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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小掌柜 折吱 26493 字 1个月前

大家的身上要么拎着个竹篾的箱子,要么身上背着包袱,应当是来等船的。

阿笙猜想,这回应当是真有船只即将要靠岸。

鸡汤堪堪见底了底。

阿笙的手上拿着一张从凉亭边上摘的芭蕉叶,里头包裹着他吃的鸡骨头。

因着右手边坐着等船的旅客,阿便笙将芭蕉叶放在膝上的斗笠上,将用完的汤勺放进碗里,弯腰去拿被二爷放在脚边的食盒。

“交给我就可以了。”

阿笙才转过身去拿,谢放便已经拎起脚边的食盒,将喝空了的汤碗装进去。

将食盒重新放在脚边之后,又拿过阿笙放在膝上的芭蕉叶,起身替他拿去扔了。

“我拿去扔。”

阿笙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直至见到二爷起身,忙跟着起身,比划着:“我去……”

谢放一只手在他肩上轻按了下,“不用,你先坐着休息。我刚好要去岸边洗个手。”

阿笙愣愣地坐下,看着二爷走出亭子。

阿笙从小在酒楼长大,打小都是收拾桌子,收拾客人吐出的鸡骨,排骨……何曾,何曾有人替他收拾过一回。

便是在家中,也都是他体恤爹爹辛苦,他收拾的桌子居多。

一旁的一位大娘掰了一块烧饼喂进坐她膝上的孙儿的嘴里,由衷地羡慕道:“小兄弟,你兄长对你可真好。哪像我家大的从不让小的,便是娶了媳妇,两个人都没消停。”

阿笙回过神,他涨红着张脸颊,摇着头,比划着,同大娘解释,“二爷,不是我兄长。”

二爷那样的身份,怎么可能会是他的兄长呢。

何况,他同二爷两个人长得也不像,二爷比他好看多了。

大娘先前忙着哄孙女,倒是没注意到阿笙一直没开口说过话,这会儿见阿笙不说话,只是比划着,眼露错愕:“小兄弟你……你不会讲话啊?”

阿笙弯起唇,点了点脑袋。

大娘看向阿笙的眼神明显透着同情,便是其他在歇脚的旅客,听见阿笙同大娘两人的对话,投向阿笙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同惋惜。

这么一个俊俏的小公子,倘若不是个哑巴,该有多少姑娘会喜欢。

阿笙对这样同情或是惋惜的眼神是早就习惯了的,他并没有觉得不自在。

大娘又掰了一块烧饼喂进孙女的嘴里,好奇地问道:“小兄弟,你方才可是说那位公子不是你的兄长?”

阿笙微红着脸颊,点点头。

大娘纳闷地道:“他既不是你的兄长,他怎的对你这般照顾?你俩是结拜兄弟?”

阿笙被问住了。

从前阿笙也觉得二爷待他极好,可这段时日……他能明显感觉得出来,相比从前的好,现在的二爷待他更为亲近。

阿笙也见过二爷同其他朋友相处的情景,二爷待朋友向来都颇为照顾。

二爷赏脸,同他交往从来未曾端过架子,还时不时地逗趣他。

可他同二爷两人,身份悬殊这般大,算是……朋友么?

“估计是世交吧,父辈交情很好,那位公子才会对这位小公子这般照顾,小公子,我们猜得可对?”

坐在对面的一位大叔笑呵呵地问道。

许是出门在外,大家都比较孤单、寂寞,也便比较健谈。

阿笙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我们是生死至交。”

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阿笙转过了脑袋,但见二爷不疾不徐地迈上亭子的阶梯。

阿笙瞪圆一双杏眼。

他,他同二爷什么时候共过生死了?

莫不是二爷指的是上一回,在康府,二爷救下他的那一次?

那也至多算是二爷是他的恩人,他对二爷却是半点助益处也无。

大娘恍然大悟,“难怪。我说么,你二人瞧着感情极好。”

“是了,难怪这位公子对小公子这般照顾。”

“生死之交的感情啊,那可真是令人艳羡了。便是亲兄弟之前,又或是夫妻之间,也不过如此。”

亭子里的人纷纷交口称赞道。

“这位大爷说得极是,我同阿笙,确实情胜夫妻。”

谢放一只手搭在阿笙的肩上。

阿笙脸颊红透。

怎,怎的扯上夫妻关系了?

大家笑呵呵地看着这对“兄弟”二人。

“有过这样生死之交的情谊可一定要好好珍惜。”

“是啊,是啊。哎,现在外头可不太平,你俩既是都共过生死的关系了,往后的日子可要好好过。”

“哎。现在外头确实不太平,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的,大人物打架,我们小老百姓跟着遭殃。”

“可不是。那些个混账,有本事去打鬼子啊,自己人打自己人算什么本事。”

大家从劝阿笙同谢放两人要好好过,开始谈到现如今的动荡的时局。

谈到如今动荡的时局,语气便又难免变得忧心忡忡起来。

谁也不知道,有一天战火会不会也烧到这座平静的小城来。

大家的担心并非多余。

几年后,符城的确被战火波及,长宁街的百年太平被打破。

长庆楼被军队强行征用,方掌柜惨死,里头的伙计也没几个幸存下来,阿笙也是因为战火,离开的符城。后又辗转,去到繁市……

这些都是他后来“听”阿笙慢慢说给他听的。

谢放搭在阿笙肩上的指尖收拢了力道。

阿笙听着大家的议论,听着大家谈论着外面的局势,也不免地有些担心。

阿笙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自己人打自己人呢?

大家就不能团结一致,抵御外敌么?

忽地察觉到肩膀收紧的力道,阿笙惊讶地转过了头。

谢放正好此时回国神来,赶忙泄了手臂的力道,问阿笙:“想要再歇一会儿,还是现在回去?”

亭子里的人越来越多。

阿笙注意到有一个挑着扁担的大爷来了亭子,没有瞧见座位,便只好坐在石阶上。

阿笙想着,他同二爷两人休息的时间已算长的了,还是不要占了其他真正需要歇息的人的位置,便打手势,“我休息好了,我们还是走吧。”

暮色四合。

阿笙解开被拴在树干上的乌梅。

先前亭子里来第一个人的时候,阿笙便因担心乌梅会打扰到其他人,换了亭子不远处的树拴着。

阿笙将二爷手上的食盒,连同他自己的斗笠,一并放在乌梅的驮着的袋子里。

从临水街回去,路程可不短,阿笙担心二爷会累着,在乌梅的背上拍了拍,“二爷要不要骑乌梅回去?”

谢放望着他:“我坐在驴背上,你牵着?”

阿笙点点脑袋,黑色的眸子忽闪忽闪的,很亮,“乌梅很稳的。”

乌梅先头吃过甜瓜,又休息了这么长时间,这会儿定然很配合,不会将二爷给摔了的。

谢放给听笑了,“阿笙,二爷可是同你说过,我们是朋友?”

阿笙点点头,眼底有着困惑,不明白为何二爷会忽然这么问。

“你同你朋友相处,你让你朋友骑着乌梅,你牵着?”

阿笙还是没明白二爷问这句话的用意,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二爷。

他……他也没有什么朋友。

平日里,他相处的最多的便是长庆楼的伙计,比如大力、阿泰他们,再没有其他人了。

嗯,如果是大力他们,那么应当会是他骑在乌梅上,大力他们牵……

阿笙一怔,似乎隐隐地明白了二爷的意思。

谢放一看阿笙的神情,便知阿笙应是猜到了他的意思,进一步解释道:“阿笙,我们既是朋友,那你我之间便是平等的,你用不着伺候我。

往后,你便拿我当你朋友,不需要伺候我,不需要恭敬地待我,可好?”

阿笙慌忙打着手势,“我,我没有想伺候二爷。”

好,好吧。

可能,是有一点点。

但,但是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他想对二爷好。

可这话,他“说不出口”。

“不对,不应该从往后开始,就从此刻开始吧。”

啊?

阿笙一脸茫然。

谢放注视着阿笙:“唤我南倾。”

阿笙下意识地摇着头,这,这哪行。

他哪里能对二爷直呼姓名。

其实手势也表达不了“二爷”同“南倾”的区别。

唯一的区别,无非是阿笙心里头怎么唤的而已。

谢放:“便这么决定了,日后不许再唤二爷,要唤南倾,知晓了?”

阿笙脸红地垂下眉眼。

二爷这般认真地同他商量……倒,倒像是他当真能开口唤,唤二爷名字似的。

“就这个手势吧,这个手势代表南倾两个字,可好?”

谢放食指同中指并拢,在左边胸口处比了比。

阿笙脸颊一红。

这,这是什么手势,为何名字……是比在胸口。

“二爷不要开玩笑。”

阿笙头一回,拒绝了二爷的提议。

“难道南倾不值得阿笙放在心口?“

“呃——啊——”

乌梅早早地被松了绳子,可阿笙迟迟未走,它便有些等不及,昂起脑袋,唤了两声。

谢放盯着乌梅,一本正经地道:“乌梅,在这个时候,你其实可以保持安静。”

阿笙没忍住,弯了弯唇。

因着乌梅想走了,阿笙便牵着乌梅往前。

谢放跟在阿笙的身后,“阿笙小公子,真的不考虑一下么?”

“我觉得那个手势极好,简单,又方便。如此日后阿笙要是手里头拿着个什么东西,一只手便可唤南倾,不好么?”

阿笙耳尖血红。

通,通常手语表达名字,都是三只手指头,或是两根手指头,主要是根据便利,或者是那人的相貌特征之类的来称呼。

可,可也没有像二爷这般,将手指头比划在胸口的。

二爷当真是愈发没个正形了……

从临水街回青柳巷,不一定要经长宁街,可走槐南路。

天色趋黑,街上的商铺家家掌灯,个别阔气的,已然用上了电灯。

长宁街大部分商铺,都还是用的煤油灯,通电的店铺极少,可槐南路这一带,家家商铺,都通上了电。

尤其是泰和楼,三层楼高的房子,均已通上了电,灯火通明。

阿笙牵着乌梅,经过泰和楼,不由地停下脚步,微仰起脸。

要是什么时候,长庆楼也能拉上电线,通上电便好了……

这样,长庆楼晚上的生意,一定不会比泰和楼逊色。

“可是肚子饿了,要不要上泰和楼吃一顿?”

谢放注意到阿笙的眼神,出声问道。

阿笙摇头。

他刚喝了鸡汤,不饿……

倒是二爷没吃过东西。

阿笙想着,若是自己这会儿说不饿,二爷定然不会进去泰和楼,也便点了点头。

阿笙将乌梅交给一楼的伙计,随着二爷一同上二楼包间。

“哟。稀客,这位不是长庆楼的少东家吗?”

“长庆楼的少东家?哎,怎么没见着您那位康小……”

泰合楼的伙计将阿笙认出,迎上来,开口便同阿笙开着玩笑,被谢放淡声打断:“劳驾,给我们要一间包间。”

“是,是,是……”

“二爷,里头请。里头请。”

谢放手搭在阿笙的肩上,上了楼。

伙计将人带到楼上包间,谄媚地问道:“二爷,这间包间您瞧着,可还行?”

谢放:“阿笙觉着呢?这间包间行或是不行?”

阿笙一愣。

问,问他么?

泰和楼伙计亦是又惊讶又有些忐忑地瞧了阿笙一眼,二爷……怎的对这位长庆楼的哑巴少东家这般客气?

阿笙没有与人为难的习惯,便点了点头。

两个人一通进了包间。

因着包间有些闷,阿笙便走过去,将窗给开大了一些。

忽地,阿笙开窗的动作一顿,他瞧见对面马路,有一个男子,头上戴西式帽,低调地上了一辆马车,身形瞧着很是有些熟悉。阿笙只觉……他似是在何处瞧过这顶西式帽。没等他想起,车夫已经驾车离去。

阿笙正要离开床边,冷不防瞧见一张相识的面孔,对方抬着脸,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

阿笙眼睛睁大。

那,那名抬着手,似在拭泪的人,可是康小姐的婢女,梅香?

第37章 霸道二爷

梅香身后是一排洋货铺。

洋货铺的掌柜的大都很有钱,是城内最早通上电的一批商户。

洋货铺放在店外的店招,也大都又亮又好看。

梅香的脸在店招的影映下,轮廓有些模糊,但因着阿笙前一段时间才见过梅香,因而印象格外深刻。

阿笙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

按说,梅香身为内府丫鬟,应是轻易不会外出。加之,康小姐还在坐小月子,梅香是康小姐的贴身侍女,更应该在府中伺候康小姐才是,为何会出现在外头?

还是在内府丫鬟连院门基本都不会出的掌灯时分?

阿笙忽地想起,自己曾在春行馆外,也就是出康府之后,瞧见过那顶上了马车的西洋帽,再联想到梅香,只觉心脏跳得厉害。

莫……莫不是,那位戴着西洋帽的男士,同康小姐有什么关系?

爹爹这几日一直在托关系,查究竟是谁与康小姐有染,可这种高门秘辛,又岂是无权无势的爹爹能够轻易查得到的?

故而爹爹一连几日都是所获甚微。

阿笙这几天大都在家里,日子并未如何受影响,只是见爹爹为了他的事着急上火,自然也喜欢康小姐的事情能够早日水落石出。

要是方才稍稍早一些开窗便好了。

如果早些开窗,兴许就能在那位戴着西式帽的男子上马车之前,瞧见对方的脸。

能够同康小姐接触的男子,对方应当不会是个无名氏,兴许他还当真认识也不一定。

“二爷,您看看,这次想要尝些什么?可要尝尝时令招牌菜,荷叶排骨糯米饭?荷叶都是每日清早,从清和池的和谈采摘,浸泡在水里,荷叶鲜嫩。这糯米饭啊,只要舀一口送进嘴里,满嘴的荷叶香。

荷叶排骨糯米饭,再配上一盅杏花酒,一碟炒螺丝、油爆虾仁、炒鸭肠、翡翠羹、时令果蔬,再送您一盘西瓜,二爷若是还想要尝点别的,可再添。二爷以为如何?”

小二热情地同二爷介绍着时令店招同特色小菜。

阿笙将窗户用木栓支撑好,离开窗边,听见小二细致又周全的这一番介绍,忽地意识到泰和楼能够成为符城第一酒楼,当真不是没有缘由的。

他们家的跑堂,虽然也会给熟客介绍他们平日里爱吃的,可是不会这般会“来事”,从主食到搭配的小酒、水果都一并推荐给客人。

如此,便是客人对当中个别小菜不满意,也会下意识地替换成别的,如此便能将店里其他菜品也给介绍出去。

“阿笙,你的意思呢?可还有什么要吃的?”

见阿笙开了窗,回到桌椅这边,谢放询问他的意见。

店小二再次意外地瞧了阿笙一眼。

这位长庆楼的少东家究竟是如何搭上二爷的?

从方才是不是要这间包间,再到菜品,二爷竟一连两回都过问对方的意见。

阿笙方才虽因为看见梅香分了心,可小二的介绍他也大致听了个大概,爹爹同乔师傅平日里聊天时曾经提过,说是泰和楼的菜品很具特色,只是可惜,他们身份比较特别,从未到泰合楼尝过。

今日难得有这个机会,尝尝泰合的招牌菜亦是好的。

阿笙本就不挑食,比划着:“我都可以。”

谢放也便对小二道:“那就先按照你方才推荐的先上吧,如果另外有什么需要,我们再点。对了,不要酒。”

小二纳闷地看了眼二爷,奇怪了,二爷从前不是最喜欢喝酒的么?

是个无酒不欢的主。

今日怎的,不点酒了?

阿笙听说二爷不要酒,也有些意外。

说起来,他从前从吃的去春行馆,偶尔会见到二爷在院子里喝酒。

自从二爷惊蛰前后生过那一场大病,病愈后,他再过去春行馆,二爷每回都是喝茶,倒确实没有见二爷喝过酒。

是大夫的交代?

小二纳闷归纳闷,却是十分清楚什么能问,什么不该问,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很是殷勤地替二位关上门。

将包间门关上时,小二瞥了眼,瞧见二爷竟亲自招呼那位长庆楼的哑巴少东家坐下,眼底更是错愕不已。

担心会被二爷给察觉,小二没敢久看,只是一面啧啧称奇地摇着头,一面下了楼。

不一会儿,小二手上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壶茶,还有一碟花生。

“这茶还有这碟花生都是送的,不收钱。两位先喝着茶,我们的菜马上就上桌。”

小二动作麻利地斟上茶,说了句“二位爷小心烫”,便出去了。

阿笙是头一回到长庆楼以外的酒楼用餐。

旁的不说,在泰和楼用餐,确实让人舒畅。

小二先前说“西瓜”免费,这会儿又说这壶茶同这碟花生免费。

其实老板同顾客都知晓,这三样东西哪一样都不免费,是早就算在饭前里头的,可是经由小二的嘴这么一说,大多数客人的心就会格外地舒坦,像是当真占到了什么便宜一般。

阿笙不得不再次感叹于泰和楼老板的经营之道。

爹爹通常都是主动给老主顾抹零或是少算酒菜钱,但新主雇未必有这样的待遇。

如此算来,还是泰和楼会经营,这一招“免费送”可是能惠及所有的客人。

回去后,或许可以让爹爹也学一学泰和楼,兴许会有更多的回头客。

刚倒的茶还有些烫,谢放没有直接喝,而是放在唇边轻吹着。

见阿笙只是一个劲地盯着杯子里的茶水看,也不见端起茶杯,一副显然在走神的模样,谢放出声问道:“在想什么?”

阿笙摇了摇头,他好奇地打量着泰和楼的包间,发现泰和楼的包间陈设也很是讲究,挂的都是名家字画的仿作。

虽说是仿作,可因是仿的名家作品,挂在这包间里倒是别有一番雅致。

阿笙收回视线,比划着:“二爷经常来泰和楼吃饭么?”

谢放将手上吹凉的茶给阿笙递过去,“也只是偶尔,大都是朋友请客吃饭。来,先喝口茶。这茶我已经吹凉过了。”

阿笙呆住。

二爷将,将吹凉的茶递,递给他?

阿笙摇着头,二爷却已经茶递到他的唇边,“自己拿着慢慢喝,或者我喂你。”

阿笙涨红着连,忙将茶杯给接过,低着脑袋,一双耳尖血红血红。

他怎的以前不知道,二爷有这般霸道的一面?

菜渐渐地被端上桌。

像是炒螺丝、爆炒虾仁,长庆楼也有,算不得招牌菜,倒是那道荷叶排骨糯米饭,阿笙先前确实没有尝过。

果真如同小二的所说,这荷叶糯米饭吃进嘴里,除了糯米同排骨的香气,还有荷叶的清香,味道确实极佳。

见阿笙碗里的荷叶饭快要见底,谢放用勺子荷叶拨开了一些,给阿笙又盛了一碗,同他说起了泰和楼的一些事。

“泰和楼会根据时令,调整他们的菜品,这算是他家的菜色之一。而且泰和楼在城郊有自己合作的农户,如此,他家的蔬菜、鸡蛋既新鲜,进价又比槐南路其他酒楼要低。”

阿笙听说过泰和有过合作的农户的事情。

因着泰和楼行事霸道,但凡是同他家合作的农户,不得再供食材给别家,以致大多数酒楼,包括长庆楼在内,也只得跟菜场的商户们合作。

因着长庆楼在长宁街,泰和楼开在槐南路,且泰和楼价格偏高,不是寻常百姓能够吃得起的,对长庆楼的影响倒是不大。

倘若泰和楼开在他们对面,若是一顿饭的价格还低,便不好说了。

谢放给阿笙夹了一块鸭肠,“他日阿笙若是想要在别处开酒楼,倒是可以借鉴长泰合楼的这一模式。不过得时局要稳,时局要是不稳便不好说了。”

阿笙忙将碗递过去,结果二爷夹过来的鸭肠。

如何个不好说法,二爷没有往下说,阿笙却是听懂了。

同农户合作,定然是要签契约的。

通常都是先打一笔钱给农户们,既是给农户们买饲料钱,以及前期的一些开销,也是为了日后合作便利。

时局若是稳定,大家一年一年地合作,如此自是大家都各自生财。

可若是时局不稳……那前头付的钱可就打水漂了,这可不是一笔小钱。

依照目前这局势,应当还能太平上一段时间吧。

倒是他们对面的那条街马上就要开一家新的酒楼……

新酒楼开成后,会对他们店里造成怎样的影响尚且不知,在别处开酒楼……更是不知道猴年马月的事情了。

不过,二爷的话阿笙倒是记心里头了。

日后不管是要将长庆楼给扩大规模,还是当真在别处开了酒楼,一定要考虑时局,否则要是时局不稳,摊子开得越大,自是蒙受的损失也便越大。

平心而论,泰和楼的菜确实味道不错。

一顿饭吃下来,阿笙肚子吃得浑圆。

二爷去结账,阿笙先从泰和楼出来。

一楼跑堂的伙计将乌梅的缰绳递给阿笙,阿笙瞧见乌梅的肚子也鼓了一圈,摸了摸他的脑袋,“看来,这顿晚饭,你也吃得很饱,是不是?“

乌梅昂着脖子,“呃——”地唤了一声。

“呃——啊——”

乌梅又连叫了两声,阿笙起初没明白过来,待转过头,瞧见二爷朝这边过来,放才知晓,乌梅这两声,是冲着二爷唤的。

谢放走近,“我确信,它对我有意见。”

每回见到他,都冲着他“叫”。

阿笙也纳闷,乌梅虽不是温和的性子,可也不是冲着谁都叫,怎的每回见了二爷,都像是对二爷有意见似的,总是冲着二爷叫唤。

因着两人都刚吃完饭,谢放便同上次一样,提出先消消食,再回去。

阿笙自是没有意见。

余光瞥见对面变换着彩灯的店招,阿笙不自觉地去看向洋货铺透明橱窗。

梅香自是早就不站在那儿了。

只是……他瞧着那个头戴西式帽的男子在上马车之前,似是从対街某一家洋货铺里头出来。

他若是进去问,可会有掌柜的记得那名男子?

“在看什么?”

谢放见阿笙脑袋看向対街,顺着阿笙的视线,除却一排上铺,却是没瞧见有什么特别的。

阿笙犹豫了下,还是将自己先前在二楼开窗时,在街上瞧见康小姐的丫鬟梅香,以及一名带着西式帽男子的事同二爷说了。

阿笙比划着,“二爷,您说,我瞧见的那名带着西式帽的男子,会不会便是康小姐的心上人?若是我现在去店铺问,可会有伙计记得那个戴西式帽的男子?”

谢放:“去洋货铺的,大都是西式打扮。你便是去问了伙计,也问不出什么结果。”

阿笙眼神黯了黯。

这么说,线索断了?

阿笙的心思全写在脸上,谢放安慰他:“这线索未必无用。既然梅香会出现在这儿,至少说明要么这条路是那人的必经之路,要么说明这人家在附近。回头我找人替你盯一下。待有结果,我便告知你。”

阿笙比划着,“多谢二爷。”

谢放:“让你画的画怎么样了?”

阿笙:“……”

啊。

为何有种从前上学堂,被师父问功课的紧张感?

“还,还成。差不多了,改日拿给您看。”

担心二爷会追问细节,阿笙忙牵着乌梅往前走。

谢放转过头,瞧了眼夜色里,不远处亮着彩灯的梦晖戏园,眼底若有所思。

因着阿笙这回骑的乌梅出门。

让二爷陪着他走过槐南路,阿笙便说什么也不让二爷送他回家。

在街上叫了辆车,一定要二爷坐车回去。

谢放哭笑不得。

知晓阿笙这会儿,还是拿他当“二爷”看,谢放只好暂时承了阿笙的这份情,坐车回了春行馆。

从人力车上下来,谢放迈上台阶,轻叩门上的兽首铁圆环。

不一会儿,院门打开。

陶管事手里头擒着灯,“二爷,您可总算回来了。”

因着谢放自惊蛰前后,病好到现在,鲜少有自下午出门,至掌灯时分都尚未回来的,尽管知晓自家少爷的身手,陶管事还是免不了担心。

谢放迈进屋子,“让陶叔担心了。安排虞老先生同小石头休息了么?”

陶管事迎了二爷进屋,转身将大门给关上,方才回话道:“嗯,按照您在纸条上所交代的,安排他们在东厢房住下了。也替小石头请了大夫看过。瞧着是挺严重,胸口那片全是青色,不过好在,是皮外伤,没有伤及肋骨。”

谢放点头,“现在两人可都睡下了?”

陶管事如实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自安排他们住下,为了让他们好好休息,派人送去晚餐后,便没有再过去打扰。”

谢放颔首,“陶叔办事,我向来放心。”

两个人一起走过前院。

陶管事走在二爷的后头,将手里的灯稍稍往前提一些,替自家少爷照明,好奇地问了一句,“对了,二爷。您是怎么找到这对爷孙两人的?”

谢放微微停下脚步,“找到?”

莫不是,虞老先生同陶叔承认了,他便是抱石老人的事?

陶管事见二爷神情困惑,他脸上神情更是茫然,“您先前不是让我派人跟着这对卖画的爷孙二人么?”

那位老先生十分警惕,他们的人当日跟丢了。

少爷倒是没说过他,只是他心里愧疚,好不容易找到抱石老人的线索,竟又断了。

未曾想,少爷竟自己把人给找到了!

谢放向陶管事证实:“您是说,虞老先生同小石头,便是您那日在天逸阁时,于街上碰见的,当日将抱石老人的画卖给天逸阁的那对爷孙二人?”

陶管事给整糊涂了,“是啊。难道少爷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将他们接到家中来住的吗?”

不是。

不过,如果卖画的人当真就是虞老先生……

那么,虞老先生应当就是抱石老人无疑了。

“其中缘由有些复杂,我改日再同您说。”

穿过院子,谢放往自己的院子走,对陶叔吩咐道:“陶叔,烦您明日替我下一封拜帖到康府。”

陶叔吃了一惊,委婉地提醒道:“少爷……康小姐如今这名声可不好。您已经于今日送去鸡汤……”

要是明日又去人府上,回头被康志杰那个无赖给赖上,可如何是好?

谢放笑了笑:“放心,陶叔,不会有事的。”

康志杰不敢将那顶帽子往他头上戴。

谢放眸色微深……

只不过,康志杰也欺负错了人。

第38章 欺人太甚

月亮高挂在屋檐上。

阿笙将手中的煤油灯凑近,去看摊在桌前的那幅画。

画早就已经干了。

阿笙将煤油灯放在桌前,两只手小心地拿起画,眉眼认真地盯了半晌,又将画给放回桌上,用画笔在颜料上蘸了蘸,在上头空白处,画了一幅上弦月,几颗星。

如此,本来只是画着一幢酒店,没有白昼也无黑夜设定的一幅画,便有了夜色。

阿笙将画笔沾了右手边的水同颜料,把颜色又给稍稍调淡了一些,在酒店的窗户上,添了几笔——

酒店的窗被全部“亮”起,如同白昼。

阿笙的眼睛,比这幅画的灯火都还要亮。

他就说么,原先的画里头少了什么。

今日去了泰和楼,方知晓,是灯呀!

日后的长庆楼,怎么能没有灯呢!

只要通上电灯,长庆楼晚上定然也会像泰和楼那般热闹。

阿笙痴痴地瞧着手中的这幅画,耳边仿佛已然能够听见跑堂们热情回应客人的声音,宾客们高兴地碰杯的谈话声,如同泼上热油的大锅,热热腾腾,闹闹呼呼。

“吱呀——”

房门被推开。

“阿笙,你下午出去过了?”

方庆遥走了进来。

阿笙又看了眼手中的画纸,轻轻地给放回桌上,转过身。

“方骏告诉您的?”

阿笙不大高兴地“问”爹爹。

方骏个大嘴巴!

哼。

那个方骏,多半是还告诉爹爹,他在外头“欠钱”了。

方庆遥进了屋,没说是方骏提的,只是道:“你骑着乌梅出去,那么打眼,以为戴着个斗笠,咱们街坊邻居便认不出你了?”

阿笙不信。

爹爹晚上才闭店回家,哪个街坊还能那么闲,跑他家里来,告诉他爹,他下午出过门?

阿笙比划着,“是出去了一趟。去探望小石头同余(虞)爷爷去了。”

方庆遥知道阿笙上回去探望过爷孙两人的事,他倒没觉得阿笙救了人,还给人送吃的这事有任何不妥。

他自己当年一路逃荒,也对亏了好些好心人的善举,方能活下来。

否则不要说是有阿笙,便是他自己可能都活不过那个饥馑的年月。

如今,他们有了能力,自然是能帮则帮。

再一个,若是老人家有心打听,定然知道阿笙的身份。要是打着赖上阿笙的主意,上店里来,要些吃的、喝的,更过分的,还有直接开口要银子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这些事,都没有发生。

可见,老先生也是个体面人。

方庆遥信佛,他笃信佛家“善有善报”的宗旨,相信今生若是多做好事,来世也会有福报。

方庆遥走向桌边,关心地问道:“老人家同孙儿可都还好?”

这“说”来可就话长了,阿笙便给简化了一下,“原先不大好,现在挺好。”

方庆遥以为阿笙说的,“原先不大好”的意思是,在阿笙过去探望之前,爷孙两人的境遇可能不大好,阿笙定然不是空手去的,给了老人家一些吃的之后,爷孙两人境遇也便好起来了。

他这会儿心里头有事,也便没细问。

方庆遥低头瞥了眼阿笙的桌上的画纸同颜料,又挪开了视线,迟疑着,到底还是开口问道:“我怎么听说,下午有人到我们家要钱来了?”

阿笙睨了爹爹一眼,打着手势,“您方才还说,不是方骏到您那儿告的密。”

方庆遥有些心虚,嗓门便提了提,“这事儿就不关阿骏的事,你跟爹爹说实话,那个上门要钱的人是怎么一回事?你是不是……当真在外头欠钱了?我听说,对方的衣着打扮,瞧着还是个斯文人。你是不是……买这些东西欠的?”

方庆遥指了指阿笙桌上的颜料同画笔。

方庆遥不懂作画,可他也知道阿笙手头便摆的这些专门用来作画的家伙可不便宜。

阿笙手里头能有多少钱,他还不清楚么。

多半是没钱买这些东西,便跟纸笔铺的人赊了账,又没钱还,被问到家里来了。

阿笙正愁不知道该怎么跟爹爹解释,那所谓的要债的人是二爷为了从方骏嘴里套话,才随口扯的谎。回头爹爹追问,二爷为什么上家里头来,他回说二爷出门办事,顺带给他带了鸡汤,这才来家里寻他,爹爹又该疑心二爷对他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了。

阿笙也便没解释,将错就错,“是说好了,下午给对方钱。是我一时给忘了。爹爹您不用担心。”

“你一共欠了多少?要是不够,回头你把清单给爹爹,爹爹替你去店里把账给平了。”

阿笙心里头很是过意不去,他扯了谎,让爹爹替他担心他了。

阿笙比划着,“谢谢爹爹,不过我这儿有钱,管够。今日下午当真是忘了同对方约好了,回来时,我路过那家纸笔铺,就把钱给过对方了。”

方庆遥松口气,点了点头,“那便好。”

方庆遥探过脑袋,去看桌上阿笙的画,“这画……这画是你画的?画的是咱们长庆楼?”

这……这怎么同他们点有些像,又有些不大像啊?

瞧着比他们长庆楼要气派,只是这匾额,却又是“长庆楼”这三个字。

还有这灯,他们长庆楼夜里哪儿有这么亮。

“我就是随便画画……”

阿笙打着手势,没好意思“说”,这是他日后想要开的酒楼的模样。爹爹大概会觉着他不知天高地厚,或是年纪小小,野心这般大,不够务实。

方庆遥仔细看了看,真心夸奖道:“画得挺好的,长庆楼这三个字,写得好!”

阿笙:“……”

阿笙朝爹爹竖起大拇指。

爹爹是懂得“赏画”的!

“那是,你打小我就逢人说你有绘画的天赋!”

阿笙忍俊不禁,弯着眉眼笑。

当爹的话锋一转,“只是,阿笙啊……你知道,像我们这种小老百姓,学一门手艺,脚踏实地地干一门营生才是实际。你的意思呢?”

阿笙眼底的笑意黯了下去。

他明白爹爹的意思。

画画不是可以谋生的营生,且前期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还要花不少钱买画具。

再一个,如果真的要学画,定然得正经拜一个师父,进行正规性的学习。

要想要习画上有什么精进,还是得徐拜名师习画。

且不说名师的束脩不便宜,在画坛有一定名气的画家,轻易也不肯收徒。

至少,他从没听说过哪个画家是厨子出身的。

因此,他从来也只是将画画当他的一个喜好,未曾动过什么奢念,当真能画出个什么名堂来,可听爹爹这么说,到底是有些难过。

心里头知晓,爹爹是为他好,阿笙也便扬起笑,比划着:“爹爹放心,等跟着师傅学厨期满,出了师,我就给师傅当副手,待后厨事务都熟悉了之后,慢慢地跟在您身边学经营,接过您身上的担子。”

当爹的听了,当即大感欣慰。

家境不那么好的人家通常愿意将姑娘嫁给一个厨师,哪怕阿笙不会说话。毕竟只要时局不要太动荡,跟着厨子总归有口饭吃。

可不会有人家愿意将姑娘嫁给什么画师。

作画这种事,哪里是正经营生,那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才能有的消遣。

“你自己心里头有盘算就好。你现在喜欢画就画吧,等婚后咱们可就得收心了。既是身为男儿,就该承担起身为男儿,身为丈夫同父亲的责任,知道么?”

非得成为丈夫同父亲,才能是一个男儿么?

他就不能只是他自己,只履行为人子的责任便好?

爹爹多半才从店里回来,阿笙不愿在这个时候惹爹爹生气,也便低着脑袋,没吭声。

方庆遥又看了眼儿子的画,别说,阿笙笔下的长庆楼,确实气派!

当爹的越看越满意。

不过画画么,还是得有钱有闲,阿笙日后可是要接管长庆楼的,现在画个几笔消磨下时间也便罢了,日后可没这功夫。

方庆遥将手背到身后:“那行,那你先早点休息吧。我也回房了。”

阿笙送爹爹到房门口,忽地瞧见墙角一闪而过的人影。

果然是方骏告的密!

告了密,又兴冲冲地来听墙角,想要听他挨爹爹的骂。

真的是够无聊的!

街上的打更声在夜色里响起。

阿笙眼露惊讶。

这个点,竟然才二更天么?

平时二更天,他同爹爹才巡视完店里,结算一天的进、出项,堪堪关上店门而已。

阿笙打着手势,有些担心,“爹爹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回来?可是店里出了什么事?”

爹爹做事情,向来都很规整,平日里除非雨天或是天气冷,客人实在少,爹爹才会提前打烊。

今日天气这般好,按说爹爹不会提前关店的。

方庆遥摆着手,“没有,店里能有什么事?就是今天晚上客人少,我便提前关店门了。你夜里别画了啊,伤眼睛。别送了,我回去了。”

阿笙“啊”了一声,拉住爹爹的手臂,“爹爹,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店里帮忙?”

方庆遥眼神闪烁,“过个几日吧。过个几日,等风声淡一些……”

阿笙抿起唇。

他昨日、前日问爹爹,爹爹都是这般搪塞的他。

过几日,过几日……

究竟还要再过几日?

“你不是喜欢画画么?趁着着几天休假,过足画瘾不好?放心,等回头你回店里帮忙了,一定不会让你歇着。啊。”

当爹的在阿笙肩上拍了拍,出了房门。

阿笙心里头一阵失落。

他不想大家都忙着,只他一个人在家里无所事事。

隔壁杜婶家的公鸡跳上院墙,扯着嗓子,一声声,不厌其烦地将青柳巷还在睡梦中的人们喊醒。

听见鸡啼声,阿笙习惯性地从床上坐起身。

待掀开被子下床,方才想起,爹爹让他“休假”的事情。就连晨起去给师父、师娘家中请安也免了。

师父、师娘家住在城墙根上,都是几十年的街坊邻居,相互之间更喜欢议论。

他若是这几日去师父、师娘家,会连累师父、师娘也被人说三道四。

阿笙环抱着曲起的双腿,将下巴搁在交握的手臂上,愁眉不展。

究竟有什么法子,能够证明他同康小姐之前是清白的?

总不至于,“风声”不过去,他便得一直“休假”下去。

不行!

他不能全依赖爹爹。

阿笙快速地穿上鞋,他要去一趟槐南路!

昨夜灯光虽然昏暗,可他留意过马车的样式!

那马车较之寻常马车,尺寸要大大一些,也要更讲究,但那种讲究,不是大户人家的讲究,像是戏班子平日里用来载人或者是行头的马车!

梦晖园不就在槐南路上么?!

是了!

康小姐是大小姐,无论她同谁接触,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流露出来。

尤其像是二爷,就住在隔壁,应当多少会听见一些流言的。

可是瞧着那日二爷的反应,也完全不晓得康小姐同人有染一事。

什么人能够有机会接触到像是康小姐这样的高门大院家的大小姐,又不会惹人起疑,可不就是经常有机会出入高门大院戏班子们么?

倘若是名角,经常在梦晖园开戏,康小姐借着出门看戏的由头,同对方有所往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阿笙的心砰砰跳得厉害。

一秒都等不及,阿笙拿上放在屏风上的短衫,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

长庆楼。

正是晌午时分,店里最为忙碌的时候。

平日里在柜台忙着结账,迎来送往的方掌柜的,今日破天荒,不站在柜台后头,柜台由账房柯先生暂时看着。

二楼花开富贵包间的厢房门关着,从里头,偶尔透出一股沉腻的烟味来。

“方掌柜的,我前几日要你的事情,你考虑得如何了?”

康家大少爷志杰懒懒地倚着包间里头的美人靠,手上拿着一杆烟枪,缓缓地吞云吐雾。

包间里一桌的菜,根本没动过几筷。

方庆遥心疼一桌的菜,可这位康少爷只吃了几口,便离席,上这美人靠抽大烟来了,他便也只能陪着。

“这……实不相瞒,康少。我问过阿笙不止一回,他同康小姐,当真是连面都没见过几回。阿笙前去康府外送的几次,您府上也都有记录,他是内院都未曾踏足过。

还请康少明鉴,早日找出真正同康小姐情投意合的那位公子。”

康志杰透过白色的烟雾,狭长的眉眼懒懒地睨了方庆遥一眼,“听方掌柜的意思,是想要吃干抹净,提起裤子,便不认人了?”

方庆遥老脸涨红,“康少……您这,您这话是从何说起?”

方庆遥开了大半辈子的店,还真就没见过康志杰这样的主。

康志杰这话不仅说得粗鄙,对阿笙是一种侮辱,对康小姐何尝不也是侮辱至极?

“方掌柜的,我呢,不喜欢说话云山雾罩的。沛娴目前还在做小月子,不便举行婚礼。这样,等她出了月子,你们方家就来我们康家下聘礼。

你要是觉得这事能办,就点个头。你要是觉得,我们康家没落了,我妹妹沛娴,配不上你家哑巴少东家,也给句准话。”

“康少,康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哪里会瞧不上康小姐?只是阿笙同康小姐这事……属实是误会一场。”

方庆遥是一再鞠躬作揖,有怒难言。

他了解阿笙,阿笙绝不敢在这种事情上同他扯谎。

再者,退一万步,康小姐这样的门第,便是阿笙有心,阿笙这样的身份,出入康府内院,定然许多双眼睛盯着,又怎么可能完全瞒过康府耳目?

康志杰分明是赖上他们,要他们接盘!

实在是欺人太甚!

“成。方掌柜的态度我知道了。”

不疾不徐地抽完手头这杆烟,康志杰从坐位上起身。

出了门,对站在门口的两位小厮道:“给我砸——”

第39章 心倾之人

“噼里啪啦——”

随着康志杰一声话落,他的两个小厮就开始动手砸东西。

一桌子的菜最先遭了殃。

碗筷、碟壶全然被摔在了地上。

方庆遥听见这一声声碎裂声,心肝都颤了颤!

方才康志杰出门而去,他以为这座瘟神总算肯走了,毕竟那日晚上,康志杰也只是派了人来,说是同他们“商讨”上康府下聘一事。

他当时就支吾过去了。

今日虽是康志杰自己亲自来了,可这天底下,总没有强行要人下聘的道理。

哪里想到,这康志杰竟然这般蛮不讲理。

他不答应,竟命人砸他们店里的东西!

平日里伙计们要是不小心打碎一个碗碟他都心疼,勿论是这一桌子的碗碟,还有这一桌子的菜!

“康少,康少,您这是做什么?”

“别砸,别砸——”

“这位小兄弟,别砸,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见康志杰的两个小厮砸了这一桌的碗碟不够,还动手捧起包间里的花瓶、摆件,方庆遥连忙走上前,抓住其中一个小厮的手臂,求对方有话好说,可千万别再动手了。

然而,康志杰那两个小厮,又岂会听他的?

“嘭——”

先是他的身后响起什么东西被摔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方庆遥被他抱住手臂的这位小厮给粗鲁地推开,“滚开!”

“别砸了……”

“别砸了……”

方庆遥被推至地上,好半天没能起来,只能红着眼睛,沙哑着嗓子。

不过眨眼的功夫,包间里的东西已然被砸了个七七八八。

“掌柜的——”

“掌柜的——”

店里头的伙计们听见动静,跑上楼。

瞧见包间里的一片狼藉,均是愣了愣。

几个伙计瞧见门口站着的康志杰这个瘟神,知道不是他们能招惹得起得,只得忍着怒气。

大力忙跑进去扶起掌柜的,小声地问:“掌柜的,要不要紧?”

方庆遥揉着发疼的腰身,眼眶湿润,“别,别管我。让他们别砸了。别砸了!”

伙计们瞧着全是陶瓷碎片的包间,既愤怒又难过。

其实,房间里哪里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砸?

能砸的早就在他们赶来之前就都已经被摔了个粉碎。

康志杰站在门口,欣赏着自己的“杰作”,露出满意的神色。

仔细端详了片刻,朝着方庆遥冷冷一笑,“我们走。”

“嘭——”地一声,其中一个小厮将脚边的凳子给踹到。

主仆三人,扬长而去。

“欺人太甚!”

“实在是欺人太甚!”

账房柯先生方才在楼下招呼客人,没能及时上楼看个究竟。

听其他客人说包间里出了事,就连方掌柜都被推倒在地,忙托了楼下伙计照看,由后厨乔师傅扶着他一起上楼,来到包间。

伙计们已经将被踹倒的凳子给扶起,在收拾狼藉,可地上还是有许多碎片尚未打扫干净,包间里还是乱得不成样子。

柯先生瞧着被糟践得不成样子的包间,气得脸都涨红了。

乔德福见满桌子的菜都被糟蹋了,便是连掌柜的都被推倒在地,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康少也太过分了!亏得前朝已经完犊子了,这要是还是他们满人的天下,是不是直接放火烧店了!”

方庆遥由伙计扶着,靠在椅子的软垫上,手扶在腰间,只是叹气,“能有什么法子?康家再落魄,那也是咱们得罪不起的。”

忽地想起什么,抬起头,对屋子里的柯先生、乔师傅以及其他人道:“方才发生的事情,回头等阿笙回店里帮忙,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提——”

方庆遥话声未落,包间门被推开。

阿笙苍白着脸色,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

包间里的人,瞧见阿笙,均是一愣。

尤其是方庆遥,下意识地便想要从位置上起来。

当爹的不想阿笙担心,更不想阿笙愧疚,脸上勉强扬起笑:“阿笙?你,你怎么过来了?”

见阿笙进包间后,神色慌张地打量着房间里的景状,方庆遥试图解释道:就是有个人醉酒,不小心打碎了包间里的一些东西。

不值几个钱。你看,伙计们都在收拾呢。你别太担心,啊。”

阿笙绷起小脸,比划着,“我都听楼下客人说了!康少来过是不是?”

方庆遥微张着嘴,这回是真没想好要怎么“圆。”

阿笙留意到爹爹放在是靠在椅子上,手似乎还扶在腰间,便又急切地“问”道:“爹爹可有受伤?”

乔师傅道:“掌柜的被康志杰的一个小厮推了一把。估计腰可能扭到了。阿笙你回头陪掌柜的是去一趟济和堂,让马大夫给仔细瞧瞧。”

阿笙听说爹爹被推倒过,便要去看爹爹腰上的伤。

“没事,没事,爹爹真的没事——哎哟——”

方庆遥也不知道自己扭到哪儿了,只觉生疼生疼。

阿笙红了眼眶,小心地扶爹爹到边上坐着。

“阿笙啊,你……你怎么忽然来店里来了?”

阿笙是一连两日早早就出了门,去槐南路了半晌,均没有那天晚上的好运气,一无所获。

想着好些天没来店里了,便绕了远路,来店里一趟。

从小到大,阿笙还从来没有同长庆楼分开这么多日过。

在街上,他就听路人说起了康志杰来店里闹事的事情,赶忙跑向店里。

到了店里,果然发现平时座无虚席的大堂,今日格外地冷情。

得知爹爹在楼上包间,阿笙便气息都没喘匀,匆忙上了楼。

阿笙见爹爹坐下都费劲,小脸满是担忧,比划着手势,“爹爹,我现在背您去济和堂,去给马大夫瞧瞧。”

“没事,没事,爹爹缓一缓便好了。现在店里应当最是忙的时候吧?柯先生,乔师傅,你们怎么都上楼来了?你们先去忙你们的,我没事。”

大力在扫着地上的碎片,小声地说了一句,“那康少下楼的时候……还,还让他那两名小厮掀了桌子,在吃饭的客人都给吓跑了。现在大堂里用餐的客人没几个。”

方庆遥听说康志杰下楼的时候,还让他两名小厮闹事,气得骂了脏话,“他娘的康志杰!”

柯先生道:“我看那康志杰不会就这样算了。要我说,庆遥,反正你早有让阿笙娶妻之意,不若趁着这个时候,觅得合适人家的女儿,早早订了亲。

如此便是那康志杰再过来闹,也没有让他家妹妹做小妾的道理。我那天晚上就同你说过,康家现在财务状况不好,康志杰是要讹上你了,你只是不信。”

那日康志杰晚上派人来,柯先生恰巧也在。

柯先生身为账房先生,自是不只替长庆楼这一家管理账目,也有别的个人家请他,帮忙管理账目。

再一个,也有朋友在其他像是钱庄、绸缎铺店铺之类的给人当账房先生。

要说符城现在各家的经济状况,账房先生们不说门儿清,多多少少得到些消息。

康志杰嗜赌成性,是个大窟窿。

康小姐这事,康志杰摆明了是要讹上阿笙,不见兔子不撒鹰。

没有要到彩礼,只怕后头还会来闹。

乔德福听说了柯先生的提议,竖起大拇指:“柯先生这个法子好!阿笙如今都十七了,在乡下,十七可是能当爹的年纪了!”

方庆遥原先是打算这这事儿过去了,再给阿笙说亲。

听见柯先生同乔师傅两人都建议他不妨让阿笙提前娶亲,便也动了心思。

只是……

方庆遥犯愁:“这一时半会儿的,我哪里去找合适的人家?”

“也是……这婚姻大事,也不是儿戏。”乔德福转过头,问柯先生:“柯先生您人脉广,认识的人也多,可认识哪个人家的女儿既贤惠又能持家的?”

柯先生道:“回头我打听打听?”

方庆遥连连点头,赞同地道:“行。行。我是早早便打算让阿笙娶亲的,这事就劳烦柯先生多多上心了。要是柯先生能了却我一桩心事,回头我可得好好谢谢柯先生。”

柯先生抬手捻着长长的胡须,笑了,“这八字都还没一撇呢。等事成了再谢也不迟。”

大力插了一嘴:“掌柜的,那到时候,我们是不是当真能喝到少东家的喜酒啦?”

乔德福笑着道:“那必须,阿笙的喜酒哪能少得了咱们的份!”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倒是冲散了由康志杰带来的阴霾。

唯有阿笙手扶在爹爹肩上,咬着唇。

他不要娶亲!

不行,他一定要查出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

康志杰前去长庆楼闹事的事,传得街头巷尾皆知。

便是康家内院,也得了消息。

“哥哥当真亲自去长庆楼闹事了?”

康沛娴倚在床上,靠着软枕,脸色蜡黄,一张唇瓣毫无水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乌眸透着女孩儿家少有的坚毅。

此时,那双眼睛被怒火所取代。

梅香小声地回话道:“是,小姐。听说是砸了一个包间,还有吓唬走了大堂的几桌客人。”

一个包间,几桌客人?

人家长庆楼做的就是门店生意,这又是砸,又是赶的,对人家一连几天的生意怕是都会有影响!

苍白的脸色染上红晕,是被气的,康沛娴咬着唇,“哥哥做得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咳,咳咳咳——”

“小姐,您别激动。大夫说了,您的身子得好好将养。小姐,您稍微等会儿,我去给您倒茶。”

梅香忙起身,转过屏风,去给小姐倒茶。

胸口咳得生疼,气息也极难喘过来,她知晓,是自己身体尚未养好,气血不畅之故,康沛娴一只手揪住领口衣服,“我只是觉着,对不起阿笙。当初如果不是我,故意……”

“咳,咳——”

梅香轻咳了两声,小声地提醒,“小姐,谢二爷来了。”

康沛娴一愣。

一连几日,她都收到了来自春行馆的煲汤,每回都未曾重样过。

南倾还来探望过她几次。

只是每回来之前,都是正式下了拜帖,也都会通传一声。

今日怎的……

这般突然?

“梅香见谢过二爷。”

梅香放下手中的茶,忙给谢二爷行了个礼。

谢放没有走近内室,只是站在花厅,“你家小姐今日可有好一些?”

梅香:“多谢二爷记挂。小姐还是老样子……只要情绪稍稍激动,便容易咳。二爷稍等,奴婢先伺候小姐喝茶。”

谢放颔首。

康沛娴却是严厉地道:“我没事。梅香你是怎么回事?岂有让客人等候的道理?咳咳,还不赶紧给二爷奉茶?咳咳咳——”

“小姐,小姐……”

顾不得会被小姐斥责,没想手里端着茶水,快速绕过屏风,伺候小姐喝茶。

康沛娴喝了茶,胸口不再闷得那般厉害,声音微微沙哑地道:“对不住,我近日身体欠佳,让南倾笑话了。”

谢放隔着屏风,“伤筋动骨尚且一百天,况且沛娴是剜肉之疼,自是需要时间调理,南倾又岂会笑话。”

自小产以来,康沛娴刻意不让自己去想腹中胎儿之事。

梅香自是也不会在她面前提及。

这会儿冷不防被谢放这么一提,只觉剜心地疼,却也知晓,这不是南倾本意。

忍着悲痛,康沛娴低声问道:“不知道南倾此番来,所谓何事?”

“我知道,是你设的局。”

谢放甫一开口,便令康沛娴因咳嗽而涨红的面颊,血色再次褪尽。

梅香端着茶杯的手在抖,发出簌簌的声音。

二,二爷什么都知道了?

康沛娴握住梅香的手,接过她手里的茶杯,“我原先……只是想着,逼他表个态。”

阿笙喜欢她这件事,符城早就传得沸沸扬扬。

她便带着赌气,也是为了逼得那人吃醋,故而几次三番,均点了长庆楼的外送。

她没想到,最后竟然会将阿笙牵累至此。

那日南倾是怎么带走的阿笙,事后康沛娴自是也听说了,也知道了如今阿笙是南倾面前的“红人”,“对不起……”

谢放:“我认为,这声抱歉,沛娴最好还是当着阿笙的面说为宜,沛娴以为呢?”

这件事,是她做错了。

是她不该将阿笙牵累进来。

既是她做错了的事情,她愿意一己承担。

康沛娴出声问道:“南倾希望我怎么配合?”

“沛娴是个聪明人。”

康沛娴只是苦笑,她低垂着眉眼,“不,我是个糊涂蛋。”

她如果当真聪明,又岂会被一两句山盟海誓,哄得团团转,陷入如今这样的境地。

“糊涂一时罢了。”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么?

南倾倒是会安慰人。

康沛娴心里头的郁结稍稍好了一些。

“沛娴有一事不知。”

谢放:“请说。"

康沛娴看向屏风那头:“我原先以为,你这般尽心竭力地帮我,是你心善,又看在咱们相识一场的份上。可……如今,我倒是瞧不懂了。

南倾你这般费尽心思,究竟是为何?”

如果仅仅只是为了帮她,便不会揭破她当日设局一事,瞧着,倒像是有些要为阿笙做主的意思。只是这又说不通。

南倾这个人,看似对谁都情深款款,实则便是一片落花也不沾身。总不至于,为了一个阿笙,才这般费劲心力。

谢放笑了笑:“沛娴你百般瞒着,是为了什么?”

“自是为了……”

还能是为了什么?

自是对那人还抱有幻想,不想他身败名裂,也还存着舍念,想着对方会回心转意。

只是这理由,连她自己都觉可笑。

等等。

她是为了自己错付了的那个人。

那南倾……

屏风那头,康沛娴倏地乌眸瞪圆,“南倾你——”

谢放却是淡淡地道:“我同你一样,亦是为我心倾之人。”

第40章 大戏开场

槐南路上,车水马龙。

天色渐黑,路上零星亮起几盏路灯,街上洋货铺灯火通明。

阿笙坐在一个凉粉摊前,喝着凉粉,时不时地抬起头,望着对面的马路。

之前,他便是在这马路附近瞧见梅香以及那个戴西式帽的男子。

马路绝不是见面的合适地点。

他猜,很有可能是梅香去过对方的住处,只是对方避而不见。梅香没有办法,才只能在大马路上将人拦下。

毕竟马路上人来人往,如果对方再次拒绝同梅香说话,梅香大可嚷嚷起来。

但凡是对方是个稍微有身份地位的人,自是不敢冒那样的风险。可以知晓的是,梅香同对方那天晚上的见面,绝对称不上愉快,否则梅香也不会在马路上抬手拭泪。

阿笙原先是白天来,想着白天视线好,找人会较为容易,可一连数日,都没有再见着那个相似的身影。

想着那日既是在晚上意外瞧见的对方,也便改了计划。

最近几日,阿笙都是吃过晚饭过后出的门。

天彻底转暗。

阿笙碗里的凉粉渐渐见了底。

凉粉摊边上,已有客人在等着,阿笙不好再占着位置。

起身从荷包里掏出钱,递给老板。

忽地,一辆人力车迎面跑来,车上坐着戴着灰黑西式帽的男子。

对方帽檐压得极低。

阿笙还是通过对方大拇指手上戴着的玉绿扳指,将人给认了出来!

那天晚上,阿笙便瞧见男子手上有什么东西在反光,当时距离离得远,看不真切,这会儿对方就从他眼前过去,方才瞧清楚。

应当就是这枚玉绿扳指!

不等老板找零,阿笙便着急地追出了马路。

“哎,这位小兄弟,我还没找你钱。”

阿笙转过头,朝老板摆了摆手。

“哎,小兄弟——”

“小兄弟——”

老板欲要追上去,将零钱找给阿笙,有其他客人结账,只得作罢。

老板望着阿笙跑远的背影,无奈地摇头。

也不知道这位小兄弟有何要紧事,好几分钱呢,都够再吃个两碗凉粉了,竟是说不要就不要了!

阿笙一口气跑过马路。

他的双手撑在膝上,微喘着气,仰起脸,望着还在往前头驶去的人力车,一颗心砰砰跳得厉害,眼睛却是很亮。

终于被他给等到了!

阿笙歇一口气,正要提气再追,跑在前头的人力车竟是渐渐地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人力车夫拉着车走了,车上的人将帽檐拉低,十分低调地进了一家店铺。

阿笙心里头疑惑,这人怎的坐在车上帽檐拉得很低,下了车,依然将帽檐拉得这般低。

是病了,见不得风,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对方既然是雇了车来这家店铺,说明应当就是要来买东西的,想来没有那么快出来。

阿笙小跑着,在那家店铺前停了下来。

阿笙抬起头,仔细瞧着门口的店招,是一家专门卖西式佯装的洋货铺。

阿笙眼露迟疑。

从小到大,阿笙的衣服大都爹爹上衣铺买的,或是去店里定做,都是中式的。他从未穿过西式洋装,也从未逛过西式铺子。

事实上,便是洋货铺阿笙都未进去过。

他常听店里的客人提及,洋货铺的价格都奇高。只要是进了里头,钱便不经花。

阿笙瞧着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大玻璃橱窗,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荷包,不免有些露怯。

虽说他只是进去看看,瞧清楚那人究竟长什么模样便出来,未必就要花钱,可因为从来没进过这种洋货铺,到底还是底气不足。

“欢迎光临,这位先生,请问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到您的么?”

阿笙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推开了店里的透明玻璃门。

一推开门,阿笙就被店员过于热情的“服务”给吓一跳。

通常去衣服铺,伙计最多就是做个揖。

如果是熟客,会问一句,可是还要上一回的款式或是面料,如果是新客,就招呼客人到处看看,有需要就说一声。

哪里,哪里像这个伙计一样,离得这般近,又将双手贴在小腹,来一个大鞠躬。

对方朝着自己鞠躬的时候,阿笙都要当心对方的脑袋会不会贴着小腹。

伙计讲话也没有他从前去过的衣服铺伙计的利爽,而是显得过分“热情”了一些。

最叫阿笙不习惯的是,他已经摆了摆手,示意他自己到处看看就好,可这名伙计就是跟着他。

阿笙不知道是不是洋货铺的伙计都这样,还是单这一家的伙计如此,只是觉得哪儿哪儿都不习惯,只想要马上“逃离”这儿。

“沈老板,您的眼光真好!这一身三件套,是我们这个月才进的货,面料都是进口的,称您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一套有合适我的尺寸吗?”

“当然有了。您请稍等。”

阿笙听见老板通客人的对话,只觉得客人的声音有些耳熟,似是在哪里听过。

阿笙转过了脑袋。

这一回,只隔着几步的距离,阿笙将对方的相貌看了个真切。

瞳孔微缩。

阿笙眼底一派错愕。

…是他?!

怎么会是他?

像是察觉到阿笙这边看过去的视线,在低头挑选衣服的人抬起头。

在对方看过来之前,阿笙慌忙转过了脸,低头佯装在认真地挑选衣服。

心里头,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惊里!同康小姐私会的人,竟然是沈晔芳!

是了,方才这家铺子的掌柜,的确是唤对方沈老板没错!

阿笙的心始终剧烈地跳动着,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同康小姐私会的人竟然会是沈老板!戏班子唱堂会,府中都是会登记来往人员的。

康小姐同沈老板两人之间怎么敢……还是说,是康小姐出府所发生的事情?

难怪,难怪对方总是戴一顶西式帽。

如果同康小姐私会的人便是沈晔芳,自是比任何人都要容易被人认出。

“沈老板,您要的尺寸给您找出来了,劳驾您进更衣室,试试看,合不合身。”

“好。有劳范老板。”

“您客气。”

阿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您是沈老板的戏迷吧?”

一开始,阿笙并未意识到伙计是在同他说话,直到他手中的衬衫被粗鲁地给夺了过去。

阿笙抬起脸,但见伙计黑着张脸,压低了嗓音,“我说您这个人进来后怎么都不搭理人,原来您是奔着沈老板来的。我告诉您,沈老板最烦你们这种没钱捧场,只会私底下下作地跟踪他,企图接近他的人了。

我劝您是见好就收,在我未将这事告诉沈老板之前立马走人,您也别耽误我做生意。”

伙计虽然一口一句“您”字,可话里话外,一点恭敬的意思也没有。

阿笙过去的确算是沈老板沈晔芳的戏迷。

可打今天起,他日后怕是再不会想要去看沈晔芳的戏了。

倘若沈晔芳当真便是同康小姐私会的那个人,他同康小姐两人给他造成这样大的麻烦,他哪里还会想要再去听对方的戏。

听了伙计的话,阿笙倒是一点也没有恼。

这店里的东西贵得咋舌,他正愁等会儿不知道该怎么理直气壮地空手出去呢。

伙计既是将他误认为是沈晔芳的戏迷,阿笙也便将错就错。

他装出一副心思被说穿的惊恐模样,低着脑袋,转身便急急忙忙地走了。

穷酸戏迷!

跟到他们店里来空手壮阔来了!

伙计本来要骂出声,见更衣室的门被打开,老板同沈晔芳一起从里头出来,便只得将话给吞进了肚子里头。

“果然是人靠衣装……沈老板,您瞧瞧,您穿上这衬衫啊,当真是摩登极了!从头到脚都透着洋范儿!

您这个月,不是要去谢二爷那儿唱堂会么?那谢二爷是留洋回来的,您到时候换下戏服,穿这一身西装,从一个儒雅的沈老板,摇身一变,变成帅气又摩登的时尚先生,保准他移不开眼。”

阿笙推开门去,听见掌柜的奉承的话,心里头吃了一惊。

二爷……要请沈老板去春行馆唱堂会么?

阿笙出了洋装店,低着脑袋。

他几乎可以肯定,沈晔芳便是那天晚上他瞧见的,同梅香说话的那名男子——

无论是他头上戴着的那顶西式帽,似曾相识的下巴轮廓,还是他右手大拇指上带着的玉绿扳指,都足以作证。

再有……

阿笙也是今天见着人,方才想起,他曾经在给康府外送时,在春行馆外头便瞧见过沈晔芳!

那时,沈晔芳也是戴着一顶西式帽,没有坐车,低着脑袋,匆匆从他眼前走过。

只是,倘若沈晔芳当真便是那个同康小姐私会的男子,那么他要怎么才能还自己清白呢?

当面质问?

沈老板大概率怕是不会承认。

他同康小姐的流言传得这般沸沸扬扬,倘使沈老板当真有心,早就该上康家提亲,亲自用行动“破”了流言才是,哪里还会让流言愈演愈烈。

沈晔芳吃的便是梨园的这碗饭,名声于他,重要自是程度不言而喻。

既事梅香也找过他,说明康小姐应当也曾试图要他负责。

然而,康府那边至今没有任何动静。

康府败落,康家几个少爷都是败家子,康小姐一个女流之辈,连可以仰仗的人都没有,像是拿沈晔芳没辙。

阿笙咬着指甲,心不在焉地过马路。

如果康小姐都拿沈晔芳没辙,那他可以用什么法子,才能让沈老板承认他同康小姐的私情呢?

倏地,阿笙的手臂被人扯住。

阿笙尚未反应得计,便连手臂同身子一起,被一股力道用力地往后一扯。

后背撞上一堵胸膛,一辆马车从他前头疾驰而过。

阿笙吓一跳,瞪圆一双眼睛。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阿笙久久未从方才的惊吓当中恍过神来。

“现在知道怕了?”

听出是二爷的声音,阿笙倏地抬起头。

见着二爷,不知为何,眼睛忽然起了雾气。

阿笙试着眨去眼底的水痕,弯了弯唇。

街灯昏暗,可因着周围商铺亮堂,谢放还是清楚地瞧见了阿笙泛红的眼眶,“怎么了?可是吓着了?还是我方才语气太凶,委屈了?”

眼睛越来越潮,阿笙只得拼命摇头。

阿笙打着手势,“二爷怎会在这里?”

谢放盯着阿笙的眼睛,确定自己方才没有瞧错。

可阿笙不说,他亦不好勉强。

路边人来人往,他便牵了阿笙的手,往里头走了走,解释道:“下个礼拜,我府邸要办一场堂会,请戏班子场戏。便让福旺去你家一趟,给你送请帖。

福旺回话,说你不在家里。说是问了你邻居,说是你吃过晚饭便出去了。福旺打听得细,知你前几日总是白天出门,这两日才换的傍晚出门。

我稍一思索,想起几日前听你提过,在这儿见过春梅的事,便来碰个运气。想来我运气不算太糟。”

谢放这话,大部分属实,不过也隐瞒了部分。

至少,他不是全然的碰运气。

小七同阿达始终负责阿笙的安全。

他想要找阿笙,阿达或者小七自会给他留记号。

他亲自来找阿笙,自是也不仅仅只是为了送一封请柬。

堂会?

阿笙听二爷提起堂会,心跳动得厉害。

莫不是……便是洋装铺里,那位老板提及的,将会请沈晔芳去唱的那场堂会?

阿笙方才还在发愁,究竟要用什么法子,才能令沈晔芳承认他才是同康小姐私会的那个人。

听说二爷请了沈晔芳唱堂会,激动之下,将他全部的怀疑同二爷“一五一十”地说了。

“二爷,我怀疑,沈晔芳便是同康小姐私会的那个人。可是我还没有想好法子,要怎么才能令他承认。唱堂会那天,二爷可不可以安排我同沈老板说几句话?”

担心自己比划的太过复杂,二爷瞧不懂,阿笙又着急地环顾四周,想要找一找附近有没有什么铺子,他可以进去借一下笔墨纸砚,给钱让他写字。

“我知道。”

阿笙慌乱比划的手被握住。

阿笙停下四下张望的脑袋,怔怔地看着二爷。

“阿笙可信得过二爷?”

没有任何犹豫,阿笙用力地点了点脑袋。

谢放:“那下个礼拜,你来我府中听戏。二爷请阿笙看一出大戏。可好?”

这才是谢放匆忙出门来找阿笙的原因。

他担心阿笙会打草惊蛇。

好在阿笙足够聪明,也沉得住气,没有冲动之下,便找沈晔芳对峙。

他已经安排好一切,只等下个礼拜,大戏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