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准备
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斜照进书房,博山炉焚着袅袅青烟,萧显从笔架上选了支上称狼毫,饱满的沾了墨水,握着笔杆的手悬在纸上,眼看着大滴的墨色在云母宣上晕开,他揉了揉发痛的额角,“释因大师可寻到了?”
陆遗低头回答:“还没有。”
“先不用找了,派出去的人撤回来。”萧显烦躁的将宣纸揉着扔在一旁,疲惫的翻了翻手札,指腹划过记载的时间节点,皱眉沉思,听着窗外树叶沙沙作响。
前世遇见释因大师是景平元年,如今提前寻他,遍寻不得,想来是机缘未到,强求不得。
但玉莺也不敢再往深里劝了。
毕竟,“娘子应了我,会放良我的母亲妹妹”,是昨日告别时江容亲口说的,娘子也没反驳。虽然娘子早在让江容做妾时,就应过会放良她的妹妹,可从江容铺房算起,也才半个多月,江容又才走了不到两日,无凭无据,她怎么敢说娘子一定不会做到?
“快来侍候娘子公子安歇了!”在墨色昏暗中,被萧显一次又一次送到云霄之上的江容,并不知道身处灯烛环绕的宋檀正怎么想她。
在这从未见过的天光里,她也无暇去想别人。她喜欢这种能尽情、清晰感受自己的时刻,让她知道自己是一个人,她有权感到快乐。
在这无限长又无限短暂的时光里,她愿意放纵自己对萧显感激。
从上次到这次,一直是他在给予。于是,她尝试回馈他。
——她听到了一声闷哼——也许是闷笑,她分辨不出了。
旋即,她被拽下云端,下坠、下坠,被拖入深海……在沉浮与喘息里,感受更汹涌而来的潮欢。
“宋氏杀了姜氏和孩子,你也杀了宋氏和她的儿子,两命抵两命,这就算血债血偿了,是不是?”
母亲的声音安定又平稳,带有镇定人心的力量。临华殿静室内,萧显的手从整齐的书册上扫过,半晌,他低声回应:“算是吧。”
云贵妃一身广袖鹤纹宫装,目光温润、包容地看着她的长子,并不在他略显不情愿的态度上置词,而是继续说出她要说的问题:“宋氏已去了一年,你也收下了康国公府的人,不管你心里真正怎么想,至少在陛下心中和朝堂里,算是你与康国公府和解了。”
萧显没有应声,安静听着。十六的圆月安静悬挂在澄澈的夜空,康国公府的这个夜晚却格外热闹又混乱。
在佛堂清修了一整年的夫人,终于被放了出来。
宵禁前,太监传出陛下口谕:熟悉的腾空感。
依旧是被单手抱起来,放在锦被上。
但不同的是,萧显俯身下来之前,先移走了床头的灯。
床帐垂落,黑暗合拢。
那双手覆上来的时候,江容已经预想到了即将到来的快乐。
她没想到的是,快乐的时间有些长。
昨夜几乎满了两个时辰。她以为今夜会快一些、短一些。但她猜错了。
昨夜其实并不激烈……更不粗暴,体贴又绵长的快活,让她几乎以为他没有醉。
今夜,此刻,她却觉得他一定醉了。
她也醉了。
明月夜,幽暗春色无边。
念及太后恩德并康国公府祖上之功,准仇氏在家中静养晚年。
仇夫人的诰命,早在萧显妃死后不久便被圣上褫夺。她仍是康国公的正妻,亦依旧是已故仇丞相出阁近四十年的女儿,却在皇宫里、官场上,不再有任何超出平民百姓家娘子的身份。
所以圣人口谕,只称她是“仇氏”。
当然,在康国公府之内,她仍是公子娘子们的母亲,是家里的女主人。
圣谕一来,康国公虽领谕后便不再露面,孙时悦和宋檀、霍玥却都急忙赶到西北角佛堂院外,恭侍母亲解禁。
仇夫人清修时,只着缁衣、梳素髻,仪容未免不够端雅。是以霍玥先命人送入新衣钗钏等物,令仆妇侍女服侍婆母更衣盥洗后,再将人请出,以全婆母颜面。
但侍女们捧着衣饰入内许久,却迟迟不见人出来。不但不见仇夫人,连进去的人都无一个出来回禀。
春夜尚凉。事情办得急,霍玥出来时没来得及添衣,在外等了近半个时辰,已冷得手脚冰寒。
宋檀早叫人赶回去取斗篷,此时亲手从侍女手中接过,给她披在肩头,安慰地望着她。
霍玥仰起脸,对他甜蜜地笑。
月圆花好,风止人静,年轻的夫妻含情相视,好一幅郎才女貌的恩爱画卷。
从过来时就裹好了斗篷的孙时悦斜望着他们,发出一句无声的冷笑。
“还是得叫人进去看看……”等得过久,霍玥难免焦急。
她这婆母恨极了萧显,昨日就险些坏了大事,焉知不会为今日的大喜之事吵闹,又让全家受她的牵连?
是等得太久了。
正当宋檀要赞同她时,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子里传出来。旋即院门从内打开,两名侍女急步行出,跪在了他和霍玥面前:“二公子、二娘子!夫人不肯更衣,奴婢们无能,劝不动夫人!”
“这是怎么说!”霍玥当即气道,“好容易才让圣人开恩松口——二郎,这若让圣人知道家里竟不领恩,又要怎样!”
“你先别急。”宋檀也皱紧了清俊的眉头,“我去劝劝母亲。”
他是亲子,比之儿媳与母亲更亲近,自该他去,或许才有些用。霍玥送他到了院门里。
但,当她要出去的时候,孙时悦已默默走了进来,站在了离仇夫人居处不近也不远的地方,显然是要听一听。
她走过去的时候,和霍玥有一瞬相视。
看着长嫂毫无情绪的脸,霍玥也停住了出去的脚步。
宋檀的低声劝解,一开始自然听不分明。霍玥又朝前走了几步,几乎要到窗口,才勉强听见几声:“孩子们都想阿娘了,阿娘就不想出来,见见孩子们吗……”
“我的孩子,都已经死了,我哪里还有什么孩子!”
仇夫人嘴唇颤抖,手也在抖,却是满面嘲讽之色。
“阿娘!”宋檀的脸瞬时白了。
他想不通为什么短短两三句话,事情就到了这般地步,但为人子的本分让他“噗通”跪倒在地,再开口时,话里已经有了哭音:“娘这话,儿子无颜再活了。只求娘愿意——”
“你本来就无颜再活!”仇夫人拍案怒叱!
“我的长子,为护卫他父亲战死。我的长女,不幸因生子而死。”她站了起来,扭头看向窗棂,“我的小女儿更是无辜,不过双十年纪,就被萧显残忍害死!”
“你不过是个和你父亲一样,遇事就只会讨好献媚、只求苟活的无能废物!”说到这里,她身体停止了颤抖,缓缓看向宋檀。
“既然你不认我女儿是你妹妹,那我,自然也不必再认你是我儿子!”
仇夫人双目含泪,斩钉截铁!
“宋氏虽被废黜,你也不认她是妻子,可她的女儿毕竟就是你的女儿。”
卫嬷嬷远远地唤人,三人忙撇开这事,先去服侍。
她们进卧房时,宋檀显然已把霍玥哄得有八分好,霍玥面上已不见气恼。
只是她还有些气不平,这里挑剔、那里别扭,要宋檀做低伏小服侍她,又在他递上擦脸的棉巾时,故意高声了些:“你说的,‘这是天意叫你我不能纳妾’,你只盼着和我的孩子?”
“是我说的!”宋檀赔着笑,把棉巾敷在她脸上,细细擦拭,“才给江容铺了新房几天,她人就走了,这还不是上天告诉你我不可纳妾?今后我还是只守着你。”
“哼!我倒要看你这话能管多久。”
“我应了你的,什么没做到?”宋檀又拿起牙粉,沾了牙刷,小心递给她,“口说无凭,我立个字据!”
“话可以翻,字可以撕,难道我还去衙门盖上印?就盖了印,又有谁认呢。”
“我认、我认!”
霍玥任他伺候着,直到心里的气全平了,才慢声说道:“说起来,江容这一去,也算我对得起她了。昨儿那么大的排场走,也不知萧显会给她什么名位。一整日了,也没听见消息。”
“她就封了侧妃,也越不过你去!”宋檀忙说,“等她封妃的日子,你早又封上恭人、淑人了。”
“你这话说的!”霍玥嗔他,“难道我还和萧显府的人争高下吗?”
一面说,霍玥已坐进床帐里。玉莺三人只远远递了些东西,余下全由宋檀包办。宋檀自己洗漱更衣,也不令丫鬟们服侍。
在主子们看不见的暗处,玉莺和紫薇轮流握一握凌霄的手,无声安慰着她。
一时熄了灯,不必卫嬷嬷催促,三人便自觉退出了卧房。
卧房里无限春意,卧房外,初生的嫩芽也卷曲着迎向了春日的月、春日的星芒、春日东方的启明星——
清晨的微光里,萧显安静起身,没有惊动身旁睡得正香的人。
守夜的两名侍女忙迎上来,被他挥手止住。他穿着浅青寝衣踱出房门,恰有一缕日光越过院墙、透过窗纸照进来,照在他额角,照出他脸上不自然的苍白。
他眯了眯眼,轻声:“来人。”
他本想此战结束后,多与江容接触些时日再谈婚嫁,不料半路杀出来个崔临,将他的计划打乱,好在他谋篇布局较早,抢占先机的求圣旨赐婚,才得姻缘圆满。
婚后从江容口中得知,崔临和静和县主曾被家中长辈口头议亲,碍于崔家落败才暂且搁置,若是婚约既成,从源头解决/情敌,他便高枕无忧。
萧显眼中,她嫁入裕王府,崔临对她的情意未减,惦记觊觎,时常约她出府见面,每次回来她都神色感伤眼眶微红,很是伤情,他都差点感觉他像是棒打鸳鸯的罪人。
在她亡故后,崔临还时常祭拜,为念故人,终未娶妻。
左相议亲的三人,在他眼中不过是平庸之辈,不足为惧,真正让他有些担忧的,是这博陵崔氏最为端方雅正、姿容俊朗的崔临。
一想到他在王府枯坐苦等江容回府,一副怨夫的可怜模样,心口就泛酸的厉害。
他绝对、绝对不允许此事再度发生!
第 52 章 真心
萧显的马车抵达左相府,管家迎上前来,代为通传。
书房内,一向端庄温语的江夫人声量拔高,情绪激动,“你最初选这三人时我就不同意,现在外面传的沸沸扬扬,说你因知道阿容娇纵不堪,所以故意选低门小户相看,为的就是日后好拿捏。”
“阿容名声都被你败坏了!”
其中缘由有无法言说,左相只能温言相哄,“夫人,我们阿容自然是最好的,流言之所以被称作流言,就是因为未被证实,聪明人是不会听信的。”
“不会听信?那这满街的传言又是从何处来?”
挨饿的记忆洪水破闸般漫涌到江容眼前。
那是上一世的事,也是仅仅四天前的事。
秋风里,她被赶到第一个田庄,又在寒霜降下的时候被押送到第二个。在那,她挨了整整七十八天饿,每天只有一餐饭,每餐只有一碗粥,凉粥、稀粥,几乎每日都是馊的,有时米汤结成了冰,还有时汤里甚至看不见一粒米。
在饥饿里,她渐渐想明白了,这是霍玥给她的惩罚。罚她竟敢置喙主人对女儿的安排,罚她竟不愿让女儿和亲,救一救宋家的荣华富贵。罚她,竟敢放声大哭求情闹事,闹到整座康国公府都知道“江姨娘”不愿顺着主君夫人,把大小姐送出去消罪。
她饿得胃里做烧、身体寒冷,有时肚子里穿肠的痛,眼前发黑,浑身是汗,让她以为再睁开眼就不在这人世间。
她应该求一求霍玥……既然知道了“错在何处”,身为“忠仆”,她就应该苦求那些看管的仆妇,求她们转告霍玥,说她明白自己错在哪了,她再也不敢了,她想回去继续侍奉主人,再也不会违背主人的任何命令,只求主人,能容她一席之地安身。
但她没有。
就算几度濒临死亡,她也一次都没有向霍玥低头,没有说出过一句求饶的话。
直到她被霍玥杀死。
或许,在霍玥决定杀她之前,她就已经厌烦了做个“忠仆”。
饿得蜷缩在旧板床里的自己,和面前斜坐在花梨木圈椅上的萧显重重叠叠,忽远忽近。她双眼模糊,有些看不清萧显的神色。她该好奇,萧显为什么能看出来她挨过饿,总不会是因为她还想再吃半碗饭。或许她还应感激,感激萧显对她细致入微,竟能抓住凌霄玉莺都忽略的蛛丝马迹。“咯噔”。
一名侍女轻轻放下酒杯。另一名侍女端起酒壶,在秘色瓷杯中斟满了琼浆美酒。
两名侍女一左一右,扶江容在萧显身侧坐下。
萧显眼中那一瞬的空白似乎只是错觉。江容才刚坐好,便听到了身旁一如平常的随意语气:“想见谁就见谁,想出门就吩咐人。这里又没王妃,你想去哪,不必和谁回禀。”
王妃——先王妃。
宋檀的亲妹妹。
江容侧过脸看向萧显,正撞进他无甚表情的眼睛里。
她分不清这目光中是否有着试探或猜疑。
烛火闪动,似乎减退了些许温度。屋子里好像没那么暖了,可她的身体还是一样轻盈。
宋檀的妹妹又不是她的亲人,先王妃的生死,又同她有什么关系?虽然说,正是先王妃的死,才让康国公府不得不挖空心思与萧显修好,才让她有了机会离开霍玥和宋檀,可只凭这个,她就该感谢她么?她自己的亲妹妹,还不知能不能逃得了做妾的命。
先王妃不高兴,能指使人杀了姜侧妃。只是她没有想到,萧显不高兴起来,也可以杀了她。
江江容的妹妹不高兴了,却什么也做不了。就算不愿意做妾、厌极了做妾,不也只能听主人的命令做了妾吗。
她自己,更是一样。
“是,我都听殿下的!”江容举起酒杯,有些不太确定,“我……敬殿下?”
“嗯。”
萧显拿起酒杯,向前。
杯身轻撞。
但她也都没有。
她只知道,她该给萧显一个回答,即便萧显不像是在问她。
“殿下慧眼如炬。”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抖,江容定了定神,才继续说,“是饿过一段日子。”
萧显本来满面嘲讽看着她陷入回忆、面露惶然。听过她的回答,他眉尾挑起,露出一丝讶异:“你竟不是替他们遮掩。”
不知怎么,江容想笑,便也笑了出来。
“我为何要遮掩呢,殿下?”她的反问并不带着愤怒和质疑,语气比方才还平稳得多,“虽然不在最近,可我实打实地饿过那些日子,既然没忘,当然要照实回答殿下的话。”
“还有,”一股勇气——重活一世,成功改变了自己的处境带来的些许勇气——和对霍玥、对宋檀、对萧显甚至对自己的愤怒,又促使着她说出,“我不是宋家的人,殿下。即便遮掩,也不是为宋家遮掩。”
她眼里的雾散去了,声音在自己耳中无比清晰,干脆又清冽:“我从六岁起服侍霍娘子。昨日之前,虽身在宋家,但一切行事,都是听霍娘子之命,而非宋家旁人之命。”
萧显恨康国公府,她乐见其成。她更没有理由替霍玥宋檀隐瞒恶行。但,她好像不能为讨萧显欢心,就默认对她施以这等酷刑的人是他恨着的宋家。他们的仇不一样。
江容定定看着萧显。她似乎应该害怕。毕竟她方才的话、她的语气,都既不柔婉也不谦卑,还提起了具体的旧主。
提起霍玥,便会想到宋檀,想到短短一日前,她还是宋檀的侍妾。
想来,一个男人,怎会愿意具体联想起自己女人的上一个男人?
但萧显没有生气。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退至侧间的诸人只能隐约听见一两个字,但紧张的气氛做不得假。
侍女们全部垂着脸,大气不敢出,唯有严嬷嬷和李嬷嬷焦急地对视,想上来岔开话题,又在犹豫。
而萧显的手离开了椅背。
他直起身体,握住酒壶看了看,声音抬高:“怎么没有她们爱喝的甜酒。”
“那还不是殿下说的,桂花酒葡萄酒只有甜味,全不醉人,以后不许出现在殿下面前。”满室里,也只有严嬷嬷敢在此时玩笑着怪罪了萧显一句,“殿下和娘子稍等,我们这就去拿!”
萧显给自己斟满了酒,却不举杯,只命侍女给江容盛饭。
江容接了新饭,几粒米几粒米吃着。
经过方才那番……争论,她已经没了胃口。但这碗饭不多,只铺满了碗底,她能吃尽,若剩下了浪费,倒也可惜。
挨饿的时候,做梦都想吃一口米饭,还吃不上呢。
萧显无声,她也无声。甜酒很快拿来了,是新酿的桃花酒。萧显示意给身边的人斟满。
“吃不惯烈酒,以后不必强用。”
看向江容,他举杯,一饮而尽。
“多谢殿下·体贴。”
江容回以感激的笑,举杯靠近唇边。
桃花酒入口清甜,带着蜜一样的香气,比烈酒适口得多。但她也只饮了一口,便不再用。
上一世她诊出有孕时,太医叮嘱过的忌口里便有“一定忌酒”。现在,女儿应已在她腹中,不管萧显态度如何,她要做到自己能做的。烈酒她只饮了一口,甜酒也不能多饮。
希望萧显不会觉得不能与她共饮扫兴。
只看这顿饭,或许他自斟自饮已成习惯……
第二碗饭也空了。
估量着萧显也吃饱了,江容试探着放下筷子。
萧显晃晃酒杯,饮尽了杯中残酒。
接下来的一切似乎顺理成章。
江容和萧显分开两处沐浴。侍女们用柔软的棉布替她擦净身体,重给她换上一身胭脂红的寝衣。珠白的藤蔓柔软缠绕在她胸口,与肌肤分不清谁更光洁,下身是幽暗温柔的湖水绿色,走动起来,金丝绣线逶迤出波光粼粼。
在镜中,江容又看到了鲜妍浓艳的自己。
这样的自己,她仍然不太熟悉,但,她很喜欢。
卧房门开着,侧对是一面青玉镶嵌花梨木百花屏风,屏风后便是六七尺宽的铺设着芙蓉枕褥的拔步床,江容在上面睡了一个分外饱足的午觉。
现在,她即将和萧显共寝。
萧显已经等在里面。
卧房的灯没有堂屋明亮,床帐上的金线和坠着帐尾的明珠安静闪耀着,晕染在屏风上,反映出暧昧的光。
在这光晕之后,萧显坐在床边的玫瑰椅上半仰着头。他也换了一身寝衣,浅青色的,映着昏暗的烛光,竟将他的肤色衬出了三份暖意。
江容的脚步停在了屏风旁。
原来,凶名满天下的萧显闭上眼睛后,那一身尖锐的冷硬也会收敛、减弱,让他看起来,竟有几分像寻常的世家公子。
侍女们没有跟进来,而是悄然无声阖上了房门。
扶住屏风,江容回头。
卧房的门上雕刻着千百杆青竹,门帘却是柔软的玉粉红。
定定看了几眼上面绣的如意纹,她松开手,向萧显走过去。
在她还有四五尺远的时候,萧显睁开了眼睛。
方才抓她手臂的时候不好好的?
这是怎么受伤的?
江容将瓷瓶中的药粉撒在他的伤口处,药粉沾到伤口,起到凝血作用,她知道这药有多疼,故意多撒了点,他痛的眉头一皱,接着帕子绕在指尖系好。
他一直观察她的神色,从始至终,她的面色如常,半点没有被疼痛偷袭的样子。
暂时安心,他受伤疼痛江容不会感受到。
萧显还想说些什么,就见左相快步从月亮门那侧穿过,表情严肃,紧张的像是来捉拿他的。
左相站在二人中间,挡在江容身前,阻隔裕王的视线,余光瞥见他包扎的手指,眉头蹙了蹙,“裕王这是怎么了?”
躲在左相身后的江容声若蚊蝇,“他好像疯了。”
第 53 章 利刃
江容回眸看了眼,别扭的将他的手掰开,除却微红的眼眶和干涸的泪痕,她神色平静如常,语气疏离道:“没人惹我。”
她抬眸见套好的马车,欲言又止,“你先出门,等你回来,我有事和你说。”
萧显手中空落落的,心头也是,“好。”
江容转身跨过门槛走入府内,风吹动裙摆,行走时与他擦身而过,卷起阵阵清冷的香风,明明和前些时日用的同种熏香,今日闻起来都大不相同。
新的猜测让张孺人难以安坐,偏身边还没有一个能与她参详的人。
她还正在新人的新房里,听殿下之命陪伴新人。虽说新人捧着一本《澧江游记》看得入迷,好像一点都不害怕不紧张,也根本不用人陪着,可这是殿下的吩咐。除非殿下命人说不用她在了,不然,她就得在新房里等着,等到殿下回来。
殿下——
想到那个一年不曾见过面的男人,张孺人的心跳越发快了起来,也更加心惊。
殿下……到底清不清楚新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江容的书已经翻到了最后几页,很快就要看完了。张孺人一面平复着呼吸,一面不断想着萧显。若新人果真早已是妇人,那殿下若知道,岂不说明他对姜侧妃爱之深切,只要是与她相像的女人,不论身份,连妇人都不介意带回来?可若殿下不知道……
若殿下不知道——
“呼!”江容吐出一口气,恋恋不舍合上书。
太痛快了,太痛快了!能一口气读完一本书,不被任何杂事牵扰,也不必担心“主人”突然有事传唤,更不用恐慌宋檀今夜会不会来,原来这么痛快!
“妹妹好兴致。”看江容抬头,张孺人端起亲热的笑,试探道,“妹妹这么爱看书,我看,或许和柳孺人说得来。”
“柳孺人……”江容略有沉吟,旋即笑问,“请问孺人,这话怎么说?”
她当然知道柳孺人何人,又是什么来历,甚至还听说过她的为人喜好。她不明白的是张孺人的目的。
新人的话里一点消息都没漏,张孺人只好笑说:“是了,只怕妹妹不知道?咱们王府里只数柳孺人最爱读书,殿下也知道。像我和她的名位,原是不能向宫里借书的,殿下却特地允她随意去借呢!她想看什么,只管按月告诉长史,长史就用殿下的名字给她借来了。殿下也不管她借多借少,按时还了就是。连李侧妃都没有这样的恩宠——所以我说你们能说得来。”
“原来如此!”江容笑道,“但孺人高看我了。其实我只是认得几个字,爱看些闲书,只怕不入人的眼。”
“谁不是只认得几个字了!难道还是认真和大儒名师学过的?”笑着说完这句,张孺人露出自悔失言的神情,忙又说,“倒不知妹妹是从哪里学的读书识字。”
“也不是正经上的学。”江容仍是笑,“只跟着娘子听过几年先生讲课罢了。”
这回答透露了她是丫鬟出身。但张孺人一时没猜出她口中的“娘子”是哪一位,便先伸出手,与她的手握了一握,笑叹道:“原来妹妹也是苦命的人。”
正在这时,侍女来问午饭。
江容便令将午饭摆在堂屋,又忙请张孺人一同起身:“骤然来到王府,一时心里不静,拿起书就忘了神了,忽略了孺人,孺人勿怪。”
“这有什么。”张孺人便笑道,“自从有了大郎,我也难得清清静静坐一会了,我在,他是一刻也离不得我的。还是妹妹助了我呢。”
侍女们提来七八个食盒,将十几道菜摆满了堂屋圆桌。两人分主宾落座。有“食不言”的规矩在,江容得以不说一句话,安静吃完了这顿饭。
至于张孺人隐晦的打量,她便只当没有察觉,随她去。
已身在萧显府,她不可能一点都不让别人了解,更不可能毫不了解旁人。
比如现在,她只明示了自己是丫鬟出身,就再次听到了柳孺人的特殊待遇,猜出了至少张孺人不清楚她的来历,所以才要寻机试探。
她还大概确认,在介绍柳孺人时,张孺人并非全然客观。
若说张孺人是嫉妒萧显的“恩宠”,提起柳孺人时就会不自觉流露出来,这不大可能。
那她用羡慕的语气讲述,是想让她嫉妒柳孺人,还是,想试探她会不会嫉妒?
江容身量高,又从小跟霍玥一起学了几年骑射,身体在女子中称得上强健。经过上一世那几十日被迫的无力的饥饿,她更不可能饿着自己,是以,即便是在萧显府的第一顿饭,她也添过一次饭,吃足了两碗——这里的碗和康国公府的一样,只有人掌心大小,两碗饭加起来也没多少。
张孺人只吃了半碗。当江容又拿起一本新书,找到一个舒服又不至失礼的姿势看进去时,永兴坊太白楼,最顶层的包厢,萧显终于放下酒杯,站起了身。
亲卫们有几个下去准备,余下几人迅速围上来,一人递过马鞭,一人捧上斗篷,还有人蹲身替他掸平衣襟上的褶皱,有条不紊。
萧显接了马鞭,没看斗篷,一径下楼,走到酒楼大门时,坐骑已在门前备好,专等他上马。
圣人亲赐的西凉宝马快如疾风,在大路上掀起些许尘土,尘土自然也沾染在他墨色绣金的羊皮靴上。
但他抵达大明宫东门时,便有小内侍上前,用湿润的棉布轻轻拂去了他浑身的灰尘,亦有圣人赐下的软轿在旁等候。
这软轿一年来次次都有,次次空着。和从前一样,萧显自然是不坐轿的。
大明宫宫殿如云,后宫之中,自然是皇后的长乐宫最为巍峨。只是皇后业已故去多年,长乐宫无人居住,论起热闹煊赫,便不如云贵妃居住的昭阳宫了。
萧显清晨便令人通禀过申正会来。但此刻昭阳宫临华殿里,只有圣人、云贵妃、和前岁便已成婚开府、出宫居住的六公主在。
余下同为云贵妃所出的八公主、十皇子和十二皇子,前两位还在上书房上课,最小的那一位,也在宫人回报“六殿下入宫了”的时候,和萧显府的长女一起,被奶娘抱出去玩了。
身为妹妹,六公主难得出殿迎接兄长。
兄妹几人里,自然是只比萧显小两岁的六公主最不怕他,从来言谈嬉笑无忌。从前萧显入宫来看望母亲、拜见父皇,若她也在,一百次里也没有一次是她出来迎人。但今日不同往日。
“六哥?”她根本没行礼,趁母亲父皇看不见的这一小会儿,小声又急促地问,“你才在康国公府带走了人,这才半天就入宫来,难道是给她来请封的不成?”
对对方的饭量,两人都没发表任何看法。侍女们自然更不多一句话。
离江容拿起书才过去了不到两个时辰,被她劝去休息的两位嬷嬷和碧蕊芳蕊,竟已重整精神,重新回来服侍了。
侍女们擦拭桌椅。张孺人又挽起江容,想趁这机会再探问些有用的出来,比如,她来之前,到底服侍的是哪一位。
偏这时人来回禀:“永春堂的降香来说:薛娘子和乔娘子已哄大郎睡下了,请孺人不必挂心。”
“倒不知殿下怎么吩咐的孺人。”江容忙道,“我也不敢说,请孺人回去看看孩子的话。”
“他都那么大了,不用我时时看着。”张孺人笑道,“妹妹别多想,还有我出门一日不在家,薛妹妹和乔妹妹也不在,只把他留给奶娘丫鬟的时候呢。”
江容便趁势问起大郎几岁了、爱吃什么、是不是开始认字了等话。
张孺人只能一一答了,“算虚岁是四岁了,周岁才两岁半”,“倒是不挑剔吃食”,和“我与薛妹妹、乔妹妹倒教他认得了几个字,可只靠我们能教出什么?还是得正经请先生的好。”
说到最后,张孺人颇露出了几分真实的忧愁。
江容既不能替萧显担保“殿下一定记得孩子上学的事”,也不能指责萧显对孩子不用心,便只道:“我听说皇子皇孙上学都在六岁,这还有两年,有孺人和两位娘子一起教导着,一定错不了。”
张孺人应了一声:“也是。”
新人滴水不漏、滑不留手,她一时也没了兴致,便笑道:“也该午睡了。妹妹歇着,我也去躺躺。”
西厢有备好的给客人歇息的床,江容亲自送张孺人到了门前。
她自己回去,到底没忍住,在正房后的竹丛前走过一圈,才心满意足回房午歇。
吃饱犯春困,昨夜又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江容一沾枕头,便安然沉入睡梦。
西厢房的张孺人,却一直睁眼躺到午睡该起的时辰也毫无困意。上午的猜测又翻腾在她心头。康国公府里现只有两位娘子:出身长宁公主府的大房娘子孙氏,和出身永兴侯府的二房娘子霍氏。时人也有称未出阁的女儿为“小娘子”的,那再算上孙大娘子的女儿,便是三位。
但与新人年岁相仿,能让新人跟着一起读书的,便只有二房娘子霍氏。
她一时想着,若新人真是霍娘子的陪嫁,倒真有可能这个年岁还是处子。一时却又抓住前几日听见的话,心想,若霍娘子果真给了宋二郎一个丫鬟做妾,那不是这新人,还能是谁!
但,也或许霍娘子不喜欢新人这样刺人的容貌,给的是别人?
新人这一觉睡得长,直到申初一刻才醒。
扶着侍女的手,张孺人缓步迈出西厢房。太阳已经偏西。从她所站的地方向上望,能看见松针已经染上淡淡的金芒。
离晚饭也只有一个多时辰了。
新人入府才第一天,殿下就把人扔在这大半日。倒是服侍的人不少,还专叫她来陪着,虽然是比不得姜侧妃入府那时,但……
殿下这会儿还不来,到底什么时候来看新人呢?可惜晚了一步,终究是派不上用场了。
上次过后,萧显被江容言辞厉绝的撵回凌霄殿,但他不肯安安分分,她不给甜头他就自己寻,费尽心思的找机会回来。
起先是夜半推门爬床,被她发现后用门栓锁门。
他改为翻窗,她又将窗户锁上。
他从外用刀尖将门栓挑开,她将门栓换了锁。
他又将门锁撬开……
无论何种方式,他都准时准点的出现在披香殿的雕花拔步床上,将江容搂在怀里,闻着她身上馨香方能入睡。
第 54 章 祭祖
萧显的起居用品又被他安排送回披香殿。
江容叉腰站在殿门口试图拦下,但并没有拦住,还是让他得逞,他的物品就像是他的人一样,强势的侵入她的生活。
她早就知道的,萧显谦逊温润的外壳藏着的是卑鄙恶劣的心,本以为他只是对权势贪婪,却没想到对她也展露出疯狂的占有欲。
如果他终究不肯和离,那她便只能再寻途径,迫不得已之时,只能从他身边逃离。
在此之前,她还是得先将舆图拿到手。
观潮阁她还得再去一次。
因崔临与静和县主定亲,陈皇后愈发头疼燕王妃的人选,适龄婚配的高门世家女均定有婚事,几番权衡下,最终选定了户部尚书的孙女卢琼月。
婚期定在明年的三月-
马车驶离康国公府正门,又驶出了坊门。
京城的大路宽阔又平稳,车内渐次传进纷繁的声音:路人百姓的欢笑声、摊贩的吆喝声、猫打碎陶器的“嚯啷”和蹬上树的“哗啦”声、男人的叫骂、鸟鸣、狗叫,还有孩子被打的嚎啕大哭声——好像是看小猫看得太入迷,摔了手里的糖葫芦。
江容很久没听过这么热闹的声音了。这是活着的人世间的气息。
她想掀开车帘向外看一眼,看一看她错过的几十年人世间。即使是做丫鬟的十几年,她也并不曾拥有偶尔出入府门的自由——霍玥说她容色太盛,行走在外不方便,不但去各亲友家时不带她服侍,出门游玩更不令她跟随。可车内不只有她自己。
萧显府那两名梳半翻髻的侍女一左一右伴随着她。她们仍如在康国公府时一样,稳重而沉默。江容拿不准她们究竟只是“服侍”她,还是兼有“看管”的职责。
不过,想来,即便是押送人犯,只要并非罪大恶极之徒,去监牢的路上看看景,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或许到了萧显府,她又要很久很久,直到生命的最后,都难再看一眼墙外。
“碧蕊,”拿定主意,江容笑问左侧的侍女,“咱们换个位置?我想看看车外。”
“娘子请。”
碧蕊立刻站起身,伸手扶住江容。另一侧的芳蕊也已起身,同碧蕊一起扶她坐定。
她们的态度,又让江容对萧显的态度稍有猜测。但现在这些不要紧。要紧的是窗外。
碧蕊并没坐到江容原本的位置,而是退到一侧,替她打起了车帘。
大路是黄土铺就。为防尘土,车窗上还蒙了一层细纱。江容就从细纱窗向外看过去,看到人来人去,花红柳绿,看到在街边卖艺吐火的小姑娘,看到年轻的母亲一手挽着竹筐,一手领着女儿,和小贩讨价还价,给女儿才梳起的小小发团上簪起了一朵绸花。
女儿。
江容的手几乎要放在小腹上,但她克制住了。她要带着还未成型的女儿、带着这个可能会让她们葬身无地的秘密到萧显府了。她想活。她还想和女儿一起活。样貌与姜侧妃的相似,是否足够让萧显忽视她怀孕时间的疑点,饶了她的命……甚至,认下她的女儿?
她要怎样做,才能博取萧显的“宠爱”?
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江容一无所知。连昨夜第一次欢好,都是萧显引导着她、取悦着她,而非她在讨好萧显。
——那就先按下不想吧。
至少,她已经走在一条截然不同的路上,这就够了。
江容贪婪地把一切看进眼里。她觉得自己记住了沿途的每一段路、每一棵树,甚至每一个叫卖的小贩。
当太阳升起到越过树梢、大放光明的时候,马车轻快抵达了萧显府东偏门。
碧蕊和芳蕊扶江容下车。其余侍卫侍女们围成一道可靠的墙壁,阻拦了路人的窥视。
软轿早已备在门边。上轿时,江容的目光扫过了不远处伸出墙外的嫩枝。
这里的枝叶,和路上看过的从寻常百姓家里伸出来的枝叶,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不同的是枝叶下的围墙。
萧显府是大周开国以来规制最大的王府,东西长百二十丈,南北一百八十丈,几乎占去半个坊,大小是康国公府的四倍。萧显府的外墙便有如大明宫的宫墙一般绵延无际。江容正要进入到这座比康国公府大得多的后宅里。
但对她来说,只是从一间屋子,到另一间屋子。
——不过,当软轿走过数十丈远,停下,侍女们引江容向前时,她发现,她应该是从一间屋子……到了一座院子。
一座宽敞的、几乎比霍玥的居处还要大些的院子。
正值春日,院中树木却葱茏得有些过分了。院门旁东厢前是一棵遮天蔽日的松树,枝叶遒劲弯曲,几乎触到正房屋檐。另一侧则是两株碧翠苍郁的冬青,在微风中轻摆梢头。正房之后,后院之前,还隐约可见茂密的竹丛。满院皆是绿意,院子里十几名侍女也有半数以上穿着鲜嫩的粉衣绿裙,却让人以为身在冬日,身体无端沁出了凉。
“这里从前无人居住,昨夜殿下才特命人打扫出来,难免幽静些。”
松树下,转出一名二十余岁、身着紫衣、披金坠玉的年轻女子。
她显然是萧显的妃妾,鹅蛋脸面,细挑双眉,笑容友善和煦。见到江容,她口称“妹妹”,语气亲热:“我姓张,不知妹妹有没有听说过我,蒙殿下恩典,敕封孺人。”
“原来是张孺人。”江容立刻俯身见礼。
不算姜侧妃和先王妃难产夭亡之子,萧显共有两儿一女,次子为李侧妃所出,长子便是这张孺人之子。
她是宫人出身,为宫中赐给萧显的侍寝宫女之一,四人里也只有她有幸生育,得封了有品级的名位。
“妹妹快别多礼。”张孺人伸手扶住江容。
从远处她只大约看见了新人的容貌。现下,在这样近的距离下看清,她难以控制心绪,惊得有片刻失声。
江容不动声色,恍如并没发觉身前人的失态。
姜侧妃可以不见任何会不利于她的外人,但同在一府,府内其余妃妾,必然对她的样貌十分熟悉。
今日见张孺人是如此,来日若见旁人,想必也会是相似的反应。
“是殿下……命我来陪伴你。”张孺人连连眨眼。
她语速快了些,语序也有些颠倒:“想必是怕你初来乍到各处不熟悉,害怕。昨晚殿下三更回来,立刻就叫人收拾这里了,只是一时间只能布置好屋舍,外面花木得要几日——也得看妹妹喜欢什么。”
“劳烦孺人为我奔波。”
江容谦恭回应,并未顺着张孺人的话,叫起“姐姐”。
“妹妹千万别这么客气,这都是殿下的吩咐。我是今早才来的。”张孺人难掩心潮起伏。
怕自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她忙握住新人的手,把人向内请:“妹妹的屋舍都铺陈好了。这位是严嬷嬷、这位是李嬷嬷,都是殿下的乳母,这院子是她们星夜带人布置起来的。”
江容便忙向两人见礼道谢。两人皆侧身不受。
张孺人再次将她向内请。她抬起头,随着张孺人过来时的路,走过了东侧松木的枝干。东厢房的门大开着,里面还有侍女忙碌着擦拭家具、端正摆设。张孺人脚步稍稍放慢,向她介绍每一间屋子的用处。
江容分出一半精神,细想张孺人方才的话。
张孺人说,“想必”是萧显怕她不熟悉,才叫她来陪着她。这恐怕只是张孺人的猜测,并非萧显真意。萧显会是向妻妾详细说明他言行目的的人吗?她对他,虽还完全不熟悉,可她唯独确认一点,那就是,他爱极了姜侧妃,所以,他深深恨着康国公府。
这所清幽苍翠的院落,究竟是萧显安置新宠的金屋,还是他关押细作的牢笼?
张孺人和两位奶娘,又究竟只是“陪伴”她,还是一并兼有“看管”之职?
只看康国公府和永兴侯府两家,江容便知,男人是会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可经历过先王妃杀害姜侧妃,不论从前如何,至少现在,萧显应不会再以为,他的女人们一定可以友好相处?
他到底是什么目的?
细密斑驳的树荫下,张孺人的脚步已经停在正房门边,专等江容先进。
江容便先放下思绪,迈步入内,认真观察起这五间她不知能住上多久的房屋。
和东侧间一样,正房并不过分鲜艳,而是用清丽活泼的颜色,铺陈点缀出明亮的观感。家具一色是花梨木,不比檀木、红木、乌木的沉郁。临窗榻、罗汉床、玫瑰椅、绣墩上,分别是秘色和天水碧缎褥、藕荷与藤黄的椅袱坐垫。靠枕有鹅黄的,有淡绯的,连地下的香炉和多宝阁上摆设的花瓶、玉盘等装饰,也并无大红碧青的影子。
仔细想来,这里虽遍地都是名贵家具装饰,还有前朝名家真迹挂在墙上,却不像宠妾的金屋,更不似囚人的牢狱,倒像十五六岁小姑娘未嫁时的闺房,或年轻女子新婚后,撤去满室的红,想起未出阁时的日子,便将新房再度装饰成怀念的闺中的模样——并不出格或失礼,实际很是舒服耐看,只是与江容以为的……不太一样。
她还以为,她在萧显府的屋子,会像霍玥命人给她布置的一样,满房皆是喜庆的红,只有她在里面一身清素,绝不敢多加装扮。
现在却好像正相反了。
她穿着大红和碧青的颜色,却身在满眼恬淡清净的房间里。
江容不去想这里是否是按姜侧妃的房舍布置的,只认真看两位嬷嬷越过张孺人上前,打开了妆台上端正放着的一个锦匣。
她们恭谨笑道:“娘子的新衣正加紧让人赶制,这里现有两箱从前做好的,委屈娘子先穿一日。钗钏也正打新的,这些是宫里娘娘从前赐下来的,殿下专让找出来送给娘子。”
萧显府在大明宫正东。江容忙面向西侧,上谢贵妃之恩。
“我意已决。”昏迷这些天她如同大梦一场,前尘旧事都翻出来细细查探,濒死的感觉让她生命弥足珍贵。
“方才鬼门关一趟,我仿佛看见今生结局,在你身边,我终究是不能平安到老。”
她脸色苍白,回想起前世场景,“我阿耶说的对,你是皇亲国戚命格贵重,我为普通臣民命格轻浅,你不是我能高攀得起的。”
“你我婚姻,伤我,不伤你,你若真的心中有我,就与我和离。”
萧显生怕重蹈前世覆辙,他不肯承认,固执的反抗,“那都是梦魇!阿容你信我!你信我,我们一定能够平安的白头到老!”
她眸光微颤,大滴眼泪擦过眼眶,滑落披散的青丝,她通体生寒,眼眶微红。
她闭了闭眼,声音绝望,“萧显,我求你,放过我。”
“……”
第 55 章 强求
江容睫毛轻颤,大滴大滴的眼泪重重的砸在萧显的心口,她悲绝的神情像是被命运扼住,挣脱不掉,满目绝望,而他仿佛是那个强求姻缘、施加厄运的恶人。
姻缘是他强求,产生的恶果应由他食,为何灾殃都应验他所爱之人身上,他不信天命,觉得就算万事万物皆有缘法,但机缘并非天定,终究可以改变。
就像前世的他,虽然与江容阴阳相隔,但他以命为祭,心血为引,耗尽功德以换重生机缘,终得再见。
既然他前世做得到,今生一定也能做得到。
他努力克制住濒临崩溃的情绪,用尽温柔的语气,说着最让她绝望的言语,“阿容,你是我的妻,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可能放开你。”
“好了,好了,吵得我头疼。”陶夫人的声音,“不是想出来逛逛么?自己去了便是。”
“娘,可是头疾又犯了?”罢了,陶夏知声音一厉,“还不快下车?!”
到这里,江容一把抓住芳菲往岔路去。
旁人的家事叫她无意入了耳本已经是失礼,怎好同人面对面。
“小姐认识?”芳菲没进别院,是以认不出她们声音。
江容点点头又摇头:“不算认得吧,不过倘若是识破了,总归面上子不好过。”
她矮了头道:“是陶家。”
“户部尚书家的?”芳菲还记得画册上提起的人,片刻便就了然,“听说京中最是讲究嫡庶尊卑,想来那三小姐的日子不很好过吧。”
江容却是拍了她一下:“莫要妄议。”
因为是临时拐上岔路,二人绕了些路才进的书斋。
学子们大多都去了考场,这时辰书斋没什么人,老板一见人进来就咧开嘴:“小姐想买什么书?”
芳菲接道:“老板,你们这儿可有话本卖?”
“小姐这边来!”
只见一整排书架上,层层放着不同颜色封面的书籍来。
“小姐您可算是找对了地方,这整个京城啊,咱们家的话本很多可是独一份的!您瞧瞧!”
江容扫了一眼:“我们自己先看看吧。”
“小姐可有常看的作者?”老板从旁问,“这琼林先生的书啊,我们家的最全!”
“琼林先生?”将将入春的天还带着寒,丝毫不见春意。
官道上遥遥驶来一行车驾,为首的那辆瞧着并不气派。倒是后头缀着的几辆载货车皆是满满当当的模样,车辙轧得颇深,加上边上跟着两列镖师,瞧着很是唬人。
车内,江容张手哈了气唤人:“青轩。”
“是,小姐!”
这一开车帘迎面就是一兜冷风袭来,灌得她不觉咳嗽了一声:“咳!到哪了?”
“快了,”青轩就坐在马车前室,扭头道,“酉时左右进城,定是没有问题的。”
收到了准信,江容才安心点头。
他们这一路北上可当真是赶上了最拥挤的时段,年节方过,各地要参加七司擢考的学子皆是赶着入京,越近京都这过城检查越是耽误时间,今日若是还不得入城,又得耗上一夜。
其实早一日晚一日江容倒是不着急,可如今城外驿站都满住着学子,要安排这么多镖师,委实有些难办。
虽说江家乃是江南首富,拿得出钱来,可人家是真腾不出地儿啊。
江容不禁叹了口气。
边上的丫头将刚刚灌好的汤婆婆塞过来叫她暖手:“小姐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咱们带的东西也太多了些,实在麻烦。”
丫头便笑了:“那还不是少爷与老爷子舍不得小姐?小姐如今入京,比不得在芜州的时候了,他们定是怕小姐受了委屈,给小姐壮气势呢!”
江容失笑,她想起临行前江书铖那小子忙忙叨叨给她装箱的模样。
彼时她还嫌弃得很,只想精简些,少年却是不依。
“那怎么成?!阿姊在京中住不惯用不惯如何是好?”
“你阿姊我是要去大兴的镇国侯府做大小姐的,要什么没有?”
“那也不成!镇国侯府的东西是镇国侯府的,我们江家归江家的!怎么也得叫京中人也晓得,阿姊在咱们江家是宝贝,这次入京也是他镇国侯哭着喊着要认回你这个女儿的,若是照顾不好你,江家随时上京给接回来!”
他说得信誓旦旦,一会又心血来潮要给她多塞几个地契铺子,若非是外祖阻拦,怕是这祖宗还得亲自跟过来。
思及此,这京中的天气仿佛才稍稍有了点暖意。
青轩估摸得不差,他们入城的时候刚刚赶上酉时,太阳不及落下,城中已经遍点灯盏,街上熙熙攘攘,有忙着收摊的,有张罗着夜市的,也有刚刚开始热闹的酒楼里小二的高喝声。
他们这一行却是最引人注目。
“这是谁搬家来了么?”有茶客新奇道。
“里头应是个小姐,刚不是有丫鬟出来做入城登记呢,莫不是谁家娶的新妇?”
“傻了不是,嫁妆不得系着红绸呢!”
“是哦。”第一个人应着,骤然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不是说那镇国侯最近认回了流落在外的女儿?!”
“喔!对对对!是有这事!听说当年镇国侯与妻子和离后那女子就自行离去再无联系,就连镇国侯也是刚刚知晓这女儿的存在呢!”
“啧,镇国侯也是个痴情的,竟是这么多年未再娶正室,如今更是亲自去了江南五趟,才得了点头接回这女儿。”
到此,一片唏嘘。
“吁——”
江容睁眼:“到了?”
“回小姐,前头转出一辆马车,并到了咱们车前。”青轩的声音传来。
“那便就让一让再走吧,我们东西多,不好阻了人回家的路。”
“是。”
于是,众人便就见着那长长的车队跟在了一辆华丽的马车后,竟是一起往涌泉巷去。
“来了来了!”涌泉巷口,小厮站在高阶上喊着,“小姐的马车到了!”
闻言,老管家立刻就肃了神色眯眼往前望去。
侯爷交待过,江家乃是江南首富。
如今瞧着那为首的马车确然气派,再看其后长串的载货车,是了!没错了!
老管家带头,赶紧就上前去。
“镇国侯府恭迎小姐归家!”
“恭迎小姐归家!”
“恭迎小姐!”
“吁——”
江容被这再次的刹车震得往前一耸,被丫头扶住。
“又怎么了?”
外头,青轩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有人在迎客。”
“迎客?”
“像是在恭迎他们小姐归家,就是咱们前头那辆车。”
哦?江容不禁好奇起来,竟除了她,今日还有另一位刚刚归京的小姐?
只是,随着这恭迎之声而来的,却是长久的静寂。
老管家半晌等不到答应,终是在诡异的沉默中缓缓仰头。
这一看,正巧逢着那华贵马车的车帘被一只玉扇挑起半阙,露出一张不怒自威的脸来。
管家大惊,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接着,便听那人一哂,凉凉开口:“镇国侯府,这是要拦本王的道?”
一时间,管家大气都不敢喘,不甚确定现在是不是在梦里。
“昱……昱王殿下……”
“还不让开?!”这次说话的,是马车前的护卫。
“是是是!让让让!快撤!快!”
直到送走这大佛,老管家才惊魂未定地瞧向后边的车队。
这次,他甚至都不敢再上前。
江容一打帘,便就瞧见一张仿佛将将被霜打过的脸,她狐疑往前边已然驶离的马车望了一眼,只见那马车华贵异常,连缀着的流苏上都系着玉珏,这风格竟是眼熟——
“敢问小姐可是江南芜州来的?”
被这一声拉回,江容才收了目光。
得了她首肯,那车下人立时礼下,紧随其后的众人亦是躬身。
“恭迎小姐归家!”
“小姐不知道?”老板狐疑又看她,“小姐是外地来的?”
他这一问,江容默然。
老板赶紧抽了一本出来:“来来来,好比这本!缭乱京城!京中前段时间最火的话本了,琼林先生刚完结不久!咱这儿,独一份!”
江容伸手接过,眼看老板还舍不得走,她微微一笑:“有劳了。”
“行,那客人你先看!保管您喜欢!我先出去,哈!”
等他当真往柜台去,芳菲才凑近了些:“小姐,这话本难道不是到处都有的么?”
“自然不是,”江容打开手里的书,“正经学习的书便就是那些,价格么各家也都差不多,赚死了不吓人,但是话本子不一样。他们这些书斋前边卖书,后边其实是有书坊的,专门进行抄录刻印。话本不像诗集等,更通俗易懂,更有烟火气,受众自然也更大。所以作者写完之后为了更好地传播,往往都直接将书稿交给书斋进行抄录,再行卖出。也就是说,作者将书稿供给哪家书斋,相当于是同这家书斋进行了合作,在他们复录售卖之前,别家没有,等到别家开始抄录的时候,他们已经抢占了先机。”
“原来如此!” -
萧显乘马车回来时,天已擦黑,等不及陆遗将马车拴在算马柱上,他快步走进去,打算和江容一起用晚膳。
伤口尚未结痂,暗镖拔除后留下的伤口极深,险些露骨,江容每每轻微动作,都容易不小心牵动肩膀伤口。
仅从拔步床走到桌案前,都会时不时感到尖锐的疼痛,这疼痛无处避免,锥心刺骨,不多时就疼得她冷汗连连。
她本想着今日就搬回披香殿住,如今走两步都很困难,更别提走回披香殿了。
萧显感受到不同寻常的疼痛,一进凌霄殿就瞧见她缓慢移动的步伐,将她打横抱起,轻轻放在椅子上。
冷汗粘湿衣服,粘腻让她很不舒服,萧显察觉到,在晚膳后将她抱回床榻上,并吩咐汀芷,“送两桶水进来,放在床榻前。”
江容知道他这么做是想帮她擦着,她身上粘腻难受,依旧不肯他帮忙,虽然昏迷之事他已经这样行事,但她现在清醒,就无法容忍。
不多时,汀芷汀兰各提着一大桶水进来,将新的干帕子摆在一边,眼神看向自家娘子,试图询问是否需要她们帮忙。
没等她开口,萧显朝着她们挥了挥手,“你们下去吧,这里有我。”
江容着急的抻长脖子,“等下,还是让我的婢女帮我吧。”
萧显一记眼刀扫过去,陆遗快步走来看在她们身前,汀芷汀兰对视一眼,乖乖退下。
江容美目含嗔,眸光冷如寒霜的瞪了他一眼,“你为何不让我的婢女帮我擦身,如今我伤重不能行房,你做这些也无用。”
“阿容多思了,我并未想过这些。”
萧显打湿帕子拧干,帕子上蒸腾的雾气氤氲了视线,他透着朦胧水雾,语气温柔缱绻,“阿容,我只是想帮你擦身。”
第 56 章 偏执
明帝发话,气出丹田深沉有力,“传人上殿。”
一深一浅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两侧官员齐齐向后看,几十双眼睛聚焦在一处。
来人步履缓慢,看起来三十多岁,右脚有些跛,身形瘦削,身上衣着虽然破旧,但很是整洁,在紫宸殿中间下跪行礼,“陛下万安。”
“起来,把你和朕说的话,在朝臣面前说一遍。”
那人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御前讲话怕的不行,“草民麻二……是个木工,有幸参与太庙的建造和修缮,那日骤起天火……烧了太庙,草民吓得不行……次日上值,庙宇坍塌大半,探查太庙正殿屋顶时,发现屋顶有鸡蛋大的缺口,深约一尺。”
他嘴唇张合,神情是江容想不到的惊讶与脆弱,声线也有些抖。
他目光向上,定定地看着她。
内侍悄然退后。
但,他只退出两步,萧显便已恢复了平静。
“不是颂宁。”他轻声说,“颂宁从来不穿这样的衣服。”
翡翠衣、石榴裙。
“是你啊。”他恍然,略有些不屑地笑。
内侍已经快走出房门。江容来不及细思萧显话中的深意。在萧显这个堪称和煦的笑里,她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察觉到她让霍玥和宋檀都无言以对的妆扮,竟然根本没有让萧显见色起意。
但她不能就这么回去!她决不能——
“殿下。”江容俯身打开食盒,捧出青瓷莲瓣碗,趋步至榻边跪坐,“请……用醒酒汤。”
她双手伸出去,脸却没有按规矩垂下,而是仰起来,直视着萧显,求他看她。
到了这般地步,她唯一能仰仗的武器、求活的武器,也只剩她这张脸。
母亲给的脸。
萧显也的确仍在看她,看这个满面惶然、哀求,眼里却燃着决绝的火焰的女人。
“你是——”他思索了片时措辞,“宋檀的人。”
江容无法否认。
当然,萧显当然会知道她已是妇人。下午她来送消息,萧显当然清晰地看见了她的妇人妆扮。或许还有宋檀在旁忍怒,更是明显的提示……即便没有,猜出她是“谁的女人”也十分简单。
“是。”江容说,“今日之前,是。”
今日之后,即便萧显不要她,即便,她还是要回到霍玥和宋檀的身边虚与委蛇——
都是肉体凡胎,怕什么。
大不了鱼死网破,怕什么。
还会比上一次更坏吗。缠绵了一夜的雨,终究还是在正午之前停了。宋檀约定请萧显到府的时辰,正是午初。
霍玥着实松了口气:虽说雨里也能待客,或许还别有一番意趣,只是天阴沉着到底不美,不如晴天的好。
但,直到未初三刻,替霍玥守在后宅的江容才见人送来消息:“萧显殿下到了!二公子和娘子已经把人请进来了!”
一时,又有人来专对她说:“公子和娘子已把人请进了照月亭。娘子说,让姑娘紧盯着家里,有什么事,姑娘能处置的就办了,若着实有大事不能办的,姑娘也知道分寸。”
“去回给娘子,说:我都记着的,请娘子安心。”
江容一如上次一般回话,字句无错。
传话的人走了,走在花瓣飘落的甬路上。路还有些湿,花瓣便也滚上了泥,江容站起来,叫小丫头扫净石板。
她想护住小腹,又忙握紧手低头,看自己身上衣裙正是上一世同一天穿过的,一件不差。
时辰快到了。
江容坐不下去。幸好,留在后院的人不多,熟悉她的奶娘和大丫鬟全在霍玥身边侍奉,余下几个丫鬟仆妇自己也不安着,只会以为她是放心不下筵席上,所以才焦急。
微风轻摇,树荫转动,日渐向西。
分明昨夜已将桩桩件件思索得清晰无比,她该怎么做、怎么说、怎么行。可真看到预料中惊慌跑来的几个仆妇,她的心还是骤然提到了喉咙口。她想逃。她想自欺欺人。她想至少再安然过上几年掩耳盗铃的日子,而不是今夜就被当做一盘佳肴送到萧显刀边,等待被享用,或是被丢弃,或是,死。
但她终究没有逃。
她就站在原处,看几个仆妇慌乱说着:“夫人知道萧显殿下来了!夫人要出去,没人敢放,可也没人真敢死命拦!”
康国公为萧显表叔、前岳父,不便对萧显卑躬屈膝,更不能端着长辈的架子,早躲了出去。
孙大娘子也在早饭后出了门,不在府里。
夫人虽被禁足佛堂,可她仍是一家主母,几个奴婢如何能拦。
“这事,必得回给娘子了。”江容看向院子里所有的人。
箭在弦上。
落子无悔。
这是她自己找出的路。
“我这就去,你们跟我走。”她提起裙摆,“我这就去!”
萧显发现她的眼神变了,变得很平静。平静中带着些许疯狂。
这是某些自知将死却还挣扎求活之人才会有的神情,他认得。
他皱眉,接过醒酒汤,随手放在一旁。
无声的对视。
萧显再次伸手,揽过面前这个女人。
江容顺势向前。
萧显的手与她的肌肤只相隔两层衣料,手心的热度几乎毫无损耗传到她肩上,他的脸与她亦近在咫尺。
在暗夜里近看,这真是一张英姿灼然的面孔,只是几乎瘦脱了形状,所以,才会在午后的晴朗下,更显出锋利的无情。
现在,那双寒星一样的双眼收敛了锋锐,只带着醉后的朦胧,仔细打量着她,江容的四肢五官,却似冻住了一样发僵。
这理应将是一个春意无边的夜晚,她该用自己的身体使萧显快活。可她的心走出来了,躯体却好像还停留在那个冬夜。她不知道现在是该进还是该等,其实,她从未在床事上得到过快乐,也根本就不懂怎么让人快活——
“康国公府一家废物,”萧显蓦然开口,“宋檀自诩‘玉堂人物’‘风流君子’,竟不知怎么让女人快活。”
江容瞪大了眼睛。
萧显的手指抚过她下唇,带起一阵不可忽视的酥意。他笑了笑,放她在榻上,起身拿过康国公府送来的一条锦被,对窗外挥了挥手。
铁甲声有序远去,是亲卫们离开了。
江容又被单手抱起。锦被坠向矮榻,她只比锦被稍晚一步。萧显捧起她的脸,她却不合时宜地又想起了宋檀……想起了“六年后”,也是一个冬夜,宋檀讲起萧显之死时,那愤恨又快意的脸。
“这也算是老天帮妹妹报仇了!”宋檀大醉而笑,“也算是他的报应!”
那时她才知道,原来他恨着萧显。恨了这么多年,却只敢在萧显死在军帐中后,背地里醉一场,笑一场。
原来她早就看见宋檀是什么样的人了。躺在锦被里,江容双眼空茫。只是她一直不曾细想过。好像“小姐”是世上最好的“主人”,小姐的丈夫便也一定是天下第一等的仁人君子,不该被她质疑。
霍玥是“主”,她是“奴”;他是“臣”,萧显却并非“君主”。如此算来,宋檀的确不如她多矣!
她很快就不能再走神想别人。
萧显的双唇和他的手一样热,并不似她想象中冰冷。他亲吻着她,直到她的嘴唇舌尖也有了热度。这热又向下走,把她的僵硬揉开。
江容浑身都热了起来,热得她飘飘然,有些发晕。
这是……大周的战神。呼吸都在发烫,她好像也醉了。这是大周朝开疆守土、军功卓著的皇子,他的血自然该是热的。是他在敌国的眈眈虎视里保护了天下的平安,保护了她。她不该害怕。
人生第一次,她明白了为什么人世会称男女欢好为“巫山云雨”。
她不再感觉自己是一盘菜肴、一份礼物、一件用以取悦他人的玩物、生儿育女的容器……或随便一个什么东西。
今夜,至少此刻,她终于是一个女人,是一个人。收了这丫头一个月,宋檀第一次在江容身上感受到蚀骨的滋味、合心的快乐。
前面每一个夜晚都是干涸的、乏味的,今夜却全然不同。柔软攀附的身体、迎合的双唇、缠绵的呼吸、含泪的双眼……一切都在引他沉沦。他早非未经人事的雏儿,与妻子亲密的时刻自然也和睦快活。但他仍是一个身体强健的年轻男子,贪爱新鲜,不过本性。
何况手下的女子有如月皎然的容色。
何况她曾对他敬而远之、避如蛇蝎。
何况,她是他名正言顺的侍妾。
传承后嗣、人伦大礼,他不过尊妻子的安排,为子嗣计,行必要之事而已。
在锦被青竹落雨的时刻,江容颤抖着,把嫣红的双唇送向萧显。
衣衫褪尽前,她指尖轻抚小腹,想到了还无声无息在她腹中的女儿。
旋即,她放下一切,全心沉入萧显带给她的情欢。
褚二浑身颤栗,长久颠沛流离的身体骨瘦如柴,他身上脏兮兮的,但这封血书他保存的极好,没有半点污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