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人生在世,难免有些不高兴。
大昭都城,皇帝江启乾的不高兴已经持续了数月。
不顺心,太不顺心了!
自从几个月前宫宴上,太子江瑞麟的女子身份被提前爆出,江启乾就没怎么顺心过。
似乎很多的事情,都开始脱离他的掌控,即便他努力重新布局,依旧不断被各种突发的事件冲垮他的努力。
韩玉所出的二皇子江守川与原本该赐与太子做妃的永安伯女刘惜桐勾结,提前砸掉了他用了十八年的盾牌江瑞麟。江启乾只能顺势而为,也提前将江守川捧起来。
他纵容江守川为江瑞麟定罪,准了将江瑞麟改名为江芜,准了让江芜流放,甚至准了江守川随手点了个宫女赐与废太子江芜为妃的提议。
宫宴上江守川待手足无半分情谊,一脸大仇得报的小人之姿,这是个什么东西,相信宫宴上的文武百官已经看得分明。
韩家在凛州快画地为王如何,派人重重保护了宫中的韩玉和二皇子又如何,他依然能影响江守川长成这幅恨急了手足的无良之相,依然能激出江守川小人猖狂的模样。
只是,江启乾没想到,他还没将江守川捧到最高,没等他将江守川制成完美的鱼饵钓回凛州韩直这条大鱼,江守川就先给他闯出了大祸。
人怎么能闯那么大祸!
压在江守川头上的太子不过刚挪走一个多月,江守川就在秋猎中挑衅诚王世子,最终两人深入密林,先遇狼群再遭猛虎,最后还不知从哪儿窜出一群刺客……
江守川倒是命好,等到了救援。
可那诚王世子没了……
各州之王都有留世子在都城,但江启乾最在意的,便是诚王的世子。
当年江启乾还不是皇帝时,先帝觉时日无多,便早做打算,将无缘帝位的皇子一一驱往封地,只留下最后两个他入得眼的留在都城再做最后的观察。
江启乾是留下的两人之一,而诚王江翊坤则是两人外最后一个前往封地的皇子。
可见,在先帝眼中,江翊坤亦是他十分看重的儿子。
江启乾甚至觉得,若不是当年锦国与大昭益州突然频频出现摩擦,江翊坤又曾在西边的军队呆过一年,先帝未必会将江翊坤封王遣走。
也许,当年留下的会变成三个人也说不定。
这是江启乾在意诚王世子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便是诚王子嗣不丰,除了留在都城的世子,身边就只有一个侧妃出的儿子。
现在诚王世子因皇家举办的秋猎没了,他总不能再让诚王把剩下的那个儿子也送来都城吧……
但不送,岂不是又少了对诚王和益州的牵制。
偏偏江启乾想引着韩家误会,没了太子,他的选择便会变成江守川。诚王世子的事,他一肚子的火,却只能对江守川轻拿轻放。为了韩家的兵权,为了收回凛州军,他这个皇帝也够憋屈的。
偏偏,还没等他加快对韩家的误导,岱州又出事了。
岱州的灾情进展到了流民暴起,反贼集结,才有信传入都城,简直在江启乾的脸上狠狠打了一个耳光。
凛州的韩家军拿不回来,益州少了牵制,岱州的灾情还开始影响周围几州……
江启乾烦得一个脑袋三个大,每日上完朝,还得召见一波波的臣子,连后宫都去得少了。
就这么焦头烂额的当口,居然岱州北地还送来了废太子江芜葬身流民之口的奏章,简直让江启乾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偏生那奏章写得有理有据。甚至还写到押运流放队伍的捕快将几人被食后的尸骸都带上了路,一直到岱州北地靠凛州稍安全些的华安城才寻着还在办事的官府,又验了遗物与残骸,方才有了那奏章。
江启乾当初允了江守川让江芜流放凛州的建议,自是知晓在韩家地盘的凛州,江芜不会得什么好待遇。但……挡箭牌被拆穿,江芜已无用,不如成为江守川猖狂起来的垫脚石,也算她最后的价值。
等他利用江守川让韩家松懈,等他除了韩直拿回凛州。若那时江芜还活着,他会将她接回都城,给她一座大宅。虽无法与她公主的待遇,但余生的温饱自有保障。
可江启乾没想到……自己的女儿,皇家的血脉,竟会葬身肮脏的流民之口,简直荒谬!
灾荒年间,易子而食之事并不鲜见。
但岱州离都城已远,光靠一本奏折,江启乾还是不太相信。
剿灭那骷髅旗匪徒的告示下发各州府,私下江启乾还是派了几波人马去查探消息的真伪。
江芜,是他的女儿,可以为他的计划而亡,但不能死于那么荒谬的事情!
江启乾非常不高兴。
如此不高兴了一段时日,江启乾有些不愿意自己一个人不高兴了。
因政事久未入后宫的皇帝,御辇刚进后宫,便直奔冷宫而去。
憋闷了好些时日的江启乾,莫名地也想让刘宝珠也不高兴一下。
都城宫中之人是否相信奏折之言,又高不高兴,远在朔州的江芜一行人不得而知。
不过人生在世,难免有些不高兴。
都城有都城的不高兴,朔州也有朔州的。
之前因为几人老的老,小的小,组合起来还挺打眼。所以从食人村离开,反了一波抢劫,有了条件之后,杜引岁便将队伍伪装了一二。
伪装么,在性别上做文章是最容易的。不过因为江芜,杜引岁不忍让“女扮男装”勾起她旧日之痛,正好秦崇礼的胡子剪了,就他了。
全女的队伍,无论在反贼还是流民眼中都是一块可口便啃的肥肉。只是有杜引岁在,大的队伍她们远远就绕开了,根本碰不着面,那些一般的,正好用来反抢一把,丰富一下库存。
一路从岱州行至朔州,秦崇礼不提,杜引岁都快习惯他包着头巾拍灰了脸扮大娘的样子。
只是……
“朔州离岱州还是近了些,如果他们表面发了剿匪告示,暗地还是在搜寻我们,还是很可能查到朔州来的。再忍耐一下,至少等入了裕州。”杜引岁并没有因为一时的安稳放下警惕。
事实上,这份防备她至少会保持到进入锦国,才会被新的需要防备的事情替过。
“……”秦崇礼叹了一口气,认命。
只是他无言的默许和认命,几个成年人看得懂,小孩子却是读不出。
“祖母。”秦浩阳轻轻拉住秦崇礼的衣袖,劝慰道,“祖母再忍一忍,有我陪着你呢。”
秦崇礼看着扎着两个双丫髻的孙子,扯了扯嘴角:“少叫我几声吧,叫这么顺嘴,我真怕你以后改不过来啊,我的小孙女!”
“叫我干嘛?”刚偷偷从包袱里拿了块点心的小团子机警背手。
傻乎乎的孙子,聪明劲儿乱使的孙女……秦崇礼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为了队伍的安全,秦崇礼倒是不介意再当一阵子“祖母”,但是凭啥就他一个人不开心呢!
秦崇礼眯眼瞅着男扮女装但一脸傻乐的孙子,不大高兴地伸手揪了一下他的小脸:“如今情况也是好起来了,该把你丢了几个月的学业捡起来了。”
“……”秦浩阳睁圆了眼,转头便向亲娘伸出了求助的手手,“娘,我要当大厨!”
秦崇礼一把按下了孙子的手:“当大厨也得能识字读文吧,不然遇着个菜谱你还得拿回来让我们给你念。”
很有道理,屋中人皆是点头,无人伸出救助之手。
秦崇礼按下孙子,又把偷偷啃点心的小孙女提了起来:“还有你,数数都会了,该开蒙了。一会儿去书局买几本书,回头路上我们就开始学。”
小团子不知什么是开蒙,不过“学”这个字,直接触发了她的防御机制。
“祖母……”小团子眼珠一转,迅速改口,递上手中啃了一半的点心,“唔,祖父……给你吃,不学。”
秦崇礼不客气地一口咬走点心,然后无情摇头:“不行。我们家不能出目不识丁之人。”
小团子还没来得及再发挥一下,就听旁边哥哥发出了噗嗤噗嗤的幸灾乐祸的笑声,顿时也不记得再与秦崇礼讨价还价,直接就扑了过去,给了秦浩阳一个好看。
两个孩子打成了一团。
秦崇礼目光一转又看向了旁边两人。
一个吃着瓜子仁,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一般,笑眯眯地看着孩子打架。
一个倒是没看热闹,就是那剥瓜子的手动得着实有些快,就怕没法及时给旁边续上一般。
“江芜,你也许久没读书了。一会儿去书局,选几本想学的,以后老师都教你。”秦崇礼和缓了声音,颇带了几分想补偿的心,只看向旁边另一人时,正了神色,“小杜姑娘,行走在外,还是得识字,明日开始你就与瑶瑶一同学习吧。”
“我识字啊!”杜引岁战术性后仰远离了些秦崇礼,试图拉出真的不熟的距离。
“识的半边字吗?”秦崇礼呵了一声,“你要不好好学,回头名字被挂剿匪告示上,你都读不明白。”
杜引岁:“……”
讨厌学习古代字!
手上的瓜子仁都不香了!
秦崇礼搞定一个,又看向江芜。
被秦崇礼的话击中的江芜此时也缓过些神来,点头应下:“都听老师的。”
“别听我的,咱们就去看看,你对什么感兴趣,咱们就学什么。要是我不会的,咱们就一起学习,揣摩。”秦崇礼是真恨自己因为皇权不敢深究的那些年。
以后,不再是皇帝让江芜学什么就学什么,而是江芜想学什么,就能学什么!
秦崇礼此言说得真诚又谦虚,江芜自是再次点头。
见此,秦崇礼十分满意,到底是自己的学生,比那三个抗拒学习的家伙强多了。
心里一高兴,秦崇礼习惯性地就想捋一捋胡须,只伸手捋了个空,方才记起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只不待他做个假动作掩饰一下,就听着旁边噗嗤噗嗤好几声偷笑声起。
哎呀,好气,突然能理解刚才小孙女想打人的心情了。
秦崇礼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哼哼!
第62章 像是故意……故意撩动她一般,做些奇怪的事。
都城,好一段时间没入后宫的皇帝,在去了一回冷宫后,便连着去了宁妃的永乐宫好几日。
有时是御辇直接去的,有时是通过密道过去的,总归大有一副要在永乐宫驻扎的模样。
如此日日父慈母爱,一家和乐的日子,七皇子江梓烨过得很烦。
又一日的夕食后,江梓烨与江玉衡被父皇母妃打发出主殿。江梓烨甚至有些控制不住地,在出院子没几步,刚远了院里的耳目,便给旁边的树重重来了一脚,吓得江玉衡从快走变成小跑,一下子窜没了影子。
废物。
江梓烨瞧着那似落荒而逃的背影,刚想对江玉衡发泄几句火气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一张脸更黑了。
待他回了自己的院子,终于有暗卫来回禀前几日冷宫里的事。
那日皇帝去了冷宫,将废太子江芜可能已丧于岱州流民之口的消息告诉了废后刘宝珠。而后刘宝珠沉默片刻,开口便是“她也算以身赎罪了。”
废后当时没瞧着皇帝的面色,他们插在冷宫的桩子却是瞧见了,皇帝面上一下子就不满了。后头废后再软了话语,与皇帝说什么胎动之类的话,皇帝也不似前几回去冷宫时那般耐心,只寥寥说了几句,便挪了御辇走了。
都是废物!
江梓烨也是好笑,皇帝之前以江芜做棋十八年,最后又同意将人送去韩家驻扎的凛州,不就是没准备给江芜活路么。这会儿人死了,又来装什么慈父,还嫌弃刘宝珠不够慈母,笑死个人。哦,也可能不是慈父,只是觉得皇帝的尊严被那些流民挑战了也说不定。
刘宝珠也是个没用的东西,肚子里揣了个金疙瘩,就把之前的女儿当罪人了?也不想想当初是谁要江芜“女扮男装”,难道是刚出生还是小婴儿的江芜吗?
皇帝之前去过几回冷宫,如今冷宫里也没人敢怠慢刘宝珠。之前十八年刘宝珠为皇帝压制韩玉,平定后宫的功劳,明显皇帝还是记得的,还是念旧情的。刘宝珠要是好好保持,说不准日后还真能靠那肚里的孩子离开后宫。现在好了,皇帝明显对她不满了。
即便是个获罪的女儿,死都死了,她装一装慈母很难吗?废物!
江梓烨算是知道为什么这几天皇帝又频频出现在永乐宫了。感情是在刘宝珠那儿再次见识了女人的“无情”,又来母妃这边找安慰了。
皇帝真是,讨厌啊!
怎么提前揭穿了太子,江守川的猖狂也远超了控制,诚王世子死了益州难掌,岱州又遭了灾,还不够皇帝忙的?
江梓烨黑着脸,指尖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案上的纸张。
他还能做些什么,来拉走那个老家伙的视线呢。
哎,宁家真是不行,当初外祖父遇匪,宁家失了顶梁柱,退回琼州老家之后,在都城就没点儿能用的人了。
等到他手上,也就那么几个有点儿功夫的侍卫,还是在皇帝面前过了明路的。
就算他这两年努力经营,手底下能办事的人还是太少了。
永乐宫主殿,还在与宁善茹畅想日后卸了担子,如何一同畅游山水之间的皇帝,怎么都想不到他心心念念想捧上皇位的儿子,根本不想尽快顺利继承皇位,还正在想着怎么给他找点新的麻烦。
人生么,就是这样,总有很多想不到的事。
就像在定川城补给整理一番后继续向西南行的杜引岁,也没想到正式开蒙的小团子闻起来……都快成了生化武器。
朔州重银县的客栈上房里,杜引岁无情地和小团子坐了一张长桌的两端,并且在小东西偷偷摸摸想换位置坐近些时,无情地后仰拒绝。
虽说吧,以她的嗅觉,一条桌的距离并不能改变什么,但是好歹心理上能好点啊!
原来学习真的会让一个人散发出比最臭的奶酪还要臭一百倍的奶臭味!
到底是什么样的学渣才能散发出这种味道!
真的谢谢了,没让她在末世前还正常读书的学校里觉醒这个能力,要不她可能会倒在末世来临前。
杜引岁不理解,就算小团子再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她也不愿意在小家伙学习的时候靠近哪怕一点。
啊……
这么对比一下。
杜引岁无视了小团子的怒视,精神上屏蔽掉臭奶酪,然后微微侧身用旁边微苦的酸甜洗了洗鼻子。
果然,就算是江芜自己选择的学习内容,好好学习的认真也盖不住这偷偷喜欢的味道。
闻习惯了,还挺好闻。
就在杜引岁偷偷摸摸用旁边的香甜洗去小家伙带来的精神攻击时,突然就……被点名了。
“咳咳,小杜姑娘,墨都滴下了,你的笔是在半空定住了吗?”桌对面,秦崇礼抬手敲了敲桌。
“老师,真的……我识字就行,不用一定要写吧。那剿匪告示,我能看懂就行啊,难道我还要上去添几笔吗?”末世前已经上够了学的杜引岁一点都不想努力。
“光认识怎么行,万一你要记录些东西,或者是你要写信呢?用你这歪歪扭扭的字吗?谁能看懂?”秦崇礼拒绝坏榜样的出现。
杜引岁毛笔一放,肘下的纸张往旁边一推:“江芜,读。”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江芜读了没两句,被秦崇礼又一下敲桌敲停了。
“你你你,你就惯着她!”秦崇礼也记不得什么好好补偿了,怒指江芜,“就你能看懂有什么用!她就写给你看啊!”
“对啊,我无亲无故的,不然我还要写给谁看。”杜引岁理直气壮。
本来杜引岁还想加一句,明明这字秦崇礼楚秀兰,连着两个小的都能看懂啊。结果还没来得及往下说,旁边砰地炸出了一股花果香,被半开窗户带进的风携裹着,吹了杜引岁一头一脸。
不用偏头看,杜引岁都能想到,江芜应该又脸红了。
真是……
能在宫里伪装十八年,不该已经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了么。
怎么脸红,脸红,又脸红。
杜引岁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旁边,只见江芜视线飘忽,频频用手背贴脸,似乎想速降脸颊的温度。
江芜无效忙碌的样子,让杜引岁忍不住地弯了唇角。
也是,过去十八年,江芜应该没遇到过这样的问题吧,都没训练上这块内容。
“你两好了啊,去去去,都给我出去,别在这里影响小孩子。”秦崇礼就坐在学习的四人正前方呢,那心虚的面红耳赤,那来来去去的眉眼官司,他真是看得过于清楚了!
“老师……”江芜被秦崇礼这话一说,面上不禁又烧热了几分。
“去去去,杜引岁,你去隔壁屋写大字去,写不满十张……”秦崇礼说至此,卡壳了一下。
杜引岁毕竟不是江芜,并非真的叫他老师,也不是他的孙辈,秦崇礼一时不知该如何罚。
只再看着杜引岁那瞧着江芜,笑盈盈的模样,秦崇礼念上心头,把话续上了:“江芜去监督她,写不满十张,你晚上不许吃肉。”
杜引岁:“???”
“是,老师。”江芜面薄,早就热得坐不下去,闻言迅速收拾了面前的书本笔墨,站了起来。
“等等,我写不满十张,她不能吃肉?”杜引岁不理解。
“不然呢,我有脸罚你不吃肉吗?”被一路带飞的秦崇礼没好气地捋了捋……哦,没有胡子,更气了。
行吧,去隔壁就去隔壁,远离臭臭奶酪,幸福你我他。
“诶,用笔墨写,不许用上回的碳条。”秦崇礼在两人出门前补了一句,然后满意地瞧着了某人被拆穿计划反瞪的一眼。
哼,谁让你生出了软肋,还治不了你了。
只自觉拿捏到让某人好好读书之法的秦崇礼却是没想到,软肋之所以能成为软肋,那都是有理由的。
如今队伍有钱了,入了朔州环境安稳下来,自是能住客栈就住客栈,上房也是大气地一开就开三个屋。
之前大家学习的,是秦崇礼和秦浩阳的屋。
旁边便是杜引岁和江芜住的。
倒不是别的,实在是若一人一个屋,要出个事儿得早上才能发现,半夜连个帮忙出声的都没有。
左右之前一群人都混住在一处了,一个屋又有什么。
杜引岁觉得没什么,不过江芜坚持要打地铺,她也没拦着。
睡呗,谁腰疼谁知道。
这会儿被秦崇礼赶走,她们便进了隔壁自己的屋。
没了老师的压迫,杜引岁坐下便趴在了桌上,至于那十张大字……
“江芜,会帮我写的吧?”杜引岁伸出两根手指,把桌上的笔墨推向江芜。
江芜:“……”
“真的不想写。”杜引岁无力偏头,“但是不写老师会一直念,一直念。”
江芜:“……”
装可怜无用的杜引岁一下子坐直了:“好吧,我字丑,我写,写得超好看,以后大家都喜欢我的字,争着和我通信。我累一点没关系,为了以后每个和我通信的人都能开心,没关系!”
“你……字不丑的。”江芜按住快被杜引岁抽走的纸张,“昨日挖了参,杜姑娘你有些太辛苦了。写字这种小事,我愿意效劳。”
昨天杜引岁全程只点了地方,都是秦崇礼和江芜挖的参。
不过么……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你写吧。”杜引岁松开手,“记得用和我一样丑,哦,一样不丑的字体写。”
江芜点头应下,开始磨墨。
杜引岁一点儿不见外地扯了江芜腰间的荷包,从里面掏了一把剥好的松子仁吃。
善仿者江芜,拿捏。
“少吃些,夕食定了虾。”江芜一边下笔,一边轻道。
擅长的事,重复做,就成了无需动脑的机械劳动。
那么,这个时候脑子可以用来做什么呢……
慢悠悠往嘴里丢着松子的杜引岁闻着了一点儿沉重气息的苗头。
“你也吃。”杜引岁往江芜的嘴里硬塞了一颗松子。
突然被杜引岁轻软的指尖在唇上刮了一把,江芜惊得两眼瞪圆,差点没叼住那小小的松子,更是抖了笔尖,落了一团墨到纸上。
“嗯,很有我刚才写字的风范。”杜引岁瞧着被墨点污了一半的字,点头称赞。
江芜:“……”
她,为什么……
这段时间,江芜一直觉得,杜引岁有些……奇怪。
总会在某些时候,像是故意……故意撩动她一般,做些奇怪的事。
不,也不能说是奇怪的事。
就是……有些亲密了的事。
不太该是杜引岁对她做的事。
为什么……
江芜一边机械地写着字,一边忍不住地偷偷用眼角的余光去扫……旁边给自己塞了一颗松子后又没事儿人一般自顾自吃的人。
所以,这次也不是故意的吗?
第63章 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好耐心?
不是故意的吗?
当然……
是故意的。
末世前忙着学习,拿奖学金,活下去。
末世后忙着打打杀杀,积攒物资,活下去。
杜引岁其实没什么安慰人的经验,她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过多地参与别人的人生。
这就造成了,当江芜的思绪滑入痛苦的一边时,她也说不出太多有效劝解的话。
不过,杜引岁找到了她自己的方法。
不就是烧焦的,咸涩暗淡的,潮湿发霉的……闻起来有些糟糕的愤怒悲伤和焦虑么。
只要让好闻的气味占上风,盖过去不就行了?
反正……那股气息一直足够霸道,她就小小地在它快落于下风的时候扶一把不就好了?
真的只要小小的一把,一下似乎不经意的触碰,一个稍漫长一些的对视,甚至投喂一颗小小的松子,都能一下扶起那股微苦的酸涩甜美。
虽然偷偷喜欢也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事,但是比起被十几年前的旧事引起的愤怒悲伤吞噬,要好多了吧?
杜引岁希望,江芜至少能在许多不快乐中,选一个稍微能得些好的不快乐。
只是,江芜的喜欢,实在太容易被勾起了……
杜引岁的良心都有点痛了。
早在还没有入朔州的时候,杜引岁便深刻反省了一下,那算不算让江芜饮鸩止渴的行为。
可……她不是不独自走了吗?
她不离开,不就不是鸩了?
可没有结果的喜欢,不也是鸩吗?
念头总在左右互搏,杜引岁混乱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一直到某一晚,那时才刚入朔州,她们还会在野外寻地方夜宿。
江芜又犯了一次夜惊,杜引岁几乎熟门熟路地做完了压住人,把人弄醒,又温言安抚的一套。
结果好了,被劝好的江芜红着脸缩回被子睡了。
杜引岁却望着星空,久久地没有睡着。
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好耐心?
突然发现这一点的杜引岁,几乎被吓到。
偷偷喜欢,虽然一直没有挑明,也许以后也不会挑明,但……那毕竟带着是一种“图谋”。
明明末世时,遇到这样的人,杜引岁远远地就会避开,避不开也会打走。当然,那些人身上的味道,不是这种偷偷喜欢的温和。
但是……再温和,也代表着对方想要与她……一起?
昏迷时的照顾,推板车上路的恩德,那些黑面馍馍……
那些恩,她很确定早就报完了。
为什么?
自己还会有半夜被吵醒,一点儿都不生气,只希望对方快快脱离梦魇,再安稳睡去的念头?
杜引岁不是傻子。
或许是之前一直想着要独自离开,或者是一直忙于教授其他人生存的能力。
她只是从来没有往那方面去想,她只是之前没有想到……
不反感,还觉得有趣,甚至觉得安心,好闻。
杜引岁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不过念头如轻纱,一旦点到,也就通了。
只再往前溯源,没什么经验的杜引岁却又想不出,这样的心是从何时起的。
是被这一日又一日坚定选择的气息所动,还是更早一些……
那一晚,杜引岁看着繁星满天,闻着身边人即便睡着还会飘出的淡苦酸甜,不禁想自己此时闻起来会是什么气味。
可惜,许似医者不自医,杜引岁没法闻出自身情绪的味道。
不过……杜引岁猜,应该是甜甜的吧。
毕竟嗅觉能力让杜引岁可以很确定,自己喜欢的人,正偷偷地喜欢着自己。
嗯……对比来说,江芜就比较惨了,因为她闻不出喜欢的人,也喜欢着她。
明了心意,但局面依然无解,因为没有经验的杜引岁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
真是,尴尬。
这一尴尬,就尴尬进了朔州,尴尬地开始读书,尴尬地……
油焖大虾,糖醋大虾,盐水大虾……
交出了十张江芜代写的大字,夕食桌上没有缺人。
落座不多时,杜引岁碗里剥好的虾就堆高了起来。
“你自己也吃。”杜引岁顺手给江芜剥了一个,滚了浓稠的油焖汁,放入了她的碗里。
至于此时这人闻起来本就酸酸甜甜,并没有坠入痛苦的迹象……那又怎样!想剥就剥了!
“你也吃。”江芜给杜引岁剥了个糖醋的,亦是滚了汁才放过去,“你前两天不就想吃虾么,不过我们没工具路上不好捞。明早出发前,我们去看看,能不能买张小渔网。”
正在给流着口水啃不明白虾的小团子剥虾的楚秀兰呵呵,破案了,这一桌全虾宴。
“如今我们也能进城进镇了,想吃什么可以用银钱买,不用自己抓鱼打猎了。”杜引岁拿了筷子,开始吃江芜剥好的虾。
沿路反打劫得来的那些不说,之前在定川城出手了几根参亦是一大笔,现在马车上还有一小捆参没卖呢,她们有的是银子,想吃什么买就行。
对哦,江芜也想明白了这一点,剥虾的手微顿了顿。
银子,是杜引岁反打劫得来的。参,是杜引岁发现的……
换而言之,银钱都是杜引岁挣的,如果以后不用打猎了,那她还有什么用呢。
她……刚开始擅长打猎啊。
杜引岁这一碗虾吃着吃着,突然闻着旁边的味儿不对了,怎么一下酸就盖过了甜,这家伙又在想什么!
“怎么了?”杜引岁放下筷子,又给江芜剥了一个,看了一眼桌上的人,在投喂和投喂之间,选择了放进江芜的碗里。
“我……”江芜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我在宫中那些以竹松子为名的画,当初拿出宫还以为做得隐秘,现在想来应是被父……被皇帝知晓的。但我也能画出别的笔法,我不做竹松子,也能卖画。”
杜引岁听懂了,原来是因为不想吃软饭才酸的。
“行,不做竹松子,你可以当虾仁子。”杜引岁慢吞吞地嚼虾,“钱么,不嫌多的。咱们离开朔州,入了裕州,就找地方卖你的画。到时候卖了钱,还吃一桌虾。”
飞快剥虾填团子中的楚秀兰:“……”还吃!
“虾……仁……子……”秦崇礼手上的虾都不好吃了,“非要叫这么个名字吗?”
“哦,也不……”杜引岁之前随口说的。
“挺好的,就叫虾仁子。”江芜肯定道。
楚秀兰闭了闭眼,天哪,杀了她,这是什么软耳朵。
因为过于不能接受,楚秀兰恍恍惚惚把手里刚剥好的虾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啪嗒,旁边是某小只口水落下的声音。
最不能接受这个名字是秦崇礼,竹松子多么雅致的名字,遇着了杜引岁这家伙,就变成了虾仁子!江芜这个家伙,简直……不如叫猪油子吧,猪油蒙了心的猪油!
秦崇礼抓着筷子的手气得发抖,抖啊抖,筷子上夹着的虾都抖落到了碗里,终于还*是忍不住看向杜引岁:“吃完再去写十张大字!”
“哦,好哒。”已寻枪手的杜引岁无所畏惧地啃了个大虾仁。
刚写完十张大字的江芜:“……”
脱离了风餐露宿,必须靠打野过活的日子,江芜想成为虾仁子的提议,同时也撩动了其他人的心。
毕竟,都不是想靠吃软饭活下去的人。
杜引岁一路为他们做的事情,他们无以为报,唯有努力赚钱,让她天天吃上全虾宴。
楚秀兰一直对杜引岁之前说的“香水”很有兴趣,如今有了入城镇采购的便利,自是想置办些东西,来试试能不能把东西造出来。杜引岁对此表示支持和赞同,并且表示后面如果在锦国把生意做起来了,还能试试更高级的按人调香,又是一个来钱路子。
得了杜引岁的话,楚秀兰一下子干劲满满,恨不能跳过裕州益州,立刻到达锦国。
想来到那时,接到她密信的哥嫂应该也到锦国了,到时候楚家的商行必能在锦国有一席之地。
搞“香水”被肯定了,那背了杜引岁许多方子的秦浩阳亦举手要开始“当大厨”。书要读,菜要做,钱要挣,他要用自己挣的钱让大家每天吃三桌虾!
当大厨倒不急,不说年纪的问题,如今她们一日换一处地方还在往西南赶,没法停下来让他练习厨艺赚钱。不过孩子的想法还是值得鼓励,杜引岁表示在路上时他们可以一起从研发“香料”的合理配比开始。那可是比做厨子来钱还快,还便利的法子。
一个孩子被轻易地哄好了。
秦崇礼挠着下巴看向桌上另一个只能数到两百,还没搞清楚赚钱是什么的孩子。
好好好,一桌虾还没吃到一半,除了那个最小的还不知搞钱为何的小家伙,就剩他一个吃白饭的了。
这可不行!
只是不似在学习能力中,模仿与多变能力更强的江芜,虽有知识但是手法固定的秦崇礼就比较吃亏。他的书画虽在都城亦有些名气,但他用惯了几十年的手法,没那么容易改变。
而作为一个文官,无法用书画换钱,那么就只剩下教书授课,代写书信,做人幕僚……种种皆不适用目前的方法。
秦崇礼很愁,愁到虾都吃不下了,愁得头都要秃了。
那苦涩发愁的味儿,有效地污染了满桌的鲜虾,杜引岁不得不开口安抚道:“老师年纪大,画画应比江芜快。回头我拿几个花样出来,老师帮着多画一些,咱们无论香水还是香料的包装都能用得上。到时候卖了东西,再按用了的画儿给老师算钱。”
“什么样的画?”秦崇礼也不顾提问为何年纪大画画就快了,赶紧地追问赚钱之法。
“唔,大概是这样吧。”杜引岁在怀里摸了摸,摸出一根碳条。
秦崇礼迅速递出袖子里之前塞着的纸张。
杜引岁看着“自己”的大字纸,无语了一下,迅速在背后画出了一个Q版猫头:“大概就是这样。”
“唔,线条简单,绘制起来的确快。”秦崇礼点头。
“要用炭笔绘哦,炭笔快。”杜引岁晃了晃手上的碳条。
秦崇礼:“……”
不让她用碳条的报复来得这么快么!
第64章 “你要帮她吗?”
朔州越向西南,越远离了岱州之乱的影响。
时间一日日过去,似乎那流放之路也渐被抛在了后头,倒是新提上日程的赚钱成了赶路之余的重点项目。
几人路上画画刻章,研究研究香料,蒸馏蒸馏香水,再加上被迫的学习,倒也把日子过得紧凑热闹。
只她们自在了,却不知远方还有许多人在为她们的事焦灼。
皇帝江启乾已足够努力,只无论是平岱州之乱,还是救岱州之灾都非一日之功。倒是暗中派去调查江芜一行人丧于流民之口的那两支队伍,先有消息传了回来。
都城的调查队伍,在进入岱州后,先去了一趟随信附上的地图中的食人村。只又过了一段时日,那村子似乎又经了一些流民,能查验到的线索更混乱了。
待调查队伍到达岱州北边的华安城时,原本从那处送信来的流放队伍已经进了凛州。他们一路追到了凛州的流民所,才追到了那支流放队伍。
那押送流放队伍的衙役首领谭望还留着从那食人村收殓的骸骨。在调查队伍到达前,流民所附近的韩家军已派仵作又验了一轮,结论和岱州华安城的仵作验出的差不多。
再加上调查队伍自带的仵作,也就是查验了三轮,都得出了那些骸骨年龄性别与江芜几人极为相近的结论。
从种种证据来看,江芜一行人丧生流民之口的可能性的确很大。
只生不见人,死只见骨,调查队伍的结论也不敢下得那么死。
信中,除了汇报调查进展与询问是否继续追查之外,调查队伍还提及了一件事。
他们在凛州的流民所,遇到了两拨与失踪的江芜一行人有关的人。
一拨是秦太傅的儿媳楚秀兰的娘家人,是在调查队伍到达几日后,才到的流民所。:
楚家人本在大昭国最南的琼州生活,从最南到了最北,算算时间应该是接到楚秀兰被流放的消息之后,就立刻出发开始往北赶,才差不多在那个时候赶到了凛州。
也是他们运气好,走的是琼州直向北,经荆州裕州朔州再从西入凛州的路子,恰不用经过最乱的岱州,才能那么快贯穿了大昭南北。
另一拨人,是宫宴事变后不久便辞官了的原四品忠武将军范载志和他的家眷。据他说,是想在回祖籍前,领略一下大昭北地风光,顺便探望一下废太子江芜与原太子太傅秦崇礼,才会出现在凛州的流民所。
调查队伍分析了一下范载志北行的路线,大多走的官道,在进入岱州后因觉出不对,更是马车日夜兼程直向北行,与为避开流民潮向西北拐多行于小路的流放队伍在时间和地点上无所重叠。
两拨与失踪人有关的人,在调查后并无疑点。重点是据押送队伍的衙役们说,在得知江芜她们的死讯后,两拨人都十分激动,甚至曾与衙役大打出手,其震惊与悲愤不像是作假。
调查队伍的信写得很详细,皇帝江启乾几乎能从那字句里拼出范载志暴起打人的模样。
怎么说呢,最初接到江芜她们被流民掳走,葬于流民之口的消息时,江启乾真的怀疑过之前辞官的范载志。毕竟秦家无人,江芜这些年在他的压制下也没机会积攒属于她的力量,也就一个范载志在丰州赈灾后对她另眼相看了些。没有人帮忙,她们是很难从流放队伍逃走的。
只是当时江启乾也就那么稍微想了一下,就放弃了那个念头。毕竟范载志虽对妻子过于重情义,但也不至于对谁都有那份鲁莽,会真去追废太子。
没想到,范载志还真有那份鲁莽,不过……从调查的时间来说,他应该没有机会做下那事。
难道……真是那夜突袭破庙的几波反贼和流民,趁乱劫走了江芜她们,还把她们……吃了么。
不得不说,楚家人与范载志出现在了北地的流民所这件事,让原本就有些摇摆了的江启乾不得不对那糟糕的结果多信了几分。
还要继续追查吗?
又能得出什么比这个更好的结果吗?
罢了……
不过一个皇女罢了,又不是什么逃走之后还有机会揭竿而起的皇子。
死便死了,别污了皇家的门楣才是要紧。
想至此处,江启乾又有了新的烦躁。
那些押送的衙役怎么回事,如此糟糕的事,偷偷传信来都城不就好了!现在岱州华安城,凛州韩家军,还有那什么楚家人和范载志全都知道了。
搞得封口都难封!
难封也得封。
皇帝没法子就因为这杀了华安城的官和韩家军的人,只能回信让那两支调查队伍的人去施以威压,希望那些人不要笨到挑衅皇家尊严。
只此时的江启乾不知,从凛州流民所出来的消息,不止传到了都城宫中,还向西传到了别处。
就在他回信示意封口之时,关于“失踪的废太子”之事,已经摆在了益州与锦国的几处案桌上。
而他放弃去找的人,自有别的人想要去寻到。
成为了许多人“焦点”的江芜一行人,尚对此一无所知。
现在的她们,自有自己的烦恼。
从朔州入了裕州,秦崇礼反拒绝了恢复男装。
当然,他并非是女装上瘾……
实在是裕州地界小,再向西南走不了多久就会进入益州。
而益州是诚王的封地。
秦崇礼总觉得在知道江芜亲娘的遭遇后,能放纵刘耀祖活了那么多年,又让孙喜娘帮着皇后磋磨江芜的诚王,绝对是个心有城府的坏东西。加上那流放队伍里,许律陈刚孙喜娘……被诚王插了一堆人在里面,天知道这人在知道江芜消失之后还会不会有什么折腾。
益州地界大,是他们前往锦国的必经之路。秦崇礼心里防着诚王,自是想着不如在益州继续伪装下去。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在这走不了多少时日的岱州恢复呢,只会打断他的状态!
就是可怜了他的胡子,日日都要刮得干干净净,也不知何时才能蓄回他的美须。
哦,不过比起蓄须,吃肉才是他这段时间最大的烦恼!
不,不应该说是他的烦恼,应该说是他们所有人的,除了……杜引岁。
马蹄哒哒,一辆朴素的马车从裕州官道上经过,车速挺快,很快便不见了影子,独留……
“好香!”
“是炖肉的味道!”
“是刚才的马车吗?”
“天哪,是什么肉怎么那么香!”
“为什么跑那么快,让我问问啊!给我追!”
……
路人或低或高的议论声,被早已跑远的马车丢在了身后。
不过也没错过什么,类似的声音,她们在这段日子里已经听了太多。
行至正午,马车寻树荫停下。
车中小泥炉上端下一烧得滚烫的瓦罐,楚秀兰取了碗筷,推了一把坐在车前纹丝不动的秦崇礼:“娘,下车吃饭。”
“吃了十几日的炖肉了,一日三餐地吃……”秦崇礼不想下车,肉吃得实在太多,有些上火,这几日如厕颇有些艰难,只又不好意思与人说。
“有肉吃就不错了,要不今晚给你整两个黑面馍馍换换口味?”楚秀兰用了点力,把磨磨蹭蹭的公爹一把推下了车。
还没反应过来就双脚落地的秦崇礼:“……”礼貌呢?
“今天的肉也好香。”楚秀兰深吸了一口气,“杜姑娘的确精益求精,我感觉每天炖出来的肉都好香,她却总觉得缺点啥。也不知道等咱们的香水正式开始做的时候,是不是也得来个几十遍。”
待两人过去,先端着瓦罐和小板凳下去的几人已在树荫下摆好了开饭的架势。
瓦罐里是十几日不变的五香卤肉,第一筷子是秦浩阳夹到杜引岁碗里的。
杜引岁还没吃,就先摇了头:“还是差了一点。”
闻言,秦崇礼差点两眼一黑。
楚秀兰也夹了一筷子尝了,卤香浓郁肉酥皮弹,简直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卤肉!
哦……和前十几日那些一样好吃。
所以,到底差哪儿了?
杜引岁也想知道差哪儿了。
她虽有着能闻出东西成分的嗅觉,但是要想做出香味配比最完美的卤肉,还得按着火候时间调味甚至下料的先后顺序一点一点地调整。
得一次次实验,一次次进步,才有机会得到最完美的卤肉方子。
就在杜引岁沉思这回又差在哪儿了的时候,不远处她们的马车边又停下了一辆马车。
走的官道,遇到人是正常事,这些天她们已经逐渐习惯了,尤其是……当她们在野外吃肉的时候,总会遇到一些来打听这卤肉的人。
只是,今日,情况略显不同。
新停下的马车相当华丽,车厢是上等红木打的,门帘是织锦的缎子,拉车的两匹马高大壮实,毛都顺滑如绸。
停在她们的马车边,衬得她们本身朴素的马车都有些……破落了。
车上跳下向她们走来的丫鬟模样的小姑娘亦是穿金戴银,富贵人家出来的模样。
不过开口倒是礼貌,当然……也是来问卤肉的。
就一瓦罐肉,还是自己烧的,问了也白问。
丫鬟沮丧回头,杜引岁却忍不住多瞅了那马车一眼。
“怎么了?那车哪里不对吗?”江芜多机警个人啊,一颗心悬在杜引岁的身上,杜引岁只多了一眼,她就觉出了。
“车没什么不对。”杜引岁看着那丫鬟上车,马车没走,人又下来了。
小桌,小椅,几个食盒,丫鬟陆续从马车上搬下东西,放到了离她们有些距离的另一处树荫下,看来车中人也想下来动弹一下吃点东西。
这些时日,想要买肉的人来来往往,杜引岁还很少如此关注。不止江芜,秦崇礼和楚秀兰也觉出了些不同,不由地绷紧了神经。
紧张的味道,突然就在自己这一桌蔓延开来,杜引岁不得不好笑地收回目光,敲了敲瓦罐:“趁热吃。”
在小泥炉上焖了一整个上午的卤肉,肉好吃不说,连瓦罐里的肉汁都是一绝。不枉费她们早起在客栈里装走了一些米饭,刚才又在车里热了热,这会儿拌肉汁吃,正正好!
秦崇礼之前说是说一天三顿吃,一连吃了十几日,不大情愿下车的样子。可真握了筷子,吃上了那么一口,那头就抬不起来了。当然,他心里是如何落泪想着晚上一定多吃些蔬菜,又是另一说了。
闷头吃肉汁拌饭的秦崇礼正想着蔬菜呢,突然鼻间闻着了一抹清香,抬头一看,那丫鬟又来了……还端了一托盘的橘子。
“我家夫人说刚才冒昧了,命我送一盘橘来聊表歉意。”小丫鬟端着托盘,看着只够放了个瓦罐的小几子,一时有些犹豫是递给人还是放地上,求助地看向在场年纪最大的婆婆。
秦崇礼一转眼就看向了杜引岁。
这还是第一回有人给他们送吃的,好不容易走到这里了,他可不敢乱拿主意。
秦崇礼以为杜引岁会拒绝的,但是……她接下了!
待丫鬟退走,杜引岁将托盘置于膝上,没急着分橘子,反是看向了江芜:“那位夫人有孕了,衣服闻起来熏过麝香。”
杜引岁话说得很慢,然后闻到了震惊与缓缓涌上的悲伤。
“你要帮她吗?”杜引岁轻声道。
第65章 这人怎么什么都知道!
江芜是在大昭皇宫里长大的,自是知晓麝香与孕妇的关系。
她当然想帮!
但是……
“你说过……”江芜踟蹰开口。
“不用管我以前说过什么。”杜引岁轻轻拍了一下江芜的手背,“现在不妨碍的,你想帮,就帮。哦,对了,除了她贴身的衣服熏香里加了麝香,她那荷包的夹层里也抹了,还有那支很多花的金钗里面应该有缝隙,让她剪开看看吧。”
众人:“……”
光是听听都要肚子疼了。
江芜细看杜引岁,她的鼓励是真的,她是在说真的,不是如之前流放那会儿那般挖坑待她们跳的题目。
“那我……怎么说。”江芜自是信杜引岁,只怎么让那个夫人信呢。
“为了安全,就说与她一人听。就那些,说完就行,你也算帮到了,她信不信就是她自己的选择了。”杜引岁看着江芜似又要纠结起来的样子,笑着多安抚了一句,“就算是无实证的话,她为了孩子也会去求证一二的。”
这么一说,江芜就不纠结了。
待江芜站起,向着那一处的树荫而去,刚还猛扒拉肉汁拌饭的秦崇礼哼唧了一声。
“你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说好的一加一等于二呢?怎么现在又能等于三了?”秦崇礼倒不是不支持江芜去多说那么几句,实在是他当初做了多少题啊!
说好要为了保护自己人,消灭同情心,消灭善良人性,不要多管闲事的呢!
秦崇礼这话虽说得隐晦,但那小哀怨一闻就闻到了。
杜引岁瞧着不远处江芜虽不很顺利地废了几句口舌,但终是引得那夫人站起撇下仆从与她一同多走了几步,方才从托盘里拿了个橘子抛给秦崇礼:“有我在,等于三也可以。”
秦崇礼:“……”
好!无话可说!真的是这个道理,等于五也可以!
江芜那边本就没几句话,说得很快,倒是说完反倒被那夫人拉扯了一下,又耽误了几句才回来。
“她扯我袖子是想给我银票,我没要。她说她家在前头的穗叶城,若我们去了穗叶,寻聚宝楼的汪家就能找到她。”江芜刚回来,都来不及坐下,便微红着脸向杜引岁汇报。
本就将那些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杜引岁好笑地扯了人坐下:“我们不去穗叶城,银票要不要都行,你开心就好。”
开心吗?
应该是开心的吧。
闻起来是愉悦的,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味道。
这样做,会让江芜觉得好受点吗?
刘耀祖虽然死了,但是十八年前的惨剧无法逆转。
当年只是个婴儿的江芜什么都做不了,但是现在的江芜,可以了。杜引岁只希望这样的投射再多几次,江芜能慢慢放下那些过去。
不过,这人选也得好好挑挑。
就像今日这个,马车很干净显然没走太远的路,几人身上和车上都带了新鲜的香火味,因是附近城池的妇人去了佛寺之类的地方。
她们不会在附近的城池逗留,待她们继续西行,就是个擦肩而过的关系,提点这么一句冒的风险不大。
瞥了一眼旁边浅弯了眉眼剥橘子的江芜,杜引岁觉得,至少收益比风险高。
不过几眼,一个剥好的橘子从旁边递了过来,杜引岁习惯地顺手接了,觉得……嗯,是高很多很多。
那妇人频频向这边看了很多眼,见无人再要与她对话的样子,终还是先一步回了马车,离开了。
识趣又体面。
而杜引岁她们也的确没有入前头的穗叶城,而是继续往前走,直到日落才进了一个小镇子。
这一路,杜引岁已经琢磨好了再怎么调整一下香料的配方和卤肉的步骤。
只秦崇礼实在忍不住了,在她们买肉去时,直接在客栈大点特点,点了好几个蔬菜。
于是,今日的夕食,便是一碗卤肉,配一桌蔬菜。
本来么,吃点素也没什么。
但是问题就出在,大家一桌子菜都吃得七七八八了。
江芜突然来了一句:“今日的素菜里是不是放了酒?”
因着卤肉太香,店里的伙计频频“经过”,恰好听着了这句,立时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道:“咱们七峰镇酿的黄酒香浓醇厚,用来炒制素菜更是一绝,各位这些素菜好吃吧,是不是一点儿土味儿都没有!”
还真,挺好吃。
楚秀兰附和着夸了几句,送走了那还偷偷看她们没剩点儿汁水的卤肉碗的伙计,而后转头看了江芜一眼:“你是不是不能喝酒?”
江芜点了点头,揉了揉太阳穴:“我得早点休息……”
杜引岁皱了一下眉,她是早就闻出了菜里的酒味儿的。但是……从前说太子体弱不能饮酒,不是皇后怕她喝多失态露出破绽吗?
“这些菜应该也没放太多,一点儿都不能沾吗?”杜引岁伸手扶了一下似要站起的江芜,“你沾了会怎样?”
“会……有点醉,乱说话。”江芜抿了唇,似不敢再语。
多多的心虚之气,冲破了淡淡的酒味,让杜引岁扶人的手顿了顿。
点了一桌素菜的秦崇礼有些心虚地砸吧了一下嘴,有那么多吗?
还好,吃罢夕食也没什么事儿要干了,也就是读读书。
今日秦崇礼做了“好人好事”,自不敢提读书的事,几人散了席便各回了各屋。
洗漱后,杜引岁也不管江芜还弯腰铺地铺呢,直接就把人推到了床上:“你都喝醉了,打什么地铺,睡床!”
江芜:“……”
许多心虚与欲言又止的气味在空气中来回飘荡。
杜引岁撇了撇嘴,抖了抖地上的铺盖,啪地一下躺好了。
从味道上来说,杜引岁觉得江芜应是有话想说,还是得借着些“醉酒”之名才能说的话。
那,是什么话就很好猜了吧。
在看清自己的心意之后,杜引岁觉得,说开了也行,省得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就这么一直苦苦酸酸甜甜也不是个事儿吧。
只是杜引岁没想到,她等啊,等啊等啊,等到都不小心瞌睡了一下,都没等着床上那位据说“沾了酒会有点儿醉乱说话”的那位出声。
服了……
这是什么无效谎言?
“江芜。”最后还是杜引岁憋不住先出的声。
“嗯?”
床上的回音来得倒是快。
“你是怎么知道,你沾了酒就醉,还会乱说话的?”杜引岁无奈地将人扯到了话题的开端。
床上,有轻微翻身的声响。
闻起来,像有人从平躺变成了……向床铺里面躺?
“废……废后从前试过好多回,本意应该是想将我训练成千杯不倒。但是我每每总是饮不了一……嗯,一点就会醉。醉时反会说很多话。”江芜看着昏暗的油灯照不亮的床帏内,似黑黑的漩涡一般将她渐渐吸入悠远的回忆,“试了太多次都没用,她也就放弃了。后来就传出了我身体不好,饮不得一点酒的传闻。”
空气中没有谎言的气息,倒是多了许多忧愁与痛苦。
杜引岁的本意不是这样,不禁一下子坐了起来,伸手戳了一下床上那人的后背,迅速转移话题道:“你刚在下头不是说沾太多酒了,咋不说话?”
“也……没有太多。”江芜有些心虚。
冲动是一时的,后悔是马上就来的。
“挺多的吧,每道菜都有黄酒,我觉得酒味儿还挺重啊。”杜引岁不满地又戳了一下,“咋呢,我贴墙上呢,对着墙和我说话?”
江芜:“……”
床上的人拱啊拱啊,往被子里拱得差不多只剩个脑壳,才磨磨蹭蹭地翻向了外头。
“今天,你是特地让我去帮她的对吗?”江芜不傻,当时与那妇人说完回来,就大概猜到了杜引岁的用意。
“嗯。”杜引岁没什么好否认的。
“谢谢你。”江芜真诚道。
而后,屋中是……漫长到略有些尴尬的沉默。
气氛实在有些奇怪,纵是江芜脸还烫着,也终是忍不住把脑袋往外探了探。
江芜的本意是看看情况,结果刚钻出被子,就对上了杜引岁有些直接的视线。
有种,立刻想要钻回去的心虚感。
当然,江芜克服了。
不然也有些太奇怪,太欲盖弥彰了。
“就这样?你沾了酒,就说这?”杜引岁也是有些服气的,这啥啊,不沾酒不能说嘛?
江芜认真地点了点头。
虽说她表达能力一般,好像没有将自己的感激表达得更明确,但是……她真的非常非常开心,开心杜引岁在意到了她的小情绪,还贴心地为她冒险了。
空气中,是真诚,是感激,是浓郁的微苦酸甜。
好好好,居然是真话。
搞半天这人说个谢谢都要借酒之名,还能指望她啥?
杜引岁板板正正地啪躺下,不禁想这份偷偷喜欢会持续多久,不会就这样持续到瑶瑶的娃都会叫娘的时候吧。
虽然很好闻,但是大可不必。
不然她这恋爱谈上,人都老了。到时候谈了发现不合适,岂不是都没时间换了?
“江芜。”杜引岁又坐了起来,瞬间闻到了被点名的紧张气息。
就是这样,猪肥了该杀就杀,不然占圈儿。
不待江芜出声,杜引岁自顾自道:“我以为你说沾了酒会乱说话,是想和我成亲。”
话音落,一片安静,而后床上的人蹭地一下坐了起来,瞪圆了眼向床下看过来。
嗯,杀都杀了,杀透。
“难道不是吗?我能闻到那夫人身上的麝香,当然也能闻到你想和我成亲的味道。”杜引岁蜷起腿脚,一手托腮看向江芜,“咋呢,我说的哪里不对吗?”
哪里不对呢……
这一路,竹鼠,野鸡,兔子,人参,石斛,食人者,被囚者,麝香……太多太多的东西,似乎杜引岁什么都知道。
那,知道她的心意,也没有哪里不对吧。
但是!
怎么会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杜引岁的一记直球,打得江芜的脑子一片空白。
然后,嘴巴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识。
“我们,不是已经被赐婚,成亲了吗?”江芜恍恍然说完,一下子捂住了嘴巴。
啊!
她说了什么!
那不是只能偷偷想一想的事情么!
江芜这一球打回来,打得杜引岁也愣住了。
好像是这样哈,但是怎么又好像哪里不对呢?
“我们跑都跑了,还赐什么婚。”杜引岁紧了一下手心,白了江芜一眼,差点就被这家伙带偏了。
丧气打败了紧张,江芜垂下了眼。
是的,所以说,那是只能偷偷想一想的梦。
挫败与沮丧的气味闻起来不好闻,杜引岁不喜欢。
好吧,是她之前措辞的错。
杜引岁往床边挪了挪,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我是说,我闻到了,你喜欢我。”
紧张,慌乱,羞涩,如此种种的气息瞬间在屋中掐起了架。
“我……我……”江芜词不成句,如受了惊随时会跳起逃走的兔子一般惶惶看了杜引岁一眼后,就飘走了眼神。
这么惊慌干什么……
都让杜引岁觉得自己是在用嗅觉能力欺负人了。
不就是喜欢吗,有什么不可说的。
猪杀都杀了,趁热吃了吧。
“别我了,没事的,我也……”杜引岁不想用嗅觉能力欺负人,也没觉得喜欢有什么不可说的,只轮到她开口时,竟就那么卡住了壳。
心脏像是凝出了火种,随着一下一下变快的心跳,灼热的血液飞快地涌入身体,连面上都染了一层热意。
“我也……”杜引岁又尝试了一下,再次失败。
倒是江芜被那两次“我也”吸引了目光,犹豫又迟疑地看了过来。
于是,杜引岁面上的热意不禁又深了一些。
说不出“我”,就用“你”来开头,杜引岁是有些急智在的。
“我能闻出你喜欢我,你就闻不出我吗?”杜引岁无能抛球。
没有嗅觉异能的江芜:“……”
空气中,是属于无能者的尴尬。
“算了,没事的,我们都成亲了,好好过就行。说啥喜欢啊,哈哈……”杜引岁打了个哈哈,啪地一下躺回了地铺上。
屋中的安静却没有持续太久。
江芜在这关键的一刻,找到了她时常丢失的脑子。
“你……你会……喜欢我吗?”江芜微微俯身,说出了自己完全不敢相信的话。
说完甚至觉得今晚那些素菜里的酒真有些多,可能洗漱完自己就睡着了吧,这后来的一切都是梦吧?
是梦啊,所以自己才能问出那么荒谬的一句话。
就在江芜也想倒回床上,闭嘴并且记住这个梦时。
床下的人“嗯”了一声。
“怎么,我的喜欢表现得不明显吗?松子分给你吃了,还给你剥虾了。”杜引岁无能抛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