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你们滚开
二爷送的笔墨跟颜料,果然好用。
颜料易着色,画笔不容易掉毛,纸张还不容易透……
阿笙立在桌前,低头瞧着自己花了多日时间赶工出来的画,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
他这酒楼……画得会不会太过气派了一些?
他只是常听客人说,像是省城,繁市还有北城还有的那些大城市酒楼都是气派,菜色又是如何地讲究,便是用来装盘的碗碟都是银制或是玉制的。
那个时候,他就想,要是能够将长庆楼也开到省城去那该有多好。
既是开在省城,店面定然要比现如今的要大一些,装修也要更讲究一些。楼下大厅,楼上包间雅座,都要比现在的气派。当然了,最重要的是,做的东西一定要好吃。
阿笙没出过符城,见识很有限,只是据着客人的回忆,加之他自己的一些设想,画的这张酒楼设计图。
二爷可会……笑话他痴人说梦?
想是不会。
便是觉得他的想法过于稚气了一些,以二爷的修养,应当也只会勉励他。
只要想到二爷,阿笙的唇角便仍不住上扬。
还差一点点,这幅画便彻底完工了。
届时,他就将这幅画给二爷看,同时将二爷先前借他的帕子还回去
他便又能……见到二爷了。
…
“呃——啊——”
“呃——啊——”
听见驴叫声,阿笙吓一跳。
一抬头,对上一张呆头呆脑的驴脸。
手里头的画笔险些掉落在纸上。
赶忙将画笔放在搁笔上,阿笙瞪圆了一双杏眼。
乌梅怎么跑这儿来了?!
“呃——昂——”
见到主人,乌梅很是高兴,跳跃着蹄子,身子晃动着,还将脑袋伸进阿笙的窗户。
阿笙费劲地将它的脑袋给推出了出去,打着手势,“你先出去!”
乌梅却以为阿笙是在同它闹着玩,眼睛扑闪着,驴脑袋去拱阿笙的手。
定然是方骏那家伙,又没有将乌梅给拴好!
…
想起大伯一家,阿笙就来气。
大伯倒是半个月前就带着方骏回乡下准备婚礼事宜去了,却将方骏给留在了这里!
大伯还跟爹爹提,让方骏进长庆楼当个学徒,学一门手艺,日后好谋生。
跑堂算不得什么手艺,酒楼的手艺,便只剩一项,跟着师傅学厨。
他已经拜乔伯伯为师,日后是定然要接管长庆楼的,大伯却在这个时候提出,让方骏进长庆楼学厨。
打的什么主意,只要不是个傻子都能猜到。
他原先还担心,爹爹心软,加之爹爹十分信任大伯,会松口让方俊也进店里学厨。
叫他意外的是,爹爹婉拒了大伯的提议。
爹爹以堂跟厨房太辛苦,又说方骏上过学堂,当个跑堂或是帮厨难免有些屈才为由,婉拒了。
托人给安排去了药铺当学徒。待熟悉了各种品类的药材以及与之对应的功效,日后攒点本钱,开一家药铺,未尝不是个出路。
比起夏天闷在厨房里,累得满头大汗,冬天又要把手伸进冰冷的水里,洗菜,洗碗碟,有时候还难免会被菜刀割破手,被溅起的油给烫伤,自是药铺学徒要轻松、稳当一些。
大伯还想说服爹爹,还是想让方俊跟进长庆楼学厨,倒是方骏自己听爹爹那么一说,便不肯去学厨,吵嚷着要去药铺当学徒。
药铺就开在长宁街上,离他家近,以至方骏仍旧在他们家住着。
方骏如今也交了些个朋友,夜里收了工,也不常按时回来,经常很晚才归家。
一到休息日,便往外跑。
他原本计划着今日要出一趟门,今日方骏休息,一大早便多骑着乌梅出去了,都没跟他同爹爹说一声。
招呼都没打一声就将乌梅骑走也便罢了,骑完了乌梅,又不给拴好。
气人!
…
阿笙走出房间,乌梅以为小主人终于要跟自己一起玩,兴奋地甩着脑袋,往外跑。
哎,乌梅——
阿笙只好追在后头。
追到前院,总算将乌梅给拽住。
方骏手里头吃着甘蔗,从了外头走了进来。
阿笙一见到方骏,便皱了皱眉,打手势质问他,“你为什么没有将乌梅拴好?!”
方骏将嘴里的甘蔗嚼吧嚼吧,随意地给吐在了地上,一点也没在意阿笙的话,自顾自地凑过脑袋,“哎,我今儿才听说,你把人康小姐肚子搞大了。是不是真的?”
阿笙一听这种粗鄙的说辞,便皱起了眉头,“你不要随随便便诋毁人家康小姐。”
阿笙指着地上甘蔗渣,“还有,你把地上扫干净!“
方骏手里头拿着甘蔗,上下打量了阿笙一眼,阴阳怪气地笑了笑,“这么护着人家啊?这么说,你真是人家姘夫?真是小瞧了你了。怎么样,女人的滋味怎么样?是不是很销魂?”
阿笙抿起唇,双手紧握着拳头,气愤地涨红了脸色,“你不要脸。”
“哈!到底是谁不要脸?你搞大人家康小姐的肚子,还被捉女干在床,这事儿可是全符城都传开……”
方骏话还没说完,自己的怀里,忽然伸进一个驴脑袋,张嘴咬上了他手里头的甘蔗。
娘的!你这只臭驴,你竟然偷吃我的甘蔗!!这是我花三文钱买的甘蔗!!”
被驴啃过的甘蔗,定然是不能吃的了,方骏气得唧哇乱叫,伸手就要去揍驴。
乌梅也不是什么温和驴子,就拿脑袋去拱方骏。
“你竟然还敢拿脑袋拱我……”
话声未落,方骏就被乌梅给撞倒在了地上。
好巧不巧,一屁股坐在他自己方才吐的甘蔗节上,疼得他“嗷”地惨叫出声。
方骏疼得脸都白了,指着阿笙同乌梅的鼻子骂,“好啊!你们一人一驴联合起来欺负我是吧?你们,你们给我等着!”
狠话是放了,可人半天没有从地上起来——
摔着尾巴骨了,疼得压根起不来。
阿笙一点没给面子地笑出声。
笑声不似常人那般自然,很是暗哑,并不好听,甚至于有些刺耳。
方骏就像是活见鬼一般,瞪大了眼睛,双手撑在地上,没出息地往后退,“你,你能发出声音?”
少见多怪!
他只是没有办法说话,又不是完全发不出声音。
阿笙朝方骏做了个鬼脸,伸手摸了摸乌梅的脑袋,牵着小毛驴往门外走去。
“驴圈在后院,你出门做什么?”
“你要出门?”
“那你几点回来?记得赶回来给我做饭!”
方骏扶着后腰,想要站起身,不行,尾椎骨那一块还疼着呢,压根起不来,只能坐地上冲着阿笙的后背喊。
阿笙充耳不闻,拿上爹爹挂在门上斗笠,自顾自地牵着乌梅出了门。
吃住都在他家,他没有收房钱已是看在爹爹的份上了,还想着他做饭伺候着,真拿自己当少爷呢?
想得美!
…
阿笙将斗笠戴上,遮住大半张脸,骑上乌梅,上了街。
阿笙要去临水街。
算日子,他上回给余(虞)爷爷还有小石头带去的那袋米,应是吃完了。
阿笙便去米铺买了一袋米,买了两个甜瓜、两罐黄豆……
还从沿街叫卖糖葫芦的摊贩手里,买了一串鲜红的糖葫芦。
小毛驴踢踢踏踏,过长宁街。
阿笙上一回是用走的,手上还抱着米、甜瓜同腊肠,走得汗流浃背。
这一回东西都由乌梅驮着,着实轻松不少。
阿笙一只手握着糖葫芦,一只手握着乌梅的缰绳。
临水街的枇杷大都已经被采摘完,枇杷树高,枝繁叶茂,阿笙骑着驴子,打树荫过,清风阵阵,很是凉快。
“你们不许碰我跟爷爷的东西!”
“你们滚开!!”
“小石头——”
“行至青石板桥,忽然听见小孩儿的哭喊声。
听出是小石头的声音,阿笙眼露错愕,手忙拍了拍乌梅的脑袋,示意乌梅走快些。
这会儿显出驴子的不可靠来,阿笙这般着急,小毛驴仍旧是慢悠悠地走着。
阿笙知晓乌梅的驴脾气,这会儿要是抽打乌梅,定然会尥蹶子,兴许还会驮着他往后跑。
阿笙只得从驴背上下来,牵着乌梅往前走。
着急的是,乌梅根本走不快。
阿笙也不敢用力去拽,只能着急地稍稍加快些速度。
…
“我最后再说一遍啊。要是今天再不结清这三个月的房资,就别怪我狠心!”
钱家妇人双手插着腰,站在隔壁租给虞清松、小石头爷孙两人的院子里。
她身后,站着几个人高马大的壮汉。
小石头像是一只小小野兽,护在爷爷前头,“爷爷明明已经给过你房资了!爷爷的印章是用玉做的,能当不少钱。你拿了爷爷的印章,却还向我们催逼房资,你是大坏蛋!”
“臭小子!你说什么?你爷爷那块印章明明就是一块破石头。是我心善,拿了那块破石头当抵消你们爷孙上一回采摘我的枇杷,折坏我枇杷树的损失。
你还妄想拿那块破石头抵消三个月的房资,我告诉你,便是抢钱也不是这个抢法!”
小石头气得红了眼眶,“你,你欺负人!你才抢钱!爷爷那块印章,是爷爷生日,爹爹跟娘亲一块送的。用的是上等的鸡血石!买下你这一排房子都绰绰有余。
还有,之前的房租,我爹爹明明已经交过了,你因着爹爹去世了,没有人可以作证,便,便又管我们要!
那枇杷树也是,恩人哥哥明明给过你腊肠作赔了!”
如果不是这位婶婶太欺负人,昧了他们的房资,却又转头污蔑他们没有交房资,他又怎么会一气之下,去爬枇杷树,想着趁着钱家没人,偷偷摘些枇杷拿去卖!
结果反倒连累了恩人哥哥,替他赔了拿腊肠抵了被他弄坏的那几枝枇杷。
钱家妇人眼底闪过一抹心虚,语气愈发地不客气,“什么鸡血石,鸭血石。老娘不懂!要不要给你看我的当票?根本当不了几个钱。至于那个腊肠,那是人家向我问路,我好心给他指了,人家给我的谢礼!
老娘懒得跟你这个小鬼头废话,你们今天要么把房租结清,要么就从我这搬出去!
要不然回头你们死在我这,我这房子还怎么住人?”这一回,却是连印章抵两个月的房资的事也不提了。
“你咒人!!”
“我有在咒人么?我说的难道不是实情?”
小石头扑上去,就要跟对方拼命。
虞清松死命将拦下冲动的孙儿,是承儿涉世不足,遭了这位钱家妇人的欺哄,提前将房租给付,连张凭证也未留下,便撒手西去。
至于他那印章,是妇人主动提出,由她拿去当铺,所当金额多少,悉数交予他,再从中拿出部分,以抵房租。否则当日就要赶他出去。
他要求立了字据。
哪里想到,妇人在当票上做了手脚。
价值不菲的鸡血石印章,竟可笑地只抵两个月的房资,竟还要他再拿出三个月的房资。
他记住了那家当铺的名字,几日前,带着小石头去寻那家当铺,希望当铺的掌故能给他看一下当日真正的当票。
结果人家告诉他,他们店里根本就没收到过什么鸡血石印章……
他同承儿一样,竟也是着了这个妇人的当!
屋子里头,还有他的画具,在没有找到下一个落脚的地方之前,实是不好搬家。
人在屋檐下,虞清松没办法,唯有将姿态一再放低,拱手道:“钱家嫂子,能麻烦再通,通融个几日么?咳咳,我已经上街找活了,等找到活,咳咳,领,领到薪资,我就将欠你的房资结清。”
“等你找到活?你要是猴年马月才能找到活,难不成我还要给你爷孙两人住到猴年马月?再一个,就你现在说个三句,咳个两句呢,谁家那么想不开,要雇你做活?
现在,我就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把欠我的房资都给结清,要么你就从我这搬出去。”
虞清松身子弯下去:“钱家嫂子,我们在符城没有亲朋可以投奔,我们便是搬,又能搬到哪里去?”
如果只他一个人,睡大街,睡桥下都可以,可小石头开春时才大病了一场过,如今也不过是稍稍好转了一些,他如何能让小石头跟着他流落街头。
“我管你这么多!”片刻,夫人缓和了脸色,“不过么,如果你们真不搬,想继续住下来,法子么,也不是没有。”
虞清松眼露犹豫,“您说……”
“现在不少高门大院,都挺缺机灵的小童的……”
妇人尚未将话说完,虞清松已猜到妇人要说什么,当即变了脸色,“我是不可能会卖孙子的!”他不可能让小石头去给人当小厮。倘遇上好的主雇也便罢了,若是遇上一些不好相与的,小石头这性子,如何能在吃人的高门大院当中活下来?
小石头一听爷爷说什么“卖孙子”,眼露惊恐,更加生气地瞪着妇人。
钱家妇将脸一沉:“虞老头,你这话说过了啊。我让你卖孙子了么?这前朝都已经完了,早就没有死契这一说,你家小石头进了人家贵人的门,那人家就是你的主雇,每个月都会按时发工资。
这哪里是卖?买卖那是一锤子的生意。你见过谁家东西卖了,还能继续晚会拿钱的吗?这叫雇佣,雇佣,懂么?”
“咳咳咳……您不要说了,我们搬,我们搬!”
就算是沦落街头,他也绝不可能跟小石头分开!
“那行!”
钱家妇人冷冷一笑,转过了头,“劳烦几位弟兄了,替我把他们的东西给清出来吧。”
虞清松挺直腰身:“不用劳烦几位,我们自己会收拾。”
“这可就由不得你了。就你们这老得老,小的小,等你们收拾,我得等到什么时候?”
妇人一个眼色,她身后的几个大汉便冲进了屋子。
率先将老人的衣被给甩了出来。
虽然破旧,但洗得干净的被褥就这样被扔在了地上,扬起一阵尘土。
小石头见状,冲上前,抱住其中一人的腿:“不许你们碰我跟爷爷的东西——”
“你们滚开!”
“不许碰!”
“小石头——”
虞清松担心孙儿会受伤,连忙走上前。
那人却还是狠心地抬脚,将小石头给踹到在了地上。
“小石头!”
虞清松神色大变,连忙扶起孙儿。
那搬东西的大汉,嫌爷孙两人碍事,竟又抬起脚,欲要往老人身上踹。
被飞来的什么东西给砸到了鼻子。
那大汉的鼻子当即被砸出两道鼻血出来。
一串鲜红的糖葫芦,掉落在了地上。
小石头瞧见掉落在地上的冰糖葫芦,愣了愣。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了头。
“恩人哥哥!”
小石头红着眼睛,大声喊着从外头跑进来的阿笙。
虞清松见到阿笙,也是一愣。
钱家妇人也认出了阿笙,“怎么又是你?我说小兄弟,你要是真跟虞老头非亲非故,我劝你还要你可不要多事啊。”
阿笙抿起唇,比划着手势,生气地:“为什么动手伤人?!”
“我看不懂你在比划什么东西!这一老一小欠我房资!反正今天这房资我是要定了!你要是没有替他们还房资的意思,就趁早离开。要不然伤及你,我可不赔。”
小石头双手握成拳,“我们付过房资了的!是这个婶婶坏,昧了我们的房资,还骗走了爷爷的鸡血石印章。”
“臭小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啊!”
那妇人转过头,对停止了动作的几名大道:“还愣在这里做什么?继续搬啊!”
“不许动我们的东西!”
小石头从地上爬起来,抓住那妇人的手便一口咬住。
那妇人惨叫了一声,抬手朝小石头一巴掌挥过去。
阿笙急忙握住了那妇人的手臂,却被妇人旁边的壮汉给一把揪住了后衣领。
对方不客气地将阿笙给用力地甩了出去。
“恩人哥哥!”
阿笙的身体向后摔。
阿笙本能地闭上了眼,然而预期当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有人在他的腰间扶了一把。
阿笙惊魂未定地睁开眼,转过了脑袋。
待看清楚来人的模样,阿笙微张着嘴巴,眼睛瞪大。
二,二爷?!
第32章 二爷厉害
二,二爷怎么会在这里?
阿笙愣愣地盯着二爷出神。
谢放沉声问道:“可还好?”
小石头被方才恩人哥哥叫人给甩出去的那一幕吓坏了,没敢再咬着那坏婶婶不放,一把扑进爷爷的怀里。
只是脑袋还朝阿笙张望着,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
虞清松怀抱着孙子,抬起头关切地望着恩人,“恩人有没有哪里受伤?”
听见二爷同余(虞)爷爷问他的话,阿笙这才回过神。
意识到自己身子还倚着二爷,半个身子近乎在二爷怀中,阿笙忙红着脸,从二爷怀里起身。
阿笙转过身,摇着头,对着二爷以及老人认真比划着,“我,我没事。”
谢放留意阿笙方才起身的动作,又仔细盯着阿笙的脸瞧,至少身上确实没有看见其他外伤。
虞清松这才长松一口气。
要是连累恩人受伤,那他可真是罪过。
谢放墨色的眸子扫过方才甩阿笙的那位汉子以及其他几位壮汉,眸光淡淡地落在钱家妇人身上,“这位嫂子,能否告知,发生了何事?”
…
钱家妇人是个人精,一看谢放的衣着跟气度,便知这位身份定然不简单。
再一个,不知为何,这位爷讲话挺客气,可就是让人心里头莫名发怵,不敢造次。
朝眼神询问自己要不要再继续的那几个壮汉摇了摇头,妇人摁着被小石头咬伤的伤口,脸上勉强挤出一抹笑来,客客气气地回话道:“回这位爷的话,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是虞老(头)……只是这位虞老先生带着他的孙子,拖欠我三个月房资。
这不是……我这一家老小也要吃饭。既然老先生交不出房资,我也便只好将屋子腾出,租给其他人,换得些微房资度日。”
谢放瞥见散落在地上的被褥同衣物,微沉了脸色:“所谓将房子腾出,便是强行将租客的房子往外扔?”
钱家妇人被小石头咬伤的那一口气可还没咽下去,脸上虽是笑着,说出口的话却是字字带着刺,“这位爷,咱们平头老百姓,自然有老百姓处理事情的规矩同办法。您要是看不过眼,那您看看……要不,您替他们将房租给出——”
“钱家嫂子,您也别,咳咳咳,别欺人太甚。我,我同这位爷非亲非故,咳咳,人家断然没有替我出房资的道理!”
虞清松咳嗽着,涨红着脸色,打断了钱家夫人的话。
虞清松对孙儿道:“小石头,你待在这里,爷爷进去把东西给,给稍微收拾一下。”
这个坏婶婶,一天到晚要么在门口指桑骂槐地骂他同爷爷,要么就是站在院子里尖着嗓子要他们交房资。
这破地方,他才不稀罕住。
问题是……
小石头小脸发愁,“爷爷!我们走了,那您的印章怎么办?”
虞清松摸着孙儿的脑袋,转过头,咳嗽了几声,不以为意地笑着道:“都是身外物,回头再刻一枚便有了。”
小石头的眼睛一下就红了,“可是您的那枚印章是爹爹同娘亲送给您的啊!”
爹娘是感染瘟疫走的,爷爷将爹娘所有的贴身物件连同尸首都一并给烧了,只留下了两捧骨灰。
那枚印章,是爹娘留下来的唯一的遗物!
虞清松笑了笑:“没关系,爷爷有小石头呢。爷爷只要有小石头陪着,就很知足了。”
“爷爷——”
虞清松握住孙儿的手,将他交给阿笙,朝阿笙拱手道:“恩人,劳烦您替我看一下小石头……我进去收拾下东西。”
也要接他的“儿子”、“儿媳”一同离开。
之所以要阿笙帮忙看着,自是担心小石头又像先头那样冲动行事。
阿笙拽了拽老人的胳膊。
待老人转过了头,阿笙皱着眉头,小脸严肃地比划着,“小石头方才说得可都是真的?倘若是这位钱家婶婶昧了您的房资,又骗走您的印章,那要走的便不是该是您。我可以陪您去报巡捕房!”
虞清松尴尬地楞在原地,神色愧疚:“对不住啊,恩人,我瞧,瞧不懂您的手势……”
阿笙忙摆着手,“不怪您,不怪您。”
一般人自是瞧不懂手势的。
就在阿笙有些着急,又难免有些沮丧时,只听二爷出声道:“阿笙是问您,可是先前已经付过房资,又拿印章抵给这位嫂嫂过。倘若事情确乎是如此,他可以陪您去报巡捕房。”
阿笙错愕地抬起头,神情有些激动地望着二爷。
二,二爷好厉害!
他方才的手势其实有些复杂的,二爷竟是都瞧懂了,且分毫不差!
…
虞清松尚未回应,倒是那钱家妇人听说阿笙要陪虞老头去一起报巡捕房,当即有些慌,脱口而出地道:“报巡捕房?”
谢放淡声道:“欠钱还债,天经地义的事情。既是这位老先生欠这位嫂嫂的房资,断没有就这样收拾东西,一走了之的道理。自然是报巡捕房。
先前的房资具体欠了几个月,合计多少钱,那块印章值多少钱,抵多少的房资,需得算个清楚明白。倘若不够,还要补多少,这件事应当如何了结,相信巡捕房的办事人员自会有论断,这位嫂嫂以为如何?”
那钱家妇人唇边的笑容顿时有些僵,一改方才咄咄逼人的态度,变换了一种和善语气:“何必如此麻烦?我看老先生一个人带着孩子也不容易,这三个月房资免也便免了。
我将这屋子早日租给其他租客,尽可能早地挽回点损失就是了。巡捕房的差爷大都很忙,我们这种小事情,就不用麻烦人家了。”
谢放从妇人瞬间变换的态度当中已然猜到,这房资同老先生的印章只怕当真是被这妇人给昧了。
谢放:“无妨,警署厅的詹局长同我熟稔,我同他说一声,他交代他底下的人查办便是,算不得什么麻烦事。”
…
倘若这话从其他人嘴里说出来,钱家媳妇定然认定这人是在拉大旗作虎皮,是在唬他。
可眼前这位爷一眼便瞧出,非富即贵,搞不好,当真同那警署厅的什么詹局长熟悉也说不定。
退一万步,便是人家是在虚张声势,真到了巡捕房,她也讨不了任何便宜!
她的那点事,哪里经得起人家差爷的调查?
钱家妇人眼珠子转了转,故作利爽地道:“算了,算我倒霉。你们赶紧收拾收拾,天黑之前,搬离我这里。”
说罢,当真给站她身旁的那几个大汉递了个眼色,欲要离开。
谢放却是出言反对道:“这恐怕不行。”
那妇人吃了一惊,眉宇间已有些不耐,只是不敢发作。
钱家妇人之所以敢这般欺负虞清松、小石头爷孙两人,无非是欺虞清松一个外省人,儿子、儿媳又相对去世,欺他年老,又带着个孩子,在符城无亲无故,笃定他不敢将事情闹大。
便是闹大,在她的地界,老人一样讨不了好!
谁曾想,老头也不知道打哪儿认识的这两位公子。
那年纪小的也便罢了,瞧着最多只是家境殷实些,又是个哑巴,掀不起什么风浪,上回便是最好的佐证。
可这位公子瞧着实在不是个能得罪的。
钱家妇人试探性地问道:“那依照这位爷的意思是?”
谢放转过脸,温和地问道:“老人家,依着您的意思呢?”
虞清松一愣。
问,问他么?
…
妇人瞬间变却了脸色。
虞清松感激地看了谢放一眼,但见后者朝他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他的心底竟当真有了底气。
兴许,他那枚鸡血石,当真能要回来。
虞清松便对那妇人道:“我儿是给的半年的房资,这事我儿同我说过。只是你那时舌灿莲花,待我们一家甚是亲热,以致我儿轻信了你,只是付过房资,并未立下字据。
我这里是有支出的账本的,我去年年底拿给你看,你将其撕毁了。我儿如今已经不在人世……再没有凭证。房资一事,我亦不愿再多扯皮。
自从我儿同儿媳相继去世后,你陆陆续续,从我们家中拿走不少东西,不值几个钱,却是抵你多余的房资绰绰有余。
其他的物件我都不要了,唯独那枚印章,确实我儿、儿媳在这世间唯一的遗物,还请行个方便,归还于我。”
吃进去的东西,哪里还有叫人吐出来的道理?
那妇人态度再次变得蛮横起来:“东西我已经当了,你若是要,你自己去向当铺讨要。”
小石头大声地嚷嚷道:“前几日我陪爷爷去你说的那家当铺问过了,人掌故的说压根没收到鸡血石印章!定然是你藏起来了!你将爷爷的印章还回来!”
“我说小鬼,你不要胡乱冤枉……”
谢放温声打断了妇人的话:“应是鸡血石印章太过稀有,店铺掌故定然询问了你那枚印章的来历。你定然支支吾吾,没有如实说。
掌故的便会留一个心眼,担心你这东西来路不正,日后会给他带去麻烦,所以没敢收。所以,我猜想,你那日应是没有当成,而是胡乱典当了其它的印章,拿了票据骗过老人家。”
钱家妇人脸色乍青乍红。
谢放观其脸色,便知晓,自己这是猜对了。
“那枚印章再珍贵,换不来钱,在你那里便一文不值。兴许,你已经托人联系城里的有钱人家,出手那枚鸡血石印章,鸡血石印章确是稀有,只要你曾经放出过消息,我稍微一打听,便能有个眉目。
这位嫂嫂,您觉得,如果那买家知道,您那东西既是你从老人家这里骗去的,让他在圈子里颜面无光,你猜,他会不会高兴?”
“你,你少拿话来唬我!康少派来的人说了,只要我那枚印章是真的……”
自知说漏了嘴,那妇人连忙住了口。
谢放一怔。
康志杰?
欲要买下老人家印章的人,竟是康志杰?
谢放低笑出声:“这个世界还真是小。”
阿笙也是眼露错愕。
那个康少不是在外头欠了一屁股赌债,甚至主意都打到康小姐头上去,怎的……还有钱买什么鸡血石印章?
…
妇人将谢放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真切。
这个世界还真是小……
什,什么意思?
难不成,这位爷竟识得康少?
钱家妇人惊疑不定地道:“您,您识得康少?”
谢放:“街坊邻居。”
妇人眼露错愕,“您,您是谢二爷?”
符城谁人不知,去年春,自北城来了一位谢二爷。
一出手,便将康府别院给买了下来。
从此春行馆,宾客往来不绝,比前都督康闵尚在世时都还要热闹。
谢放是鲜少会在人前摆什么谱子的,这一回却是微一颔首,姿态矜慢。
眉目不肃自威。
…
“原来是二爷……是民妇有眼不识泰山。误会,一切都是误会一场,误会一场……”
得知了谢放的身份,那位妇人的态度当即来一个大转弯。
谢放抬了抬手,待妇人停下话头口,淡声问道:“那枚鸡血石印章可还在?”
“还在,还在!我这就去取,我这就回去去取……”
知晓谢二爷这样的身份,不是自己能够开罪的起的,妇人变得很是配合。
不一会儿,妇人便回来了,手里头拿着一个黛色荷包。
虞清松神情激动地瞧着走近的妇人。
“二爷,东西就在里头……”
妇人双手将黛色荷包递过去,语带谄媚地道。
谢放接过,递予老人手中,“老人家,还请您仔细看过,里头的,可是您的那枚印章。”
虞清松颤抖着手,从谢放手中接过那个黛色荷包。
打开荷包时,双手更是抖得厉害,险些没能拿稳。
待看过里头的印章,确认便是自己的那块印章之后,老人眼睛一红,双腿屈膝,“多谢两位恩人,”
怎,怎的又跪啊?!
谢放:“老人家快快请起。”
阿笙反应稍稍慢了半拍,也赶忙伸手,将老人扶起。
…
老人终于要回了自己的印章。
只是这地方,确是不能住了。
谢放还是给了妇人十个银元,借用了妇人两个壮汉,替老人收拾东西。
谢放深知像是钱家妇人这样的人,倘若一点便宜不给对方占,日后若是有机会,定然会暗地里下绊子。
不若给几个银元,留个一线,他日兴许还能有用得上对方的地方。
妇人一开始客气着没收,二爷坚持,也便强压着上扬的唇角,将银元给收下了,很是爽快地借了两个人。
说到底,那鸡血石印章说是值钱,可都好几日过去了,那康少没个动静,谁知道是不是当真要买。
要是砸她手里了,同一块破石头有什么区别?
哪里有落入口袋的银元叫人安心!
阿笙刚好骑了乌梅过来。
便将老人的东西,放在乌梅身上,给乌梅驮着。
得出了临水街,才好叫车。
老人的东西少,可东西再少,也有重量,阿笙便没舍得再坐上去,只是牵着。
小石头陪爷爷进去拿爹娘的骨灰。
谢放怕阿笙累着,走上前:“我来牵吧。”
“呃,啊……”
谁知道,像上回一样,只要二爷靠近,乌梅便闹脾气。
“还是我来吧。”
阿笙笑着,将二爷拉到一边,担心乌梅当真冲撞了二爷。
谢放低头,觑着乌梅黑色的眼睛:“它不喜欢我。”
阿笙从袋子里里,摸出一个甜瓜,递给乌梅。
乌梅张着嘴,将甜瓜咬成两半,吃得津津有味。
阿笙在边上,笑着摸着乌梅的脑袋,仰起脸,比划道:“回头,二爷请乌梅吃甜瓜呀。乌梅可喜欢吃甜瓜了。”
谢放注视着阿笙带笑的眉眼,视线落在轻抚着乌梅脑袋上的那只手。
阿笙见二爷一直盯着乌梅,神情困惑。
二爷可是……也想吃甜瓜?
第33章 抱石老人
“爷爷,您慢些走……”
“爷爷,您小心门槛。”
小石头手里捧着一个骨灰盒,走在前头。
走几步,便要转过身,叮嘱爷爷慢些走,小心门槛。
虞清松的咳嗽总不见好,又没有钱去医馆抓药,是以身形还是十分削瘦。
小石头爹娘都没了,只剩一个爷爷,对爷爷便总是格外地紧张。
前阵子下雨,夜里风雨稍微大一些,小石头都会担心地睡不着觉,担心爷爷会再次感染上风寒。
半夜偷偷起来,对着爹娘的骨灰盒磕头许愿,求爹娘保佑爷爷长命百岁。
虞清松手里头除了抱着儿子的骨灰,手臂处还挂着一个布袋,隐约露出狼毫的尖端。
虞清松轻咳着,朝孙儿伸过手,“爷爷没事。小石头,重不重,给爷爷拿吧。”
小石头懂事地摇摇头:“不重。一点也不重。”
乌梅咀嚼着甜瓜,开心地仰起了脖颈。
谢放同阿笙两人听见爷孙两人的对话,同时转过身去。
…
谢放的视线瞥见老人帆布袋上露出的几根狼毫,微微一怔。
狼毫上染有颜色,说明老人的这几根狼毫平日里应当不只是用来写字。
如果只是用来写字,狼毫上会是留有余黑。
可老人布袋当中的这几根毫端露在外头的毛笔,均染有其它颜色。
先前从老人的谈吐当中,谢放猜想老人应是读过书。
现在看来,兴许不止是读过书?
最为奇怪的是,不知为何,他竟越看,愈发觉得老人有些面善。
竟似是在何处见过……
阿笙走上前,打着手势:“老人家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老人瞧不懂阿笙的比划,求助地看向阿笙身后的二爷。
阿笙也是比划完了,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老人瞧不懂他的手势,下意识地转了头。
就连阿笙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间,他对二爷愈发信任和依赖。
二人的眼神齐齐落在谢放身上。
…
谢放的视线不动声色地从老人布袋里的那几支画笔收回,替阿笙出声问道:“阿笙方才是在问,请问老人家,以后作何打算?”
老人眼露恍然之色,原来方才恩人那个手势,是这个意思。
待知道了阿笙方才问的是什么,老人的眼神又黯了黯。
以后作何打算,这个问题,还当真是将他给难住了。
他现在身无分文,几日前去找活,亦是处处碰壁。
他自己不打紧,只是没个落脚的地方,连累小石头同他一起受苦。
万幸,如今印章拿回来了,现在天气也越来越暖和,便是夜里留宿外头,也不至冻着。
不愿再让萍水相逢的恩人替自己担心,老人强打起精神,笑着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我跟小石头先出去寻寻看,看看有没有暂时可以落脚的地方。”
虞清松说着,再次朝阿笙同谢放两人深深地鞠了个躬,“此番真的多谢两位恩公,两位的大恩大德,老朽没齿难忘,他日若是有机会,定当结草衔环,报答两位的深恩。”
老人手中的布袋本就没有封口,这一鞠躬,袋子里的几根画便从布袋里滑落了出来,掉在了地上。
谢放:“老人家言重,快快请起。”
老人手里头还捧着骨灰,这个礼实在行得太大,谢放同阿笙两人连忙扶老人起身。
谢放弯腰,帮着老人低头捡起地上的画笔。
倏地,谢放注意到,画笔的上端,刻着“涛”字。
谢放瞳孔倏地一缩。
谢放捡起地上其他几支笔,无一例外,每一支笔上,都有刻字。
刻字遒劲有力,字体结构飘逸——
同前世,他在观抱石老人作画时,瞧见的老人手上握着的狼毫上端的刻字竟是如出一辙!
此时,抱石老人名声不显,世人鲜有知道老人除却画功了得,纂刻亦是一流。他日,老人的篆刻同字画作一样,皆是人人趋之若鹜。
便是老人用过,废旧的画笔,都有人收集了去,只因老人早起喜欢在自己的狼毛上,刻上自己的字,当是一个小小的标记。
…
抱石老人,名清松,字广涛,别号抱石,人称抱石老人。
谢放盯着笔端上的字,毛笔上刻有“涛”字,纂刻功底深厚,字迹洒脱……
这一切,会只是巧合而已吗?
有两支画笔滚落的地方较远一些,阿笙跑过去将画笔捡起。
阿笙喜欢画画,自是注意到老人画笔上的残留的画料颜色。
阿笙替老人将画笔给重新放回布袋当中,指了指老人,又做了一个画画的动作,眼神晶亮,带着些许好奇又带着兴奋地问道:“余(虞)爷爷您会画画?”
这个动作简单,不仅是老人瞧懂了,小石头也看懂了。
小家伙脆生生地抢答道:“我爷爷画得可好了!”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谢放将掉落在地上的最后一支笔也给捡起,指尖攥紧。
他心中的猜测,几近呼之欲出……
…
唯有一点对不上。
谢放直起身,看着老人身旁的小石头。
据他所知,抱石老人的家人皆相继因病去世,他从未听人提过抱石老人有什么孙儿。
他几次在大哥府上见到抱石老人,老人也均是独自一人,他同老人仅有的攀谈,也从未听老人提及过他还有个孙儿尚在人世。
是以,他让陶管事帮着他打听,目标也都是五十岁上下的独居老人,全然没想过,老人身边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左右的孩子……
“不要听小孩子夸大。只是以前在家乡,偶尔会画个几幅。蒙一些贵人赏识,买过几幅我的画作。实在谈不上多好。咳咳咳……”
起风了,老人站在风口处,一说话,便又咳上了。
小石头心里头着急,“爷爷,您先别说话。您先休息一会儿。”
虞清松摆了摆手,“不,咳咳咳,不休息了。恩人,给您添麻烦了。我们的东西太多,以至于您都没法骑驴回去。”
阿笙连忙摆手,“您千万别这么说。乌梅的脾气不好,我骑着它来时,它就在闹脾气。
就算是我现在上去,它不愿意走,我也一样拿它没辙,一样得牵着它走。”
因着老人手里拿里捧着骨灰,多有不便,谢放同阿笙一样,替老人将手中的画笔放到布袋里,将阿笙方才比划的意思说了一遍。
末了,佯装不经意地问道:“我看老人家这有刻字,老人家这毛笔上的刻字,可是自己亲自所刻?”
虞清松一愣,片刻,迟疑地道:“谢先生观察地细致。确是老朽所刻,不过是早年在家中无事,闲着无聊刻的。技法拙劣,谢先生见笑了。
“才不是,爷爷刻字也很好的!在我们家乡,好多人上门……”
“小石头——”
虞清松朝孙儿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小石头抿起了唇,未再说下去。
谢放将爷孙两人的反应皆看在眼里,不由地再次打量了老人一眼。
他记忆当中的抱石老人发须皆白,留有一把人人称赞地飘逸胡须。眼前的老人虽也有几根白发,可头发大体是黑色的,也未蓄须……
按照时间推算,谢放前世最近一次见到抱石老人,也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
眼前这位老人家虽然削瘦,看着憔悴,但比起须发皆白的抱石老人,到底要年轻不少。
但种种巧合,又指向,眼前这位便是抱石老人。
只是不知阿笙同抱石老人是怎么认识的……
或许,他可以找个机会,问问阿笙,看阿笙知不知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阿笙捡起画笔的时候,也瞧见了上头的刻字,
他不懂篆刻,只是莫名觉得那上头的字好看,还以为是笔铺卖出前便有的,未曾想是老人亲手所刻。
当即竖起大拇指,又用力地点点头,“不,不,好看的!”
老人瞧懂了阿笙的动作同神态,笑了笑:“多谢恩人抬爱。”
阿笙弯起唇,笑得比老人开要开心,仿佛他才是得了夸奖地那一个。
…
“吱呀——”
身后的院门,因着忽起的一阵穿堂风,“嘭”地一声关上。
虞清松转过头,深深地望了眼自己住了大半年的院子,低声地对小石头道:“小石头,我们走吧。”
小石头点头:“嗯!”
这个地方对于小石头而言,有太多太多的难过。爹爹同娘亲都是住进来不久后,便染了病,没多久便去世了。
便是他跟爷爷也先后得病,以至于爹娘还有爷爷带来的钱,很快就因为看病见了底。
他总觉得这屋子会吃人。
如今终于可以离开这里,小石头自是开心。
反正,只要爷爷陪在他的身边,他便什么都不怕!
阿笙抚摸着乌梅的脑袋,好让乌梅等会儿配合一点,可千万不要再像之前他来时那般,牵着都不配合,还给他闹驴脾气。
谢放出声道:“我看天色也不早了。老人家若是不嫌弃,不妨同令孙到我家中暂住。我家中宽敞,也没有其他家眷,颇为清净。
如果老人家找到安身立命之地,再做其他安排,可好?”
老人家究竟是不是抱石先生,将人接回家中,自是最为容易弄个清楚明白。
即便老人家不是抱石先生,春行馆也不缺两双碗筷。
阿笙眼睛晶亮的看向二爷。
二爷果然人好好,便是同余(虞)爷爷和小石头只这一面之缘,都愿意接爷孙两人回春行馆。
虞清松一愣,到底还是婉拒了,“多谢先生的好意,只是你我非亲无故,怎好叨扰?”
转过身,对阿笙道:“劳烦恩公送我们一程了。”
如此,倒是谢放不好再开口相邀。
阿笙连忙摆手,“不麻烦,顺路的事情。”
他来临水街,就是为了来探望余(虞)爷爷同小石头,现在余(虞)爷爷和小石头要离开这儿,他自是也要离开的。
顺路的事情,哪里来什么麻烦不麻烦一说。
…
“这回记得戴斗笠了?”
因着要上路了,阿笙便拿出原先收进袋子里的斗笠,戴在头上。
听见二爷的这句调侃,阿笙脸颊一红。
他……他近日照镜子,黑,黑了不少。
虽说男子汉大丈夫,黑一点也没什么……可,可因为他当时想着要寻个一天,拿画还有帕子给二爷,还是想着,至少不能黑兮兮地去见二爷。
再一个……
长宁街上好些主雇都识得他,他也怕人家将他叫住,问他同康小姐的事情。
斗笠的帽檐被稍稍拿高了一些。
阿笙疑惑地抬起脸,对上一双噙笑的墨色眸子,“再低一些,该瞧不见路了。”
斗笠下,阿笙的脸颊红透。
虞清松瞧着阿笙同谢二爷两人之间的互动,先是一怔,继而眼底闪过一抹探究。
…
天色已黄昏,若是天彻底暗下来,便很难临时寻到住处。
虞清松不再耽搁,同小石头两人走在前面。
谢放走到邻家枇杷树的后头,取出先前进屋前,被他放在其后的食盒。
阿笙见到二爷从枇杷树后头拿出的食盒,很是愣了愣。
二爷这是……给人送吃的,才会来的这临水街么?
阿笙心里头错愕不已,也不知,什么什么竟能让二爷亲自送吃的,且凤栖街离临水街可一点都不近。
因着老人同小石头已经过了桥,阿笙便赶紧牵着乌梅跟上。
谢放拿了食盒,转过身,不见了阿笙。
再往前一看,才发现阿笙已经牵着乌梅走在青石板桥上。
青石板桥两边没护栏,谢放未疾步追上前,担心乌梅见了他,又闹脾气,故而只是跟在后面。待阿笙同乌梅两人一同过了青石板桥,这才追过了桥。
谢放拎着食盒走上前,走到阿笙旁边,随口问了一句:“怎的不等等我?”
阿笙只是牵着乌梅,往前走。
谢放见阿笙不回应,语气疑惑:“阿笙?”
阿笙不是会闹脾气的性子。再一个,让他不理二爷,他也做不到。方才招呼没打一声便走了,他走在青石板桥上时便已懊恼,后悔不该对二爷这般无礼。
到底没忍住,阿笙微微抬起脸,“二爷不去找你的朋友么?”
谢放莫名:“嗯?朋友,什么朋友?”
阿笙又没回应了,只是微微抿起唇,
又往前走了几步,转过了头,指了指二爷手中的食盒,打着手势“问”,“这个。二爷是为朋友备的,对么?”
第34章 为他备的
谢放顺着阿笙的目光,瞧见了自己手中的食盒。
因着阿笙戴着斗笠,方才两人并行时,谢放并未注意到阿笙抿起的唇。
这会儿他转了脑袋,才瞧得分明。
想起阿笙方才没有同他说一声,牵着乌梅走了,便是他追上去,都罕见地没回应他。
再听见阿笙的这句话,忽地明白过了什么。
眼底闪过一抹笑意,谢放瞥了眼走在前头的爷孙二人,将脑袋凑近阿笙,“阿笙可是吃味了?因着我给朋友备吃的,没有给阿笙备?”
阿笙一个激灵,牵着乌梅缰绳的那只手,手上的力道不小心重了一些。
他,他没有这般想。
二爷是什么身份,他怎么可能想着二爷给他备吃的。
“呃——啊——”
听见乌梅的抗议声,阿笙倏地回过神。
连忙安抚地摸了摸乌梅。
待乌梅稳住后,阿笙轻咬了下唇,低着脑袋,比划着,“二爷,二爷又拿我寻开心。”
走在前头的小石头同虞清松爷孙两人听见了乌梅的动静,转过身瞧了一眼,见乌梅好好的被阿笙牵在手里,并未发生什么事,也便转过了头。
谢放正色道:“我从未有过拿你寻开心之意。”
阿笙便又没了回应,只是低着脑袋,牵着乌梅往前走。
他知道。
是他方才用错词了,二爷不是那种会拿他寻开心的人。
只不过,二爷方又是在逗他罢了。
谢放见阿笙又没了回应,浅叹了口气。
阿笙听见二爷的叹气声,心里头有些不安,他是不是惹得二爷不快了?
定然是二爷这段时间对他太好了,他才会有这种不该有的想法。
二爷朋友本来就多,二爷想给谁送吃的,便给谁送吃的,他,他不该吃味,更不该同二爷置气的。
阿笙抚摸着乌梅,放慢了脚步,眼底挣扎着。
他是不是最好同二爷道个歉?
“我这食盒里装的是鸡汤,一大早,便让师傅放在灶台上煨了。我拎着这鸡汤出门,先是去了长庆楼,后又去了青柳巷。从青柳巷出来,又过了长宁街……”
阿笙方才在心里头圈劝解了自己半天,乍然听说这食盒里头装的是鸡汤,鸡汤还是二爷一大早便让师傅在厨房灶台上煨的,心里头又难过了一回。
又听说是二爷亲自拎着鸡汤出了门,心里头已不是难过可以形容,简直是难受。
心好像是一团揉皱的纸张,皱皱巴巴,无一处是平整的。
阿笙想将自己的耳朵给捂起来,不想再听下去,及听得长庆楼三个字,阿笙忽地一怔,待听见“青柳巷”,阿笙抬起脸,陡然瞪圆了一双杏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二爷。
二爷这,这鸡汤,莫,莫不是……
谢放注视着阿笙的眼睛:“阿笙,我今日总算知晓,你每日要拎着食盒,过长宁街、福桥,到凤栖街究竟有多累人了。”
他一向知道阿笙每次来春行馆,都不会轻松。
然而,知道同真正切身体验了一回,到底不同。
且不说日头多晒,单就这手指被食盒勒着,滋味都不好受,更勿论,除却春行馆,阿笙有时未必只送一趟。各中辛苦,自是加倍。
阿笙的心兀自跳个不停。
不,应该是他理解错了,或者只是一些巧合。
二爷这鸡汤,怎,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是为他备的?
而且二爷方才听二爷说,二爷去了长庆楼,又去了青柳巷……
二爷去了长庆楼,从伙计口中得知他在家,所以去他家里寻他这尚且说得通,可二爷又怎知他在临水街?
“阿笙可喜欢喝鸡汤?”
二爷的话清晰地传入阿笙的耳里。
阿笙微张了张嘴,明明他真真切切地听见了二爷说的什么,可总还是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谢放明知故问:“怎么不说话?可是不喜欢?”
阿笙倏地回过神,赶忙摇头。
意识到这会儿摇头可能会让二爷误会,又忙点了点头。
他这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本来对他来说有些大的斗笠便往下掉,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谢放再次将他的帽檐微微抬高了一些,唇角噙笑,“逗你的。”
阿笙仰起脸,不确定地看着二爷。
是哪一句在逗他?
还是方才所说的,拎着出门,从长庆楼,又到青柳巷那一段,全是再逗他?
因阿笙仰着脸,谢放将他表情变化都看在眼里。
没等阿笙难过,只听二爷道:“只方才这一句是逗你的,我都拎了一路了,阿笙要是回说不喜欢,那二爷可真要将脑袋埋在阿笙胸口痛哭了。”
阿笙脸颊蓦地一红,移开了目光,牵着乌梅往兀自前走。
不,不是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吗?
像是店里的阿泰、阿松他们,惹了祸被乔伯伯骂,也从不轻易掉眼泪。便是哭,也都是背着人哭。
哪,哪有像二爷这样,将痛哭这件事给挂嘴边,还,还埋在人胸口哭的,
二爷又在逗他。
兜里将阿笙整个脑袋都给遮住了,二爷再瞧不见阿笙通红的耳根同脖颈。
手里头拎着食盒,谢放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同阿笙搭着话:“阿笙可会煲鸡汤?”
阿笙脸颊的热度尚未褪去,闻言,还是点了点脑袋。
煲鸡汤不算难,只要将食材跟调料准备好,再注意看着火候便可。
只是难就难在母鸡的挑选上,还有食材的准备功夫上。
譬如什么时候放调料为宜,放多少合适,最为重要的是什么时候需要开大火,什么时候又要将火候调小慢炖,如此,煨出来的鸡汤才能味鲜肉嫩。
“有机会,阿笙教二爷煲鸡汤可好?”
阿笙下意识地点头。
待点完了头,呆了呆。
二爷家中便有厨子,吃什么只需要吩咐下去便可,学,学煲鸡汤做什么?
…
“爷爷,我们要去哪儿?”
小石头的步子渐渐地慢了来,捧着骨灰盒的手也越来越低。
虞清松久病尚未好全,这么抱着骨灰盒,尚且有些吃力,更勿论小石头。
瞧出孙儿的手臂都在轻微发颤,虞清松很是愧疚。
他们这时已经走出临水街,虞清松便对阿笙道:“送到这里便可以了。被褥还请恩公帮着卸一下。”
老人家将骨灰盒靠着路边的巷子放着,好腾出手接过被褥同其他行李。
小石头也学着爷爷,弯腰将手中娘亲的骨灰盒贴着爹爹的骨灰盒放着。
心里头跟娘亲说了声对不起,他才抱着娘亲走这么一段路,身子便有些吃不消。
他真没用。
小石头背对着爷爷,揉了揉有些疼的肩,又在胸前宝贝地摸着什么。
阿笙眼露错愕,向道路两旁的人来人往的行人看了看。
送到这里?
可这附近并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啊。
老人却已是走到乌梅前,“有劳恩公了。”
阿笙摇了摇脑袋,比划着,“这里不行。我在这儿将行李给您,您跟小石头两人带着这么多东西,只会更加不便。”
虞清松没有瞧懂全部,可也从阿笙的神情同动作当中瞧出了他的不赞同,猜到恩人是出于对他的关心他,只是他已然欠下太多,日后亦不知是否有报答的机会,实在不想再欠恩情。
佯装没瞧懂恩人的“拒绝”,虞清松对小石头道:“小石头,你给恩公搭一把手。”
“噢,好。”
小石头听话地应了一声,转过身,走到驴子前,“恩人哥哥,我来帮……”
…
“呃——啊——”
乌梅走了一段路,这会儿终于停下休息,有点兴奋,此时刚好跃了跃蹄子,抬了抬脑袋。
小石头被吓一跳,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阿笙虞忙去扶起小石头,比划着手势,“还好吗?摔疼了没有?”
小石头小脸痛苦地皱成一团,却是笑着道:“恩人哥哥,我没事。“
阿笙扶他起来。
阿笙也不知道自己的手不小心摁在了小石头哪里,只听小石头“啊”地叫了一声。
阿笙吓一跳,很是有些无措地松开了手,一双眼睛慌张地看着小石头。
虞清松也被孙子的这一声叫喊声给吓了一跳,忙走上前,“怎么了?”
小石头连忙道:“没,没事。我可能就是,屁股有点疼。”
虞清松看着孙儿,直觉孙儿没说实话。
倘若是屁股疼,怎的先前摔地上没喊,反而是被扶起来时才嚷嚷?
以为孙儿是方才那一摔摔疼了没敢说,虞清松关心地问道:“可是方才摔着哪里了?
小石头只说没事,"没,没有。爷爷,我真的没事,爷爷您别担心。”
谢放是看着阿笙将小石头给扶起的,他确定方才阿笙除了小石头的肩以及身前,再没碰着其他地方。
谢放走上前,“我看看。”
小石头下意识地往后退,“不,不用了。我没……”
瞧见小石头身前似乎有一处鼓起,谢放将手放在了小石头的左手臂,掀开了他的衣领。
小石头挣脱开谢放的手,往后大退了一步——
糖葫芦从小石头的胸前掉落了下来。
…
小石头脸颊涨红。
“我,我没有去捡脏了的那几颗。这,这两颗是装在纸袋子里的,是好的。”
自从恩人哥哥说会给他带糖葫芦,小石头便盼呀盼呀,便是做梦,梦里自己都是在吃着糖葫芦,醒来嘴边都是口水,没好意思跟爷爷提。
小石头太久没有尝过冰糖葫芦的滋味他就想……想着尝一个一两颗,哪怕是一颗也是好的。
虞清松眼圈一下便红了。
是他没用,对不起小石头,让小石头小小年纪,便跟着他吃苦。
阿笙方才明白,难怪他方才去扶小石头,小石头会喊出声,多半是他不小心摁在了糖葫芦上,小石头被胸前的糖葫芦给硌到,才会喊出声。
阿笙却是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担心被小石头察觉了,会更窘迫。
这么大孩子,也有自尊心了。
阿笙弯腰,替小石头捡起装在糖葫芦纸袋里的里头的那两颗糖葫芦,笑着将糖葫芦递过去,比划着道:“对,如果是包在纸上的,没有脏便可以吃。
我小时候也这样。倘使不小心将刚买的糖葫芦掉地上了,沾了灰的那几颗便扔了,没沾灰的便捡起来继续吃。”
担心小石头瞧不懂他的手势,这几个手势阿笙都比划得格外简单一些。
小石头果真瞧懂了,“谢谢恩人哥哥。”
小石头宝贝地将糖葫芦接过去,脸上神情不再像方才那样局促不安。
小石头这会儿舍不得吃,便又将糖葫芦放回衣襟处,谢放伸手挡了挡:“别放在身前了。”
孩子一脸茫然。
谢放将小石头的衣襟稍稍拉开了一些,低头问孩子:“不疼?”
…
啊?
小石头完全不知发生了何事,倒是阿笙离得近,倏地瞧见了小石头胸前的那一片青紫,眼露错愕。
阿笙倏地想起,他进院子时,便瞧见小石头摔在地上,其中一名大汉抬起脚,一副要对老人动武的情形。
情急之下,他便将自己手中的糖葫芦给扔了过去。
阿笙仔细看小石头灰色上衣上,似乎确乎留着脚印的痕迹。
想来在他赶至之前,小石头已经挨了欺负。
阿笙抿起唇,那位钱家嫂嫂做得着实过分,怎么能对一个孩子下这般重的手!
小石头见这位爷同恩人怎的都朝他胸口看,这一看,自己也呆住了。
“我,我看看……”
虞清松这会儿也瞧见了,颤抖着,走上前查看孙儿的伤势。
老人眼底满是懊恼同心疼。
他是亲眼瞧见小石头被踹了一脚的,可当时情形太乱,他没机会看小石头伤得如何。
后头又赶着收拾东西,一时间,竟,竟给忘了。
想到小石头方才还抱着儿媳的骨灰走了这么长一段路,虞清松眼底更是起雾。
小石头瞧见爷爷湿润的眼眶,慌了,连忙道:“爷爷,我不疼……”
“爷爷,我真的不疼。”
孙儿稚嫩的安慰声,愈发令虞清松难受。
老人家背转身去。
阿笙见老人转过身去抹眼泪,他的眼眶也红红的。
…
夕阳渐渐地从黑瓦的白墙那头落下。
虞清松担心再不找到地方落脚,晚上小石头当真要陪着他露宿街头。
没时间难过,虞清松用衣袖摁了摁眼角,转过了身。
这回,亓亓整理未再让小石头帮什么忙,而是自己走到了乌梅前,对阿笙道:“劳烦恩公了,可否将被褥递给我一下?”
阿笙跟上回一样,仍旧拒绝了老人的提议:“不,不行的。我先陪您找到落脚的地方。我知道有好几处客栈,收费都较为便宜,您可以带着小石头去那里落脚。”
何况小石头现在身上还有伤,得有个地方落脚,再去药店买一瓶跌打止疼药抹一抹才是。
阿笙却是不知,虞清松从家乡带过来的盘缠早已用完,此时身无分文。
老人家亦不愿再欠阿笙人情,故而自己的难处一字未提。
谢放到底历经了两世,从老人的神情当中,便猜出老人此时的境遇比他同阿笙两人瞧见的只怕要更加糟糕。
他适时地出声道:“我观老人家似是会作画,我有一位朋友于绘画上颇具天赋,只是苦于无人指导。他工作也比较忙,没有太多时间作画,以至于绘画上成长十分缓慢。
老人家若是同意,可以教授我朋友绘画,以抵房费同一日三餐,老人家意下如何?”
谢放没有像之前那样,提出直接将老人同小石头接回去住,而是让老人以教授作画以抵房资。
不管老人是不是抱石老人,于他都只是举手之劳的事情而已。
虞清松却并未松口,而是思路十分冷静清晰地道:“二爷未曾瞧过我的画,怎知我画技如何?再则,二爷这样的身份,什么样的画师请不到?”
谢放笑了笑:“实不相瞒,画师虽然易请,然而真正合适的亓亓整理启蒙师父却是难碰。
实不相瞒,我那位朋友的情况实在有些特殊。老人家您尚未见过我那位朋友,您若是见过,便知道,我为何会请您当他的师父。还是说,老人家对自己的画技信心不足,认为自己不足以胜任这份工作?”
谢放前世最喜欢交友,他再清楚明白不过,但凡有真才实学的人,大都自傲于自己的才学,绝不会有自认为能力不足这一说。
阿笙听说二爷邀请老先生给他的朋友授画,以抵房资,眼睛顿时亮了亮。
二爷着实机敏!
倘若像先前那样,请老先生回去暂住,老先生定然又会推辞,可要是以授课抵房资,那便大不相同了!
既照顾到了先生的颜面,又给二爷的朋友找了为绘画的师父,实属一举两得!
…
小石头有些不高兴地道:“爷爷的画技可能好了!爷爷才不可能对自己的画技信心不足!”
虞清松皱了皱眉:“二爷莫要拿话激我。”
谢放拱手作揖:“老先生明鉴,南倾实是赤诚相请。”
虞清松虽不是符城人,可谢南倾这个名字,他却也不是头一回听见。
他在老家时,便听说过谢家这位二公子的名号,知晓谢家这位二公子天生风流,喜欢交友,且交友从不看身份,只看合不合拍。
也听说过这位的二公子仗义疏财,卖画、买墨宝所得,大都一捐了知。
从不在意黄白之物。
只要是有人求到这位谢二公子跟前,只要能帮的,大都会帮。
从前他以为不过是因为谢家势力,流言夸大了对谢二的评价,如今放才见识到,这位谢二公子竟比他以为地还要赤诚。
倒当真是一众世家公子当中的一股清流。
至于私人情感上的风流做派,他亦有所耳闻。
人不风流枉少年,他倒觉得无碍。
虞清松不为自己想,却不得不为孙儿考虑。
小石头身上有伤,他此时接受谢二爷的“邀请”,自是最稳妥的。
虞清松却仍未一口答应,反而提了一个要求:“我有话说在前头。我只是负责授画,并不收徒。如果您那位朋友实在没有天赋,待还清您的房资,我便会请辞离去。”
谢放一听,便知道这事情成了。
他的唇角勾笑,躬身一揖到底,“当然。南倾先替我那位朋友谢过先生。”
谢放这一鞠躬,放到是令虞清松有些过意不去。
分明是急着找地方落脚,算起来,算是他占了一个大便宜,可这谢南倾姿态摆得如此之低,倒像是求着他给他的那位朋友授课。
虞清松在心底浅叹一口气。
都说谢家大公子不是池中物,行事有魄力,有其父之姿。
要他说,这位二公子待人谦和有礼,传闻也是位能文能武的主,若是谢家不那般重视封建社会那一套嫡庶有别,长幼有序,谢南倾未必不如谢朝晞。
至少,他曾于那位谢家大公子有过远远的一面之缘,行事虽有魄力,为人却是狠辣了一些。
虞清松便也回了个大礼,亦是深深地作揖道:“该是我谢谢二爷的收留之恩。”
谢放忙道:“老人家言重。”
…
这事,便这么定了下来。
因着出了巷口便是大街,路上车水马龙,叫车也方便。
谢放便给老先生同小石头叫了辆车,让阿笙将乌梅背上驮着的衣服、被褥……以及其他行李都放在人力车上,让人力车师父载老先生同小石头,以及小石头父母的骨灰先回春行馆。
又找了路口一位摆摊的代笔师父,借用他家的纸张同笔墨,亲笔写了张字条,交由老先生,“老先生到春行馆后,只要将这张字条交给我府上的人,我府上的人便知如何安排。”
虞清松接过纸张,“多谢二爷。”
谢放拱手作揖:“老人家客气。”
阿笙挥着手,同老先生同小石头挥别。
人力车载着老人同小石头离去。
纳闷二爷为何没有随老人同小石头一块回府上,阿笙比着手势,“二爷可是还有事要办?“
谢放:“是有要紧事要办。”
阿笙脸上的表情当即变得紧张起来,赶忙比划着道:“那二爷您赶紧去,办事要紧。”
却见二爷将手中的鸡汤往他眼前递了递:“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喝鸡汤?”
第35章 记一辈子
阿笙瞧着二爷递过来的食盒,愣了半晌。
二爷口中的“要紧事”,莫不是,就是……问他要不要喝鸡汤?
“你方才牵着乌梅走了那么久的路,便是不饿,也该累了,一起去那边坐坐?”
阿笙顺着二爷手指的方向,瞧见对面街道不远处的石桥下方,有一处小小凉亭。
阿笙微微一怔。
他最近几次来这临水街,每回都是直接拐进巷子,倒是从未注意过,対街有这样一处小小凉亭。
那石桥挨着一个小码头,凉亭想来是供来往的船客做暂时的歇息或是避雨用的。
阿笙不饿,也不累。
可是……这是难得的同二爷独处的机会。
阿笙眼露犹豫,比划着,“可会耽误二爷办事?”
谢放唇边噙笑,“我今日出门,就是为的送碗鸡汤。”
…
原来,谢放拎着食盒出了门,先是去的长庆楼,被伙计告知,阿笙这几日都没有来店里。
他心里猜到,多半是因为同康小姐有关的流言,应是方掌柜的做出的这个决定,让阿笙这段时日不必去店里,暂且在家避避风头。
谢放送阿笙回家过,知道阿笙家住何处。
他便来到了阿笙家中。
开门的,却是一位陌生黑脸少年。
黑脸少年自称是阿笙堂兄,眼神打量着他,一个劲地问他是什么人,同阿笙是什么关系。
他瞧出少年眼中的不怀好意,心知倘若如实说,他同阿笙是朋友,少年未必会告诉他阿笙的去处。
于是谎称欠了他钱,他是来要债的,对方既然是阿笙的堂兄,便让对方替阿笙将钱给还了。
对方自是不肯,立马告诉他,阿笙骑着乌梅出去了,并且强调阿笙出去的时间不算长,他要是追,定然能追得上。
也幸好阿笙是骑着乌梅出的门,他一路问,便寻到了临水街。
谢放见过乌梅,瞧见被栓在院子外头的乌梅,便一眼认了出来是阿笙的驴子,赶忙过了桥。
又在院子外头,发现了藏在暗处的阿达,愈发确定,阿笙就在院子里头。
阿达同小七自被谢放要求暗中保护阿笙,便也都在暗处护着安生的安全。
因见他二爷来了,方才没有出面。
…
阿笙自是不知道二爷为何会这般凑巧出现在临水街的缘由。
只是听说二爷今日是为他出的门,还是专门为他送的鸡汤,脸颊一阵阵发烫。
明知二爷多半是为了逗他,才这么说,不可能是专门为他出的这趟门,心却有着自己的主张一般,兀自跳得欢畅。
…
夕阳渐渐地从符城的西边坠下,烧红半边的水色。
这个码头是个小码头,这会儿没有船坞停靠,四下安静。只有被拴在凉亭的柱子,乌梅咀嚼甜瓜所发出的声音。
阿笙一共买的两个甜瓜,原是为了给老人同小石头买的,因着两人现在一同去春行馆暂住,春行馆定然不会缺吃的,阿笙也便将另一个甜瓜也给了乌梅。
“早知道你还有一个甜瓜,方才应该让我来喂它,这样兴许下回我再靠近它,它能给我一个好脸色。”
凉亭里,谢放将食盒里头的鸡汤拿出。
阿笙在检查乌梅的系绳可有栓牢,闻言微微一愣,神情有些懊恼。
是了,他怎么一时给忘了,方才应该让二爷喂给乌梅。
因着方才系绳的时候瞧见了那个甜瓜,于是便随手拿给乌梅吃了。
“同你说笑的。无事,来日方长,想要同乌梅培养感情,日后有的是机会。过来,尝尝看,鸡汤可是凉了。我摸着是还有一点余温。”
察觉到阿笙脸上懊恼的表情,谢放是又心疼,又哭笑不得,坐在凉亭的石椅上,抬手招呼他过来。
阿笙听着“来日方长”、“日后有的是机会”这几个字,心砰砰跳得厉害。
即便二爷只是随口一说,也够他记一辈子的了。
…
阿笙迈上凉亭的石阶。
他将斗笠摘下,放到挨着乌梅这一边的的石椅。
迟疑着,走向二爷。
谢放手上端着鸡汤,见阿笙过来,便往边上挪了挪。
阿笙脸颊蓦地一红,小心地,稍稍地隔了些位置,在二爷旁边坐下。
“来,尝尝看。”
谢放将提前备了,放在食盒里的汤勺递给阿笙。
因着这凉亭连张桌子也无,谢放是自己一双手捧着鸡汤的碗,好让阿笙方便喝鸡汤。
阿笙哪里敢劳驾二爷如此,他忙双手伸过去,示意二爷将碗递给他,他自己捧着便好。
二爷亲自送鸡汤给他喝,已是给他极大的脸面,他哪里还敢让二爷替他捧着汤碗,看他吃。
谢放却没有将汤碗给递过去,“这个汤碗沉,你拿着不好吃。我拿着便好。”
阿笙忙比划着,“不沉的,我天天在店里帮爹爹的忙,比这更重的汤碗都端过。这点实是算不得什么。”
谢放唇角微掀:“你爹爹舍得,我却是舍不得。”
阿笙的脸比亭外的天边的晚霞都还要红。
二爷这阵子可是瞧了什么鸳鸯蝴蝶派小说,或是接触了什么人,怎,怎的说话……越来越没个正经。
谢放:“若是阿笙当真心疼二爷,便赶紧尝一口,实不相瞒,这汤碗真的挺沉。”
汤碗本身就挺沉的,一般没怎么碰过的人,只要稍微拿的时间稍微长一些,的确会手酸。
听见二爷的抱怨,阿笙没忍住,笑了。
待反应过二爷前面一句说了什么,脸更红了。
“可要二爷喂你吃?”
阿笙眼睛陡然睁大。
生怕他再迟一些,二爷当真就要上手喂他,阿笙忙接过二爷手中的勺子,舀了一口鸡汤。
“慢一些,小心呛着。”
阿笙舀鸡汤的动作有些急,送进嘴里头,却是当真听话地放慢了速度。
因着鸡汤是一直煨在灶台上,厨房将鸡汤装锅以后,装进的汤碗,又是放在食盒里头的,夏天天热,便是耽误了时辰,阿笙喝进嘴里,也还是温的。
味道自然没有刚出锅时那样鲜美,却是尝过,最美味,最美味的鸡汤。
阿笙尝了两三口,竖起大拇指,将心里头的想法比划给二爷看。
谢放瞧懂了,唇边噙着笑意,故意问他:“是吗?这鸡汤煲的,比乔师傅做得还要好喝?”
阿笙呆了呆。
谢放轻点他的鼻尖,“逗你的。要是喜欢喝,等二爷学会了,下回煲给你喝,如何?”
第36章 唤我南倾
阿笙的脸几乎埋在了碗里,耳朵一阵发烫。
二爷又说笑。
谢放瞧见阿笙彤红的耳尖,伸手碰了碰。
阿笙握着汤勺的指尖攥紧,倏地抬起头,睁大一双黑乌的眸子,如同一只受了惊吓的鹿子,耳朵却是红得愈发得厉害,连同脸颊和脖子一起红透,比夏日开在院子里的那一抹开得最艳的朱瑾,都还要红。
谢放自然而然地收回手,“我瞧着这里似乎有些脏。”
啊?
阿笙眼睛瞪圆,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耳朵。只觉得自己的耳朵烫很是烫手。
谢放面不改色,“已经没有了。”
喔。
阿笙便又红着脸,放下去摸耳尖的那只手。
身后隐隐传来人声。
阿笙转过脸,暮色中,船夫划着船桨,向桥的方向缓缓驶来。
有人站在甲板上,人声便是从船上传来的。
船似是要靠向这个码头。
等船一靠向码头,这个亭子的人定然会多起来。
阿笙喝汤的速度便加快了许多。
“不着急,我们往边上坐一些。”如此,便是等会儿有旅客再次歇脚,他们也不至妨碍到他人。
谢放也看见了河面上的船只,他弯腰,将被他放在脚边的食盒拎起,手里头端着汤碗,坐到靠着柱子的那一边,同时将食盒挨着柱子靠着。
阿笙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拿上他的斗笠,跟着一块挪过去,挨着二爷坐下。
那船夫却是转了个方向,过桥去了。
船桨“欸乃”一声,在河面划开一道道水痕。
…
原来不是要停泊在他们这边啊。
他说呢。
如果船只马上要靠岸,怎么亭子里没有等着上船的客人。
阿笙回转过脑袋,忽地瞧见,自己的肩同二爷的肩紧挨在了一起,便是两人的左膝都碰在一处。
他……他方才又坐得这般靠近么?
“这下可以安心把鸡汤喝完了?”
阿笙刚要往后挪一挪,二爷已经将鸡汤往他面前端了端。
阿笙这会儿不好再挪动,便只得继续这么挨着二爷坐着。
因着两人距离太近,阿笙压根不敢抬头看二爷。
总,总觉得,稍微一抬头,便能碰见二爷的下巴。
…
渐渐地,亭子里零星地来了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