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柴稷把事情原原本本告知了陆安, 等着他的贤才宣判他是死是活。
他以为陆安会生气,会失望,会有许许多多负面的情绪, 然而陆安听完事情始末之后,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说:“臣这里有上中下三策,官家可要听一听?”
没有生气, 没有失望, 什么情绪也没有,波澜不惊,仿佛早就知道了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柴稷却有些手足无措,心绪不宁:“九思, 莫非你早便料到了我会这么做?”
陆安道:“并非如此。只是臣相信人心并非臣掌中之物,官家亦非臣手中提线木偶, 不会所有的事情都如臣所想的最好的路线前进, 臣能做的, 只有在事情发生后, 进行补救。”
“我明白了。”柴稷已经下了决心:“九思,我在此向着天地还有你发誓,往后再不自作主张了。有什么事情, 我都和你商量, 我若有错, 九思你尽管谏言,我一定改!”
陆安只道:“官家不必如此, 为臣者该为官家错失以作弥补, 而非孩视官家,处处替官家做决定。”
柴稷讶道:“是这样么?”
陆安拱手一揖:“臣是如此做。至于其他人, 臣不知他们如何想。”
柴稷有些头昏脑涨,他迟疑地问:“可若是到你也弥补不来的时候了呢?”
陆安又是一揖,道:“臣竭尽所能。”
又道:“倘到那时,臣将性命赔给官家。”
柴稷失声:“不可!”
他急道:“我不会让你落到这般下场的!”
陆安展颜一笑:“谢官家。”
可不知为何,柴稷还是觉得陆安笑得有些不真实,总给人一种随时会消失的感觉。
柴稷又低低说了一声:“我不会让你落到这般下场的……”然后看着陆安,认真地问:“你说的上中下三策,分别是什么?”
“下策乃是玉石皆碎之策。官家将替你办事的内侍下狱,言明是他们自作主张,再派兵抓捕害死百姓的豪强,将此事闹大,为民做主,豪强的钱财三七分,官家七,百姓三。”
“中策则避重就轻,亡羊补牢。臣写一赋言明官家修筑宫殿劳民伤财,官家罪己,且停下宫殿之劳,只将众人目光放在宫殿之上,忽略人命之哀。官家便也能得一个知错就改的美名。”
“上策便是置之不理,此等事情并非罕见,放任不管,一段时间后便也过去了,尤其官家是皇帝,不会有人扯着此事不放的。”
陆安仿佛完全没了原则,字字句句皆是为柴稷着想。
反倒是柴稷,琢磨着陆安的心思,低头合计了又合计,才抬头道:“将中策和下策结合,将内侍下狱,如此他们才能知道以后替我办事我的标准为何;再杀豪强,让他们给百姓偿命。三七分便算了,这钱我拿着烫手,将财物散一散,弥补百姓的损失,至于出了人命的那个家庭,我也无法,只能多多补偿是家人。九思你尽管写赋骂我,我会当众承认此乃我之过,宫殿也停了罢。闹出这般事,我还有什么脸面建新殿。”
陆安提醒他:“官家,我骂人很凶的。”
柴稷道:“这是我之过,是我该受的教训,九思你尽管骂,多凶我都受着。”
陆安:“好。”
柴稷却还是感觉有些坐立不安,却又不知自己不安的点在哪里,便问:“九思,你会对我失望么?”
“不会。”
陆安凝视着柴稷,声音也好似柔和了不少:“我怎么会对官家失望呢。”
柴稷听得出来陆安说的是真话,这才松了一口气。也没有立刻离开,硬拉着陆安聊了半天的话,这才依依不舍离去。
他离开之后,陆安喝了一大口茶水,开始例行每日的练字。
她的心情确实很平静,她也没有骗柴稷,她确实没有对柴稷失望。因为本来就没有期望,谈何失望。
如果是在现代,国家政府作出什么让她反感的事情,她早就愤怒、痛骂、在网络上发表自己的感想,言明自己的失望,却又忍不住去搜索和观察,看看政府有没有道歉,有没有作出弥补措施了。
但现在,她只有平静。
或者说,有愤怒,但不是针对柴稷的,而是针对那些豪强的。
‘豪强——’
陆安的笔锋蘸了饱满浓墨,用尽浑身力道在纸上勾画。
潇洒飘逸的王体被她写得杀气腾腾,横是刀,竖是剑,陆安几乎一言不发,心情全写在字里。
‘该死——’
‘封建社会——’
‘该死——’
‘陆安——’
‘你也该死——’
写了三页纸。烧了三页纸。陆安静静看着火盆里跳跃的光,纸张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消失在火里了。
总之,柴稷愿意改,那挺好。柴稷不愿意改,那也无所谓。帮人把关,时时刻刻注意着对方有没有犯错,将人从错误的道路上拉回来,引导对方去往正确的方向,那太累了,只有深爱——不管是亲情、友情、爱情,亦或是对国家的情怀,才能让一个人做到这种地步,陆安做不到,她只会顺手打个补丁,补丁能起到作用当然好,补丁起不到作用,那大不了自己走向毁灭,或者这个国家走向毁灭。
……
翌日,陆安的院子。
一群军士声如雷霆,齐齐高喝:“禁军佼佼者,奉官家之命,前来护卫陆九郎!”
陆安愕然不已。
第五旉负责将他们带过来,顺带解释:“官家担忧你安危,特意命他们互相比斗,分为十组,选出每一组的获胜者来与你做护卫,哪怕他们死光了,你也不能伤一根毫毛。”
他们每个人都是格斗好手,光是看那身高与肌肉就能看出来了。
宅子里其他人被喊声惊醒,趿着草屐,打着哈欠,揉着眼睛出来,一眼就看到了一群凶神恶煞,人高马大的士兵站在院子里,登时吓了一跳:“这……这是?!”
陆安便道:“这是官家派给我的护卫……”
就在此时,这群军士齐齐上前一步,抱拳跪拜:“参见主公!”
竟是当众认下了自己是陆安的私兵。
宅中其他人都傻眼了,径直楞在原地。
官、官家连私兵都给了?!
这未免太爱护了吧?!
陆安:“……”
陆安:“……诸位请起。往后安的安危就劳烦各位了。”
“唯!”又是一阵齐声轰鸣,众军士齐齐起身。
第五旉淡淡道:“人送到了,我就先走了。”
从恩怨一笔勾销的那一次起,他就不爱和陆安待在同一个空间了,能避则避,避不开就全了礼节,有礼却不亲近。
陆安却道:“大总管,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可让第五旉诧异了。
他点了点头,彬彬有礼地伸出手,做着手势请陆安移步:“九郎请。”
“做个交易吧。”到了角落里,陆安目光颇为冷漠:“因内侍敛财,豪强逼死百姓这件事,你应当知晓?”
第五旉伸手抚过一根倒垂进院的柳条,嗤笑一声,掐断柳条往旁边一扔:“一群蠢货。”
这事可不是他带的队,要是他带队去做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得没有痕迹,绝对不会给人留下这么大的把柄,连累得主上名声受损。
陆安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第五旉:“你若是能让那逼死百姓的豪强——是那家的家主,真正的掌事人,而非奴仆、女眷,你若是能让他死前付出极大的代价,我欠你一回。”
第五旉微笑着,说:“不必说欠我。你这样的新贵,谁都想结交。事实上,这事不需要你特意寻我,你陆九思只需稍稍放出一些风声,有的是人愿意为了攀附你,去做一些讨好你的事情。但不论如何,既然你来寻我,这事我自然为你办妥。”
陆安作了一揖,道:“多谢。”
第五旉也十分有礼节地回了一礼,心情不错地走了。
陆安抬头看了一眼天气。
今天是个晴天。
有权力真好。
陆安平静地想:她之前还是不太会运用权力。
第142章
在陆安上谏之前, 御史们已经纷纷上书,对着内侍一顿输出了。
官家之前建宫殿,行举奢靡, 但他们作为臣子的,总得敬重着官家,便是上谏也不能太过分,斟酌着措辞, 十分之不容易。而官家还不看他们的谏言, 一副昏君做派。
这还了得?!
现在好了,天降邪财,千载难遇,内侍搞出了人命, 这人命还关联着官家,大薪的乌鸦们可谓是卖尽了力气, 引经据典, 旁敲侧击, 含沙射影地喷, 看似是喷内侍,实际上是连着内侍和官家一起喷。
官家这次似乎也知道自己做错了,几乎是低着头认喷, 谏言听了, 奏章看了, 内侍也罚了,但宫殿照建不误, 甚至还对修内司言:“此前的宫殿略有局促之感, 再扩一倍。”
这是什么?这是积极认错,死不悔改!
但御史之所以有用, 那也是因为皇帝愿意听,皇帝一旦任性起来,御史便没了用处。
为之奈何。
御史们面面相觑。
其他大臣们也是摇头叹息。
然后,官家又有了新动作——他决定在殿上召见本次即将参加省试的举子,对他们进行一番勉励。
召见举子的地方竟也修的那般华丽,殿门上磨了两块长琉璃当镜子,窗纸是描金的,纱幕层层叠叠,将脚下的云母石砖地遮得若隐若现。
不少举子眉头已然皱起,满心诧异地目视着这修筑奢靡的宫殿。但鉴于此刻已站在殿上,左右都是分列而站的文武百官,便不敢私语议论。
官家大步走进门来,坐上香木御座,含笑看着众人。大臣与举子行礼,齐声道:“拜见官家。”官家两臂一抬,和气道:“诸卿平身。”
众人皆起。
官家开始说起了一句又一句鼓励的话语,末了再道诸位皆是栋梁之材,朕心甚悦,便一下子挑起了众举子心情中的激动。
殿试不落考生,也就是说,他们只需要考过省试,便能踏入官场了。
一颗颗心心狂跳不止,人们好似都忘却了眼前宫殿的奢靡之处。
但总有人不会忘。
应劭之从进了这处大殿起,就跟丢了魂儿似的,看看琉璃,看看地板,身体随着其他人的举动而跟着动作,神态却是陷入了思索。
应劭之骨子里一直是个很傲的人,他只认同他认同的人和事,不看地位,不看派别,不看性别,喜欢的事情便直白说喜欢,讨厌的事情便直白说讨厌,他也得知了有人被逼死的事,如今就很讨厌官家草菅人命,死不悔改的样子。
应劭之迈出了半只脚。
应益之惊得一跳,径自拉人。
他拉住了一个,没来得及拉另外一个。
陆安走了出去,宛若一泓月光,温和明亮地流泻而出。
郎君拱手行礼:“官家,臣新作一赋,欲献与官家。”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陆安身上,他们没有在众目睽睽下交头接耳喃喃低语,但他们心里已经在交头接耳喃喃低语了。
那些视线像是会说话一样,或是古怪,或是鄙夷,或是好奇。
唯有那些对陆安有了解的人,心中仿佛出现了预感,脸上亦蓦地放射出了一种异样的神采。
‘难道他要……’
‘莫非他要……’
‘九思!我就知道我们是同路人!’
殷阁已对陆安另眼相看。
应益之微怔,略有些心烦意乱。
应劭之将脚收了回来,他压低的声音非常冷静:“好了,益之,可以松开我了,我暂时不会冲出去了。”
因为已经有人如同他的半身,带着共同的意志,共同的热血,英勇无畏地迈出去了。
他会好好看着陆安怎么做,然后,随时接应他。
应益之抿了抿唇角,慢慢松开了手。
御座之上,柴稷心中一喜。
‘来了!’
柴稷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以及演戏的准备,不论九思念了什么内容,他都会做出一副愧疚不已,悔恨难当,被骂醒的样子。
众人皆听得官家笑道:“早闻得陆九思之高才绝学,足以称宗道祖,既然你有赋赠我,便当众念之,也好让众人领略其风采。”
陆安再次拱手一礼:“谢官家。”
微风吹过,在人脸上泛起层层金色涟漪。郎君收起笑颜,缓缓念道:“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
不少官员听了这话,未免心里一跳。
赋是好赋,但阿房宫可不是什么正面意象,尤其是对着官家念诵阿房宫……陆九思这是要以赋来谏言官家,让官家莫要贪图享乐修筑宫殿?!
这可是在文武百官、新科举子跟前,你陆九思也太大胆了吧,就不怕官家大怒,夺你功名?!
有人去偷瞧官家脸色,官家很有风度地听着,瞧着好像……没有生气?
柴稷确实没有生气。
不就是骂他像秦始皇,骂他奢靡,骂他建阿房宫嘛,这有什么,让其他御史来骂,其实也一样——他们大薪,往上数几代,有的御史骂官家还骂“桀纣之君”呢。
柴稷心情悠闲地听着。
甚至还有心点评陆九思的文采确实是落笔妙天下。
蜀山兀,阿房出。一个兀,一个出,既表明了秦始皇的权势威严,一声令下竟然能将蜀山的树木砍伐殆尽,又显出了其骄奢淫逸的一面。为了建一座宫殿,直接导致了“蜀山兀”的场面。
每一个字都是精雕细琢,每一个字的用法都是那么的奇妙。谁看陆九思的文章能不被那些文字吸进去?谁看陆九思的文章不是陷在里面出不来?
柴稷感觉这篇赋,又将是一篇千古传唱。
“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陆九思作文章时,像极了那炉前铁匠,每吐出一个字,就有大锤下砸,在铁砧上敲出清脆叮当声,还有那耀眼的火星向着四周飞溅,刹那间溅亮了周围每一个角落。
在场的官员里不缺大儒,在场的举子中不缺才子,他们知道陆九思在干什么,知道他的每一个思路,知道他要描写阿房宫的繁复和宏伟,来展示其中不知耗费了多少民力民财。
但,知道又如何?不还是被陆九思的文采所裹挟,灵魂乘着舟行驶在妙曼文字中,沉迷于阿房宫之金碧辉煌?
谁敢说阿房宫不美?谁敢说陆九思的文字不美?
所有人都沉醉在这篇《阿房宫赋》中,他们——包括柴稷本人,都忘了他们一开始是在等待预感中的大事的发生。
直到……
“……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
——宝鼎被当作铁锅,美玉被当作顽石,黄金被当作土块,珍珠被当作沙砾,丢弃得到处都是,秦人看见这些,也并不觉得可惜。
殿中人听着这几句,还未回过神来已到劝谏环节,便听得陆安猛然抬起了声音:
“嗟乎!”
“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仿若石破天惊,惊心动魄,心脏随着那抬高的声音而剧烈跳动,是谁双眼定定,又是谁忘了呼吸。
“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黄远柔复述了一遍这句话,胸口都好像在发烫发辣。
怎么会有人能够写出这样的话?秦皇之奢,薪帝之奢,尽在此话中了。
华发苍颜、精神矍铄的大儒情不自禁随着这话颔首。
面嫩秀气、肤若蔷薇的年轻人弹着额角,轻轻抽着气,震骇于此辞之警拔。
满殿寂然,满殿都是陆九思那凤鸣之音,千金难求。
柴稷已然怔在御座之上,他看到陆安黑亮的双目正凝视着他,其中好似有火焰升腾。
诗词是陆九思手中神兵利器,随他心意所刺,为他染血,为他舒叙心意,为他攻击任何人。
柴稷脑子里突兀想起了陆安那句状似玩笑的话——
“官家,我骂人很凶的。”
柴稷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陆安向着他的方向迈了一步。
柴稷心中不安越来越浓重,再不复之前悠扬心情。
鸾鸟之声昂扬高鸣——
“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
酣畅淋漓的一段指责,没有脏言,却胜似脏言。句句若刀,触目惊心。
柴稷面白若纸。他听到了——
“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
这是在对谁说?
哪个天下的人?
又是谁不敢言?又是谁在怒?
郎君燎天之势已成,火光映着众人面上悚然之色。
黄远柔的额头上不由得滚落了汗水。
“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剑光,火光,笔墨之光直指座上天子。
一人之声,千万人之声,回响四墙。
“戍卒叫,函谷举——”
柴稷猛然睁大眼睛。
“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殷阁呆呆地看着陆安。
陆九思……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呜呼!”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在指着官家鼻子骂——
“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柴稷猛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陆安却没有回避他的视线,那双本来就明亮的眼睛,此刻宛若能够驱散晨雾的阳光。
谢师敏很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却又佩服地看着陆安。
张晱的嘴唇都苍白了。
“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
谁的声音拂过山川?
谁的声音吹过松林?
八百里秦川,十四年狼藉,尽在此文。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陆安垂首行礼:“官家,臣赋已尽。”
第143章
一时间, 殿内俱静。
柴稷白着一张脸站在御座前不动,只是看着陆安。
陆安也在看着他。
没有迟疑,没有畏惧, 只有平静,以及那一往无前的气势。
柴稷突然想到了自家尚书左仆射对陆九思的称呼——
国士。
陆安,陆九思,他不只是他的贤才, 同样也是大薪的国士, 他眼里有他的政治抱负,却也有这天下百姓。
‘骂得可真狠啊……’
柴稷承认,他确实有些被骂“醒”了。
如果不想大薪以后“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不想出现“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这样的情形, 他行事也该三思而后行, 不能再如之前那般, 随意想想就去做了。
一篇《阿房宫赋》, 短短的瞬间,柴稷后背的冷汗已是湿透了衣服,额头上满是豆大汗珠。
柴稷深吸一口气, 正要开口, 肋骨顷刻间有些抽痛。
他也着实被陆九思写的《阿房宫赋》气到了。气的不是陆安本人, 仅仅是出于一个皇帝被举子指着鼻子骂时的本能反应。
尤其是那句“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这可是在文武百官, 在省试举子的注视下,似重锤砸在他头上——
朕何曾如此被指责过?
我爹都没那么骂过我!
愤怒自帝王尊严中升起, 可这愤怒中,却又夹杂着对自身失误的羞愧。
“陆卿。”柴稷忍着肋骨的抽痛,再次开口:“你的《阿房宫赋》,朕收到了。”
更确切地说——
“你的谏言,朕也收到了。”
柴稷语气严肃,俨然是要来真的了。
“朕不知当如何做,才能让你信朕已有悔改之意。但朕答应你,朕当即刻停止宫殿的建筑,下狱的内侍也绝不会放出。逼死百姓的豪强当偿以命偿之,且家财尽没,悉数分予受害百姓。而死者家中若还有活人,朕将赐田百亩,养其直至终其天年。往后,朕绝不再建新宫,且从今日起,宫中用度减半至年尾,以抚民心。”
这样的教训,有一次就够了。
而且……九思真的骂得好凶_(:3 ⌒?)_
既骂他昏君,独夫。
又骂他再这么下去,迟早是个亡国之君,四海如秦末那般狼烟四起。
骂得声情并茂,文采斐然。骂得柴稷差点心态炸裂。
“朕……”
柴稷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心态已经很崩了,到这时,他也只能面色由红到白,又从白到红,勉力按下自己的愤怒和反驳陆安的心情,最后一咬牙,一跺脚:“散朝!”而后掩面而去。
陆安在身后拱手:“恭送陛下。”
柴稷:“……”
不停地默念这是自己的骊龙之珠,这一次是自己过分了……念着念着,柴稷却又忍不住露出了个笑。
生气好啊。会生气才是代表着九思他在意朕的行为。若非他在意朕,在意这天下,怎会如此不留情面?
这样的生气,朕宁愿多受几……
想到那首《阿房宫赋》,柴稷又抖了一下。
心里迅速改口:这样的生气还是少一点好。可不能把九思气坏了。
*
官家走了,留下一群被震撼到失语的朝臣和举子。
除了震撼陆安的才华本身,也在震撼……这人是真敢骂啊。
御史们看着陆安的身影,眼中全是赞叹和向往。
他们意识到了,他们的上谏还有很大的漏洞,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
虽然指着官家鼻子骂亡国之君这样的行为不能常用,但他们可以模仿《阿房宫赋》,骂点别的啊!
学!都学起来!
陆九思,你有想法来御史台吗!
眼见着乌鸦们那一副看一大块无主好肉的样子,其他官员皆是嘴角一抖。
御史台……后面不会真的变成《阿房宫赋》的模样了吧?
不要啊!
是,他们是会对官家开砲,但比起官家,他们平日里更多的肯定是盯着和他们同朝为官的人啊。
应益之一个没拦住,兄长已经从他身边蹿了出去,走到那陆九思身边,颇有些唏嘘:“九思,论胆色这事,我真的拍马都赶不上你。”
他也只是想着抨击官家浸淫奢靡之事,败坏祖宗基业,非明君所为,哪里像陆九思,明晃晃一句:“你建宫殿是想像秦始皇那样十四年就亡国吗?”砸在在场所有人头上,别说官家被骂蒙了,他们也要被骂蒙了。
陆安瞥了应劭之一眼。方才她情绪激烈之下,调动了全身的气力,如今精神一松,倒有些有气无力了:“如今只希望,我这胆色能起到用处。”
“定然可以。”应劭之大大咧咧:“我方才都看到官家……”
陆安轻咳一声。
应劭之顿了一下,反应过来自己不该在大庭广众下议论官家,连忙闭嘴。
应益之望向陆安的眼睛里,满是感激。
官家或许对陆九思是虚心纳谏的,但对其他人可不一定。万一正好就戳中了官家那敏感易怒的那一面,他哥就是考过了省试,说不定也会被官家收拾收拾,丢去什么贫瘠州府当地方官。
“陆九思!”范奇这位御史中丞也行了过来,从来没有人看到过御史台这位长官如此激动的模样:“你……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一代比一代强啊,想来汉之汲长孺,唐之魏玄成都要欣慰后继有人了!”
陆安行了一礼,道:“台长谬赞了。”
便有更多的人围了过来,与陆安攀谈,与陆安聊事,似乎一夕之间,她便从虽有名气,却少有人问津的新秀,成了炙手可热的人。
甚至在陆安归家后没多久,有人送来了名帖,希望能上门拜访陆九思。
“哇偶!”应劭之从陆安手中抽过这份名帖,由于光线太亮,金粉太闪耀,他的眼睛不由得眯起:“看看看看,大理评事,正八品的官员啊,都给咱们九思送名帖了。还是陆家旧交呢!”
应益之也难得毒舌了一次:“还备了礼单,单独的一份,正正经经送上门。”
应劭之:“哎呀,益之,虽然九思来京师月余了,都没见一个官员送帖子,连自家宴会那种帖子都没有,完全不念与鸣泉先生昔日同朝为官的情谊,如今看九思明显简在帝心,当众作《阿房宫赋》,官家也没有大怒,反而虚心自省,事后还赏赐了九思,他们这才纷纷送名帖、送拜贴、送请帖、送礼单,但你也不能暗示他们之前不正经啊。”
应益之冷笑道:“前倨而后恭,看高不看低,令人发笑。”
应益之就是不满,哪怕是《弃婴图》时,来结交陆九思他都不会不满。偏偏是在《阿房宫赋》之后,在确定官家不会对陆九思发难,确定陆九思必然会青云直上后,那群杳无音讯的“陆家旧交”迫不及待来交好,实在令他厌恶。
——这些人,到底把陆九思当成什么了?!陆九思为百姓发声,以自身前途与性命去棒喝官家,岂是这些势利小人能攀附的?
陆安笑着瞧了应氏兄弟一眼:“入了官场便是如此,许多事情都当难得糊涂。”
然后,她便要去接待这位大理评事了。
“评事光临,实是令此地熠熠生辉。”
那位大理评事面带笑容,十分亲切:“九郎客气了。你家二哥还唤我一声叔呢。”
啧啧。二哥。叔。
陆安也是面带笑容,将人迎进门,慢悠悠地走向大堂。
“二哥确实与我讲过评事。我来汴京时也想去府上拜访,只怕评事事务繁忙,不好去打扰。”
“唉,我也不怕九郎你笑话了,年节时分,大理寺多事,御史台那群乌鸦又快到评比时候,一个两个盯着各处官员有没有犯事,尤其盯大理寺。我还被参了一本。这才不敢早早接触贤侄,直至今日才上门相看。”
“啊!那群乌鸦实在可恨,有个风闻奏事的特许,便四处扑杀官员。二哥可是和我说了,大人是好官,仁爱百姓,绝不让手下有冤假错案,还让我有事定要来寻大人,他与你最为亲热,最知大人为人。”
“二郎竟是这么说我的么?实在令我汗颜。我哪有二郎说的那般好。”
“哪里哪里,大人分明是……”
两人越走越远,渐渐走进堂上,徒留假山后,探头出来的应氏兄弟满脸敬畏。
九思这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啊。
应劭之:“虽然我不认识九思二哥,但我敢保证,九思二哥绝对没有提过这人。要不是请帖上有人名,九思可能都不知道他叫什么。”
应益之:“是啊……”
应劭之:“是啊……”
两人对视一眼,对官场升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古怪感。
*
陆容、陆寰、陆沂舟这三个陆家的人开始忙碌了起来。
“好多请帖送过来啊。”
“我们该备多少礼钱比较合适。”
“往日里家里备多少?”
“不知道,我等以前哪里关注过这事。”
“而且一年过去了,谁知道汴京还有其他地方的钱货变化,往年送的礼按如今的价格算,是便宜了还是贵重了。”
“我算了一下,大致需要……”
至今日起,陆安彻底用《阿房宫赋》敲开了汴京九成官员的大门,开始了她的拜访之路。
第144章
陆安决定先去拜访了陆山岳真正的好友, 对方在她来京这段时间不主动接触她,也是真的为了避嫌——毕竟陆安同时还有着科举考生的身份,他不希望陆安的科举成绩因为意外, 被人质疑。
但此时此刻,这些在《阿房宫赋》面前已经不重要了。
陆山岳的好友乃是从三品的工部侍郎,姓皇名馀,其实在有尚书左仆射的请帖时, 不应该先去拜访工部侍郎, 这与礼不合。
但很多时候,正是不合乎礼仪才能拉近关系。
工部侍郎得知陆安上门的时候,先是愣了愣,然后迅速起身迎上去, 也不让陆安到堂上,一边领人出门一边解释:“九郎, 你不该先往我这边来, 你应当先将满朝公卿的宴席去一遍, 最后再来我家。”
陆安似乎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个时候,工部侍郎才恍然想起来这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心中又是亲近, 又是怜惜, 还有一丝对于对方先来找他这个长辈的行为的欣喜。
便禁不住说:“我随你上马车, 你在车上将请帖都给我,我给你整理一下应当先去哪一家。这些可不能随便行动, 一旦哪里不对, 就会得罪人,旁人就会觉得你看不起他。”
陆安脸上浮现欣喜和感激之色:“多谢大人, 这些事情九郎确实不懂,家里也没来得及教。”
工部侍郎哈哈一笑:“我与你祖父乃莫逆之交,你说谢便是生分了!”
便接过一打请帖,挨个看人名,然后给陆安详细言说,该先去谁家后去谁家,去哪一家时有一些禁忌要注意。
“首要的就是先拜访尚书左仆射,那是左相。我们大薪以左为尊,然后才是拜访右相。但右相那边,你的礼得明面上看不出来有什么,但私底下要备得比左相的厚一成,因为他与你祖父有提拔之恩,”
“然后是门下侍郎这位副相,戢侍郎之子乃是你同窗,前些时日还让其子来拜访你,你便要把他放在第二轮首位拜访,不然就是失了礼数。”
“尚书左丞那边,他对以文制武,文武之别看得极重,你前些日子提议的军校一事,让他生了好大的不满。但他此时愿意赠请帖与你,应当也是想探探你的底,与你修一修关系,这家可去,只是去的时候尽量不要夸谈武官。”
“兵部尚书这一家你去的时候,可以自在一些,兵部尚书亦与你祖父为友……”
“还有……”
陆安的记忆力很好,将工部侍郎这些话都牢牢记在了脑子里,全程都没动过纸笔。这确实让皇馀的眼底浮现了惊愕之色:“你都记下了?”
陆安微笑:“记下了。”
陆山岳这人海内名声远大,朝堂上熟人、朋友极多,看来留他不得了。
毕竟她明面上还是陆家九郎,陆山岳是她祖父。在满朝文武眼里,她在政事上是没有完全的自主权的,平时还好,一旦陆山岳用孝道压她,她为了名声考虑也不能和他背道而驰——除非陆山岳想要谋反,这事不能跟,其他事,她就必须跟上,陆山岳若有二次倒台,她依然要受无妄之灾。
想断关系也行,历史上多的是不在一个党派的父子,但同时,在许多人眼里,你陆安就是不孝了。
而如果不断绝关系,陆家人有所请求,“陆安”只要能做到,就不能回绝。家族是一个人的根本,“陆安”可以不要家族,但朝堂上其他人得要,所以他们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坏了规矩。
这种大雷,陆安不可能留在自己身边。
而且,得在她科举后,他起复前把人干掉,起复后太多人关注了,一旦走漏风声,基本自绝于大薪官场了。
陆安含着微笑:“多谢大人,安的确记下了。”
马车停止,郎君起身时,顺手扶了一下腰侧的陶水筒,便钻出车帘,跳下马车。
按照工部侍郎所言,她第一个来见的就是那尚书左仆射。黄远柔给足了她面子,听得她来后,竟是起身出门相迎,还朗声笑道:“国士前来,吾当扫塌迎之。”
陆安拱手回礼。
进了左相府,坐了片刻,叙了感情。出门后,又马不停蹄前往右相府。
尚书右仆射将她迎进屋中,上下打量,欣慰含笑:“九郎美哉!今日来我府上,只望我家那几个小子能学得九郎三分。”
便又是一通寒暄,还见了右相的儿孙们,与他们谈天说地。这么一通谈话下来,陆安基本也知晓了,尚书右仆射这一家极为看好她的前程,甚至暗示可以把嫡孙女嫁与她。
自然是被陆安拒绝了。
出了右相家,陆安瞧了一下时间,又马不停蹄去了门下侍郎那边。
门下侍郎那边请她来赴宴的理由是小儿子满月宴,陆安上门时专门备了给小孩子的礼物,这是送入库房的,至于当面给,她直接将压衣摆的玉佩摘下来,赠予小儿。
赠玉给贵族是万金油的礼物,十分合乎礼仪,春秋战国时期,俘虏贵族之前,还要先给贵族送上一块玉,表明尊重才能俘虏。
戢家人看到陆安把身上的玉佩摘下来,眼睛都亮了,只面带笑容,尽量以端庄自持不失礼的态度将玉佩接过,然后火速塞婴儿怀里。
这可是陆安陆九思身上的玉佩啊!定然沾染了其文气!给自家小孩戴上,说不定以后也能成一代文宗呢!
陆安又借与戢仲澐的同窗情谊与戢清美拉近关系,戢清美自然也大肆夸赞了陆安的文章,尤其是《阿房宫赋》,同时也以长辈身份,委婉叮嘱她行事要稳重,骂官家这种事,有一次就够了,不能太多次,次数多了在官家眼里就会变成跋扈无理之徒。
这其中有多少是因着戢仲澐是她同窗的身份,有多少是因为那个玉佩才说的这些,陆安不得而知,但不论如何,她知道戢家人此时此刻对她十分有善意就够了。
便也道了声谢。
紧接着后面便是一个一个文官见面,一家一家联络感情,柴稷给她的赏赐,大半都用在这些人情往来上了。这就是在汴京做官的坏处,你的门路是多了,但想维持这些门路,你花的钱和时间,可以说是比地方上的多了数倍不止。
陆安忙活了好几日才把一些重要的文臣见完,至于不太重要的,可以等后面再约时间会面。
文臣见完了,还得见武官。陆安要做的事注定她不可能把武官完全放在一边不管。但武官可以不用全见,见几个官职大的就可以了。而且可以放心放在文官之后拜见,武官也不会因此觉得陆安看不起他们,反而会因为陆安这个文臣预备役上门拜访他们而喜不自胜。
先见了禁军三衙门的几个高品官员,再见那皇城司与横行五司门的高品官员,最后是三卫官与六统军门。
——这都是在柴稷提前暗示的情况下,这些人才敢给陆安派帖子,而这些武官的请帖,陆安是没让工部侍郎看到的。
*
“终于结束了。”
哪怕是以陆安的心境,此刻也忍不住说上一句:“太累人。”
应劭之坐在旁边听,差点乐得笑出声来。又赶忙在笑声出口那一刻咳嗽两声,以作掩饰。
陆安撇他:“想笑就笑。”
应劭之当即放声大笑,笑声如同河水决堤,喷涌而出,越发不可收拾。
应益之亦忍俊不禁,只拿拳头放在唇边轻掩。
陆安凉凉道:“等你们入了官场,也得去拜见上官,迟早的事。”
应劭之得意洋洋:“不不不,我们可没有陆九思这么有名气,顶多就是几家人下帖,能超过五家都能算是他们看在我大伯是侍御史的份上。”
应益之瞧陆安累成这样子,很是不忍,便安慰她:“只有这段时间而已,以官家对九思你的看重,待殿试结束,授官之后,比你官位低的便不会再送帖子来邀请了,只会送拜贴请求上门。”
而拜贴,是可以拒绝的。现在很多人不好拒绝主要是不想无故交恶。
你要变法,先交恶了绝大部分文臣,是嫌你这变法变得不够艰难,生怕它成功是吧。
“那也得一段时间。”
陆安侧头看着铜镜,镜面磨得光亮,映出女郎眉眼。陆安望着她笑,她也望着陆安笑。
“不过好消息是,这几日我会见各位大官,行举都很得体,绝对挑不出半点错处。和这些人交往,于我后续为官大有益处。”
“晚上还有一个宴席……”
陆安轻轻呼出一口气,除了这些家常宴席帖子,婚宴寿宴帖子,其实每日上门拜访的人也翻倍了。
怪不得会有伤仲永的事情发生,天天这么忙,哪有时间读书。
等过了这段日子,她就闭门不出,尽量不待客,直到省试开考。
“我先去洗漱一番。失陪了。”
第145章
陈耳非常感谢陆安横空出世。
像他这样的平民学子, 想要听大儒的讲学那完全可以说是痴心妄想。
他住在乡下,在那种搭建成不规则形体的私塾里念书,教室只有一间, 挤着十里八乡的学子,屋后就是猪窝。人声和猪叫声嘈杂在一起,夏日还要增添嗡嗡的蚊子声。
案几是没有的,直接找木匠裁了两张大木板桌, 八九岁的小孩、十二三四岁的少年、十八九岁二十岁的青年就坐在木板桌前, 挤在长凳上,听夫子上课,大致也有三四十人。
谁要背书都得特意出私塾,去院子外, 去其他地方背书,在屋里背只会被旁人的说话声、诵读声打扰。
条件很艰辛, 但陈耳还是艰难地考过了解试。他是他们私塾二十年来唯一一个考过解试的学子, 在榜上看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天, 他哭了, 他夫子也哭了。
他夫子叮嘱他一定要另拜师门,说以他的聪慧程度,是这个私塾耽误了他。
说是这么说, 但哪有那么容易拜师呢。
毕竟师门这种东西, 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只要能拜进去, 同门和师长都是你的政治资源, 反过来也希望。他一个平民学子,又不曾学究天人, 无利可图,谁会收他?
直到陈耳来到汴京,意外听了陆安的讲学。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大儒能那么年轻,而且还会在街边讲学,随便百姓听讲。他也去听了,一听之后,许多不解之处当即茅塞顿开。然而陆九思不常在外讲学,半个月中,也只露了一面。
和他同样来蹭讲学的学子们并不觉得这样有问题,毕竟这些都是汴京人,在汴京的物价下能上学的人,身份非富即贵,陈耳就意外听说之前两次坐他身边听课的郎君,乃是历殿中丞之子。
人家另有名师,便也不在乎陆安是不是半个月只对外讲一次学。
可陈耳不是。富贵人家眼里,风是清凉的,天光是美妙的,春日是景秋日是诗,槐花可赏雪花可观,街上叫卖的饮食里飘的都是香气。但对于穷人家来说,风是冷的,天光是催人起床干活的,春日是耕地,秋日是收割,槐花可以吃,雪花要冻死人,而街上叫卖的饮食……他们是负责叫卖的那个人。
他们没有一个历殿中丞当爹,也没有一个知州当老丈人,没有人会帮陈耳运作他的前途,他只能自己努力拼搏。而如今,他把拼搏的希望寄托在了陆安身上。
他的目标既不是当陆安的门生,也不是当陆安的弟子,他知道无缘无故,陆安不会收他的。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可以时常来向陆安请教问题。
当然,傻等着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陈耳选择了直接上门,守候在门口,求陆九思看他一眼。
除了他之外,还有许许多多来自外地的学子,他们的身份大多和陈耳一个阶层,都在苦苦守着陆家门口,等陆安出现,然后愿意见他们一面。
但陆安实在太忙了,她忙着拜会官员,忙着制定国策,忙着复习十二经,忙着教导自己的学生,实在没功夫去管在她家门口站桩的人。顶多就是遣人去和他们说不要再站在这里了,她没时间没精力单独见他们,若有学问不解之处,可以等一旬一次的对外讲学。
不论别人如何想,怎么看,陈耳是坚持一直在陆安家门口等她的。往往一等就是一整天,有的时候运气好,能撞见陆安出门或者回府,便也不敢冲上前阻拦,只是跟着马车行走,除了最开始喊一声“宋州宁陵人陈耳求见陆先生”外,就只是背着书箱随着马车走几步,见陆安不管他便又回到陆府门口,一边等候,一边翻出书籍温习,直到入夜了才回自己居住的旅舍之中。
但更多时候,他从早站到晚都见不了陆安的人影,每每只能看到陆安的学生出入这座府邸,陈耳实在羡慕他们。
慢慢地,他身边和他等陆安车马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门口便只有陈耳一个人了。陆安的学生都眼熟他了,也有不少学生去跟他说让他不要再在这里等了,但每次陈耳也只是感谢了对方,继续坚持不懈在府门处站立。
第一个月,陆九思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
第二个月,陆九思看了他一眼,只说了一句:“别再等了。”陈耳只是行了一礼,一如既往报上自己的籍贯和名姓,然后陆九思便不再理会他了。
陈耳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值不值当,能不能等到,毕竟此时陆九思早已考上状元了,步步高升,只怕更没有时间去理会他这一个省试落榜的小举子。
但省考中那些题目,只靠自己自学和乡下夫子讲解的内容,完全看不懂,连题都不会破,又如何能考中。
他一想到这个,便升起了偌大勇气,只当自己的脸皮是城墙,继续守在陆府门口。
第三个月,陆九思下朝归家时,陈耳正蹲在墙前啃馒头,惨白的脸呈现出裹尸布一样的颜色和气息。
旅舍早就在省考结束后就退了,他家里穷,没办法支撑他在汴京长期住旅舍,他便找了个乞丐堆蹲着,每天省着钱买馒头,清晨去汴河河畔用河水洗去脸上有的灰尘和油污,免得人显得十分邋遢。
他不怕冷,也不怕等。
看到陆九思下朝后,陈耳将啃了一半的馒头迅速往怀里塞,赶紧咽下口中面食,上前躬身:“宋州宁陵人陈耳求见陆先生。”
陆安微叹一声:“你随我进屋吧。”
陈耳愣了一下,然后拼命点了点头,把背上的书箱解下来,抱在胸前,跟着陆安进了屋。
两人对坐,陆安喊人上了一壶茉莉花茶,倒给陈耳一盏,然后诚恳对他说:“我如今不能随意收徒。抱歉。”
陈耳喝着暖香的茶水,眼神是湿润的:“学生知道。学生只是想请教先生一些问题。”
“这当然可以。”陆九思温和地说,眼角上都含有一种平和:“但我只有半个时辰的空闲,你介意吗?”
茶水暖暖地在喉中冲刷,仿佛能洗去人世间所有的哽咽。
陈耳当然不介意,他的心里也暖暖的——为了陆安的态度。他抓紧时间开始询问,陆安便也耐心为他作答,那些独到的见解与深入浅出的叙述令得陈耳感到说不出的满足。
半个时辰转瞬即逝,陈耳意犹未尽,但他知道他该道别了。
“稍等。”
陆安说完,便铺了一张纸,写了几个大字,再落了款,写了花押,盖下印章。将卷起的纸递给他:“这句话送与你。家中若缺钱,便将这幅字卖了,我的字也些许能卖点银钱。若不缺钱,将这字送去州学,也能换来上学的机会。”
陈耳捧着那卷纸出了门,站在那月光耀眼的街上,恍若梦里。
打开纸一看,上面写着十个大字,字体神韵超逸,上有奇气,似欲脱纸而出。
真不愧是书法名动海内的陆九思所笔。
但更重要的是字的具体内容:
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
陈耳怔怔看着这句话,心中朦朦胧胧激发出一种莫可名状的感觉。
他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感觉,但他好像又能坚持下去了。
州学……州学……只要进了州学,不仅衣食住行都由当地官府管,还能得到伙食费用,带回家中……
陈耳回头最后看一眼陆宅,便步履轻盈地离开了。
今夜一见陆九思,虽只有半个时辰,却让陈耳经久难忘。
*
但第一次看到有人在陆宅门口等的陆安是不知道陈耳心中的感激这事的。
而且,她也不能随便因为同情心就接待这些人,她必须硬起心肠,否则等待她的只有无穷无尽的蜂蝶。可如果只接见一部分,更不妥,不患寡而患不均,其他人不会想到你的难处,只会觉得:你有时间见他们,为什么不能见我?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你是不是看他们更能给你好处……
陆安目不斜视地掠过府门口的人,回屋读书。
她书房里现在有很多的书,每一本都是私坊刻的精品,没有一处错漏、谬误。和她发配房州时看的书天差地别。
不过新书上面就没有别人的注释了。但陆安可以自己在上面写注释,现在变成了别人借她注释过的书来看了。
陆安看书,习惯边理解边背,她的记忆力很好,基本上一篇文章看完,便也能背得滚瓜烂熟了。
别人要花好几日才能背会,又要花好几日才能融会贯通的东西,她基本上几个时辰就能记下,一字不差。
看完书,又去练字,这是她每日的功课,哪怕再忙再累,她也绝不会停歇。
练完字后,已是入夜。
陆安起身活动活动身子骨,不紧不慢地在宅子里走两圈,院中已是空无一人,弟子们所住的客房已是油灯燃尽,应当是睡下了。
陆安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她只是回房中,拿过柴稷给她的信件,开始看起大薪的税收情况。
虽然她连省试都未开始,但这些她都得提前了解。
古代都是重农抑商的环境,宋朝也是如此。但宋朝有个特点,它抑商,却也发展工商业,北宋仁宗时期,商税比重已达40%左右,到北宋后期,商税甚至完全压过了农税。
等到南宋,因着只有半壁江山了,更需要大力发展贸易,非农业税已达84.7%。
而商税收入如此之高,代表着朝代对商人的剥削也十分高。大宋有2200个税关,明朝都只有11个。
薪朝如今的情况和北宋后期也差不多。
陆安想降税,别的不说,至少不能让农人挑着自家的粮食还有禽产去城里售卖还得交税,除了交税还有各种加征,这剥削太恐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