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宅子当然不会留有发霉的食物,但可以去外面买嘛。
最重要的是,九郎君对他们十分客气!
天爷,他们从来没有被人那么和颜悦色过!
天爷,九郎君要喝茶居然还会说“劳烦你给我倒杯茶水”,倒完后还会说“谢谢”?!
天爷!九郎君那样的人物,居然会对他们说谢谢?!
天爷!……天爷!
实在说不出话来的仆从,只能在心里不停地念天爷。
只有在一种时候,九郎君不会和他们客气。那就是有客人在的时候。因为九郎君会觉得这么做容易让客人尴尬。
但不管怎么样,九郎君竟然会专门向他们解释,说是怕他们胡思乱想,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才不道谢的。
天爷,怎么会有这样的主家……陆安陆九思,实在是真君子啊。
*
陆寰也这么觉得。
他九哥就是太君子了,他就没见过哪个世家子弟会对仆从这么和善的。他真怕这些人欺负他九哥好说话——所以,九哥好说话,他就要不好说话,这样仆从才能一边记九哥的好,一边不会蹬鼻子上脸。
陆寰继续眼高于顶地走着,先去洗个澡去掉身上的臭味,再去吃个早餐,然后才来到做石炭球的地方。
九哥要求他们将石炭捣成石炭末,加入黄土,用水混合,制成石炭球。
这不是什么需要技术含量的工作,但依旧需要实验,因为黄土和石炭末不能随便放,也得按比例放。如果黄土的量过多,石炭球就会烧不起来,如果黄土的量过少,石炭球就会很脆,难以成形。
依旧是从一比二到九比一这么试。
陆寰到的时候,有仆从放下手里的黄土和石炭末,专门跑过来开门迎接:“见过大管家!”
然后所有人都站起来,小跑过来行礼。
陆寰淡淡地嗯了一声,有人搬了凳子过来,他便坐上去,盯着这些人问:“有合适的石炭球烧出来吗?”
仆从们低声道:“还没有。大管家,是不是……”
陆寰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他只是接着说:“你们觉得,你们比九郎君聪明吗?”
“九郎君是多么智慧超群的一个人,他说能成石炭球就一定能成石炭球,若是不成,定然是你们没发现黄土和石炭末放的数量有问题。”
“而且,你们或许不知道九郎君要做什么,以为他只是在瞎玩。但九郎君曾经被流放过,受过冻,便也能看到天下百姓比他受的冷冻更多,也不能时时吃汤,吃热饭热菜,他于心不忍,这才想到自己曾见过有人将石炭团成球,放进炉里燃烧,竟然能比薪更热,呛人的烟也少了,而且和了黄土的石炭球,定然比烧一整块石炭还要更便宜,百姓就能不用节省着生火了。”
“这是一件利天下的大事,是以,我们能参与进这件事中,为九郎君效力,实在是许多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
“我的话就放在这里,咱们先礼后兵,九郎君已经将你们的月钱提过了,你们若不用心做这件事,坏了九郎君的事儿,那就是良心被狗吃了,我也不会对你们做些什么,只是结了你们的月钱,将你们逐出府去罢了。”
“但你们扪心自问,还有谁家能像九郎君那般待你们好?九郎君想要为天下苍生做些事情,你们该不该帮他?”
这一番话说得一众仆从心潮澎湃,脸上不免有点红,声音也整齐了,响亮了:“该的!该帮九郎君!”
陆寰又换了一副笑脸:“如此便好。那就去做事吧。既然黄土和石炭末的份量无法再细分了,你们好好想想,是不是还有其他缘由,谁能想出来,我便赏谁十贯钱。”
仆从们急忙行礼称是,然后迫不及待地回到自己座位上继续研究石炭球。
要不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呢,有人仔细观察后发现带回来的黄土没有筛过,里面有沙子。将沙子筛去后,再和石炭末以及清水搅拌,捏成球后,拿去炉子里烧,便烧成了。
第155章
“成了成了!”
一群人围着那个炉子, 兴奋地大呼小叫,像是过了年一样。
他们眼巴巴地盯着烧起来的石炭球,看着炉子上面的瓦罐, 还有瓦罐里不一会儿就开始冒泡的水。
“烧起来了!真的烧起来了!天爷!”
所有人都激动得不能自已,围着炉子走来走去,互相拥抱,互相谈论, 互相夸奖。
“我就说黄土和石炭末应该是一四分, 怎么样!现在信了吧!”
“确实确实!还好有你坚持!”
“我就是怎么一直成功不了,明明该试的成分都试了,原来是黄土里面有沙子!”
“丑儿,多亏了你发现了这件事, 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成功!”
陆寰直接兑现了承诺,又叮嘱人按照这个比例还有黄土的质量, 多做几十个石炭球, 等着九郎君省试回来检验。
人前, 陆寰板着一张脸, 十分严肃可靠,人后,他想着九哥回来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特别高兴, 便嘿嘿地笑了几声, 自己也高兴了起来。
石炭球的事情了结了, 也到了吃午饭的时候。陆寰只给陆安做饭,其他人通常来讲, 是没有这个殊荣的——当然, 皇帝除外。只是皇帝基本不会在陆安不在家的时候过来,哪怕陆寰做菜的手艺已是驰誉王侯将相之间了。
于是, 在省试的这几天里,陆寰都是出门吃的午饭,大酒楼吃不起,去小摊贩那里炒两个菜还吃不起吗。
用完了午饭,陆寰又回到宅子里,开始四处巡视。
“那人!”陆寰是从来不记这些人的名字的,都是那人那人的叫:“你过来!”
被叫到的仆从便兢兢战战地行过来,看着地面说:“大管家有什么事吩咐?”
陆寰目光锐利:“你这脖子根这里怎么回事!怎么红肿了!莫非是有疾病?”
“小底……小底不知……”
“为什么不去看大夫?我记得九郎君说了,有病就得看大夫,手里无钱可以寻账房支借,不收利息。为何不借?你若将病传染给他人,尤其传染给九郎君怎么办!”
“我……这……”
“说!”
“小底……”仆从满脸都是惊慌的神色,支支吾吾半天,最后承认自己借了钱,但是拿去赌了。
陆寰立刻就拉下了脸,冷声道:“九郎君不喜人赌博,既然这样,那便拿上月钱走人吧。账房会从中扣掉你借的钱,若是不够,便会寻人上门要账。”
那仆从当即给陆寰下跪,磕头,求陆寰不要赶他走。
陆寰这时便很耐心地说话了,他说得很慢,到了一种慢条斯理的地步:“这个嘛,不成的,当初雇人进来时便说好了,不许赌博,患病了就得治,你一下子犯了两条,我不可能留你,不然这整个陆家就没法管了。”
“可……可九郎君那么心善……”
“九郎君心善,我不心善。好啦,你别让我找人把你拖走丢出去,若是这样,你往后就难找主家了。”
那仆从没法子,只能回房收拾东西,再去账房结算月钱,最后惨白着脸离开了陆宅。
陆寰继续慢吞吞地巡视宅子,事无巨细问个不休,宅子里偶尔会跳进来一些野猫,陆寰也不去驱赶,有的野猫学了仆从的作揖,也站立起来向着陆寰作揖,陆寰便也正正经经地回了个礼,然后叫人去街上买猫食,给野猫加餐。
高天上,乌云越来越黑,瞧着好像要下雨了,陆寰便去陆安的书房和卧室那边晃一圈——自然是不敢随意进去的,只是看看门窗有没有关紧,若是忘了关了就从外面锁上。
转了一圈后,便到门房那里,取了今日份请柬,先看了一圈,然后排布好——高官的请柬是要等九哥回来,专门提一嘴的。中低官员的请柬可以先放着,等九哥问起来了再告诉他。但不论如何,不管去不去,礼物都要先备好,放在库房中,方便随时取用。
这都是管家的职责。
陆寰做这些事已经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随后便是看着时间,准时驾马车到贡院门口接考完今日份试题的陆安,并且马车里已经提前准备好了饮品和糕点。都是陆安常吃的口味。
——这就是陆寰朴实无华的管家生涯。
*
陆安很快就考完了这几天的省试。而考试结果要等个一个月左右才能知道。不论如何,只要省试上榜,最大的难关便是已经过去了,因为殿试不论你考成什么样,都能有官做,都不会落榜。
原因很地狱。在许久之前,殿试也会有落榜学子,但自从一次,有位学子落榜后一怒之下投奔西夏,反过来攻打大薪,让大薪吃了很大的亏,从那以后殿试就没有落榜的选项了。
在静静等待省试榜单出来的一个月里,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陆安的私事,那就是经过四十天的测试,鸡粪肥终于沤制出来了。
是最简单且农人能够使用的方法,陆安把法子抄录下来,让人送去房州给那的陆寅陆二郎和陆宇陆十一郎,先用她庄子里的田地试一试这鸡粪肥好不好用。
和佃户谈好了,如果不好用,减产了,那损失算陆安的,她会赔粮食给佃户,若是没有减产,就按原来的租子算。如此,佃户自然无有不愿。
陆宇按照信里的方法收集鸡粪——正好房州人因着陆安的《西游记》,几乎家家户户都养了鸡,很容易收集足够的鸡粪。再花四十天时间沤好肥料,在种植粮食前撒施并覆土。
房州百姓受过陆安恩惠,听到九郎君要尝试鸡粪肥,都是过来劝——
“十一郎君,这粪肥没用的,我试过了,当时几十亩地的苗全毁了!只能卖田,成为佃户才让日子继续过下去。”
“真的,十一郎君,我不骗你。”
“九郎君再多的钱也不能这般糟蹋啊!”
“如今春耕虽快过半了,但我们来帮忙,还可以把田地重新翻一遍再播种。还来得及!”
“粪肥这种事,真的是吃力不讨好。”
陆宇知道这些人都是好心,他们心里都记着九哥的恩,但陆宇更打心眼里相信陆安,便一一拒绝了这些百姓,继续指挥佃户撒施粪肥以及沤肥。
——等后续庄稼进入新的生长时期,他们还得追肥呢。
“我相信九哥。”陆宇这么对陆寅说,他一点也不焦急:“等我严格按照九哥说的法子施肥和追肥,到秋收时候,他们看亩产就知道九哥的厉害了。”
陆寅一声不吭,他现在越来越沉默寡言了,只是时不时检查田里的筒车,避免器具损坏。
陆宇犹豫过后,还是选择继续和陆寅聊天:“对了,你知不知道汴京那边出大事了,官家一改前态,开始节俭度日,身上的龙袍都带上补丁了。现在大薪竟然如此之艰难了么。”
陆寅发出了轻轻的一声“哦”,继续检查筒车。
陆宇说明汴京的情况后,对陆寅说:“事态如此紧急,我有些担心九哥,汴京那个地方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地界。”
陆寅蹲在地上,检查完筒车底部,确定没事后,又站起来,过程中不紧不慢地说:“不必担心,官家做戏呢,他是在威逼大臣借钱与他,这事和九郎没有关系,妨碍不到九郎。”
陆宇陷入茫然之中:“二哥你怎么知道是演戏?”
陆寅怔了一下,有些困惑地眨眨眼:“不是很明显?这天下局势哪就难到让官家穿缝补丁的龙袍了?”
柴稷确实做得很明显了。
他就是故意的。
毕竟他一开始只想把行宫租出去,但文官死活不让,说这样有失体统。
那行,你们不给我赚钱,我穷,我继续削减开支,龙袍破了也别换新的了,太奢侈了,还是直接打补丁吧。然后我都这么穷了,你们这些大臣不意思意思,借点钱给我补龙袍?
文武百官:“……”
官家,你这也太轻佻太无赖了吧。
反正官家不尴尬,至于别人会不会尴尬,那就不关柴稷的事了。独生子,还是太子,从小到大就习惯了顺着自己的心意来。
官家穿打补丁的衣服。
底下大臣心里闷得慌,但借钱是万万不可能的,说是借,钱到了官家手里,那还能还吗?官家要“借”的明显不可能是几十几百两。
于是一个两个也开始穿起打补丁的衣服。
这个说自己家穷只有旧衣服,那个说自己自己家里房子破败没钱修缮,竭尽所能把自己说得多么可怜虫。
柴稷怒气冲冲地看着文武百官。
文武百官深吸口气,硬顶着不借钱。最多就是松口说捐一年俸禄啥啥的。
柴稷听到这话,差点气笑了。
然后还真划了他们一年俸禄。半点不客气。
这种你敢提我就敢收的态度,着实让不少官员闭了嘴,只是默默继续穿着打补丁的衣服。
不过这其中也有真的特别忠君的,一言不发就把家产往宫里拖——当然,没有捐完,毕竟家里人还要过日子。比如尚书左仆射黄远柔。而赵伯陵也把自己的体己翻出来,让黄远柔一同带入宫中。
还有一些想要投机,在官家面前刷好感的官员,或者如魏乾谅这样试图挽救自己在官家眼里的印象的官员,都捐了不少钱财。
“官家。虽然不知官家到底出现了何等难处,但既然官家需要银钱,臣这儿还有些许财物。”
黄远柔代表着其他的捐了款的官员,向官家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和心情。
官家万分感动,转头就把这些钱又送到了陆安手里。
第156章
贤才!我要饭养你啊!
虽然柴稷没这么说, 但他确实是这么做的。
——并且拿小本本把那些不捐款的大臣狠狠记了一笔。
‘你们都给朕等着!’
柴稷深深地磨牙。然后继续穿打补丁的龙袍上朝,膈应死那群不捐款还瞎逼逼,不许他把家里的行宫租出去的文官。
一月之期转瞬即逝, 省试出榜了。
不少人家的仆从、管家或者亲属早早到了贡院门口等榜,各种消息如同浓稠墨水泼洒,顺着轨迹朝四方扩散。
“省试结果怎么样?”黄远柔提着腿迈过自家门槛,行色匆匆:“我一下朝就过来了, 快快说来, 说完还得回去点卯。”
他确实是很急了,却还不忘对管家柔柔和和地笑了笑。
管家行了一礼,来到黄远柔身边,黄远柔要喝水, 一路腿脚不停地往厅堂去,管家便跟在他身边, 边走边交代:“此次省试四万人, 因着是官家登位后首次省试, 奏名较多, 进士录有五百……”
“不必浪费时间,我只想问陆九思的情况,其余人不必提!”今日朝会吵得比较激烈, 黄远柔此刻额头剧痛, 也不耐烦听其他的了, 直接道:“陆九思,他名次如何?”
“是省元。”管家口齿清晰地说:“一年之间, 二登榜首, 乃那房州陆安陆九思。”
*
一众考生焦躁地挤着人群,恨不得身体在人群外, 只有脑袋蹿至榜前。
全国四万举子,然而每科只取五百人左右,共十科,也就是录取者不过五千多人。录取率只有12.5%,竞争十分之残酷。
而且等到新帝第二次科举时,不需要施恩了,录取人数会变少,每科只取三百人左右,竞争更加残酷。
“让让!让让!劳烦让让!”
澹台倚兰一边说着废话,一边用自己强壮的体魄挤开人群。
他到汴京时,正好是省试放榜的时候,想到那个对他态度很好的郎君,澹台倚兰毅然决然来挤人群了。
大薪文风极盛,与此同时,平民在科举人数占比中增多了。有人统计过,倘若进士录取300人,其中官僚出身的也才90人左右,平民出身的足足有200多人,三分之二的比例。
平民没有仆从,只能自己来挤看榜单,也就是说,贡院院门口看榜的至少有一到两万人。
人数多到澹台倚兰这个武将都差点挤不进去。
“让让!让让啊!”
澹台倚兰伸出双手往旁边推人,扒拉人,在一片骂声中缓步前进。
澹台倚兰好歹还能推人,前进缓慢那也是前进,但陆寰派来的仆从就如同眼泪落进湖水里,连一层涟漪都激荡不起。
‘要压成饼了——’
这是绝大多数人的想法。
但对于上榜的渴望压过了有可能被踩死的心有戚戚,读书人完全甩开了任何矜持,行动粗鄙地往里面挤,人脸压着胳膊,人头顶着人背,那张面皮都快挤皱了,在人群里反复挣扎变化。
陆家的仆从正在艰难前行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兴奋地大喊,声若洪钟:“陆九思是省元!陆安陆九思是省——元——”
可能是喊得太大声了,“省元”二字明显喊破了音。
周遭凝固一般的安静,又在顷刻间传起了不知从哪儿传来的话语声。
“省试省元陆九思……我记得他之前就是解元?解试还说得过去,如今是省试,在四万才子中取得首名,这也太厉害了吧!”
“若是殿试还能得状元,岂非是三元及第?!”
“嗐,这有什么值得震惊的?之前他的破题思路传出来时,坊间不是早就开赌他能不能成省元了?赔率十比一!他成省元大家心里都有数,再成状元,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若我能有陆九思一半的才气就好了,若是如此,必不会落第。”
“听闻陆九思省试场场俱优,其程文榜列于外,兄台稍后要不要一起去看?”
“自然是要看的。”
仆从听得这些从四面八方而来的言语,眼睛一睁,连忙拉了旁边的人问:“方才他们是不是说,陆安陆九思是省元?”
被拉住的人干笑两声,如丧考妣:“是……是啊……”
他就是在考场上被陆安打击了信心,导致后续答卷都浑浑噩噩,发挥失常的人。如今再听得陆九思是省元,回答完仆从的话后,便陷入了忧郁的沉默之中。
可惜人的悲欢不尽相同,他在忧郁,他身边的那群人却发出了响得让人头皮发麻的欢叫:“九郎君是省元!!!”
“快回去报喜!九郎君是省元!!!”
“我再去前面看看!我一定要亲眼见到榜名!”
仆从们一齐发出傻笑,兴奋得快要找不着东南西北了。
梁章也快找不着东南西北了。
挤的。
虽然陆家的仆从会把所有人的名次都带回去,但他还是想亲眼看一下自己有没有上榜。
房州多山,像梁章这样家庭的孩子很少有玩具,基本都是进山里玩。在他们还小的时候,身体轻,便喜欢拽着山里的藤条荡,比一比谁荡得更高,荡得更远。
梁章每次都是那个荡得最高,荡得最远的那个人,每一次的脸都仰得高高的。
这一次,他也希望自己是。
梁章挤到了榜前,踌躇了片刻,方才敢把视线放上去。他考的是五经科,只需要考两场,一场贴经,一场墨义。梁章不确定自己考得怎么样,只记得自己考完之后浑身都出了汗,衣衫被汗水浸湿,黏在他后背上。
“上榜……上榜……一定要上榜……”
梁章搜寻着自己的名姓还有座位号。
找不到?!
梁章定定神,又找了一遍,确实没有找到他的名字。
他落榜了。
梁章闭上眼,只觉今夜是噩梦。
赵公麟也在找自己的名字,不过他考的是进士科,找名字及座位号这种事,他已经是一回生,二回熟了,很专业地先从名的第二个字开始找,姓赵的不少,叫xx麟的也不少,但x公x的,就比较少了。看到一个“公”就停一次,如果不是姓赵,就再往下找。
很快,赵公麟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在五百零五名里,排在第一百二十七名。
赵公麟激动地差点跳起来。
这个名次已经特别特别好了,能上榜就行,又不是谁都是陆九思那个鬼才,力压全国解元,直接登顶第一。
朱延年若知道赵公麟的心思,定然要用力点头。
是啊,能过就行,谁管它是第几名。
他在第四百二十八名,一不小心就要掉出排榜了,但只要还在榜上,就是胜利!
*
陆安成了省元这个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汴京。
陆宅自然也收到了这个消息。
应劭之高兴得仿佛是自己中了省元那样,本来是坐在椅子上的,一下子站了起来:“哈哈哈!省元!我就知道九思你绝对会是省元!你若不是省元,绝对是有考官在恶意针对你!”
陆安笑道:“这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千千万万的天才,我自己都不能肯定,我一定会是省元,你如何能肯定?”
“因为纵有千千万万个天才,我也比他们天才。而在我眼中,你是天才。”
应劭之说自己比千千万万个天才还要天才的时候,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他的脸上甚至没有骄傲。只有说“而在我眼中,你是天才”的时候,那张脸才仿若桃花灿烂。
陆安望着应劭之笑了:“谢谢。”
应劭之乐呵呵地一挽陆安的胳膊:“咱们之间何必说谢,既然你中了省元,不好好庆祝一番怎么行,走!我请你去樊楼吃酒!那可是汴京七十二家酒楼之首,正合你这三千进士之首!”
——三千是虚指。
陆寰微笑着:“何必去外面吃,我做的比他们的好吃。”
应劭之也微笑:“如此大喜的日子,难道还要十五郎你下厨?不知道的还以为九思多苛待幼弟。”
陆安轻咳一声,制止他们吵起来:“十五郎今日便歇歇吧,这几天你也太累了,又是粪肥,又是石炭球,转来转去,我瞧着也心疼。”
九哥心疼我!
陆寰心里如此高兴,但是脸上却尽量不展现出来。只是极为恭敬地行了一礼,规规矩矩地站在陆安不远不近的地方。
他的视线不小心和应劭之对上,应劭之朝他得意地一笑。
陆寰磨了磨牙,然后懒得搭理应劭之这人。
他还要给九哥管家呢!没那么多闲工夫。九哥如今是省元,这几日肯定有不少人家送帖子过来,他得好生挑选。如今能拒绝的人家可比之前的多了。但送来的帖子的家庭里,位高权重的占比也更多了。
毕竟,他九哥这可是十八岁的省元,后面肯定也是板上钉钉的十八岁状元!
自然,不仅是陆寰看出来这是板上钉钉的十八岁状元,樊楼主人也能看得出来,于是在陆安等人酒足饭饱,要付账的时候,被告知:樊楼主人听得是陆安陆九思用餐,决定免了这一餐的费用。
——可不便宜,他们吃了至少三万钱。
陆安甚至产生了一种诡异的感觉。其实不用柴稷要饭养她,以她现在的名气,她自己就能要到饭,还很奢华。
第157章
“守慈, 我们得谈谈,关于你省试只排在第四百零六名这件事。”
在陆安难得严肃了起来。
此时已是夜深,被陆安敲开窗的应劭之, 脸上还僵着笑容,他迅即起身说:“我有事,先睡……”
陆安认真地看着他:“你的能力我知道,只要你好好考试, 绝不至于到四百名开外。你合该是前三。”
如果是威逼, 如果是劝诱,应劭之都很难动摇,偏偏是这么沉甸甸的信任……应劭之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变成了狸奴,被顺着毛摸, 只想躺下摊平,呼噜噜地打起响。
“你一定很适合养狸奴。”应劭之哼哼唧唧了两声, 然后道:“我给你开门, 你进来说。”
“不用开门。”陆安径直从窗户翻了进来, 这般潇洒之态和往日不符, 但别说,应劭之就吃这一套,在他看来, 这就是陆安对他和对别人不同。
两人排坐在床边, 应劭之轻咳一声:“我说了你可别气啊。”
陆安坚持:“你先说。”
应劭之心虚地说:“我看不惯旧党的人趁着新党不在, 在省试这样的场合,公然抨击新法。新法也有可取之处, 但放在省试中, 谁敢说其可取之处?所以……我在那一场试中,用文章把考官阴阳怪气骂了一通。”
这话一出, 直接把陆安干得哑口无言。
应劭之小心地凑到陆安脸跟前:“九思,你还好吗?”
面前猛然冒出来一张大脸,陆安把人轻推开,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然后道:“要数年轻气盛,还得是你应守慈。”
应劭之就知道好友有些不悦了。但这不悦也不能说完全针对他,只能说是他好友在为他不值。
应劭之本来就决心如果落榜了,大不了三年后再来。反正不管是解试还是省试,他考起来都挺轻松的。但此刻面对为他不值得的陆九思,应劭之还是眼窝发了热。
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想了想,索性道:“九思你要不要看看我写的文章,写得可好啦!”
陆安又好气又好笑:“要写得不好,考官肯定把你黜落了,至于这样排在末尾,好似又气又惜才吗?”
应劭之:“那你看不看嘛。”
陆安:“看。”
她真有些好奇了。
然后陆安就看到一篇磅礴大气的雄文,文笔十分优异,就是……
引经据典地骂,文采斐然地嘲,明褒暗贬地讽。
看看这段……
“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什么意思呢。
一座高台啊,尚且不足以长久留存,更何况人世得失?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果有人想要以高台夸耀于世而自我满足,那就大错特错了。
陆安:“……我错了。”
应劭之:“什么?”
陆安:“你文采好确实是一方面,但你没落榜必须是考官脾气好。”
应劭之哈哈一笑,道:“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至于名次,他确实在乎,可比起名次,他更在乎自己的心情。
他对新法不能说有很多好感,毕竟他亲眼目睹过新法造成的恶果,但是他对旧党也没什么好感。他可没忘记,当初旧党上书说支持官吏直言,结果真有小官傻傻直言,说新法中某些政策对百姓很好,被废除后反而民不聊生,希望能恢复一部分新法,那小官被训斥了一段,差一点被贬到岭南的事。纵是没有被贬,日子也不太好过,他的上官自然会拿他当投名状。
应劭之想想这事就恶心。
然后他就把这事拿来跟陆安开讽了:“我也是十分给考官面子了,不然我就将此事放文章里了。”
陆安看向他:“等我当了高官再放进文章里。”
应劭之眼中焕发出奇异的光彩:“我还以为你要说,还好我没有写呢。”
陆安轻轻摇头,道:“你和我不一样,我对这方面不太在意,但你有你的心气,我自然是希望你不要被磨平棱角的。”
应劭之又想呼噜噜地打响了。
于是应劭之往床里一躺,拍拍床边,欢欣雀跃地说:“九思,今夜气氛正好,我们不如抵足而眠吧!”
陆安:“……”
要不你的棱角还是磨一磨吧。
但陆安还是很自然地脱了鞋,着袜盘腿坐于床上:“比起抵足而眠,不如秉烛夜谈?我方才有了个想法——我想以省元的身份,邀诸进士至樊楼辩论。”
理论来说,殿试合格者才能称进士,但薪朝有个习俗是把人往高里称呼,比如做官的人被称呼官人,但其实平民男性也能被叫官人,比如通过解试的该叫举人,但你没通过解试前也能被叫举人,甚至叫进士都可以。
所以,陆安一说她的想法,应劭之就明白陆安想邀的不可能是上一届殿试合格者,只可能是这一届的省试合格者。
应劭之静静看着陆安:“为什么?”
这回轮到陆安问“什么”了。
应劭之冷静地指出:“你从来就不喜热闹,更不爱干这些出风头的事。”
陆安笑了笑,道:“只我知晓,若我办这场辩论,你肯定会去——”
“我还是不希望别人因为你的名次而看轻你,他们当知晓,你是为了自己心意而放弃名次,而非不如他们。”
往往越简单越直白的话,越有震撼力,应劭之此刻就感觉自己的心被震了一下……又一下。
*
【论——何以事君】
樊楼的墙上,挂起了大大的木牌。
高台上,案几之后,坐着太学的十数名教授,还有两位来自国子监的直讲,也可以被称为太学直讲,是陆安邀请来的裁判。而且还特意穿了官服,以此证明身份。
樊楼的八扇大门尽数敞开,无数学子,无数进士,无数百姓源源而入。
台下两侧的座位属于受邀的进士,钟息庄身为此次省考进士科第二十九名自然也受到了邀请,但陆九思其人也不知是不是暗藏促狭心思,竟没有和受邀者说自己请了官员当裁判。钟息庄一进门,看到台上那一件件官袍时,人径直呆立门口,又惊又喜。
喜自然是喜自己能提前接触官员,说不定能留个好印象。
惊是……还好自己没有拒绝陆九思的邀请。
钟息庄看到了立着自己姓名和排行刻字木牌的座位,便坐了进去,顺便看向门口。
有人漫步而来,手里晃着酒瓶子。
有人白发苍苍,行来时漫步蹒跚。
有人内向胆怯,坐下时眼神躲闪。
有人神采飞扬,微抬下巴尽显优越与傲慢。
形形色色,丰富多彩。
“砰砰!”
钟息庄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来之前,他对此次辩论其实没太大感觉,只是抱着交好这位年轻省元的目的而来,如今他却突然起了兴奋,一种群英荟萃,与天下英雄交手的感觉跃起心头。
台上,有国子监直讲抚须:“本朝文风之盛,尽在此处了。”
“是啊……”有教授接话,面上尽是感慨之色。
台下,人流来来往往。当然,五百零五人如果全邀请过来,人数太多了,而且辩论的声音恐怕也传不了那么大,便只邀了第一等——
省试卷子评分,学识优良,词理精绝为一等卷子,才思该通、文理周密为二等卷子,文理俱通为三等卷子。
不需要每一场都评一等,只要有一场评一等的都算。比如应劭之就有一场考题的答案被评了一等,他是光明正大被发放了请帖的。
陆陆续续有进士在辩论位上落座,钟息庄正在观察着人群,突然闻到身旁一阵酒气,侧头一看,那酒蒙子他正好认识,当时省试就坐在他旁边,他亲眼看到此人答其他都下笔如有神,直到答新法那一场时,却是嗤笑一声,竟甩开笔,往桌上一趴,从白天睡到黑夜,交了白卷。
若非如此,想来也不会才得四百多名。
“项兄。”他拱了拱手。
项卿子的目光转到他身上,也拱了拱手:“钟兄。”
他这人虽然散漫,但一般不招惹他,礼节也不会丢。
钟息庄看向项卿子身边落座的那温和微笑的郎君,眼神亮了亮:“邓兄!”
他在省试榜单出来后,短短三天,便把榜上名字全背下来,还把他们的卷子全扫了遍,甚至能打听到的日常和喜好都牢牢记住,毕竟这些都是他的同年,在适当时机交好,对他的仕途极有帮助。
眼前这邓起麟他也了解过,和项卿子是同乡,日常说话结巴,但辩论时不知是何缘故,便不接巴了。
其省试排名第三,经义评一等,策评一等,论评二等。
邓起麟没想到对方会向他打招呼,便拱手:“你……你好……”
回忆了一下项卿子的称呼,接着道:“钟兄。”
钟息庄正要和邓起麟攀谈,突然听得一阵骚动——
“他来了!”
“陆九思!”
“长得真白真俊啊,之前只是远远一望,我还是第一次如此近的见他。”
“他那策论经义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诗一等我都不惊讶了,说他是李白再生我都信,可连策论经义都是一等,还有那字,当时贴出程文后我一看,太整齐了,我差点以为礼部改规矩了,放的不是原本,是印刷的卷子。”
“我阿姊还让我给他送香囊……”
“好巧,我阿妹也是……”
钟息庄将视线移过去,便见一个容貌堪称俊美的郎君从门外走进来,只是瞧着他,便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聪慧温和的气质,如明灯温温而亮。
这便是陆安陆九思,此次省试首名。
据说,此次辩论他不参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