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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1 章 喜脉

「雍史·明帝本纪:

长宁三十三年千秋节,齐王谋反,兵败伏诛。

裕王妃卒于乱,裕王大恸。

秋八月,明帝崩于紫宸殿,裕王即位,改元景平,即为昭帝。」

明帝的千秋宴戛然而止,宫城肃杀。“……”又来了,又打断!

江容抿唇,却又不得不重新开口:“还听了戏吟了诗作了对献了曲瞧了话本投了络子票尝了点心说了话。”

她干脆一气儿倒豆子似的连着没喘地报完。

错了半身的人终于是沉默了一下。

“哦。”他道。

哦?

问啊!怎么不问了!

这人还当真不问了,剩下的路虽然走得仍旧悠闲却是丝毫没打扰她。

江容狐疑,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

引进男客席上前,她到底偷偷瞟了一眼。

身后人面色平淡瞧不出情绪,只一把玉扇摇啊摇。

“殿下请入席,稍后还有压轴戏。”

那人一颔首,不置可否。

萧显直瞧见她背身小心离去,才扯了唇角。

转瞬即逝,玉扇一收,人已经冷然进去。

昱王殿下也来了的消息传开,两边客人皆是坐不住了。

男客那边颇有些如坐针毡的味道,女客这边倒是有些别样的心思。

李若芙凑到了陶夏知身边捅捅她:“昱王可是从来不参加私底下的聚会的,今日原也是没来,偏偏是姐姐抚琴后才来,这是为了谁呀?”

“别胡说!”陶夏知不动唇地要轰她走。

李若芙哪里肯走,她瞅着无人同她咬耳朵。

陶夏知本不欲同她多说,一听之下却是连表情都没管理好。

“噗!还是头一次瞧见姐姐这般惊讶神色,”李若芙笑道,“是真的,金绵不会骗人的。”

陶夏知却是拧眉。

那任江容,竟曾为人妇,如今还敢这般大张旗鼓地抛头露面!镇国侯还当个宝贝似的要给她择婿,不惜拜托到了帝后那边。

若不是连侯爷也被蒙骗,便就是镇国侯有意欺君?!

“可有证人?”她问。

李若芙一愣:“证人?”

“若是平白造镇国侯府的谣,那可是够吃一壶的。”

这话像是才点醒了李若芙,她茫然摇摇头,陶夏知瞧她,最后无奈叹了口气。

“你呀,莫要道听途说,免得脏了自己。”

“我晓得了。”李若芙瘪了气焰,却是不死心,“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她在外那么多年,若是什么也没有,也不会空穴来风啊。”

“你们说人家嫁过人,却连人家前夫姓甚名谁都不晓得,更不晓得如何分开,是分了还是和离了,一问三不知的,若旁人多问一句,岂非是诬陷?万事要拿证据。”

李若芙点头应是:“知道了知道了,姐姐教训的是。待我同金绵再查清楚就是。”

陶夏知却是苦口婆心:“你呀,莫盯着人家。”

“嗯嗯嗯!”

知道她是没听进去多少,陶夏知却也没再说。

她端茶漱口,掩面之下想起方才瞧见的一幕,面上的笑意就淡下。

一个嫁过人的弃妇,凭什么能同那人比肩而立。

三次了。

花朝宴,宫宴,到如今的劳什子的抱璞宴,他分明待她不同。

不过苍天有眼,倒是给了她这般大的礼物。

只是这李若芙和金绵太废,竟是什么有用的都没查出来。

思忖间,席上哗然。

陶夏知抬头,正见东西间的隔帘撤下半数,小厮鱼贯而入,于众人面前的戏台子上平整摆了托架。

托架上一一摆上石头。

对,没错,就是石头。

“今日抱璞宴江容敬谢诸位应邀前来,方才侯爷已然送了紫金弓,江容这儿也有留给女眷们的一点小彩头。”江容一拍手,只见几人上前打开一图卷,乃是一副设计巧妙的头面。

“这是金玉楼的新设计?!”有人瞧见落款问。

“正是,”江容点头,“这是今夏金玉楼的新品,只是这副头面最为灵魂的乃是其中宝玉。”

“这只是图啊,虽然金玉楼的图样珍贵,可毕竟没有玉,如何可称彩头?”

“玉在这里,敬献大家,”江容让开身后的戏台,“这是江容给大家准备的玉石原料,人道是璞玉待磨,这玉石未曾切开前,谁也不晓得哪一块才是玉中王者,便就看大家今日的手气了,今日得玉中王者,便可拿走这设计花样,金玉楼免费打制。”

一时间女眷这边皆惊呼出声。

金玉楼,新品,整副头面,免费——

每一个都是不可抵挡的诱惑,偏偏现在还凑在了一起,怎一个震惊了得!

萧显眯眼,轻轻开口:“抱、璞、宴。”

唯有寒崇听见了,他就坐在自家太师身边,碍于身份正努力用最平静的语气道:“对,我方才进门就晓得江容姐姐定不会叫我失望的!太师你知道不?这是在赌玉!赌玉哎!”

奈何兴奋难压,尾音都带抖。

这还不够,小太子攥拳,脸都红了:“太师,江容姐姐大手笔啊!”

可不是大手笔么,萧显想,原来搁这儿等着呢,难怪敢大言不惭说若是他对玉扇不满意,就重做到满意为止。

呵。撒谎精!

没有他在,她这不是更败家了?!

“太师你不高兴?”寒崇终于注意到自家太师的面色。

玄枵心道,当然啊,那可本来都是咱王爷的啊,这下好了,人人有份呢!

因是雨下得大,眼瞧着还得落两日,莫皇后便就免了她们的请安。

江容心下琢磨着那梦中诡异的结尾,又思及小太子的絮叨,只觉脑瓜子嗡嗡的。

思来想去,她到底还是问莫皇后请了旨意。

“也是,你的铺子既是下月初八开张,是该要早些定下牌匾才是,既是请人墨宝,确实是自己去候着才是,”莫皇后往往外头天色,“不过这两天天气不好,你可再等等。”

“就这两日吧,臣女想着,如此许是也能用诚意打动昱王。”

话虽是这么说,实则连江容自己也不相信。

加上梦中的磋磨,此番心头更觉雪上添霜。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事总该有个了解。

至于他是不是水从简——

江容扪心自问,竟也说不清何故探究了。

东宫内,少师正在授课,寒崇听着,瞧见另一边太师正在闭眼假寐。

今日大雨,哗啦啦吵得慌,太师却是来得早,这不,头位老师还没教完呢,他已经等着了,不晓得的,还以为他是来监督的呢。

“今日就讲到这里,太子殿下可还有问题?”颜松年收起书卷看下。

下边,小太子摇摇头,恭敬起身作揖:“谢过少师,学生今日都明白了。”

颜松年点头,复又看向边上的某位大佛,虽是那人没睁眼,他却是礼仪到位,躬身礼后才收拾了东西打算出去。

不想,假寐的人忽然睁眼,声音懒散响起,却是对着他的。

“颜少师今日讲的不错,守经达权,为臣之道。”

颜松年转眸。

萧显已然开扇轻摇,缓缓道:“上忠于君,修身其中,下利于民。颜少师也是有志之士,如今既有坦途,何乐不为?”

寒崇听着,身板子正了正,眼睛都溜圆起来。

却见少师和煦一笑:“昱王殿下心有丘壑,又何苦来哉?”

一时间,殿中穿堂风过,徒留空寂。

“殿下,任小姐求见。”宫人进来通报。

颜松年默而躬身:“微臣告退。”

殿内无人再答,直到少师已然离去,寒崇才听得一声:“哪个殿下?”

宫人一愣,不甚确定,正要回去再问,就听那头的太师懒洋洋挥手:“叫她进来吧。”

“是。”

江容等了半刻才被应许,抬头正见青衣男子出来。

后者对她颔首便就出去,不及回礼,宫人便道:“二位殿下正等着小姐呢,小姐随奴婢来。”

二位?

她本是掐着寒崇说的时辰来的,为的就是提前等着那人,以示诚意,这下好了,失了先机。

一进去就见几个宫人正在关窗,也是,外头风声雨声的,是有些喧闹了。

只是这关了门窗人鱼贯退去,整个殿中便就静了许多,江容只觉自己的脚步声都突兀了许多。

殿内倒是简单,只有层层书架和居中的太子座位。

边上另有几把太师椅并桌案,陈设明了。

其中一把那人已经坐了,此时正直直盯下。

他似乎很擅长与人对视,轻易不会撤开。

江容却是没这个本事,即刻就低头矮身行礼三步走:“江容见过太子殿下,见过昱王殿下。”

寒崇倒是想开口的,可惜有太师在,轮不上他。

手里头还有作业呢,说话?说不了一点。

习字动嘴,要被罚的。

于是,江容只听得侧面那人道:“太子习字,任小姐此间位置,遮光了。”

嗯?

江容起身,又见得殿中烛台明亮,顿时懵了,再者说,这会儿阴天闭门关窗的,哪里来的光叫她遮?

怕不是此人瞧她不爽利呢。

看来是怪她耽误太子学习了。

江容暗叹一声,就说这六岁小儿的话不可尽信吧。

这下好了。

悔不当初,她应声往角落退去。

没退成两步,那人便又发了话:“小姐这是做什么?”

萧显曾养在皇后名下,所以皇后嫡子燕王死后,他算是有了嫡子身份。

一切都说通了,江容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当年燕王因巫蛊之祸被杀;齐王因拥兵谋反自尽,裕王坐收渔翁之利,如今看来,千丝万缕皆为裕王算计。

而她裕王妃的位置,乃至未来皇后的位置,得空出来,笼络帮扶他登位大宝的权臣。

他远不是她认为的那般纯良。

原来,爱意作茧,皆是算计。

唯有她殒命一事为真。

第 72 章 脉象

明帝发话,气出丹田深沉有力,“传人上殿。”

一深一浅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两侧官员齐齐向后看,几十双眼睛聚焦在一处。

来人步履缓慢,看起来三十多岁,右脚有些跛,身形瘦削,身上衣着虽然破旧,但很是整洁,在紫宸殿中间下跪行礼,“陛下万安。”

“起来,把你和朕说的话,在朝臣面前说一遍。”

那人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御前讲话怕的不行,“草民麻二……是个木工,有幸参与太庙的建造和修缮,那日骤起天火……烧了太庙,草民吓得不行……次日上值,庙宇坍塌大半,探查太庙正殿屋顶时,发现屋顶有鸡蛋大的缺口,深约一尺。”

是吃饱了。

“还吃得下饭,或许真没怎么?”凌霄叫小丫头收拾桌子。

“真没怎么。”江容重复。她试着对凌霄笑,“我再躺躺就好。”

往好处想,往好处想……回到这时候,至少她还能再吃十五年饱饭。

院子里一叠声的“娘子回来了”。看了看江容勉强至于难看的笑容,凌霄叹说:“罢了,你躺着,我去给娘子回话。”

霍玥来得很快。她不让江容起来,自己斜坐在床边,摸江容的手,摸她肚子,又探她的额头。

“还是给你请个大夫。”她说着就命人,“去拿二公子的名帖,到太医院请邹太医来。要快。”

江容没来得及拒绝。

她也不知道……她从来没能成功拒绝过小姐。小姐的恩赏、小姐的亲密、小姐的好、小姐的笑,小姐的期待、小姐的要求、小姐的命令……小姐的翻脸无情,小姐的恨与怨。

小姐待她好时,她便好。小姐要她死,她也求活无门。

请个大夫来看看也好,她想。或许这一切,只是她近些日子惊慌过甚,生出的魔障。

会是吗。而不知从哪一年起,霍玥给她的赏赐里,也再没有了书籍笔墨这些东西。

上一世,好像从生下儿子起,她的人生,就只剩静坐在三间姨娘规制的屋子里,练字、看书、作画、看旧书、练字、做女红、看旧书、反反复复地看旧书……直到女儿六岁,来看她时,给她带了几册新书。后来,儿子也长大了,他们姐弟两个,会轮流给她送新书、送笔、送足够她练字作画消闲的纸——用他们并不比她丰厚多少的月例。

这些还没出现的礼物,也会随着她的记忆,一起带离这里。

江容的指尖悄悄伸向小腹。

她的孩子,不会再出生在康国公府,养在霍玥和宋檀手里了。

“江容?”霍玥的声音出现在门边。

江容立刻收回手指。

“江容,你在吗?”霍玥的语气柔婉低弱、带着哀求,“这么多年的情分,我还有几句话想和你说,你让我送一送你,好不好?”

两个侍女停下手中动作,等待江容的回应。

“请霍娘子进来吧。”江容的声音传出房门。

霍玥眉头一跳,心口泛起微妙的不适。

十五年来,江容服侍她恭顺忠心,开口必称“小姐”“娘子”。甚至她已成婚五年,江容也做了二郎的侍妾,可江容情绪起伏不安时,还是会叫出她在闺中时的称呼,“小姐”。

自然,谁家的奴婢也不敢当面称呼主人的姓氏。

可方才,江容称呼她为“霍娘子”。

——在萧显才收下她不过一夜的现在,甚至,她的人还在康国公府里。

等太医来的几刻钟,霍玥就先在江容房里用了早饭。

她用得不算香。漱了口,便重坐在江容床边,说些闲话。

“眼见又是踏春游戏的时间了,真想打马球。”她说,“这若放在前朝,别说女子婚后骑射了,便是嫔妃帝王、都有筵席间随兴起舞高歌的。”她抱怨起来,像未出阁的女儿与姐妹私语,“如今倒好,处处受限。”

江容安静听着。江容还不知道宋檀会来。

一日昏睡,到了月出中山、黄昏将歇之时,她反而没了困意。她不用人陪,两个小丫鬟已自去歇息。

总归是睡不着了。将绣墩移到窗前,在轻手轻脚推开的窄小缝隙里,她望着将圆的月亮,又想起了母亲,还有妹妹。

小姐出身永兴侯府,她和母亲、妹妹,都是永兴侯府的家生子。她们是世间最亲近的家人,血浓于水,即便分处两地,永兴侯府与康国公府之间,走路也不过两刻钟远。

从前,即便随小姐嫁了过来,她还能随小姐归宁,见一见家人。可自从做了侍妾,她就再难见到母亲和妹妹。

国公府的“女眷”,一个妾室,怎好随意出门。若在人家遇见一二男子,岂不有损贞洁?混淆了子嗣怎么办?

等到妹妹也做了妾,直到她死,她和妹妹,竟再也没有见过一次。

母亲去了,她也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春夜的风仍有着侵入肌肤的凉意。抹掉冰凉的泪,江容正待阖窗,却忽见一个婆子闪过,跟着便是敲门声响起:“姑娘、姑娘,快开门!”

她声音里满是喜气,还有些急切的讨好:“公子来了!”

公子——姑爷——宋檀?他怎么会来!

江容大为不解,更没有准备,一时便着了慌。来不急把绣墩放回原位,她几步跑回妆台前,用力抹干泪痕,又忙去拉门闩。

姑爷虽是她的“夫”,是她两个孩子的父亲,可她与姑爷并不相熟。姑爷来她房里,一定是小姐安排的。可是,为什么?

她知道,小姐要她生下子嗣。可小姐也明明知道她今天身体不适、精神亦不佳,为什么还会让姑爷过来?

江容根本不愿在此时见到宋檀,更不想与他同床共枕、赤身亲近。她只是一个奴婢,隔窗拒绝公子,便为不敬,还有“恃宠”之嫌。更何况,她本没有什么“宠爱”可以依侍。

她只能开门,当面对宋檀请罪。

门闩得紧。这原是怕人突然入门做下的防备,现在却险些防住了江容自己。

幸好,在宋檀的脚步声才抵达门外时,门开了。

“公子恕罪。”江容立刻让在一旁,“今日身体不适、仪容不整,并非有意慢待公子。”

宋檀停在门边看她。

他无疑是俊美的,身长八尺、眉目清朗,曾得圣上亲口赞过“美姿容”。对他的身量来说,侍妾的这一间屋子未免有些浅窄。他站在门口,便挡去了大半洒进来的月光,他再向内一迈,房里的一床、一桌、一椅、一台、一柜、一架,便都失了从容,变得紧迫不安。

身为世家公子、皇亲贵胄,宋檀自幼养尊处优,自然不喜这屋子狭窄,每回来看侍妾,都未曾在此处留宿。

但妻子说,侍妾还无生育,不便抬举过甚,不如等她有孕,再搬新房庆贺,他亦思之有理。

总是阿玥的人,该给她两分宽容。

如此想着,宋檀便转身坐向床沿,淡声道:“起来,安置吧。”

江容肩头一颤。

她深呼吸,“公子,”抬起头,“我——”

“你‘病了’?”宋檀截断她的话。

他审视着她,看她眼下哭出来的红痕,又看她显然是准备入睡的衣衫:“做了噩梦,吓着了?”

这些话,若在以前,她听到便会心疼小姐。心疼小姐年幼失恃、失怙,虽有祖母抚育长大,悠游自在十几年,一朝嫁人,却多了许多说不得的委屈,连闺中最爱的游戏都要远了。

可现在,她只在想……她竟在想——

她有什么可心疼小姐的?

小姐只是不能随兴骑射玩乐,而她,连自己的孩子、亲骨肉,连自己这条命,都未必保得住,都不知怎么才能保住。

江容怔怔的,不答话,霍玥也并不在意。她又说起,下月初是大嫂独生女儿的生辰,要摆家宴。大哥已去了十一年,侄女都快及笄了,大嫂还想着过继一个儿子好承爵,两房尴尬得很,快不知怎么处了,她真不想凑这热闹。

江容攥紧了手。

她现在的手养着两分长的指甲,扎在手心是针刺一样的疼。她想到自己做妾的缘由,又品味着小姐的话——小姐是在提醒她什么?她以为的和睦、亲密,原来是带着刺的。可她从前从没有察觉过,所以,才在最后小姐雷霆震怒的时刻,迟迟不敢相信。

太医到了。

江容本无病症,只是惊忧不安。太医留了安神的方子,叮嘱多休息养神。

霍玥松一口气,吩咐人熬药,便自去做别的了。

江容闭上眼睛,竟昏然一眠。

正午起身,是一同做伴读丫鬟、相伴快十五年的玉莺来看她。

“你一向身子极好,到底做了什么梦,连安神汤都用上了?”玉莺把饭碗筷子递给她,就让她在床上吃饭。

“没什么。”对谁,江容都只能说,“梦罢了,不要紧。”

上午吃得太饱,到现在她还不饿。她克制住了两口把这碗饭吃尽的想法,用筷子尖挑起几粒米饭。

这一切不是梦。不是魔障。

都是真的。

都是……真正发生过的。

她垂下眼眸说:“姐姐别担心。”

玉莺看看她,又看看手里的碗。

一时用过饭,江容仍欲阖眼。玉莺知她精神不好,本想悄悄出去,放她歇息,思索再三,终究伏在她耳边,轻声地、吞吞吐吐说:“你别多想了,好生过吧……咱们娘子,不是那样的人。”

江容恍惚看向她。

“哎!”长叹一声,玉莺索性坐下了。

到底是十几年的情分,她攥住江容的手,说出掏心窝子的话:“从你……好日子那天起,你就一直心事重重的,我知道。但你想想,咱们跟着娘子的日子,已是极难得了。娘子是信你、看重你,才选了你……你满府看一看,想有这个福分的丫头……”

玉莺说了许多,江容只是听着。她知道,玉莺是为她好,才劝了这些话。现在,她想说自己不愿做妾也不能了。

况且,就算换到做“房里人”之前,十几年来,小姐对她如斯厚待、“恩重如山”,她该怎么拒绝流着泪许下诺言、求她做妾、求她替她生子的小姐?

事已至此,重来的这一生,她该怎么过、她能怎么过?

难道她要从现在开始勾引姑爷,与小姐争锋争宠,求一条活路吗?

上一次,她忠心了二十九年,小姐许诺过她的要紧的事,却几乎没有一件做到。

小姐分明应过,许她仍在侯府老夫人身边服侍的妹妹放良自嫁,可不过两年,老夫人就强要妹妹做了她孙子的侍妾。只是小姐垂泪、含愧对她赔礼,她也只能体谅。

想来,她一个奴婢,当然也没有办法真和主人较真、翻脸。

而若她真得到了姑爷的“宠爱”,恐怕小姐更不会放过她在侯府的母亲和妹妹。

她的路,她的生路,她的活路……究竟在哪儿。

褚二浑身颤栗,长久颠沛流离的身体骨瘦如柴,他身上脏兮兮的,但这封血书他保存的极好,没有半点污泥。

他哽咽的说不出话,只用力的点点头。

“好,这状纸我接了。”他带人直接去了大理寺。

那时的他满腔正义,背影坚定,围观的群众见状,山呼裕王千岁。

证据充足,案由很简单,萧显介入后,很快就查了个水落石出,还褚家清白,周七郎谋杀故意,奸/淫妇女,被判斩监后,褚家大郎也被放回家中。

时下裕王被百姓大赞,善良正直。

许是这时,他已经为夺位造势了。

第 73 章 情绪

她还是不习惯这样的触碰,像是小刺猬被戳到柔软的肚皮般猛地躲开,下意识用袖袍遮住小腹,支出全身的刺。

虽然她知道萧显趁她昏迷的时候,不知道都碰过多少次,他很是期待这个孩子,但她还是下意识的防备。

萧显眉头微蹙,看着她的眼神一怔,旋即眼色一变,“阿容,离家这么久可有想我?”

江容睫毛微颤,她肯定是想过他的,但是想他会不会寻到她,若是答了定是要大吵一架,她选择沉默不语。

青春妇人,孤枕凉衾,深夜沉沉,文人墨客总会借这些抒发心内寂寞。可守寡了十一年,康国公府的长媳孙时悦早已习惯了独自入眠的夜晚。其实,她连丈夫的样貌都记不大清了。

那毕竟只是短暂的四年婚姻。她十七嫁过来,先生下女儿,后来又怀了男胎。有孕不到七个月,那人就战死了。她受了场惊吓早产,儿子到底没有留住。

“是他宋家不仁,”倚在金线湘绣魏紫软枕上,孙时悦未染的指甲轻碰,“是他宋家对不住我。”

夜如浓墨,不见星月。空中乌云密布,地面寒风吹拂。在这骤雨将来的春夜,女儿已经熟睡,她披一件闪紫蜀锦团花袄,斜倚窗边,看鎏金香炉里燃起袅袅的烟气,散入一室冷寂。

在她身边伴着的是年龄相仿的苏氏。苏氏并未成婚,却已自挽了发髻,在孙时悦对面安坐。

听娘子这一言,她面色未改,只轻轻放下手中书卷,笑道:“我看,不必担忧,二房明日掀不起风浪。”

明日宴请萧显,整座国公府直到二更才静下来,闹得人心慌,才叫勾起了娘子的烦恼。

“那毕竟是六郎——六殿下。”孙时悦笑了声,“杀了他的心肝儿,还想与他和睦往来,不如做梦来得快些。”

“但万事谁说得准。”旋即,她又有些犹豫。

苏氏不再出言,只默默看着娘子,也不再翻看书页。孙时悦手边也有一本书。但她手覆在书封上,只用素净的指尖把书角弯了又弯,半晌,才叹出一句:“若他还在……”

“若大公子还在,”苏氏接言,“娘子也不会在别人嘴里得知这样的要事了。”

“是啊。”孙时悦低低应了一声。

没了丈夫,其他还不算要紧,只这一件,叫她十一年都心里不平。但在这样要紧的时刻,这微妙的不适,霍玥并不方便宣之于口。

何况江容门外还等候着五六个萧显府的侍女,看情看势,都容不得她挑剔一个实际上并无错处的称呼。

房门从内开启,稳住不舍的神情,她缓步迈入。

室内并不凌乱。或者说,大部分东西都还安稳不动放在原处,完全不像一个将要长久离开的人在整理行装。霍玥本该为此惊讶。可她随即就看到了坐在床边的江容。

那是一个她几乎认不出来的女人。她穿着绣金的上襦,碧色裙摆间悬挂着温润如羊脂的美玉。她梳着不算张扬的双刀髻,发间却有如指肚大小的珍珠镶嵌在赤金牡丹的花蕊上,即便没有日光照耀,也晃得人心一瞬间发慌。她碧玉做成的银杏叶耳坠轻晃。

那分明是江容。眉眼五官,都与昨夜离开时一般无二。可她用绮罗珠翠穿戴装扮起来,就好像麻容披上翠羽的新衣,人靠衣装,再也不是她身边那个低眉恭顺侍奉的丫鬟,而是已然成了萧显府前来做客的贵人。

……不知萧显给了她什么名位?

江容站起来迎接霍玥,霍玥便也忙快步走过去。

互相挽了手,霍玥又看见,江容的左手中指和右手食指上,还分别戴了黄玉和金丝嵌珠戒指。

“殿下待你好……”一面打量江容,她一面看了看屋内两个侍女,笑叹道,“我也就放心了。”

这明显是要江容支开侍女,单独说话的意思。江容当然领会了。可她只当自己没有理解,挽着霍玥坐,也用同样感叹的语气说:“今日一去,再不能像从前日日相见,娘子……”

即便萧显收下了她,他对康国公府的态度也未必有所好转——看他深夜离开康国公府,霍玥现下又显然在紧张便知道,甚至可能根本没有改变。霍玥想支开萧显府的侍女,单独和她说什么,也不难猜:无非是让她到了萧显府也别忘了她和霍家、宋家,这两家才是她的根本,她该多在萧显和康国公府之间转圜,对她自己也有好处。

换在从前,霍玥说什么,江容就听命去做,根本不会思索这么多。

换在从前,即使一件事只对霍玥有好处,对她却有损害,她也会尽力完成。

可现在的她会想,凭什么呢?

她甚至已经不是康国公府的人了,霍玥亲手把她送给了萧显。那霍玥凭什么还以为,她会和从前一样,宁愿损害自己,也要满足她的要求?

两名侍女安静地垂首侍立,一眼也没有向床边多看。行李大半已经装好,江容也不急着赶时间,但她需要她们在这里。

想在萧显府生存下去,首先,她不能让萧显以为,她还心怀“旧主”,认为她自己也愿意做康国公府的奸细。

这样简单的道理,霍玥会不明白吗?

等不到江容开口,霍玥心里更添了焦急。江容只是低着头,她一时也无从分辨她是不是故意装傻,只能自己对两个侍女说:“我与她十几年的情分,一时倒舍不得。烦请回避,让我们说几句话。”

两个侍女便看向江容。

这时,江容才恍然抬头,说:“先出去吧。”

“是。”侍女们悄然退出,却没有阖上房门。

江容不动,霍玥也不好亲自去关门,只好就这样放着。

经过这一节,她原本想说的话,也不便立刻开口,便先笑问:“怎么收拾东西好像什么都不拿似的,你就带这些走?”说着,便站起来行到妆台边,看着妆匣里的珠玉顿了顿:“怎么我给你的东西,一件都不带?”

江容今日穿用的裙钗,并不非常名贵,近似的她也给过江容好几件,只是江容从没用过,所以今日才叫她震惊。

“便不用,你也拿上,遇到难处,换钱、赏人,都是好的。”霍玥叹道。

“娘子的心意我知道。”江容轻声说,“只是不便带去。等我走了,娘子就叫人收起来吧。”

她是没有什么东西,除去要带走的两箱之外,几乎都是霍玥赏的。

上一世被关到田庄,霍玥什么都没让她带,她全身所有,只有穿着的一身衣裙。

礼毕,严嬷嬷和李嬷嬷恭请她坐,又请张孺人坐。侍女们上茶。

“厨上正备着娘子的早饭。还是娘子一路过来劳累了,想先歇歇?”严嬷嬷笑问道。

张孺人稍有复杂地放下了手中新茶。

“多谢孺人和嬷嬷们为我费心,我暂且无可回报。”江容含着歉意说,“我倒不饿也不困,只是想寻本书看。”

其实她更想把整所院子细看一遍,想到屋后的竹丛前坐上一会,还想逛一逛后院。但张孺人奉命来“陪伴”她,尚不知究竟是敌是友,不大好劳累人家一起走动。

张孺人微怔。两位嬷嬷也似是没想到这个回答,稍顿了片刻,仍满面是笑地把她请到了东稍间。

这里被布置成了书房,书架上整齐放着不少新书。临窗有椅、有贵妃榻,阳光透过松枝温和照进来,窗前明亮又安逸。

挑书的时候,江容还能分神请两位嬷嬷快去补眠,又建议碧蕊和芳蕊也去歇息。

等挑好书翻开,她立刻就看了进去,也不知自己是歪身坐在了哪里。

从上一世被撵去田庄算起,她快四个月没摸过书了。

她这一看,就从巳初看到了午初。张孺人在她身侧贵妃榻上坐了,也握起了一本书。只是她的心思并不在书上,而是全在一旁那个似乎沉浸在书里的新人——殿下的新宠身上。

就这样看着书,不说话,也不向她探问王府里的人和事,究竟是已经对在王府生活胸有成竹,还是对她有所防备,所以故意借看书逃避?

还有新人的年纪——

这样一张国色倾城的脸,宋家的男人,会留她到这个年岁还不收用?还是说,是康国公府为了给殿下赔罪,才从天下各处搜罗过来这么一个和姜侧妃有八分像的女人?

可话又说回来,她有这样的样貌,谁能留她过十五六岁?

思绪不断发散,却没人同她讨论。张孺人独个猜来猜去,有些没意思,也想自己的儿子了。

不知薛妹妹和乔妹妹是教他念书呢,还是带他玩呢?

女人、儿子……

孩子、妇人……妇人?!

难道、难道说——一个新的、大胆的猜测让她眉心跳动。她呼吸瞬时急促,抓紧了手里的书卷。

咽下一口空气,小心看新人并没察觉什么,她才忙松开书卷,把头撇向外,暗自深呼吸。

难道说,新人,她竟可能是,妇人吗?

若他还在,不管有没有用,今日请下萧显的便该是他,明日招待萧显的,更该是他们。

若他还在,这康国公府的中馈,婆母掌不了,当然要她来接管。

若他还在……不,只要她的儿子还在,这康国公府的爵位,康国公夫人的尊荣,自然会属于她,而不是霍玥与宋檀。

“要么,就守好二郎,宁愿没儿子呢,也一辈子不叫他有别的女人。”孙时悦突地嗤笑,“要铁了心和我争,一个丫鬟算什么,撒手给他三五个,还怕明年抱不上儿子吗?”

“我今儿听了一桩新鲜事,想来你也知道了。”她笑对苏氏说,“二郎昨晚竟宿在江氏房里了。我说呢,她怎么又没跟着来请安。”

她又笑道:“可怜我这二弟妹,既要这个,又要那个,什么都舍不得,竟做出这些笑话来:让自小的丫头做妾,又不愿意丈夫留宿,就掩耳盗铃,索性不给人家换屋子!可防这个有什么用?这才几天呐,二郎就睡在那了。这若成了习惯,她怕不要哭的?”

“是。”苏氏笑道,“我还听见说,好像二娘子对江姑娘甩了冷脸,过后又去哄人了?”

“哈?”孙时悦真觉得有些趣味了,“他们倒玩儿得有意思!”

天已三更,终需一眠。

虽有满腹心事,但伴着雨声,孙时悦一夜睡得还算安稳。

次日起来,雨尚未停。

这并非出不得门的大雨,康国公府的两个儿媳仍要卯时给婆母请安。今日又是休沐,宋檀也在。孙时悦仍在平常的时辰出门,只是路上难免行得慢了些。到西北角时,看见二房夫妻已等在那里,小夫妻俩肩并着肩转身,好像方才在说什么私语。

而他们的半个妾,江氏,穿着淡藕绸袄、雪灰裙子,独自撑着一柄素色油伞,站得离她主子有些距离,在雨里越显灰扑扑的,只有那一张垂着的脸,虽只露出半边,却仍有动人心魄的美。

孙时悦喜欢美人,尤其是与她没有利害关系的美人。江江容是美。可她只是丫头时还罢,现在她是帮宋檀霍玥生儿子、与她抢爵位的侍妾,她再看她,便没有以前那般好心情了。

婆母照旧是不能见人的,他们不过在院门外行个礼。

想到今日府里会有的热闹,孙时悦越觉没意思,直起身握住女儿就要走。

“大嫂!”霍玥慌忙唤出一声,“请留步——”

“留什么步?”孙时悦回身挑眉,“有什么好说的?”

“这会儿又想起我有用处了?”她毫不遮掩不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六殿下虽有个表姐弟的名头,到底隔着几层,关系早远了,并不比你们近,我们也不大有来往。再从出了那桩事儿,连我娘都不敢去触霉头,何况我!若要指着我和你们一起招待人,那更不能了。我孀居之人,连家宅内的事都不敢伸手,何况招待贵客这样大礼。”

霍玥面上红了又白,正待忍气再求一求,孙时悦留下一句,“宴请亲王,还是交给二郎这样活着的青年才俊吧”,直接就走了。

霍玥气得目瞪口呆,连连跺脚。

宋檀忙从后面扶住她,低声劝道:“大嫂不应就不应,本也没指望她。她心里有气,也难怪——”

“只她心里有气、她有难处,我就没有!”霍玥没忍住高声,“这事办成了,难道她没好处?她又想着爵位,又不出力,她就愿意以后做了当家夫人,外头还有一个开罪死了的亲王吗!她还咒你死呢——”

“小声些……小声!”宋檀急得捂住她的嘴。

“你放开我!”甩开他的手,霍玥也不等打伞的丫头,扭头就走。

看一眼母亲的院子,宋檀跌足长叹,也只能忙在妻子身后追上去:“玥儿,你先别急——”

江容当然也跟了上去。

她没有提醒宋檀霍玥,他们吵闹的声音太大,确实惊扰了在佛堂里静修的夫人。

雨声打着伞,木屐溅湿了裙摆。同样的景象,“十五年前”,她当然已经经历过一次,连孙大娘子和霍玥的争吵,都几乎一字不差,霍玥与宋檀的争执,当然也与上次一般无二。

所以,她能确定“将来”。一天之内的“将来”。

只要她的行动也与上次毫无二致,那这次,萧显也会同样找到她、看向她、盯住她……目不转睛。

她需要萧显看到她。

江容委屈漫上心头,眼中含泪,“如果你真的为我好,就与我和离。”

时至今日,暗镖背后之人尚未查明,但那暗镖是冲着裕王妃来的,她只要不是裕王妃,便能多几分生机。

萧显不敢置信,不明白她为何再度提起和离之事,她腹中已有他的骨肉,竟是还想与他和离。

他眸光微颤,看向她的小腹,“阿容,你我即将为人父母,你忍心我们的孩子一出生就缺少父母疼爱吗?”

江容自是不忍,她眸光闪闪,大滴眼泪砸下,克制住想要将他激怒的情绪,坚定而残忍的说道:

“时至今日,我初心未变。”

“我想与你和离。”

第 74 章 置气

明帝发话,气出丹田深沉有力,“传人上殿。”

一深一浅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两侧官员齐齐向后看,几十双眼睛聚焦在一处。

来人步履缓慢,看起来三十多岁,右脚有些跛,身形瘦削,身上衣着虽然破旧,但很是整洁,在紫宸殿中间下跪行礼,“陛下万安。”

“起来,把你和朕说的话,在朝臣面前说一遍。”

那人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御前讲话怕的不行,“草民麻二……是个木工,有幸参与太庙的建造和修缮,那日骤起天火……烧了太庙,草民吓得不行……次日上值,庙宇坍塌大半,探查太庙正殿屋顶时,发现屋顶有鸡蛋大的缺口,深约一尺。”

江容小口喝着茶,一口,又一口。

身旁的萧显已经喝干两碗茶了,显然渴得很。她也渴。

“今日没喝水?”萧显接过第三杯茶,侧脸问她一句。

“是我自己忘了!”江容忙说,“两位嬷嬷和碧蕊她们隔一会就给我送茶,我、我看书入迷,忘喝了。”

一面回答,她一面努力掩住惊异:

原来萧显也会说这些吃饭喝水的小事?

他不该像昨夜一样,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沉默,只在一些最关键的事上开口……或是像方才和张孺人说话时那样,只问一句“有事无事”吗?

这出于意料的待遇,是因为她像姜侧妃?乔娘子忙忙乱乱端起茶杯,杯身与杯盖“叮铃铃”碰撞,发出几声清脆的响。

薛娘子抽出手帕擦拭茶水,心里还惊慌不定,乔娘子已把茶杯放在一边,大着胆子开了口:“姐姐、薛姐姐!王妃没了……对咱们不是好事吗!咱们、咱们难道不是一样这么想?”

“哎!”薛娘子发急,“嘘!”

想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一回事了!

“哎呀,怕什么?这里又没别人,谁能听见。”

乔娘子虽这么说着,到底把声音低了些:“你难道忘了,殿下才大婚那年,她的人就克扣咱们的用度,寒冬腊月,连口热水也喝不上,不是张姐姐拼着得罪她告诉殿下,谁知道咱们现在活不活着,活在哪儿?殿下说她御下不严,从此不许她执掌中馈,她难道没恨上张姐姐和你我?幸好来了位姜侧妃,她一时顾不上咱们了。姜侧妃被她弄死了,她不死,等缓过这口气,她还是王妃,难道就能容得下咱们吗?”

“理倒是这个理。”张孺人突然开口,“可你不看看新人的出身。”

“她是康国公府送出来的人,就是先王妃的娘家人。”她左手紧握着右手,嘴唇紧抿,“今日我探问她出身来历,她只说自己跟‘娘子’上过学,偏不说究竟服侍过谁。正好我看她并不像十五六的女孩子,至少有十八·九岁了。我本以为她是霍娘子的陪嫁,可细想一想,以她的年岁,若说服侍过先王妃也不奇怪。她若还活着,正是二十有一。她丢了执掌中馈之权,难道没和宋家哭诉过?宋家怎会不知咱们和先王妃的恩怨?”

她看向两个“妹妹”:“今日她入府的排场,虽比不得姜侧妃那时,可才入府就独住一处,十几个人服侍,家具摆设就不说,连茶都是今年新贡的‘碧涧明月’的尖儿——今日之前不算殿下,这府里还没别人尝过一口,连李侧妃那都没有。不但叫我去陪伴,还有严嬷嬷和李嬷嬷随身服侍着,这等恩宠,难保不又是一位姜侧妃!”

“若她叫殿下忘了姜侧妃,重想起先王妃的好来……”

张孺人右手成拳砸了砸腿,不再说了。

室内重回安静。薛娘子和乔娘子面面相觑。萧显手边的酒壶已空了一个,江容还在吃第一碗饭。

她午觉睡得长,下午又是一动不动看书,并没觉得很饿,一碗饭已是有了五六分饱。她知道这一年来,萧显纵酒无度,却不知他这一顿会喝上多少,喝到什么时候。

若她早早吃完了,萧显却还不足,她没东西占着嘴,免不了要陪萧显喝上几杯,还得找话说。

可是,她能和萧显说什么呢?

那一杯烈酒下肚,她喉咙和腹中都热辣辣的,心里那股轻飘飘的劲儿却安稳下来了。

能像萧显府的寻常妃妾一样生活,自由在府里见人,甚至自由走出府门,当然是她求之不得的好消息。但这份“自由”仍有前提,那就是,萧显还喜欢她,或者说,愿意把这样的生活一直赐予她。

萧显收下她,无非是因她这张与姜侧妃相似的脸。而对萧显和姜侧妃之间是如何相处,她当然一无所知。

她也当然不能把自己当姜侧妃。她只是康国公府送给萧显的一个寻常奴婢。

她对萧显的喜好,也还是一无所知。

她能说什么,既有趣,让他愿意接话,又不犯忌讳?

说她看的书?

——萧显六岁即在上书房读书,文武双全,愿意与她讨论那些文人游记、传奇故事吗?

问萧显今日做什么了?

——这似乎算探问他的行踪。

提一提府里其他人?

——又像在打探萧显府的消息。

要问嬷嬷们和碧蕊、芳蕊会一直在她身边吗?

——那便是入府第一夜,就在关心自己的名位了。

一碗饭终究有限,江容终于吃下了最后一粒米。

她磨蹭着,还想再添半碗,又怕萧显尽了兴,她还没放筷子,让他觉得耽误了时间。

手边酒杯满着。她端起来,假做抿了一口,借机悄悄看一眼身旁。

可萧显就像侧面也长了眼睛似的,竟又同时看向了她。

“殿、殿下……”杯中酒气辣得江容声音发哑。

“江氏。”萧显皱了皱眉,改口叫她,“江容。”

“殿下?”江容放下酒杯,转向萧显正坐。

“不必这么紧张。”

萧显一手搭上椅背,离得远些看她,挥手令其余人等退远。

一样明亮的灯烛,此刻却未能再给江容温暖。她顺着萧显的话,放松了肩背,挺直腰回看他,手却仍在袖中交握,手指叠缠。

萧显的目光从上至下扫过,盯住她的脸,似有些许疑惑。

可他开口时,声音却不似昨夜看到她的第一眼,唤出“颂宁”时带着犹疑。

他似是在发问,声音轻,语气却十分笃定:

“你挨过饿。”

不必江容回答,他已冷笑出声:“宋家的人,是很会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但相比于“新人至少有七八分像姜侧妃”这个惊天霹雳的消息,张孺人方才的分析虽然也叫人心惊,却到底逊色了一筹。

“虽然是这样说,可到底还不确定,只是猜测。”薛娘子坐到张孺人身旁,双手握住了她的右手,“就算她真是先王妃的人,殿下今日偏叫姐姐去陪着她,可见府上这么多人里,殿下还是惦念着姐姐的。不然,就该叫李侧妃去。我猜,或许殿下是想让姐姐同她交好,也是要告诉新人:来了萧显府,就是府里的人,别再惦记来处?”

她自认思索得仔细,话说得也贴心。

可张孺人听过后,在她掌心的手一动,面色似乎又难看了两分。

“……姐姐?”薛娘子不由更放轻声音。

“我——”张孺人想说什么,又闭上嘴,最终,还是看向别处,说了出来,“可我今日,只怕,已经得罪她了。”

薛娘子一惊,还没再张口,乔娘子已惊问:“姐姐,这是怎么说!”

“我怕以后没机会了,就趁殿下方才回来,还没和她说话的时候,提了一句大郎上学的事。”张孺人声音发闷,“这就算没打招呼,直接借了她的恩宠了。”

薛娘子有一会说不出话。

乔娘子站起来,一起挤到了张孺人身边。

三人你挽着我,我握着你。

过了片刻,终究还是薛娘子先开了口,说道:“这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说是你借了她的,其实,是殿下叫你去陪着她,原是你自己的机会,没有靠她什么。这才第一日,谁都和她不熟悉,姐姐就是这府里第一个同她说话的人。姐姐爱子心切,这府里的女人,又有谁不想要个孩子?想来她会懂的。至少,不能连她什么态度都不清楚,咱们自己就泄了气了。”

“是啊是啊!”乔娘子连声附和,“何况说起先王妃,我又想起来,她也去了一年多了,咱们府里进了新人,殿下才二十二,若好了,定要再娶王妃的。这府里又要变天了。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正是这话!”薛娘子忙说,“姐姐生的可是殿下的长子!哪一位新妃能全无芥蒂容得下?正是云家三小姐也十五岁了,我不信他家全无送女儿进来的心思。虽然太后娘娘的娘家人是更金贵,可若真是贵妃娘娘的亲侄女进来——那也是殿下的亲表妹,只怕比先王妃还——”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张孺人耳朵里嗡嗡一片,心里也更乱。

她想说先停一会,让她想想,偏乔娘子新的一句已经说出了口:“总归咱们也没恩宠,不过靠着姐姐和大郎,就去试试和新人交好能怎么样?若能成,新王妃入府之前,咱们也算多个靠山了!”

这话像多宝阁上的石头盆景,是漂亮又合适,却沉重地压在了张孺人胸口,让她又闷,又觉得心口发冰、发凉。

她突然什么也不想说了。

薛娘子瞪了乔娘子好几眼,偏她一次也没看见。

现在话说出口,落地难收。

她只能看着张孺人把手从她们手里抽出来,站起身,笑了一笑:“你们说的都有道理,我得回去细想想。你们快吃饭吧。”

说完,她不待薛、乔两人反应,便自己掀开绸帘,快步离开了这三间屋子。

薛娘子想送人都没来得及,回头看乔娘子还乍着手发愣,只得无奈走回她面前:“你说话就不能长点心呀?咱们是有名无实,没有过恩宠,张姐姐可是确实得过殿下恩幸才有的孩子!”

看她还懵懵懂懂的,一脸茫然,薛娘子只好把话说得再明白些:“你我是不奢望殿下恩宠了,难道张姐姐和咱们一样?她就不为自己,只为大郎,她也要盼着殿下还能再来!可殿下偏偏不来,从姜侧妃去了,连大郎也不来看,你这话,不是往她心窝里戳吗?”

乔娘子终于明白了,更慌了神:“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薛娘子叹道,“一两句话,张姐姐还能认真和你生气?你又是无心的,这话也不能摊开说,明日也就好了。”

“吃饭吧。”她道。

“看了什么书?”萧显放下茶杯。

“上午看了《澧江游记》,下午是《东游新编》。”江容忙说,“《东游新编》还只看了第一册。”

这两册书都不算薄。

萧显看一眼四周,找到书房的位置。他眉眼间稍有不耐,示意江容跟上,其他人止步。

确认了书的厚度,他问:“和张氏没话说?”

江容张了张嘴。

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满张孺人?还是敲打她?她该怎么答?能照实说吗——

“照实说就好。”萧显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翻着书笑了声,“难道我还去和她告状?”

这笑像是觉得有趣,但更像是在嘲讽。可江容的心突然静了。

这个说话冷淡、眉梢眼角总是带着审视和嘲讽的萧显,她还看不懂的萧显,似乎比几十年来亲热地笑着、搂着她的霍玥,更好打交道。

“才相识,是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江容道,“也是我想看书了。其实,是我冷落了她。”

“实话?”萧显看她。

“实话。”江容仰起脸。

“不喜欢她?”萧显合上书封。

“这、这倒也没有。”

江容谛视自己的内心,斟酌用词:“是还没什么话说,但……”

她确定:“也没有不喜欢。”

是这样。

哪怕这一整日张孺人都在见缝插针地试探,哪怕这一整日,她的每一句话都暗含一个陷阱,哪怕告辞之前,她还用她做话题和萧显开口,但江容对她,并没有真正感到厌烦。

即便要用尽心机斗智斗勇、处心积虑地谋算,也比被放在三间屋子里,不敢对周边发生的任何事张口、不敢与做了管事娘子的旧友多加往来生怕惹霍玥不快,甚至不敢和自己亲生的孩子过于亲密,渐渐地,不敢过问还身在永兴侯府的母亲和妹妹,只是枯木一般坐着、看书、坐着、呆望……要好得多。

“爱看书,就多叫人送来。”萧显把书放回案上,“你不用人陪,明日起,就不必叫她来了。”

他向外走,江容便忙跟上。她心里的震惊满到快溢出来。原来张孺人真只是来陪她的,不是监视、看管?

若她没理解错,那她在萧显府的身份,不就是……寻常的妃妾吗?

一种轻飘飘的、暖洋洋的、陌生的、或许叫做“自由”的快乐,一丝又一丝、一缕又一缕,充盈了江容的胸口。

多少年了,她第一次觉得身体这样轻,灯光这样暖,整间屋子都暖融融的,她的脚步也轻得要飞起来,开口也分外轻松:“殿下——”

“嗯?”萧显落座主位。

“张孺人今日提起,柳孺人也爱看书,说我或许同她说得来。”江容胸口“砰”“砰”“砰”地跳,两颊染上生动的红晕,“我才来,还没拜望过李侧妃,就去拜望柳孺人,会不会有些不妥?”

她缓一缓,想让自己没那么激动,可她的脸映在萧显眼中,唯有那双眼眸最为闪亮,像盛满西陲城外最澄澈的星光——

只是在王府里走动见人,就能让她这么高兴?

萧显双眼放空,心中轻轻一动。

他哽咽的说不出话,只用力的点点头。

“好,这状纸我接了。”他带人直接去了大理寺。

那时的他满腔正义,背影坚定,围观的群众见状,山呼裕王千岁。

证据充足,案由很简单,萧显介入后,很快就查了个水落石出,还褚家清白,周七郎谋杀故意,奸/淫妇女,被判斩监后,褚家大郎也被放回家中。

时下裕王被百姓大赞,善良正直。

许是这时,他已经为夺位造势了。

第 75 章 心软

明帝发话,气出丹田深沉有力,“传人上殿。”

一深一浅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两侧官员齐齐向后看,几十双眼睛聚焦在一处。

来人步履缓慢,看起来三十多岁,右脚有些跛,身形瘦削,身上衣着虽然破旧,但很是整洁,在紫宸殿中间下跪行礼,“陛下万安。”

“起来,把你和朕说的话,在朝臣面前说一遍。”

哦,不是离家出走,是一别两宽。

那封放夫书,是她亲手写的。

可是——怎么可能呢?

那个人,那个人他明明是……

“哦?”帝王意外,“昱王的意思是?”

不仅是帝后,便是下边众人亦是仰首以盼,等着这位向来事不关己的王爷后话。

下边,陶夏知目光微动,手中的帕子微攥,一瞬不瞬地跟着众人望向那帝后身侧的身影。

“字面意思,”酒盏里的酒水未动,又被重新搁下,男人往后慵懒倚上,“陛下和娘娘这鸳鸯谱点得委实够呛,莫不是赶着要替新任少师撑腰吧?”

他虚目一瞥依旧正襟危坐的颜松年:“啊,也是,寒门难为啊。”

噎人,便是帝王面前,也未留分毫情面。

“这……哎呀,昱王真是……”

“怎可如此妄自揣度圣意!”

议论声起,摇头的摇头,叹气的叹气。

“狂悖至极,狂悖至极啊!”

说话的是当朝御史,老头儿已经兀自气极,险些就地参他一本。

还是身边另一同僚按住劝着:“莫动气,莫激动!陛下还未说话呢。”

“是呀,昱王一直如此,您老冷静些。”有一人跟着劝。

耳畔喧杂,江容只觉脑中一片空白。

直到闻着此声才似是被拽回了魂魄。

是了,那位是一直高高在上的昱王殿下,是大兴唯一世袭罔替的外姓王,怎么会是她那随手抓来的码头劳工,又或是,连太子都敬三分的昱王,怎会屈就江府两年,甘做赘婿?

这世间人万千,便是容貌相仿,声音相近,也不得这般荒诞。

抓回了一丝神识,江容兀自冷静下来。

她收回发愣的目光,没再看那位“口出狂言”的昱王殿下。

也是这时,她才意识到此人远比传闻里更加嚣张。

早闻大兴新政三年,陛下有意广开门路,可到底门第之深非一日之寒,在朝为官者关系盘根错节,一个朝廷新贵究竟何去何从,明眼人都仔细瞧着。

在座能说上话的人物,便好比商会的领导者,总有掌舵的心思。

只是朝堂之上,还有陛下。

陛下的心思难摩,便是猜出一二也没有这般广而宣之的道理。

说了,便是大不敬,更何况他还语出惊人,姿态不羁,投进大狱也不为过。

思忖间,果见龙颜大怒。

“依昱王之意,倒是朕与皇后的不是了?”

下边顿时沉寂,任徵带头跪下。

江容立即伏地,脑门点地,便听那人竟是笑了:“陛下这般理解,也无甚不可。”

满殿的朝臣与家眷宫人皆埋首,半丝大气也不敢喘。

“好!好!昱王好本事!”帝王的声音已是威严至极,“既如此,朕给你时间解释。这半月你就回府好生想想措辞再来!”

罢了,宫人一声起驾,紧跟着,竟是男人不紧不慢的应声:“微臣领命。”

一场盛大宫宴,竟是就这般仓促结束。

连众人恭送之声都带着颤颤,半晌也无人起来。

唯有一人须臾之后缓缓拾阶而下。

“昱王!你如此狂妄,可曾想过兢兢业业为大兴立下汗马功劳的先昱王殿下!”

这一声犹如惊雷,炸得众人皆往老人身上望去。

御史大人白须直抖,已然目眦欲裂,他伸手指着绯色华服的男人:“老夫有生之年,必得叫你低头认错……咳!咳咳咳咳咳!”

“祖父!”一个姑娘上前扶住老人,“莫说了。”

“林御史,”男人却是一哂,“你问本王可记得家父?自然记得,不然,本王拿什么狂?”

“你!你!”激她去跟昱王死缠烂打么?于她何益?

“昱王殿下到——”

突然的高喝叫江容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是通报。

意识到这一点,她不禁莫名惴惴,原先还带着点闲散的旁观心态顿时一扫而光,竟是无端退了一步,低头与那陶秋临一并做了鹌鹑。

余光中,来人依旧是张扬的一身锦袍,修长指腹捏着的玉扇流苏迎风翻飞。

江容却也只瞧到了这,视线再没往上。

萧显垂眸瞧了那人一眼,须臾就躬身礼下。

再掀眼,却是笑了:“娘娘,今日这亭中——是考校太子,还是少师?”

“御史大人回去好生养着,今后要参本王的机会多得是,你可得撑住了才是。”

“萧显,老夫说到做到!”

本已要离去的男人顿步,他倏地扭头。

江容不察,懵懂撞进他眼中。

像,太像了。她似是被定了桩,就这般眼瞧着他阔步而来,伸手执了她未碰的酒壶。

他一手执壶,又拣起御史大人案上的酒盏塞进老人手中。

铛的一声,萧显的声腔闲淡:“一把年纪,倒是热血,本王敬你。”

“哎!”江容回神,小声惊呼一声,只是尾音又被男人下一瞬的动作生生压了下去。

喉头滚动,是酒水灌下。

——是她多虑了。

记忆里的那人是滴酒不得沾的,沾了半点便是浑身的红疹,甚至直接低烧不退,得熬上大半日才能好转。

可面前的昱王……今早上这道咸香扑鼻的火腿鲜笋粥,就是昨日江容写的菜单里的。

如今正是吃头一茬鲜笋的时候,火腿和鲜笋切丁,用鸡汤熬软,再加些干贝和虾酱。

只这一碗,山珍与海味皆齐全了。

萧显不知情,喝粥时被鲜得一顿,问婢女今日这粥是谁熬的。

待听闻这是少夫人给的方子,萧显就不意外了。

也对江容的“本事”有了更全面的认知。恐怕,只有他没见过的,没有她没吃过的。

也幸好昨日让她写了菜单,以便日日都能吃到她爱吃的。

不然,江家女儿出嫁,倒是被侯府给亏待了。

此时,江容被饭香味吸引起床,晚桃和早晴两个齐上阵,给她更衣梳发,速速收拾妥当。

今日身穿樱粉貉袖的江容如穿花蝴蝶一般,脚步轻快,从内室翩跹而出。

萧显睨了她一眼,不好评判她赖床的行为。

不说他自己,就是萧盈萧晟他们,五岁以后都不会这样了。

好在是在自己房中,就随便她折腾吧。

不用任何人安排,江容很快主动落座。晚桃用热水烫热了碗,从瓷盅里给她盛了粥。

江容一双手捧着暖融融的热粥,眉眼弯弯,用瓷勺舀着慢慢地吃。

萧显就坐在她身侧,即使不特意去看,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也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萧显规矩久了,看到她这样散漫的,一时的确不习惯。

但不可否认,她的笑颜生动,像从窗柩照进来的暖阳。

江容终于在侯府吃到了满意的吃食,笑得得意。

“夫君,怎么样,这粥好吃吧?”

菜单册子上这道粥,她不仅让人写了配料,还特地交代,鸡汤与泉水各一半,粥里不加盐。

有火腿丁、干贝和虾酱的咸味化开,足够了。

如此一来,各式底味融合得刚刚好。

粥刚入口时,虽然味道淡但是鲜,越是往后吃,越回味出滋味来。

放在早膳期间吃,最滋补舒服。

萧显点头:“你的品味,自是没错的。”

江容漂亮的桃花眼微睁,喜上心头。

“‘品味’,夫君居然用这个词夸我,真是嘴甜。”

她说得很真诚,肯定是打心眼里高兴,才说出这种话。

没有戏弄的痕迹。

萧显手上动作顿住,欲言又止半晌,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什么都多余。

栖迟居里在他身边伺候的人看了,都低下头,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地笑。

除了少夫人,也没谁会如此直白且大胆地夸世子了。

世子谦谦君子二十年,遇到少夫人这样难以捉摸的有趣人,像是地上跑的遇上天上飞的,毫无招架之力。

因为江容起得晚,她才吃没多久,萧显就已用罢饭了。

席上有人时离席是无礼的行为,所以萧显只能一言不发默默地等她。

按说,有人坐身旁看着等着,被等的人多少会心急,快快吃完了事。

可江容又不把萧显当外人,他是她夫君,等她天经地义。

所以江容一如往常,慢慢地吃,慢慢地品。

看到萧显偶尔看她,她还回以笑颜。

萧显虽然年轻,身为威靖侯世子多年,权势浸染,有所积威。

他不笑的时候,生人勿近,看着令人忌惮。

他这么一言不发地盯着江容用膳,让身旁一干人等看了,心头都有点发怵。

世子是不是在不喜少夫人用饭太慢了?

小柳氏有些心惊,可她又不忍心催促江容,只能等在一旁干着急。

她心里向着江容,却也不想让外面的人因为这点小事,看轻自家姑娘。

有两回江容对上她的目光,小柳氏知道自己的眼神或多或少都有些担忧,她希望江容看出来。

可江容向来心大,迟钝惯了,她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又怎么会多想?

在怪异的气氛中,江容浑然不觉,慢条斯理地吃完了。

昨天她没怎么进食,今天终于有了饱腹感。

漱口完毕,江容站起身来,捧着踏实了的肚子一脸满足。

看萧显起身往外走,她正要跟他说的话都还未来得及说出口。

“夫君,你去哪儿?”

“练武消食,你也可以去院子里走走。”

萧显这顿早膳用得有些多,按他习惯,以往赋闲在家,都是要多多习武强身的,更别说饱腹之后。

人多用了饭,身子就沉,就算是出去走一走,也好过在屋里坐着。

谁知,江容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你去吧,我不去。”

她拒绝得干脆,一看就知道是个不乐意动弹的懒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