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束缚
江容急匆匆的赶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没想到现在连擦身这种小事都来寻她,那整府的仆从都是干什么的?
她倏地从床榻上起来,转身就要走,面上冷漠,“我喊陆遗进来帮你。”
裙摆被人扯住,他黑眸如漆,浓的仿佛化不开,他语气恳求:“阿容,我不想让外人看到我如今狼狈的样子,府中并非铜墙铁壁,也会有防备不到的眼线,我只敢信你。”
殿门“吱呀”一声,按照自家主子吩咐,陆遗端着热水进来,见殿内气氛不对,垂眸盯着地面,生怕看到点不该看的。
江容心思玲珑,才不相信他这副说辞,瞥了一眼陆遗,“你如今连陆遗都信不过了?”
真能装。
江容眼瞧着他小小的绷着的脸,几乎不忍直视。
好在陶夏知并未多言,转而引着他们过去。
花亭里的女眷们大多相熟,便是不够熟络,到底也是逢会必见的面孔,所以多多少少也能讲上几句。
你夸夸我的衣裳,我赞赞你的头钗。
再不济一起瞧瞧花,气氛也冷不了。
直到江容一行人过去,这才静了下去。有了这个认知,这图册拿在手里终于是变了味,翻也不是,不翻——
“小姐,就咱们两个人,不然,看看呢?”
知己者莫过于自家丫头了,主仆二人遂脑袋凑在了一块儿,图册上画得细致,边上写着身家背景,比之前头女眷的部分,甚至详尽到家中几口人、主母脾性、嫡兄庶妹几何等都清清楚楚,言外之意明晃晃到不容忽视。
江容一页页翻过去,而后,她做了个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举动——
她将画册抖了抖,确定已经到头。
像是瞧了个空。
这些公子并不丑,甚至可以说个个都是翩翩公子,可却像是没有一个能抓住眼的,自然——也实在没有合适的。所以,她只能看向自家丫头:“你觉得如何?”
芳菲是跟着看完全册的,这会儿被突然点到才重新望向自家主子,后者很是期盼地瞧着她,像是想叫她说出个一二三来,但天可怜见,她一个小丫头哪里能评判上这些人。
正犹疑,心思陡转,她试探道:“其实想来能入侯爷的眼并且拿于小姐考虑的,学识才貌定不会差到哪里,就看小姐自己怎么想的,还有,看小姐拿他们来同谁比,比什么了。”
说着,小丫头瞟见自家主子神色微动,知道自己是猜到了点上,机灵地点到为止:“小姐觉得呢?”
江容心中无端就是一纵,几乎是瞬间就明白芳菲的意思,她沉默半晌,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词穷得很。
印象里确实有那么一个人,他站在那里,哪怕身后是喧闹码头,哪怕一身粗布麻衣,却也能叫人过目不忘。
一时间,说不上什么滋味,江容心中那骤然的一紧便就又悠悠散开去,消失得无声无息。
花朝宴设在半月之后,这半月,江容跟着管家将府里大致都了解了一遍,也晓得了她那便宜爹爹原是个厉害角色。
任徵是军功起家,几年前曾单枪匹马于反贼手中救下了被掳出宫的皇后与尚在襁褓的小太子,因而被陛下封为镇国侯,同时兼任太子太傅。
“皇后娘娘待侯爷亲善,小姐房中的那玉雕屏风啊,便就是娘娘听说小姐回京特意着人送来的,”管家说起这些滔滔不绝,“还有小姐院中的厨子,也是侯爷特意问娘娘从御膳司讨要来的,说是南方菜做得好。”
竟是如此。
“小姐,侯爷这些日子不常在府中,不是真的忙,是怕小姐不自在,这才吩咐老奴多陪着小姐逛逛,”管家情真意切,“小姐,侯爷是真的欢喜小姐回来的。”
话说到了这里,江容自然听进去了。
这些日子任徵早出晚归,只有玥姨娘隔三差五过来嘘寒问暖一下,也不多待。
她乐得清静,便从没多问过。
如今听来,竟是便宜爹爹特意而为。
她虽然从没想过甫一回京便就能同任徵父慈女孝,却也明白既然回来了,终究面子上是要过得去的。
“多谢树伯提醒。”她道。
管家一愣,惶恐道:“小姐言重了。”
花朝宴前夕,江容特意点了灯瞧书。
管家说这些天任徵日日回来都会先来她院外看看,只是她闲来无事便就睡得早了,从不知晓。
任徵照旧一回来就往恬院去,不想今日一到门口,就瞧见芳菲立在门口等着。
“侯爷!”丫头迎上,“小姐说准备了热汤,侯爷若是不嫌,便进来坐坐。”
他顿住步子,有些不敢置信,回头瞧了一眼跟上的管家,后者猛猛点头。
再看,丫头躬身又唤:“侯爷,请。”
门吱呀打开,中年男人进来。
“小姐,侯爷来了。”
江容抬头,瞧见来人,任徵的目光就落在了案上。
她下意识合上账册起身,听外祖说京中贵家女子一般都是留在后宅不参合这些的。
而如今她不仅是在京中,身份更是侯府嫡女。
任徵见状却是赶紧开口:“坐着坐着,我不过是瞧见你院中还掌着灯,这明日又是花朝宴,想着来同你说说话。”
却是忘了自己本就是被人家丫头请进来的。
罢了,他点点她手掌压着的账册:“你同你母亲很像,她啊,也喜欢算账。”
江容听着,拿眼瞧他,想了想才道:“我若是在京中做生意,会让你觉得丢脸么?”
她问得太直白,任徵明显愣了一下,而后袖子一挥:“胡说!你生意做得好是你有能耐,我脸上有光!何来的丢脸一说?!谁敢这么说,本侯撕烂他嘴!”
陶夏知身负重责,等众人见过太子,她便又一个个给江容介绍,很有些大家风范。
这些女眷中不乏有一些热情的自报家门,年长些的待她也很是客气。第二日江容亲自去了一趟银安巷,芳菲说得没错,这一片确实没有宅子,刚巧是两处宅子的空隙处。
覃红同她坐在一处,介绍道:“这巷子落败,住着的多是跑生意的人,鱼龙混杂得很,东家还是莫要下去……哎!东家!”
小小的巷子里倒是切出了不少瓦舍,江容跳下车的时候刚巧碰上十七段右侧的宅子开了门,一个老妇人端着水往外泼去,步履蹒跚的。
水花溅上裙裾,覃红紧跟着哎呦一声:“老人家你看着些。”
她站下来拿绢子赶紧去替江容擦,却听那老妪侧耳过来:“什么?!”
江容这才注意到,端着盆的人不仅仅是耳背,那一双眼也是浑浊异常,瞳孔涣散。
她摆摆手按下覃红提了声:“老人家,你一直在住在这里么?”
覃红自然也注意到了老人视力有异,一时没再开口。
“这有李子?”老人摆摆手,“没有的,早就没李子了,场子小挡路了,官家不给种哦。”
前言不搭后语,眼瞧着沟通无果,江容便也没再问。
那老妇人似乎也不意外有人过来,像是随口一答就继续抱着盆摸进了门,关门的档口却是又喊:“别挡道!”
凶极了,又像是自言自语。
覃红不禁拦在了江容面前,眼见着她关了门才回头:“小姐,还是上车吧。”
江容倒是不怕她一个老人会如何,只觉京中这般地界会有这等地方委实奇怪。
“这里啊也是京中变乱后重新划的,给前边大道让了地,这儿就逼仄了不少。原本倒是也住过贵人,只是后来慢慢都搬走了,”正说着,覃红却是顿住了,“青石狂客?”
嗯?
江容回头,果见一留着美髯的汉子肩上搭着汗巾走过来,人还未近,已经哈哈几声分外爽朗,倒是当真当得起这名号。
覃红立刻改口:“狂客先生竟也住这里?”
大汉昂了一声,甩着钥匙就往老妇人的隔壁开门:“你这话说得,这儿我还住不得了?”
“先生勿怪,我们今日前来没想到碰见先生,实在惊喜罢了。”江容接道。
青石狂客嘿了一声,对覃红道:“还是你东家说话好听。”
罢了他轰隆一怼门,那门咖吱应声不情不愿地打开。
见她们神色,青石狂客一扬手:“没吓着你们吧,这门欠得呢,每次都得踹一踹,但是皮实!来,进吧。”
“这……”覃红往内探了一眼,瞧见院中还晾着亵衣,立即就拉住了江容,“先生客气,我们就不进了吧。”
当然,这些大多是瞧在她身边的太子和便宜爹爹面上。
等到一圈子人应酬完,陶夫人从院门前回来,将刚刚江容他们的想法委婉提了出来。主人家这么说了,大家自是应和。
最后分为两波,年轻姑娘们可以自己合作做鲜花饼,剩下的人就同年长些的一起做传统的百花糕,全凭意愿。
如此,女眷们才得闲散去。
那陶夏知明显是个人物,身边跟了不少人,众星捧月般。
其他的也是三两成群,江容这边却是因着有寒崇在,到底与旁人拉开了距离,一时间,她单了下来。
见状那边的陶夏知先行过来:“殿下,任小姐,我们商量着要一起做芙蓉糕,不知你们可有意愿一起?”
江容仔细一瞧,好家伙,几乎半数的姑娘都在她那边。
“如此……”江容刚要应下,忽想起身边还有个拿主意的,便问,“殿下觉得如何?”
“芙蓉糕确实不错,不过,本宫想挑些其他的花色,江容姐姐,你方才不是说那边的花不错么?”寒崇道,“不若我们试试?”
陶夏知面上笑容不动,闻声不过一瞬便道:“如此,我便不强求了。”
江容能怎么办,赶紧应声:“谢过小姐邀请。”
陶大小姐不过是一颔首,便直接退去,那一众姑娘也跟着离开。
“那任小姐属实是清高得很。”离得远了,有人道。
“毕竟是侯爷独女,听说这镇国侯宝贝得很,这不,还特意让太子殿下一起过来,这身份啊,可不是瞧着与咱们不同了。”
“那又如何?你们不知道么?这任大小姐啊,已经双十年纪了。”
“当真?!”
“自然是真的,不然这镇国侯能这般着急?听说他还特意请陛下替他留意婚事呢,”说话的姑娘捂了嘴笑,“这般老姑娘,难不成还想一入京就抢了陶姐姐的风头?”
“是呀,说到底,也就是给镇国侯府的面子,论起大家闺秀,何人能比得上我们陶姐姐?”
也不知道萧显什么时候开始的毛病,夜里不许旁人靠近,那边只能由她看顾。
她纠结再三,还是允许萧显搬了回来。
看着萧显气定神闲的指挥着仆从,将日常用品搬来披香殿,露出得意的笑容,江容意识到不对,中计了。
夜里洗漱过后,他早早躺在雕花拔步床上等候,闻着帷帐中熟悉的馨香,找回了久违的安宁。
江容回来时,手上拿着一条红色丝带,她双手拉扯着,气势汹汹的朝他走来。
正当他不解时,她将他的双手摆在身上,用红色丝带紧紧缠绕,一圈一圈又一圈,直到没有余份时,才打了个结。
她扯着丝带向外一甩,男人的手也跟着被甩在外侧,她冷笑一声:“用丝带将手束缚住,就不用担心会夜半抓挠伤口了。”
江容身体微微前倾,居高临下的与之对视,咬牙切齿道:“萧显,美男计不成,又来苦肉计?你这兵法学的挺好啊!”
“……”
第 82 章 一载
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斜照进书房,博山炉焚着袅袅青烟,萧显从笔架上选了支上称狼毫,饱满的沾了墨水,握着笔杆的手悬在纸上,眼看着大滴的墨色在云母宣上晕开,他揉了揉发痛的额角,“释因大师可寻到了?”
陆遗低头回答:“还没有。”
“先不用找了,派出去的人撤回来。”萧显烦躁的将宣纸揉着扔在一旁,疲惫的翻了翻手札,指腹划过记载的时间节点,皱眉沉思,听着窗外树叶沙沙作响。
前世遇见释因大师是景平元年,如今提前寻他,遍寻不得,想来是机缘未到,强求不得。
“是。”陆遗不问缘由,只是服从命令。
萧显将手札合上,又问道:“宫里可有消息?”
“那是自然!他可比太傅狠多了!”
竟是听出畏惧来,江容失笑,看来他是当真忌惮这个太师。
她忽又想起以往给书铖找老师的时候,外祖就说过,请老师就要请严厉的,这样的老师教起学生来才敢于惩戒。
寒崇是太子,敢对太子下狠手的,岂非是连陛下都要敬三分的人物?恐怕光有学识还不行,年纪上也必得是个老学究才是。
可能是因为方才统一过战线,此番小太子也没了初见时候的沉稳,显得活泼不少:“不说他了,对了,江容姐姐,你姓什么?”
江容斟茶的手指一顿,瞥见小太子坦荡的目光,像是丝毫未发现这问题的不合理。
她莞尔:“原本姓江。”“……”
待得入了巷,马车终于停在了一扇高门前。
早已经等在门口的人原是焦急打着转,闻声匆匆几步上前。
正是镇国侯任徵。
“江容回来啦!”他说着搓手巴巴望着车门,直到瞧见人下来与他见礼,才忙不迭应着囫囵抹了眼往里头领,“快进来!累了吧?今日厨房里准备了好些菜,都是你外祖说你喜欢吃的,来,小心点,这儿有台阶。”
他热情得叫江容有些不适应,终是开口:“我想先收拾一下。”
“啊对对对!是该先收拾收拾。你的院子在这边,使唤丫头啊前几日我也替你挑了几个。”
“那倒不必了,”江容接道,“我带着芳菲和青轩习惯了,还是莫要换了。”
任徵一怔,看向一直跟在她身后的二人,立刻点头:“也是,还是用惯的人好,我听你外祖说了,他们这对兄妹打小就跟着你的,也好也好。”
一时无话。
好在院子已在眼前,她抬头,瞧见上头写着“恬院”二字。
“那……那你先收拾,我就在前厅等你。”任徵站住了,“不着急的,慢慢来。”
这一句,也不知是说给她的,还是说给自己的。
江容望他一眼,实在只能算是个陌生人,她颔首:“好。”
任徵虽是说去前厅等,人却是半天没走,定了桩似的,就巴巴目送着人进去。
还是边上老管家上前:“侯爷。”
“啊?怎么?”他偏身,“哦对了,刚想问你,怎么接人接了这般久?不都说进城到巷口了?”
老管家就正要说这事,可一想起那张寒凉的脸,登时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问你话呢!”
“侯爷,有个事情得同侯爷说。”他凑近了些,讲了方才巷口闹的乌龙事件。
“什么?!”
镇国侯终于是收回盯女儿的眼,整个人都快要炸了:“你说你把昱王认成了我女儿,还拦了他的马车?!”
“不是,那老奴实在是不知道里头坐的是昱王殿下啊,他不是被陛下禁足了么,老奴哪里想到……”
“你呀你!”任徵点着他,就地转了几步,“陛下何时真的禁过他的足!你这……本侯避他都来不及,你倒好!还给本侯找事!!”
“老奴知错,老奴认罚!”
“你真是……”
“我收拾好了。”不好叫人等太久,江容换了衣裳就出来了。
也不知主仆俩在说什么,她只觉老管家的脸更白了几分,倒是镇国侯已然笑眯眯转过身来:“饿了吧?你这些日子颠簸受累了,走,随我去用晚膳。”
说着,他又要领路,江容跟上。
实在不熟的父女俩就这么走了一路,最后还是江容开了口:“方才似乎听见你们在犯难?可是与先前拦错的马车有关?”
“也不打紧,”任徵嗐了一声,“就是那人吧,说话难听,等闲大家都不去招惹的。”
原来如此。
说话难听么,她倒也曾认识一个。
想来也没什么能帮上忙的,经验却算是有一些。
江容莞尔:“说话难听倒也没什么,道歉的时候诚恳点,多给些银子便是。”
给得多了,自然就能堵住嘴了。
任徵不禁清了清嗓子,哈哈应是。
该怎么告诉这个刚刚回京的女儿,私下给王爷送钱,那叫贿赂,按律当处的?
更遑论,怕是他门都没得进就会直接被那人丢出来呢!
啧。
“可是我说的不对?”江容见他不说话,问道。
“不不不,你说得是啊!改日,改日我去登门道歉。”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她这便宜爹爹是在敷衍。
“喔。”小太子点头,“本宫叫寒崇。”
他说得理所当然,怕是没想过太子名讳等闲无人会直呼的。
江容却不能不领情:“好,我省得了。”
二人正说着话,外头传来通报声,道是陶家小姐过来。
既是陶家的,便也是今次花朝宴的主家,江容不觉就起了身,反观方才还吃枣的寒崇,此时已是矜贵坐好,颇有些气势。
他倒是能唬人。
“户部尚书之女陶夏知,参加见太子殿下。”
“陶大小姐免礼。”寒崇道,这才放下杯子起身。
陶夏知个子高挑,望向他身侧的江容时微微矮身:“这位便是任小姐吧?”
江容还礼。“……”
“我今日多言,小姐勿怪。”见她没说话,玥姨娘赶紧又道,“我……我就先走了。”
玥姨娘跑起来倒是同任徵一般无二,仿佛她这院子是有什么魔力,单是叫人表衷肠后就落荒而逃。
——如果方才姨娘那句当真肺腑的话。
只是,无论真心与否,玥姨娘还是提醒了她。
任徵明显是对给她选婿一事不死心的,这宴会一事,他巴不得她出尽风头。
平心而论,她倒也乐得做那个风头尽出的人。
只是所为同任徵相差甚远,又或者说是南辕北辙。
希望到时候她这便宜爹爹能坚强些吧。
想着,芳菲从外头回来,这一回来,气儿都没喘匀人话先喊了出来:“小姐!大消息!大消息!”
她风一般过来,将几张手稿铺就在桌上:“小姐快看!我方才陪覃老板今日去书铺取誊抄的书稿,那老板见是我来,特来恭喜小姐得偿所愿。”
“此话怎讲?”江容瞧向那书稿,她记得深刻,正是那写的底层姑娘一番际遇后第一次得见贵人的场景,用笔细腻,是不可多得的爱情类话本,问完,她忽得反应过来,狐疑看回芳菲。
后者肯定点头:“老板非常确定,说这就是琼林先生的字!他们书铺每每都是拿着琼林先生的手稿誊抄的,错不了。”
将书稿拣起,江容细致瞧过去,江家的生意不涉纸业,可这用纸她却是有些眼熟,她下意识搓了搓,果然是徽纸。
“小姐看出什么了?”
“这纸不便宜。”“……”
江容也是这日过后才确定,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后,其实却也有着藏不住心思的孩子气。
好比那本就中意的牡丹,好比想到一出是一出的宴会。
也因着陶夏知这被采纳的提议,原本的入宫小住宣布中断。
莫皇后的意思是,要赶在陆芳斋开张前同各府中熟悉起来,如此才好造势,增加京中人的期待感,开张才更显热闹。
有一说一,她倒是没说错。
只是要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京中筹办一次宴会,请的还都是京官女眷们,这实在难如登天。
奈何当日殿内情形若是江容不应下,便是不知好歹了。
本以为这便算了,没想到一回府任徵就进了院子。
“江容,我都听说了,娘娘既然叫你办宴会,不若咱们就办大一点!反正办都办了!”镇国侯说得激动,手舞足蹈的,“就是城外啊,马场那边风景特别好,这天气正适合蹴鞠!我也许久没与同僚们聚聚了,正想松松筋骨呢。啊,投壶,投壶也成!”
“侯爷也要参加?”
“哎,我这么想的哈,你若是不愿意,我……我不插手也成。”
话虽如此,他却是期期艾艾只瞟着她,并未当真离开。
江容语塞,心下了然。
哪里是他想同人蹴鞠,分明是怕她的帖子人家不应,这是要替她出面子呢。
说到底她是小辈,便是发了帖子,那些有些位分的夫人若是不来却也无甚好说。但倘若是镇国侯亲自发的帖子就不同了,官场上谁人不会给个面子呢?
这当家的来了,家中其他人高低也会相陪。
察觉这一点,她如何能不领情:“侯爷若是想来,自然欢迎的。”
“好好好!我这就去下帖子!”任徵声如洪钟,只是往外跑了几步,复又折回,“有没有什么需要我来张罗的?酒水我来,场地我来,哦,还有人手,我这也有的是!”
他兴冲冲的,生怕她拒绝一般。
“好,那这些就有劳侯爷了。”她道。
“你这……这这这……父女之间,客气什么。”
只是镇国侯说着这话,音却是越来越小,最后干脆就甩甩手走了。
江容瞧着他背影,终是缓缓笑了。
次日,整个京中但凡叫得上名的人家全数都接到了请柬。
且是整整齐齐的两份,一份送去前堂,另一份送往后宅。
任徵有心,往宫里头也递了。
寒崇拿到帖子的时候,正逢课毕。
颜少师的帖子也是一并送来东宫的,因而萧显一进殿,便就瞧见那师徒俩人手一份。
老实说,这不是他今日第一次瞧见那红彤彤的玩意儿。
早在入宫的路上,便已经瞧见某人的护卫怀里抱着一捧经过他的马车。
好似是叫青轩的,他有些印象。
寒崇手里捧着帖子,忽瞥见太师大人进来,赶紧就起了身。
“这是什么?”太师问。
嗯?
寒崇看看自己手里的东西,又看看边上颜少师手里的,没反应过来:“江容姐姐的请帖,大家都有呀……”
不说还好,话音未落,他忽觉太师大人的目光倏地锋利不少。
福至心灵,小太子祸从口出:“太师没有吗?”
“……”
“小姐如何晓得?”
“你看这纸页上的洒金,”迎着光,江容将书稿照了照,“之前昱王给我写牌匾的纸,便也是这种,亮晶晶的所以我还特意留意问过陶三小姐,她说这是京中特供的宣纸,很贵。”
芳菲伸手接了也仔细看过:“原来如此,难怪太子殿下的宫里也用呢——啊!小姐的意思是!这琼林先生怕不是出身宫廷?!”
“不像。”江容摸到了切口,摇摇头。
“怎么?”
“这是仿制的徽纸,你看这里毛躁,没有正宗的徽纸光润。”
芳菲伸头瞧过,果真如是:“那这人,岂非是附庸风雅?”
“噗……”江容瞧着她笑出声来,“你何时学会用这些词儿了?”
“我跟着小姐,当然也要学习的么……”芳菲不好意思跟着笑,“我可是用错了?”
“是用错了,不过你提醒我了,这仿制的纸虽是差了些,一般人却是瞧不出来的,所以价格也不会便宜,”江容想了想,“宫中贵人向来眼尖,采买的人恐怕没这般大的胆子替换。只有可能是宫外之人。只是无论哪一种,此人么,应也是非富即贵。”
“这份书稿报名的人用的也是假名,叫什么……哦,对,叫日省。”
“日省?”奇怪的名字,江容又问,“登记的地址呢?”
“覃老板就是为这事正要同小姐请罪,这人留下的地址啊也是个假的!所以那五两银子到现在还没送出去呢。”
“他地址写的哪里?”
“银安巷南大桥十七段窄院。”
见主子不解,芳菲才又补充:“这地段没有问题,问题在于,那银安巷南大桥十七段……没有宅子啊。”
“……”
“今日院中人多,若是殿下不嫌,便由我来给殿下作陪,”陶夏知道,“任小姐也是刚回京不久,若是有不便之处,寻我便好。”
“江容谢过小姐。”
这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来了不少女眷,此时大多聚在花亭内,不时有说笑声传出。
陶夏知没有带他们过去:“附近有一处能瞧见花园全貌,殿下应是喜欢。”
江容原就是第一次参加这般场合,自是不清楚有什么区别。
不想袖子又被人扯住了。
趁着前头人领路,江容低头低声问:“殿下是想去花亭?”
“热闹点。”寒崇无声动唇。
“殿下?任小姐?”陶夏知回头。
江容赶紧扯回自己的袖子,笑道:“陶小姐,我刚刚回京,许多人还不认识,来前父亲特意叮嘱,于情于理总是要同大家打过招呼的。”
陶夏知似乎有些意外,她第一时间望向寒崇,只见后者想了想道:“既如此,本宫就陪江容姐姐去瞧瞧吧。”
他本想此战结束后,多与江容接触些时日再谈婚嫁,不料半路杀出来个崔临,将他的计划打乱,好在他谋篇布局较早,抢占先机的求圣旨赐婚,才得姻缘圆满。
婚后从江容口中得知,崔临和静和县主曾被家中长辈口头议亲,碍于崔家落败才暂且搁置,若是婚约既成,从源头解决/情敌,他便高枕无忧。
萧显眼中,她嫁入裕王府,崔临对她的情意未减,惦记觊觎,时常约她出府见面,每次回来她都神色感伤眼眶微红,很是伤情,他都差点感觉他像是棒打鸳鸯的罪人。
在她亡故后,崔临还时常祭拜,为念故人,终未娶妻。
左相议亲的三人,在他眼中不过是平庸之辈,不足为惧,真正让他有些担忧的,是这博陵崔氏最为端方雅正、姿容俊朗的崔临。
一想到他在王府枯坐苦等江容回府,一副怨夫的可怜模样,心口就泛酸的厉害。
他绝对、绝对不允许此事再度发生!
第 83 章 风起
从御书房里出来,秦兆在紫宸殿外端正的跪了一整天,明帝也没同意迎朝阳长公主归国。
下诏书曰:秦兆误传朝阳长公主身体有恙,行事疏忽,言语惑众,念其平日尚无大过,罚俸一年,以示惩戒。
萧显受诏入宫时,秦兆还跪在御书房外,面容憔悴,嘴唇干涩,目中布满血丝,额头磕出血痕。
就算明帝以诏书方式了结此事,他却依旧想再赌一次帝心。
二人对视一瞬,互为得利,皆有释然。
紫宸殿内,明黄色的龙椅威严肃穆,九龙画壁栩栩如生,明帝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颇有种高处不胜寒孤独之感。
江容袖子还在寒崇手里,他不撒手,她只能清了清嗓子:“只是与殿下来时说起花朝节,偶然想起曾在南地见过一种糕点,名曰鲜花饼,虽与百花糕同为用花入食,制作方法却是截然不同。此饼乃是将单种香气馥郁的花瓣蒸熟制成,尝来满口留香,又因着用花不同,香气口味也各有千秋。好比南地常用的是徘徊花瓣和菊花,一个浓郁,一个淡雅,都别有一番风味。正巧今日万春别院百花盛开,殿下便一时兴起,也想拿其他花做来试试。”
说罢,她低头望向小太子,目光真切期待。
小狐狸,想诓她先开这个口,那是万万不能的,倘若是不得人喜欢,岂非她担责?
后者似是没想到话头又推就回来,眨巴了几下眼,最后才偏了头正身接道:“是,江容姐姐说得是,本宫也是头一次听闻鲜花饼,想着与这花朝宴并不冲突,只是毕竟是新鲜主意,不好劳烦大家,陶夫人若是觉得不合适,我可以与江容姐姐单独试试!”
好家伙。“你们不是来找我的?”青石狂客似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而后想起方才那被护着的姑娘说的话,原来还真的是偶遇?他噫了一声,“我道是又有什么戏要我去演呢。”
江容自然也瞥见了院中情境,又闻这揶揄一句,不禁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略微偏身才道:“今日是赶巧路过,不知先生竟是就住在这里,还请先生解惑一二。”
青石狂客本来还不晓得她二人为何扭捏,待自己一周眼发现不对赶紧咣当又把门给怼上了,心道完犊子,嘴里顿改方才姿态一迭道:“啊!好说好说!”
“先生是一直住在这里?”
“当然,好几年了。”“还是头一次有人欠了本王的东西,敢叫本王候着的。”
他说得平心静气,江容却不敢妄想,只觉突然切身体会了一把小太子的苦楚,日日对着这样一个太师,可怎么活?
原本还以为小太子是夸张,如今临到自己头上,才知什么叫感同身受。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便就是故意为难了。
江容自问并没当真招惹过他,若非本性使然,此人所为实在是叫人想不通。
若是本性如此——
那可真的是同水从简大相径庭。
她咬咬牙,只恨自己会怀疑他们是同一个人实在是荒谬。
王爷,自然是王爷。
想着,她扑通跪下:“江容知错,还请殿下明示。”
她跪得太干脆,干脆到连寒崇都顿住笔。
再看太师,后者面上阴晴不定,攥着玉扇的长指亦微微泛白,简直风雨欲来。
殿内霎时静默如斯,无人动弹。
最先是窗棂嘎吱一声,而后是风声灌入。
殿内纸页翻飞,哗啦啦作响。
“啪”的一声,是镇纸压上。
江容眉眼一纵,略微起身。
“所以任小姐,”那人声音无波无澜,“想要什么字体?”
忽闻这句江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直到发现那人已经蘸了墨,笔尖舔在砚台上,缓缓,像是准备就绪,才顿悟。
他这是答应给写牌匾了?!
那玉扇的事情……
“怎么?不想要了?”
“楷书,”她应激回道,“要楷书。”
罢了,她补充:“江容谢过殿下。”
男人没有应声,只手起笔落,迅猛极了。
直觉不对,江容抻着脖子凑高了去看,正见其上斗大的三个字,却是龙飞凤舞险劲非常。??????
“不巧,本王单单不会——楷书。”
“……”
“那你隔壁一直就是那老妇人么?”
“对呀,哎呦,你们没招惹那老婆子吧?凶得不行,水都是照着人泼的!”
说到这,他瞧着似乎是饱受其害,头直甩。
后边左右也没打听出什么来。
回程的路上,覃红还在惦记江容的裙角,不死心地还在给她擦拭,边擦边道:“怎么听狂客先生的意思,那老妇人是装瞎故意泼水的?”
“那老人眼中青白内障,确实是瞧不清的,她没骗人。”
“那也不能直接往外头泼水吧。”
江容沉吟半刻才道:“以往在芜州的时候,有一独居的妇人锱铢必较,泼辣得很,等闲旁人不敢招惹她。后来外祖与我讲,她若是不这样,早在她夫君去世后就要被婆家欺负发卖了去,自保罢了。”
说到这,她抖了抖裙摆,污水泼到的地方已然干涸。
覃红收回手,想了想:“东家有心,倒叫我这虚长年岁的汗颜了。”
她说着却又叹息:“不过,这次到底还是没能找到这琼林先生,东家可有决断?”
“无论是谁,我猜他总会继续供稿的,且先留意着就是。”
“好。”
马车转出巷道,经过金玉楼才堪堪停下。
覃红瞧身旁人一眼:“小姐要不在车内等着,有什么要交待的,我去同老板说说。”
“没事,”江容知道她好心,只是毕竟是盛会,该交待的哪里能假手于人,这便将裙子抚了抚下去,“一点污渍罢了,走吧。”
金玉楼乃是京中最大的珠宝铺子,京中时兴的珠宝样式皆出于这里,可谓权威最甚,得众女眷追捧,其中物件亦是价格不菲。
覃红一进去都觉得处处珠光宝气,耀人眼。
若非是跟着东家,她还真的是不敢踏进这等地方。
只不过今日她们不是逛店的,东家一进去便就给小厮递了什么要他去请掌柜来。
小厮不久就出来奉茶,领着她们稍候。
江容走了这半日确实也渴了,正端了茶盏过嘴,就听得一道娇俏的“任小姐”。
她方才进门时候没多瞧,这会儿抬头,才望见从那珠帘隔间里走出两位眼熟的姑娘来。
为首那个正是开口唤她的,一身粉黛倒是颇惹眼,江容想起来了,是花朝宴那日同陶夏知最为亲近的李若芙,京都府尹家的小女儿。
那么另一位,江容迅速打量一眼,应该就是陶夏知身边的另一个了,好像是叫金绵,其父统领禁军,是大兴不可多得的武将。
“任小姐好气派,这一来就要见老板,莫不是外头这些都入不了眼?”李若芙说得九曲十八弯,面上带着笑意。
人说伸手还不打笑脸人,是以江容便是听出她这明褒暗贬,也只得笑笑:“原来是李小姐和金小姐,有礼了。”
她起身招呼,却并未接李若芙的话头。
那李若芙也不在意,她几步过来亲热极了:“不知任小姐今日想来挑些什么?我们刚好也在选头面呢,不若一起?”
金绵却是嗤道:“别闹了,任小姐应是有自己的主意,我们选自己的便是。”
“你又知道了?”李若芙也不嘴软。
眼见她们竟是要吵起来,江容反是尴尬,看老板还没出来,她便就莞尔低头拣了手边的一根碧簪:“我今日原是有首饰花样想请老板掌眼的,倒是忘了细看。早闻金玉楼不俗,竟当真好看。”
一句话引来二人目光,金绵轻飘飘丢来一句:“那是玉兰簪,去岁京中玉兰开得盛,是以皇后娘娘推崇,禀金玉楼特制的。任小姐真有眼光。”
这话听着倒是同李若芙那句问候异曲同工。
江家做珠宝起家,对于女客没少了解,但凡有些身份的总要追求点特别,或是别致,或是赶着时兴,好比那些胭脂水粉讲究色泽似的,这用在头面上的东西,她们也很是注重,轻易可不会用过时的款。
这是变着花样地嘲她老土。
江容心下了然,只手中的碧簪转了转,全作不知:“原来是这样?皇后娘娘果然眼光独到,这玉兰簪可当真是栩栩如生。”
江容觉得这小太子委实是赖上了自己,而且还无赖上了。
说是不劳烦大家,实则他这般身份,哪怕是陶夫人万般不愿改变皇后娘娘定下的流程,也得给些面子。
这送上门来的马屁能不拍么?怎么也得分派些女眷来陪着一起,至于原本的百花糕,剩下的人按着老法子做就是,总归是锦上添花的事情,何乐不为。
果然,陶夫人几乎是一口就应下了,热情引着人入院。
任徵没着急进去,似是放心不少,道是要回去给皇后娘娘复命便走了。
时辰尚早,江容走在陶夫人身后,边上跟着小太子。
陶夫人一面将他们带进休息的殿中一面歉意表示要再行出去迎客,稍后会命人前来相陪。
江容自是不在意的,等人一走,她便就瞧住了面前人。
寒崇正端了枣茶,察觉对面视线,垂了眼不动声色别过身子。
到底是太子,江容没直接戳破他,只是见得他分明心虚模样,款款过去也坐下:“殿下,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寒崇一口喝到了枣,就这么饱着嘴点点脑袋,无辜极了。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江容无奈:“殿下,太师究竟给你布置了什么作业?我能帮你吗?”
“那不成。”寒崇咽下口中的枣,好在是剔过核的,就是咽得急还有些卡嗓子,“若是太师发现本宫作弊,又要罚得更狠了。”
“……”江容哑然,片刻随口问道,“昱王很凶么?”
薄纱下的肌肤细嫩,她扯开衣袖查探时,手臂上划过长条的伤口,伤口处渗出血液,因其皮肤白皙,与血的鲜红形成对比,显得伤口更加可怖。
江容吃痛,汀兰见状赶紧从怀中取出金疮药,用干净的帕子按住,嫣红浸满帕子,汀芷赶紧送来新的帕子替换。
场景恍惚如此熟悉,她呼吸一滞,痛若失声。
不多时,血是止住了,汀兰稍稍放心。
但反观自家娘子的脸色,却全无血色。
与此同时,乘坐马车回府的萧显正在闭目养神,忽地左臂一痛,下意识握紧小臂中段,眸色骤冷,眉头紧锁。
他拉开衣袖,小臂皮肤完好无损,内力运行静脉毫无受损,非毒非伤,那这疼痛又源于何处?
一时间,脑中闪过几段记忆,极快极轻,记忆再次蒙上了雾,他拨开云雾,奋力追赶抓取,却如指间沙,消散于虚无。
手臂上疼痛未减分毫,心头记忆若有所失。
他单手按在心口,呼吸急促靠在车壁内,半晌后方才缓过来,冲着驾车的陆遗命令道:“掉头,去左相府。”
第 84 章 生产
前世祸事皆因裕王而起,他搅乱朝局,戕害兄弟,制造杀戮,手段狠辣,踏着累累白骨坐上皇位,手上鲜血无数,亲兄骨肉尚且不在意,有何曾在意过他本就不喜欢的妻子呢?
那致死的暗镖,定是出自裕王之手。如此,江容才算是将管家口中的手段了得同昱王连上了线。
确实非比寻常啊。
正想着,就听寒崇又问:“陶大小姐她们都用芙蓉,那你准备用什么花?”
这倒是个问题,万春别院的花色繁多,不仅有各色盆栽,还有桃林等,放眼看去姹紫嫣红。
见她犹豫,寒崇便继续道:“本宫方才瞧了,那书上说,百花糕虽用的鲜花,却非直接用的花瓣,而是将花瓣捣碎取其汁水和面,从而做出的点心才花香四溢,色泽缤纷。依本宫看,这花的颜色最为重要。”
“颜色啊……”江容抬头,果真是发现姑娘们三五成群多是聚在色泽艳丽的花下,“我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殿下你呢?”
“本宫看她们都占了颜色,不如咱们反其道而行之,就用梨花白可好?!”
这声咱们用得顺遂,江容也是紧跟着他往梨园去之后才反应过来,不是,这小太子怎么还跟人攀比上了?
寒崇其实想得很简单。“……”江容放在汤匙,“没有人欺负我,侯爷多虑了。”
“没有自然是最好的!”罢了,任徵仔细观她神色,看来那昱王拒绝得不是太难听,想了想他复道,“若是有些事情太难了,适当放放也可,别为难自己。”
这话有些奇怪,江容愣了一会才想明白,许是方才他在外头听见她和芳菲的对话,怕她做生意太辛苦?
“侯爷放心,我没事。”她微微一笑,带了真心。
说是便宜爹爹,今日却也叫她动容。
思及此,她便又加重了笑容:“既然做了决定,江容自然会坚持到底,不会半途放弃的。我也相信结果定不会差,侯爷不相信么?”
“信!”任徵答得顶快,答完却又觉得自家这个女儿实在太乐观了些,讷讷又念了一遍,“自然是信的。”
“梨汤很好喝,”江容说着,终于道,“谢谢爹。”
“哎哎,”任徵习惯性应着,却猛地又看回坐着的人,“你……”
“太晚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好!好!爹这就睡觉去!马上睡!”
芳菲眼见着镇国侯一步三回头地出的院门,那嘴角都要咧上天去。
“小姐,侯爷这是?”
“没什么。”江容低头喝汤,喝着喝着,却又不觉笑出声来。
“小姐如何说?”陈树等在院门口,却见人笑成了花出来,不由傻了,“侯爷?”
任徵咳嗽了一声,正了正神色:“也罢,她既是唤我一声爹,我便是豁了命去,也得替她把想要的都挣来!”
“啊?”
“嗯,要挣!必须挣!”
陈树茫然,却见自家侯爷已经径自走了。
任徵一夜无眠,第二天大清早就收拾了自己出了门。
早朝点卯,他天不亮就等在了宫门口。
三两上朝的人皆是恭敬唤一声侯爷,他端着朝笏一一应着,却是心不在焉,不时往宫门外瞧着,焦急踱着步子。
“那是谁在打转?”“幸好你有决断,知道来找我。”霍玥急匆匆赶向西北角,一面后怕,“夫人深恨那一位……真叫他们见了面——哪怕没见面,只闹到亲卫眼前,家里罪名就要再加一重了。太后娘娘留下多少情分够用的!”
江容并不答言,只扶着霍玥赶过去。
她身体好,霍玥的更不差。两人把余下仆妇丫鬟们落在身后几丈,先赶到附近,便听见一声抽刀声,跟着便是夫人颤抖的怒叱:“真不要命,便接着拦!”
“快去让人请父亲回来!”霍玥气道,“还有,派人去公主府,无论如何也得把大嫂给找回来!”
说完,她便冲出去,当头跪在婆母面前:“母亲!母亲三思,使不得啊!”
“回王爷,是镇国侯。”玄枵回身,“已经转了很久了,像是在等人。”
萧显想起昨日那躲在暗处的身影,兀自一哂,抬脚过去。
任徵早已经瞧见人了,不仅瞧见了,心里还跟着犯起怵来。
好一番心理建设后才逼着自己硬着头皮迎上。
朝笏都抖了几抖,被他搂紧了些。那时他有几日没合眼,眼窝整个地凹了下去。他又才在边关受了几个月风吹日晒雨打,脸色既青且黑,满面的死气,好像已经是个死人。
尽管如此,他说这话的语气,也不含一丝犹疑:“一命换一命,其他都不要紧。”
“我不杀了她,就没人给阿宁报仇了。”他说,“只要我手慢一步,她就会被保下来,任谁都会觉得她的命贵,阿宁的命贱,父皇也会看在皇祖母的情面上网开一面,谁都会劝我看开些,休妻就够了,把她送到佛堂道观就够了,一辈子不让她露面就够了,杀几个奴婢就够了,‘一夜夫妻百日恩’,难道还真要为一个侧妃翻天覆地……谁还会给阿宁报仇?!”
他狠狠地闭上眼睛,满面的厌弃,不知是对谁:“阿宁的血,只能由她来还!”
萧显顿步。江容感觉很好……非常好。
这种快乐,不同于她五岁时新年,看到身怀旧伤的父亲又活过了一年的慰藉,也不同于六岁时被选为霍玥伴读,从此可以领到丰厚月例,让母亲妹妹和自己都过得更好的期待,更不同于“两年后”生下儿子,终于可以从同房里解脱、不必再应付宋檀的疲惫——
这是纯然在她身体里冲击的潮涌,她暂时忘记了一切——处境、女儿、将来、性命……她的精神便也前所未有地放松了,只感受着身体、感受着自己、感受着萧显……连时间都不去在意快与慢。
她第一次这样详细了解了自己的身体。主动地了解,而不是努力把所有触感都封闭。
原来,生在人世,她这副躯体,她这个人,可以只为自己快活。
一切结束,萧显并未抽离。
夜愈发静谧。阁外空旷,风止树静,阁内只有两人缠绕的呼吸。
江容不想结束美梦。
可萧显随意抚摸着她的脸,指尖把玩她散落的鬓发,发出一声暧昧的低音,似在催促,她只能睁开眼睛。
“想和我走?”看到女人眼中快感未去的薄雾,萧显满意问。
“想!”江容回答得不假思索。
她不顾疲惫撑起身体,在萧显意味不明的目光下,用尽自己最大的决心祈求:
“愿殿下……带我走。”
“‘愿’。”萧显轻飘飘抓住了这个字。
身前这女人不可能不愿意和他走,——萧显从她第一次回应就确认了。但换一个女人,在宁死也想逃出康国公府的时候,求他的用词应更直白,比如,“求殿下带我走”,再比如,“只求殿下给我一席之地容身”,而不是用这个更多诉说了她自己意愿的,“愿”字。
他探寻的兴趣只持续了一两个呼吸——或许更长一点。
“也好。”他无所谓地说。
这夜还长。
对上一张笑得些许夸张的脸。
“……”气氛急转直下,空气比之方才还待要稀薄上几分。
江容简直不可置信,怎会有这般的人?!
简直!简直是——这哪里是问她意见,简直就是在明晃晃地叫她知难而退。
说是威胁也不为过!
沉吟半刻,心下几乎瞬息把所有的结果又盘了一遍,江容觉得,这事还是作罢的好。
想拿到昱王的字不打紧,左右还有寒崇这条退路么不是。
还是先紧着眼下才是正道。
座上,指尖转着玉扇,萧显就这么看着眼前人。
看她一点点从开始的茫然失措再到轻蹙的眉心一点,再到似是下定决心般与自己对视。
他略一歪头,并未挪开目光。
只手中的玉扇停住,流苏扫在指腹,痒痒的。
“回殿下,娘娘抬爱,江容受之有愧。”江容屏住心神,“先前是江容仰慕殿下笔墨,是以才同娘娘讨了赏,现下想来,实在是江容不该。殿下之笔,当替陛下分忧,江容一小小铺面,怎可劳烦殿下。”
“所以?”
嗯?
江容狐疑看他。
所以?
她怔怔开口:“所以……就不劳昱王殿下……”
“任小姐,你耍本王 ?”!!!!!!!!!
眼前忽得一暗,竟是那人站起近了几步。
惊得她呼吸一滞。
然则她已是站在后边,退无可退,只能直直迎上。
口中慌张,已然把能搜罗的话都用上了:“殿下误会了,实在是江容思虑不周想当然了。殿下公务繁忙,行笔亦有讲究,必不能这般出现在市井之中。此番是江容之过……”
说着她就要跪下,胳膊肘却是被玉扇直接托住。
眼前,俊美非常的一张脸毫无波澜,闲散伸就来的玉扇仿佛随意一点,却分毫叫她下不得身去。
“小姐这是要捧杀本王?”
“……”
一筹莫展中,莫皇后终于开口:“昱王,你吓到人了。”
也是这句话出,江容才意识到什么,骤然大呼一口气,堪堪站稳。
抵在胳膊上的力道撤开,那人转身。
“娘娘,看来任小姐并非真心仰慕微臣,这字,微臣改日再写吧。”罢了,他一躬身,“今日微臣就先告退了。”
什么叫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怕说的就是他了。
江容惊魂未定,便觉手背沉了一分,是莫皇后伸手按过。
“任小姐莫要挂心,昱王的脾气一向如此,放心,没关系的。”
这安慰,不要也罢。
面上江容却还是感激谢恩。
莫皇后拍拍她,这才又笑道:“好在是昱王到底是答应了,本宫也不算是食言。”
什么?!
回去的路上,江容走得似是双脚灌了铅,脑子都昏沉沉的。
还是寒崇的声音叫住了她。
小太子一改亭中端方,一路小跑着过来:“江容姐姐你等等!”
“殿下?”江容看看四周。
“放心吧,我都将他们支走了。”寒崇说着拉着她一并进了廊亭坐下,“姐姐方才太傻了,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我出尔反尔?!”一激动,江容也没顾上身份,“分明是他不愿意,我才就着他的意思给自己搬了个台阶。”
“太师哪里不愿意了?他分明愿意得很啊!”寒崇眨巴眼望她。
“……”
萧显脚步一转,不想,那莽夫也跟着侧了一步。
目光瞥去前,堆笑的人适时开口:“不知昱王可能移步说话?”
嗯?
太师给他的惩罚确实不好完成,但不代表没有解题思路啊!
现下做传统百花糕和新式花糕的女眷已经区别开来了,他只需记得制作花糕的小姐大概分组便是了。
至于具体的么——太师不进后院本就不会知道谁对谁,能晓得名姓的也只能是百官品糕时脱颖而出的存在。
那不外就是好吃的、好看的、特别的。
陶夏知那一拨人最多,又从来都不遗余力地表现,这好吃好看的必会被她们抢了去。
剩下一个特别的嘛,若是被眼前人占了,他岂非完美破题?
算盘打得响亮,寒崇留着心眼,凭着惊人的记忆力基本能确保万无一失。
只是他没想到,特别这一点,有些人她自带天赋。
江容捧着刚刚蒸出的一碟黄不拉几黏成一团的玩意儿,有些尴尬地扭头。
太子脸都黑了。
“这做坏了的,应是不会被呈上去吧?”她小声问身边人,偷偷将梨花糕盖严实。
寒崇没见过这般场面,愣了半刻才舍得挪眼看上:“你不会做点心?”
“准确来说,这是第二次做,”江容将碟子盖上,“见笑。”
也不知是不是这一遭对孩子打击有点大,之后的时间他甚至都没说几句话。
百花糕蒸好不久,便有宫人报传陛下与皇后娘娘携百官已入院。
万春别院本是皇家行宫,前殿恢弘,后殿纳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