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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1 章 纵容

江淮远的心腹领命出门部署,不多时心腹急匆匆回禀,“相爷,夫人没有回院落,而是套马车出门了。”

他“腾”的一声站起身来,眼神一寒,撑着桌案的手隐隐颤抖,“夫人可交代她去哪了吗?”

心腹回话:“没有,夫人带了车夫和婢女就出门了,没有任何交代。”

江淮远有些急了,一掌拍在桌案上,“还不快派人追上,看看她朝那个方向去了。”

若是朝北,出了兴宁坊就是入苑坊,裕王府就在入苑坊,她是去寻容娘的。

若是朝南,出了兴宁坊过了永嘉坊可就是兴庆宫了,那她就是去见陛下的。

那可就糟了。

紫宸殿为内朝殿堂,上朝接见臣子都在此,兴庆宫是陛下不上朝的时候,与后妃相处时所在。

心腹跑得满头大汗,着急回禀,“相爷,夫人……夫人的马车朝南侧行驶,已经过了永嘉坊,我们的人想要出手拦下,但兴庆宫外有金吾卫巡逻,根本没办法出手。”

“废物!下去!”

江淮远暴戾的掀起桌案,任由笔墨砚台碎了一地,眸色顿时猩红,胸膛里透出诡异的笑声,涨红面容,重重的喘着粗气。

“都说至亲至疏夫妻,你我二十余年夫妻,竟是这个结果,可悲!可笑!”

一瞬卸力,瘫坐在椅子上,紧紧闭上眼眸,他知晓崔娢目的,她既然敢进宫面圣,就有能说服陛下赐和离圣旨的能力,到那时候,一切就都完了。

没想到崔娢会如此决绝,他以为他们多年情谊,至少还有转圜余地-

人们越说越起劲,这些风月之事总归是叫人多嘴。

却闻啪得一声,有人将银子垛在案上:“老板!来二两皋卢茶!”

“来咯!来咯!”老板也跟着嗑瓜子儿呢,赶紧跑回账台,“姑娘这皋卢茶可苦得很哎。”

“叫你拿就拿,”芳菲没好气道,“哪那么多废话。”

“姑娘这气性倒是大啊。”有茶客笑,“莫不是也想嫁给状元郎听醋了?”

“你们!”芳菲气急,“不堪入耳!”

后边人却是哈哈大笑出声。

芳菲抱着茶叶出城,待瞧见自家小姐,仍旧气鼓鼓着。

江容正指挥人摆台,瞧见她模样顺手戳了戳:“都成青蛙了,怎么了?买个茶还混个红脸回来。”

“小姐!”芳菲想说,看对方无辜的一双眼,终究咽下,“我就是觉得,这京城闲人太多了!平白拿女孩子的年纪玩笑!”

“喔,”江容点头,又指点小厮摆放的位置才复问,“难道芜州闲人不多么?”

芳菲听噎了,支吾道:“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嚼舌根的。”

她说着发现自家小姐半分也不在意,顿时又急又无奈:“小姐,我还是觉得小姐应该三思。这什么都没做呢,就已经被人编排了,倘若是……哎呀小姐!”

芳菲说得难受,拽了自家主子忙活的衣袖。

江容扭头,终是挥挥手打发了搬东西的人,正色道:“说罢,究竟什么事?”

待听完了,她沉默半息:“看来这话本赛也是打出了名号的,后边不愁没人来。”

“小姐!”芳菲今日的声腔是好不了了!

“行啦,抱璞宴要开始了,一会大家许是都要到了,莫误了时辰。”

既是劝不了,芳菲也别无他法,只能满腹心事地忙活去。

抱璞宴这个名字是临时掘井地想的,还是玥姨娘提醒的,说是但凡宴饮总得有个好听的名字,往后若有人提起,也能有名有号,不显得默默。

很有道理。

只不过江容肚子里墨水不算多,这算是能想到的最贴切的了。

只是这名字落在旁人耳中,又是一番光景了。

陶夏知一下车就瞧见了门口立着的牌子,心道果然是没见识的,哪家办宴席还在门口大喇喇竖着牌子,鲁莽做派,毫无意境,还寻了这么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名字,算是卖弄风雅砸了脚的,可笑。

只她向来端庄,自是未表露分毫,甚至有些隐秘的高高在上的愉悦,显出八分诚意地同门口的人打了招呼。

江容今日也是盛装打扮了的,一身孔雀蓝的精绣洒金褙子在阳光下醒目,与头上的翠羽簪相映衬,显得大气沉稳,颇显主人风范。

她着人引一行人进去,应付自如。

李若芙远远瞧见了:“扎眼,我娘都不穿这颜色。”

金绵面无表情地理了理衣裳:“是了,这颜色确实难压,得人抬才行。”

“金绵你究竟哪头的?!”

“实话实说罢了,”金绵耸肩,瞥见那牌子上字,“走吧,人家好歹隆重准备了的呢。”

二人一起过去,未曾到门口就听见身后马车声。

江容早就瞧见那金色的车辇,早行下几步。

果真见得小太子探出脑袋来。

“臣女参见太子殿下。”她过去接驾。

寒崇抬手免了她礼,瞧见牌子他忽得精神望向主家:“抱璞宴?”

“是。”江容笑着点头。

“那敢情好,本宫期待得很。”

“殿下请。”

“她同太子说什么了?我怎么瞧着太子很开心的样子?”李若芙攥住闺蜜衣袖问。

“不知道。”金绵遂又仔细瞧了瞧名字,抽回自己的衣衫。

二人直等到太子过了门才进去。

抱璞宴男女客皆是同门入席,到了里头才分东西两侧分别热闹。

女客这边的戏台子唱起来,那边的蹴鞠也开局。

两周皆设了看台,想要赏景说话的自可在曲水流觞席上用点心,大多是夫人们谈笑风生,小辈们原是陪着的,后来大多也是耐不住上了看台。

看台将好能瞧见那边挥洒汗水的场地,甭管文的武的,今次半数男客都劲装上的蹴鞠场,任徵安排得刻意,排得上名号的公子们算是一个没跑。

加上不时有小厮过来报着战况,场面倒是越发别开生面了。

如此,哪怕是李若芙她们,也没得空多说什么。

江容照应着大家的点心茶水,点心皆是出自陆芳斋,皇后的宫厨手艺到底是能征服人。

听着夫人小姐们的夸赞,她才不着痕迹地介绍了一番厨子来历。

众人更是赞不绝口。

她丝毫不介意借由莫皇后的名号,也不怕人说她仗势而行,做生意何须要面子。

要面子,早就破产了。

蹴鞠行了三场,三场结束,有人高喝得胜人等。

“颜少师得五分,陶大公子得五分,并列一等!”

那边,陶尚书哈哈大笑,这边陶夫人也是脸上有光,乐得受着奉承。

头筹自是有彩头,任徵大手一挥,便是两张紫金弓。

颜松年衣袖卷上露出半截手臂,线条流畅。他握着弓下意识抬眼,将好捕捉到对面看台上的视线。

陶秋临惊得一愣,张皇避开。

青年含笑敛眉,将弓交给小厮收起。

这边男客的精彩结束,女客自也是蠢蠢欲动的。

陶夏知便是此时上台抚的琴,陶家可谓占尽风头。

这哪里得行?到这会儿,有公子们率先争锋,诸小姐也再不愿矜持。

所以,主动施展才艺的不在少数,更甚是有琴箫相和的。

花开阑珊,春意不减。

期间,两边皆有人支起书架子,一应张贴了誊抄的戏本,每人手边也发放了十条彩绸络子。

“好戏待演,需得诸位捧场,”江容扬声,“此间是话本赛的参赛书稿,皆已经由专人誊抄,还请诸位歇息之余,移步品鉴,若欣赏还请以彩络为票,给攥稿人一点支持。”

十条彩络,可酌情自行安排。

陶秋临拿着络子意外,待看向江容,竟是发现后者对自己眨了眨眼,顿时欣喜。

如此所有人皆是有事可为。

寒崇没想到宴会还能这么玩儿,直到案上布了席面才想起什么,他赶紧起身。

任徵见状唤住:“殿下怎么了?”

江容本想趁着沐浴再拖延些时间,却没想到他早就想到她会故意拖延,“节省时间,我们一起洗。”

萧显为了和她洗鸳鸯浴,找木匠定制一个双人大浴桶,搬进来的时候她就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如今真到了派上用场的时候,她觉得腿在发软。

浸泡在温热的水中,语气缱绻,“阿容,那日未完成事,我们今日继续。”

江容双手抵在他的身前,不肯让他得逞,“等等,我有事要和你说。”

在他拒绝前语速极快的说完,“阿娘与阿耶和离后,她想要回博陵,我想送阿娘回去。”

萧显想都没想的应下,凑上前去想索吻,“好,我陪你一起。”

她一把捂住他的唇,“我自己送阿娘回去就行,如今长安局势动荡不安,你还是留下吧。”

萧显忍耐已经到了崩溃边缘,他嗓音沙哑,呼吸粗重,“阿容,非要在此时聊事情吗?”

“我是怕我忘了,我先说……唔”

她的话被眼眸在吻里,在无尽撞击中,没在完整说出一句。

她想将此事趁机定下来,还不死心的想要继续说,男人强大的压制力让她不得半分喘息。

见她分神,他惩罚似的突然发力,“阿容,专心点。”

江容吃痛哼出声来,本想在他肩头咬上一口泄愤,突然想到若是计划成功,他们相处时日无多了。

罢了罢了,就纵容他这些时日。

第 62 章 腹痛

“嗯。”萧显单音回应,一呼一吸间幽香萦绕着。

随之呼出的短促呼吸袭击了江容白皙的脖颈,没忍住的瑟缩一下,雪肤浮现出淡淡的粉色。

有力的手臂将她扶正,她站稳的一瞬,向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双手交叠胸前行了礼,“多谢裕王。”

被她拉扯出来的秋月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赶紧行了礼。

围堵的几位郎君明显是认识裕王的,见他来慌乱的行了礼,转而四下逃窜。

汀兰被这几人气的不行,朝着他们背影啐了一口,“欺软怕硬的窝囊废。”

冤啊!!

突如其来劈头盖脸的叱骂砸得宋檀晕头转向,三魂七魄飞走了两魂六魄。

他张着嘴,脸先是白,又转为急躁的红,又因惊惧开始发青。

母亲这话不认他是儿子了,人生在世,他要没了立足之地,这竟算小事;大事是如此的恨意如此的怨怼,如此的不敬皇恩,若果真叫宫内得知,康国公府哪里还能再有一次转圜的余地!!

非要弄到全家都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母亲才心满意足吗!

“娘!”宋檀一双眼睛瞪得通红,两行泪直直地划下来,“您怨恨儿子,儿子无言以对;您怨恨父亲,儿子也不敢置喙。可这家里总还有无辜的人:岚姐儿总是毫无错处的。大哥去得早,只留下这一点骨血,还有、还有外甥女!养在云贵妃宫里,妹妹也只留下这一个女儿!娘也只有这两个孙辈,娘便怨恨父亲和儿子——”

“我连自己的女儿都保不住,哪还管什么孙辈呢。”仇夫人冷冷打断他,“那也是萧显的种,他有本事,再杀一个孩子,谁能拦他。”

她神色坚硬不变,灰得像铁:“让我管,我就有心,也无力啊。”

这是宋檀从未见过的母亲。

母亲竟连孙女……甚至外孙女都看淡了,死了也无所谓了?!

为什么!

这、这还是母亲吗?

寒意从宋檀膝盖直冲他的脊背,又冲到他天灵盖。他脑后发麻,额头也麻,胸前一阵一阵的心悸,张着嘴说不出话,连动都不能再动一下。

母亲、母亲……怕不是……疯——

窗外,静立在院中的两个儿媳,当然也听见了婆母之言。

比丈夫强些,霍玥还能转动颈项,看向长嫂。

婆母说不在意、不愿管的其中一人,可是长嫂的独生女儿。

就算长嫂也怨恨家里,恨着这家里所有的人,可难道她亲女儿不姓宋,不是宋家的人?宋家败了,对她女儿又有什么好处?难道只凭长宁公主府,岚姐儿就没有本家都无所谓了?她娘家说是公主府,其实只有永熙郡主而已,不然,她为什么还要争宋家的爵位呢?

可出乎霍玥的意料,孙时悦只是静静站在原处,冷眼看着窗棂,面上不见急躁,更不见担忧愤怒。

她看不懂,更想不通。而这等时刻,显然容不得她慢慢思考利弊。

孙时悦不去,她去!她去说服婆母!

“还请嫂子去请父亲来吧,不然,恐怕难以收场。”霍玥轻声说,“闹到明日,岂不让岚姐儿也担心么。”

“这话不错。”孙时悦竟还露出一个笑,“那就辛苦弟妹在这等着了。”

霍玥一噎,拿不准这声“辛苦”是真心实意还是带着讽刺。可孙时悦转身就走,并没给她回应的时间。

胸中的燥郁愈发沸腾。

她深深吸气又吐气,摆手令所有服侍的人都出去,迈入了仇夫人所在的房间。

“母亲,”她进来就跪在了宋檀身旁,“请恕儿媳有话直说了:您怪罪二郎不顾亲情、不认亲妹妹,这话二郎不敢驳,我却要替他驳一驳。二妹妹为什么二十岁就早早去了?是因她戕害皇孙、杀害皇室妃妾!这本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幸有太后娘娘恩德庇护,萧显又行事乖张、妄动私刑,全家才存得性命。二妹妹又是为什么敢如此胆大妄为?儿媳不便明说。可二郎一年来竭心尽力要救宋家,母亲却——”

“你不用和我花言巧语、颠倒黑白!”仇夫人听够了,不屑嗤笑,“什么‘抄家灭族的大罪’,你当我是三岁孩子,由得你混淆是非!这案若由陛下公审,二娘至多送去道观清修几年,难道还真为一个贱人处死太后血亲?二娘本不当死,却被萧显折磨至死,这难道不是杀妹之仇,宋檀为求荣华富贵献媚仇敌,如此无能懦弱,他枉生为人!”

宋檀从上至下地一抖,依旧呆呆望着母亲。

霍玥却还想再辩一辩:“母亲,便不提皇孙,姜侧妃是良家出身,诰封五品亲王侧妃,与正妃同上皇室玉牒。依《大周律》,‘谋杀人,造意者’,秋后处斩——”

“哦——我知道了,原来是《大周律》教的你顶撞婆母。”仇夫人冷笑,“霍宜人既熟知律法,我倒要请教:为人子媳,不敬婆母,又当何罪?”

“不孝”的罪名一扣,霍玥应已无反抗余地,只能下拜请罪,求婆母饶恕。

可她多年的书不是白读,瞬时想到:“《孝经》有云,‘故当不义,子不可以不争于父’。二郎被母亲训斥,一言不敢多说,我身为妻子,自当替他分辨。母亲若说我们不孝不敬,身为晚辈,我们只能承受,便是母亲告到公堂衙门里去,儿媳也是一样的话。”

听过这话,仇夫人仔仔细细看了她一回。

“从小儿看你聪明,原来是这么个聪明法。”她语带讥讽,“你无非是想说,朝廷律法和天下众口都会说是我错了,你才对。可天下众口难道就会以为,你们把收了房的侍妾送出去献媚于人也是对?”

看霍玥神色有一瞬晃动,她立刻又笑了一声:“你嫁过来这几年,几次小产,身体有病,只怕生不出孩子了,我何时怪过你嫉妒不贤,自己无出,还不肯给丈夫纳妾?好容易你自己想通了,给了宋檀一个丫鬟,这才几日,就借故把人又送了出去。你连跟了自己十几年的陪嫁丫鬟都容不下,倒替二娘大度起来?什么时候宋檀爱上了旁人,大张旗鼓接进来做妾,还要给她请封诰命,日日宿在她那连你的面都不见,纵得她处处与你争风,还不敬你的母亲——长辈,你容得下,再来说我!”

——萧显是天潢贵胄、圣人亲子,按例当有妃妾,难道宋檀也是皇子亲王?

这话在霍玥喉间翻滚,几乎要冲口而出,宋檀在袖下握住了她的手。

“阿娘,”他哽咽着,祈求地说,“这些年来,是我自己不愿纳妾,并非阿玥不贤。阿玥还年轻,两次小产皆是意外,几位太医都说,好生调养着,还有希望,是阿玥为子嗣主动给的人,把人送出去,亦是我和阿玥共同商议的,并非她不能容人。阿娘要打要骂,都是我该受的,可阿玥只是一心为我,还求阿娘莫要迁怒。”

“好一对恩爱眷侣,苦命鸳鸯。”

看看哭得不成人样的儿子,又看看梗着脖子满面不服的儿媳,仇夫人慢声问:“你能为了霍氏几年不纳二色,萧显身边多少妻妾环绕,二娘大婚不过三年,就给他生了两个孩子,余下侍妾也有生养,他怎么还不知足、还要领新人呢?”

这简直无理取闹——

“真是要反了天了!”一声暴喝从门外响起,又迅速靠近,“你们还在这废什么话?”

康国公迈进门,一眼都没看儿子儿媳,只骂:“都滚!!”

霍玥急忙站起来,没空管震得发疼的耳朵,只顾拽宋檀先走。

两人还没迈出几步,便又听见康国公近在咫尺的怒喝:“都是我几十年惯的你,让你连皇子纳妾都敢非议。国公可纳八妾,我这就抬八个有名有分的良妾进来,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你想纳妾,抬就是了,还说什么!”仇夫人分毫不惧,“六十岁快死的人了,吃了败仗死了儿子就当缩头乌龟,也不怕人再笑话糟蹋十六岁的姑娘!”

夫妻两人针锋相对,说出许多陈年旧怨,霍玥和宋檀赶着跑出了院门,还能清晰听见屋内的咒骂。

事已至此,并非他们能再插手。

两人惶惶然走回自己的院落,瘫坐在榻上,对视一眼,虽还都在急喘,却也一齐放松了下来。

虽然母亲还是说不通,但总归,萧显要了人,陛下松了口,今日之后,康国公府与人往来,就不必再背负“与萧显有血仇”的名声了。

只是宋檀还放不下母亲。

他做梦一般喃喃:“阿娘,怎么会变成这样……”

“其实,母亲说的……也不是全没有道理。”霍玥咬了咬牙,低叹,“你我成婚五年,至今无子,已是长辈宽容。如今把江容送出去了,你身边是没了人……”

她抬起头,双眼盈满了泪,直直看着丈夫,心里打算好:

若二郎果真对江容用了心,她不如早日再给一个丫鬟,一则为子嗣计,二则,家里剩下所有的丫鬟,加起来也不如江容一个,早早占上妾的位置,省得二郎真在外喜欢上什么“国色天香”的新鲜人,要带进来生儿育女!

“都说了,这不怪你。”宋檀立刻宽慰妻子,“送出去她一个,换来全家安宁,这岂是错?若你有错,那有人袖手不管,又算什么?”

“可咱们到底还没有孩子!”霍玥泪水涟涟,“大嫂又霸道横行,一寸不肯让,真叫她过继了孩子,咱们又成什么?”

宋檀看不得她这样,连忙起身过去,把她紧紧抱住。

投在丈夫怀里,霍玥忍着心酸,仰脸看他:“江容虽去了,剩下几个丫头里,我看,凌霄倒还合适。不如再择个好日子,把她收了房,等有了子嗣,咱们才能真正安心。”

说完,她放缓呼吸,一瞬不错地盯住宋檀的神情。

而宋檀蓦地想起了三天前的那个夜晚,那个让他蚀骨快活的夜,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江容不是个木头人,第一次窥见到她真实的美……他又想起昨夜,江容穿着简单的翡翠衣、石榴裙,描眉画目之后,便如春日牡丹、夏日芙蕖般耀目,是人世间难以再寻的明艳。

而她这样妆扮起来,是为给另一个男人享用。

宋檀心口突地发疼,似被重重拧了一下。

怀中啜泣着、仰视着他的妻子,忽然也变得沉重、沉重。

这一刻,母亲的疯话又在他耳边作响:

“为求荣华富贵把侍妾送出去献媚仇敌,如此无能懦弱,枉生为人!”

刻漏声声,水珠砸下,一滴又一滴,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回荡。

即将三更了。

这个时辰……这个夜晚,江容她是不是又在萧显怀里……又在萧显怀里——宋檀紧抿双唇,听得见自己的牙咬得“咯吱咯吱”响——她是不是又在萧显怀里——极尽献媚——

讨好承欢!-

“秋娘子,我想让你帮我分析分析,这裕王如果真的想讨好我,今后还会有什么动作?”江容给秋月倒了杯茶,递了过去。

秋月双手接过,“江娘子客气,我只是从裕王方才行为,冒昧分析一下。”

江容笑着看她,“娘子娘子的叫着太生分了,你唤我濯雪就好,是我的小字。”

“那你唤我月娘吧。”秋月答道。

静和县主插话道:“早就和你们说唤我阿妩就好,总是不听,一口一口县主称呼着,多生分。”

江容笑着答道:“好,那以后没有外人在我就唤你阿妩。”

她手指有一搭无一搭的敲着桌面,“那月娘,你觉得裕王主动示好,看着是不是目的不纯?”

“目的不纯?”秋月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是哪种目的不纯?是想接触你的目的?还是别有心思?”

她觉得如果暗戳戳喜欢濯雪算是目的不纯,那他这就属于目的不纯了。

“别有用心。”江容吐字清晰的说道。

秋月仔细思考,“我觉得裕王看起来不像是别有用心,像是单纯的示好,想让你感受到他发自内心对你的好。”

江容嫌弃的“啊”了一声。

静和县主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看来我们濯雪魅力太大了,就连堂堂裕王都想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江容嫌弃的撇了撇嘴角,“你们惯会拿我打趣,月娘你这看人功力还有待提高,看人不能只观其表面,看他人模人样的,不知道背地里憋着什么坏呢!”

静和县主走过来吃了一块茶点,调侃道:“你这么说他,他这心都和这茶杯似的,碎成几瓣了。”

“……”

江容末了幽幽道出一句,“如果裕王真的发自内心的对我好,那他肯定是中邪了。”

第 63 章 补药

江容背对着他,脑袋埋在被子里,低低啜泣,她一直都在担心被萧显发现她用避子汤,他会怎样的生气,没想到他却没有生气,反倒关怀她。

她抹了抹眼泪,带着浓浓鼻音问道:“既白,你……不生气吗?”

他的大掌轻轻揉着,帮她舒缓疼痛,“阿容,我自然是生气的,只是我气你不知爱惜自身,凉药可是能乱用的?若是坐下病来,每月都痛这么一遭,可如何是好?”

他清隽的嗓音分外好听,“我会心疼的。”

这几个字仿佛砸在她心头,试图砸断她的防线,她的眼泪夺眶,没入青丝,声音带着哭腔,“既白,我只是害怕,只是害怕……”

害怕重来一世她还逃不出必死的结局,若是这样,就算她有了孩子,也无法平安生下来。

萧显从背后将她拥入怀里,紧紧抱着,温暖的怀抱紧紧输送着热源,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阿容,一切由你,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就算不要子嗣,只要她在身边就好。

江容心头酸涩,眼泪止不住,洇湿小片青丝,她眼眶微红,轻轻抽噎,两世恍惚如梦,还是不可自拔的沉溺在萧显的温柔中。

这狗男人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她如此舍不得。

马上就准备离开了,他这时候的温情如同沾满糖浆的砒霜,吃起来甜却要命。

她还是很难过,恨不得萧显为此事和她吵一架,而不是温柔宽慰。

他待她这么好,显得她很没良心。

让她显得很没良心,他一定没安好心-

“殿下!”

在萧显停下脚步前,张孺人已欣喜俯身。

“殿下。”

江容一并垂首行礼。

靴子声止,萧显在离她们一丈远处便停下了脚步。

回廊上灯笼燃起,火光将廊下映出一片红。但站在灯笼下的人已换了一身装束。

昨夜她身穿翠色衣衫,石榴红的裙子,整个人都像她眼里的火一样浓艳光灿,现下却穿着浅海棠红上衣,水碧色曳地裙,人自然仍是光艳的,却并不似昨夜那般鲜明。

“起身。”萧显看向另一人,“张氏,你去吧。”

他对张孺人的平淡态度让江容稍感诧异。她更诧异的是,萧显竟不用张孺人禀报她这一日的动作。

她稍稍偏头,看见张孺人嘴唇一张,两眼睁着,本就惊讶的面上,又浮现了几分失落与尴尬。

但旋即,她便重新端起了笑颜。

她上前一步,恭敬对萧显开口:“正有一事想请示殿下,只需几句话,还请殿下许我说完再走。”

看一眼新人,萧显道:“讲。”

江容也凝神听张孺人笑着说:“今日与、与妹妹闲话,恰好说起从前读书、上学的事。我便想起大郎已四岁,只由我和薛妹妹、乔妹妹开蒙,恐耽搁了。不知殿下能否请位先生来……”

萧显的神色并无变化,她说话的声音却一个字比一个字小。短短两三句话,像说了一刻钟那么长。

她忍住没去看新人的神色,更不奢望新人替她相求,只等着殿下的回答。

“他才两岁六个月,请来先生也无用。”萧显道,“待他满三岁,我自会安排。”

他问:“还有什么话?”

“多谢殿下还记——”自知失言,张孺人慌忙说,“妾身无话了。”

萧显颔首。

“妾身……告退。”江容再次从情迷里清醒,天已将在三更。

整整两个时辰,她与萧显在榻上缠绵欢好,有时远、有时近。萧显很少说话,只用手和身体引导她,她自然也不开口——除非身体让她发出声音。

不知什么时候,花园里多了许多人。萧显说声“来人”,那些白日没见过的侍女便鱼贯入内,在黑暗里展开屏风放置浴盆,扶江容沐浴更衣。

她们一色穿粉衣青裙,几人梳双丫髻,两人梳半翻髻,俱戴绢花银钗,给她准备的新衣却是另一色:大红绣金襦、碧色百裥裙,还有金银玉饰,堆满妆匣,不能胜计。

江容便有些轻松的紧张:

看来,萧显对她还算满意……至少,会给她一个普通侍女之上的位置。

“你明日一早回府,有她们服侍你,今夜且在这歇息。”屏风外,萧显已先整理完毕,“想带什么随你的意。”

江容忙应:“是。”

下一句“殿下慢走”还未出口,萧显已转身出门,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江容扶住浴桶边缘,片刻才坐回去,心中生出轻薄的不安:

她“新主”的脾性比“旧主”更难捉摸十倍。今夜还算顺利,可以后的人生,她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但,总比上一世好。

温水轻柔地覆上她肩头,在水流的包裹下,她又让自己放松。

上一世的她,一生都在跟随霍玥,即便是死,也是死在霍玥掌控的田庄上,死在霍玥意料中。现在,哪怕只是从一个樊笼跳入另一个樊笼,她的人生,也已与上一世完全不同——而且,是她从两条绝路中,自己找出的生路。

“娘子?”在她闭上眼睛的前一瞬,一个梳半翻髻的侍女轻柔开口,“再有半刻更衣,奴婢们怕服侍不好娘子,是否要掌灯?”

“灯?”江容扫视一眼四周的黑暗,意识到直到此刻,她们都还在黑暗里活动,忙说,“掌灯吧。”

“多谢娘子。”那侍女恭谨说。

一簇一簇火苗升起,室内亮了起来。

烛光下,侍女们的面容霍然清晰。她们都很年轻,年幼的十三四岁,梳半翻髻的两人也不过二十左右,容貌秀丽,各有动人的韵味,若在侯门王府之外,至少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

可在这里,她们无一人有文人笔下“美人的傲气”。每一个人都低着头,服侍她沐浴、擦净身体、穿衣梳发,动作轻缓,神态恭敬。就像她以前服侍霍玥,并不以为她侍候小姐有什么屈辱,反还真心实意认为,能被选在小姐身边服侍,是一种福气。

但她暂时保住自己已经用尽全部力气,当然没有精力再可怜别人。

或许,她们能在萧显府度过安稳的一生,平安终老,那是比上一世的她要好得多的结局。

有年纪小些的侍女被江容的容貌震慑,在阴影处交换惊讶的眼神。而年长的侍女想起了更多:这张脸过分地熟悉,曾经在萧显府肆意绽放,可不过短短一年,便被雨打风吹去。

她们同样用眼神警告同伴,不许在新“娘子”面前露意。可江容已经察觉到了这些眉眼来去。

再想回答“为什么”,并不难。

昨日下午花园入口亲卫们的惊异……萧显明明是第一次见她,却用那样尖锐的目光盯紧了她……她来送自己当礼物时,亲卫们“果然如此”的神色……还有她出现在醉酒的萧显面前时,他脱口而出的“颂宁”——

身体上的疲惫让江容几乎立刻睡熟,可精神上的清明,又让她对着铜镜,露出一抹恍然的讶异。

看来,她今日能逃出霍玥掌心,真的要感谢自己这张脸——不是感谢她有如何的貌美,而是要感谢,她竟然生得与萧显心尖上的姜侧妃,有能令人恍惚震惊的相似。

那——江容旋即想到——霍玥和宋檀知道吗?

侍女们替她梳顺了长发,扶她到新布置好的矮榻上歇息。

江容着实累极也困极了。天亮便要离开康国公府,去往一个全新的、陌生的、争斗更激烈的地方也好,发现自己和姜侧妃或许有八·九分甚至十分相似也好……她暂时安全了。

她需要休息。

她的确有些东西想带走。天亮回去整理,必然要见到霍玥的。

——霍玥睁眼直到天明。

宋檀同样一夜没睡。

江容戌初离开,两个时辰都不曾回来,也未听得花园里传出哭喊求饶声,还来了许多萧显府的侍女……想必他们的“美人计”是成了的。

既然成了,虽然不好立刻庆功,也理该高兴些,放轻松些。

可直到月上中天,宋檀与霍玥,却谁也没有露出过笑意。

霍玥说,她是担心江容在受折磨。

宋檀说,他是担心萧显收了江容仍不满足,仍会视康国公府为敌。

霍玥知道宋檀的话并非全然的实话,但她没有戳穿。戳穿又有什么意义?江容很快就要走了,不再是二郎的女人了。不在眼前的女人,一个丫鬟、一个侍妾,二郎还会怀念多久?何况江容还就在康国公府被萧显收用——作为男人,二郎当更不愿意留下她。

她没有去想,自己说出来的话,是否也掺了虚假。

三更时分,萧显离开了康国公府,当然没有来向他们辞别,甚至没派人来传话。他们更没来得及去送。

守门的小厮说,萧显好像一个侍女都没带走,只有几个亲卫跟随。在花园附近守着的人也说,萧显还留了一多半亲卫在。

所以江容不出来,他们也不能去花园里找,只能等。

五更,宋檀该去上朝了。

他眼下泛青,心烦意燥,也只能穿上官服。霍玥送他到院门,回到房里,也只能继续等。

奶娘丫鬟端来清淡好克化的点心汤羹,她一口也吃不下,甚至只是看一眼,都觉得反胃恶心,连声让拿远些。

卯初三刻,霍玥不得不去给婆母请安。

虽然婆母昨日一场大闹,险些坏了家里的大事,可公爹没发话,她做儿媳的,便只能按时去请安,即便只是在院外行个礼。

她匆忙出门,暗暗期待大嫂今日躲懒,称病不来。她实是没有精神应对大嫂的无理诘难了。

江容正是这时回来的。

一觉安眠,虽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她却已觉满足,只是躯体四肢难免还有些酸乏。七八个侍女簇拥着她走出花园,回来收拾行装。虽然她们还不算相识,只能说“相见”了几个时辰,但因她已被萧显接纳,所以,相比于共事五年的康国公府诸人,现在,她应与这些侍女更为亲近。

所以,她回来的这一路上,才会如此安静。

她看一眼新人,笑一笑,权当告别,便低下头,缓步后退、后退、转身,快步离开。

江容看一时她的背影,又看一瞬萧显。

她发觉,张孺人还不知道她的姓名,所以面对萧显时,只能用“妹妹”模糊指代了她,不提姓氏。

但,就算还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就算这一日相处平平,也并不妨碍张孺人拿她起话题,为自己谋求利益。

“还没问,”在她思索的这一瞬,萧显已向她走过来,声音轻轻飞入她耳中,“你叫什么?”

“奴婢——”江容想一想,改口,“妾身姓江,名江容。”

“‘大江东去’的江。”她直视萧显震动的眼睛。

不是“彼美孟姜,洵美且都”的姜。

不是“姜侧妃”的姜。

即将入夜,天气转凉。一阵风稍大了些,吹得松针摇摇颤动,也将檐下灯笼吹得轻晃。

萧显侧身立在门边,忽然有些恍惚。

些灯光映在面前人的眼中,仿佛她的双眼又像昨夜,燃着灼灼的火。

半晌,他用随意的语气说:“自己家里,不必‘臣’来‘妾’去。”

他转身迈入堂屋:“只称‘我’吧。”

江容回神,忙跟在他身后入内。

自有侍女奉上盥手之物,不必她来服侍。

这时,十余个提食盒的侍女仆妇绕过回廊,来至檐下,为首一人便是严嬷嬷,笑吟吟给江容使眼色。

她接受了严嬷嬷的好意,尽量自然笑了笑,问萧显:“殿下,摆饭吗?”

萧显颔首。

侍女们鱼贯入内,捧盒摆饭。萧显放下擦手的棉巾,便有碧蕊芳蕊给两人捧茶。

“我研究医术初见成效,《备急千金要方》之《房中补益》论有言,男子属阴身,内含真阳;女子为阳体,内含真阴。交感之时,乐感冲开女子乐脉,地脉开张,男子天脉开张,阴阳乐气相交。男得之谓之采阴补阳,女得之谓之采阳补阴。*”

他大掌流连在她的纤腰,知道这衣裙之下是怎样的销魂滋味,他嘴角噙着热切笑意,“我给你补补。”

某处听令隐隐有抬头趋势,江容倒吸一口冷气,紧张道:“你别动。”

萧显嗓音暗哑,浑身紧绷的厉害,抱她的手臂不断收紧,“我没动。”

江容难受的眼眶发湿,委屈的捶打着他的胸膛,嗓音软的致命,“萧显!那是什么东西在抵着我?”

粉拳砸在身上毫无力气,更像是增添压制的情趣,萧显的面上没有半分无奈,甚至还有些得逞的狡黠。

“这我也控制不了。”

“毕竟,对你我做不到坐怀不乱。”

“……”

第 64 章 分别

明帝发话,气出丹田深沉有力,“传人上殿。”

一深一浅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两侧官员齐齐向后看,几十双眼睛聚焦在一处。

来人步履缓慢,看起来三十多岁,右脚有些跛,身形瘦削,身上衣着虽然破旧,但很是整洁,在紫宸殿中间下跪行礼,“陛下万安。”

“起来,把你和朕说的话,在朝臣面前说一遍。”

那人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御前讲话怕的不行,“草民麻二……是个木工,有幸参与太庙的建造和修缮,那日骤起天火……烧了太庙,草民吓得不行……次日上值,庙宇坍塌大半,探查太庙正殿屋顶时,发现屋顶有鸡蛋大的缺口,深约一尺。”

最后一抹身披紫光的暮云也隐去了。夜如清水。微风伴着湿润的气息扑向人面,隐隐送来繁花和新叶的香气。

这样静谧安然的夜,行走在青石砖路上的一行人,却几乎无人稍觉安逸。

再有十几丈就是花园入口了,花园里睡着萧显,那是个凶名赫然的天潢贵胄。他们康国公府出身的王妃,杀了萧显心爱的侧妃与孩子,结下血仇。现在,他们却在奉二公子与娘子之命,伴随江姑娘给萧显送醒酒汤——送汤是假,实是要把这位二公子的女人送到萧显面前。

江容姑娘是有仙女儿一样的美貌——有仆妇觑看着她不紧不慢、平稳飘动的裙摆想——可,那到底是亲王,还是圣人最疼的儿子,什么样花朵儿似的美人儿没见过?若是江容姑娘的样貌不入萧显的眼,或是好事行到一半儿,萧显发现江容姑娘已不是处子了,他要杀人,杀了一个还不够泄愤,她们这些跟来的人,不是白白跟着倒霉吗?

怀着类似想法的,显然不止她一人。

是以,行至花园门边,当江容说出,“只我自己进去便是”时,跟在她身后的八名仆妇,都齐齐松了口气。

只是有几人放松得明显,另几人怕萧显府的亲卫不许这样行事,还眼巴巴看着。

守在入口的亲卫似乎换过一批。但在明朗的月光下,江容能认出,下午时惊异看着她的两名亲卫,仍在这里。

此时,他们自然又打量起她,态度虽无轻佻狎亵,但那“果然如此”的眼神,还是让江容稍觉刺痛。

不过,这种感觉,也仅仅只在须臾之间,便消失不见了。

不论怎样难堪地挣扎,她都想活下去。她没能托生成“主人娘子”,这是她出生时就有的命。所以,就算是一女侍两男这样在大儒口中的“不贞”之举,就算被当成一件东西送来送去,她也要尽力做好、想办法活下去。

亲卫放行了。江容如坠冰窟。

她不愿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不明白——她宁愿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不久前还在哄她别怕、宽慰她不必担忧的小姐,现在,却在用这样轻飘的、期待的……甚至引诱的语气,问着姑爷萧显是怎么看她。

今日宴请萧显极其不顺。她知道。连姑爷都气得拿她做幌子和小姐发火。那在这种时候——在萧显仍身在康国公府、尚未离去的此时,用这样的声调语句,问出这般问题,小姐心里,在想什么?

“我怎么看不出来?他那眼神——我又……我又没瞎!”宋檀显然深为恼怒。

“是!没瞎!谁说你瞎了?”霍玥更不高兴,“我问什么,你答了就是了,又朝我喊什么?你到底是气江容呢,还是气我?”

“我!”宋檀噎了噎,“我……哎!我——”

“只为江容多被萧显看了一眼,你就急得这样。”霍玥声音慢了些,蕴着几分真实的怒气,“你这么爱她,早说呀!还巴巴拖到这会儿才收房。你早告诉我,难道我还舍不得一个丫头么!”

“玥儿……”伴着些脚步声,宋檀似在快步走动,“玥儿!”

“我对你的心,你还不知吗?还用这话来激我?”他急切地说,“我和你这么多年的情分,从小儿便不提了,单说这五年,不是到不得已,家里外头这些人,谁我多看过一眼?就是那丫头,也是你指了给我,我才收她,怎么着,我也全听你安排,是不是?”

“玥儿!”

他急急的剖白:“何况,我也不是那等胶柱鼓瑟、拈酸吃醋的人。我若真为萧显多看了谁一眼生气,还会请你同我一起招待他么?我更该怕他看你!陛下那么宠他,便是他夺了……人,也只会说他终于养好了、有精神了!我不过怕那丫头犯了什么忌讳,再给家里招祸罢了!这才是我的心!”

不知是不是被宋檀哄好了,霍玥“嗤”地一笑:“你倒会说胡话!”

“我虽不算什么贵重人物,不是公府的小姐,到底我们家老夫人也是太后娘娘的亲妹妹,我从小儿也没少入宫见人,我见他,本就没忌讳。”她笑道,“连你姑祖母是谁都忘了,还说自己没急呢!”

“哎!”宋檀长叹一声,赔笑道,“你疑心我,我心里就和在油锅里煎一样,哪还管得了那许多。”

“好了,别为这点小事就‘油锅煎了’。”霍玥道,“还是赶快想想,那一位……怎么办吧。”

重提萧显,两人有不短的静默。

“一年了,才请上他一次,不能就这么算了!”宋檀道,“这一年,人人知道咱们和萧显有深仇大恨,又说咱们家的人胆大如斗,连萧显府的皇孙都敢戕害,怕不是疯了!你都不知我这一年受了人家多少眼色,谁知道他们背地里还都怎么议论咱们!这一年,连三省六部的同僚,都渐和我远了!”

“我也是这么想啊。”霍玥叹道,“萧显就仗着陛下疼他,装疯作傻的。他这样一日,世人就忘不了那事一日。被闲人议论几句还是小事,就怕陛下又想起来这好儿子受的委屈,又觉得咱们不好,再牵连了你,又怎么办?二郎,除了你,这府上还能指望谁呢?”

江容右耳紧贴窗棂,双手捂唇,不敢呼吸。

守门的紫薇和玉莺分明知道她在廊下,却谁也没有出声回禀。

她们都听着霍玥说:“现下至少人还在家里,总要再想个法子试一试。从前的不管用,他在这里半日,有没有什么稍微喜欢的?哪怕不是喜欢,稍有些不一样的也行。”

她们也都听见了宋檀犹豫:“他连这的茶都不喝,饭也没吃……若非说有什么,就只有——”

“江容?”霍玥的声音小了下去。

后面的一些隐约的,“只能拿她试一试”,“只怕你舍不得”,“纵有风险,一个人头怕也够了”,“值得冒这个险……其余也无法了,总也不会更差”之类的话,江容没有细听。

上一世的她,听到此处,已然神飞魄散,怕得六神无主,更不愿信小姐真会把她送人。她不顾一切冲进了屋子,跪在小姐脚下,哭着说她哪儿也不去,死也只死在小姐身边,求小姐别丢了她。

那时,她根本没去看宋檀的神色,只顾抓住小姐,好像抓住救命的稻草。

而小姐任她哭着、求着。

直到她哭得浑身瘫软,没了一丝力气,才听到小姐轻声说了句:“你想什么呢。”

“说着玩罢了,你怎么还当真了。”这么说着,小姐的声音里却没有半点笑意。

现在想想,上一世,她最终没有被送给萧显,或许并不是因为霍玥怜悯了她,或对她生出了不舍。只是因为,一个宁死不愿再次献出自己身体和生命的女人,一个哭成一滩烂泥、容貌也失去价值的女人,纵然强行绑到萧显身边,也不会对康国公府有任何益处而已。

江容悄然退后,离开了这处是非,平静得好像从没来过这里。

她不必再强冲进去。很快,商议好的“是非”,会主动来找她。

她没有等太久,至多只等了一刻钟。

霍玥是自己来的。

她一推门,眼里就闪着泪光,眼圈儿也在灯下看得出可怜的红。

江容自然要焦急地关怀她,连声问,“怎么了,谁惹娘子不高兴了?”

“并不是谁惹了我,”霍玥含糊说,“是有一件事,着实为难……”

江容自然也要接着她的话问:“是家里又出什么大事了?”她向外望了望:“怎么只有娘子一个人来,卫嬷嬷呢?连玉莺紫薇也——”

“是我不叫她们跟着的。”

霍玥回身掩上门,并没锁紧,便紧紧攥住江容的手,引她一起坐到床边,半吞半吐说:“从小儿就是咱们最好,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愿叫你为难。实是真没了办法……”

说着,她一双杏眼里又滑下两行泪,在江容雪灰的裙摆上洇开。

江容望着泪的主人。

她这种吞吞吐吐,先只说自己走投无路,哭着求她帮她的样子,真和要她做妾时一模一样。

“小姐。”她垂下眼帘,“我知道,家里正属多事之秋,小姐诸般为难,并非我全然体会得了。”

是啊,她当然体会不了。她做了二十年奴婢,她母亲、父亲、妹妹,世世代代都是奴婢,怎么能体会得到霍玥和她长辈亲人一有难处,便能找奴婢填坑、垫命的快活?

就像她本来以为,她这么多年的忠诚、做妾后的退让,“小姐”都是懂得的,是知道她别无二心的。可霍玥还是在这样早的时刻就隐隐以她为敌,提防她、限制她——想除去她。

她做忠仆,把自己做成了一个笑话。

现在,她就用着这样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话语,一字一句对霍玥说:“小姐多年如何待我,我都铭记于心,没有一刻忘怀。从来小姐说什么,我也没有不应的。小姐这次的难处,若我能解开一二,请小姐只管吩咐。只要我能做,必会替小姐去做。”

言毕,她呼出一口气,含笑看向霍玥。

可才对视一眼,霍玥就移开视线,随意看向了床边:“那……那——”

“小姐。”这次,是江容捧起了霍玥的手,向前探身,“小姐,有什么吩咐,请说吧。”

“我——”霍玥下意识向后仰,抽出一只手撑住身体。

她摸到了绵密细滑的宫绸。银红色的,绣着鸳鸯戏水。

从二月初一日开始,这匹原本放在库房里的衣料,就成了江容的新床褥。在这上面,江容和她的丈夫,缠绵欢好,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良宵。

她又看向江容。

进入她眼中的,并非从六岁开始,服侍她十五年的陪嫁丫鬟,而是一个女人,年轻女人,年轻又有倾城之色的女人。勾她丈夫留在这红罗帐里,恩爱同眠了一整夜的女人。

“是萧显。”霍玥顺畅开口,声调柔婉又可怜,“二郎同我说,你一进园子,萧显就盯上你了。”

江容听得想笑。

她忍住笑,身体便颤抖起来。

“我知道你怕他!”霍玥忙说,“其实,别看咱们家与他不和睦,他对其余侍妾和服侍的人倒很好。你看那姜侧妃,一个民女,三个月就封了侧妃!再者,以你的样貌,只服侍我和二郎,倒埋没了。他原也不配。不如趁这个机会出去,那才是——”

江容死死咬住嘴唇。

终于把狂笑忍回肚子里,她才松开牙齿,轻叹问:“我会死吗?”

她微笑着,轻声问出霍玥故意避开的问题:“小姐,我会死吗?”

霍玥滔滔不绝的嘴停下了。

一瞬间,她感到似乎有什么超出了控制。

但江容问过后,并没有强要一个回答。

她站起来,依旧恭顺地拜下,平静说:“萧显与府上有深仇,至今不愿和解。我是府上送去的人,或许一眼不顺,便会被斩于刀下。小姐,这是你的吩咐,无论如何,我愿意去。”

“只求小姐,能快些求老夫人把我母亲和妹妹放出来,许我妹妹放良自嫁。”江容叩首,“再求小姐保重身体,我就再无不放心的了。”

“江容!”霍玥情不自禁唤道,“这我自然应你!——这都是早就应过你的了。”

她先觉放松,手离开绸褥,身体向前,心中才后知后觉涌现不舍。

身前跪着的,又成了与她自幼相伴的陪嫁。

一把将人拽起来,四目相对,她想说些什么,江容已先开口:“夜长梦多,或许萧显一会就走了。小姐请先去忙,容我梳妆。”

“好,好!”她这样懂事,霍玥唯有说,“如此,家里就全靠你了!”

江容把霍玥送出房门,看见两个小丫鬟和四五个仆妇早已打好热水,抬着浴桶在门边等候。

霍玥根本没想过让她拒绝。

所以,上一世冲进去哭喊央求的她,是不是从那时起,就彻底沦为了霍玥的眼中刺呢。

这不重要了。

江容掬起一捧水,搅乱水中自己的倒影。

就像霍玥为鼓励她说的,“家里全靠你了”,只是一句夸张的虚言。只要霍玥想,她可以有一百个、一千个奴婢。她只是服侍得比较久、更加听话、更会做奴婢的那一个,实际并无特别。

从根本上,在霍玥心里,自始至终,她只是一件顺手好用的工具而已。

他们接过仆妇手中的食盒,有人引路、有人跟随。仆妇们又慌忙看向江容。江容姑娘这就去了,她一个人会不会出事——

江容没有回头。自然,也无从得知昔日同伴迟来的担忧。

夜里的花园比往日还要安静。树木投下细密的阴影,连鸟容都没了嘤鸣。身穿铁甲的亲卫只送她到照月亭,碧涛阁里便有面白无须的内侍走下来,接过食盒,含笑引她上去。

江容不懂得这个笑的含义。高兴、客气、幸灾乐祸?萧显知道她来了吗?萧显高兴她来,还是已经抽刀出鞘,只待她走到面前,手起刀落,便能再用一个人头偿还姜侧妃与小皇孙的血?

江容一句都没有问。

石板路蜿蜒向上,在夜色里若隐若现。内侍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握着灯笼行得很稳,还能时刻照应着江容。

除他二人之外,周围似乎再无人迹,可江容又分明似能听到金戈铿锵之声。

碧涛阁近在眼前了。

门窗半阖,阁中不见光亮,唯有明月皎皎,洒落一地清华。

举目四视,江容终于看见树下的微光。亲卫静立影中,将身形藏在常人一眼看不见的地方,无声无息、毫无松懈地护卫着萧显。

只一眼,她便移开视线。

内侍推开了门。他走进去,站在内侧,躬身请江容入内。

江容没有迟疑,跨过门槛。

先感受到的是酒气。不算浓烈、也并不清淡,但不难闻。室内果然没有一盏灯。

内侍轻手轻脚走进去,转向东侧,对榻上半躺着的颀长人影轻声回话:“殿下,康国公府使人来送醒酒汤了。”

片刻,萧显动了动,将手搭在额间:“让他滚。”

久闻其名,这却是江容第一次听到萧显的声音。虽然带着醉中的喑哑,但这的确是一个寻常……清朗的,年轻男子的声音,与她听过的其他年轻男人的声音并无太大差异。

或许是因现下萧显没有看她,也或许是因她的确下定了决心,这声音让她心头的飘忽感减轻了些许。

是了,她想,萧显终究还是一个凡人。肉体凡胎。就算他武功盖世,一掌便能了结了她的性命,他也依旧只是一个世俗中的人。

就像霍玥和宋檀,他们看似高高在上,本身也并不比她多出一个头、或一条手臂。

“殿下,”那内侍并没听从命令,仍然笑着,“您就起来看看,来的是谁吧。”

说着,他放下食盒,两步上前,坚持拿下了萧显放在额上的手,请他向外看。

萧显无聊地掀开眼皮。

他瞬时坐了起来。

褚二浑身颤栗,长久颠沛流离的身体骨瘦如柴,他身上脏兮兮的,但这封血书他保存的极好,没有半点污泥。

他哽咽的说不出话,只用力的点点头。

“好,这状纸我接了。”他带人直接去了大理寺。

那时的他满腔正义,背影坚定,围观的群众见状,山呼裕王千岁。

证据充足,案由很简单,萧显介入后,很快就查了个水落石出,还褚家清白,周七郎谋杀故意,奸/淫妇女,被判斩监后,褚家大郎也被放回家中。

时下裕王被百姓大赞,善良正直。

许是这时,他已经为夺位造势了。

第 65 章 计划

因江容想要补眠,所以她和崔娢分乘两辆马车,汀芷汀兰坐在她对面,见自家娘子如此伤心模样,想要开口宽慰,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马车渐行渐远,江容止住啜泣,用帕子擦干眼泪,靠在内壁闭目养神。

看似她在补眠,实则脑中分外清明,计划已经开始了,她盘算着如何不着痕迹的从萧显的控制中脱离。

半晌后,她睁开眼,打开手中从萧显密室描摹出来的舆图,因为时间紧迫,只描摹了博陵到洛阳的地图,匆匆赶制完,就将舆图送回去了。

一直到她离开,也没发现萧显有什么异样,想来是没被他发现。

正想着,却觉有哪里不对劲,一抬头,果真是被太师逮了个正着。

萧显一挥手,玄枵退下,他一双眼却是盯住了小太子瞬间开始忙活的笔尖。

“殿下对话本可有看法?”

“没有,”寒崇眼观鼻观心义正言辞,“玩物丧志,太师的话学生时刻谨记。”

“百姓饱腹安居方得闲思,故而话本随时运而生,且多出自市井。是以其所记所言,亦常关乎国之兴衰、民之哀乐。殿下是储君,怎可漠不关心?”

哎?

寒崇微微瞪圆了眼看上。

太师已经收回了目光,此时一面翻过案上的卷宗一面捏着茶盏喝了一口,仿佛方才那句不过闲谈。

可寒崇不会当真这般以为,身为一个优秀的学生,他惯会揣摩心思了,尤其是对着眼面前这一位,那可都是一次次血泪教训买来的。

于是,他将笔搁下,恭敬挺直身板:“太师教训的是,方才是学生浅薄了。”

果然这句之后,那人才终于将茶盏放下,瞥来一眼:“知道浅薄,就不算无药可救。”

“是,”寒崇小小的肩膀绷得更紧了些,“学生方才醒悟,那话本赛赶着七司擢考之后似乎也颇有讲究。百姓会断文识字的本就不多,能行文的更是少,江容姐姐此番其实是抓住了各地考生在京中的机会。正如太师所言,话本源于民,高于民,学子又是各地所来,民风、官风以及百姓所关心的必然也不同,各有其价值。如此,学生确实有了解的必要。”

上首嗯了一声,复道:“这点心铺子既是与镇国侯府相关,殿下了解起来想来也不麻烦。”

“学生明日就同太傅说明,待殿试之后就亲自去镇国侯府学习。”

“嗯。”

寒崇悄摸又看,发现太师大人已经重新垂眼看起卷宗。

呼——

还是他机灵~

小太子重新拿起笔,这次再不敢分神。

一连几日,点心铺子前的报名点上挤满了人,但大多是围在边上观望了解的,覃红几个连带青轩皆是不厌其烦地一一解答,口干舌燥。

“老板,这报名就报名,怎的还跟擢考似的连住在哪里,老家何地何户都要一并记下?”

覃红一直保持着笑吟吟的模样:“那是自然,我们东家办这次的比赛,其实是为了后边与作者一直合作下去做准备的,您看咱们里间那戏台子,往后都是要同作者一块儿商量着演出来的,可不是得严谨些?”

“啊?还能给演出来?”

“是的呢!”覃红提声,“这话本啊,光是看的哪里行,也得要让更多的人知道的嘛!再者说,后续的酬劳我们会派人一一送到府上,可不能叫各位辛劳奔波。”

“乖乖……真的给钱啊。”

“当真报名写了就会付钱?”

青轩脸都木了:“是。”

“那这么说的话,我报名!”

出声上前的是一个灰衣男子,他留着胡子,瞧着有些粗旷,这般站出来大马金刀地坐在了覃红面前时,众人都不敢置信。

“你莫不是开玩笑呢?人家这是要拿笔杆子的。”

“怎么的?我怎么就不能拿笔了?”中年男子拍了拍桌子,转而看住覃红,“老板你说呢?!”

覃红什么人没见过,面上的笑丝毫不变,只蘸了墨问:“敢问这位壮汉如何称呼?”

“名姓么,那不重要,我写话本可不用本名。”男子伸了头,点点案上姓名那一列,吊儿郎当地翘起脚问,“就问行不行?”

“这个……”覃红犹疑。

“自然可行的。”

一道声音从队伍后传来,惹得众人回头。

覃红也跟着起身:“东家。”

“竟是东家?”

“这么年轻的东家?还是个姑娘。”

“你们没听说么?这铺子啊,本来也是烟花之地……”

江容适时转身:“敢问你方才说的什么?”

许是她突然的诘问唬了人,又或是前些年商场滚打后自带的一身气定神闲,这一问之后,竟是无人多嘴。

她这才满意地复又对着众人开口:“诸位,我知各位对于这次的话本赛有些质疑,不过我们既然说到,便必定会做到,前提是按照我们的要求来。万事总有规章,否则岂非乱套?我亦知晓诸位创作不易,怕这笔下心血交于我们浪费了,在此请各位放心,如若你们按照要求报名供稿却没拿到承诺的五两,大可去镇国侯府讨说法。”

“镇国侯府?哪个镇国侯府?”

“咱们大兴可不就一个镇国侯府?!”

“哦哦哦!我想起来了!这位不会就是那位将将回京的侯府大小姐吧!”

“啧啧啧……”

“据说镇国侯可宝贝这个女儿呢。”

“可不是么。”

“难怪出手这么阔绰。”

“你看看你,方才胡乱说什么呢?”

“我哪里晓得这铺子被镇国侯府买下了啊……”

这一声声中,江容低头,看向仍旧坐着的男子:“方才公子说不想用本名?”

“是啊。”

“可以的,只是公子需得留下具体的地址,”江容道,“也不可冒用他人之名。”

“呵!笑话,旁的冒用我还差不多!”男子没等覃红坐下就兀自拿了笔自己登记。

有好事的早已经凑了上去。

“青石狂客!”有人惊呼。

“什么什么?!是跟琼林先生并称的青石狂客?!”

一时间,人群振奋。

落下了最后一笔,男子甩手一搁,转而对着身后拍拍胸脯:“正是在下,如假包换!”

罢了,他起身抖了抖衣袍:“告辞。”

众人纷纷看向那登记的字迹,当真苍劲有力,乃是有功力的。

“还真的是!”

“走走走!我最喜欢他写得鬼怪故事了!”

“狂客先生!还请来我茶舍一坐!”

“先生先生!”

如此,人群竟是跟着散了小半。

留下的一些原本还观望的人立刻站出来不少等着报名。

店铺前红红火火,江容也没继续留下,而是择空带着芳菲离开。

“小姐的银子可算是没白花,今日这番,不出半日京中就会传开啦!而且有他定调,敢报名参赛的也得先捏捏自己的腿柱子,”芳菲从旁道,“就是没想到这什么狂客的,竟然是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壮汉!”

“人不可貌相么。”其实,昨日通过书斋老板引荐见到此人的时候,她也有些意外,好在是这人瞧着放荡不羁,却是个好说话的,答应得干脆。

今日这出戏,他们配合得很好。

“就是不知那琼林先生可也会现身了。”芳菲道。

“再看吧。”

其实从演绎的角度来说,青石狂客擅长的志怪话本,并不适合覃红她们来表现。

可在琼林先生那里碰的钉子实在有些硬,江容也只能顺其自然。

伴着报名的火热,殿试也如期举行。

殿试的成绩同之前的擢考不同,第二日就公布。

不仅公布,还要由人从宫中出发,一路敲锣打鼓地将喜报送进各高中的学子手中。

那阵仗,简直是比新人嫁娶还要喧嚣,满街的孩童几乎都是缀在队伍两侧,拥着挤着沾喜气。

铺子所在的巷子后头便是一片租住给人的老宅,这一片因为原本是青楼,纵使是住宅也是后来改的,比不得其他片区的宅子,所以租金要便宜不少。

只是没想到,这样的地方竟是出了状元!

送喜报的队伍经过店铺往巷子里头去的时候差点堵住。

“我这回可算是明白什么叫人生大喜,不过洞房花烛与金榜题名了。”青轩抱着胳膊站在门口望着那一地的红纸感叹。

覃红噗嗤笑了:“小兄弟,你又知道了?你洞房花烛过么?”

汀芷自小跟她一起长大,对她的决定绝对服从,汀兰也没有异议,坚定的选择跟随她。

汀兰会驾马车,等那日将暗卫车夫仆从都迷倒后,她们先乘马车离开汲县,路上将马车换掉,舆图上显示汲县有处断崖,为防止萧显寻着车辙追上来,旧马车可以推下悬崖,装作她们意外身故。

如此一来将萧显的视线转移,还能多争取一些逃跑的时间。

诸事俱备,她该去辞行了。

一起身,她忽的感觉头晕目眩,连忙撑在桌案上,才堪堪稳住身形,揉了揉太阳穴,强打起精神,路途劳顿后,这身子越发弱了。

许是因为春困,这几日她愈发困倦,食欲不振,每日都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醒来身上还很疲累,一整日只想躺着,懒得动弹。

等到了洛阳安顿下来,她要好好的补眠。

第 66 章 晕倒

出来已多时,江容怕母亲担心着急回去。

泥土松软,她惊吓过后脚下不稳,刚迈出一步便膝盖一软,萧显伸手想要搭扶,她看着那金线云纹的袖口,想到那藏于其下的袖箭,硬生生控制住身体,转而抓握身旁的汀芷。

本想就此别过,萧显执意要送她回去,江容拗他不过,便让他在身后跟着。

走到后院厢房处,担心被母亲撞见不好解释,想立刻摆脱这个跟屁虫。

“敢问裕王还有何事?”江容驻足发问。

一阵人仰马翻。

双拳难敌四手。康国公夫人虽手握利刃,终究没有砍向儿媳。

霍玥寸步不让,声泪俱下,奴仆们也跪的跪、求的求、劝的劝,把甬路堵得水泄不通。

康国公先赶回来,一把夺了妻子手里的刀。

孙时悦紧随在后,却只站在人群之外。

“你这行伍里的本事,自小的功夫,别处用不好,倒只好用在我身上。”夫人看着刀,又移向康国公,冷笑。

“仇氏!”康国公满面红涨,粗喘着愤怒道,“二娘已经去了,咱们就剩二郎这一个孩子,你还不叫他好过!你还不为他想想,他有今天不容易?你还要……害了他!”

“我害了他?”仇夫人不可置信,“我不叫他好过??”

她直逼向康国公,毫不畏惧方才还在自己手里那把刀:“我这一辈子,只养下四个孩子,大娘便不提,大郎难道不是你害了的,你怎么好意思说!”

康国公一滞:“这是在说二娘,你提大郎做什么?”康国公府为开国时高祖皇帝钦赐,尚书省工部营建,东西近五十丈,南北更足有百丈,又历经七十余年历代主人精心维护修缮,府内房屋峥嵘、景象壮丽,今日又因贵客临门格外肃穆,行走其内,人声寂寂,唯有树鸣风声、脚步匆匆,便越有人生蜉蝣、沧海一粟之感。

一个奴婢的命运,也并不比树上的一片嫩叶更牢固。

风掀动了江容的裙摆,她的裙摆也生出了风。夫人“清修”处在府内西北角,萧显饮宴在花园东。相隔数十丈,只要夫人那里尚还可控,便不必担忧贵客听见一二声响。但她仍然全力奔跑着。

因为,上一世她就是这样,满心怀着对康国公府、对霍玥真切的担忧,拼了命跑到了花园里。

园门自然有人守卫。两方的人。康国公府的奴仆和萧显的亲卫。亲卫衣铁甲,执长枪,枪尖寒芒似水。

从她进入视线,这些亲卫就盯紧了她,眼中只有警惕。纵有惊讶,也不过一瞬之间。唯有一人面露异色,似是既惊又怕,忙与身旁的人附耳低语。于是那一人便有些恍然,看向她的目光也转为了惊异。

这两个亲卫的举动,是否同上一世一样,江容记不清了。

上一世,她心里只有尽快进入花园、见到小姐,此时根本没有心思关注其他。所以,直到此刻,她才生出疑惑:

萧显府的亲卫,为何这样看她?与萧显盯着她,是否有所关联——

“来者何人!”

“这是我们娘子的人。江姑娘。”康国公府的管事忙说,“娘子命她照管家事,想必是有什么话要回了。”

霍玥从去岁春日执掌中馈,命江容做妾前,江容是她最信重的奴婢,府里不算要紧的事务,许多都是放给她和玉莺处置。因此康国公府上下奴仆,几乎无不识得江容。

江容也忙垂首说:“实是突发要事,必得回给娘子,还望放行。”

萧显府的亲卫点头,单放她一人入内,还派出两人跟随。

那管事便忙对江容说明:“萧显殿下和二公子在碧涛阁,娘子就在照月亭。”

匆忙对他道谢,让他看好那几个仆妇,江容小心沿着熟悉的路走。

一步,两步。一墙之隔的后院,人声隐约轻微,在热闹中格外安静。

站在书案旁,江容翻开了一叠纸,最下一张,是她不知何时练字所写:

“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①

她记起来了。从去年冬月至今日,她已有两个月余没见到母亲妹妹。春节前,小姐便说让她做妾,于是新年里归宁,她没能随行同去。还没怀上身孕,她也不便提出,请母亲妹妹来看她。

她当然想家了。

应是怕小姐看见,她把这张纸藏在了最下面。

她还想起来,上一世的最后,在急着去见小姐前,她正看一首旧诗:

“孤云与归鸟,千里片时间。念我何留滞,辞家久未还……临水不敢照,恐惊平昔颜。”②

她早该看清,在这无望的人世里,她只是一只鸟儿、一样玩物、一个奴婢。

她的第一只小鸟……她的女儿,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回忆有些艰难。擦湿两条手帕,江容终于推测出了确切时间:

景和二十五年三月初十,她被诊出已有身孕一个月余。

那便是,早在她回来之前,女儿就已经在她肚子里了——

“江容!”

小姐的声音响在门边,江容更加惶然不知所措,只忙把练字的纸藏起来。白日不便闩门,霍玥已推开门进来。来不及掩饰,江容满面的泪痕已被霍玥看在眼里。一时间,霍玥心里又酸胀起来:“江容!”

她忙忙走向她,把她搂在怀里,说出口的话比原本准备的更情真意切:“我没怨你——”

江容浑身僵硬,看小姐满眼愧疚,真诚说着:“你都知道……我和二郎自幼就在一处,不比别人,所以哪怕是你,我也一时没想开,不是真在怪你。你怎么就哭的这样?”

江容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霍玥更紧地搂住她,连声说着“别伤心了”,又笑道:“我来,是有件好事要告诉你呢!二郎传信回来,说他今儿请萧显,萧显竟应下了!约定了明日就来咱们家里做客!阿弥陀佛——”

她双手合十,真心实意期盼着:“只要这事办得好,那件事……说不定就能过去了。”

她满心筹划着明日筵席的安排,便没有看见,江容那比方才还惊恐得多的神色。

被刻意忘却的记忆,总是需要一个引子让人想起。

比如现在,江容眼前,就清晰浮现了一个冷淡、疑惑,仿佛要剖开她心肝脾肺、仔细查验的锋锐眼神。

还有她跪在小姐面前,哭着求小姐别丢了她、别把她送人的狼狈姿态。

是的,是的。挤在霍玥怀里,江容紧咬牙关,忍下冷笑和想要放声大哭一场的冲动。

三十四岁的秋天,霍玥把她关在田庄,又在冬天要了她的命,并不是她唯一一次丢弃她。

即将到来的“明天”……有萧显赴宴的“明天”,这才是第一次。

水流自东向西,蜿蜒穿过康国公府花园。花园之东,沿南岸是一带翠嶂,碧涛阁矗立半山。沿北岸便是草木葳蕤,照月亭正在水边。

从半山向下望,照月亭一览无余。

霍玥紧张又无聊地坐在亭边,时不时向上望一望,又不敢看得太明显。

约定请萧显午初到府,本想先请用午膳,再见机行事。谁知萧显未初三刻才到,足晚了近一个半时辰!

这说早不早、说晚不又晚,实在尴尬。

萧显一言不发,那些亲卫也一字不吐,二郎连萧显是否用过饭都不曾问出,只好请人先进花园。

哪知才从照月亭走到碧涛阁,萧显便向亲卫要了酒,自己开始喝了!

幸好家里预备得齐全。她和二郎忙叫人上菜上酒,二郎陪侍,她先避下来。

活了二十年,她哪里受过这般委屈,赔笑赔话……便是从前入宫,连陛下、娘娘们,都不曾对她作色呢!

二郎还在上面,只怕更要忍气。也不知今日能有个什么结果。

霍玥正闷着,忽听有铁甲铿锵声,忙回身向后。

已有人赶来,小声回说:“是江容要见娘子!”

“出什么事儿了!”她忙轻声问。

照月亭与碧涛阁相去不过数丈,萧显耳聪目明,这里声音稍大些,他必能听见。

“娘子!”江容和上一世一样快步进来,俯身在霍玥耳旁回道,“夫人知道萧显来了,要出来,奴婢们拦不住。”

“偏是这时候要——”霍玥一个“闹”字只说出一半,“我去看看!”

江容退开一步,等霍玥整理衣襟。

在这短暂的几个呼吸间,她向上望了一瞬。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