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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别人是震惊震撼, 部分人还有吃味之意。

唯独魏乾谅,明面上看他的脸,好像只有阴沉可怕, 实际上,那颗心七上八下,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而黄远柔与范奇也恰在此时一前一后入座,瞧见官家对陆安如此亲近, 对视一眼, 心下满足不已。

‘只要陆安不是新党,官家爱怎么亲近就怎么亲近。旧党如果能拉拢这陆九思,绝对是极大的助力,就算不能拉拢, 不是新党得到他就行。’

慢慢地,各部官员携自家子侄入场, 少数人还求了恩典, 把自家夫人或者姐妹带来开开眼。不过如果是女眷, 就得男装打扮, 同聚一桌,男女不得混坐。

不论是谁,一来就看到官家下手第一位坐的居然不是尚书省左右仆射, 再借着火光一瞧, 竟是个陌生的美青年。

“那个与官家持樽言欢的是哪位?”有人低声问, 目光好奇地扫过去:“难道是哪个大王?”

皇子不可能。众所周知,官家此刻膝下无子。

便有知情人擦擦头上的汗, 小声回答:“不是大王, 是近来声名远扬的陆安陆九郎。”

打听的人群中隐隐传出惊呼,还是因着时不时来一波人, 所以时不时就有一声惊叹之响。

有知道家里想给自己找媒人提亲陆安的女子,便也偷偷抬眼去看,感觉自己似乎和那极长极长的黑眼睛对视了,便又羞涩地别开头,心里想:管家果然没有夸大其词,那陆家九郎果真是顶顶好的颜色。

柴稷对着陆安眨眨眼,面上充满了戏谑:“陆家玉郎,他们可都在看你呢。”

陆安荣获了新称呼,便朝进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回看柴稷,也眨眨眼:“如今臣也看他们了,扯平了。”

不知哪个字戳中了柴稷笑点,搞得他笑得东倒西歪。

席中有官员酸溜溜:“这还没进朝廷呢,就一副佞臣做派了。鸣泉先生正直一生,怎有这么一个孙辈。”

旁边有官员表示:“别这么说,在鸣泉先生眼里,谁是祸国殃民的那个,谁是被耽误的大才,还说不准呢。”

闻言,不少官员哄笑了起来。

“那可未必,鸣泉先生也是真把曾经的太子当心爱的学生看的。”

少不得有官员言说:“如果鸣泉先生不要这个孙子,我要啊,我巴不得陆九思他随我姓。”

便又是一通笑闹。

还有人说:“张主簿曾知房州,对这陆九思可曾了解?”

张晱如今进了翰林学士院,得了个翰林待诏的差遣,非本官,他本官是少府监主簿,从八品的级别看着不高,但重要的是那个差遣——只要进了翰林学士院,别的官员就得敬你三分。那些比他品级高,却没有翰林头衔的官员,见了他还要斯斯文文,和和气气呢。

张晱心里对陆九思是万分感激,得了话头,自然是止不住地夸:“旁的不说,陆九思之自律、努力、克己,在他这个年纪,实是罕见。”

“他自幼体弱,家中对他习文无有期待,随他玩闹。那时候他也不爱念书,更是不曾习字,宁愿当个遛狗玩鸟的纨绔,纵然如此,他在外亦有浅薄才名,实是天资聪颖。”

真正的陆九郎当然不是这样,他十七岁薄有才名,却又极少出现在人前,除了是真的身体病弱外,还有一个因素就是身为世家子弟,他要养望。

先把名声打出去,再在一个合适的场合公然亮相,衣袂翩飞,眸光潋滟,文采横扫众人,便能让名气骤升,在一段时间内人人称赞。

——当然,这是有文采但不算卓绝的世家子弟的做法。人家李白、王勃、骆宾王根本不需要整这些花里胡哨的,随手写首诗,随意作个骈文,去探望亲爹的路上听说有宴会举行顺便去参加一下,就能留下旷古烁今的奇文。

但不管怎么样,原先的陆九郎没等到光彩亮相的时机,就和魏三娘互换了身份,而魏三娘被迫女扮男装之前,又没有练过字,手上没有茧子,陆山岳和陆七郎就只能对外一口咬定,以前的陆九郎胸无大志,能过一天算一天了。

张晱并不知道这事,在他眼里,陆安这事就是典型的浪子回头金不换。

说点不道德的话……

感谢陆家出事,陆家不出事,那陆九郎岂不是一直浑浑噩噩下去?

“陆家遭逢大变,流放中途,九郎受了苦楚与历练,这才大彻大悟,成了我们如今熟识的模样。”

“他一开始练字,那时又是冬日雪天,墨水都凝固了,砚台全是冰,手上又是冻疮,伸展不开,练得比较慢,后来随着他日日不怠,便慢慢练得快了。”

“那时他配役衙前……”张晱顿了顿,想到不能把他们对陆安的优待说出去,便开始给细节加工了:“有时还得为县衙做事,每次一做就是一整天,归房时便是夜里,又不曾有灯,只能摸黑往里走,不知把身上撞青了多少。”

“但纵是如此,九郎他稍作休息,便向吾请了恩典,去花楼前借灯念书,熬着夜苦读,每日睡眠时间极少,将自己的时间用到了极致……”

“无论每日做了什么劳力,是否疲惫,他只要回到住处就练字念书。”

“那时是冬日,他却累到面色通红,鬓角边的头发都汗湿了。”

“这确实不是我夸大其词,纵观房州年轻一代,唯有他最刻苦。”

好一个跌宕起伏的励志故事。

这世界上果然没有轻而易举就成功的事。

其他官员发出抽气声,震叹声,对陆安此人便更添好感了。

并且,不约而同感谢官家惩治了陆家,感谢陆山岳的倒台。

——全然忘记陆家倒台时,他们出大力去救助,还因此写了不少抨击第五旉,且在一些边角料蛐蛐官家的文章。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天底下的纨绔已经很多了,不缺陆安一个,但文学界不能少了他啊!

*

待人到齐后,柴稷敲了敲桌子,道:“对于今日春蒐,诸君可有什么看法?”

众人皆夸其圆满,尤其重点夸了白鹿祥瑞,本以为是说到官家心坎上了,谁能想,官家看起来却并不高兴。

柴稷偏过眼神,与陆安对视,语气中都似乎升起了期盼:“陆卿,尔对此次春蒐可有看法?”

陆安从刚才起就开始回忆春蒐的场景了。

不得不说,那确实是一个大场面。

当时天气晴朗,鼓声震响,如同天上炸开闷雷。

陆安骑着马在狩猎队伍中,听耳边号角声起,还有那些武将在大声喊叫“春蒐开始了!我必要让天下人知道,谁才是大薪第一好汉”。他们经验丰富,知道这么一喊,气氛就热起来了,喊完之后,打马自小丘上疾驰而下,身后哄哄然跟着许多善射的士卒。

鼓声开始密集,号角声也吹到了最高处。

“咚咚咚——”

“呜呜呜——”

日光自浅薄的云层上洒落,为铜号角镀上一层明亮黄金。

将军们动了,士兵们便也动了,随后就是各家小郎君以及擅长骑射的女郎,马蹄踢踏,声音称不上整齐划一,却只有一股气荡山河之态。

野兽四处逃窜,被惊吓得失了方寸,虎豹与麋鹿朝着同一个方向逃窜

身后是数万人在喝喊——

“射!”

“射!”

“射!”

一时箭如雨下,声若浪起。

那是齐射之时,还不曾到后边四下散猎的时间。

在许多人眼里,这样的光景已然是最能展现勇武之风了。

——上一次冬狩时,还没有这次好呢。

但陆安看过之后,却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春蒐,相当于古代版军演。

你军演不够规整,乱哄哄抢射抢猎,也难怪当皇帝的他不满意。

*

陆安听到柴稷的问话,缓缓起身。

但陆安也知道现在她成了一个对照组,一旦操作不当,其他官员作为被比较的那个人,肯定会对她心怀不满。而且,被指出错误的将门也会因着面上无光,十分不悦。

所以,得讲究分寸,不能刻薄,也不能贬低,要明褒暗贬。

陆安心里很快就有了主意。

“回禀官家。”陆安拱手行礼,言道:“古人云: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因田猎以讲武事。臣不懂武事,却也能从此次春蒐之中,瞧见各部卒平日训肄娴熟,骑射未生。”

她这么说,将门那边轰然一声,面色红润,有些坐立难安。

这文人居然在帮他们武将讲话,还夸了他们,人真好,是个好人。

文臣们不动如山,等着那个熟悉的“只是”。

“只是,臣见官家似有不满之意,斗胆猜想,官家是否欲见《左传》子重问晋国之勇,见那以好整以暇闻名诸侯的军伍?”

子重问晋国之勇,臣对曰:‘好以众整。’曰:‘又何如?’臣对曰:‘好以暇。’

这就是成语好整以暇的来历,开始时是用来形容既严整而又从容不迫的军队。

将门那边似乎陷入了思索。

原来不是他们做得不好,是官家看了古书上的话,想见一见书里的场景啊!那怎么不提前跟我们说呢!

文臣们:“……”

没听明白吗,人家在点你们队伍乱,不尊纪纲,不够整饬呢!

第132章

大部分武将是没听懂的。少部分念过书的武将帅臣倒是听懂了, 但鉴于意识到陆安在给他们留脸,便也眼观鼻鼻观心,闭口不言。

好了。事情可以就这么过去了, 等接下来官家再顺着台阶下来,顺势说两句自己确实向往古时风起,敲打敲打军队这边,让他们下次列队整齐就可以了。

文臣武将都没把这事太当回事, 只以为是个小插曲。

官家亦好像和他们心照不宣, 对着陆安夸道:“九思说得不错,我的确向往古书上言及的好整以暇的军队。”

但没等其他人脸上起笑容,开始恭维,就听到官家的下一句话:“犹记得皇祖马上得天下, 其军便是治军严明,行止规整, 可叹如今升平日久, 武备松弛, 弓马亦渐不如前了。”

柴稷一边说一边摇头。

武将的目光一下子就飘忽了起来, 一声不响,假装自己是个哑巴。

再说一遍,大薪的士兵是贼配军, 但将门可不是, 将门的待遇好着呢。大薪以文制武, 如果武将本身就没什么地位,何须用“制”这个字。

大薪的文臣倒从来不惯着皇帝。

听了这段话, 御史中丞范奇当场开怼:“官家, 天下承平,马放南山乃是幸事, 莫非要动荡不稳,兵戈四起,来为有时机显露朝廷无攻不克之雄威而高兴吗?”

柴稷和他那群软绵绵的父祖(除了打天下的太祖)们不一样,听到这话,都不需要第五旉来开口为他训斥,直接反唇相讥:“真到那时,朝廷靠什么做到无攻不克之雄威?是靠领五百人的军额,实际只满了一百五十人,那吃空饷的将领,还是靠成分庞杂,良莠不齐,操练偷惰,久失教习的军兵?”

说到此处,柴稷的脸仿佛被熏黑那样,沉沉瞧着范奇,还有在场将门。

“你们以为朕不知道吗,除却西军,其他军队平日里无门禁关防,随意出入军营,又于营中酗酒赌博,每遇校阅、训练,士卒难以集结。这样的军队,有何可战!范有余,你告诉朕,这样的军队,如何无攻不克!如何雄威!”

范奇沉吟片刻,却道:“诸旅如此,臣亦有所耳闻,乃是军政不治,营房不修,军队无房居住之故。”

陆安眼皮子一跳。

她不知道其他朝代有没有这种情况,但我大宋就是这么荒谬,军营破败,营舍要么缺少要么残破。士兵都没地方住了,他们不逃跑,不散漫,不难以集结,你指望什么呢。

‘我都当兵了,在大宋当兵我都不图其他了,身份地位尊严等等,很多事情都可以忽略不计了,就图个饭吃,图个地方住,这你都不给?’

而我大薪作为大宋的翻版,自然把这个“优良品德”也“继承”过来了。

这事还真不能怪士大夫,实际上,许多士大夫还上奏把这个弊端说出来,请朝廷修缮军营。但是……反正综宋一朝,除非地方官给力,不然,光靠皇帝下诏没用。

——像东坡知定州后,就把军政抓起来,惩罚了有关将校,缮修了营房,宋史记载是“军中衣食稍足,乃部勒以战法,众皆畏服”。

柴稷听了范奇的话,倒是半点不尴尬,直接就问:“如此,卿有何高见?”

范奇道:“臣以为,可遣德才兼修的文臣为监军,教化各军官礼义廉耻,完善其道德,使其爱护兵卒,创立屋宇,不贪军饷,督责部属。”

武将那边一听到监军就牙疼,就头大,就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脸上变了颜色。

“官家!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武将们当即叫唤了起来。

“监军……监军……”武将们说到这里,大脑灵光了一回,突然意识到这一点他们是不能叫屈的。

这涉及到了大薪“以文制武”的底线,还有五代十国的武将掌权扰乱天下的前情。五代十国离大薪太近了,所有人都亲眼目睹了武将掌权有多残忍,那是会吃人的时代,不是比喻,是真的下锅,这才让大薪的官家和文臣咬死必须打压武将。

——不过,五代十国给宋朝摆了一个武将掌权的可怕模板,宋朝也给明朝摆了一个文臣独大、不修武事有多可悲的模板就是了。

武将们支支吾吾,左想右想,最后泄气:“一定要监军的话,比起以往的太监监军,那还是改成文臣当监军吧。”

毕竟文臣还要点脸,太监那可是完全不会要脸的存在。

柴稷:“不行。”

武将悻悻然垂头。但也知道估计没什么办法了,毕竟朝廷一直防备着武将。

文臣亦是微微垂下了头,很是可惜。

本来还以为可以碰一下兵权来着。看来官家没那么好骗,立刻就意识到不能让文官监军成惯例了。

柴稷冷冷地笑:“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只有教化这一条道?有些人,有些军官,简直就是畜生行径,他们缺的是教化,是监军吗?”

他似乎很是失望地看着文臣武将,尤其是看着范奇这位御史中丞。

“你们知道朕看到那些密报,有多失望吗?这就是朕的军队,这就是朕的大臣。你们说朕轻佻,好,也算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了,那仁庙时期又如何?”

“仁庙在时,他不曾使国库出钱,修建营房么?结果呢?六万兵士前往定州驻防,却不见营房,致使士兵散居四外,不安其居,虽有军队之名却无军队之实,你们来告诉朕,钱呢?营房呢?这怎么教化?嗯?告诉朕!怎么教化!”

柴稷都不好说,他登基后,了解了国家现况,脑子里一下子懵了,眼前都黑了,血压都上来了,差点连皇帝都不想做了。

烂。

就一个字,烂。

这大薪,真是哪哪都烂,哪哪都有问题,他今天就是把女娲请来,估计五彩石也补不完大薪的窟窿。

“军威不壮、军事糜烂、军纪涣散、供应缺失、贪污腐化、能力平庸、懦弱成性、惟图苟安、自相忌嫉、孱弱怯战、杀良冒功、谎报大捷、抢夺土地、私役士卒——”

柴稷越说,心里越冒火。

从他登基之后,只有遇到陆安——他的骊龙之珠,他的惊世贤才,才算是遇到了一堆坏消息中唯一的好消息,他能不喜欢、不亲近陆安吗。

整个朝堂如同一潭死水,腐烂的气息令他作呕,一具具肉身里尽是贪婪、麻木、自私,唯有陆安,那个在他面前侃侃而谈霸王道该如何施展的陆安,如一块璞玉雕琢而成的宝剑,纯粹而锋利,能直指国家之弊。

——那是他的希望。

想让朕对九思一样对你们,也不看看你们配吗!

“军需啊,军饷啊,多红火的买卖,都在蠢蠢欲动,都想来插一脚,小小一个军需官的屋子,每天多少辆马车进进出出,从东方鱼肚白忙活到晚霞满天,袖口沾着铜臭和粮香离开,让多少香味都黯然失色啊!”

“回答朕,这能教化吗?”

桌上的东西被扫了一地,燃烧的火堆将柴稷的眼瞳照得十分通明,里面火光烁烁:“范有余,直视朕!回答朕!能,还是不能!”

范奇连忙俯首。

“官家息怒。”

“官家息怒。”

朝臣们亦立刻起身,高声呼喝。各家家眷也跟着起身行礼,场中胆小的人,心脏大概已经开始一弹指跳三十下了。

陆安也道:“官家息怒。”

紧接着下一句就是:“这军伍之弊,确确实实早已烂至根底。诸将诸卒止知贪利以肥家,不思屈节而辱国,于敌情之虚实,略不以闻;礼义之大节,全不暇顾,及回还复命,又复驾捏虚词,夸大张皇,肆为欺罔;甚至透漏消息而阴结敌人,妄报根脚而希求升赏,以致外番放肆,有轻中国之心而边境不宁,中外臣民知之已久。事不妄传,必有所自,若不明白处治,无以痛快众心。”

这里陆安用了明时于谦奏折上的话。别的不说,文臣,且是青史留名的文臣,那骂人的话的确是文雅又戳你肺管子,而且保证武将能听懂。

这不,在场武将的粗气都喘起来了,刚对陆安升起的好感立刻往下跌。

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只要是文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官家都还只是说我们贪污腐败,你连我们不顾礼义大节,阴结敌人都说出来了。

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是说我们勾结西夏,还是勾结辽国?

有武官当即大怒:“小子狂——”

陆安:“然臣认同范公所言,不教而诛是为虐,当办军校……”

武官:“狂……狂……匡扶社稷,舍你其谁!”

武官:“官家!臣觉得小陆郎君说得对啊!太对了!太妙了!我们武官就是缺乏教化!”

一连串的武官叫声应和:“对对对,臣也觉得。”

“俺们这些大老粗,没上过学,当然不懂礼义廉耻了。”

“对对对,俺们就是读书少,容易犯糊涂。”

“上学就好了,上学就不会贪军饷,也不会通敌叛国了。”

“啊!臣觉得,臣仿佛闻到了墨香,听到了孔夫子的教化之音了。”

这回轮到文官的脸绿了。

历来只有教文官的学校私塾,哪有教武官的军校,文武为何难成平衡之态,还不是因为文官每三年就有一茬,还是卷上来的,个人素质怎么样不说,但才华确实是一等一的好。

而武官呢?有大薪以文制武这个政策在,武举差不多就是有人来考就让你过了,完全无法与文官集团抗衡。

而且,文官从上学开始就结党了,什么同窗啊,同年啊,那就是天然的结盟。

武官有什么?

哦,武官有强行征兵,差点闹出民乱和人命的黑历史。

瞧着文官和武官截然不同的反应,柴稷和陆安暗地里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一出,演得差不多了。

柴稷接过话来,方才的愤怒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语气轻描淡写的天子:“既然如此,朕便给你们武将一个机会吧。”

就好像之前还愤怒说着“这样怎么教化”的天子从来就不存在似的。

武官欢呼,口称圣明,文臣想张口反驳,但猛然意识到一点。

不对,教化这个事,是他们的人先提的。

你总不能前脚刚说武官需要教化,后脚又不让他们上学吧?怎么,你的教化就那么狭窄,只有监军这一条?

糟糕,上当了。

陆安坐了回去,端起水杯抿了一口,遮住了唇角笑意。

第133章

军校并不是说开就开, 财政来源、执行机构、文官是否会暗地里做手脚使得这件事无法实行,这些障碍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东西。

不过,这些可以在春蒐之后讨论, 现在嘛,自然是要重新开始宴会了。

乐声又起,氛围慢慢和缓了起来。

武官在赞美九郎,对陆安的感激之情又多了几分。

而文官则两眼通红, 在他们眼里, 一群武夫哪里配办什么军校,染指学问二字。看着陆安的目光也出离愤怒了。

这人身为读书人,却站在武夫那边,实乃读书人之耻, 纵使你文学再好,你站队站错了, 那你整个人, 从才华到品德, 便都是错的。

心里的愤怒在沸腾。

有文官轻轻把茶盏一放, 与身旁人轻斥道:“竖子!实在可恨!实在愚蠢!放着好好的文臣清流不当,竟去亲近武将,他莫非以为办个军校, 在名声上便能与其他办书院的大儒比肩?不过是自毁长城罢了!哼, 军校, 那群赤佬,也不看他们配吗?”

再不复此前对陆安的各种夸耀。

柴稷可不管这些文官是不是动了肝火, 他甚至不屑一顾。只是笑着看陆安, 问她:“九郎替朕解决了一个大难题,九郎想要什么赏赐?只要朕有, 朕都给你。”

陆安再次起身出列,神色异常镇静:“如此,臣作了一副画,欲请官家一览,不知臣可否有这个荣幸?”

柴稷绽出一笑:“哦?九郎既然连作画都会,这我可要瞧瞧了。快快展来。”

陆安拱手一礼,有内侍很快便搬来一个可以放画的架子——猎场能有这东西,实在是多亏了大薪朝文青盛行,谁知道官家会不会突发奇想,想要吟诗作对外加以丹青喻情,反正前面几代官家确实有过这样的行为。

柴稷笑问:“不知爱卿画的是何画?”

陆安就对官家,还有在场众人说:

“回禀官家。是弃婴图。”

乐声,一下子就停了。

无数人猛地抬起眼,转过头,下意识地静了声。

*

陆安不知道其他人看见那条弃婴沟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愤怒过后就算了。但陆安不愿。

她是穿越者,她来自一个文明的时代,她在心里始终没把自己当成一个古人,她无法习以为常。

所以,她不愿。

那条弃婴沟里的孩子,尸体堆下露出的那只苍白小手,再往下的冰凉白骨……那些婴儿,他们才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懵懂,天真,还未真真切切看一眼人间,他们何其无辜。

她将自参加春蒐以来,便一直背在身上,入座后解下放在身旁的画轴拾起,站至中央。

轴中画似乎在颤抖,它似乎也在压抑着什么,似乎也知道自己将爆发出何等光彩。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一个学画的人,难道不就是为了今日,为了将自己的目之所及,送到每一个人的面前吗?

画卷被抽出展开的那一瞬,夜空中一道闪电划过,映亮了卷上画面,还有人群脸上的惊诧与惨白。

那是一副两丈长的巨大画作,画中运用了兴于唐的工笔画手法,可谓是尽其精微,取神得形。

他们看到了一条蜿蜒蛇行,由灰土地陷出来的沟壑,沟里婴尸密布,在尸水中沉浮,几乎让人闻见了湿臭的味道。

而万千婴孩的惨况,也随之映入众人眼帘。

有的脐带绕颈,面色青紫;有的弃于岸上,杂草掩埋;有的只剩骨头,可骨头上还连着肉糜;有的挤在画卷一角,胳膊塞狼嘴,肉腿入虎口,吓,那婴孩还活着,还哭着,脸上还能看见泪痕!

但还有更多没有脸的婴孩,沉淀在底下,在那黑漆漆的尸水里,与异父异母的同龄人密密麻麻连成了一片。

人之所以为人,便是会在目睹惨况时面露不忍。

相比于言语,相比于文章,一副肉眼可见的图画的杀伤力,足以摧裂任何铁石心肠。

’九思,这才是你所说的,会在春蒐上闹出的乱子吗?’

应劭之很难以言说自己此刻所受到的震动。

他感觉自己好似看到了一位……

国士。

“这是什么?!”

柴稷气得全身都在颤抖。

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常规意义上的仁君,但不代表他看到一些惨绝人寰的事情不会动容。

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所谓的太平盛世?!

治下有这么一条弃婴沟,这能叫太平盛世?!

柴稷深吸一口气,缓缓露出一个带着些许杀意的笑容:“陆卿,告诉我,这是哪里?是谁的治下?”

一幅长图带来的惨烈景象,还有惊人的视觉效果,那冲击力,最能震慑人心。

在场的文臣武将及其家眷,仿佛脑子被重锤猛烈击打,沉重得让他们毛骨悚然。

武将当然上过战场,可战场上大家都是为了活命,谁会吸引盯着那些尸体看他们的惨况呢?更何况,能上战场的都是大人,这张图里,可是才出生不久,未曾满月的婴孩啊!

“荒谬!荒谬!”黄远柔咬牙切齿开口,眼中布满泪水:“不论那是何人治下,该杀!都该杀!”

范奇也被激怒了。

他有孩子,他会陪着孩子一起睡觉,感受着婴孩的小脸贴在他的肩膀上,呼吸微弱而均匀。

看着那幅《弃婴图》,他想到了自己的幼女,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揪心的愤怒与酸涩。

“如此非人行径,就不该还把他当人来对待!”范奇呼呼喘着粗气,怒道:“该将其捆起来,丢进那尸水里,把那畜生活活淹死。”

如果陆安只是口头说,这些文臣武将未曾目睹惨烈之景,未必还会如此义愤填膺,说不得还会看对方的成色,琢磨着要不要救一下。

——这也是为什么陆安没有私底下找柴稷,让他出面的缘故。

陆安直接画了一幅图,当众把这事捅了出来。

她倒要看看,谁还想护!谁还敢护!

真要烂到这个地步,都这样了还官官相护,她也不入这官场了,不如化身侠客去,取剑平天下不平事。

风嗖嗖地吹着,吹得画卷漾动,画上好似有血的味道。不知道是谁的手竟一个劲地哆嗦,也不知道是谁将身上的斗篷拉得紧紧地裹住自己,但刺骨的寒意还在从骨头缝里冒出来。

陆安站在画前。

她说:“是夔州路转运使马登。”

柴稷很冷静地说:“杖死。死前,先以尸水行水刑。”

大薪是不轻易诛杀文人,但如果真的到了群情激奋的地步,杀了也就杀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尤其是有个《弃婴图》在那里,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跟官家说不能杀文人啊。真不怕身败名裂,全天下一人一口唾沫把你淹死。

“官家圣明。”

陆安一拜。

“官家圣明!!!”

余下人山呼海啸,就这么决定了一路转运使的命运。

黄远柔起身,他行到了陆安面前。

在陆安疑惑的视线、范奇抬起的眉毛、官家意味深长的注视、同党的欲言又止、政敌的上下打量、小郎君小娘子们的好奇与敬意下——

在许多人愈睁愈大的眼瞳中,这位年迈的老丞相双手一抬,长袖下垂,风鼓着袖口,对着陆安沉沉一拜。

“君真国士也。”

劲风起处,火光飞舞,燃烧的木炭骤然响起噼里啪啦的火星迸射声,整座营帐被照耀得比先前更明亮。

谁也没想到黄远柔会对着陆安下拜,老相公对着一个科举考生,一个年轻后辈行礼,口称他为国士。

一时神情都恍惚了,只怔怔看着这一幕。

陆安将黄远柔扶起来,摇头道:“非国士,不过是心中有不平事尔。”

黄远柔微笑着说:“天下读书人怎能让国士心有不平,如此,岂非是天下读书人之罪过?”

只这一句话,这件事便是彻底尘埃落定了。

陆安毁其名,官家毁其命,左相一句“岂非是天下读书人之罪过”,彻彻底底将此事定性,谁来都翻不了案了。

随之传出去的,还有黄远柔亲口称呼陆安为“国士”这件事。

便有人言:路见不平,为之竭尽全力,以一幅画征服满朝公卿,不费一兵一卒一张口舌,便取了一路转运使性命,陆九思不是国士,又有谁能称国士呢?

事情传至夔州,夔州人人称赞,哭诉之声不绝如缕。

他的房子很精美,这是我们修的。

他的婢女很漂亮,这是我们家的。

他能拿出三四十箱金子去收买人心,是因为他已经收取了我们后十几年的赋税了啊!

那些恶行随着哭声飘然在空中,

夔州路转运使被官家派来的人绑起来,拖拽着往外走。

房子一贴封条封禁了,只等着以后拆卸。

婢女拿了自己的契约,高兴地奔回家中。

赋税没办法补回给百姓,只能把他压到那弃婴沟前——

从汴京领命而来的御史身体震颤,好像看到了难以置信的场景。

那么长的一条弃婴沟,已尽数被填平。沟上全是小小的坟包,包前有不少祭品与纸钱。

最前面立了一座高碑。

‘夜得不知名义士赠金,请某寻人埋葬诸婴,便与同伴匆匆离去。为人四十二载,头回得此信任,不愿辜负。特立此碑,告知天下人义士之壮举,亦言明自身,非小人也。’

第134章

看了《弃婴图》, 后续宴会再上菜肴,在场人都是食不知味。

直到陆寰所做的回锅肉端了上来。

黄远柔心不在焉地举起筷子,夹了一片回锅肉放进口中, 飘忽的视野一下子顿住了。

然后,他再次夹起筷子,又夹了一块回锅肉。

好香!

这味道……喷香喷香的,满嘴的熟猪油香, 还有那辛辣之味, 前所未有的席卷之态,充斥了整个口腔。

他已经许久许久未曾享受过美味了。

任何食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吃,也会吃腻。厨子换了一波又一波, 但菜肴都是大同小异,他很久没有吃过新鲜的菜了, 现在每天用餐也只是图一个饱腹。但在这一刻, 他尝到了一种从未品尝过的菜肴, 烹制这盘子菜的人的手艺也十分了得, 实在让他停不下嘴,吃得欲罢不能。

何止是他停不下嘴,桌上其他人也停不下来, 不一会儿, 一碟回锅肉就被吃了个精光。

“这就没了?!”

黄远柔还听到同桌而做的同僚里, 有人不顾身份低声惊呼。

但黄远柔很能理解他。

自己心里也在遗憾:这就没了?他才吃几筷子啊。

正遗憾着,又是一份菜肴端上来, 言是“东坡肉”。

东坡肉方方正正, 颜色红亮,富有脂肪的样子让不少士大夫皱眉。

但本着不能浪费的想法, 还是夹了一筷子。

然后……

没几分钟,东坡肉也被吃光了。

有不少人悄声去打听:“这是哪位御厨做的?”

如果官家不是特别舍不得,说不得可以向官家讨来。

随后就得知是陆家十五郎做的菜,而且申王亲自相邀,他也不愿意舍弃他家九哥转入申王麾下。

打听者得了消息,面色微变。

——他们哪里比得过申王啊,连申王的王府都不去,这位陆十五郎又怎么会和他们走。

便只能艳羡地看着陆安。人家陆十五郎明显只想给自家九哥一人做菜,他们以后是再吃不到了。

“其实也不尽然……”有官员小声与友人交流自己的智慧:“可以试试派自家厨子去找陆十五郎学艺。他不一定愿意教,但不试试就永远吃不到了。”

友人:“!!!”

满座里,倒只有陆安仍旧没什么食欲,她脑子只想了一件事——

“你可以回家了。”

宴后,陆安归家,将舞姬兰儿寻来。

看着兰儿,陆安的目光柔和了几分,柔和之中,又藏着耗费心力画《弃婴图》的倦怠:“夔州路那位转运使已伏诛,这是你的卖身契……”

说着,陆安却没有立刻将那张薄纸递出,而是用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它。这薄薄的纸张,仿佛承载了兰儿半生的重量。

她将卖身契递了过去:“你自由了。”

兰儿微微诧异:“我自由了?”

她眨着眼睛,好似尚未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话,又重复了什么话,整个人都好似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像是没有感受到惊喜。

但她说着“我自由了”这四个字时,却是缓缓有眼泪划过脸颊,在下颔悬挂成星。

“是的。你自由了。”陆安语气轻柔,将一个分量不轻的钱袋子也递到了兰儿手中:“这里面有些许银钱,干净得很。拿去吧,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以后定然会越来越好的。”

直到此时,这名舞姬才爆发出崩溃的哭声。

她终是自由了。

陆安站在兰儿身旁,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那瘦削的肩膀。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看着对方将多年的压抑尽数释放,直到哭声渐渐平息。

兰儿走了,她回去了她的故乡。

而柴稷那边,在从猎场归来后,也终是与宰执大臣们谈起了军校的事情。

第一个议题:大薪此时是否有可能大规模建立军校?

户部尚书毫不犹豫地说:“不可能。好叫官家知晓,大薪如今于州学方面都尚且吃力,更别提建军校了。绝大多数州学之中,仅有一套十二经,有一些州府连州学都建不起,学子只能去私人私塾求学。”

“非是我等不尽力,可建军校总得让学子强身健体、习武射御,否则让他们入军校又有何意义?”

“然而,学子们强身健体、习武射御便得吃肉,而州学会提供饭食,那军校若是让学子自行解决肉食问题,岂非荒谬?每日的肉食是一笔大支出。”

“习武射御又是一笔花销,州学之中配置有射圃,军校总不能没有。而骑御需得有马,寻马与养马更是需要花一大笔钱。官家,非是臣不愿建军校,实在是有心无力。”

总的来说,户部尚书对于开军校这件事属于中立态度,不反对也不支持。想开军校可以,有钱就开。

柴稷看向武官:“你们的想法呢?”

澹台经略相公倒是二话不说:“臣小有家资,愿为军校的建立出一份力。”

部分武官跟上了。

但也有不少武官属于军校我想要,但让我掏钱我就不干了的态度,一听说要出钱,一个两个支支吾吾。这个说其实军校不需要建那么多所,少建几座也行,那个说自己家里实在没什么钱,还请官家和诸位同僚恕罪……硬是把柴稷气笑了。

关键时刻,他默念三遍:不气不气,你和九思不是早就商量好先只建一座军校在汴京附近吗?

然后,柴稷在文武官员诧异的视线下,从案几底下掏出了一个小本本,翻开,对着念:“朕只打算先建一所军校在汴京城南,落址已经选好了,诸武臣将门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就出力,若是都不愿意出,第一批入校名额便不会交于这部分人,其子孙后代欲入校者,需参与招生考核。”

这些用词一听就是陆安的手笔,但其他人此刻还不知道。

有那武将花了几十息的功夫调理表情,试图漫不经心地开口问:“官家,出力是怎么个出力法啊?”

官家呵呵一笑:“作劳役建学堂啊,还能有什么?”

武将:“???”

武将:“官家,我等大小也是个官,这劳役……”不太合适吧?

官家和善地说:“不是说过了吗,不想出力也可以,只是其子孙后代便不能享受相应优待了。”

“陆九思说过,劳动者高贵。诸君不愿出劳动所得的钱——”

事实上,他们的钱和劳动所得没关系,但在此时此刻,只能这么含糊地说。得先把思想用尽办法摆上桌,然后再一点一滴剔除那些不符合思想的观念。

“亦不愿劳动。既然如此,自然不该与高贵者同等待遇。”

高贵者……

武官们不确定地看着官家。

官家是说我们高贵?!

我们还能用上高贵这个词?!

军校不能打动部分武官,有同窗不能打动部分武官,但“高贵者”这三个字实打实戳中了所有武官心底最在意的存在。

尊严,尊重。他们就缺这个。

于是刚才还不情不愿的人,立刻摇旗呐喊助威起来:“官家说的对!劳动者才高贵。那我们努努力,砸锅卖铁也得捐一些。”

官家哼了一声,然后继续往下说:“第二件事,这军校,由谁来当校长?”

换句话说:文武矛盾如此激烈,谁来保证军校的执行?

没等有武将不过脑子说出了冒犯官家的话,也不等文官来抢权力,澹台照央告出声:“既然是第一所军校,臣斗胆请官家作校长,文与武皆是天子门生。”

一边说,一边向诸武官扫视一眼。

这位经略相公在武官这边颇有威名,大家都信服他三分,被这么一扫,有些脑子里只有肌肉的武官本来想跳出来自荐当校长,便只能默默闭了嘴。

柴稷满意地笑了:“既然如此,我便当这校长了。至于副校长,就由澹台老将军来吧。”

澹台照行了一礼:“谢官家恩典。”

文官一直到现在都是尽量不开口的。这事已经被陆安和官家堵成了定局,他们闭嘴,自然无事,一旦张口不依允,免不了一番大指责,首当其冲便是他们的气量和心胸,那句“你们口中对武官行教化之事,指的就只有监军吗”绝对榜上有名。

柴稷又看了一眼那个小本子,念道:“然后是下一个问题……”

*

一传十,十传百,开军校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汴京,这个军校只要通过考核,不论家境贫穷还是富贵都可以入学,和州学一样包三餐,有助学金拿,而且军校校长还是官家本人,汴京及周边县镇的百姓们都在蠢蠢欲动。

当武官确实远远比不过当文官,甚至一个位居从二品的殿前都指挥使,坐受一名无官身的举子的拜见,都会被人说是“不知事体”,不应该这么做。可以见得武于文相比的地位差距了。

但,武官也是官,比不过读书人还比不过你们这些平民百姓吗?

很多人根本没钱去念书,或者念了也考不上,那不如去当武官,大大小小也是个官啊!要是以前还犹豫着,这次有天子门生加持,感觉可以冲一冲了。豪赌一把,说不定武官的地位会在现任官家的带领下提高一些呢?

一时间,军校工地旁边,挤满了百姓。

对,军校还在建。不过柴稷提前摆了个桌子,放了个人在那里,招生收钱。

“我再给大伙儿说一遍!”负责招生的小吏扯着嗓子喊:“我们军校和其他官学的待遇是一样的。直接入学要收一定学费,价格不低,但你若是能考进去,学杂费、书籍费、食宿费、各种武器费用,均由朝廷负担,此外,每岁会定期赐与学生各类生活资助,于节日还有特别恩赏,只要能考进去,便可放心念书,还能往家中送钱!”

便听到有人在周围的一片喧闹中高声问:“怎么才算考进去啊?”

“能拉开一定石数的弓,或者在一定时间内跑够我们规定的圈数,再具体的……你们看到那边穿灰衣服的人了吗,他负责考试,你们找他问去。”

于是便有热情的应答声。

很快,灰衣小吏也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

军校建在山上,这也是一道基础的筛选。爬个山都累得像个死狗一样,就别考虑进军校了吧,这里面的学生以后要真上战场的。

工地不远处有一道陡峭的下坡,陆安就站在坡口,遥遥看着军校的招生情况。

她其实不太爱来这些地方,她不喜欢看到别人往地上啐痰的模样,也不喜欢看别人擤完鼻涕后随手往山石上抹,更不喜欢听别人一个不爽就骂脏话,从别人祖宗十八代骂到别人祖宗十八代的生殖器。

但她还是来了。

她需要亲眼目睹大薪的一些改变,才能确定自己的努力有效果,才能更加坚定地走下去。

陆安想要改变这个时代,尽量往21世纪靠拢,但光靠自己单枪匹马去改变是愚蠢且不切实际的,所以她要当思想家,要办学校,让这个时代的人也加入这场改造洪流之中。

甚至,她想尽量洒下一些火种,不需要一定在她活着的时候能够点燃,或者永远点燃不了也没关系,她只是想去做这件事,虽九死其犹未悔。

慢慢来,简简单单地来,先尝试着办军校,让军队尽量往岳家军靠拢。

能像岳家军,就能像她心里的那支文明之师五六分。

有个五六分就足够她回味了。

陆安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个没有把疯狂表现出来的疯子,在古代搞替身文学?哈?

疯了。

她疯了。

陆安转身下山,好像有皮鞭在不停地抽打着她的脊背,让她高负荷运转。

军校在办了,文学方面也暂时告一段落了,她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做一下?对了!房州那边,她的庄子不能忽视,那可是她的“试验田”。

得写封信去问问庄子怎么样了。

……

房州,留守在这里的陆宇陆十一郎,仍在兢兢业业地给庄子里的佃户们讲故事。

好消息是,由于农人娱乐匮乏,不仅是他们自己庄子里的佃户在听,十里八乡听到消息的百姓也跑过来听了。

第135章

“在很久很久以前, 有一位贤人,人们称呼他为墨子。”

“墨子四处行走,来到了楚国。房州在一千五百年前, 就位于楚国的土地上。”

西游记已经讲得差不多了,陆宇就按照陆安留下来的书信,说起了墨子的故事。

百姓不管他说什么都是欢迎的态度——他们太需要娱乐了。

“一千五百年啊!”有佃户在陆安离开的几个月里,已经学会了算数, 此时简直要跳起来了:“大圣才只需要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 一千五百年,他要被压三次嘞!”

其他人的算数没那么好,但是听对方说孙大圣要被压三次,便大致能意识到那是个多么长久的时间了, 便都忍不住咋舌:“居然是那么久之前的事!”

“是啊。很久很久了。”陆宇接着说:“那时,墨子在楚国受到了一个叫穆贺的人的接待。墨子就向穆贺说起了自己的学问, 学问的意思就像是你们和木匠说怎么种地一样。但穆贺听完后, 就说:墨子啊, 你的学问很好, 但是那是维护下等人的理论,是低贱的理论,大王不会采用它的。”

说道“下等人”, 说到“低贱”, 百姓们更不困了, 立刻屏息凝神等着陆宇说后面的故事。

还有人吃了一惊,拉着陆宇的胳膊, 急忙道:“这墨子怎地这么糊涂啊, 怎么能和大王说种地的事呢?”

农人不知道什么叫比喻,也是真心认为种地就是下等人做的事情, 就是低贱。

陆宇便笑了。这一笑,倒是解除了那农人的些许恐惧心理,眼巴巴盯着陆宇瞧。

陆宇道:“墨子他是个大学问家,在一千五百年前,相当于大圣他师父菩提老祖。”

四下又是一片惊呼声。

陆宇咧嘴一笑。

心里啧啧称奇:九哥可真有办法,哄人都能哄得这么有趣,说想让百姓把墨子的话听进去,就说他像菩提老祖——这比喻确实管用啊。

“墨子没有那么容易被说退。他就对穆贺说:只要学问可以帮助到大王,那它有什么低贱呢?就像是药草,它是一把草根,但大王吃了它自己的病就全好了,他难道会因为那是草根就不吃了吗?而农人向大王交税,大王难道会因为这是低贱之人所缴的赋税,就不收取吗?”

说到这里,《墨子》的内容就说完了,因为接下来,陆宇要按陆安留下的提纲开编了。

“墨子说,如果是这样,那大王就不该向农人收取赋税,因为庄稼谷物不是王公贵族种植的,而是他们这些低贱的农人种植的。更不应该用这些庄稼来酿美酒、做祭品,用来祭祀上天鬼神,因为这是低贱之人种植出来的低贱庄稼啊。”

“穆贺听完这个些话,就对着墨子赔礼道歉了。”

这个故事讲完,听故事的百姓们就像是之前听《西游记》那样,说出自己的看法——他们已经习惯这么做了。

“十一小郎君说得也对哦,我们种出来的东西既然是低贱的,又怎么会被拿去祭神,这根本就说不通。”

“是啊是啊,如果嫌弃我们低贱,那就不要吃我们种出来的粮食嘛。”

“但是我们不低贱,为什么还会被欺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