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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一时失态发出声音的外帘官立刻闭了嘴, 又赶紧把自己同僚扯走,但那张脸已然红了个彻底。

考场上必须保持安静,没有人窃窃私语, 可同时,那毛笔扫在纸张上的沙沙声,也好像被一齐铲了个干净。

有考生紧闭双眼,感觉有火球灼烧着冲撞着自己的心房, 只能靠着案几不让自己瘫倒, 可脑子里所有的解题思路,都一次又一次淹没在了新生的思绪里:陆安到底写了什么,才能让外帘官控制不住自己发出惊呼?我想的破题路子到底比不比得过陆安?考官刚才有站在我桌前,或是我附近吗?完全想不起来……

越想越难受, 越想心态越失衡,暂时无法动笔, 只能伏在案上, 就那么呆呆的想着。

心脏还在跳动吗?

哦……

还在跳啊。

但心上又好像有什么黑压压的东西沉积, 如浪潮, 翻腾而起,如海啸,滔天覆下。

不过这些只是心态不是很稳的人的想法, 那些从各个州府前来, 每个州的解元以及前几名的天骄, 却是一下子被激起了好胜心。

——或许陆九思的确写出了十分雄浑高迈的破题,可那又如何, 没有真切比一比, 我未必比陆九思差。

项卿子低头一笑,捏住笔杆, 想赢的想法第一次强烈地出现在自己身上。

结巴——或者说,邓起麟的脸一下子红了,鼻头也冒出了轻而细的汗珠,像极了一个红甜柿分成两半。他的经义一向被称为文中逸品,却也不知比之陆九思如何?

应劭之一改之前懒洋洋的转笔作风,先是闭了一下眼,再睁眼时,落笔已是更痛痛快快的姿态了。

科举这么重要的事,诸考生自然是都在出全力的,但在陆安的刺激下,不少英才都发挥出了百分之二百的潜力,必然要在此次省试上比个高低不可。

应益之也想比。

他心中的骄傲不比任何人少,也无人知晓,他幼时也曾因自己学东西一学就会,成绩斐然而沾沾自喜,是他母亲严厉教导,又循循善诱,才将这自得之意打散。自得虽消弭了,可骄傲还在,解试输给他兄长,也只是棋差一着。

这一次,他倒要看看,他和陆九思之间,到底有没有差距。

应益之再一次聚精会神起来,这一次,不论外界有什么动静,都无法引起他的关注了。

殷阁碰巧坐在最靠边沿的地方,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位置,可位置好与不好又如何?殷阁依旧松弛有致,他把题破好,把草稿写满了自己的思路,然后又举手要来第二份空白草稿,将思路整理好,挑出最好最适用的放到空白草稿上,准备了一会儿之后,笔尖移向了卷子。

……

慢慢地,日头倾向西边,待群山吞噬完最后一道金光时,帘外官宣布:“停笔。交卷。”

*

应劭之回到陆宅后,往院中石凳子上一坐,大大咧咧地抄起陆寰准备好的茶壶,也不等茶杯了,直接嘴对着茶壶嘴咕嘟咕嘟一通猛灌。

“呼!痛快!”应劭之一抹嘴,抱怨道:“我怕去多了茅房,贡院提供的汤我都不敢喝。还是家里的水清凉。”

说完,又是咕嘟咕嘟猛灌。

陆寰都懒得去看他,总归回头换一套茶壶而已,以应劭之和陆安的关系亲近程度,真不在乎这个。

陆寰只是亮晶晶地看着陆安:“九哥,听说这次出了一道特别难的题,叫‘楼’,题目只有一个字,九哥你是怎么破题的啊。”

陆安道:“因地之不足,取天之有余。”

“咳咳咳咳咳咳——”

应劭之把头一扭,倒没有把茶水吐出来,只是呛到了嗓子,一个劲地咳。

咳完了,双眼都泛了一层水光,知道的是知道他咳得太厉害泪水不受控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颇受打击。

尽管,应劭之确实在那一刻受到了打击。

这个破题太惊艳绝伦,冲击力太强了。

应劭之几乎平复不下心情。他只把咳嗽声平复了下来,便怔怔地看着陆安:“我现在觉得,区区一个省试,出这样一道题,骗了你这么一篇经义,实在不值。省试配不上你的经义。”

这是应劭之应守慈发自肺腑的话语。

有些话不需要声嘶力竭地大喊,虽只是缓缓说来,便也重似泰山。

月亮的清辉洒进院中,洒到石桌上,和大红灯笼交相辉映,映亮了院中所有人的面容。

应益之也在怔怔地看着陆安,只不过他没有说话,只有怔怔地。

他在怔怔地想:陆九思到底是山月送来的人物,还是春水送来的人物?不然怎能如此神清骨秀,动人心魄?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应益之半开玩笑地想,《老子》这句话还能换个方向解读——陆九思是个不喜争的人,而以他的才华,天下哪有人能与他相争呢?

“因地之不足,取天之有余”这个破题句子传出去时,汴京城中不知多少读书人脸上血色褪去,又有多少天骄黯然失色。只知今夜的月亮格外闪亮。

第二日再次入场时,陆安感觉到了很多视线投在她身上,风在檐顶上沙沙作响,传来人的窃窃私语。

“太惨了……”

“早知道我就三年后再来了。”

“我为什么要碰到陆九思啊。”

项卿子穿过大半个考场,走到陆安面前,轻轻一揖:“济阴郡人项卿子,见过九思兄。”

结巴紧随其后:“济、济阴郡人邓、邓起麟,见、见过九思、思兄。”

陆安连忙回礼。

项卿子和邓起麟得行为称得上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不一会儿,考场中便陆陆续续响起了自报名号的声音。

“河南府人钟息庄见过九思兄。”

“河南府人李梁见过九思兄。”

“开封府雍丘人索俊见过陆兄。”

“潭州长沙人周楚吴见过九思兄。”

“衢州开化人来金见过陆兄。”

“蔡州汝阳人……”

“汝州人……”

皆是拜服。

陆九思一一回礼,不傲慢亦不受宠若惊,沉着有度,令人侧目。

待省试开始后,考场上再次变得静悄悄的,气氛一如既往的庄严。

第二日考的是论。

论的居然是新法恶处在哪。

众考生噤着声,只是眼睛里流转着奇妙的神色,说不出是官家在试探什么,还是出题的考官在试图让他们站队。

这种题目,必须得摸准出题者的心思才行。不然回答得再好,都有可能得到低等的评价。

陆安看到这个题目倒是笑了一下。

新法恶处在哪?新法恶就恶在那位忘秋先生虽然初衷很好,也没有一拍脑子就干,而是先在自己就任的地方上尝试过新法,确定效果极好后才上呈中央,推广到其他州府。但,忘秋先生忘了,他在地方时当知州是有调动军队的权力,能够在抢夺豪绅富户的利益给百姓时,可以动用自己作为知州的权势去压他们。可,当他身在中央,只是下发任务时,地方上的知州愿不愿意花费大力气去镇压豪绅富户,这就难说了。而这些不配合的知州,也并没有受到惩罚。

革命没有不流血的,新法就是不流血才失败了。

但想要让别人流血,自己就得掌握军队,而且必须是比所有人都强的军队。

当然,陆安不可能在答题时说这个,谋定而后动,人还没成功就先暴露了自己的意图,是最傻的事情。

这次,陆安只是中规中矩地答了一些点,比如新法恶处在不体恤百姓,比如新法恶处在眼高手低,比如新法恶处在……反正是旧党官员爱听的话。

只是立意中规中矩了一些,以陆安的笔力,这篇文章依旧是顶优秀顶可爱的,以新法不体恤百姓延伸出要拿百姓当个人对待,任谁看了也挑不出错,也要拿起这份文章三看四看。

莘莘学子埋头在贡院里考试,绞尽脑汁想一些别出心裁的话加进自己的文章里,堆满了沉甸甸地筹思,好让考官眼前一亮,给这篇文章打高分。

贡院之外,汴京城内人来人往,喧闹异常,无拘无束。

传闻一个时代的结束,一个新时代的开启总会有些异像,反正传闻是这么传的,便在这一日,皇宫之中,朝堂之上,喧哗声大作。

百官大惊失色地看着官家身旁不远处的香炉里,冉冉升起了紫气。

紫气东来,这是有圣人要出世啊?!

不少人一下子想到今日是省试的日子,贡院那边还有不少学子在考试——莫非圣人就在其中?!

柴稷也想到了省试,他也很震撼——

九思告诉他的,只要烧海带,出现海带灰(碘化钾),并且同时在香炉里放入胆矾(硫酸铜),让他们高温反应,就能飘起紫色的烟,居然是真的?!

紫气东来也能人造?!

不过……九思还跟他说这两样东西燃烧之后会产生有毒气体,最好不要靠得太近。

柴稷观望了一下那香炉离自己的距离,放下了心,然后继续为人造紫气东来发声。

只见官家怔愣、惊愕、愕然之后,便是第五旉提前得了暗示,高声道:“圣人之兆!恭喜官家!贺喜官家!官家乃北极紫微大帝转世,今日定有圣人出世,前来辅佐官家!”

第152章

紫气东来?!

圣人出世?!

前来辅佐官家?!

群臣瞪大了眼睛望着这一幕, 对世界的认知都随之瓦解了。

这天底下真有紫气东来这玩意儿?不是吧?!

黄远柔震惊得目睁口呆,失神良久,回过神来时便连声说:“臣恭喜官家!贺喜官家!得圣人辅佐!”

虽然还不知道圣人应在哪个考生身上, 但是先恭喜总是没错的。

其他臣子也反应过来了,满脸激动地大喊:“是紫气东来!是圣人出世!官家大喜!大薪大喜!!!”

这可是祥瑞!

不是以往那种鱼肚藏书、野兽说话、土里挖出石像的人造祥瑞,是紫气东来!是天象!不由人力所控制的真正的祥瑞!

谁听了这话不是心里头一抖?

脑海中也不禁畅想:官家是得上天眷顾的官家,说不得真的是紫微大帝下凡, 他们这些臣子便也能随紫微大帝建立一番名留青史的功业。

而且……而且, 第五旉一个阉人的话怎么能当真呢!谁说圣人再世就一定是从科举考生选了?万一是从朝堂上——万一就是我,万一我才刚觉醒呢!

想想又不犯法。

不少官员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盛世即将来临,而这盛世之上,是自己和官家君臣相辅, 携手共创尧年舜日!

御座之上的天子,笑容满面的表象下, 却是冷笑。

就你们, 还觉得自己能成圣人?

柴稷向着第五旉使了个眼色, 第五旉一抚袍服, 上前两步,朗声道:“官家,西京有奏呈来。”

柴稷颇为郑重地点头:“念。”

这就是要继续朝会的意思了, 激动万分的朝臣们连忙努力收敛情绪, 不让自己再继续失态下去。但回府后大肆庆祝是少不了了。

他们开始听第五旉奏报。

“前几日河北缘边安抚司收到一批军械, 却是物料缺失,损毁严重, 诸将士抱怨不已……”

柴稷再次听到这个消息时, 心中还是愤怒非凡,然而和军械相关的朝臣却听得漫不经心, 如果不是翻白眼着实不雅,他们都要偷偷翻个白眼了。

主要是军械不行这事已经属于老生常谈了,哪一次地方军队收到军械不是满腹牢骚?哪一次地方上不根据这件事上个一二三四五次奏章?但是有用吗?都快成流程了:军队抱怨,地方上奏章汇报这事,官家(不止柴稷)拿到朝堂上发怒,无能狂怒一通后相关朝臣自责请罪,然后推一两个替罪羊出来平息事件,等官家的气头过去后,该怎么贪就怎么贪。

要不是点检兵器军械是法律规定,连替罪羊都不一定会有。

至于贪军械能贪出多大利润……就这么说吧,曾经闹出过这样一件事:有人上任知州,到地方后发现当地甲仗库三十年里,没增加过一件器械,一套铠甲。

柴稷一想到这个事就气得脸红脖子粗,底下官员看到官家开始生气了,默契……开演。

先是户部官员跟着官家发怒——我们拨款买的军需去哪儿了?!

这其中,没有贪污的人和那些正直的人是真生气,而对军需后勤出手的官员在其中滥竽充数。

他们清楚得很。那些军需变成了他们家多的那几十套狐裘,变成了仓库里那数不清的黄金丝帛还有粮食。

户部之后就是工部的官员开始发泄烧灼大脑的愤怒火焰了。

他们比户部还要愤怒——户部只是出钱,但是制造军器的军匠隶属工部,也就是说,军器有无拙堕驳退亏损,属于工部负责。

追责有一定概率追的是他们的责啊!

——虽然绝大多数时候,背锅的是军匠就是了。

工部之后,就是兵部了。兵部治下的库部司掌军器储藏,也就是说,工部好歹能用军匠顶罪,兵部那真是跑也没地方跑。

但没关系,兵部可以甩锅给工部。

我们的人员看管没有问题,虽然有军器缺失,但那肯定是运去地方的时候出了差错,比起军器缺失,军器质量不合格才是最严重的吧?

军器缺失可以补,军器质量不合格,那在战场上是要出人命的。

工部表示军器监不归我们工部管,我们有心无力啊。各个作坊由军器监掌管,作坊不检查监督军器,我们再管控军匠也没办法尽善尽美啊。

军器监也跳出来了,表示他们不是不想检查监督,但他们的职权由于之前新党旧党争锋,颇受限制。想要干什么事,光是手续办理就得耗个十天半个月,检查起来太困难了。

总之就是互相推移,各不任责。

柴稷都懒得生气了。

甚至懒得搭理他们,看似在听这些人推卸责任,实则已经神游天外,想起了自家贤才的话。

当时九思怎么说来着?哦!资产阶级固有软弱性和妥协性。穿鞋的怕光脚的。世家大族、文武百官怕黄巢。

不需要跟他们斗嘴皮子,也不需要生他们的气,默默积攒力量,然后亮刀子就行了——必要时可以见血。

这些人越是身份贵重,就越不想死,为了维持自己的身份地位,就越容易妥协,而不是和他们抗争到底。

之所以旧党能和新党抗争到底,是因为我大薪厚待文官,政斗失败了会损失官职和一些物质上的东西,但名声还在,甚至名声还会大增。只要名声在,迟早会复起,那自然是要抗争到底了。

所以,想要变法,就必须让反对变法的群体付出惨重代价。

柴稷已经开始期待那一天了。

说到底,他骨子里就向往着刺激的生活,他的刀——那处军校,已经开始打磨了。而百官还未发觉这事,依然在固有道路上蹦跶。

……

有一件事,陆安一直没有和柴稷详细拓展过。

穿鞋的怕光脚的,官员是穿鞋的,那谁是光脚的呢?

——自然是孑然一身的穿越者。

半游离于这个朝代的人,她的刀与剑可以向任何人展现它的寒意。

包括她自己。

她甚至不怕去搏自己的命。

不敢搏命的人撞上敢搏自己的命的人,狭路相逢,自然是勇者胜。

女郎慢慢地磨着墨,墨水太黑,只能模糊映出人的倒影。

磨着磨着,墨水回转,仿佛能窥见一词: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

着眼看侯王?

嗤——

嘲讽的笑意在女郎面上转瞬即逝,然后来到了柴稷脸上。

这位年轻的官家既能剑走偏锋,又能耐心蛰伏。此刻,他便轻飘飘地放过了这些推卸责任的官员,一如既往地随意处罚一些无关痛痒的臣子以作迷惑,在谢恩声中假装面无表情地开启下一份奏报。

下一份奏报来自新上任的京东路都转运使——前任为了平息民愤,被推出去斩了。

这新上任的京东路都转运使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京东路被祸害得起义连连,千疮百孔,新上任的官员只要稍微做点人事,那政绩真是一波一波地往上送。

比如现在,他就在奏报京东路实行了什么样的政策,有着什么样的好转。

官家身上凝固的愤怒仿佛消散了一部分,其他官员松了口气,看向这新上任的京东路都转运使的视线里也蕴含起了满意。

“不错。”官家微微露出笑意:“李密学为国效劳,不遗遗力,朕心甚慰,当赏!”

——某路转运使是差遣,而某路都转运使则特指由官五品以上任者。

现任京东路都转运使李延凯,他的职事官为正三品的枢密直学士,呼为密学。

这位李密学留着山羊胡,身材清瘦,不佝不偻,瞧着便是一派孤高文人样子。

他又惊又喜,喜的不是官家的赏赐,而是这份重视。便拜道:“臣拜谢官家,如此厚恩,昊天罔极,非万死无以报答。”

“莫要万死。”官家眉头一皱,道:“京东路的百姓如今需要你,朕如今也需要你。”

李延凯眼圈一红,拜得更深了。

再次直起腰时,他更加详细地说了京东路的变化情况,又主动请求官家派下巡查御史,来检查他的治下,并且对他进行监督。

——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扬名,另一部分原因也着实是被柴稷那两句“需要你”的话给感动的。

“巡查御史便不必了。”官家微微眯起了眼睛:“但是监督确实需要。不止是你的治下,包括其他路治下也需要,朕不希望再出现之前那样轰轰烈烈的造反了。”

官家长出一口气,道:“传旨,循古制,重启汉时吏民上书制度。”

少有人知,汉高祖刘邦建立汉朝后,创设了一个制度,名为吏民上书制度。顾名思义,就是中下级官吏和布衣平民可以来京城直接向皇帝上书,这制度一直沿用到东汉末年,加强了汉朝对地方的治理。

甚至包括最为唯我独尊的汉武帝时期,也未曾断过吏民上书制度,出乎世俗的印象,汉武帝本人其实十分能接纳谏言,史载:四方士多上书言得失,自衒鬻者以千数。

如今,柴稷也要学一学这汉天子制度,也希望大薪能像汉朝那样,出现“民既废农远来诣阙”这个现象。

第153章

官家想做什么, 这并不难想,他的话刚一说完,朝堂上九成九的人几乎不用多动脑子便是了然:官家要广开言路。

这是好事啊!

百官对此并无异议。

官家又接着道:“依循前汉旧例, 于乡中置三老,县中置三老,而郡三老与国三老改为州三老、府三老、路三老。路三老可于年终至京面圣。”

这三老制是在乡间、县间推选三名五十岁以上,最为德高望重的老人担任“乡官”“县官”, 负责处理地方纠纷且教化百姓——后面的三老皆以此类推。

这么做, 可以说是尊老养老,提高老人的社会政治地位。朝臣们也不太能拒绝这个政策,毕竟流传出去,一个不尊老的罪名扣下来, 基本没人能全身而退。

而且只是三老制,也不值得他们……

官家仍在往下说:“其中, 若本乡、本县、本州、本府、本路, 有年满五十以上的退役将领、士兵, 优先选为三老, 以作体恤。”

这话一出,所有官员的眼神立刻变了。

这是谁的手段,竟能如此环环相扣!

先是以吏民上书制度广开言路, 百姓可能不到非是家破人亡的地步, 不会拼尽一切入京上书, 他们的精力和金钱都不足以支撑他们这么做。但中下官吏完全可以。这其中,不乏有想要上进者和为民做事者。

如此, 官家便能粗略掌控地方状态, 而非被迫闭目塞听了。

随后,便是退役将领、士兵优先为三老。如果仅是三老制度, 很大可能依旧陷于宗族治理地方的困境,那些被宗族欺压的百姓仍是无处申冤。但退役士兵就不一样了,谁家有点钱财有点权势的好儿郎去当兵啊,被迫当兵的基本上是农家子和其他贫民的儿子,这样的人回到乡里,如果亲眼目睹了地主富户欺压百姓,欺压自己的乡亲,手里又有权力,那他们可不会干看着——能活到退伍年龄的士兵,从战场上拼杀下来,身上都带着一股狠劲。

——两两结合,这已经是皇权社会所能做到的最下乡的手段了。

越想,越让这些官员心惊肉跳。

而且,如此独特的风格手段,不像是他们熟识的同僚的手笔。

是新人!

是……陆九思。

百官一声不响,只心里顷刻锁定了目标。

他们越沉默,越衬得官家此刻嘴角不知何时露出的笑容越发恶劣。

*

黄远柔下朝之后,例行和夫人讨论政事。

说到今日的制度,他神色复杂:“那陆九思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轻而易举就于不动声色中换了兵制。”

黄远柔能肯定,朝堂上绝大多数人都没反应过来,陆安朝兵制下手了。

并非只有从府兵制换成募兵制才叫改动兵制,像陆安这种,让退役士兵、将领成为三老的小改动那也叫改动,而且这种改动更润物细无声,更不容易引起文官警惕和抗拒。

但实际上,士兵和将领退役后,依然能保障自己的地位,还能受到尊敬,而且能与官家形成直接联系,也就是说,他们成功从赤佬转变成了天子的爪牙,协助天子管理地方、对抗豪族,使天子的耳目深入每一个村落,每一处乡镇,还加深了军校天子门生的含金量……

“陆九思此人分明才十八,行政手段却像是那些四十八、五十八、六十八的老狐狸。了不得啊……”

黄远柔又是惊叹,面上又是直白地表露出对陆安的欣赏。

赵伯陵在旁边笑道:“他是了不得,你不也看透了他的想法?你既然看透了他的想法,又为何不宣扬出去?如此,文官自会警惕和破坏他的政策。”

这话使黄远柔有些气恼:“咱们夫妻多年,你还来试探我?我难道不想大薪变好?”

说着说着,他还转过身去,以此来展现自己真的很不高兴的事实。

赵伯陵捧来一碗羊奶羹赔罪,言笑晏晏地转到他身前,黄远柔的脾气便像是那奶羹一样,被汤水稀释溶化了。

他们重新坐到了一起,衣袖继续相撞,黄远柔向夫人吐露心声:“只有一件事,我想来想去也不明白。”

“什么事?”

“如今士兵地位不高,他们退伍后自然很乐意与豪强作斗争,可等军校成型,士兵再也不是贼配军了,他们何必费苦功夫去治理地方——或者说,他们难道不会也变成新的豪强?我不信陆九思想不到这点,他肯定还有后续的应对措施,可到底是什么措施,我便怎么都想不出来了。”

黄远柔知道任何政策都不可能管世世代代,甚至如果能十年不变,已经是极好的政策了,绝大多数政策,明面上还是那个名称,内核早已根据时代情况改了一次又一次了。

所以“退伍士官转业地方安置”这个政策,必然是要随着军校的发展进行改进的,陆安此人不像是事到临头再去想办法的人。

可它又能怎么改进?

黄远柔想不出来。

这次落到他夫人赵伯陵不高兴了。因为赵伯陵也不太能想出来,而她有个“毛病”,遇到想不出来的事情,她会一直去想,若一直想不出来,便会度日如年。

*

陆安有一柜子体面的衣服。

她虽然不爱穿金戴银,对于换衣服也不热衷,但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特色,她现在的身份既然是大薪的文人,那就必须穿着体面。

第二日的考试完毕后,她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挑好第三日考试要穿的衣服,然后去洗澡。

洗澡的时候是她最放松的时候,暖暖的热水泡起来很舒服。

洗完澡后,陆安还很有生活地去给自己的花盆浇了水,浇完水便趁着浑身舒服的时候,上床睡觉。

然后汗淋淋地醒了过来。

陆安又做噩梦了。

这是经历过天灾的人很难摆脱的阴影。

她时常会在梦里梦见自己站在混浊的泥水里,水从脚底漫过脚背,再涌上脚腕,然后慢慢淹到腰部。周围幽黑一片,静静的没有任何人声,只有水波轻轻晃动的幽密声音。

陆安在黑暗里睁开了眼睛,张开嘴无声地喘了几口,然后摸黑点灯,习惯性地开始整理国朝政策。

“退伍士官转业地方安置”这个政策是她提供给柴稷的。属于借壳上市。明面上看是重启汉朝“三老”政策,实际上是借用了穿越前的《军队转业干部安置暂行办法》。当然不是全部照办,她研究了薪朝的国情,挑挑拣拣,小心改动,这才改出了“退伍士官转业地方安置”。

这只是初版。等军校成型了,这个政策还得改动。

也不需要改动太多,只一项就行了:不通过军委的审查,禁止退伍后担任三老。

……

又干了小半个时辰的工作,陆安才站起来,去院子里散散步。

清幽的月光洒在院中,透着朦朦亮光。陆安走着走着,来到马厩附近,突然听到“嚓嚓”刷马声。

……这个时间点?

陆安惊诧莫名,行了过去,就见陆寰正在给她那匹大白马刷毛喂食。

马是好马,但像这种好马,也要花大价钱护理,喂上好的饲料。主食苦荞,辅以豆饼和草料,每天还要给马两个鸡蛋吃,连喝的水里都要加盐。比绝大多数人吃得都好。

陆寰转头看到陆安,还有点拘谨:“九哥……你还没睡啊?”

“睡不着。”“九哥”温柔地看着他:“十五郎你呢,现在这个时间,可不是刷马的时候。”

陆寰迟疑了一会儿,在陆安温柔的眼神下鼓起了勇气:“九哥,你能和我来一下银库吗?”

陆安讶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含笑道:“好。”

他们一路穿过多过门洞,来到一间戒备森严,门口还有三四个禁军守卫的屋子前面。陆寰拿出钥匙打开屋门,陆安便看到屋子里整整齐齐排列着几百块银条,旁边还堆有串成一串的钱,肉眼数不出来有多少串,却能看出来那个钱堆不大了。

陆安记得,自己的钱好像没这么少来着。

她有些吃惊。

陆寰小声道:“九哥,我知道你是做大事的人,还心里想着百姓,让我去收购鸡粪学习沤肥。但是我们的钱真的不够了,鸡粪倒是不算贵,只是量要得多,算下来的钱就不少了。然后还买了两座石炭山……”

剩下的几百条银条看着多,但是以陆安的花法,估计也放不了多久。

陆安:“……”

陆安难得有些心虚,她把视线移开,轻咳一声:“沤肥必须继续学习,石炭山也得继续研究如何洗石炭,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陆寰点了点头,明显还是有些忧心忡忡。倒也不是不支持陆安,他只是很苦恼,觉得自己身为大管家不合格,居然都想不出来赚钱的法子。

*

陆安回房后,默默写起了信,然后找人传给官家。

要钱也得讲究策略,陆安没有直接提钱的事情,只是说了一下自己花费的钱数,然后和柴稷提了一下变法还没正式开始就得花这么多的钱,等以后开始大刀阔斧了,花的钱必然呈百倍千倍增长,请官家提前做好准备。

信送出去了。

早上临去考场前,陆安收到了回信。

‘朕……朕晓得了。已经在省了……’

隔着纸张都能看出那股瞳孔地震和气若游丝的样子。

同时来的,还有大量金银。

陆安的银库又满了。

而今日朝臣收到变动——不知为何,官家又把宫里用度减半,并且开始询问工部,自己亲爹亲爷爷亲祖宗们建的那些行宫能不能拆卖,如果不能拆卖,能租吗,会有不少商人豪强愿意出钱住一住皇帝住过的行宫吧?

第154章

天还未亮, 陆寰便睁开了眼。

他需要起得比陆安早,这样才能及时在陆安需要时捧上早餐。

好在陆安十分自律,每天起床的时间都十分固定, 所以他起床的时间也都十分固定。

宅子里用餐的食厅,正中间摆着的是一张长条红木桌,通常,陆安坐在首位, 左手边是陆家人, 按年龄排序,右手边坐她的学生们或者客人们。

陆安从来不要求别人必须和她同时吃饭,所以很多时候,那张长条红木桌上, 其实只会坐陆安和陆寰两人。

陆寰一向很喜欢这项他眼里的殊荣。但是在陆安参加省试的这几天里,他被迫失去了和陆安一同吃早饭的机会。

因为他要趁着天还没亮, 去四处收鸡粪。这可不能天亮后做, 先不说大白天的拉走一车屎有多埋汰, 就说这鸡粪可是个抢手的东西, 他不早点去,说不定就被别人收走了。

陆寰知道陆安非常重视这个事,所以他也很重视。

很多人都知道人畜粪便可以沤肥, 但绝大多数农人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却不知道具体流程。其中就包括了房州。

房州至今还在刀耕火种, 甚至许多农人对于沤肥一事处于半信半疑状态。他们也有人试过收集人畜粪便去肥田,却把苗给烧了, 农人不会觉得是自己施行不得法, 只会口耳相传,说沤肥都是骗人的事。

除此之外, 还有人确实成功学会了沤肥,但太费时费力了,普通农家哪有那个精力和时间去搞这些事,累得半死也提升不了多少亩产。渐渐就没什么人去沤肥了。

陆寰得知此事时,心里自然高兴。

他就知道,他家九哥是有真本事的,换成其他人,只怕要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去推行沤肥之法了——如此只怕推行个三五年也不见成效。因为农人会阳奉阴违。

只有他九哥,是细细问过各庄子的农人,用双脚走过房州每一片田地,收集完全部资料后,才做出决定:沤肥肯定要推广,但必须实验出一套流程,让农人的时间和精力得到相应的收成,也就是付出和收益成正比,这样其他人才会愿意跟着你去做。

甚至挑选鸡粪,也是他九哥调查之后的成功。

人粪沤肥,要沤半年才能用。

羊粪沤肥,要沤两到三个月才能用。

猪粪沤肥,要沤一到两个月才能用。

只有鸡粪,仅需要四十天左右。

而且鸡比猪和羊好养,适合农人养殖。

还有就是,按照九哥说的,鸡是飞禽,所有飞禽的粪便里含了什么磷、钾元素,是公认的最优质的粪肥。

养鸡还能防蝗虫——当然不是蝗虫成灾后去吃蝗虫,而是在灾前放鸡去土里刨食,吃蝗虫虫卵。

总之,农人养鸡,好处多多。

陆寰不是一个人来买鸡粪的,他还带了许多仆从。鸡粪很臭,仆从十分避之不及,陆寰便相当严厉地训斥他们——因为他九哥可是给了丰厚的月钱的,拿了月钱还偷奸耍滑,这怎么行!

九哥心善,他陆寰可不心善!

于是现在,他们一起挖第……不知道多少个大土坑,继续实验沤肥。

这样还可以省一笔雇人挖坑的钱。

陆寰捏着鼻子,瓮声瓮气道:“之前收的麸皮呢,倒进去。上一个坑,麸皮和鸡粪是四六分,这一个坑就五五分。”

——因为鸡粪中含有寄生虫卵、有毒物质以及一些病菌,不能直接使用,必须倒入麸皮作为辅料。

“倒好了吧?再倒水进去。拌一拌。好!盖上石板!用泥浆把缝隙封好,再去下一个坑,下一个坑的麸皮和鸡粪,就要六四分了!”

这就是为什么陆安的钱“用之如泥沙”了。实验哪有不花钱的,她想要调出最好的配比,就得往里面砸钱。砸得少了,连个饷儿都听不见。

干完鸡粪的事,陆寰又乘坐着马车缓缓回陆宅——陆安不许他们乘轿子。

宅中的仆从见到陆寰时,纷纷停下来,对着陆寰拱手,口称:“大管家。”

陆寰对此只是目不斜视,傲然而过。

这些仆从对此见怪不怪,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们主家陆九郎这么心善的。

老天,主家提高他们的月钱其中一个原因,竟然是要求他们还得把他们这些仆从住的地方打扫干净,其他主家可不管这些,仆从住的地方再脏再乱也不关他们的事——谁家郎主郎君小娘子会关注猪圈啊。

这自然不是他们就住在猪圈,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而陆宅除了让他们住得干净,连衣服也准备了好几套给他们换洗。九郎君说,希望能看到他们干干净净像个人样。

像个人样……多稀奇的话啊。

还有给他们吃得饭食,也绝不是糊弄了事,甚至完全找不到臭味食物。在其他家,等级分明,主家分了最好的食物,管家分了次等的食物,什么二等三等的仆从就继续往下分,分到最后不够分了怎么办,自然是让人吃发臭发霉的东西,省钱,省下来的钱给管家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