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浦长老。”
白露终于开口说话,“我晚归,你数落我倒也罢了。为何把将军也牵扯进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腿肚子不至于打颤,话不至于说得不利索:
“直呼将军其名,乃为大不敬。知道的以为雪浦长老与将军相交甚笃,不知道的还以为龙师长老们不敬将军,对其颇有微词呢。”
白露一字一顿说完,后背的衣服早已被冷汗浸透。如今小风一吹,她只觉得背后发凉。第一次,这是她第一次正面反驳龙师。
即使她知道自己的心里还是有些发颤,但是自己还是说出来了,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自己也没有牙齿打架,说得磕磕巴巴的。而且看雪浦长老的脸色,似乎效果还不错。
白露都有些佩服自己了,居然说完话还能有勇气去看雪浦长老的脸色。虽然她训斥自己的时候脸色也很是难看,但起码没现在这么难堪。
她苛责自己时,脸色涨红,活像只炸了毛的公鸡。但现在脸色却是青一阵红一阵,倒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般。
想着,白露忍不住笑出声来。对不起,她真的不是故意的。但是现在雪浦长老的样子确是有些好笑,有股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味道。
她知道龙师长老们对景元将军早就心生不满,但至少表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远不到撕破脸的时候。如今被她这么说出来,雪浦长老的脸色自然谈得上有多精彩纷呈,都可以去绥园子搭戏台唱一出好戏了,绝对宾朋满座,座无虚席。
雪浦的确气得不轻,她没想到从前唯唯诺诺不足一人高的小娃娃,如今居然敢从她的话里挑出漏洞,一击必中。白露若是顶撞自己斥责她晚归的事情倒还好说,不过是教育理念上有些分歧,总归来说只是持明族的内部事务罢了。
但是白露却没有,反倒硬生生挨下自己的一通训斥,甚至还故意摆出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让自己放下戒备,愈加口无遮拦。而她则以逸待劳,等到自己露出破绽的时候。
而自己之所以提及景元,也是因为钟离是神策府硬生生塞给持明族的龙尊导师。先前听闻这位钟离先生与景元相交甚笃,甚至不顾忌仙舟联盟对他的猜忌也要留在仙舟上助景元一臂之力。
她还以为这个叫钟离的也是和景元一样的笑里藏刀,面上跟你客客气气的,转过身就在你的背后捅上一刀。不成想见了面才知道,这位看起来儒雅斯文的人恐怕能和涛然那个迂腐的守旧派坐一桌。
她很难相信,这么一个看起来迂腐学究的人能和景元那样的一只笑面虎尿到一壶去。再加上自己呵斥白露时,钟离选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让自己有了钟离和景元不睦的错觉。毕竟,景元送钟离来的目的也很明显,不过就是为了更好地保护白露这只奶娃娃。
于是乎,她才提及了景元。不仅仅是对自己判断的自信,更是借机发泄对景元的不满。只是千算万算,没想到给予自己一击的居然是白露这个只知道咬琼实鸟串的小娃娃。如今,她倒有些敬佩这个自己从来没拿正眼瞧过的小家伙了。
直到今天她才从头到尾细细打量了白露一番,这才发现,原来白露生得极为精致。一双湛蓝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反倒隐约有几分丹枫的气势。深蓝色的长发扎成两条细长的马尾,更不失俏皮。
雪浦收回了视线,漫不经心道:“龙女大人今日如此咄咄逼人,看来是有所依仗了。”
“就事论事而已。”
万事开头难,但过了开头也就没那么难了。白露心里有了些许底气,她一字一顿道:“长老以往对景元将军颇有微词,当着我的面便罢了。我权当是长老日无暇晷,宵衣旰食,偶尔发些牢骚。但如今当着神策府客卿的面,长老都敢如此出言不逊,可想而知私底下会如何说些对景元将军大不敬的话。”
此时,一直在旁安静着没有说话的钟离开了尊口:“也怪我今日带龙女出去忘记了时间,误了时辰晚归了。但今日系我一人之过,是我有负将军所托,也辜负了龙师长老们将龙尊托付给我的信任。”
伸手不打笑脸人。钟离如此情真意切,雪浦反倒不好再说些什么了。她可以对白露疾言厉色,却不能当面对钟离大放厥词。毕竟是神策府塞进来的,一旦如此行事,就当真是将景元不放在眼里了,直接坐实了方才白露安放给她的罪名。
想着,雪浦的脸色有所缓和:“先生言重了,今日是我太过严肃了。先生第一日与龙女相处,自当多多增进师生感情。一时忘记了时间也情有可原,是我小题大做了,净揪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放。还望先生多多海涵,莫与我等思想顽固之辈计较。”
如此,钟离也不好将事情闹得太僵,只是微微一笑道:“长老言重了。多多海涵的不应是我,而是龙尊大人。”?
钟离不紧不慢解释道:“是我撺掇着龙尊大人在外逗留许久,也是我辜负了将军的托付,坏了规矩。既然长老都不认为始作俑者的我有什么大错,那自然受我蛊惑的龙尊大人也不应受责备了。”
“……”
雪浦深深吸了一口气。直到现在,她才明白——为什么钟离能和景元尿到一壶里去了。都是些杀人不见血的主儿。她内心有些抓狂,到底是谁给她的这份儿自信,让她仅凭见面的第一印象就觉得钟离和景元不睦的!
然事已至此,她也只能低头服软:“龙尊大人,今日是我出言不逊。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望见谅。”
第37章 我来赐予你死亡
听到雪浦道歉, 白露感到些许新奇,同时又觉得有些疑惑。雪浦长老这么容易就屈服了吗,仅仅只是三言两语之间?
见惯了她趾高气昂的样子, 偶尔一见她吃瘪的时候,白露居然觉得她这样低声下气地有些可怜。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白露立即在心底摇了摇头——雪浦长老并没有完全屈服。当时丹恒回到罗浮, 和她一起将建木再次封印的时候, 浣溪也对她颐指气使来着。但遭到丹恒和星的指责后, 浣溪立马换了副奴颜婢膝的口吻。
类比现在, 雪浦并不是对自己屈服,而是对站在自己身后的钟离或者说是景元。对雪浦而言,多说几句低声下气的话又有什么呢, 总归不过是伪装而已。只要人一走, 她立马会露出原来的样子。
这就是钟离先生说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吧。白露暗暗赞叹,钟离先生不仅想好了应付雪浦的说辞,更是连对方的反应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为了避免自己对雪浦长老起恻隐之心, 他还事先教会了自己这一句话。
想着,白露清了清嗓子, 学着大人的口吻道:“……如今天色不早了, 我也累了, 今日的事情就到此为止。”
闻言, 雪浦的一口白牙都险些咬碎了。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内。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一样, 尽量让自己的身子伏得再低一些:“谢过龙尊大人, 我先告辞了。”
路过钟离身边时, 雪浦侧头看了他一眼, 后者回之以微笑。不知道是不是一种错觉,总觉得心底有一股异样,说不清道不明。非要形容的话,仿佛有一双眼睛从此彻底黏在了自己的身上一般。
雪浦走后,一个侍女模样的人才慌慌张张地从一旁跑了出来,她一边抚着胸口一边道:“我的龙女大人,你吓死我了。”
“有什么好害怕的?”白露双手叉腰,一脸得意。那个侍女平稳了下自己的心情,才注意到旁边的钟离,急忙行礼:“半夏见过钟离先生。”
钟离疑道:“你认识我?”
半夏微微笑道:“纵然没有见过先生的样子,但听云悠说起过,钟离先生器宇轩昂,气度不凡。况且先生成为龙尊导师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持明族,半夏岂有不知之理?”
钟离了然道:“原是如此。不知你口中的云悠为何许人也?”
半夏解释道:“她与我同为龙尊的近侍。”
钟离问道:“既然你二人同为龙尊的近侍,如今为何只见你来,不见她的身影?”
“这……”半夏犹疑片刻,为云悠解释道:“许是她有旁的事情,一时耽搁了。”
钟离心中有了计较:“你且先进去吧,我与龙尊有话要谈。”
“是。”
半夏走后,钟离在白露的身前蹲下,“那名唤作云悠的近侍……”
白露垂下眼眸:“说是我的近侍,只是表面上说得好听,实际不过是龙师放在我身边的耳目而已。她常询问我的睡眠情况,有无梦到何物。”
“梦……”钟离略一沉吟,“我知道了,今日太晚了,你且好生休息吧,明日我再来找你。”
“嗯……”白露点了点头,“钟离先生慢走。”
察觉到白露的声音有些颤抖,钟离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声道:“有我在,莫怕,以后你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了。”
“嗯嗯。”这次白露头点得坚定了些。
钟离淡淡一笑,站起身后,转头离开。白露在身后望着他消失的背影,有些怅然若失。半夏在旁见到钟离离开了,便走到白露面前:“龙尊大人,床铺已经铺好,该就寝了。”
“……半夏。”白露的声音有些虚空,“你说,我是不是特别没用。”
半夏的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笑容:“没有。”
“我想听你一句实话。”
“实话也是没有。”
白露终于转过头来,仰起脸来问:“为什么?”
“龙尊大人的医术在罗浮无人能比,单这一点,就证明您非常有用。”
白露被半夏那副极其认真的模样逗笑了:“谢谢你,半夏。”
半夏伸出手,温柔笑道:“现在时辰已晚,龙尊大人需不需要我抱您回去就寝呢?”
白露像模像样地思考了一会儿:“勉为其难同意啦。”
半夏抱起白露软软糯糯的身体,心情就像吃了棉花糖般甜滋滋的。如果不是顾及到龙尊大人的身份,她真的可以抱着白露一整天,爱不释手。
门在主仆二人的身后缓缓关闭-
钟离离开龙尊洞天,回到了外面。
此时一轮圆月高挂空中,点点繁星装饰着夜幕。皎洁的月色轻轻在地上洒下一层银辉,树影摇曳,唰唰的声音伴随着小虫子的鸣叫声充斥着静谧的夜色。
钟离漫步在月光下,身后隐有黑影攒动。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前行,仿佛从未察觉到一样。月色拉长了他的身影,波浪汹涌的古海近在咫尺。海水拍打着木岸,涤荡着波涛。
圆月倒影在海面上,海水渐趋平静,然不过片刻便随着微风的吹拂慢慢泛起波纹。月色洒在水面上,犹如碎了一地金子。
一直到快要出了丹鼎司,钟离已然走到那棵火红色的枫树下,才堪堪停住了脚步。他负手立在树下,望着四周暗流涌动的草丛,轻轻笑了一声,然后慢条斯理道,“出来吧,别藏着掖着了。”
话音刚落,一个阴沉的男人便抱着一把剑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月光洒在他的身上,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缠满了厚厚绷带的胸膛,血迹浸染透了白色。再然后就是那张阴沉得快要滴出水的脸,仿佛下一秒就会掀起狂风骤雨。
晚间的风吹起男人蓝黑色的长发,烛火般的眸子在白色的夜里隐隐发亮。精致的红结别在胸前,堪堪承受着不属于它的重量。
借着浅浅的月色,钟离看清了男人的面容。他垂眸,勉强压下心头对于刃身上沾染些魔神力量的疑惑。待抬起头来时,目光无波无澜:“我见过你,也是在丹鼎司。”
“我把你错认成了饮月。”刃的脸色依旧阴沉着,嗓音压得极低极沉。他言简意赅,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钟离抱了抱胳膊,不置可否。
这副模样落在刃的眼里,仿佛和记忆里某个清冷熟悉的身影渐渐重叠。
“……”
刃闭紧了眼睛,杂乱且无序的记忆在眼前中重叠,脑海中仿佛有一根线绷紧了,“……我是来道歉的。”他的语气依旧生硬,但气息已经有了些许紊乱。
钟离察觉到刃的变化,微微蹙眉:“我看不出你有半分道歉的意思。”
和平日里的儒雅随和不同,此时的钟离面色不佳,神情也是有些严肃。纵使刃极力劝说自己眼前的人不是饮月,但当钟离绷着脸的时候,神色以及语气和印象里的饮月并无半分不同。
虽然模样已经有了些许变化,但若是将脑后的头发散开,头顶上再生出两个龙角……
“……”
刃的脑袋疼得厉害,胸口剧烈起伏,但还是勉强维持着那副阴气沉沉的样子,“……我向来是这个样子。”
钟离笑了一声,“可以,我就勉为其难当作是道歉了。但是——”他顿了顿,视线明晃晃地落在刃抱在胸前的支离剑上,意味深长道:“我不认为这个理由值得你从工造司一路跟到这里。而且我也从未听过,道歉,是需要抱着剑的。莫非,这也是你的‘一向如此’吗?”
隐约听出了钟离话语里的暗讽意味,刃的脑袋又是一阵刺痛。曾几何时,他们也是这样,彼此之间言语不饶人,逞一时的口舌之快。此情此景,无不映照着彼时彼刻。他几乎就要拔剑——虽然来之前也是想这么做,此番倒是殊途同归了。
正当刃抱着剑慢慢靠近钟离时,视线无意识瞥到了后者身上的黑棕色,仿佛乍然看到一般,他如梦初醒,意识到眼前之人并非饮月,心内稍稍怔愣之后随即了然。
原来先前在丹鼎司时的感触并不是错觉,钟离这个人的身上的确能有种让陷入魔阴身的人暂时恢复神智的能力。之前他只道是卡芙卡的能力,现在才发现并不完全是这样。但是就算这样那又如何,自己来此是抱了求死的心思的。
他打听过了,这个钟离先生,在绥园对战联盟的大捷将军飞霄时都能不落下乘,可见其武力之高。此番若是遂了死亡的心愿,也不枉来仙舟走这一趟了。从此天高任鸟飞,也不用再供艾利欧驱使。
刃索性也不再废话,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齿,阴鸷地笑着:“听说罗浮新来的钟离先生武力高强,连曜青仙舟的大捷将军也败在了你的手下。”
他说话一向吝啬得很,沉默寡言,惜字如金。自从加入星核猎手以来,这种情况就更甚了。有时候一年到头也说不了几个字,更遑论几句话了。如今一下子说出这么多个字来,费尽心思,铺垫前因,连刃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
或许是先前自己随口说的什么来道歉的话把自己也给骗了进去,又或是眼前这位叫钟离的先生是白露的导师——爱屋及乌,自己得对他客气些,更或者是因为钟离这个人的相貌虽和饮月长得极为相似——特别是那双狭长的丹凤眼以及那上挑的红色眼尾线,但却能够给清醒时候的他带来不一样的感觉。
刃不想去深究背后的原因,他直接开口,补足了自己先前未说的话:“或许,你能够赐予我一场真正的死亡。”
话音刚落,便不给钟离任何反应的机会,刃直接拔剑。无数剑锋拖出艳红色的残影,裹挟着独属于死亡的彼岸花气息,朝钟离四面八方而来。钟离却动也未动,然剑锋快要咬上他的脖子时,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狠狠挡了回去。
“我无意和你动手。”钟离徐徐道,眼睛半眯着,绣满龙纹的袍角无风自动:“你所想要的死亡,我无法给予。”
刃却没有理会他,只是疯狂地狞笑着,一下又一下地劈在钟离的玉璋护盾上。钟离皱紧了眉头,但不过须臾,便轻轻舒展开来。不是因为欣喜,反倒有几分无奈。
罢了,既然这趟浑水自己已经踏进来了,那么所有因此游过来的鱼儿自己也得一并承受。
钟离神色一凛,却并未召出贯虹之槊,而是拔出一把磐岩结绿。这柄由翠玉打造出来的剑刃,经过了沉重血色的洗礼和经年累月的雪藏后,碧绿色的锋芒依旧煞气逼人。
刃看到钟离拔出剑来,笑容更加疯狂,仿佛痴癫一般。他不知疲倦地劈着,直到听到铮地一声,像是玻璃破碎的声音般,才终于等来了钟离的出手。
砰——
巨大的声响在耳边炸开,周遭的土地升腾起一阵迷雾。两个人影身形交错,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碧绿色和烟红色交相辉映,无数艳红色的的彼岸花竞相开放,带着浓烈的血腥的味道,肆意散发出死亡的气息。
而与之相反的,则是一汪清澈的碧绿色潭水轻轻流过这片原野。晶莹剔透的美玉如水底的鹅卵石般,又如点点繁星般点缀着单调的夜幕般装饰着这片彼岸花田。
这场由刃主动发起的自杀式袭击,与其说是一场彻头彻尾以及酣畅淋漓的战斗,不如说是一门传神阿堵以及栩栩如生的艺术。
没有飞沙走砾,没有电光火石,也没有雷霆万钧,有的只是雕梁画栋和琼楼玉宇。当然,须得再打斗一会儿。
刃见到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神色有些复杂,看向钟离的眼神也有些一言难尽。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或许有一天自己的攻击带来的居然不是死亡,而是用假象堆砌起来的绝境。也未曾想过,这样一位看上去颇有些古板学究的先生,居然还很有艺术性。
他的支离剑挑断了钟离脑后用来束缚头发的固定物。一头墨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在皎洁的月色下美得不可方物。明黄色的发尾隐隐发亮,与此同时,钟离那双鎏金色的眸子也愈发耀眼。碧绿色的剑锋贯穿了刃缠满血色绷带的胸膛,将其从半空中狠狠击落!
第38章 ……你认错人了
利刃穿透胸膛的瞬间, 刃从未有一刻如此真实地感觉到死亡的到来。他认命地闭上了眼睛,任由那柄穿透身体的剑刃带着自己狠狠砸在地上。
砰——
强大的气流四散开来,震得旁边那棵火红色的枫树颤了几颤。几枚枫叶簌簌而落, 哗啦啦落了刃一身。
钟离立在半空中,以一种睥睨天下的姿态俯瞰着周围的一切。他的眼神十分冷漠,仿佛视野之内所有的一切皆为尘埃, 那种不可一世的傲慢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
一头墨黑色的发丝垂在身后, 随着微风的吹拂飘散开来。不多时, 仿佛世间的风静止一般, 披散的发丝自动束起,明亮色的眸子也逐渐暗淡下来。钟离的眼神渐趋柔和,他从半空中降落, 在刃的身旁蹲下。
男人的肤色如死灰般寂静, 血迹浸透了他的衣服,却无法为其染上血色。然而不过须臾,刃的胸口便微微起伏了下。仿佛按下了重启生命的开关一般,他的呼吸也在顷刻之间恢复。
钟离站起身子, 刃慢慢坐起来,发现自己还活着后, 脸上的失望再也无法掩饰住分毫。
“连你, 也无法赐予我一场真正的死亡吗……”
刃先是捂着脸苦笑一声, 然后又如陷入癫狂般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沉闷喑哑, 并不刺耳, 却有着压抑般的绝望。钟离面无表情地看着神志不清的刃, 直到后者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甚至开始咳嗽时,才淡淡开口:“或许你的结局,并不只有死路一条。”
“是,先生说得对。”刃慢慢站起身来,阴沉着脸道:“余后的生活,我只能像个怪物一样无休无止地活下去。”
“……”
钟离摇了摇头:“或许还有另外一条路。”
“什么?”刃捡起自己的剑抱在怀里,“先生是要为我指一条明路吗?”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不妨说来听听。”
“你想见怀炎老将军吗?”
钟离语气十分平淡,平淡得像是在说今日的天气如何。然而听在刃的耳中,却如平地起惊雷般炸开。
刃像被触电般禁不住颤抖了下身体。他今日之所以如此急切寻求死亡,除了不想再被艾利欧驱使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那便是他不想以这副残躯面对曾经的师父。
他竟下意识去嗅自己身上的味道。
纵使在方才的决战中留下的伤口已经恢复如初,然而身上的血腥味道却终究难以消除。七百余年,他其实早该已经习惯了。但是在罗浮,在见到师父怀炎将军的那一刻,在从钟离的口中听到“怀炎”二字时,他从未如此痛恨自己身上那股独属于彼岸花的死亡气息。
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沸腾起来,直冲太阳穴。他不受控制地在月色下摊开缠满白色纱布的双手,仿佛今日才重新见到一般,双眸中写满了不敢置信。到底是为何,自己变成了如今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像是自问自答般,那些刻意被他遗忘的、尘封在内心深处的记忆瞬间涌入他的脑海。
他还记得那些滚烫的铁水,记得他是如何用它们浇灌出兵刃的雏形。他还记得那高高举起的大铁锤,记得他是如何用它敲打出罗浮上绝妙的兵器。他还记得那滋滋冒出的火星子,记得他是如何怀着观星的心情欣赏它们的激情跳跃。
从沾染丰饶令使倏忽的血肉,获得不死之身,到身犯魔阴,身陷囵圄,再到被镜流劫持出狱,被千刀万剐,最后到加入星核猎手,寻求最后的解脱。一步步走来,他从没有为自己的行为后悔过。即使是重回罗浮,在幽囚狱内见到景元时,他的心里也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愧疚。就算是见到白珩的转世白露,他仅有的情绪也只是稍微有些感伤而已。
或许是因为嘴硬,或许是想破罐子破摔,又或许是觉得根本没有任何必要,他的心情从未波动过分毫。直到偶然看到怀炎,他始终如一的阴沉面容才出现了些许裂痕。
他可以对任何人毫无愧疚,但却无法坦荡荡地面对朱明将军怀炎——也就是他的师父。他的故乡被步离人舰队摧毁,他的一切皆毁于丰饶。他的父母亲人朋友,所有能数得上来的,都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他流浪到朱明仙舟,是怀炎收留了他,教他铸造武器。也是他送自己来罗浮学习,见识世面。但是——
刃闭了闭眼睛。
自己却从未再回去。
往日灵巧的双手已经遍布伤痕,物是人非,他也无颜去面对曾经的师父。只是每每想起,仍如一根嵌入血肉的深刺般,让他痛不欲生。
钟离既然有此一问,说明他对自己的来历已经全然知晓,如今再否认也没有任何意义。刃蠕动了下干涸的唇角,声音有些干涩,干涩到喉咙发紧。
“……我不想见他。”
经历了一番挣扎后,刃恢复了以往那副阴沉的面容,只是眸子低垂,冷冰冰地说出既像是口是心非又像是心口如一的话来。
“……应星。”
听到记忆中的声音,刃几乎以为自己神经错乱了。他几乎是机械般地抬眸,只见一个短小精悍的人从钟离的身后走了出来。他戴着白色的斗笠,一手捋着白色的胡须,一手背在身后。
刃的眼睛刺痛了下。
与记忆中的相比,师父的身形更加伛偻了些。岁月的飞刀无情地在他脸上刻下伤痕,留下沟壑。唯一不变的是那双浑浊的眸子,看向自己时依旧带着记忆里的慈祥和温和,没有失望,没有厌恶,也没有恨铁不成钢,有的只是殷切的关心和深深的期望。
“应星。”
怀炎叹息般又喊了他一声,一双浑浊的眸子里已经隐有泪光闪动。
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摒弃心中多余的情绪,刻意不去看怀炎那张饱经风霜的面庞,只是阴沉着一张脸,剑指钟离:“原以为先生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没想到竟行这般小人行径。”
钟离先是看了怀炎一眼,然后才慢悠悠地将视线放在刃指着自己的支离剑上,顺着剑身看向视线飘忽不定的刃,“这话从何说起?”
“先生口口声声说要赐予我一场真正的死亡,却一直在拖延时间,好让其他的人闻讯赶来,将我这个臭名昭著的通缉犯捉拿归案。”
“应星。”
怀炎的语气已经隐隐有了些许怒气,却不是因他不肯相认,而是他用“臭名昭著”四个字来形容自己,而且还如此习以为常。
怀炎深知,一直以来,应星都在主动寻求解脱的法子。加入星核猎手,也只是寻求□□毁灭而已。他有严重的自毁式倾向,也向来不吝啬将如此难听的话语用在自己的身上。但其实,他的性子里却是有些狷狂的。以往在朱明,他便因天赋初显遭到同学的排挤。先前在罗浮,也因短生种的身份受到不公正的对待。他之所以如此自我贬低,不是因为他真的觉得自己就低人一等,不过是通过这种方式嘲弄命运何其不公罢了。
“……你认错人了。”
直到此时,刃才终于将视线放在了怀炎的身上,说出了那句丹恒一直在对他说的话:“我不是他。”
现在他竟有些体会到丹恒当时的感触了。刃有些自嘲地笑笑,如今自己倒是肯将他的名字从“饮月”换成“丹恒”了。托自己的福,建木事发之时,丹恒就已经开始和过去慢慢和解了。只有自己,只有自己还在追寻他过去的影子,仿佛着了魔一般,欲罢不能。
只是自己有些严以待人,宽以律己。在面对丹恒的一遍遍“我不是他”时,他的回复永远只有无休无止的追杀,一次又一次地逼迫丹恒承认自己是饮月。他若不承认,自己便将他捅个透心凉,将他的真实面目揭露在人前。即使最后的结局更多地是一次次被其反杀,自己也没有任何放弃的念头,反倒是有些乐此不疲,逐渐上瘾。
而如今面对自己的一句“我不是他”,他竟希望对面人的回应是理解和尊重,并放他离开。无他,他只是不想落入联盟之手,更不想接受联盟对他的审判和裁决。
那些假惺惺的家伙嘴上说着巡征追猎,满口的仁义道德,谈起长生不老的危害来那是如数家珍,头头是道。然私底下却对自己长生种的身份有着与生俱来的自豪和骄傲,且对短生种有着天然的排斥和傲慢。他们自诩不凡,高高在上,看不起一切从仙舟之外来的人。他们称之为化外民,意为尚未开化之人,其眼中的蛮族也不外如是。
刃不欲废话,转身即走。
而钟离和怀炎也没有阻拦的意思。他们深知刃一旦被抓住,进了幽囚狱,就算不会被投进朱明仙舟的大火里遭挫骨扬灰,也会被锁链重重锁住,失去自由,如步离人的战首呼雷般忍受经年累月的折磨,生不如死。
直到再也看不到刃的身影,怀炎才心情复杂地收回了视线。浑浊眸子里的水光渐渐散去,他恢复成了先前笑呵呵的模样,双手背在身后道:“让先生见笑了。”
“老将军言重了。”钟离的语气听不出任何的情绪,“故人相见,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听先生的语气,似乎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钟离沉默半晌,“此前我手底下有一夜叉,座下第一人,受命清除魔神残渣。后因业障深重,又见其兄弟姐妹或是自戕或是自相残杀或是走火入魔,不堪入目,遑论入心,便出逃了,再不见其踪迹。后来我才得知,他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依旧不忘守护之责,以身为饵,以身入局,将怪物也一起封死在了地下。”
怀炎轻轻叹息。
钟离不想听怀炎在这里伤春悲秋,讲浮舍的事情也只是想平衡一下怀炎的心理而已。毕竟自己目睹了他卸下伪装之后流露出来的真实情感,而这样的情况,在他们这样位高权重的人眼中,几乎跟授人以柄持有等同的分量了。
也不想探究怀炎出现在这里究竟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如今罗浮四面楚歌,外有步离人冒充狐人潜入仙舟静静蛰伏,只待最后出击;内有持明龙师吃里扒外,与药王秘传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在此等境遇之下,同为仙舟将军,怀炎有意巡视一下也无可厚非。
钟离赶在怀炎出言“安慰”自己之前轻轻道:“我还有些关于龙尊的事情要回去和景元详说一下,就先不奉陪了,望老将军见谅。”
怀炎“安慰”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在未出声之前改口道:“先生慢走。”
钟离微微颔首,快步离开了丹鼎司。
怀炎背手看着已经渐渐有些变浅了的天色,心底涌上来一些情绪。
这位钟离先生,倒是和景元像是两个极端。一个一夜未眠还如此精神矍铄,另一个则是性子散漫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只是二人的脾气平日里都比较随和,虽有些摩擦,应也不至于大打出手。
怀炎摇了摇头,罢了,自己该少操些心了。年轻人的事情,还是交给年轻人的好,就让他们自己去操这份儿心吧。
第39章 别只顾着玩我的猫
龙师议会。
雪浦一早将龙师们召集了来, 除却被秘密囚禁的溸湍外,涛然等五位龙师已经全员到齐。她自己趾高气昂地坐在主位上,脸色却甚是难看。
钩沉坐在她的左手边, 脸色阴沉得有些吓人。风浣坐在她的右手边,饶有趣味地东张西望。溯光坐在钩沉的下方,此时正闭目养神, 不知心中所思所想。韶英坐在风浣的下方, 持着一根长杆烟斗抽得起劲儿, 时不时还往桌上扣两下。
涛然原本是坐在韶英的下方的, 每回议事都要被韶英的大烟斗呛上一呛。这次倒是自作主张地坐在了溯光的下方,神情平静,目光如炬。
雪浦对涛然此行颇为不满, 怒瞪过去。涛然却像反应迟钝般无所察觉, 依旧平静无痕。风浣察觉到了雪浦的心思,托着腮嘲笑一声:“有些人是真的脸皮如同城墙,针扎不破刀捅不穿,擅自占了别人的位子还恬不知耻。此等厚颜无耻之人, 真乃世间少见呐。”
涛然未曾开口,倒是坐在风浣对面的钩沉忍不住了。他面色阴沉, 脸上的肉块如僵硬的石头一般堆砌在一起。
自从药王秘传的魁首丹枢落网后, 钩沉近来看雪浦和风浣是越发不顺眼了。之前与丹枢的联系都是自己负责, 二人之间往来的书信不计其数。若是这些信件落在神策府手里, 自己难逃其咎。然而这俩货却只顾着自身的利益, 完全没把他的安危放在心上。
口上安慰着他即便有这些信件, 神策府也不会将他怎样, 背地里却暗自和他切割, 完全将自己当成了一枚可有可无的弃子。饶是脾气再温和的人, 此时都忍不住发飙,更何况他钩沉本就不是什么善茬。
先前丹枫出事,大权旁落。为了齐心协力将权力与龙尊切割,龙师之间彼此还能够相安无事,甚至朋比为奸。如今东窗事发,表面上看他们还是一团和气,但实际早已各自心怀鬼胎。他也早就想将雪浦从龙师议长的位子上拉下来,自己取而代之。
既是如此,钩沉如今岂会再惯着风浣,直接阴笑一声,问道:“风浣你此言何意?擅自占了别人的位子还恬不知耻?你是在说雪浦贼喊捉贼,坐了如今龙尊才能坐的位子吗?”
风浣微微一怔,随即拍掌笑道:“钩沉你今日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了,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以往你可都是人狠话不多的,如今这是怎么了。我记得涛然请进来的那位钟离先生并未和你狭路相逢,怎么,人都还没见着,就开始疯狗乱咬人了?”
这话可谓说得是毫不客气,风浣没有给钩沉回嘴的机会,继续道:“不仅乱咬人,还学会挑拨离间了?你以为雪浦议长是这么容易被你挑唆的人吗?”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说话之前先动一动脑子,想一想这些年你到底做了什么,有没有好好为持明族着想。”
钩沉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风浣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风浣身子朝后靠在椅背上,右手握拳抵在唇边,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又揉了揉眼睛,“被韶英的烟迷了眼睛,口不择言罢了。”
韶英正抽烟抽得起劲儿,莫名被cue到,有些不痛快道:“你俩要争就争,扯上我作甚?说来说去不就涛然坐了对面的位子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吗?话说溸湍被囚禁了这么多年,他的位子也早就落了灰,让涛然坐一下又有何妨?就当是擦灰了。”
此言一出,众龙师都神色各异。韶英这话看似是落了雪浦的面子,指责风浣和钩沉为此事大惊小怪,实际则是暗自嘲讽涛然和墩布也没什么区别了。明里暗里将两人都损了一通,自己却稳坐钓鱼台。
风浣适时止住了话头,钩沉则双手环胸,不发一言。涛然则像是什么都听不到一般,仿佛方才陷入众矢之的的人不是他一般。溯光自来话少,如今自然也不会说什么。
坐在主位的雪浦从开始到现在脸色就没好看多少,她近乎是咬着牙听风浣和钩沉争吵,却不想费什么力气去制止。他们吵得越凶,自己的位子就越稳固。彼此制衡,这才是她最想要的。
如今见都安静下来了,雪浦也开始说了叫众龙师来的目的:“那个叫做钟离的先生,十分不安分。昨日他居然教唆那小丫头与我针锋相对,当面给我难堪。若是不给他些颜色瞧瞧,长此以往下去,我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不可。”
一直努力当做透明人的涛然此时却开了口,“钟离先生身上埋藏的秘密我等还未曾破解。若是他真能解决持明族的繁衍问题,此时对他下手,岂不是得不偿失。”
先前一直未曾开口的溯光此时也附和涛然的意见:“涛然说得对。如今持明族人口凋零,繁衍问题是重中之重,其余问题皆可靠边站。在我们未曾解决这一问题前,钟离此人,绝不可动。”
风浣嘲弄地笑了一声,玩味地将溯光最后那四个字重复了一遍:“绝不可动?”他眯了眯眼睛,轻蔑道:“这话说得好像我们这些老骨头能动得了他一样。钟离虽说是活了六千余岁,可耳不聋眼不花,身手也比我们这群腐朽的老东西强多了。等到他打不动了,也得到几千年之后了吧,到时我等还在不在世还另外两说呢。溯光你说这话,岂不是为时尚早。”
溯光并未理会他,韶英扣了两下烟斗,眼睛在缭绕的烟雾中半眯着:“钟离不能动,给他找些麻烦,让他无暇顾及我们,也不失为上策。”
“麻烦?”风浣嗤笑一声:“要说什么能成为钟离的麻烦,恐怕非神策府那位闭目将军莫属了。”
钩沉忍不住笑出声来:“你的意思该不会是想刺杀景元吧。”
风浣白了钩沉一眼:“我说钩沉,你的脑子是摆设吗?景元纵使被冠以‘神策’之名,并不显名于武力,也只是相较于其他仙舟将军而言。呵,刺杀景元……连幻胧都未曾做到的事情,你该不会真的以为就凭我们这些虾兵蟹将就能将人杀死吧。再者,你以为药王秘传在罗浮上潜伏了百余年,就没动过这方面的心思吗?七百余年过去,人景元不还是活得好好的。”
“那你有什么馊主意?”钩沉不想动脑。
“馊主意算不上,姑且算是高见吧。”风浣道:“回到先前的问题,与其说是给钟离找些麻烦,不如说是给景元找些麻烦,让他回身乏术,自顾不暇,甚至被联盟责难,朝不保夕。”
韶英抽了两下烟:“风浣此言极是。自从丹枫入幽囚狱,被判褪鳞轮回,十王司便扣住其不放,我们多次上书,却被景元无情挡了回来,甚至将其流徙化外,绝了我们寻其化龙妙法的后路。此番丹恒回归罗浮,在我们终于窥见持明族未来的时候,又是景元,承诺丹恒不再是任何人的影子,彻底断了我们在丹恒身上动心思的念头。一次两次,景元是成心要和我们这些老家伙过不去。”
钩沉道:“既是如此,那我倒有一计。”
风浣伸手敲了敲桌子道:“有话直说。”
“不知你们可否听过善宏学宫的文化人类学博士宗光。”
溯光道:“几面之缘,他曾和几位同僚深入步离人猎群的领地——[毗舍阇],近距离观察他们的生活习性,进而整理成资料。”
“胆识过人。”风浣点评道:“连步离那等穷凶极恶之人都敢深入了解,他如今还活着吗?”
钩沉道:“自然,不过今日我们要说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座下弟子——彦游。”
“彦游?闻所未闻。”雪浦道:“此人有何过人之处吗?”
“此人是一名寒门子弟,乃是狐族人。”钩沉道:“众所周知,仙舟某些领域是重视出身大于能力的,善宏学宫就是如此。”
风浣道:“原是如此,我猜后续是——他排除万难,进入学宫后才发现,原来大多数[学术泰斗],甚至包括他的导师,皆来自几千年历史的[学术世家],除却他,无一例外。”
“然也。”钩沉道:“而在步离人猎群中的名唤[白狼]的一支,虽出身奴隶,却比步离人还步离。而步离人向来注重能力大于出身,从没有因其血统而攻击他们,反倒对其行事作风深深忌惮。或许就是因此,彦游才选择叛出仙舟,加入步离人。”
“你是说那彦游叛出仙舟了?”风浣大笑:“哈哈哈有点儿意思。”
“前几日他找到我,要我为几个朋友安排些职务。”
“朋友?”韶英磕了磕烟斗道:“是步离人吧。”
“不错。”钩沉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便顺手做了。当时幻胧落败,丹枢被捕,我也便没有多想。现在看来,他们所图甚大。”
“所图甚大?”风浣耻笑道:“难道还想将被关在幽囚狱七百余年的呼雷解救出狱?做什么白日梦呢?幽囚狱那复杂的设计,凭步离人那等脑容量,不用云骑动手,就单晾着就行,只怕他们几百年都绕不出去。”
韶英抽了一口烟,慢悠悠道:“只凭他们自己确是走不出去,但若再加上我们的助力……”
钩沉道:“我正有此意。若是呼雷出逃,伤及无辜,身为罗浮的将军,景元难辞其咎。再不济,呼雷出逃失败,再次被关回狱中,他也要下来走幽囚狱这一趟。到时我们再放些丹枢先前给我们的诱发魔阴身的药物,只怕景元也难逃因果殿的拘问。”
“此计妙是妙,只是……”韶英吸完最后一口烟:“若是事情败露,到时该如何收场。”
钩沉哼道:“自然是断尾求生。”
这个“尾”是谁,不言而喻。除却主位上的雪浦,钩沉与风浣、溯光与韶英都是相对而坐。唯有涛然,身处末位,自然算得上是尾。
一切主意已经拿定,只待雪浦最后拍案。众龙师静静等待着,只听坐在主位的雪浦拍了一下桌子:“依计行事。”
神策府。
此时天色微微亮,彦卿正在院子内练剑。一身白色的中衣将腰身扎得紧紧的,背部已经被汗水浸透。高高束起的金色马尾由于动作的幅度过大隐隐有了些许松动,几缕碎发掉落下来,又很快被微风吹拂起来,沾上湿腻的汗水贴在脸上。
脚下的泥土被凌乱的剑气砍得七零八落,头顶刚刚盛开几朵的桃花也没能幸免。粉红色的花瓣簌簌而落,宛若下了一场桃花雨。
少年弹掉落在剑上的花瓣,灵活地挥舞着。剑气比方才稍微有所收缓,搅动气流,带着花瓣汇成一股力道直击树干。
平日里柔弱无骨的花瓣在此时仿佛化作了坚硬的利刃般,无情地深深扎进树干里。然不过片刻,便又恢复原样,轻飘飘地落入泥土中。
“谁?!”
仿佛才发现有人偷看他练剑般,彦卿将不知何时滑入掌心的花瓣灌注了力量,朝门口的方向狠狠射了出去!!
钟离才踏进神策府,一枚桃花刃便直冲面门而来。他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往旁边侧了侧身子,然后不慌不忙地伸出右手,食指并中指截住了那枚桃花瓣。
“钟离先生?”
彦卿快步走到钟离的面前,微微垂下眼帘,“先生,彦卿失礼了。”
“幸好我还有些武力傍身,否则今日就要血溅当场了。”钟离开了个玩笑,将那枚桃花瓣放在彦卿的掌心内。
彦卿稍稍合拢四指,有些兴冲冲地问道:“先生,我练得如何?”
“想让我表扬你?”
钟离一眼看出了彦卿心中所想,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批……批评也行。”
钟离揉了揉彦卿的脑袋,和声道:“方才我看了,比起之前来确实有些进步。”顿了顿,他又不怀好意道:“说来听听,最近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此言一出,彦卿立即耷拉了下脑袋:“不瞒先生,我确是有些受刺激了。”
钟离收回了手,背在身后:“何人能让我们的小彦卿如此受挫?”
彦卿瘪了瘪嘴:“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片子。”
钟离的脑海中浮现云璃的身影,不由得笑了两声:“莫非是来自朱明仙舟,怀炎老将军的孙女云璃?”
见到彦卿有些不服气地点了下头,钟离颇有些无奈:“彦卿,你是大孩子了,不能这么斤斤计较。况且,你的年纪也没比人家大多少。你说她是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片子,那你岂不是少不更事的半大小子?”
“可是……”彦卿知道自己这么背后说人家有些不地道,但还是嘴硬:“她抢走了我的剑,而且拒不奉还……还振振有词,说我的剑在哭泣,我从没有好好对待我的剑……”少年越说越激动,“……我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哦?”钟离来了兴趣:“她居然是这般说的?”
“就是啊。”听到钟离有附和自己的意思,彦卿更来劲儿了:“她还嘲笑我剑法不精,就知道东躲西藏,不敢和她硬碰硬。还说我绣花枕头,练什么都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钟离勉强憋住笑意:“……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打起来了。”彦卿咬着牙:“她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我本来是不想和她计较的。只要她把剑还给我,我就大人不计小人过,既往不咎了。但是她却说,只要我能赢她,她才肯把剑还给我。”
“嗯。”钟离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呢?”
“后来我俩打了个平手。”彦卿无力地垂下了肩膀:“两个人的脸上都挂了彩,被丹鼎司新来的司鼎灵砂姐姐抓回去上药了。”
“既然打成了平手,你的剑待如何?”
“我会打败她的。”彦卿抬眸,俊秀的小脸儿满是坚定:“在她离开罗浮之前,我一定会拿回属于的我的剑的!”
“有气势。”钟离道:“汝当勉励之。”顿了顿他问道:“将军呢?”
彦卿朝屋内看了一眼,犹豫片刻:“……在花园里浇花。”
话音刚落,景元便打着哈欠从屋内走了出来。此时的他未着甲胄,只是着了一件薄薄的中衣。许是日渐消瘦的原因,平日里的尺寸还比较合适,如今却显得有些宽大。
一头银色的发丝由红丝带绑着,但睡了一夜已经有了些许松散。景元也并未在意,他看到了站在彦卿身侧的钟离,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钟离?我还道大清早的怎么听见有两个人的说话声,以为彦卿练剑练得有些魔怔了,不料是你回来了。”
钟离勾了勾唇角:“听你的语气,似乎不太欢迎我来?”
闻言,景元还未说话,彦卿却是着急了,“先生不要误会。昨夜您不在府内,将军可是想念得很。他拿着先生给的白猫风筝,在廊下足足站了半夜。我问将军怎么不去休息,将军虽然没有明说,但我看得出来,将军是十分想念先生的。”
“哦?”钟离像是占了先机的胜利者,笑着看着景元,有意无意道:“将军,彦卿方才说得可是真的?”不等景元说话,他眉眼弯弯道:“我竟不知,原来将军如此在乎我在不在府中。”
景元没来得及为自己申辩,彦卿又开始了:“是的是的,先生,将军他是真的十分在意您的。”
钟离勉强压下唇角的笑意:“嗯,我知道的。将军他在意我,在意得紧。”
景元无奈叹了口气,一张老脸全都在彦卿这里丢尽了。昨日借着镜流的事情占自己便宜不说,今日一大清早地搅了自己的美梦也不说,现在又在钟离面前下了自己的面子,稍后的谈话他只能处处被钟离压制着说了。
将军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你出去玩吧,找你鎏晶大姐姐练习吹笛子或者找云璃打架要回你的剑去吧。”
“嗯嗯。”彦卿点了点头,临走之时还不忘坑景元一把,“将军,你们莫要吵架。”
“行,知道了。”景元心里无奈透顶,这孩子。
彦卿离开后,景元随手拿了一把洒水壶,同时也给了钟离一把,“先生,时辰尚早,随我去浇浇花吧。”
钟离没有拒绝,只是掂了掂水壶的重量,“没有水了。”
景元将自己的和钟离换了下,然后拿着洒水壶接满了水,勾住了钟离的肩膀:“走吧。”
步入景元的花园,青石铺就的小路延伸向前。周遭长满了青青的小草,远处还有几棵高耸入云的银杏树。仿佛下了一夜雨般,层层金黄色的树叶轻轻飘落,堆砌在石子路上。几只白色的小猫从前方的花丛中跑出来,亲昵地用脑袋蹭着钟离的腿脚,有一只还顺着景元的裤脚爬上了他的肩膀,高傲地坐在上面舔舐着自己的爪子。
钟离蹲下身子,将洒水壶放在地上,食指勾起,挠了挠小猫的下巴。小猫享受地在草地上打起滚来,毛茸茸的肚皮暴露在空气中。他划了几下小猫的肚子,逗得猫咪连连翻了几个滚儿。
“诶诶诶——浇花啊。”景元道:“别只顾着玩我的猫。”
钟离只得拿起洒水壶站起来,学着景元的样子往花上喷水。脚下的小猫似乎有些不能明白钟离为何不和自己玩了,小爪子扒拉了几下钟离的裤脚。见没有反应后,又用脑袋拱了拱。还没有反应后,它便顺着钟离的裤脚蹭蹭地窜了上去,站在钟离的肩膀上温柔地用脑袋顶了顶钟离的脸颊。
钟离一面浇着花一面也用脸颊蹭了蹭小猫。景元瞧着,唇角微微上扬:“看不出来你也喜欢这毛茸茸的小东西。”
“刚吃过鱼的猫就是另一回事了。”
“看来先生对往事依旧耿耿于怀。”
钟离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道:“昨日我见到了涛然和雪浦。”
景元依旧勾着唇:“对他们的印象如何?”
“一个精于算计,另一个则张扬跋扈。”
“丹枫褪鳞轮回后,身为他成长阶段导师之一的雪浦主张废除龙尊主政,改为龙师议政制。涛然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他说丹枫铸成今日这般大错,皆因导师放纵之过。若是幼时便加以约束,今日持明之祸皆可避免。雪浦妄言龙师议政,其心可诛。还言明当务之急是取走丹恒身上的化龙妙法和重渊珠,以延续龙脉。龙尊传承,绝不可断。祖宗之法,不容变更。”
“难怪他会被推出来当做龙师的弃子。在雪浦他们看来,涛然只是个迂腐守旧的顽固派。”
“确是如此。当年我以为涛然与雪浦他们不同,然七百余年过去,他的心境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他反对龙师议政时,已接近褪鳞轮回的年限。丹恒被判流徙化外时,他已经褪鳞。如今不过几年,他就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许是换了副年轻的壳子,又许是雪浦他们对涛然的持明卵动了手脚。轮回重生后,他已然接受了龙师议政,并无半分异议。”
“在列车的智库记载中,我还发现了另外几位龙师的名字。除却涛然与雪浦外,还有为龙尊雨别造像的溸湍。窃以为,此人或许能为我们所用。”
“溸湍长老?”景元有些怀念般地叹了口气:“我已经许久未曾见他了。在龙师呈交的报告里,持明族内每年都有持明逝去。我虽未曾在这些死亡名单里见过他的名字,但也从未在龙师里再见过他。唯有的一种可能便是他如今被囚禁起来了。只是这些乃是持明族的内部事务,我也不便过问。”
钟离若有所思:“回去我便找找他罢,总归是一条路。”
景元点了点头,“除却雪浦、涛然和溸湍以上三位,还有风浣,溯光、韶英以及钩沉等。”他拿着洒水壶往花上洒着水:
“龙师风浣,向来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算计。他既支持涛然说雪浦其心可诛,也支持雪浦的龙师议政制。他怕是早就不满龙尊主政了,或者说是自己想成为龙尊,取而代之。”
“龙师溯光,曾经在丹枫羁押在幽囚狱时上书六御,请求放其归来,修复建木封印,再追究其罪。明眼人皆能看出,丹枫羁押在幽囚狱,归十王司管辖,不在六御之内。他们自己也知道,上交给十王司也是有来无回,便退而求其次,转书六御。此人虽有心思,却懂得变通迂回,不会硬碰硬。到时风评反转,难保他不会反水龙师。”
“龙师韶英,负责看守建木玄根之责,一连几百年记录的建木状态却都是正常。星核被送入建木深处,他也一无所察。有失职渎职之嫌,本应被幽囚狱羁押,他却将手底下护珠人海月一队队长贺天推出来顶罪。事后十王司将贺天带走羁押,对韶英却只是批评教育了事。此前对流放丹恒一事心生不满,曾上书联盟。奈何十王司已允准流放令,便只能作罢。此人甚是奸猾,关键时刻知道断尾求生。也懂得审时度势,只是有时候难免沉不住气,措辞激烈。”
“龙师钩沉,负责与丹鼎司的洽谈事务。然那时的司鼎云华,虽为持明族,也遵循了龙师的意愿,对当时褪鳞轮回的丹恒施了恢复记忆的法术,但却不愿与龙师们同流合污,对其他的事情不敢苟同,甚至想肃清流毒。然而却遭到别人设计,当时的我虽知这是个计策,但考虑到她确实对轮回重生的丹恒的记忆做了手脚,便判她流放朱明仙舟。六御也从此撤销了丹鼎司的司鼎一职,丹枢后来居上。”
“如今建木事发,丹枢被捕。现下看来,当时设计陷害云华的定是丹枢和钩沉无疑。在丹枢的住处,云骑找到了她与钩沉暗中往来的书信。后者不仅将样品送入丹鼎司观察研究,更是也将衔药龙女也送与人看守管教。至于样品为何物,可想而知。但信中没有写明,虽可以将人收押,但其依旧有可以翻身的余地。若不能一招制胜,反倒叫他们生了警惕,将罪责摘除得一干二净,便得不偿失了。如今云华的徒弟灵砂自朱明归来,越过六御一跃成为丹鼎司司鼎。而且据我所知,龙师曾多次送上拜帖,而她却未曾理会。”
第40章 你难不成这就将我卖了
资料室。
清晨, 阳光透过车窗洒了进来。窗台前,黑发青年正坐在桌前整理着什么东西。青绿色的外衫披在椅背上,他只着了一件黑色的紧身衣。脖颈处的拉链拉到最上面, 在阳光的折射下泛着金色的光芒。
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感应笔,在智库的屏幕上唰唰写着什么。在智能设备上写字不同于在纸上的感觉,怎么写都有些异样, 落在纸上再好看的字体, 呈现在屏幕上都有些别别扭扭的, 看上去着实让人心烦。
然丹恒不同, 不管是在白纸上还是在屏幕上,他手指滑过的地方,字迹都如他本人一般赏心悦目。许是在幽囚狱里阴暗潮湿的那几百年, 他无所事事, 只能拿毛笔练字打发时间。这些笔法,或许就是在那时练下来的。
在狱中,他被要求不断回忆前生的过错,每日都要写下反省的文字。来看他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 不是包藏祸心就是幸灾乐祸。手腕被沉重的锁链勒出血痕,鲜血蹭到白纸上, 他却不愿更换纸张。或许沾染鲜血的白纸更加令人触目惊心, 让看押他的人更能看出自己认错的决心。
而现在, 他依旧在重复着这一个过程。他写下自己所有能回忆起来的部分, 记下自己在梦里的所思所想。不是毛笔, 不是白纸。没有鲜血, 没有牢狱。环境不同, 心境不同。唯一相同的只有他这个人, 还有就是也是被要求的。不是十王司的判官, 不是幽囚狱的冥差,而是如今神策府的客卿以及衔药龙女的导师——钟离先生。
前几日看到钟离给他发的短信时,丹恒的心底是有些复杂的。
“丹恒兄,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看到第一句话是这样的,丹恒不免有些抿了抿唇角。险些怀疑钟离被景元盗号了,才写出这样有些意味不明的话来。
但话又说回来,在这个发展如此迅猛的科技时代,人们越来越沉浸于电子产品,与他人之间的交流却变得越来越稀少。
在这种情况下,独属于仙舟人书信往来之间的浪漫措辞变得更加弥足珍贵。他们对待友情有时候比爱情更加认真,话语里总是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但却只是真心流露,并无风月之想。
丹恒继续看下去。
“惊闻匹诺康尼谐乐大典突生变故,吾在罗浮甚为担忧,不知列车组是否一切安好,小友的精神状态是否依旧美丽。”
“……”
丹恒不由得抿了抿唇角,放在桌子上的食指情不自禁地轻轻敲击了几下,继续看了下去。
“自仙舟一别,罗浮多生变故。吾深知丹恒兄已放下前生种种,此生只为开拓。吾本不愿提及丹恒兄的过往,徒增汝之烦恼。然饮月之乱对罗浮的影响依旧根深蒂固,有些事情还是得向丹恒兄多多讨教一二。君若倦此,直言莫侯。”
丹恒闭了闭眼睛,手背抵住额头,手肘撑在桌面上。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平复完心情,再次读了下去。许是心里烦躁,丹恒没再细读,只是弄清了钟离来信的用意——希望自己将能想到的所有与龙尊相关的一切记录下来,钟离好授予白露。
这个行为让他想起了持明族的那些龙师,他们也是让他交出化龙妙法。但是丹恒自己都不知道,所谓的这个化龙妙法到底是什么。相较于龙师施舍般的居高临下,钟离发过来的虽只有几行看似冰冷的文字,但却莫名让丹恒想起了他那张始终温和的面庞。
于是乎,丹恒这几日一直在回忆前生种种,记录下自己在梦境里看到的一切。直到今天,他确定没有遗漏后,才将这几日的所写制成文档,给钟离发了过去。并且还配了一句话,“先生若有需要,丹恒当不遗余力。”-
神策府。
钟离和景元并肩站在一起,一人拿个洒水壶浇花。微风吹来,景元用来束发的红丝带彻底下岗,已经有些松散的发丝变得更加凌乱,有几缕还拂到了钟离的脸上。
钟离伸手勾住即将随风远去的红色发带,无奈道:“景元,你该束发了。”
景元放下洒水壶,接过钟离递来的红色发带,咬在嘴里,手指稍稍拢了下略显凌乱的发丝,然后随意地绑了起来。
“方才说到哪里了?”
“说到前任司鼎云华的徒弟灵砂。”钟离低头侍弄着花草,趴在他肩头的小猫已经困得打起了瞌睡,就这么蜷缩起身子盘在钟离的肩膀上睡熟了。
景元看着,心中竟生出几分羡慕。
钟离察觉到景元的视线,抬眸,明知故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景元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低头拿起洒水壶,继续浇花:“灵砂在朱明仙舟时,拜入朱明龙尊炎庭君的门下。许是联盟看中了这一点,才将她派来。自然她本身的实力也有目共睹,伶俐聪慧,善于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对于如今鱼龙混杂的丹鼎司,再好不过。”
“但前任司鼎云华的流放令是你签署的,她也因此远赴他乡。如今衣锦还乡,难保不会对你有怨言。联盟或许是更看重这一点,才将她派来。”
“有怨言是在所难免的,我个人倒是其次。明事理的人要顾全大局,应是不会为此等个人恩怨混淆视听。而且此事我问心无愧,她若是要问,我自会据实相告。”
钟离心内明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将洒水壶放到一边:“时辰不早了,白露应是起床了,我该回丹鼎司了。”
景元拉住钟离的胳膊:“休息一会儿再走吧。”
钟离摇了摇头:“不用。”
“还是休息会儿吧。”景元硬拉着钟离回到房中。
钟离看着景元拉着自己的手,有些哭笑不得:“你如今几岁了?”
“劳逸结合,该休息的时候就得休息。”
钟离勾唇:“你怎知我昨日一夜未睡?”
景元只道:“我便是知道。”
“好吧。”钟离也不再过问,只是挣脱开景元拉着他的手,“我如今不困,躺下也只是干瞪眼而已。你若是真体贴我,不如祈祷一下你们家那位元帅华,少做些疑神疑鬼的事情。”
景元觉得有必要为元帅华辩白一下,扯着钟离的胳膊不放,“联盟内的高层也不是只有元帅,正如每一艘仙舟上也不是只有将军。”
“嗯,我知道。”钟离敷衍地应了一声,“现在该放我离开了吧。若是我再说些对元帅不敬的话,被偶然路过的飞霄或是怀炎或是别的什么人听到了,可就不好了。”
景元:“……”他知晓钟离是故意的,但却是不愿撒手,与钟离暗暗较劲儿。
“先生是在说我吗?”
一道爽朗的女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持。二人朝声源看去,只见飞霄扬了一下她那直到脚跟的长发向这边缓缓走来。
见两个人都在暗暗较劲儿,而且还是景元主导的,飞霄不由得笑道:“神策将军这是想和钟离先生较量一番,然后再抢了我大捷将军的名号吗?”
景元无奈,只得放开了钟离,还随性扯了一句有的没的,“一大清早的,钟离便扰我美梦,想与我切磋一下。”
见景元将锅全都甩给了自己,钟离腹诽道。上一秒还劝他去休息,仿佛很是好体贴自己似的。结果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了,推得倒是一干二净。
饶是如此,钟离也没有在飞霄面前戳穿景元,只是应声道:“景元说得不错,我见他总是一副睡不够的样子,便大清早拉他起来热热身。”
“先生如此自律,我喜欢。”飞霄活动了下筋骨:“听说先生去丹鼎司做衔药龙女的导师去了,我还道以后想见先生还得再跑一趟,不料今日便见到了。不过先生往返于丹鼎司和神策府之间,未免太过劳累。不若在罗浮的这段时日,拉神策将军早起锻炼的事情就交由我吧,正好我也有晨练的习惯。一个人练是练,两个人练也是练。”
这番算是弄巧成拙了。
钟离抿紧了唇角,等着看景元的笑话。
景元扶额,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你那训练强度,别给我拆散架了。看在我这把老骨头的份儿上,你还是发发慈悲,别折腾我了。”
飞霄自信地拍了拍胸膛:“我会因人制宜的。况且只是晨跑而已,不会拆了你骨头的。更何况我晨跑回来时,还见到炎老在街头漫步呢。”
钟离忍俊不禁,劝景元道:“既然飞霄将军有如此好意,景元,你就莫再推拒了。”
景元看了钟离一眼,有些哭笑不得:“钟离,你难不成这就将我卖了?”
“你也没替我数钱。”钟离抱了抱胳膊,倒打一耙。
飞霄的视线在二人之间转了一圈儿,有些不怀好意道:“你们二位大人物在我面前打什么哑谜呢?”
景元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咳咳……飞霄,别再开玩笑了,还是说说你的来意吧。”
飞霄向来爽快,闻言也不再墨迹,直入主题:“我手底下的策士椒丘,昨日在金人巷发现了一名步离人的踪迹。”-
话说那名被云璃踩在脚下的灰狐人,从金人巷离开后,便七拐八拐进了一条狭长且幽深的巷子。此处快递箱堆积,潮湿的木头经年不见阳光,幽幽散发出腐朽的味道。
十几个满脸血污的狐人模样的步离人啃噬着一个瘦弱狐人的尸体。胸膛已经被利爪剖开,内脏血赤呼啦地流了一地,浓烈的血腥味充斥着整条小巷。那个可怜的狐人已经辨不清原本的面目,双眼的位置也已经被挖去了眼珠子,只余沾满鲜血的空洞,无力地望着头顶那方四角的天空。散落的肢体被他们咬在嘴里,咀嚼得咯吱响,然后连带着骨头也一起吞进了腹中。
在这些茹毛饮血的步离人中间,唯有一人不同。此人面相白净,衣着得体。不像是穷凶极恶的步离人,反倒像是绥园里唱戏的白面小生一般。此时,他正靠坐在墙边,双膝并拢,铺了一本笔记在腿上,手里拿着笔唰唰地写着什么。
对于不远处的血腥场面,他既不厌恶也不热衷,更甚者那正在被啃噬的狐人同类还是由他亲自引来的。虽为同类,但他却毫无愧疚及同情之心。而那些步离人,虽为异类,但他却情愿加入。无他,只是自己身在此处,便再也不会受到善宏学宫那帮[学术泰斗]的白眼和嘲讽了。
他们是天之骄子,生来便是命运的宠儿。条条大路通罗马,但他们生来便在罗马。罗马是什么,他不知道。但是他却知道,虽然自己凭借自己的努力考进了善宏学宫,却依旧处处要受到那些学术泰斗的蔑视。他搞不清楚,那些人到底有什么好沾沾自喜的。给他和他们相同的起点,自己绝对要比现在的位置高得多。而他们如今却和自己在同一个位置,这是件让人得意的事情吗?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他们嘲笑的并不是他现在的位置,而是他为了今天的位置费尽了多少心思和努力。而他们,却只需要动动手指头就好。
多么可悲!
是啊,多么可悲!他们看他这类寒门如此,而他这个寒门却管中窥豹,看到整个罗浮的大环境也是如此!
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在与自己的导师宗光研究步离人的习性中,他发现步离人不全都是如传闻般穷凶极恶,他们对于强大的定义是多元的,并不只是武力上的强大。智慧和头脑,也同样是。于是乎,他放弃了自己摸爬滚打费尽心思进入的善宏学宫,而是选择加入步离人的猎群。
虽说加入的时机有些不巧,战首呼雷被困罗浮幽囚狱七百余年,步离人分崩离析,内战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最后更是被飞霄这个步离人与狐人的混血儿,打得节节败退。
然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步离人绝望之际,一名自诩为[长生主使者]的女神降临。她说,唯有战首的胜利回归,才是步离人重新崛起的契机。
但是战首是若干巢父较量比出来的,可不是救出来的。呼雷已经被困七百余年,往日的雄风是否依旧屹立不倒仍然成谜。但终究是要来营救的,但若是无法将人救出,趁机夺去其体内的赤月也不枉白走这一遭。
他不信那个所谓的[长生主使者],奈何此次行动的策问官末度对其深信不疑。
“彦游。”
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抬起头来,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那朝他走来的灰狐人,不是末度又是谁。
彦游收起了笔记:“有何进展?”
末度抚了抚胸口,“招惹了两个不得了的大人物,朱明仙舟怀炎的孙女云璃还有曜青仙舟飞霄帐下策士椒丘。”
彦游道:“龙师钩沉已答应相助。”
末度道:“嗯,待会儿我便出去狠狠收拾一番那个唤作椒丘的狐狸,好好饱餐一顿。你这张脸太过招人,到时你配合我行动。解救呼雷汗的人手,你另外挑几个眼生的。”末了,他还叮嘱一句:“不必太过聪明。”
彦游道:“这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末度道:“若是在龙师的帮助下,连幽囚狱也逃不出去的话,战首归来又有何用?”
许是末度说话的语气太过平常,以至于彦游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由得冷笑了一声:“难怪你能成为犀犬猎群的策问官。”
“彼此彼此。”末度丝毫不谦让:“步离人自来以强者为尊,做不成强者,注定要给人践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