梨茸,让它溜去了地上,这才转头看向鼓着脸的小丫头。

“不高兴了?”

“郎君终于舍得和我讲话了。”沈宜棠干巴巴道,“人不如猫啊。”

“我也没想到,你比猫还闲不住,逛屋子像逛集市。”晏元昭道。

“瞧着新鲜嘛。”沈宜棠小声嘀咕,“我脚步很轻的,没吵到你吧?”

“还好。”

晏元昭轻描淡写。

他做事向来专注,即便沈宜棠弄出点声响,也不会妨碍他。甚至,将她放置在余光里,偶尔瞥见她探头探脑地偷看他,心里便平添一股愉悦,手头的公文都显得面目可爱了。

细究起来,上回他在大理寺迫她抄书,就是这种感觉。

晏元昭看着她,“令尊拒婚的事,我听母亲说了,沈侍郎——”他顿了顿,“对你实在狠心。”

“郎君心疼我?”沈宜棠笑道,“没事的,我才不放在心上,我早当没有这个父亲。”

“你倒心宽。”

“心不宽难受的就是我自个儿,父亲厌弃我是他的损失,我才不要因此难过。”沈宜棠理所当然。

“这便好。”晏元昭道,“你这性子,着实看不出在道观里待过多年。”

原来他知道。

沈宜棠解释,“其实道观也并非想象中那样清苦,道人们都是有血有肉的活人,有对我特别好的人,像亲阿姐亲阿娘一样照顾我,纵着我,比起血缘维系的亲人,她们更像我的家人。”

晏元昭若有所思,“日后有机会,带我去拜见一下你说的这几位家人。”

“好。”

沈宜棠的笑容有些僵硬。

她们可不是道姑,而是春风楼里的娘姨啊。

她忽然察觉到自己的一丝无措。她一直将晏元昭当做一个目标,满腔热忱地接近他,撩拨他,现在如愿和他定下婚约,共坐一榻,他认真地对她说,以后一起见她家人,她却应对得勉强了。

必须快点找到账本,拿到五千金走人,不能拖到成亲之后。

沈娘子这个面具,她戴得不痛快了。

沈宜棠咬了下嘴唇,引开话题,“晏大人,你去东都除了办差,可有去哪里玩?”

晏元昭反问,“东都哪有什么好去处?”

山水不如钟京毓秀,春天花时也过去了,无芳花可赏,无丽景可观。

“有很多呢。”沈宜棠兴致勃勃地给他列,“东都南门外的十字街夜市,

卖三丝果子和糖酪糕;太平寺逢五逢十的珍禽会,有各色鸟儿,犬猫狐兔;东教坊司每月许民众看的傀儡戏和杂手伎……都是钟京没有的,我听闻已久,可想去看了。”

“杂色聚集,吵嚷不堪,你称之为好去处?”晏元昭说完,忽然想到她连别人家洞房都想去看一看,向往这些也不奇怪。

“我在道观里憋久了,所以想去瞧热闹嘛。”

沈宜棠垂下眼帘,他这种云端之上的世家郎君,当然看不起民间的乐趣,她还没说赌坊乐馆青楼浴堂子呢。

晏元昭道:“等你去东都看上一回,便不好奇了。就说那夜市食摊儿上的东西,闻着香,实则不干不净,根本下不了肚。”

这是在说她叶公好龙了。

沈宜棠笑笑,“我又不像你们男儿家,想去哪便能去哪。”

——她当然能想去哪就去哪,夜市食摊儿上的东西,闻着香,吃着更香。

她说得嘴馋,摸了块小几上的鹭鸶饼吃。论起吃来,沈府的饭菜和沈执柔其人一样,菜式呆板,枯瘦无味。公主府的则是山珍海味,道道鲜美精致,就没有不好看、不可口的。

只是她身份摆在这里,为了优雅好看,不仅要吃得少,还要吃得慢。细细嚼着品着,越吃越觉得没劲儿,没烟火气。

搁在金盘子里的蒸饼,不如小贩从冒着热乎气的蒸笼里现掏出来的好。

摆成龙凤呈祥的鸡肉丝,也不如外头卖的烤鸡,皮焦里嫩,撕下一条腿来,滋滋儿的冒油。

等她不做这沈娘子,就把想吃的都吃个遍。

沈宜棠边想边吃,一只鹭鸶饼咂得津津有味。

晏元昭盯着她脸上漾开的笑意,吃个糕饼有这么开心吗?

沈宜棠后知后觉他在看她,目光幽深,看她像看块顽石,他在琢磨她。她嚼咽的动作便放得淑女了,吃完拿取几上的柑橘饮,心虚地喝了一口。

甜滋滋的,他拿她当小孩子,招待不用茶,用甜水。

晏元昭仍在看她。

银烛送来如玉的暖光,抚在她的肌肤上,不是静瓷般的美,而是生动的,流淌的,照见她洋溢着神采的柳眉、明睐、樱唇……

活色生香,当是如此。

第39章 好事近她稍一张口,就会含住他。……

“看我做什么?”

沈宜棠脸热起来,觉得这屋子的避暑功效失灵了。

晏元昭牵动唇角,“你嘴边有糕饼屑。”

沈宜棠微微失色,她吃得很克制了,怎么还是闹了笑话。正要掏手帕去擦,忽觉他的手指贴了过来。

先是硬实的指尖,再是温厚的指腹,轻轻地沿着她的唇线游走,在上唇上方的小窝里短暂搁浅。

沈宜棠的呼吸战栗了。

晏元昭擦拭着并不存在的糕饼屑,喉头滚动,声音微哑,“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你来书房么?”

沈宜棠无法回答,因他的手指已移到了她两唇瓣之间。她稍一张口,就会含住他。

她也无需回答了。

晏元昭搭在她下颌的拇指用力一撑,人亲了过来。

勾缠,抵弄,戏逗,沈宜棠唇齿间的酸甜津液尽数被他掠夺过去。她陷在他霸道的攻势里,雪狮子向火,不觉半个身子软了,被他有意无意压着向后仰倒。

他一手垫在她后背,防止她被坐榻的扶手硌着,一上一下的姿势,晏元昭亲得更肆意。

沈宜棠阖着眼,羽睫颤得厉害,侵不进来的烛火在她眼下投了一块暗影,窸窸窣窣地飘荡,跳跃,润湿,染上粉嫩的胭脂色。

扮演沈娘子有诸多倦烦之处,但不包括此刻。她主动伸手揽紧他的腰,脚尖绷起,不受控地小幅度挪移,脑袋里模模糊糊地想,他动作这么自如,所谓的不近女色肯定是假的。

外人都被他骗了。

忽然“当啷”一声脆响迸出,接着是刺耳的碎裂声音。

亲得难舍难分的两人乍然回神,晏元昭看着满地白瓷碎片,眼里流露出茫然。

沈宜棠意识到怎么回事,不好意思道:“我刚才脚不小心勾到了小几上的白釉瓶……”

好在她毫发无损。

晏元昭帮她理着微微凌乱的鬓发,叹道:“你惹乱子的本事,我是服了。”

这回真不是她故意的呀。

沈宜棠嗔道:“那还得怪晏大人轻薄我,我腿上没长眼睛,看不到花瓶嘛。”

“轻薄?”晏元昭轻声地笑,“你明明喜欢得紧。”

亲到后半程,已不是他在弄她,而是她缠着他了。

沈宜棠推开他直起身子,装作没听见。

在外头值守的白羽被唤了进来。

“清理一下。”晏元昭道。

白羽一脸懵地看着地上的狼藉,又看向站着的两人。两位主子脸都有些红,表情平静,带着点儿高深莫测。

“梨茸跳上跳下,把瓶儿打碎了。”沈宜棠指指蹲在角落里的猫儿。

白羽取来竹帚,一边打扫一边絮叨,“梨茸好阵子没闯祸了,郎君一个多月不在,它性子又野了。”

一回生二回熟,沈宜棠接连好几个晚上去晏元昭书房。

他埋首案头,她就坐在一边逗猫儿,或是拿本书看。他书架子上有几本地理志书,沈宜棠别的不感兴趣,就爱看这种讲各地山岳形胜并风土人情的,不觉翻完了好几卷。

后来她看那架子上又多了几本游记。

“从父亲书房里取来的,你喜欢看,就多看看吧。”

晏元昭说这话时,语气漫不经心。

沈宜棠快搞清楚他了,这人只有在耳鬓厮磨的时候会热情,摁住她能亲好久。他定力极好,亲到忘情也不会更进一步,她穿的衣裳轻薄,衣襟偶尔被扯松,他目不斜视地帮她掩好,斯文而优雅,又变回晏君子了。

倒是她,自诩见惯风月,每回却被他亲得钗斜鬓乱,意乱神迷。

有一点点丢脸。

云岫冷眼问她,“晏元昭人在书房,你也没法找账本的线索,晚上去那么勤快做什么?”

沈宜棠不是没试过白日趁晏元昭不在的时候去,但不论是借口还书,还是谎称自己掉了首饰来找,白羽都毕恭毕敬地在旁陪着,不叫她施手脚。

“沈娘子爱慕晏御史,忍得住不去找他才奇怪。”

沈宜棠懒懒地回答,她翻着从书房拿回来的游记,上面偶尔能看到晏元昭写的评注,并非她想象中的一板一眼,有些还颇为诙谐。

“倒不用这么说。你每次从他那里回来都春光满面,你真的喜欢上他了,是吧?”云岫直白的话像一根针,穿透了空气丢过来。

沈宜棠浑没有被戳中的窘迫。

“美色在前而不动心,那是圣人,我又不是圣人。”

她冲云岫笑,眼里露着点贼气,“何况,要想骗过人,不先把自己骗过去,又怎行呢?”

转眼迈进流火七月,离婚期越来越近了。

公主府与沈府联姻的消息,如石入静水,在钟京官宦圈引出不小的涟漪。

从不对小娘子假以辞色的晏元昭,竟然要娶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侍郎家庶女,不少人犯了嘀咕,猜她使了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做成这桩婚事,但转念一想,晏御史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性,不像能被人使手段强逼。

于是又往别处猜,想沈家父子清廉有节,沈娘子多半也不慕荣华,淡泊娴静——这也解释了为何京中认识她的人不多,甚至与她赴过同场宴的女郎都想不起来这号人,因为人家不好出风头嘛——晏元昭持身端正,择妻也不重才貌门第而重品格,故而求娶沈氏女。

物议如沸,也无定论。

邀约沈娘子的帖子全被掌家的宋夫人礼貌退回,道婚期将近,沈娘子无暇赴约。

沈侍郎沉稳如山,面上不见半分嫁女喜色。沈家的两个儿子看着欣然,但也三缄其口。

晏元昭行走官衙,对好事者的目光熟视无睹,即便是面奏隆庆帝被问起婚事,他也只是道:“此女无甚特别,与臣有缘罢了。”

隆庆帝不满意,“元昭,你和朕说实话,不用避忌嘉柔。”

言下之意,该夸就夸,比嘉柔公主好的地方说出来也无妨。

晏元昭想了想道:“沈娘子性情宜人,令臣舒悦。”

隆庆帝笑道:“哦?待你们成婚了,带她来御前让朕瞧瞧,是怎么个宜人法。”

圣人扬手叫宦者开府库,给了他不少贺婚的赏赐。

说到底,晏元昭不肯尚嘉柔,选了普通文臣家的女儿,虽拂掉了隆庆帝的面子,但圣人心里是满意的。

嘉柔母家毕竟是将门裴氏,而今四海承平,定远侯弃甲休养,可余威仍在。自己看好的文臣与裴门做亲,隆庆帝其实并不乐见。

晏元昭作为天子外甥贵而无势,所倚仗的都来源于皇家,帝王一朝赐予,也可一朝收回,这就是最好的局面。

晏元昭领赏出宫,十分巧地与赵骞打了照面。

太子韬光养晦多日,旧日的敌意好似全然消了,眼里满是揶揄,“听说元昭表弟好事将近,恭喜了。这位沈娘子好手段啊,让表弟一力维护不说,竟真有本事叫你开口娶了。”

言语之间,不见丝毫那日北微山庄一事的尴尬。

晏元昭拱手,“臣谢殿下。”

说完半个字也不多给,抬脚就走。

赵骞盯着他峻拔的背影,唇角勾出意味不明的笑,进宫去见父皇。

外界纷纷攘攘,沈宜棠本人不为人知地避居公主府深处,什么也听不到。

眼下她正试着新嫁衣。

公主府豪富,不由分说地把准备嫁衣凤冠的事揽来。宋蓁觉得实在不合礼,与陆嬷嬷辩了几句,被她驳回来,“你家娘子都住在我们府上了,做个嫁衣又算什么?就是交由贵府来做,贵府又肯出几分钱?到时候丢的可是公主府的脸面。”

宋蓁无可奈何,只好听之任之。

长公主请了钟京最有名的绣娘来缝制嫁衣,完工后让沈宜棠上身,再微调细节。

沈宜棠今日已是第三回试穿。嫁衣最里是一层贴身的绸子中衣,然后是层层的大红织金齐胸罗裙,外罩青绿大袖襦衫,繁复而不臃肿,软如烟,灿如霞。

依她看,就是天上的织女,也绣不出比这还美的嫁衣。

但长公主左看右看,秀眉蹙起,似还有不满意处。

陆嬷嬷察言观色,“长公主,这嫁衣和您出降时的比,肯定是比不了的,离婚期也只有五日了。”

长公主这才松泛了眼神。

“就这样吧,和钗冠一起包起来送到沈府去。”她转向沈宜棠,“没几日就成礼了,你收拾一下东西,明日我派人送你回沈府。”

闻言,托着嫁衣裙摆的云岫看了沈宜棠一眼。

沈宜棠小声道:“长公主,可否容我迟两日再归?反正也在您府上待了那么多日,不……不差这两日了。”

“你怕你父亲?”

沈宜棠忙点点头。

长公主又打趣道:“还是你舍不得元昭?”

沈宜棠的脸被嫁衣映得红亮,羞怯地低了低头。她去晏元昭书房都是悄悄地,不让太多下人看见,但肯定瞒不住长公主的眼睛。

长公主一直没阻拦过,沈宜棠便晓得她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这一点和我很像呢。”长公主脸上漫出理解的笑容,笑过后,嘴角慢慢撇下来,裹着不易察觉的苦意,“罢了,你过几日再回吧。

第40章 梁上君他还以为郎君会将人抱到旁边的……

今晚天浓稠得比往日早。

阴云如墨,团团地晕开,就等着老天爷一声令下,将墨泼做雨,洒透这人间。

书房隔绝了室外的气闷,凝着一股幽凉的沉静。晏元昭捧着一卷书在读,眉眼清隽而专注,沈宜棠盘腿坐在临窗的小几前,几上摊着书,摆着各色果子酪浆,她手支着下巴,一边脸颊肉莹莹地鼓起来。梨茸卧在地板上,眼儿眯起,张大嘴打哈欠,露出两颗小尖牙。

天压得愈发低了。

门上轻叩两声,白羽进来道:“郎君,裴世子来找您。”

晏元昭掩卷,看了一眼窗外,“这个天?”

白羽肯定地点点头,“人在会仁堂等着了。”

晏元昭望向小几后,小丫头安静得一反常态。

他走过去,看到她胳膊蜷着,半张脸贴在几上,鸦羽似的睫毛密密地覆住眼睛,身子微微起伏。

是睡着了。

晏元昭眉头皱了皱,觉得不太妥。

白羽的目光也循着过去。

见郎君犹豫,他适时地提醒,“沈娘子这样睡估计不太舒服。”

晏元昭深以为然,他抽手把她右臂上的衣袖展平,然后抬起她下巴,将脑袋搁在袖上。

如此,小几上的花纹就不会在她脸上留下印子。

白羽默默为郎君打开门,跟着他出去。

他还以为郎君会将人抱到旁边的小榻上去呢。

几缕闷滞的空气钻进屋里,很快门就被轻轻合上。

一滴雨悄然打在窗棂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小几后的女郎耳尖动了动,尔后从袖上抬起头来。眼珠一转,与趴在墩子上好奇探头的梨茸对上了眼神。

“嘘——”沈宜棠食指竖在唇前,“你什么都没看见。”

梨茸呆呆地看她,细溜溜的尾巴勾起来,摇了摇。

沈宜棠轻手轻脚地起身,来到书架前。

雨势逐渐浩荡,夹着愈来愈响的闷雷。

忽然,轰隆一声——

“——好茶呀。”

着红衣的郎君痛饮热茶入喉,满足地将青瓷茶盏放到案上,铿地盖过窗外匝匝雨声。

“明光,我真喜欢你府上的永溪眉,喝过这么多次也不厌,十金一两的名茶就是不一般。”

晏元昭瞥他,“两月前我送了你两斤,你非要到我这里来喝?”

“不错,就得和你一起喝才有感觉,我自己喝就俗了。”裴简振振有词,笑问,“你从东都回来没几天,怎么突然就要成亲了,也没和我说一声?”

“没来得及。”晏元昭没有理亏的意思,“而且你应该也猜到了吧。”

“我是看出来你对人家有意,但没想到你动作这么快。想想此事也奇,当初你我在颐园初见沈娘子,你还对人家不屑一顾来着。前倨后恭,你也有这一天啊。”

晏元昭挑眉,“前倨后恭是这么用的吗?”

“你看你,还是像小时候那么爱给人挑错。”

窗外密雨成阵,晏元昭不想和他饶舌,“你今日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我来给你送礼,新婚贺礼。”裴简一本正经。

“贺礼?”晏元昭看着两手空空的裴简,“在哪儿呢?”

在哪儿呢?

沈宜棠心心念念着账册。

她使出看家本领,捻了枚铁丝伸进书架下橱格的锁头,摸摸索索,几屈几勾,瞬息功夫,关窍霍然得解。可惜里头装着的都是珍稀古籍抄本。她如法炮制开了另外几格带锁小橱,也都是珍本字画等,上下翻遍不见账册。

她又飞速将屋里的笼屉箱柜逐个打开寻找,文房四宝,金石如意一一扫过,依然遍寻不得。

沈宜棠甚至在一个铜质函盒里看到了自己的笔墨,赞晏元昭是大周明珠的,问他有无想她的,几张零星的纸笺和晏元昭与父母往来的家信放在一起,不伦不类。

“这种东西还留着干嘛……”沈宜棠咕哝道,小心地将函盒封好放回原位。

雨声淹没了她翻找什物的声音,窗纸上歪斜的雨丝模糊了她鬼祟的身影。

沈宜棠穿过碧纱橱,迈进卧房。

房里极是素简,入目一架山屏,一方卧榻,榻前有一方杌,一小橱。榻后还有半间室,置有衣架盥盆等物——也没什么能藏物的地方。

转一圈回到书房,沈宜棠双目紧盯书案下的抽屉。

只剩这里没找了。

可是那莲花锁精巧复杂,不是她能用工具打开的,要找到钥匙才行。

钥匙又放在哪儿呢?

“先别急着问在哪儿。”裴简像平常摇扇一般摇摇手指,“且听我说说这礼的来路。”

几个闷雷接踵而至,仿佛当头落在屋顶上。晏元昭吹了口茶气,忽想,这么大的雷,许会吵醒她。

“你赶紧说。”他道。

裴简笑道:“咱们少年时在学馆一起读书,你嘛,木秀于林,鹤立鸡群,做什么都比别人厉害,有些人就对你不太服气。这个你还记得吧?”

钟京的官宦圈不大,高门子弟多数都在官学里开蒙上课,彼此从小熟识。晏元昭自幼聪颖,记性不凡,功课从来都是甲等头名。

若只是这样就罢了,偏他家世又好,穿着用度比公侯家的郎君还高一等,脾性也傲,不肯与周围放鹰逐犬不求上进的大多数为伍,便有不少人看不惯他。

看不惯归看不惯,他们忌惮他的长公主母亲,家里父兄但凡在朝为官,又都与晏父交好,再加上晏元昭本人我行我素,小小年纪就周身写满不好惹的气息,大家当面不敢得罪他,也就在背地里说几句。

晏元昭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裴简坦承,“实话说,你我相交之前,我也是那些人之一。”

晏元昭轻哼,“我不意外。”

裴简笑得豪迈,“你样样都行,我偏不信这个邪。当时官学科目由五门增至八门,我和几个同窗打赌,赌新增的那三门,你不可能也都得甲首,要是你得了,我就把我的宝贝输出去。”

“无聊透顶。”晏元昭点评。

裴简不在意,“结果不用说,我输了,我价值连城的宝贝也离我而去,落到了陆家三郎手里。可我舍不得啊,我就想法子和陆三郎做交易。那小子没出息,想看看宫里的公主什么样,嘉柔那时候就对你很好奇,我假称带她来见你,把她诓出来和陆三郎玩了半天,顺利拿回了宝贝。”

话音刚落,一道雷落下来,屋内刹那雪亮。

沈宜棠寻了一圈钥匙无果。

不在书房,也不在卧房枕下,他又能把钥匙放哪儿,放身上?

他的腰带她摸得七七八八的,没钥匙的影儿啊。

她凝着脸在房里踱步,梨茸也煞有介事地跟在她屁股后头转悠。

沈宜棠抓了抓头发,抱起梨茸塞进角落里的软垫,“乖一点,别乱窜。”

梨茸蜷缩进去,呜了一声。

沈宜棠心不在焉地摸着梨茸身上的软毛,眼睛在书房四壁游着,游着游着,手也跟着游起来,触到软垫边缘时怔了一怔。

公主府连猫窝都做得精细,还带夹层的。

沈宜棠手比脑快,念头还未转来,手指已窸窸窣窣钻进去,横撞上一块冰凉。

她心砰砰跳,小心把手拿出来,并起两指拈的凉津津细条条的什物,可不就是一把钥匙!

晏元昭叹了一口气。

“我明白了,你要送我的礼就是这件宝贝,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这话可太不中听了。”裴简从怀里掏出一样由褐色麂皮包着的物什,向晏元昭一呈,“按理我该在成礼时送,可那就太晚,派不上用场了,所以我冒雨赶来给你,你笑纳吧。”

晏元昭没伸手,“不纳了。既是你的宝贝,何必割爱?”

“别啊,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从你刚才说的话来看,不是春宫就是男女行房用的助兴之物,我没猜错吧?”

裴简笑道:“真瞒不了你,是春宫不假,一整本呢,市面上弄不到的好东西,你即将新婚,必然用的上。”

晏元昭懒得听了,“你要没别的事,带着你的宝贝走吧,趁这会儿雨不大。”

他朗声唤白羽进来。

裴简将东西往案上一放,苦口婆心。

“明光,你别拒绝,这事看似简单,其实内里也有学问。你看你家里没通房,你也从来不去秦楼楚馆的,对春宫更是嗤之以鼻,人再聪明也难擅此道,你门门功课得甲首,难道这一门就不争一下……”

晏元昭拿起麂皮包裹,动作干净利落地揣进裴简衣袋,将人往打帘进来的白羽方向一推,“白羽,送裴世子走!”

窗外雨丝漫天,极目不见人影。

咔嚓一声,莲花锁迎钥而开。沈宜棠愈到紧要处愈冷静,无声地拉开抽屉。

映目是那本由她手递还给晏元昭的琴谱。

她手指停了停,慢慢拨开琴谱,宛如拨云见日一般,看到了安静躺在下面的那样东西。红漆漆的皮,薄薄的脊,半旧不新的样——价值五千金的账簿。

沈宜棠心头一喜,赶忙拿起来翻看。

数页翻过,女郎两弯远山眉不自觉地蹙起。

又一闪划过庭院,白光再次劈亮斗室,刚好照见沈宜棠煞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