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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哽咽的说不出话,只用力的点点头。

“好,这状纸我接了。”他带人直接去了大理寺。

那时的他满腔正义,背影坚定,围观的群众见状,山呼裕王千岁。

证据充足,案由很简单,萧显介入后,很快就查了个水落石出,还褚家清白,周七郎谋杀故意,奸/淫妇女,被判斩监后,褚家大郎也被放回家中。

时下裕王被百姓大赞,善良正直。

许是这时,他已经为夺位造势了。

第 57 章 别装

明帝发话,气出丹田深沉有力,“传人上殿。”

一深一浅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两侧官员齐齐向后看,几十双眼睛聚焦在一处。

来人步履缓慢,看起来三十多岁,右脚有些跛,身形瘦削,身上衣着虽然破旧,但很是整洁,在紫宸殿中间下跪行礼,“陛下万安。”

“起来,把你和朕说的话,在朝臣面前说一遍。”

那人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御前讲话怕的不行,“草民麻二……是个木工,有幸参与太庙的建造和修缮,那日骤起天火……烧了太庙,草民吓得不行……次日上值,庙宇坍塌大半,探查太庙正殿屋顶时,发现屋顶有鸡蛋大的缺口,深约一尺。”

真?”江容醒了。

睁眼,入目仍是灰泥墙、黄土地。窗前昏暗,天光不明。暴烈的北风似刀又似重锤,几乎要将不甚结实的窗棂震碎。

这是江容到这里的第七十八天,大周京畿已入深冬。

若从她惹恼小姐,被赶到庄子上算起——

那便是第一百零七天了。

——这般年岁,这等处境下,她心里对夫人的称呼,竟然还是“小姐”。

从六岁起,二十九年如一日的“小姐”。

门窗锁得严密,若非每日有人来送一餐,江容根本无从得知此刻何时。下了床,她就在松木椅上静静坐着,看窗外光线忽明忽暗,大雪飞来又滚去,忽略着冷,也忽略着饿。

脚边炭火的红光几近闪灭,江容感受不到暖意。

但这方寸不过丈尺的一间屋内,根本没有能让她自己添进去的柴炭。

门开了。

来的还是那几个婆子。一人拎着食盒、一人提着水、一人搂着炭。

江容的视线就移向了水桶。

水是热的,至少也是温的,袅袅冒起烟气。哈,是啊。江江容想。

小姐要她三更死,在这天罗地网里,她怎么逃得了呢?

江容醒了。

睁眼是葳蕤生光的红罗帐。

她身在锦绣堆成的拔步床里,身下是丝滑轻软的绸褥。她手抚在上面,半晌才抬起来——

没有冻疮。

更没有被严寒割出的细小裂口。

即便在昏暗的帐内,也能认清,这是一双年轻的、饱满的、没有经历过风霜的、没有瘦脱了形状的手。

身边没有人。没人与她同床。

她有多少日子没见过有热气的水了?江容数不大清了。她已经习惯了咽下怎么都捂不热的、凉得牙根发痛的水。

凉水而已,又喝不死人。

一个遭国公和夫人厌弃的侍妾,一个生就是奴婢、生死全凭主人的侍妾,一个虽然生养过儿女,可实则并无根基也无威胁、被关押在田庄上的侍妾,谁会怕她?克扣也就克扣了。

那今日是为什么?

水桶放在地上,水瓢一动,水壶、水杯和脸盆里便都换上了新鲜的水。炭盆重新热起来,饭菜也摆在江容面前,不同于往日的凉粥咸菜,是热气蒸腾的四菜一汤:

鸡鸭鱼肉,竟是全了,还有一壶温酒。

婆子斟了酒,把竹筷递到江容手里,笑着说一声:“江姨娘,请吧。”

另两个婆子也看着她笑。

握住筷子,江容没有动。

她看着为首的婆子,目不转睛。不过片刻,那婆子的脸色就变了。她收了笑,上下打量了江容几眼,用鼻子眼说:“是了,是了。”她拖长声音说着:“还有一桩事儿,没回禀江姨娘您呢!”

果然,果然。

凉气遽然渗入江容骨头里。

她收紧手指,看那婆子挺了挺腰,又攒出一个笑,高声说道:“这是太太吩咐的咱们,说江姨娘好歹也是公子小姐的亲娘,少不得告诉一声儿:咱们家的大小姐已经封了靖城公主,早已上路往西戎去了。这原是安邦息战的功德、百世流芳的尊荣,偏大公子不懂事,竟追了出去。幸好没闹到明面上,不然,少说也是一个死的罪过!为了保住公子,主君只好自家先折了他的腿。可怜公子才十三呐,就不知这腿能不能养回来了。若养不回来,岂不白读了这些年书?就连蒙荫做官也不能了,成了废人……”

江容的脸色愈白,婆子的声音便越高。

可话到了最末,她又转了低声,轻轻巧巧说:“咱们原是粗笨的人,不通道理,少不得请教姨娘一句:大公子这样,到底是被谁害了的?”

江容没有答。

那婆子扬眉吐气,和两个同伴笑了一会,把酒杯又往她面前一递。

江容没有动。

婆子还要说话,便被人拽住手:“罢了,咱们先出去,一会儿再来。毕竟太太说了,虽然她不晓事,毕竟是公主公子的亲娘,府里却要给她留体面呢。”

看了看同伴,婆子松开酒杯,不再坚持。

三人一同向外走,将关门前,婆子却忍不住又看了江姨娘一眼。

这真是一个打着灯笼都难寻的美人儿。哪怕她已三十来岁、奔四十的人了,还生过两个孩子,被发落到庄子上,头发蓬乱、脸也没洗、嘴唇干裂、满手冻疮,只裹着灰袄灰裙子,人都要瘦脱了形儿,可她坐在那儿,风雪里稀微的光照在她脸上,就像一幅画、像一张字,叫人莫名生出些敬畏。

长成这个样儿,果然是天生的狐媚子,怪不得落得这个下场!

婆子“砰!”地一声摔上门。

江容动了动嘴唇。

真冷啊。她想。

火盆里填了满满的炭,手边就是热饭热水。江容慢慢抬起手,放下筷子。她掌心已被勒出血痕,却只觉得是有些痒。

她把手在袖口蹭了蹭,一个字一个字细想小姐的话。

小姐是说,是她带坏了大公子,害得这个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断了腿。

小姐的意思是,为孩子们……好,她该自裁……她该死。

服侍小姐二十九年,从六岁到如今,她几乎从没违过小姐的意思,只有一次:

今岁边关大败,二十万将士死伤殆尽,姑爷身为丞相、又是举荐主将之人,自然难逃罪责。朝廷论议和,和亲要选人,姑爷膝下只有一个亲生的女儿——就是她生下的、小姐养大的女儿。她听见小姐和姑爷商议,该主动推女儿去和亲,便大约能了了这事,能保住一家的官位、爵位、荣华富贵。

她求小姐不要如此——女儿是小姐亲手养大的,就和小姐的亲女儿一样……小姐说过,这就是她的孩子呀!那西戎岂是善地!她求小姐再想想别的办法……未必就山穷水尽了,女儿……她们的女儿,还不满十五——

小姐让人把她拖了下去。

她被送到了京外。先是小姐的陪嫁田庄。后来,又换了一个她从没到过的偏远庄子。这里没人同她说话,更不会告诉她京里的消息。她只能存着幻想:或许小姐就舍不得孩子,心软了呢?那毕竟是小姐从襁褓里捧到大的孩子,小姐又从小就聪明、主意多……

现在,尘埃落定,她的幻想再也不会成真了。

身体愈发冷了。

江容拿起酒杯。早已凉透的瓷杯又冰得她一个寒颤。

六岁时,嬷嬷说她“安静、聪慧,有眼色知高低”,老夫人选她做了小姐的伴读丫鬟。她与小姐同出同入、一起上学、一同出嫁。二十九年来,多少人赞过她一个“忠”字。小姐也亲口说过,“江容就如我的亲妹妹一样,万事交给她,我再没不放心的。”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受此厚恩,身为忠仆,主要奴死,奴岂可偷生。

就算是为了孩子们,她也该死。否则,岂不叫他们的嫡母生父心中存隙。

可这杯酒,她为什么不能递到嘴边?

她为什么做不到痛快吃一顿,咽下这壶酒,以尊主命、以报主恩!

风停了又起,日落了又升。窗外不知第几次闪过人影。江容听见细微的说话声。江容猜,是她们在疑惑,她为什么还没有死。

江容笑了。

眼前发昏、头也昏沉。不知是不是幻觉,她感到一阵寒风吹面。可门窗紧锁的屋子哪来的这样急剧的风?

她想抬起头,想看清楚门窗,想躲起来,躲过这些要命的风。可她睁不开眼睛,也抬不起手了。她心里的火已经烧遍了全身,烧得她气息奄奄。

她听见有人叫她。

她听见有人说:“江姨娘这是吹了冷风,发了高热了。”

他们说:“这天寒地冻的,大雪封路,哪去给她请大夫?”

他们说:“今儿除夕,谁又有这闲工夫?要去你们去,我还等着回家吃饭呢。”

他们说:“这也怨不得人,谁叫她自己不关窗?”

他们说:“这样更好。”

他们说:“咱们也好和太太回话了。”

褚二浑身颤栗,长久颠沛流离的身体骨瘦如柴,他身上脏兮兮的,但这封血书他保存的极好,没有半点污泥。

他哽咽的说不出话,只用力的点点头。

“好,这状纸我接了。”他带人直接去了大理寺。

那时的他满腔正义,背影坚定,围观的群众见状,山呼裕王千岁。

证据充足,案由很简单,萧显介入后,很快就查了个水落石出,还褚家清白,周七郎谋杀故意,奸/淫妇女,被判斩监后,褚家大郎也被放回家中。

时下裕王被百姓大赞,善良正直。

许是这时,他已经为夺位造势了。

第 58 章 贪多

温热的泉水一遍遍冲刷她白皙的肌肤,浪涛时而汹涌,时而和缓,温泉水源源不断,不必担心过久会冷,这倒是给他提供极大的便利。

江容柔弱无力的依靠在他的胸膛,声音凄凄艾艾,“既白,我真的累了。”

萧显看了眼窗外的月色,眉眼舒展,“还未过子时,今日你我一同守岁,现在不可以睡。”

她脑袋困的晕乎乎的,听不清他的话,闭眼靠在池壁上,不再理他。

她终究没伸出手,只眼神示意左右去扶,又忙请李嬷嬷也坐。

江容道谢,安稳地坐了,又为她今早收到的礼物再次道谢,便提起:“我初来,才听嬷嬷们说起,侧妃是与袁孺人同住,本应一同拜会,只怕不巧了?”

“是不巧得很!”

几句对答,李侧妃终于找回了应对之态,笑道:“你不知道,她病了呢,昨日起就说心口疼、头也疼,又不请太医,就躺下了,也不知到底病在哪儿。妹妹今日是无缘见了。”

边说,她耳边的红宝晃出娇俏的光晕。

“如今正当春日,是要小心着凉。”江容感叹地回应,又只当没听出李侧妃的挑拨和不满。

李侧妃是真不喜欢袁孺人,还是在她面前装样?萧显废妃姓宋名权,十七岁大婚入府,次年十月,即生萧显长女,暂未起名,宫中府内亲长仆从皆称“大姐儿”。

大姐儿生于景和二十二年,比张孺人所出的大郎略小两个月,尚不满三周岁。以昭阳宫的权势荣宠,多养一个孙女不过多开一间偏殿、多用几个仆从,一应衣食供应更是不缺,别说只养一个,便是养上十个、全养到及笄成婚也养得起,云贵妃却一定要在长子才有一二分精神的时候提起这件事。

“她虽还小,身世曲折,在宫中一日,受到的关注,比寻常公主都大。”她不疾不徐和长子讲明利弊,温和的语气中带着些许不容置疑,“你父皇又常来,见你弟弟妹妹们,不可能不见她。多见一面,就多一分情,那又是亲孙女,还有太后的血脉,留她在宫中长了,于你不利。尤其人看你已与康国公府修好,不趁早给她找个合适的母亲抚养,难免叫你父皇看你为父有瑕,更会叫人有机可乘,借她谋算你。”

这番话入情入理,萧显无可反驳,便应了声“是”。

“那就看看你府里谁合适养她吧。”云贵妃自己坐下,令他也坐,思量着他几个妃妾,“李氏位分最高,又是正经选秀赐下的人——”

“不妥。”萧显道,“她父亲去岁升任山东提刑,父女书信往来频繁,听闻她常有骄矜之态。”

“心性既浮躁,便难保将来不会被宋家笼络,沆瀣一气。”云贵妃便道,“她又有子,是不妥。将来新妃入府,也不好待她。”

“阿娘,且别提新妃的事。”萧显道。

“你呀。”云贵妃无奈,“难道你真一辈子不再娶了?”

但今日首要的是给大姐儿找好去处,选新妃的事可以延后再提。

侧妃既不妥,下数便是三个孺人。

云贵妃首先排除袁孺人:“袁氏不过你和宋氏赌气请封的,才十七?恐怕年轻不知事。”

“阿娘只当没这个人。”萧显道。

“那张氏也不妥了。”云贵妃叹道,“她几人是宫人出身,读书知礼,为人品行也未见大错,偏和宋氏有过龃龉。张氏又有子,薛氏、乔氏与她情分深厚,交给张氏一人便是交给她三人,罢了。”

新入府的江氏被他们不约而同忽略,萧显府里余下的妃妾便只剩一人:

“柳氏。”

“她一向没有消息,虽是我选的人,我也不过选秀那一个月见过她几回。”云贵妃道,“那都是三四年前的事了。你看她怎么样?”

片刻,萧显道:“就她吧。”

“也罢。不是她,也没有别的人选了。”事情解决,云贵妃露出笑颜,“她父亲正任礼部主事,她又有名位,知书达礼、安静无争,只要你父皇满意,便是康国公府的人也挑不出什么不是。”

“这事,我来回禀你父皇。”饮下一口茶,润了润喉咙,她问,“你今日来,是有什么话?”

萧显在清晨入宫,正是有要事与母亲商议:“去岁我辞了兵部尚书。近日恐父皇重提令我入朝之事,还请阿娘替我劝阻:只说我年轻浅薄、有才无德,暂不宜为官任职了。”

云贵妃没有立时答应。

沉吟着吃完了半盏茶,她方道:“也好。”

“去年的事闹得那么大,举国皆知,未尝没有你近年来锋芒过胜的缘故。康国公府受人唾骂,你的名声也不如以往。这倒说不准是好是坏。”她原本舒展的眉头略微颦起,说话也更慢、更轻:

“这一年,陛下和太子似乎不如从前和睦了。陛下年将半百,太子正当而立,你我更当比从前谨慎——陛下对你的宠爱、将士对你的崇敬,太子也都看在眼里。”

“是。”

“还有!”云贵妃神色转为严肃,声音压得更低,“去年我说你行事太急,杀宋氏还不算太出格,何至于连孩子也一并不留?便是恨极了,不能做得隐蔽些?你回我,‘我岂少这一两个孩子’!可说完,你自己就怔住了。那时我看你伤心颓丧得太过,没再问你,今日我却要问一问。”

萧显默然盯了一会杯中茶汤。

“阿娘请问。”

“你是皇帝亲子,天潢贵胄,年轻体健,是少不了妻妾、更少不了孩子。不论儿女,于你来说,都不算什么稀罕物。”云贵妃轻声说,“可你都如此,陛下富有四海,难道又少子女承欢吗?”

“是。”

“陛下登极二十六载,后宫嫔妃总不过二三十人,你活下来的兄弟便有十个、姊妹便有六个。即便你是当今天下少有的良将,你在陛下心中的分量,难道便比旁人重上几倍?难道,能重过储位……皇位?”她的声音越发如轻风缥缈,“你当好自为之。”

萧显起身,谨领母训。

“去吧。”云贵妃挥了挥手,“我这也没有早饭给你吃,你自便吧。”

“是。”萧显屈膝下拜。

“这一年,辛苦母亲了。”

儿子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临华殿外,云贵妃仍然捧着那杯空了的茶,迟迟没有放下。

直到亲信女官在静室外回禀,“陛下朝事已毕,向咱们宫里过来了。”她才活了似的一动,忙把茶杯放下,擦了擦眼角的泪:“快,我要洗脸。”

宫女内侍们因这一句话动起来,清透的玉盆里盛着半满的水,几乎毫无晃动被捧到云贵妃面前。

云贵妃的手触碰水面,波纹顿起,水中的她好像回到了前一年,回到了她质问长子为什么不等一等陛下圣裁的时候。

她问他,就算姜颂宁是他心中挚爱,就算他期盼了一年他们的孩子,可除了他们母子之外,难道在他心里,朝局、名声、一切一切,都不重要了吗?

她问他,就像六娘昨日问她:

这么做,值吗?

“我不在乎,阿娘。”他这么说,“我不在乎值不值。”

这个问题,和李侧妃真正的为人,都并非她一时半会能弄清楚。而她还有些急着见柳孺人,不想在这耽搁太久,又要被查祖宗一样探问。况且,李侧妃可不比张孺人好应对。

是以,在李侧妃才要摆出长谈的姿态时,江容已含着歉意起身:“既然袁孺人身体不适,只怕我也不好在这打搅太久,误了她的静养。我先告辞了,改日再来拜望。”

不管李侧妃的厌恶是真是假,都不妨碍她将这挑拨还回去。

李嬷嬷也站了起来,顺手就扶住了江容,让李侧妃没办法强留下人,只得把人送到了堂屋门边——主要是送李嬷嬷。

江容自觉让在一旁,不敢受侧妃这样的厚待。

将出院门时,她似有所觉,轻轻回头看了一眼。

一抹粉红的宫绸裙摆飘在廊柱的角落里,飞快地消失不见了。

江容也步伐轻快地向瑶光堂走过去。

只是才望见院门,忽有两名侍女匆匆沿着墙边越过她们,先到了瑶光堂。

其中一名侍女嘴唇张合,语速很快地说着什么,江容隐约听见几个字,“……请孺人快去吧。”

“殿下可说了找孺人是什么事?”守门的侍女兴奋问。

“这我们可不知道。”传话的侍女便说,“殿下的吩咐,谁还多问?还不快去告诉你们孺人?”

“看来又不巧了。”江容停下脚步,笑问李嬷嬷,“那便先回去罢。”

“留个人说一声娘子来过了,免得生出误会。”李嬷嬷命碧蕊,“你等着,见机回话——别给娘子惹麻烦。”

碧蕊领命留下,李嬷嬷挽着江娘子向回走。

从江娘子面上,她仍看不出什么,却不免有些常有的猜测,便语带宽慰道:“娘子这一来,殿下也愿意见人了。昨儿张孺人那么急着和殿下说上学的事,就是怕离了云起堂,再难和殿下说上话。这会儿叫柳孺人去,当是有正事要说。不然,就该过来。”

“嬷嬷,多谢你。”江容笑道,“只是别说府里的众位都来得比我早,便是我来得最早,难道殿下见谁,我还要不高兴吗?那也太没道理了。”

她一个侍妾,去吃萧显的醋?

又不是什么恩爱眷侣,有情鸳鸯,不过“主人”与“妾”。

这一席话,反倒让李嬷嬷没了言语,一时笑道:“娘子要真这样想啊,也不辜负殿下的用心了。满府里只数张孺人服侍殿下最久,又有大郎,连李侧妃都要客气两分。她又是宫人出身,和娘子相仿,我看,殿下是真想娘子在府里过得舒心自在些,又怕娘子寂寞,无人说话,昨日才叫她来的。娘子自己想得开,日后就更开怀了。”

品着这话里的意思,江容笑道:“可惜今日晚了,不合适,明日后日,定去谢过张孺人。”

“也快到正午了,娘子歇着吧。”李嬷嬷请她先入院门。

才一个时辰过去,云起堂忽地热闹了起来。堂屋的门大开着,院里多了许多侍女搬运箱笼,严嬷嬷正领着芳蕊登记账册。

见人回来了,她忙放下纸笔迎上来,笑道:“娘子的新衣做好了几件,只怕还有不合身的。正是离午饭还有一会儿,娘子若不累,就先试试,不合适的,就现让她们改?”

“那就试了吧。”江容正没什么事。

她一句话,院子里的人就流动起来,很快流向自己该在的位置。

严嬷嬷亲自拿着衣裙替她上身,先把红罗裹胸在她胸口比了比,待穿上,又看胸前腰身合不合适,用手去比是该宽些,还是再收窄些。

小腹被触碰,江容没能忍住,缓缓地打了个寒颤。

“娘子冷了?”严嬷嬷连忙给她披上一件外衣,“这裹胸还是再收紧二分看看,怎么样?”

“嬷嬷看好,就是好。”拢好衣襟,江容抿出微笑。

“女人呐,是不能冻着着凉。”严嬷嬷叹道,“一时半刻的不注意,将来却要吃苦受罪。是我疏忽了。娘子一会喝碗姜汤。”

“嗯。”江容轻声应着,想把变快的心跳赶紧压下去,“这哪里怪得嬷嬷。”

“别说殿下把娘子交给了我们,我们就得服侍好,一星半点的闪失都不能有,就说娘子的为人,若在我手里出了事,我心里也过不去呀。”严嬷嬷说着,忽地想起了清晨她和李嬷嬷商议的话。

“哎呦,我真是糊涂了!”

她转了笑,忙给江容重新束好衣裙,用带着亲热的语气,直白问出话:“还不知娘子的月事是哪天来?好叫人先预备着。若有不调、不妥,也好尽早请太医来看呐。”

她身后,骄阳轻闪,好像刀光划破空气,看不见的杀机轻飘飘降临在这间绣房。

江容双手交握,指尖在掌心凉得发僵。

萧显并不在意道:“不易有孕又不是不能有孕,还是我不够努力。”

和离一事还未有论断,若是此时有了身孕,那岂不是更别想离开裕王府了。

萧显说得对,不易有孕又不是不能有孕,在他如此频繁之下,难保不会有孕,她还是得服用避子汤,以绝后患。

她眉眼冷清,完全不复方才温存,“我愿意与你敦伦,是因为可以感受到床笫之欢,情动愉悦,但这不意味着我想与你孕育子嗣。”

她言语警告,“你若再有小动作,便不许再碰我了。”

第 59 章 手札

萧显的马车抵达左相府,管家迎上前来,代为通传。

书房内,一向端庄温语的江夫人声量拔高,情绪激动,“你最初选这三人时我就不同意,现在外面传的沸沸扬扬,说你因知道阿容娇纵不堪,所以故意选低门小户相看,为的就是日后好拿捏。”

“阿容名声都被你败坏了!”

其中缘由有无法言说,左相只能温言相哄,“夫人,我们阿容自然是最好的,流言之所以被称作流言,就是因为未被证实,聪明人是不会听信的。”

“不会听信?那这满街的传言又是从何处来?”

李嬷嬷在外接待琴音,道谢应酬,严嬷嬷不用人帮,自己一个人一双手,很快将江容的四尺乌黑长发,挽成了清逸高举的飞仙髻。

“袁孺人前年十月入府,从进门到敕封孺人,本一直住在宋妃的偏殿里。后来宋妃去了,宁德殿封锁,连大姐儿都送去宫中,请贵妃娘娘抚养,袁孺人自然不能再住。”她手上不停,口中简洁又明晰地介绍着萧显府里的人,“殿下就让她搬去和李侧妃住了。”

“原来如此。”

对萧显府的妃妾,江容其实有所了解。但她仍认真地、一字不错地听着严嬷嬷讲述,还细问:“可似乎,柳孺人是自己住的?倒是张孺人和薛、乔两位娘子一起住着。”

“是了。”严嬷嬷笑道,“柳孺人住瑶光堂,张孺人三位住在永春堂。”又说:“咱们王府虽大,等娘子住上几个月,各处走过,也就熟悉了。”

江容点头。

回想着她离开康国公府时霍玥的故弄玄虚,她在心里笑了笑。

她记得,姜侧妃入府后,独得萧显宠爱,宋妃深为忌惮。她听从仇夫人的建议,不过数月,便从各处搜罗了十数位美人买来献与萧显,偏萧显一个不受。因姜侧妃是西凉民女,良家出身,宋妃无计可施,竟在京中礼聘了两个良家女子入府。萧显立刻给一人请封了孺人,便是袁孺人,另一人送了些妆奁,又放出去自嫁夫婿了。

袁氏虽封了孺人,也是有名无实,仍住在宋妃后院的偏室里。

霍玥那时还说,这定是萧显为气宋妃,故意请封又故意冷落。

可她临走前,霍玥却说,“袁孺人因是王妃选进来的,立刻就封了孺人”,无非是为了引出,“总该有人帮你才行”这话。

可惜,她已经不是那个霍玥说什么就听什么的忠仆了。

严嬷嬷递来两枚步摇,一枚是点翠金凤挂珠步摇,略小些,一枚是赤金镶珠鸾凤步摇,稍大些,请江容自选。

江容喜欢点翠步摇上用细珠点缀的风羽。

她点了这一支,看严嬷嬷轻扶她的发髻,将步摇稳稳簪在一侧,又在发髻两侧、正中,分别簪上新采来的重瓣山茶。

身为萧显乳母,严嬷嬷称萧显废妃是“宋妃”,而非“先王妃”,若让不知情的人听见,或许会以为是“宋侧妃”。

可见萧显厌恶宋妃至此,连一个虚假的正妻称呼,都不愿给她留下。

她又怎么可能去依靠康国公府。

李嬷嬷送走琴音,又迎来永春堂的凝香——张孺人的亲信侍女,同样带了礼物。

江容还在想,张孺人这是开始释放善意,还是不过敷衍人情的时候,瑶光堂也来了人:柳孺人的陪嫁侍女檀云。

三份礼单摆在面前。李侧妃的是锦缎四匹、金饰两件;柳孺人的是细罗两匹;张孺人和薛娘子、乔娘子的,分别是锦缎两匹和宫绸一匹。

萧显府所有人里,唯有袁孺人,没有对江容的到来表示欢迎。

“咱们院里的丫鬟,谁读书算术最好?”她笑问严嬷嬷,“嬷嬷替我选个人,叫她登记了,收起来吧。”

两位嬷嬷尽力待她,她也要回以信任,才能在这段关系里,尽量让双方都舒服。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喻之以义,诱之以利”,这些收服人的方法、对人的谋略,霍玥全在她身上用过,现在,她也要用在旁人身上。

其实,她内心深处,还是盼望着能活下去,在萧显手里活下去……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所以,当芳蕊接过礼单,下去造册登记的时候,江容也同时对李嬷嬷说:“一会先去拜望李侧妃吧。不知派谁过去先问候一声合适?”

须臾,碧蕊领命去了。就算是现在,这也只是她的猜测,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对她亲口证实过。

似乎连霍玥、宋檀都不知此事。

所以,她也还是“不知道”为好。

李嬷嬷看不出什么,笑着谦辞几句,便请江容入内。

静雅堂院如其名,恬谧雅致。繁茂的桃花于西侧盛放,在轻柔的风里洒落些许英华。游廊下对称是两个青瓷大缸,缸中游鱼摆尾,泼洒出水声粼粼。正堂东侧窗沿下,摆放着春兰、水仙、山茶等时令鲜花和一株矮松盆景,叶茂花盛,花盆颜色青、红、紫、白,错落有致。糊窗的纱是淡红的,正映着满院的春意。还有正堂门上垂下的青底牡丹纹样珠帘,镇住了这一院的富贵安然。

而屋中的人比这一院子的花都更娇艳,也更骄傲。

只是,她面上所剩不多的骄矜之态,在看清江容的容貌时,也迅速地破碎、消失了。

“妾身江氏,见过侧妃。”江容垂首,只当毫无所知一般见礼。

“江……”李侧妃短促地笑了两声,“江妹妹何必多礼,快起来,快坐!”

江容很快用好早饭。

李嬷嬷点了碧蕊和雪信跟随出门,又问是否要传软轿。

江容笑道:“我是想走一走,认认府里的路。嬷嬷们忙了这一上午,也可以歇歇了。”

李嬷嬷忙笑道:“不过走几步路、说几句话罢了,有什么累的?若换个日子,我就躲懒儿了,今日却是娘子头一回出门,我不跟着也不放心。娘子若都好了,咱们这就去吧?”

于是,来萧显府才不过一日,江容就再次见到了院外的世界——虽然只是云起堂的院外。

江容入府时,走的是萧显府的东门。从东门入内,是一条极宽的南北夹道,连通西门,恰好分隔了前殿与后宅。

夹道正中向北,便是后宅的中心,王妃的大殿,宁德殿。

云起堂在后宅东侧。

江容走出院门,随李嬷嬷向西一望,便看见一面可称巍峨的高墙,墙内是碧瓦红檐的两重大殿,在毫无遮蔽的阳光下,显得有些寂寞。

那就是宋妃住过的地方。

李嬷嬷已经开始讲解:“宁德殿以东以西,从南到北,一列各有三所院落,共是六所,便是诸位妃妾的住处。娘子的云起堂正在东面第一所。东面第三所,就是永春堂了。”

江容便知道,在萧显府的所有妃妾里,她与张孺人三人住得最近,只相隔一处院落。

“静雅堂是西面第二所,瑶光堂是西面第三所。”李嬷嬷笑道,“虽说从宁德殿后绕过去远些,可娘子既说想多认认路,咱们就从后面走吧。”

“可是——”

几句话的时间,江容已将附近舆图大致在心里勾勒完毕,疑惑道:“嬷嬷,我毕竟是先去拜望李侧妃,如此过去,难免路过永春堂和瑶光堂,若遇见人,会不会……不大妥当?”

侧妃和孺人之间是有品级之别,却不算有上下属之分。或许这几人间,还有她不知道的龃龉。她先去见谁,后去见谁,自己行事还好,路上遇见旁人,说出来不免多了事端。

李嬷嬷左右看了看,请江容向前了几步,用极其细微的声音说:“西面第一所,只怕更不方便过去。娘子今后,也尽量绕着走吧。”

江容立刻明白了,只是还装着有些懵懂。

她怎么一时忘了!霍玥不是对宋檀说过一次,“那姜氏的住处就在西面第一所临风堂,王妃对母亲哭得委屈,说萧显一回府,直接就去临风堂,根本连宁德殿看都不看了。”

她不再有疑问。

于是,一行人从宁德殿后绕到了王府西侧。一路上,只看见些许侍女仆妇,没有遇到任何一位妃妾。

静雅堂到了。

院门敞开,几个侍女守着门,一个年龄稍大些,约有二十余岁。

听见脚步,她神情骄傲地看过去,却先看见了李嬷嬷——

李嬷嬷替新娘子收礼物应酬人也就罢了,怎么还亲自送人过来?!

她瞪着眼睛不解,视线一偏,正偏到新娘子身上——

“快去回侧妃,江娘子到了。”李嬷嬷快走几步上前,笑着提醒她。

“啊——是!”

琴音慌忙垂首一礼,又对江娘子一礼,先退后几步,而后转身,越走越快,一溜烟奔了进去。

在李嬷嬷回头看过来之前,江容适时地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这是她看我竟来了,怔住了。”李嬷嬷笑着说。

——难道,江娘子真个不知她像谁?

“我就说太劳动嬷嬷了。”江容不好意思地说,“连李侧妃的人都惊着了。”

——在自己猜出来前,她的确不知道她和姜侧妃生得相似啊。

方才抓她手臂的时候不好好的?

这是怎么受伤的?

江容将瓷瓶中的药粉撒在他的伤口处,药粉沾到伤口,起到凝血作用,她知道这药有多疼,故意多撒了点,他痛的眉头一皱,接着帕子绕在指尖系好。

他一直观察她的神色,从始至终,她的面色如常,半点没有被疼痛偷袭的样子。

暂时安心,他受伤疼痛江容不会感受到。

萧显还想说些什么,就见左相快步从月亮门那侧穿过,表情严肃,紧张的像是来捉拿他的。

左相站在二人中间,挡在江容身前,阻隔裕王的视线,余光瞥见他包扎的手指,眉头蹙了蹙,“裕王这是怎么了?”

躲在左相身后的江容声若蚊蝇,“他好像疯了。”

第 60 章 处置

「雍史·明帝本纪:

长宁三十三年千秋节,齐王谋反,兵败伏诛。

裕王妃卒于乱,裕王大恸。

秋八月,明帝崩于紫宸殿,裕王即位,改元景平,即为昭帝。」

明帝的千秋宴戛然而止,宫城肃杀。

寅初时分,黑夜蚀月,鸣蝉嘶哑,崇文殿内烛火通明,太监宫女步履杂乱慌张。

饶是有任徵领着,江容也少有拘谨起来,甚至无意识地抚平了裙角。

枉她商场里摸爬滚打过来的,竟是也会紧张。

正想着,外头一声高喝。

原还三五聚在一起说话的人们登时噤声,纷纷退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江容跟着一并跪下,耳闻山呼万岁,恍觉震震。

“都起都起,今日是好日子,不必拘礼。”

帝王的声音竟意外的年轻。

江容也是此时才陡然想起那小太子如今也不过醉了酒的江容正酣卧榻上,素手托着脸颊,眼帘半掀,醉态娇媚。

“夫君,你看我的闺房如何,好看吧?”

她迷蒙的双眼润着一层勾人的水光。

萧显视线扫过,不自觉多看了两眼。

他未答,先是对不解之事发问:“你这房里的香味是什么?”

江容站起身,脚步虚浮地把四处放的竹编香笼拿了一个,捧给萧显看。

酒劲上来后,她脚步略有些不稳,站在萧显身前时,身子往前晃了下。

似乎投怀送抱。

萧显抬臂扶她一把,手臂深陷江容背后的曲线中,似压在一块豆腐上那么软。

江容半边身子都靠在萧显身上了,可她毫无察觉,打开竹盖,拨弄里面的干花给他看。

“有桂花、茉莉、月季,这些晒干的香花,再配上蜜桃果干之类,果香与花香的混合,淡而沁人。”

像这样的干花香笼,她房里放了几十个,所以香味似乎无影无踪,又无处不在。

萧显点头,这是个好办法。

“好了,我要洗洗躺下了。”

江容把香笼塞给萧显,转身离去,衣袖自萧显扶着她的手中抽离。

去得干脆。

萧显掌心还残余着江容腰肢的温度。

手心空得突然,令他收回手时有种不合时容的茫然。

江容沐浴时,江家的下人也忙活着给他备水,在耳房摆了浴桶。

虽然出门只半日,萧显身边人也是为世子备了一身衣裳以备不时之需的,恰好派上用场。

待萧显一切完毕,江容那边还听不出结束的迹象。

萧显已经不意外了。

江容不论是做什么事,都是拖拖拉拉,尽善尽美。

只是,如今他坐在她闺房的中室,听她洗浴的声音,这感觉令萧显有些不自在。

目之所及,处处是江容生活的痕迹。

让人难以忽略。

萧显坐姿挺拔,眼观鼻、鼻关心,默默地等着。

可是不知为何,他的心底始终浮着一层淡淡的躁意。

不管如何清空思维,都做不到心如止水。

良久,内室的水声总算是停了,萧显无意识地轻舒一口气,松范了一下坐得僵直的身体。

可接下来,他一等再等,屋里仍没动静。

这才想起来,估计江容洗了头发,还要烘发。

又是一轮煎熬。

桌上的茶都放凉了两轮,婢女又换了热茶来,萧显喝了半盏。

内室总算有人出来,撤走沐浴的用物。

早晴出来传话:“姑爷,少夫人唤您进去呢。”

萧显站起身,脸色淡漠,看不出什么。

可当他走到珠帘前,看到里面影影绰绰躺在床上,三千青丝垂落床榻边,因为侧卧,露出玲珑起伏曲线的江容。

向前迈进的脚步忽然僵持。

江容正摸着头发,抬眼一看,见萧显高挑身姿立在珠帘外,冲他招手。

“夫君,愣着干嘛,进来呀。”

不知为何,萧显耳根一热。

他捏了捏指尖,压下这莫名其妙的反应。

江容洗了个澡,比方才要清醒不少。

她心情好得出奇,面上始终带着笑模样,看萧显,也硬生生比平时还要多出三分俊。

她这夫君,模样可真是生得好。

齐聚了侯爷夫妇二人相貌之长,眉眼浓郁,唇鼻精致。

不知为何,隔着一段距离,他就是比别人看着更“清晰”一些。

发觉萧显神情淡淡的,江容想起来,这是在她家,他什么也做不了。

“方才等久了吧?”

她往里挪了挪,伸手递给萧显。

萧显不明所以,怔了一怔,才接住她的手,被拉到床上。

她的床也软得出奇。

不知垫了几层棉被。

待萧显褪下外衫坐上床,江容立即没骨头似地压在了他身上,手也没闲着,把玩着萧显的衣襟。

“夫君~”

她这一声呼唤,把人叫得身上发毛。

萧显提起警惕,定定地看着她。

江容笑眯眯:“今天能留在家里过夜,真是开心,多萧夫君体恤。”

萧显还以为她要干什么,原来是道萧。

只不过是道萧,一句话的事,倒不必这副模样。

让人心里七上八下。

“小事。”

萧显躺下,准备睡了,可赖在他身上的人还没有离开的迹象。

江容这会儿不困,甚至还有点舍不得睡,她捞起一缕萧显的头发,和自己的头发绑在一起。

可是发丝柔滑,就算系成结,慢慢的也会自行挣开。

江容笑说:“夫君,你看,你的头发和你一样,不喜欢碰到我。”

萧显看向她手里的两缕发丝。

她的柔软,颜色浅淡些。

他的硬直,深黑。

的确不论怎么绑在一起,也很快就散开,各是各的。

再看他们二人。

江容赖在他身上,但萧显自己却直直地平躺,仿佛一个人形靠枕。

被江容点明说出来,让萧显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江容倒并未感到难堪或者什么,她一派自如,玩累了,脑袋低下去,贴在萧显胸膛前。

男人的身体实在是暖,江容抱着就不想撒手了。

萧显颈窝这处深陷和脖颈的连接,也很适合拿来安置她的脑袋。

江容枕着温暖的身躯,没玩头发的手,不安分地捏着萧显的小腹。

她的呼吸洒在他脖颈和瘦削的下巴处,不疾不徐的。

没人说话,内室一片静谧。

但静谧之下,却有不知名的暗涌。

江容感觉到萧显的身体越来越暖了,她又贴近点,抬头想说话。

恰好这时,萧显也低头下来,想让江容不要再捏。

这同时的举动,碰巧令江容的唇碰在了萧显的脖子上。

柔软生香,令人骨酥魂颤。

须臾的僵硬后,变况突生,江容被一把推开。

她茫然盯着萧显,不解问:“你推我?”

萧显没说话,只是胸膛起起伏伏,喘气不匀。

江容看他模样,再看他肉眼可见变得红了的脖子,更加不解。

“只是不慎碰了你一下,又不是咬了你,怎么脖子这般红?”

萧显抿唇不语。

他也不知道为何,同时对他刚才不由自主的行为感到抱歉。

可江容又贴了过来,慢慢用指尖贴在他脖子上,抚摸刚才被她碰到的地方。

她喃喃不解:“没怎么啊。”

萧显无奈:“脖子不同。”

江容追问:“怎么不同?”

还没等到萧显阻止好回答,她好奇地朝他凑过去,下巴微抬。

“怎么不同?你给我试试。”

萧显:“……”

原本他不想配合江容的幼稚和无知行为,但看到她那因为仰着下巴而拉开半敞的领口,露出一片胸前雪肤,萧显的心忽然跳了下。

鬼使神差的,他侧头凑过去,在刚才同样的位置,亲了江容。

只一下轻轻触碰,江容猛地睁开闭上的眼睛。

她望着雕花床顶,眸中光芒微闪。

身子莫名其妙地软了,甚至胸前还有股奇异的痒意。

江容看向萧显,和他微妙地对视。

她微微张着唇,结结巴巴说:“好奇怪……”

萧显不置可否,他也觉得奇怪。

江容又补充:“但是又挺舒服的。”

萧显拒绝赞同。

独自回味了会儿,江容又贴向萧显,搂着他紧窄的腰身。

“夫君,再来一次,还挺有趣的。”

“没趣,不来。”

萧显仰面看着床顶,心说,江容是觉得好玩,可他是要遭罪的。

今日在她家,又不能像在家里,还能去净房自行处理。

江容不满噘嘴。

“你怎么还是这么傲气,我都已经是你的妻子了,你就不能待我和善些?”

萧显不说话,甚至想让她不要再抱他,乖乖去床里闭眼睡觉。

不过,因为她埋怨他了,这句话萧显就没说出口。

江容得不到回应,自行用手指摸索自己的脖子。

可是除了力气用轻些时,会觉得有些痒,自己摸自己,再怎么变幻花样,也不及方才萧显亲她十分之一。

她转了转眼珠,又去抱了萧显的手来,扶着他的手腕去碰她。

果然,凡不是自己的身体,就算是他的手,碰在她肌肤上,也有格外明显的不同。

指尖传来属于江容的温度和触感,好不容易压下的起伏再度波澜。

萧显无奈。

江容玩了会儿,动了动身子,又把萧显的胳膊朝上拉了拉。

这变动不大的作为,却无意制造了更近的接触。

手肘陷进绵软中,萧显呼吸一滞,蹙着眉看向江容。

江容也傻了,刚刚还嘲笑萧显脖子红得莫名的她,比他还要快,脸唰地一下攀上一层胭脂似的粉。

虽然说之前各种依靠时也会不慎压着贴着,可不曾像现在这样正中靶心。

江容头脑一片空白,心跳得厉害。

萧显还以为她对什么都一无所知,见人面红耳赤,觉得好笑。

看来,她没那么迟钝,只是火没烧到她身上罢了。

想到刚才他脖子红了,她那般反应,萧显少见的有了揶揄之心。

他撑着手抬起身,俯视江容,落下的视线在她身上打量。

“怎么,不过隔着衣裳压你一下,就不行了?”

他说着,视线移到起伏处,盯了一眼。

再看江容时,她的脸红得能滴血似的。六岁。

皇家本就大婚较早,加上如今这位继位也不过几年光景,算来确实是不过而立的岁数。

依礼谢恩,江容却没抬头。

她记起白日里刚刚瞧过的一幕话本,其中写的是一位姑娘出身低微,一朝际遇后有机会参加一场达官贵人的盛宴,却因着自己好奇多张望了两眼主家被人背后嘲笑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处处看她不起。

当时她瞧得囫囵吞枣,尚未细究,此时这些文字无端涌现,叫她也下意识地更规矩注意了几分。

她虽未贸然去看龙颜,眼角余光却是扫见帝后身后缓步跟上的一袭绯色镶金衣角,鲜亮得叫人挪不开眼。

而那亮色身畔,还有另一锦衣小子,正是寒崇。

眼睛却忽得跳起来。

江容伸手按了按。

“怎么了?”任徵注意到侧过身低声问,“不容服?”

“无妨。”众人纷纷起身,她赶紧放下手,怕是这边的动静太大,“侯爷莫要担心。”

任徵多看了一眼,确定她面色无异才放心。

上边帝王一声开席,声乐乍起,有舞者鱼贯而入,水袖甩出的簌簌一响叫江容短暂地扬眉看去。

今日的寒崇坐在下首,与镇国侯府的席位相对。

碰上她的目光,小太子几不可察地牵了牵唇角,显出些与年龄毫不相符的持重来。

至于方才瞥见的另一人,却不在下边,看来是坐在了帝后身侧。

江容几乎是立刻就明白过来这座次安排。

今日说是庆贺殿试三甲,实际也是太子的拜师宴,是以,身为太傅的任徵才会被安排在这般靠前的位置,就在学生太子的对面。

而那位太师大人,不仅是太子太师,还是当朝唯一的王爷,所以上座理所应当。

江容蹙了蹙眉,想压下这会儿突如其来的眼跳。

以往外祖就总爱念叨些什么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老话,道是做生意的人家,有时候别不信邪。

可倘若是祸事,怕是也躲不掉的。

趁着任徵回过头,江容重新抬手压了压右眼。

上首处,有人堪堪投下一眼,又隐在那翻飞的水袖之后。

再看,只有玉扇轻摇。

待几场曼舞过去,菜肴也全数捧上,常赴宫宴的人家早已经放了筷子,只拿酒水推杯换盏,客气与周边人恭维着。

江容本也不饿,宫宴的菜肴虽是精致,可到底都是饱腹之物,于她也无甚不同。

倒是任徵时时关照,生怕她吃不好。

若非是她拦着,他怕是想亲自上手替他布菜,直把宫人的活给干了。

“侯爷,”江容压着声音提醒,“够了。”几日之后,七司擢考正式开始。

毕竟是三年一次的大考,天还没亮街上就已经热闹起来,各客栈里住着的考生早早起来用早食,临街的包子铺雾气缭绕的,老板边上蒸笼边说着吉祥话。

等到考生搜身进场时,贡院周遭更是人满为患,送考的马车一直停到了巷道外。

这番景象是江容从未见过的,江家是商贾,本就没有参考的资格。

以往州试的时候,她也带江书铖去瞧过热闹,却实在没有京中的架势之大,今日仿佛是全京城的人们都挤了过来似的。

其中不乏她曾在画册上见过的诸多女眷。

京官虽说是占些优势,但大兴的七司擢考严格,除了世袭罔替的爵位,哪怕是再大的官家,其子弟想要入仕也得亲自考取功名。

为了避嫌,这些公子哥儿来参加考试,大多是女眷们送考。

江容本是要去书斋的,却是被一路堵得厉害,最后干脆就下了车。

身后有吊儿郎当的男声:“行了,别送了,你们是能进去替爷考了还是如何?!”

紧跟着有妇人佯装生气:“这孩子,怎么没个正形的。”

声音甚是耳熟。

“娘,哥哥是有真才学的,这回定然没有问题,莫要紧张便是。”

“你们瞧好了就是!”男声这才少了些不耐烦,“回吧!”

芳菲伸手,将江容往内护住了些才没叫那少爷将书箱甩上身。

主仆俩往内道别了别,正见一个身着锦衣的男子往里头大喇喇挤过去,一路有小厮开着道,不叫旁人碍着路。

与此同时,后头马车里却是又响起一声责备:“三妹妹你怎么回事,既是一同来了,怎么半句都没见你祝福大哥?”

是陶夏知的声音,江容终于确定,只是比之万春别院那日,多了一分刻薄。

“我……我不知道怎么说……”一个细弱的声音回道。

“你是蠢么?!今个儿是什么日子?!便是不知道说什么,前夜不会好好想想么!枉母亲心疼你,还答应姨娘特意带上你出来!”

“我……”

“这就饱了?”开席比之侯府迟了许多,任徵狐疑,“我见你也没吃什么啊。”

“来的路上让芳菲带了点心垫过,侯爷莫要担心。”

“哦哦,那你尝尝果酒,宫里头的果酒外头可是买不着的,而且不会醉人……”

正说着,舞女流水般退下,乐曲也是戛然而止。

江容终是伸手,将前边扭头的人扶正了去。

没了乐曲作陪,殿中自觉便也静了下去,任徵也明白今日这宫宴的重头戏来了,就顺着女儿的相扶重新坐好。

果然,下一刻,锦衣的小太子起身。

他一起身,众人免不得都跟着也正了身姿。

寒崇自小就被严格教导着,举手投足已见风范。

他行至正中:“父皇,母后。”

帝王颔首,他便重又转身,正对着众人。

“今日乃是殿试三甲的庆贺之宴,亦为诚请太子少师,”帝王开口,“诸卿见证。”

大兴尊师重教,是以众人纷纷噤声观礼。

只见那小太子神色郑重,分明是该是对糖葫芦爱不释手的年纪,此时却已然端起酒盏,一步步走到了青衣男子面前。

颜松年坐着受了太子拜礼。

年轻男人面上沉静,是同太子一般的郑重。

而后他才起身接了酒盏,声音古朴若洞箫:“微臣定当勉力。”

酒毕,寒崇躬身:“学生告退。”江容翻过一页:“其实是一个双向的选择,作者选择这个书斋,是因为看重书斋的铺货量,而书斋会买作者的书稿,也是看中了作者的内容。你看这位琼林先生的书,老板这么推崇,除了本身内容受欢迎,还因为这是个双赢的事情。”

芳菲恍然点头:“那,小姐今日来是?”

“自然是为了找琼林先生呀。”江容晃了晃手里的话本。

“怎么找?”

老板正趴在柜台里嗑瓜子,抬头就见方才进去的小姐又出来了。

这客人一看就家境不错,不说别的,便就是那身衣裳的缎子就不是普通人家买得起的。

他一拍手过去:“客人选好了?”

“老板,你方才说,琼林先生的书你们拿的是第一手的书稿?”

“昂!对呀!”老板精神一振,“您出去随便打听打听!谁能比我们沁安书斋先拿到?您是不知道,每回琼林先生的书一出来啊,那咱们书斋门口,可是排队抢的!”

“如此——”江容招手,身后芳菲抱着一大摞书出现,摇摇欲坠地一把垛到了柜台上。

老板惊得站直:“客人这是?”

“你们书斋的话本,我们都买下,”江容道,“不过,有个条件。”

罢了,寒崇才同帝后请辞。

太子一离场,众人不禁议论开来。

如此动作,便是傻子也明白这是帝王有意而为。

江容并不晓朝堂事,却记得任徵同她说过。

颜松年寒门出身,虽有少师之名,却并非仕途通畅。

方才入宫一路不过短短片刻,区区三甲之末的陶家大公子已然被引荐给了一众朝中重臣。

倒是这颜松年,人人皆识得,人人却也只笑道一句状元郎罢了。

任徵的言外之意是她若有心,他才会考虑为颜松年铺路。

如若不然,自随他去。

可此番帝王将声势造大,怕是还有其他意思。

不及细想,那莫皇后已经出声:“少师年少有为,不知可有婚配?”

已然要入座的人重又看上,终是躬身:“回娘娘,尚未。”

众人便笑开来,不消说,上首的人应是也和煦。

不然,大家也不当在下边直接说上话去。

“状元郎一表人才,不知哪家姑娘有这般福气了。”

“是呀,颜大人今年可是双十年纪?”

“好啊,好啊。”

萧显故作深情,可看这孩子年岁,怕是在她死后不久便有了。

萧显曾养在皇后名下,所以皇后嫡子燕王死后,他算是有了嫡子身份。

一切都说通了,江容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当年燕王因巫蛊之祸被杀;齐王因拥兵谋反自尽,裕王坐收渔翁之利,如今看来,千丝万缕皆为裕王算计。

而她裕王妃的位置,乃至未来皇后的位置,得空出来,笼络帮扶他登位大宝的权臣。

他远不是她认为的那般纯良。

原来,爱意作茧,皆是算计。

唯有她殒命一事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