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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

暗紫衣、寒冰面,身如峭壁,脸苍白得像一抹雪。可只需看到他一眼,谁也不会以为他是孱弱无力的无能之辈。他目光像尖刀,带着迸出的火星,目不转睛瞄准了她,甚至,在走上前、靠近她。

纵然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眼神,可真到了这一刻,江容仍然惊觉自己不能承受。

不必计划好的“和上次一样,看一眼就迅速低下头”,她的身体已让自己垂首、退后,再退后,跟在霍玥身后离开。

萧显停止了向前。

定定看了片刻藕衣女子的背影,他神色转为玩味。

宋檀在袖中握紧了手。

萧显为什么那样看着江容?难道他爱上了江容的容色?是,江容之容世间难寻,可她已经是他的女人!萧显既然对她有兴趣,为什么不问一问!

只要他问一句那是谁,他就能说,那是他妻子的陪嫁侍女、已是他的侍妾!

说到底——

看着萧显无言转身,斜倚栏杆,晃起手中酒壶,宋檀一腔怒气无处发作,只能咬牙埋怨江容:

说到底,究竟有什么要紧的事,让江容非要自己过来?

她便不能随意派个人来?非要让自己在外人面前露脸?!

一年不见,老妻鬓发全白,声音嘶哑,一身缁衣,通体无饰,仿佛变了个人,让他不免生出胆怯。

可话还是要说清:“若不是你鼓动唆使,她哪里来的胆子趁萧显巡边——圣人留了你一命,你还……”

“若非你独断专行固执己见,十一年前,你何至于败?大郎又怎么会死?你又何至于身上寸职皆无?”仇夫人根本不听他指责,声声质问,“若非你在圣人面前没了脸面,不能替她做主,二娘有圣旨赐婚,又怎么会在王府日夜不安,生怕被一个乡下毛丫头取代!”

公婆的争吵,霍玥不便多听,只能缓步走远。

孙时悦却仍在一旁观赏。

她眼中冷漠,面无表情看着这对夫妻互相推脱儿女的死,无意避让。

康国公看见了她,仇夫人也看见了她。

康国公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拽住了自己的夫人,把人向院内“请”:“在这吵吵嚷嚷,是想叫一家子都看笑话吗!还嫌不够丢人!”

婆母的事得以解决,花园那里又不便再回去,霍玥便索性回了自己院子。

江容发着抖。霍玥也发现了她在发抖。她心里仍还烦乱着,因江容究竟有一功,便耐住性子问:“你吓着了?”

江容点头,又摇头。

“母亲那没事了。本也不会怎么着。她难道还能砍了我吗。又没真疯。”霍玥扶住额角想,“那就是萧显的亲卫?那两个人跟着你一个,是怪吓人的,怪不得你跑那么快……”

说着,她突地想起来:“怎么好像咱们走的时候,萧显在看——”

江容又一抖。

霍玥狐疑地坐正了。

她端详着江容,又翻找着那一刻的记忆,心中忽有意动。

这念头一起,再看江容,她便有些不自在了,十分柔声道:“罢了。你替我看了这一下午,也怪累的,去歇着吧。”

“嗯。多谢娘子。”江容哽咽一声,又收获了霍玥好一番温言。

她低下头,跨出房门,只看着自己足尖,回到后院,紧闭房门。

成功一半了。一手倚住门边,她轻喘着想。

接下来,只需等到傍晚。

上一世的今天,她怀揣满腹惊惧回房,终究没能心安。捱到酉时,她根本吃不下饭,又走出屋子,想找小姐说一说心里的害怕,想听小姐再保证一句:萧显不会动她。

可她才走过月洞门,宋檀就步履如飞地回来了。她不愿和宋檀碰面,就在廊下躲了一躲。

她就听见宋檀对霍玥说:“萧显真是……岂有此理!”

他在屋里踱着急步:“我说什么,他都不应!一张嘴就是喝,喝喝喝喝喝!喝够了,还就在那躺下了!这叫个什么事?你说,这是请的什么客?他既一点儿不想与咱们修好,又是为什么来呢!就为了羞辱你我?我是赶着叫人送枕褥去了,爱用不用!”

“还有江容!”他又问霍玥,“天大的事,派谁去不成,非要她自己去?母亲闹起来,她叫人传个话不是一样!”

霍玥便说:“你有气,朝我发什么!”

她说:“这是大事,江容不得来么?”

旋即,她稍稍放低了声音:“我看,萧显好像格外注意江容……你也看出来了?”-

次日,晨钟响起,江容才醒来,昨夜伴着暴雨雷电,却得一夜好眠。

雨后清新的空气透着窗户传来,几只鸟儿在窗外树上叽喳,像是在讨论昨晚的雨势。

汀芷打了泉水端来,“后院的柴都淋透了,方才我是这烧了好几次都只起了烟不起火,所以只能委屈娘子用这冷水了。”

江母的咳嗽声从门外传来,江容示意她先将水盆放下,起身去门口迎一下母亲。

锦帕抵在唇前,母亲一阵剧烈的咳嗽,面容倦怠,想必昨天休息的不好。

见她出来,捂着锦帕上前几步,将她打量一番,“可休息好了?”

江容点了点头,“好了。”

江母让仆从套马装车,准备返回。

家仆一路小跑赶来报信,“夫人,不好了,马匹都跑了。”

“?”

家仆又详细的复述一遍,语气焦急,“应该是昨晚打雷下雨马儿受惊,现在挣脱绳索不知道跑哪去了。”

“这可如何是好,普元寺地处偏远,派人传信回家再套马过来,又需几个时辰。”

刚巧陆遗正在收拾马车,萧显站在车旁,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礼貌上前询问,“夫人与娘子可是回长安?我可以顺道带你们回去。”

“原来是裕王在此。”江母看见裕王赶紧行礼,这才知晓释缘大师说的其他施主是他,“马匹无束至此困境,那便多谢裕王。”

江容了然,跟着江母行了礼,咬牙切齿道:“多谢裕王,自家马匹不乖觉,被这暴雨吓破了胆,不似裕王家的马匹,身经百战,淡定如常。”

“……”

裕王知道这小手段瞒不过她,但就算猜到使他使坏又能如何?不还是得靠他的马车才能回去。

江母安排仆人赶紧去收拾行囊,带着江容打算回屋内等候,只听不远处马蹄声响,一人快马扬鞭,雨水四溅浑然不觉,在寺门口翻身下马,快步跑进来,慌乱传话。

一见裕王便跪倒在地,“裕王,方才宫中来信,昨夜暴雨引来天火,天火……天火竟将太庙烧了。”

第 67 章 有孕

明帝发话,气出丹田深沉有力,“传人上殿。”

一深一浅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两侧官员齐齐向后看,几十双眼睛聚焦在一处。

来人步履缓慢,看起来三十多岁,右脚有些跛,身形瘦削,身上衣着虽然破旧,但很是整洁,在紫宸殿中间下跪行礼,“陛下万安。”

“起来,把你和朕说的话,在朝臣面前说一遍。”“……是。”

江容不明白,为何姑爷的语气,听起来像质问她说谎。

“真‘吓着了’,还是装的?”

宋檀起身,走近她,俯身捏住她的下巴,不许她再退后,强让她直视他:“太医不是说,你没病?”

“只是‘心里不安’。”他重复了一遍妻子的话。

江容愣住。

是,没错,她是没病,太医是这么说的,她“本无病症,只是惊忧不安”,姑爷转述得似乎没错。可为什么姑爷会以为她是装样?装病对她有什么好处?是……谁,让他这么想?

“你是玥儿的陪嫁。”宋檀不欲赘言。他直身关上房门,将身后月色彻底隔绝在门扉之外,“玥儿愿意抬举你,我才收了你。别起不该有的心思。”

他侧首,俯视仍在发怔的侍妾,告诫道:“装病邀宠,别再有第二次。否则,玥儿容得你,我也容不得。”

装病,邀宠。

这四个字在江容心头盘桓。她品味着、体会着,突然有些想笑。

若宋檀真似他口中说的一样,厌恶她“邀宠”,为何还要关上房门,欲与她行房事?

若只“为子嗣计”,便不该有私欲,又为何目光还在她面上流连不舍,等着她起身投怀送抱?

还有小姐……小姐。她今日终于明了,原来她在小姐心里是这般模样。分明小姐亲眼看到她茫然失措、神思不属,分明小姐还亲自握着她的手,陪她等太医,叮嘱她歇息,可在宋檀面前,小姐还是选择了污蔑她,至少,也是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让宋檀误解她。

不会有人越过小姐,主动和宋檀提她的事。宋檀对她如何想,端看小姐如何说。小姐不说让宋檀来看她,宋檀就不会来。

这是第二根刺了。

今日是如此,焉知上一世的十五年,又有过多少今日之事?

分明她什么都没有做过。没有“邀宠”、没有欺瞒、更没有背叛。

甚至,怕小姐伤心,怕自己对不起小姐,即便做了侍妾、成了妇人,从前的十五年,她也不敢在房事上感到任何欢愉。夜晚之余、床帏之外,她更不会对宋檀有任何亲近。

因为他是小姐的郎君。小姐的丈夫。小姐的男人。

宋檀于她,只是例行房事、以备生育的陌生人。

她本没想过“背叛”。

在宋檀的注视下,江容先直起腰。她是因“有眼色知高低”被选到小姐身边的,服侍十余年,当然更能看得懂旁人的神色。她看到宋檀眼中多了些急切。

她忍住笑,轻声认错,为自己澄清:“妾身没想到公子会来。妾以为,公子不会放在心上。”

这话里带着卑微的缠绵,是从未有过的勾人。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身形伶仃,眼里是慌张的不安。

宋檀眉心一皱,又一松。

“知错就好。”他向江容伸手。

到底是为了他。

江容扶住了这只手。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掌心,烛光愈暗,江容似乎能听到宋檀急躁的心跳。

算来,活了三十四年,生育了两个孩子,她竟从不明白,什么是男欢女爱。

和自己的“夫君”“主子”欢情,算不算“背叛”?

是小姐让宋檀来的。是小姐让宋檀来和她同房的。

宋檀薄软的嘴唇覆了上来。疼痛的记忆太过深刻,江容仍没能避免身体发僵。

宋檀不满睁眼。

江容思量此时此刻她着该有的反应,祈求地看向他。

宋檀比平日宽容许多,只无奈拍了拍她的脸。

江容尝试放松。她尝试不去想,那些糟糕的、粗糙的、干涩的、刺痛的,只能咬牙忍受的夜晚。

她推拒不了今夜,更推拒不了往后的许多数不清的夜。直到她生下孩子,他们才会放过她,——不,他们只是在房事上不再用得上她,何谈放过了她。她会生下两个明知不会有好结果的孩子,看着别人摆布他们、打断他的腿,亲手送她去和亲、去死!

而她还没有办法——她想了一整日,想了一百零七天,都不出办法救他们、救她自己!

怒火又在江容胸口汇聚,冬夜的寒风又吹了回来。一日的混乱忧惧全不要紧了。宋檀吻得沉醉,在他移开嘴唇的间隙,江容露出牙,咬了上去——又很快松开。

真可悲。她想。真可悲。恨意如此强烈,她却不敢在宋檀身上留下任何伤口。每一道痕迹,都会成为她通向死路的快马,她不能伤了“主子”,更不能让霍玥看到,她与宋檀欢好的实据——

为什么不能?

唇上的疼像小猫伸爪。

宋檀“嘶”的一声,摸摸唇角,笑了。

这丫头,自小就只会素着脸、远着他,和玥儿嫁了过来,更是轻易不与他说一句话、不给他递一杯茶。他虽只想和玥儿一生一世,却不愿看一个丫头的脸色。便做了他的人,她也和木头一般,纵对着这张脸,也让人无趣。谁知今日,竟学会呲牙伸爪子了?

果然,她是碍着玥儿,不便对他亲近。

不许她逾越就是了。

“也不知你是做了什么梦……”

宋檀的手向下、嘴也向下。江容得以片刻喘息。

月光有如流水,又从窗纸里轻柔地透进来。她望向窗棂,想着她的“梦”,感受着宋檀的动作。在厌恶与忍耐交织里,她让自己放松、再放松,回应了宋檀,抚上了他的肩背。

她已经死过一回——她不要再像上一世一样活!至少,也要有什么地方不同,哪怕只是一件事——

江容抓紧了宋檀的衣襟,指甲深深扣入他肌肤。

今夜,在她重获新生的今夜,在她还没有找到生路、也不知能不能找到生路的今夜——

她该放纵沉欢。

那人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御前讲话怕的不行,“草民麻二……是个木工,有幸参与太庙的建造和修缮,那日骤起天火……烧了太庙,草民吓得不行……次日上值,庙宇坍塌大半,探查太庙正殿屋顶时,发现屋顶有鸡蛋大的缺口,深约一尺。”

对往事的回忆占去了江容全部心神。她惊恐着、也明悟着,便没听见霍玥几次唤她,也没看见霍玥皱眉又松开、疑惑又恍然,皱着脸思索片刻,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笑容来。

“江容——”她把江容摇晃起来,笑着说,“我知道了,你是怕萧显!诶,快别怕,他又不吃人!”

“虽说他手段是狠了些——”霍玥斟酌着言语,“可那……也算事出有因。你是康国公府的人,又不是他的妻妾奴婢,就算他是皇子亲王,来咱们家里,也没个平白无故就喊打喊杀的。你又不得罪他!”

我的确不是萧显的妻妾奴婢。现在。

江容直愣愣看向霍玥。月上中天了。

子时将过,早已躺在锦被中的霍玥却犹未安歇。她甚至一直不曾阖上眼睛。

她在等。

等她的丈夫,从丫鬟房中出来。

身为大家公子、行事有方,宋檀当然不会在与侍妾行房后,还来嫡妻房中安歇,如此不尊重。霍玥也不会容许宋檀这般看轻。

她也当然不是在等宋檀来见她。

只是,江容那一间屋子窄小,二郎从不在她房里留宿,都是行事后回书房歇息,最晚的一次,不过二更也走了……今日怎么还不出来?

夜色愈浓,霍玥心里便愈发不安。她不能不去猜想正在江容床帐里发生的一切:宋檀究竟是尚未歇下,还是已经与江容相伴安眠?

为什么只有今日不同?

为什么偏偏是今日不同?

猜疑一起,可疑的便越来越多。她半坐起来,开始想江容从清晨的异状。是了,太医都说她本无病症,只是“惊忧不安”。但她有什么好“惊忧”的,又是为什么会“不安”?

她待她,还不够好?吃穿用度,江容几乎和她一样,连丈夫她都放心分给她,还没封姨娘,就拨人服侍她,分例也早早升了,应她这个、又应她那个,只盼着她生下子嗣……

现在细想,她陪着江容等太医的那半个时辰,江容为什么一句话也不应她?

想得心烦,霍玥出声叫人:“倒杯茶。”

守夜的玉莺忙答应着,披衣起来倒茶,勾好床帐:“娘子,还没睡?”

“醒了,口渴。”霍玥不愿丫头知道,她为丈夫的姬妾不能安眠。

觑着娘子的面色,玉莺自知失言,不敢多问,只忙再服侍娘子躺下。

喝了茶,霍玥更没了困意。

听着玉莺躺回榻上的声音,她想到四个丫头里,只有江容最懂她的心。有时只要她一个眼神,甚至不必她暗示,江容就能明白她的意思。从小儿上学,江容的聪明之处不亚于她,有时她叫江容也写一份功课、写几张字,江容做的,竟不比她相差太多。只是她们渐渐大了,江容没有先生指点,自己也怠惰、不爱学了,也就做不来诗词歌赋了。

二郎从来对江容不假辞色,想必今日也会以为,是江容借故邀宠。

江容若真身体不适,又为何会把二郎留下这么久——为何,还会留下二郎?

她不该推了二郎吗?

霍玥拧起一双柳眉。

这一夜,宋檀终究没有从江容房中离开。

但很快,你和宋檀,就会想让我变成萧显的奴婢,想让我,用身体“服侍”他。

他不知究竟吃不吃人。

但你们……会吃我。

在霍玥的目光转为疑惑前,江容霍地垂眸:“小姐……”她声音抖得太厉害,不得不平息了片刻,才又开口:“我只是,一时又惊着了。明日贵客上门,要预备的多着,娘子快去忙吧,不必管我。明日——等我一会儿缓过来,下午、下午就去替娘子分忧!”

“好江容!”霍玥不禁说,“今儿不必你了,你快歇着。本来就没大好。倒是明日忙,少不得你替我各处照看呢!”

“是。”江容起身送她,低眉顺目,“娘子放心。”

霍玥虽听进去了奶娘的劝,又有萧显要来做客这样一件大事提着,但来江容房里之前,她心里并没真正消气,只是觉得自己该来。

可进了门,先看见江容一个人哭得肠断神伤,又见她仍是这样乖顺懂事、体贴人心,并不因宋檀昨夜的优待而忘了身份,也不近她今早的冷脸而心怀怨怼,她心中的不满便尽皆消了,还认江容做亲近的人。

两人携手出去,在门边你看我、我看你有一瞬。

拍了拍江容的手,霍玥怀着些感慨走了。

江容站在树荫下目送。

直到跟随霍玥同来的丫鬟仆妇都转过了月洞门,她才扶住树干和廊柱,缓步回房。

一进门,她先看见的还是那叠纸。她便庆幸霍玥兴头地过来,满心都是萧显,没在意她桌上这叠可疑又凌乱的纸页。

萧显。

她知道他。当然知道。大周谁人不知萧显殿下。他是圣人的第六个儿子,贵妃之子,十七岁大破东夏,封亲王、开府,次年圣人赐婚,娶妻康国公之女——即宋檀的亲妹妹。两年前,他礼聘民间女子姜氏入府,先封孺人,不过三个月,又请封了侧妃。一年前,正当新年,姜侧妃难产离世,经查,是萧显妃和康国公夫人所害。

于是……萧显杀了王妃,和王妃才生下的儿子。用王妃杀姜侧妃同样的方法。

康国公府做梦都想修复这段关系。去岁,不必宫中下旨降罪,康国公便主动把夫人送进了佛堂。

但这一年,萧显纵酒无度、远离政事,连圣人想见亲子一面都不容易,何况仅为先太后娘家的康国公府。

明日机会难得,或许是绝无仅有,宋檀和霍玥当然要全力招待好萧显。他们还想争爵位,更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所以——江容握皱了手中宣纸。

所以,一个奴婢丫鬟,一个才收房还没名分的侍妾,在这样的大事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他们才会想把她当一件礼物送给萧显……即便没用,不过损失一个丫头——或许都谈不上什么“损失”。

所以、所以……

双手捂住小腹,江容俯下身。

她轻轻倒在床上,回想重活的两日一夜,回想上一世的三十四年。

绝处逢生吗?

不、不……那也未必是一条生路。

只是——寒冬的风雪又缠绕上她,江容听见自己牙齿碰撞的声音——哪怕怎么走都是死,至少她挣扎过了!

至少,她不要和上一世一样的死法!!

“好,这状纸我接了。”他带人直接去了大理寺。

那时的他满腔正义,背影坚定,围观的群众见状,山呼裕王千岁。

证据充足,案由很简单,萧显介入后,很快就查了个水落石出,还褚家清白,周七郎谋杀故意,奸/淫妇女,被判斩监后,褚家大郎也被放回家中。

时下裕王被百姓大赞,善良正直。

许是这时,他已经为夺位造势了。

第 68 章 银铤

萧显手里捏着去年七夕节从她手里半抢半骗来的香囊,材质是上好的锦缎,绣着的莲花花瓣层层叠叠,细腻的丝线勾勒,但难掩针法青涩。

花样是孤零零的一只莲花。

那时陆遗问他,他还强说是并蒂莲。

那时的他觉得,成婚后他们必定日渐亲密,总有一日江容会主动绣一只并蒂莲香囊送给他。

是他对这段感情太过自负,认为江容会如前世一般爱他。

……

人累极时,便不会太挑剔安歇的场所。江容的床又是专门换过的拔步床,至少床内足够宽敞。

时辰太晚,明日还要入宫上值。简单擦洗过,宋檀便直接睡下。

他睡得很快。

待他睡熟,江容才挪动僵硬发酸的身体,悄悄离他远了一尺……两尺,几乎靠到墙边。

放纵的滋味并不美妙。虽然不再痛苦,却也没有快乐。宋檀激动难抑的时刻,她却毫无愉悦,仿佛魂离体外,只沉默感受他的存在和动作,思索同样的事,为何只有宋檀快活。

但,终究和上一世不同了。

上一世,直到怀上儿子前,和宋檀的最后一次,行房给她带来的依然只有疼痛。

这一次,即便她明日就死了,也至少有一件事,和从前不一样。

江容沉沉睡了。

但很快,她又被惊醒。

床帐大开,烛光刺眼,宋檀已在丫鬟们的服侍下更衣洗漱,预备上值。

江容愣神片刻,便坐起来,披衣下床,接过了小丫鬟手中的革带。

宋檀二十岁入朝,至今五年,已为中书省左司郎中,着绯袍、用银鱼袋。他金榜题名的第二个月,便是大婚之期。但作为陪嫁丫鬟,在康国公府这么久,江容还从来没有近身服侍过他穿衣,这是第一次。

她学什么都快。

晨起时间紧迫,宋檀又自认清简自持,本不该与侍妾言笑。但昨夜属实不同。

是以,在江容俯身扣紧革带时,他手向前一寸,用手背抚过了江容的脸。

他的手擦了香脂,温热滑腻,江容有些恶心。

但她不能挥开主子的手,只能加快动作,直身捧过靶镜,请宋檀正冠带。

得到宋檀的喜欢、亲近,并不能让她获得快乐,更未必能让她度过劫难。

或者说,和小姐一样,宋檀正是她的劫难。

宋檀出门两刻钟后,才是霍玥起身的时辰。江容缓慢梳理着长发,看见自己肩头还有宋檀留下的红痕。

颈侧也有。

她拿起粉盒,把痕迹轻轻盖上。

来不及做更细的遮掩,如此,不过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或许是疯狂过后,她还想好好活着,不愿更加惹怒小姐。

时辰到了。前世与今生骤然交织,江容有些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眼前笑靥如花、还认她做亲信之人的小姐,和十五年后弃她如敝履、视她如仇敌的康国公夫人,似乎并不相同,却又分明是同一个人。

她愣怔太久,茫然又迷惑,惶惶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一切都变淡了、退远了,连声音都像隔着窗、隔着云、隔着山。

“江容?”

“……江容?”

“江容!”

“……小姐!!”

小姐的手正搭在江容肩上,两人都吓得一惊。见小姐竟离座来找她,江容忙要跪下请罪,却被小姐一把扶住。

“可见是真吓傻了,连旧称呼都说出来了。”

霍玥笑推江容往里走,按她坐在绣墩上,细看她的面色:“倒不似有大事。”

“是没怎么!”江容慌忙说,“只是没睡好。”

“你不舒坦,今儿就歇着吧,不用同我去请安了,吃了饭也不用过来。”霍玥直起身,“快回去躺躺。还不好,就请个大夫来看。吓着了可大可小,可别坐下病根儿。”

江容慢声应着,眨了眨眼。

“哎呦!”霍玥又笑,“真怕成这样儿?怎么还哭了。”

她接过手帕,细细替江容擦了泪。

“真会撒娇!”把帕子塞给丫头,她笑道,“行了,我得走了。自己跟厨上要吃的喝的,等我回来再哄你!”

说完,她便像一阵挟着香气的春风,裙裾摇动,倏然远去了。

江容攥紧裙摆,缓缓站了起来。

身旁又有人扶住她。

“……凌霄。”她喃喃说。

庭中玉兰依然静雅秀直。晨风细微,烛光幽凉,江容跨越穿堂,行过游廊,走向小姐,看到将灭的红烛旁,小姐一双杏眼毫无笑意。她手中把玩着桃花金簪,极浅极淡地说了一声:“你来了。”

“娘子。”江容垂首。

凌霄正给霍玥挽发,手上动作不自觉慢了下来。

府里才起身一两刻钟,昨夜二公子留宿江容房中的消息,却连院里扫洒跑腿的小丫头都知道了。玉莺姐姐说,娘子好像一夜都没睡。

娘子会怎么办?会不会对江容姐姐……发火?

所有人都在等着霍玥的动作,江容也在等。她也比任何人都更紧绷。

但,尽管霍玥目不转睛地盯了江容好一会儿,她转身向内开口时,声音却仍算平静温和:“你没睡够,就回去歇着吧,这里不用你伺候。”

同样是叫江容回房歇息,昨日和今日的意味却截然不同。玉莺、紫薇和凌霄都努力给江容使眼色,想叫她多说些话解释或赔罪,别真叫娘子心里起了芥蒂。

可江容只是一直垂着脸,应下一声:“是。”

她该怎么解释、又能怎样赔罪?暮色暧昧、明烛初燃,浅夜朦胧里,康国公府的二公子宋檀下衙回府。

见过父亲,又在母亲院外遥遥问安毕,他便回到自己院中,欢喜来见妻子霍玥。

霍玥却蹙着眉,无奈看向丈夫。

“江容病了。”她一手给宋檀摘去披风,一面就伏在了他怀里,“说是昨夜噩梦吓着了。请了张太医,又说没什么事,只是心里不安。我看,你去看看她吧,或许她就好了。”

“既没事,我去看她做什么?”宋檀怜惜地摸着妻子的脸。

——玥玥为他吃醋,比自幼的泼辣明秀更有一种不同,真是可怜可爱,叫他更不忍心。

只可惜他们一直无子,纳妾生子,是无可奈何之举。

“正是没事,才叫你去看。别说废话!”霍玥瞪他,“孩子——”

又与妻子缠绵了片刻、爱语抚慰,宋檀才提步向外,往侍妾房中去。

霍玥目送丈夫的背影远去了、不见了。

室内寂然,没有人敢在此刻发出声响,服侍的丫鬟连呼吸都放轻了。

霍玥退回内室,只在灯下独坐。

她双眼渐渐湿了。

“小姐呀……”奶娘给她披上夹衣,“睡吧。”

“嬷嬷!”霍玥依偎到奶娘怀里。

或许是今日江容的反常让她心生不安,也或许是半个月来的忍耐、委屈终于击穿了她心中的防备,她忍不住低声倾诉:“我心里苦啊!”

“小姐,没事的,没事。”奶娘也感受到了她此刻罕见的脆弱,柔声说,“江容这丫头心实本分,不会妨碍小姐和姑爷。再说,咱们自己的人,总比外头来的靠得住,是不是?”

“这些我何尝不知。”霍玥一手抚向自己的小腹,声音虚弱里透着坚决,“若我能生,又何需旁人?可我没办法……老爷眼看年近花甲了,二郎却还没儿子。真叫大房过继了一个,二郎和我将来还有什么?我不服气!”

“小姐自己想得明白就好了。”

奶娘搀着霍玥走向空荡荡的床帏,又劝道:“那江容一个丫头,不过替小姐生两个孩子,能算什么呢?”

是啊。霍玥躺在枕上,也如此劝说着自己。

可她眼前,却不断浮现出江容和宋檀的模样。

一个绝色的丫鬟,淡妆素裹仍有不世容光。一个青年有为的公子,她的丈夫,和别的女人缠绵,就在离她不到十丈远的地方……

“我只怕江容心大了,”她喃喃,“学会勾人了……”

说,“是我不该服侍公子”,或,“我不应留下公子过夜”吗?

那又是谁让宋檀来的?

江容安静离去,五间正房里便更加寂静。

直到霍玥梳妆完毕,去给婆母请安的路上,奶娘才让众人都远远跟着,自己低声道:“昨夜的事……依我看,倒也怪不得江容。”

话起了头,剩下的就好说了。

看霍玥没有不想听的意思,奶娘便一气把话说完:“她一向听话,从不违娘子的意思,又聪明,哪儿猜不出是娘子让公子去的?她一个奴婢丫鬟,又怎么好推拒公子。娘子要她做什么,她都做了,娘子又这样,恕我要说娘子:若叫她以为怎么做都是错,那才是错了。再叫旁人看在眼里,以后娘子的话,他们是该听、还是不该听?”

霍玥只听着,没应声。

一时行到西北角,一行人俱在院门前停下脚步。已有另一些人等在那里。

见霍玥来了,为首的女子侧过身,她挽着的女孩儿便上前一步,先行问好:“二婶娘。”

霍玥早笑得满面春风,先唤侄女起来,便对长嫂见礼:“我来迟了。”

“哪里。”康国公府长媳孙氏回道,“正是时辰。”

寒暄过这两句,妯娌二人便再也无话。

婆母已被关在佛堂一整年,小辈们只能在院外行礼,便算请安。很快,两队人又分路而行。

康国公府要回话的管事、奴婢,也开始向霍玥院中汇聚。整座康国公府的日常事项,都担在霍玥一人肩上。

霍玥总疑心,今日来回事的所有人,都知道了二郎昨夜留宿侍妾房中,又和半个月前一样都在心里笑话她,——笑话她要强了五六年,还不是生不出孩子,亲手给丈夫选了女人、纳了妾!还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丈夫和侍妾亲密起来……她还不能说、不能怨!

“可我也只是个女人……”

“进来用药补品消耗不少,我今日又去柜坊换了一块。”

一块一块又一块,她改头换面、改名换姓,就是忘了改换银钱,真是百密一疏。

她绝望似的闭了闭眼,伸手轻抚小腹,如今腹中胎像刚稳,她若此时离开洛阳,定是少不了舟车劳顿,这孩子怕是会有闪失。

但若是继续留在洛阳,被萧显发现的几率太大,以他的聪明,沿着银铤查到洛阳是迟早的事,看来他是没相信她要去岭南的障眼法。

她垂眸看向小腹,目光温柔,都说头三个月最为危险,若是这孩子满三个月,胎像稳固,或许能经得起舟车劳顿。

第 69 章 堵截

萧显快马加鞭赶赴荥阳,一连寻找十日,未见江容行踪,按照柜坊掌柜所说,来兑换银铤之人头戴帷帽,容貌看不太清楚,只知道是个年轻的娘子。

银丹去附近州府调查发现,荥阳周边的州府,汴州、宋州以及洛阳一带,均出现有长安标记的银铤,和江容手中的均是同一批。

萧显看着手中的银铤,紧紧攥紧,半晌松开后,掌心有清晰的红痕,他声音微颤,“你们打草惊蛇,被她发现了。”

他将那枚银铤放在掌心,似是在看一件珍宝,语气笃定道:“她选择模糊视线,就说明她就在这几座城池中,一个一个搜,我就不信找不到她!”

“去找!去找!”他眸中迸射出希望之火,燃烧着他的占有欲,他脾气越发暴躁,阴阳不定,就连跟着他最久的陆遗都不敢轻易揣测他的想法。

哎?又怎么?寒崇问完就觉得自己说了废话,也没见太师怎么高兴过就是。

“任小姐如何晓得我们挑的玉如何?”又有人问。

他抻长脖子,没想再等边上人回话了。

江容一笑:“我身后候着的便是金玉楼的切玉师傅和玉鉴师,在场亦有懂玉之人,成色如何,切开一看便知。”

如此,再无什么好质疑。

单是瞧那边上站着的镇国侯一脸欣慰,丝毫不觉得这送钱行为有何不妥,笑得那叫一个没眼看。

大家心里不禁掂量起来,饶是在场都是非富即贵,也不敢这么送过彩头,足见这失而复得的女儿在侯爷心中地位。

镇国侯不仅是镇国侯,还是太子太傅,贵为三师。

同为皇家恩人,这地位也就屈居昱王之下了。

镇国侯都不介意女儿做生意,给她撑了这么大的场子,他们岂有不宣传的道理?

换句话说,此事闻所未闻,哪怕是他们不帮忙宣传,这任小姐的名号今日之后在京中也是能横着走了,那铺子还愁没人去?

镇国侯府财大气粗,想来也不过是要他们锦上添花罢了。

任徵其实心里是打鼓的,也没人给他说要这么花钱啊。

他是买过玉料的,肉疼。

面上笑盈盈着,待得那些切玉师傅就位,他仍是往女儿那边去了些。

“江容啊,这些多少钱?回头我叫陈树点给你。”

“不必劳烦树伯,江容有数。”江容敷衍道,她分神正瞧着下边那些还犹豫的女眷。

大家虽然心动,却没行动起来。

她也能理解,毕竟女眷们矜持,哪怕是心痒也要顾及颜面,任谁也不好这般急吼吼直接上台。

是她考虑不周了。“我……”这该怎么说呢,小太子想了想,“太傅稍安,我去去就回。”

任徵自是不放心,又嘱了宫人跟上。

外头。

“江小姐她倒是当真是把宴会安排得甚好,同夫人小姐们相处也是游刃有余,大家都很开心。”玄枵汇报完毕,总结陈词,“现在正在用膳。”

“开心?”马车内,男人一哂。

玄枵改口:“属下不过猜测。”

顿了顿,他问:“所以,王爷还不打算进去吗?”

再不进去怕是吃不上热饭了啊主子。

萧显却是没注意到玄枵在想什么,只突然问:“太子呢?”

“太子殿下正用膳。不知王爷在此,是镇国侯府的疏忽。”

一声之后,四野皆静。

江容立在华贵的马车外,虽是也紧张,却依旧尽了本分。

“昱王殿下,不知江容可有荣幸接您进去?”

“……”

正想着再说些什么,男客那边却是出声。

“本宫还从未听过这般新奇的彩头,”寒崇声音朗朗,“今日母后不曾来,不知本宫可否代挑一个?”

江容一眼瞧去,正见小太子背手站在昱王身侧,后者在用茶,瞧不见面容。

只是目光一点,她就落定在太子身上:“殿下言重,自该如此。殿下,请。”

寒崇早就坐不住了,可隔壁女眷分明议论纷纷气氛热烈,竟是半天没人上去,给他急狠了。

还是边上太师嗤了一声:“闹半天,这压轴戏是没人扮角儿上去了?太子,你江容姐姐不行啊。”

扮角儿?哦对!扮角儿!

都不上是吧,他来!

如此,寒崇一不做二不休,正了正了衣襟,径直起身。

江容望他带着些感激,小太子趁人不在意,悄摸也对她眨了眨眼。

二人默契一笑。

而后,寒崇继续端着面孔问:“不知小姐可能教授下窍门?”

“殿下,若是江容教了,岂非少了乐趣?”

寒崇哈哈一笑:“小姐所言甚是!那——本宫要这一块!”

他伸手一点,点中一块江容身边的。

不管,江容姐姐站在那里,定有其深意。

“好!”江容一声,立刻有小厮端了石头递给了师傅。

师傅亦是二话不说,现场描线开始动手,众人哪里见过这场面,纷纷不自觉都探了身。

先是切开一道,玉鉴师上前瞧过后展示:“回殿下,此块总的呈现乃是糯化种,品质应属上乘,可惜其间花并未化开,裂的情况么,不太乐观,殿下可要再补救一道?”

寒崇听不懂但听着了补救二字:“切!再切!”

“是!”师傅便从边又开了一道,切面再现,十足钓起了大家胃口,翘首以盼。

玉鉴师又上前细观,摇了摇头。

寒崇不解,望向身侧人,江容颔首莞尔:“殿下,失望了。”

吼——

众人可算是长了见识,原来是这么个玩法!

寒崇本也不是真的要拿到最好的玉,不过是想要这游戏进行下去,免得白来一趟。

闻声一点不难过,反是招手命宫人捧了:“无妨,本宫高兴,这便就回去磨一方玉章来。”

“谢过殿下。”

有太子打头,下边的哪里能还坐着。

陶夫人终于开口,她瞧着左右笑言:“要我说啊,咱们这些老家伙就莫要抢了姑娘们的东西了,就叫她们自行去挑吧。”

“陶夫人说得是。”立刻有人应和。

有人立即就唤了自家姑娘:“你去。”

被点的姑娘原是害羞,却见另一个姑娘蹭的起了身,声音爽利:“我先来!”

江容看去,是个带着梨涡的女孩,周大将军的孙女周绪晴。

“周姑娘请。”

周绪晴虽是长得可可爱爱,行动却是果断飒爽,几步就跳上台子。

她先是点中其中一块,而后回头,看向原先坐一起的姑娘:“如何?”

下边的女孩手里铜板一撒,赶紧摆手:“换!换一个!”

江容好笑,竟还有这般有趣的?

看来那替她算卦的便就是太仆令家的鲁夙云了,听闻此女随身带着三枚铜钱,算是继承了其父衣钵。

不想那周绪晴一听,立刻拍了拍石头肯定地对江容道:“行,就这块!”

江容终于还是往他那边探去。

只见男人捏着笔杆,目光如炬:“小姐此番行事,落在旁人眼中,岂非是又要编排本王苛待太傅之女,平白坏了本王名声?”

“咳!”寒崇没忍住,只是紧紧攥住了笔杆子,咬紧了牙关没抬头,端得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纯澈模样继续落笔。

太师真是睁眼说瞎话啊,您但凡是有点名声呢?

江容脚步顿住,看来不能站边上了?

她想了想,正要跨步,却见得那人仍是瞧着,登时就收了步伐,转而冲着他朗声道:“敢问昱王殿下,江容应该去哪边合适?该是站着,还是坐着?”

哪怕是顶着被罚的压力,寒崇也是实在顾不得了。

他转过头,瞧向太师。

后者唇角仍是噙着笑,不知是没反应过来还是当真觉得有趣,如此片刻,他那从来噎得人胃疼的太师大人竟是搁了笔当真正色问道:“那要看任小姐来此所为何事了。”

说完,他眼神一凌,往寒崇身上飘去。

江容眼见着小太子嗖得低头,只觉自己方才是又鲁莽了。

但话已至此,她终究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重新开口:“江容今日来,是为了跟殿下讨要墨宝的。”

沉默。等江父稀罕够了女儿,这才想起来要招待女婿。

萧显曾听人议论,说江挚和其祖父、父亲兄弟,一整门江家人,都是命里带福带官的好命人。

能赋职督察院的,哪个不是清正廉洁、刚正不阿之辈?

人人不敢得罪,却也不喜,不多亲近。

所以凡是三司在位的官员,在外结交都不多。

偏偏江挚广交友人,在京中很是吃得开。

他有项难得的本事,为人真诚,在正事上再严苛再狠心,也不会让人心生怨恨。

对此人,皇帝的评判是:“虽滑但忠,是非能辨。难得的良臣。”

江挚是这样,江家人也都如此。

面上看着没什么心眼,老实本分。

其实心里自有一杆秤,并且恪守底线,不会行不忠不义之事。

上梁正了,下梁不歪。

这样的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儿,不会错。

所以即使江容不是有手腕的精明贵女,不善任主母,侯爷夫妇对她也喜欢。

萧显对这样的家风和人品也是敬佩的,只是他没料到,江容像冬眠未出洞的懒蛇。

待到了正厅里,江家男丁都留下来,陪同姑爷。

女眷则都和江容去了暖阁。

江母郑映澜把已出阁的大姑娘都请了回来。

江容的母亲、姐姐、大嫂嫂、二嫂嫂,还有小妹,全都在。

一家子女人坐在一起,说话和笑声接连不断,就没停过。

待说够了日常,郑映澜让没出阁的姑娘们去别处玩,屋里只留了已为人妇的。

江容没意识到母亲要做什么,还问:“怎么叫菱儿她们出去了,在一起多热闹?”

大姐江知瑜捏了捏她的脸。

“你啊你啊,怎么出嫁了还这么懵懂。”

江容更傻了:“什么?”

江母和嫂嫂她们纷纷笑了起来,笑罢过后,郑映澜牵着二女儿的手。

“我的心肝,世子他待你好不好,夫妻之间可还如意?”

说这些话让人羞赫,但是郑映澜做母亲的,一片拳拳爱女之心,希望女儿事事都好。

更何况,嫁人生子,夫妻关系是重中之重,没什么不好意思问的。

这会儿,江容也回过味儿来了,脆生生地说:“我和夫君还没行周公之礼呢。”

她一语惊四座,诸位女眷的笑容都齐齐僵在脸上。

全场静默的这几息时间,她们脑子里都想象了许多严重的情况。

世子萧显不喜欢江容、他不举、他有龙阳之癖,等等……

凡是正常男儿,成了亲,同床共枕,谁见了江容这样娇俏貌美的姑娘,没有几分心动呢?

在座都是已为人妇的,都知道新婚两日还未圆房的情况少之又少。

江容又不在月事期,不是萧显个人问题,还有什么原因会令新婚夫妻井水不犯河水呢?

江容见阿姐嫂嫂都面色古怪,不解问:“夫妻一定要洞房吗?世子他不是不喜欢我,应当只是还不习惯吧。”

这倒不是推脱和胡说,是她自己感受到的。

洞房那日,萧显也曾不受控过,但是江容看他看到她的脸时,有一瞬清明,眼神克制。

在江容的理解中,这是萧显在不好意思。

后来江容自己琢磨过了。

外传萧显清贵孤高,若他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二人躺在一处,就兽性大发,反而不像他。

所以江容并不介意此事。

正好,她也还没做好准备呢。

之前会主动抱他,只是因为她懂事,知道那是她该做的。

母亲大姐她们本不信,但是因为江容态度从容,不慌不忙的,也就作罢了。

放不下心的郑映澜只能叮嘱一句。

“若世子待你不好,千万不能瞒着母亲和你父亲,我们会替你做主。”

江容点头,如从前一样依偎在母亲怀里,满心甜蜜。

她想得开,不操心,但姐姐和嫂嫂她们面上的笑容变淡了几分。

望着她的眼神变得重了,藏着说不出口的担忧。

都说江容嫁得好,威靖侯世子是京中闺阁少女心之所向,谁能想到,结果这人竟锦绣在外。

江容自己乐观,她们这些年轻的妇人却没法不往心里去。

不仅担心萧显是不是不好,也怕他心里装了别人。

不论是哪一种,江容往后的日子都不好过。

偏偏这些事都是有口难言的苦,她们这些做姐姐的,做嫂嫂的,再担心,也帮不上什么忙。

教人忧心。

再说正厅里的男人们。

萧显和江家的男丁坐在一处,仿佛误入此地的陌生人。

江家人热情好客,把不多话的萧显衬得更寡言。

有人问他话时,他倒是都有应有答,但几轮下来,气氛越来越干瘪。

待没话说了,江父和江容的哥哥们,只好聊起别的事,让萧显当个听众。

场面看着不协调,但两方人都能自洽。

江家和萧家的关系在祖辈那边走得比较近,到了这两代,渐渐只是普通交好。

尤其是江家子弟,结交的世家公子都和萧显的交际圈没什么关系。

此前有旧例,所以不论热络与否,彼此都是习惯的。

对于这位名声干净的侯府世子,只要他不负江容,不招惹莺莺燕燕,话少几句冷淡一些,这都不打紧。

江家男丁很是包容。

因为人多,回门这日的宴席也是分开的。

男女各坐一厅。

厅堂富丽堂皇,酒菜尽善尽美,江家的待客之道无可挑剔。

萧显在外喝酒一向浅尝辄止,但这是他第一次与岳父、妻舅单独用饭。

推杯换盏几轮,酒渐昏神。

隔壁饭厅里传来女子说笑声。

萧显侧头,通过缂丝薄纱屏风望去,看到人影绰约,女子头戴步摇轻轻摇晃。

其实那说笑声笼统,然而却能从中捕捉到江容的声音。

她大概也喝了酒,正夸今天酿的鹅翅好吃。

笑声如银铃,肆意清脆。

只是,这份欢笑在规矩面前显得短了点。

按礼制,新妇回门当天需在天黑之前返程,因此两家隔得近的,一般只用一顿午膳就回。

因为喝了酒,酒壮人胆,临到走时江容依依不舍,拉着母亲和姐姐的手,哭得两眼泛红。

比出嫁那天情绪还要激动。

萧显正盯着她这好笑的失态模样看,余光察觉到几道视线聚到他身上。

尽管众人的情绪已经比较收敛了,萧显仍能从中察觉到不满。

他不知所以,却也没分神去琢磨为何会这样。

江容正哭呢,把一众女眷也惹得垂泪不舍。

萧显看她这副模样,侧身唤人。

“琼林,让人回去传个话,今日在江府留一晚。”

语毕,众人皆惊。

江容擦掉泪珠,还有些不敢置信。

因为萧显是重规矩的人,他竟然会让她不按规矩来。

这误解就深了。

萧显并不是一昧重规矩,不分是非黑白。

回门本是好事,让出嫁的女儿和娘家的亲人团聚,却又要求人早早回归婆家。

萧显不懂这其中的道理。

若是因为婆家不想儿媳在娘家多待,要求人早归,所以才有如此规矩,那这规矩不守也罢。

江容是侯府的儿媳,只要侯府同意,她早归还是晚归就不算坏规矩。

她要是不哭就罢了,人都哭了,还强硬把人带回去,萧显做不出来这种事。

待萧显身边的人果真离开,回去送口信了,众人才一一相信,萧显说的是真的,并不是客套话。

江容转啼为笑,拉住萧显的袖子。

“夫君,你真是好人。”

萧显没对她露笑脸,只是淡淡的,任她把他的袖子攥乱了。

江家上上下下看到这一幕,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但总归,萧显此举是体贴着江容的。

刚刚挂泪惜别的场景焕然一新,众人又有说有笑地回到屋里。

江容扭头看去,只觉得天色似乎都亮了几分似的。

午膳分厅而食。

到了晚膳,因为没备菜,郑映澜让厨房准备了锅子。

大冷天的,一家人围在最大的饭桌上吃热腾腾的锅子,最热闹和气不过了。

有了传信留宿的事,萧显于无形中挽回了一部分好夫君的形象。

江家女眷看他的目光恢复如常,好像之前的敌意只是人醉酒后的错觉。

汤锅子加热烫酒,吃得人浑身发热,场面热闹得过年似的。

江容脸颊如飞霞,心情愉悦,因为又吃了些酒,看谁都高兴。

听江母安排萧显的住处,给他布置客房,她主动提议。

“多余折腾那一趟作甚,姑爷回门不能住妻子的闺房吗?”

江母看着二女儿,好笑。

可以是可以,只是她听江容今日说的那些话,又见萧显与自家姑娘确实不亲近,所以想着,给他安排客房最妥当。

既然江容主动要求,萧显又没有意见,让新婚夫妇住一起,有助培养感情,当然是好。

如此一来,萧显倒是有幸地进入了自己妻子的婚前闺房。

他走进这处布置得如梦似幻的阁楼,玉屏风、烟云帐,珍珠帘、红檀床,处处奢靡。

一股轻淡又香甜的气味如影随形,不像熏香,也不像精油。

萧显看了一圈,不知怎的,竟萌生出一个念头。

他那栖迟居,太寡淡了,配不上江容这份爱美之心。

男人面上瞧不出情绪,只是往后靠了靠,似乎是在思考。

江容暗暗下定决心,不管了。

“江容是真的仰慕殿下笔墨,并非一时兴起,昨日会打退堂鼓,亦是担心殿下因为有皇后娘娘开口所以为难,并非轻易放弃,殿下若是觉得江容是出尔反尔之人,实在是错了。还请殿下明鉴。”

抬头一瞬,江对面茶楼上,半开窗棂下的面容分外熟悉,是江容!

她的面容他不可能认不出,一定是她!

“阿容!阿容!”他语气急切,下意识的朝着对面喊她,但距离太远,她根本不可能听见。

不对,他不能喊她,她是在躲着他的,若是被她看见再躲起来,怕是难寻,他应该赶紧去对面茶楼寻她,将她堵截在内。

他急切的想要朝着对面跑去,陆遗沿着他目光所向看去,并没有瞧见王妃的身影,“主子,是不是眼花了?对面并没有王妃。”

他情绪激动,眸中如同簇火,分外坚定道:“我刚才,真的看见阿容了,她就在对面!”

第 70 章 惊心

出来已多时,江容怕母亲担心着急回去。

泥土松软,她惊吓过后脚下不稳,刚迈出一步便膝盖一软,萧显伸手想要搭扶,她看着那金线云纹的袖口,想到那藏于其下的袖箭,硬生生控制住身体,转而抓握身旁的汀芷。

本想就此别过,萧显执意要送她回去,江容拗他不过,便让他在身后跟着。

走到后院厢房处,担心被母亲撞见不好解释,想立刻摆脱这个跟屁虫。

任徵一愣,而后一拍大腿:“瞧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该是叫玥姨娘陪你出去逛逛的!”

“不必麻烦,我带着芳菲和青轩便是,这几日他俩替我出去转了转,不会迷路的。”

那是迷路的事情么?任徵想争辩,又怕是自己坚持反而叫人不自在。

“也好。”他说着便从兜里掏银钱,连带着荷包都往江容手里一压,“不够的话我再……”

“够了的。”江容没拒绝,却也没叫他太过夸张。

“行,那你好好逛!”“怎么?”

“不瞒王爷,江小姐还当真说了。”

这回轮到拿着玉扇的人沉默了。

玄枵硬着头皮道:“江小姐说,若是王爷不喜欢,她便就回去继续寻些好玉来,重新再做一把,总之,会一直到王爷满意为止,只是希望王爷能给她些时间。”

说完,便是连玄枵自己都觉得荒谬。

镇国侯那般的人,竟是会生出江小姐这般霸气的女儿来。

怪哉。

啪得一声,却是玉扇合上。

“她威胁本王?”

“属下不知。”

这是实话。

“好,很好。”

哎?

江容送完扇子出来的时候已近午时。

原本也没想过会等这般久,只是她已经登门三次,总不好老这么跑下去。

其实打第一次登门前,任徵就特意叮嘱过她,同这位昱王殿下打交道,该是要姿态低一些,有些话甭管夸张不夸张,用了便是。

她也确实是说了。

可说完又觉得,一个那么难说话的人,总不能因为一句万死不辞就能当真大事化了。

说到底得解决问题。

她是商人,商人看顾客,只有后者满意不满意。

满意了是皆大欢喜,不满意,那就做到满意便是。

所以,斟酌良久,她还是觉得该明明白白表达些诚意。

好比那玉扇,好玉是难寻,但总能寻到不是么?

他若是还瞧不上,她就再努努力。

奈何她总觉得听完她的话后,那昱王亲卫瞧她的眼神古怪,倒像是她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似的。

回来之后,她仔仔细细又反省了一下,实在没觉出问题来。

或许,那亲卫是怀疑她在夸下海口?

思及此,她提起笔来:“芳菲,研墨。”

“小姐是要给少爷写信?”芳菲瞥见开头,“也是,算算时间,咱们都入京快三月了,少爷肯定惦记得紧。”

她答应过江书铖待安顿好了再给他写信,怕是再迟些时候,这小子该亲自进京了。

每年这个时候江家都会去玉矿那边,今年的山玉想必书铖应是收了不少回来,挑玉这事这小子比她更有天赋,叫他留意着些,也好后头同那昱王周旋。

信件寄出的第二天,宫中便来了旨意。

覃红竟是说得不错。

只是不同于上次的花朝宴,这次的宫晏乃是殿试入选的二十人第一次同时正式亮相,几乎所有的六品上的京官皆可携女眷参加,并不分席。

想必这其中主角,便也是一甲三人了。

宫晏是三日之后,将好铺子上报名的人交了前三幕的话本来。

覃红不好决定,只按要求给了银子,至于手稿全数都叫青轩搬进了侯府,江容却是没能好好瞧过,实在是任徵搓着手少见地在她院中坐了许久,叫她没法忽视。

“侯爷,宫晏不是酉时才开始?”终于,她开口问道。

眼瞧着人已经就着一杯茶水喝了小半天,江容如何也瞧不下字去。

只是时辰尚早,这般僵持也不是个事。

“啊,是!是酉时。”镇国侯笑着,也没上前过问她手里的话本,却是接着话茬继续,“就是忽然想起个事情,想同你讲讲。”

这一个突然想起,可就是半个多时辰。

江容却是没揭穿他,只将手中的稿子放下:“侯爷请说。”

见她不再忙活自己的事情,任徵正了正身姿正对着她。

“状元游街那日,我记得你正在外头,可有瞧见?”

“瞧了。”

“那状元郎如何模样?”

“殿试那日,侯爷应是也在宫中,没曾见过?”

任徵被反问了回来,清了清嗓子,重又端起茶盏:“我……我么,眼神不好,而且我是武将,一听他们那些个策论啊文章啊就头疼……”

“给侯爷添茶。”江容却是出声提醒。

任徵的话音被截断,眼见着女儿身边的丫头过来为他又斟满了茶水,一时觉得脑瓜子疼,他已经快喝成水葫芦了。

“不用不用,不渴了。”他将杯子又放下,而后一挥手将丫头逐了出去。

到这里,江容才终于放下了手里的话本,重新看住他。

“侯爷这是?”

任徵不由就拖了凳子往她案前挪了挪:“你可知今次得中的二十人中,六成皆是有名可循,虽说七司擢考不得引荐,可若成名日久,总归是有些门路。如今凭的本事高中三甲,而后的路,可就免不得朝中人举荐,这官场么,踏进来不算,踏进来以后该如何走,怎么走,才算。不过,这些也全看自身造化了。”

难怪是要将芳菲撇开,江容沉默观他半刻,终于答话:“侯爷有话不妨直说。”

“哎,哎!”任徵怕是她不耐烦,赶紧直白道,“那状元郎虽是陛下钦点,又请为太子少师,可若论起实际……你久居江南,怕是不了解,其实啊,这所谓少师都是虚的,他倘若是入不得七司,往后的发展实在无从论起。

“状元郎我留意了,颜家一介寒门,他又是旁支所出,难。不过江容啊,我今日便是想问问你,他那皮相你可能瞧得上?”

怪道在她院里捱了这么久,怕是她这个便宜爹爹若当真一来就开门见山,她得直接喷茶。

“侯爷何出此言?!”

“我么,虽是武将,可还是能在朝中说上话的,你若是觉得可以,我去拉扯拉扯那颜松年,也不难。”

“我问的是,侯爷如何会觉得我……”江容竟是没能说完。

任徵却是明白了,他嘿嘿憨笑一声:“啊,就是听说你原本那赘婿,生得尤其好看,我想着,这皮相千万,总有更好的不是?那状元郎么,我就瞅着不错。”

江容一路出去,后头却是缀着尾巴,直送到影壁才依依不舍地站住。

“侯爷这架势,倒像是咱们不是去逛街,而是去远游。”芳菲道。

接话的却是青轩:“近来京中都在传侯爷将小姐奉若珍宝,赴宴要亲自接送,吃穿要亲自过目,为了小姐一掷千金,恨不能将天上月摘下来捧给小姐。”

青轩平铺直叙,江容却抓住了一个词:“一掷千金?”

“他们以为侯爷是为了小姐搜罗的玉料,”顿了顿,护卫补了一句,“那日侯爷往各玉器行搜罗好玉,架势应是比今日更甚。”

如此,江容眼前似乎便浮现出那张火急火燎的脸来。

不消多说也知道任徵当日是何模样。

半晌,她才叹了口气:“京中人还怪闲的。”

芳菲被逗得笑起来。

一抬头,发现几人已经停在了一家点心铺子门前。

店铺不临街,显得僻静,里头的女子瞧见人惊讶道:“东家?!”

她叫覃红,乃是这铺子的老板,此时是认出来先前带着江家信物来要账本的青轩。

今日青轩却是跟在一个小姐身后,她立刻就猜出是何人。

江容一行走进去,发现铺面不小,点心种类却不多。

覃红瞧出来她心思,解释道:“原先我们铺子上每日是要做二十多种点心的,只是后来生意不景气,厨子只留下了一个,会做的便也就几样了。”

等坐下,江容周眼看了一圈,发现铺子里竟是还支了块白色幕布,下边更是辟了五成出来做了看台。

“这是作甚?”她问。

覃红跟着瞧过去:“东家有所不知,原本这铺子是临街的,生意不错,只是后来京中变乱,好些街巷重建再造,咱们这铺子也就落到了后边,前些年全凭老客光顾才不至于关门。这几年京中太平,新开的点心铺子更是雨后春笋,便是老客也不大来了,没办法,我们又想了不少办法,这不,学着茶馆说书的模式做了皮影戏的台子,想着多些噱头能引客来,人多了自然能坐下多用些点心。”

江容点头:“那生意有好转么?”

“叫东家见笑了,”覃红道,“一开始倒是有些用,只是后来……”

“后来得不偿失,”江容接道,“因为客人一盘点心能坐下看上许久的戏,吃了点心总要喝水的,奈何我们终究是点心铺子,这茶水钱便得我们自己来垫,一开始还好,后来承受不来就要收费,客人就不乐意了。再加上你们没有多余的本金请人来唱戏,都是自己上的,会的戏总有唱完的时候,客人也不傻,既没有新戏听,又没有便宜占,也就不再来了。”

覃红原本就听说江家大小姐曾全权接手生意,乃是毫不逊色于其母亲的存在,没想到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不觉神色都肃了一道:“东家说得是,是我们思虑不周了。”

江容这才重新看回她身上:“不怪你们,你们也尽力了。若非没有你们坚持,怕是此时这铺子也早不存在了。”

“东家……”覃红看着她。

“覃老板,这些我都已经知道,今日我来,便是要同你们商量这铺子日后的出路。”

正说着,有客走了进来。

江容止住话头,她背对着门口,闻声只是眼神示意覃红先去忙。

后者应声往外:“公子还是老样子?”

便听一道公事公办的声音:“各来十二袋。”

这声音有些熟悉,江容一时却有些想不起来。

覃红动作迅速,片刻又回来。

裕王知道这小手段瞒不过她,但就算猜到使他使坏又能如何?不还是得靠他的马车才能回去。

江母安排仆人赶紧去收拾行囊,带着江容打算回屋内等候,只听不远处马蹄声响,一人快马扬鞭,雨水四溅浑然不觉,在寺门口翻身下马,快步跑进来,慌乱传话。

一见裕王便跪倒在地,“裕王,方才宫中来信,昨夜暴雨引来天火,天火……天火竟将太庙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