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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陆安是在魏乾谅下朝之时上前询问的。

“魏伯父。”郎君十分有礼, 躬身问好。魏乾谅感受到同僚们惊讶的视线,神色微见得意。

看到没!这!我女婿!人家认我的!

他只看了这个女扮男装,被他亲手送出去, 如今在文坛闯出偌大名声的女儿一眼,便端了起来:“咳,嗯,九郎君有什么事吗?”

郎君恭敬地从背囊里取出《论语》和《尚书》, 又恭敬地询问:“听家祖言, 魏伯父学贯天人,安近来读《尚书》与《论语》,有一惑不明,想请魏伯父解答。”

魏乾谅有一瞬间的警惕。

比如, 为什么陆安询问问题,要在下朝路上问他, 而不能等他回家。

但当他听到同僚们小声地交谈, 惊叹“陆九郎竟然真与魏家有旧, 莫非真是他魏家的好女婿”时, 整个人一下子摇摆了起来,捻了捻胡须,笑道:“九郎君且说来听听。”

心里也给陆安找了借口:观音她必然是听到了此前官家发作的事, 这才特意在下朝路上, 在其他同僚面前对他毕恭毕敬, 好为他长脸。

陆安提高了声音,争取让远处的人也听得到:“《论语》有言:子曰:《书》云:孝乎唯孝, 友于兄弟, 施于有政。”

“可在下去读《书·君陈》,却见其上写的是:惟孝友于兄弟, 克施有政。”

“二者前后不一,不知是哪一本书错了。”

《君陈》属于《古文尚书》,所以,是孔子记错了,还是《古文尚书》错了?

魏乾谅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

至于其他官员……

“咦?”

“唔……”

“哎呀呀,这可有趣了……”

同僚们互相递了个眼色,目光中多了几分看热闹的兴味。

合着他们是误会了,陆九郎来此不是女婿来见岳父,不是想当众示好,而是来故意为难人的啊。

啧啧,看来这对“翁婿”私底下也没那么简单。

*

陆安这个疑问问的一点也不简单。它涉及了今古文之争。

这争斗的源头要追索到秦始皇焚书之时,始皇为了保全自己的统治,也为了消灭六国文字的载体,民间藏书,除医药、卜筮、种树之书,都要强行烧毁。

——《史记》只记载了“非秦记皆烧之”,并没有记载过秦始皇焚书之前将藏书抄录一份,收藏于咸阳宫中这个事。这番言论首次出现在遥远的清朝的《焚书辩》中,且为孤证,没有其他佐证。

始皇焚书,儒者不忍自家知识传承断绝,遂竭尽全力将这些经典文章背下来,或者想方设法将其藏起来,期待着有哪一天禁锢松动了,能把这些文章默写抄录出来,让其重见天日。

他们等到了。秦灭汉立,惠帝四年除《挟书律》,民间允许藏书了,此时经历过秦末乱世,侥幸还未曾死绝的老人们立刻将其口述背诵抄写出来。

——这就是今文经书和今文学派的由来。

当然,也因此,今文经书里出现了夹带私货、记忆错乱、胡编乱造的情况那也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至于古文学派,它是这么来的:

传说中,有这么一天,汉武帝末年,鲁共王为了扩充自家宅院,把孔子故舍毁坏,发现里面藏了用篆文写的经书,其中就有《尚书》。

这些古文经书一被发现,立刻被孔子后人献上去,恰逢巫蛊之祸,就没有被列于学官。从汉武帝末年,一直到哀帝年间,约莫百年左右,才由刘歆上表请求将《古文尚书》及一系列古文经典立于学官。

自此,今文学派和古文学派就开始争起来了。

古文学派觉得自己才是正统。

今文学派说你放屁,我们从秦末汉初传承到现在,历经多少磨难,一直都是汉朝官方正统经学,你这个不知打哪来的突然蹿出来东西,也好意思跟我们争正统地位?

打来打去,争来争去,汉朝争了两百多年,魏晋南北朝继续分裂,直到隋唐时才统一融合,宋明时期和平了一段时间,到晚清时再次爆发。

陆安如今所在的时间段就是和平时期,不用担心被卷入学术纷争。

但是,这不代表证伪《尚书》就不危险了。

魏乾谅的脸一下子就绿了,像是生吞狗屎一样。

双眼打量着陆安,一下子回过味来。

这人哪里是来讨好他,为他保留体面的!她分明是心中有怨,来讨债的!

好啊!好啊!真是他的好女儿!

“九郎!我虽非是你父你祖,可两家终究有婚约,我托大,自称你长辈。今日我要与你说道说道,绝不能让你误入歧途。”

魏乾谅脸上虽大汗淋漓,但他的反应极快,立刻将这个问题打入歧途,声音也特意拔高了:“你看《论语》,看《尚书》,是要从去看先贤的学问的,而不是让你抓着一些细枝末节不放!何况,先贤又怎会有错!先贤自有其深意。而‘经’亦不会错,万千学子,往来大儒都不曾怀疑二经有错,偏你机敏?”

陆九郎好像一下子就失去了过往的伶牙俐齿,面对如此诘问,只是迟疑道:“可是……”

魏乾谅打断了她:“没有可是!小儿辈还是回去再多念念书吧。”

陆九郎抿了抿唇,将《论语》与《尚书》抱在怀里,转身离去,不知是不是生气了,没有和魏乾谅多说一句话。

魏乾谅沉浸在寒颤、惊恐还有松了一口气的情况里,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再看陆安背影时,皱起了眉头。

‘女人家就是多事,终究没大器,连《论语》《尚书》错漏这样的事都敢拿出来言说。’

心里念头一闪而过。魏乾谅甩甩袖子,无可奈何地摇头。

*

陆安将“工具书”放回背囊中,微微垂首,边走路边想《古文尚书》的事情。

这时一双印着云纹的菱口编织鞋出现在她面前。

陆安惊讶地抬头。

她面前站着一个青年,从下到上是一双编织鞋,一身皂下裤,一袭青直裰,腰间束着一条绛红丝绦,外罩一件月白色罗袍,袖角微扬,手执一柄折扇,含笑看着她:“陆卿。”

——刚下朝的官家不知是用了多快的速度,才将朝服换成了常服。

陆安有些疑惑:“大王怎突然来寻某?”

柴稷说:“出门在外,称大郎便是。”

又道:“闲来无事出宫走走,正巧遇见了陆卿你。”

陆安一眨巴眼儿,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也笑道:“原来如此。”

柴稷道:“既然遇到了,那便陪我走走吧。”

他们走在汴京的街道上,路过了小摊子,路过了大店铺,街边炉子上的罐子发出噗噗声响,不知是在煮什么,也不知是在卖什么。

天光越加白亮,周遭人来人往,汴京是那么的喧闹。

“真繁华啊,比之大唐长安也不逞多让,陆卿你说是吧?”

“是。”

“但你祖父曾私底下与我说,越见汴京繁华,就能见大薪之苦。举国之力供一城,城下是白骨累累。”

“是。”

“我想不出来百姓有多苦,我非百姓,再看史书,再以史为鉴也无法与百姓共情。想来唐太宗也是一样的,他天生富贵,唐国公家二郎君,再同情百姓,他又怎能感同身受呢?”

陆安狐疑地看了柴稷一眼:“……是。”

这是怎么了?怎么今天死命call起李世民了?难道是今天上朝的时候被官员要求他学唐太宗,他心里很不平衡?

柴稷不与陆安目光相接,只是直视前方,慢吞吞地走着,慢吞吞地说:“当然,我不知唐太宗有没有深入民间,可我却是踏踏实实走遍了大薪,目睹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我知百姓的处境有多艰难,我知他们受了多少剥削,我知陆卿你那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何等光景。”

尽管,他本人就来自最大的朱门。

第122章

不管官家今日跟她说这些话到底是为了什么, 陆安听了之后,却是再次想起了那条弃婴沟,沉默了一会儿, 她道:“今日我与大郎交个底儿,那些豪强士绅,若有机会,我是定然要收拾的, 我不仅要收拾他们, 我还要把他们的田地分给百姓——我只是不会急于求成。我想问得更清楚一些,我与大郎,能不能一条心。”

如果她前脚辛辛苦苦打完豪强地主,后脚官家就觉得她这样太过了, 朝令夕改,纵容豪强士绅能留下一口气, 引起他们的反扑, 到时候她受伤不算, 百姓又得被折腾一番, 那还不如什么都不做,静等朝代末期乱世洗牌。

“我与卿,自然一条心。”柴稷轻轻地说道:“我也不想坐视豪强壮大。而将他们的田地分给百姓……我晓得这个道理。前汉哀帝年间, 有孔光、何武二人, 提出了‘限田限奴婢’, 意:关内侯、吏民名田,皆无得过三十顷, 奴婢三十人, 使豪强不独富,农民不独贫。”

当然, 这个法令施行了一段时间,因着贵戚豪强反对声浪盛大,只能不了了之。

而大薪的贵戚豪强也不少,如果真这么干,只怕王朝末年就要提前到来,国内遍地造反了。

“我与卿,自然一条心。”柴稷重复了一遍,生怕陆安多想。然后才道:“只是动土地这事,阻挡之力太大了,卿可有良策?”

陆安点头:“有。”

陆安又道:“只是……或许我说了,大郎也只会觉得荒谬。”

若要真正缓解土地矛盾,短期内靠“分田分地”没问题,但长远来看,让农人有其他出路,他们有选择是否种地的自由,这才是彻彻底底的为农民减负。

而这种自由,建立在“工业化”的基础上。

——不指望搞到工业革命那个地步,把粮食产量提高,能够稍微解放一部分农民,使农村人口进城去参与制造业和纺织业就够了。

大量农村人囗进城,地主为了留住佃农,自然会选择降低租子来吸引他们。土地矛盾将得到短暂缓解,国家便有更多的精力去发展工业。

工业起来之后,就会被供需需求带动,自然而然发展起商业,商业起来了,定然会促进运输业的发展,形成良性互动。

但是这样的话很难说给柴稷听。你和这个时代的人说工业兴国、商业兴国,他们没见过,是很难想象,更难以对此交以信任的。

柴稷笑了起来:“我知道,我知道,不论是古往今来的变法,还是我父亲操办的那一次新政,无一不在表明:变法的成功在于君王,而不在大臣。我知道你心中有着利于国家的政策就够了,我清楚你的为人,所以我不会去问你做某件事有什么意义和用处,你只需要告诉我,我应当做什么,应当怎么做便是。”

他们觅着小巷,离开了店铺林立、人群熙攘的大街,光光的墙砖上只投映了一君一臣的影子。

某种情况下,柴稷何尝不是在摸着他爹过河呢。

他偶尔会想,他爹若能再坚决一点,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他爹不能为孙忘秋挡下所有的攻讦,不能坚持变法,这让他这个当儿子的接了一个风雨飘摇的国家。

那他就不能这么干了。

不然百年以后,史书上来一句:薪实亡于帝稷。让他情何以堪。

陆安还觉得不够。

她要做的事情很多,并不单单是明君贤臣就能概括的。

“大郎可知,我要做的事情,若成,我将变天下之格局,家国之基业,是千年以来未曾有的大变局;若败,你将丢一国之社稷——我们二人,将是史书上并列的罪人,或并列的急于求成的君臣。”

“所以,你问我有无良策,我便想问大郎,可愿与我共背骂名?”

柴稷瞳孔微微放大,那是交感神经在兴奋。

轻佻的君王啊,是几乎忍不住地纵声大笑:“你既然这么说,那我肯定要试一试了!”

“我会改变如今的募兵制度,有恒产者才有恒心,重回旧时耕战,设立奖惩制度,如此才能富国强民,且不让国家只有科举这一条上升途径,与士大夫共天下之策不当再用。官家当与百姓共天下,贵者能成贱者,贱者也有望成贵者,百姓士绅循环流动,成了活水才能给国家带来生机,若是死水……”

说到此处,陆安顿了一下,似是难以启齿地低声道:“若是死水……迟早江山易主。”

柴稷点点头:“唔……我明白了,如今科举虽有武举,但因着朝廷以文制武,重文轻武,武举这条路是人们的不得已而为之,非是上升之径。”

“是。”

“我还要请官家广开言路,只听臣子的想法,这在某种意义上依然是偏听则暗。臣子也会欺上瞒下,所以除了臣子,官家还要去听百姓的想法,与百姓互通有无,你的指令能下达民间,民间的声音也能使官家听到。”

“那我要怎么才能听到百姓的声音,而非是听到官员们想让我听到的百姓的声音呢?人皆有私心,若是设立部门,我当如何确信部门的官吏不会欺上瞒下呢?”

陆安听到柴稷的询问,交出了她早就准备好的答卷——一张在历史上早就答得十分完美的答卷:“有一秘折制度,能够尽量避免官员沆瀣一气。”

秘折制度虽然在朝代上多次出现,但真正系统成型的是清朝——

像武周时期铜匦制度,只是让在鼓励朝臣私下往里面投递秘言而已。简而言之,就是一个皇帝的“私人举报信箱”。

而明朝的银章制度,虽说凡是盖了银章的奏章只能皇帝拆看,但也仅仅局限于几个被皇帝发放银章的大臣,人数过少,不利于掌控天下。

只有清朝的秘折制度既考虑到人数——除中央官员需要上秘折,地方官员和致仕官员也需要。

又考虑到手段——奏事可上秘折,谢恩可上秘折,请安可上秘折,说私事和八卦也可上秘折,每个官员在固定时间内必须交够一定数量的秘折,哪怕是说废话也行,有的时候从废话里也能窥见当地的某些情况。

还考虑到是否隐秘——只有清朝会要求回缴秘折,也就是将秘折回收。如此才大大减少了泄密的风险。

当然,这个制度不是万能的。毕竟著名的皇帝吃个鸡蛋要五两银子的事迹就出现在咱们大清,还有甘肃冒赈案也是出现在大清,在这两件事发生期间,没有一个大臣在秘折中透露过一丝半点口风。

所以,再好的制度也得看皇帝本人的操作。

陆安将清朝的加强版秘折制度详细道了出来,顿了顿,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斟酌用词。

她道:“但秘折制度非煌煌正道,它会加强党争,加剧臣子内斗,官家若要用它,只能用它一时,不能依赖它一世。私以为,若想根治流弊,还得从地方吏治入手——不过这事难做,需得从长计议。”

柴稷思考了一下,说:“可以并行。吏治要抓,秘折制度也可以保留。它能够禁朋党,如此就很有用了。新党与旧党的争斗,九思你应当也知晓,他们已经完全脱离了事实,只要是对方提议的,就一定要反对,不论政策是好是坏。”

陆安点点头,又道:“如此,律法也该变一变,要将赏罚之道确立。不论是新党还是旧党,对的就要赏,错的就要罚,该杀的也要杀,不能让他们有恃无恐。”

柴稷也点头:“这条好,我喜欢这条!该杀的确实就要杀!”

陆安无奈:“大郎,还有前面的‘对的就要赏’。”

柴稷的眼神微微飘忽。

“咳,这个……咦!那边有人在卖手套,看上去很暖和,我记得陆卿你之前被流放,手生了冻疮,最怕着凉。我过去看看!”

柴稷一本正经地说完,一本正经地离开,好像完全没有听到陆安的话。陆安只觉得哭笑不得,瞧着这个青年官家的背影,两三秒后,还是忍不住露了一个真心的笑容。

她慢悠悠地跟在柴稷身后,突然感觉这大薪也不是不能救一救。

*

这大薪确实能救一救。

当第二日,陆安看到好友应劭之在向她挥手时,陆安脑子里突兀冒出这个想法。

和应劭之书信来往的这段时间,她知道了应劭之很多事情。知道了应劭之的喜恶,知道了应劭之的家庭,知道了应劭之写字之前习惯先拿一张废纸来试试笔触,更知道应劭之肠胃不好,每次上厕所都要呆很长时间。

正是对应劭之极为了解,陆安更知道,他此刻能如此快速地出现在她面前,定然是一路快马加鞭赶过来的。

应劭之拉扯骏马缰绳的手在微微颤抖,他将这手藏在袖中,看着陆安的眼睛却是带着笑的:“九思!”

他瞧着陆安的大宅子,大摇大摆走进去:“你在信上跟我说官家送了你一座大宅子,可没说竟然能有这么大——快!给我和益之安排最大的最好的房间!不是最大最好的房间,我们可不住啊!”

这厮倒是不客气。

陆安笑道:“行。一定是最大最好的。除此之外,还有一顿丰盛的菜肴,就等着你来享用了。”

应劭之眼睛一亮:“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陆安瞥他:“你客气过吗?”

“诶!这就是你不注意了。”应劭之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我刚才跟你说不客气了这句话,就是在客气。”

这话一出,陆安便又被逗笑了。

第123章

应劭之和应益之刚坐下来没多久, 殷阁也来了。

陆安便为他们相互引见。

殷阁的眼神越来越亮:“可是那位通州解元,且使唐时名曲《将军令》重现人间的应劭之应守慈?”

“咦?”应劭之扭头看向他,笑着道:“莫非通州还有另一位应劭之?快快为我引见!”

这个反应实在让殷阁为之愕然。

陆安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别理他, 他这人就是这样儿,没个正形。”

应劭之立刻举双手赞同:“没个正形的就是应劭之,有正形的,那是应益之!我弟弟!”

应益之抬眸看了亲哥一眼, 凉凉道:“半夜被你叫起来看水里破碎的月亮, 还顺带抓了一兜子青蛙蟾蜍回家,身上十几个蚊子包……从那天起,我就没正形过了。”

陆安险些笑弯了腰。

应劭之开朗地笑了两声,随后立刻转向殷阁:“这位……殷兄, 你是来找九思出门玩儿的吗?”

——分明是在火速转移话题。

殷阁一时难以回神。他没想到陆安和应氏兄弟竟如此亲厚,尤其是和应劭之, 言语玩笑中虽看似嫌弃, 实则亲昵异常。若非莫逆之交, 岂能至此?

又觉得, 陆应二人确实该是莫逆之交了。都是天才,却又都不见天才的高冷孤傲,一个善于调侃, 一个玩笑不断, 骨子里都是轻松随性的性子, 怪不得能玩到一块儿去。

“在下此来,实为一事担忧。”殷阁赶忙说道:“陆兄, 太学那边, 似有学子对你颇有微词,恐有不善之意。”

这话一出来, 应益之当即向陆安投去关切地一瞥,神情略见担忧之色。

应劭之一听这话,更是急了:“怎么就不善之意了?九思怎么他们了?有本事上门来说清楚啊!”

太学里的学子,多是权贵之后,被他们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随着殷阁娓娓道来,陆安等人便知晓了——全然是无妄之灾。

赵伯陵得了陆安的字帖,回去后忍不住办了一个赏字会共赏美字,而那些来参加赏字会的夫人们归家后,也是忍不住去夸赞陆安的字,夸着夸着,就从字体夸到了陆安本人的外貌气质,再夸到人品才华,称赞他字如其人,孝义九郎书品人品双绝。

有的人家里,儿孙听到自己母亲/祖母如此推崇一个外人,便心中不快起来。

本来也只是自己心里不舒服,第二天上学和同窗们一聊……诶?你娘提了陆安?你娘也提了?整个太学一片哗然,不少人吃了苍蝇那样恶心。

“他陆九思真有那么好?”

“他写的文章诗词我都看过了,确实很不错,但也不至于到我爹娘让我和他学习的地步吧?”

“而且只会作文章诗词有什么用,治国要看经义策论,可有何出彩之处?”

“你们是不知道,我爹连夜找了书法大家来教我。”

“我更惨,我娘说人家陆九思在配所里都能练字,我天天锦衣玉食,再写不好字,我就别吃饭了。”

部分太学生又是气愤又是嫉妒,完全听不到另一部分同窗的话。

“……其实,陆九思的经义策论挺出彩的。”

“《悯农》《望海潮》这样的诗词也能叫‘很不错’啊?那分明是特别优秀好不好。”

“我劝你们不要太冲动,陆九思声名在外,绝对有他的过人之处。”

更有太学生中的优秀学子试图跟他们推心置腹:“我们的确没有亲眼见过陆九,我也可以理解你们对他不能心服。可我们见过陆二,太学上舍年年私试他第一,在他家里出事之前,你们哪一次考试时考过陆二了?”

“我不敢说我对陆二本人心服,可不论如何,我是服气他的本事的。而陆二都不能得官家特赦,反而是他弟弟陆九得了这番殊荣,还不能让你们看明白陆安此人不容小觑吗。”

……

殷阁无奈轻轻摇头:“有些学子确实听从了劝诫,但也有十分张狂之人,将陆兄恨恨记在了心中。我听说后,忧心陆兄不知此事,吃了暗亏,方才来寻。”

陆安拱手礼道:“多谢。”

殷阁打趣道:“你若谢我,口头谢可不算数,得备一顿火锅,我自来赴。”

陆安笑道:“行。最好的锅底,现切的鲜肉,择日不如撞日,不若便今天吧。”

殷阁也笑了:“择日不如撞日?陆兄这话实在雅趣。便为了这一句话,我也要今日吃这一顿火锅!”

殷阁又转头看应氏兄弟俩:“二位可要来?九思说过,吃火锅一定要人多,热热闹闹的才好。”

尽管殷阁对应劭之而言尚是个陌生人,但应劭之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好啊!这火锅我还没吃过呢!我随两坛好酒,今日不醉不归!”

应益之不想扫兴,但他必须提出来:“若是吃火锅的过程中,那些太学生上门来打扰……”

陆安哂笑:“他们若是能找过来,也算是他们有本事。”

陆安取来纸笔和浆糊,大笔一挥,写了一些字,再把它们贴门上。

“不过,我自有办法让他们进不得这门。”

*

陆安不清楚,她那便宜二哥在上舍的时候,就是一副眼高于顶,看自己没有交情的人都是一副“尔等凡人皆愚笨”的态度,得罪了不少人。

这次太学生群情激奋,其中很难说没有陆寅的原因。

——俗称PTSD了。

在太学生眼里,这就是来了一个升级版的陆二郎。陆二郎甚至都比不过他。毕竟陆二可不能让他们父母交口称赞,然后给他们的学业框框加负担。

金岱就是被家里人加了负担的倒霉蛋。

一回到家里,爹说你不要落后同龄人(特指陆九思)太多,我给你多找了两个老师;娘说你带点礼物上门和人家陆九思认识一下,让人家教教你、带带你;家里的姐姐妹妹们听闻家里有意愿与陆九思说媒,一个个面霞飞红……

陆九思陆九思陆九思……他实在受够了!

一股火劲上来,金岱左瞧瞧、右望望,喊了上舍中十来个不满陆安的人,一群人雄赳赳,气昂昂,上门打算踢馆。然后,就看到了门上一张横幅:

欲入此门,先补后半阙。

金岱等人老远地过来,自然是为了给陆安一点颜色瞧瞧。看到这张横幅,一个两个登时打起精神来,打定主意要在文采上压一压陆安——他们这么多人,又不限时间,补个后半阙还不简单吗?

便有人看着横幅,开始念:“长亭外,古道边,芳……芳草碧连天……”

念到这里时,诵读的人顿了又顿,面色一下子烧了起来,像是在说什么难以启齿的丑事一般,再也无法念下去了。

丑事当然不是指陆安的丑事,是他们的丑事。

尤其是正在诵读的人,他真的很想问:这个上阙我们真的还要继续念下去,然后试着去接吗?真的不是在狗尾续貂,给人提供笑料吗?

另外一个人挤了过来:“怕什么!我来!”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念读声确实起来了,但整首词也活过来了。

念到“笛声残”时,这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来找茬的气势也消失了。再念到“夕阳山外山”,胸口便好似一座又一座山峰压上,犹如泰山压顶,令人情不自禁仰起头,去仰望这条横幅。

这几句词前两句颇有园庭之趣,清幽雅致,让人瞧着感觉是能接一接,比一比的,但当你刚这么想的时候,一句“芳草碧连天”就压了下来,让人笑都笑不出来,比都不敢比。

再看下一句“晚风拂柳笛声残”,瞧着好像这样的意趣自己踮踮脚也能够到一点,刚要抖起来,人家再来一句“夕阳山外山”,给你当头一棒,不等你反应过来,词中的孤独之意就硬挤开你的心神,闯了进来,强迫你去理解其中含义。

什么是炫技?让你像坐船一样,心情起起伏伏才是炫技。

太学生们的沉默声震耳欲聋。

金岱脸上的不屑转为了震惊。微颤的手掌不由自主抚上了面颊,感觉里,那半边脸好像被什么东西打肿了似的。

“还……还接吗?”一片沉寂之中,有人小声开口。看似在询问,实际语气里充满了不情愿。

人群里又响起了几声低沉而含糊的咕哝,不知道想要表达什么。

他们都看向了金岱——此次活动的领头人。

金岱若无其事地放下手,若无其事地说:“算了。我想了想,自古文无第一,真比了其实也说明不了什么。”

“说的也是!”

“我也觉得!”

“那还是走吧!”

“走走走!酒楼喝酒去!”

“其实这首词真的挺好看的……”

人群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叛徒,众人都对他怒目而视。

叛徒眨巴着眼睛:“你们不觉得吗?”

太学生们:“……”

那我们觉得,现在也不能说啊!不然岂不是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第124章

坐在院子里, 煮着火锅,享受着中午美好的阳光,应劭之还真的提来了两坛好酒, 一群人快快乐乐地吃火锅,吃着吃着,就聊起天来。

“九思,你写的那首词实在优美, 已成曲调。长亭外, 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应劭之一边唱,一边用筷子敲着酒杯,形成简单的曲调。

他在音乐上颇有造诣, 不知道词牌名,却也摸索着将这几句词唱了个七七八八。

陆安毫不扭捏地夸他:“守慈你这音乐天分实在高超, 我这首词, 就是你这么唱的。”

应劭之清清嗓子, 挺直腰杆, 很是得意。随后又好奇:“你这首词词牌是甚?我总觉得很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陆安眨眨眼睛:“你猜。”

应劭之就猜了,猜得他抓耳挠腮, 上蹿下跳, 快原地变成猴子了也没想出来。总觉得答案近在咫尺, 但就是想不起来。

其他人也在想。

陆容的手指在桌面上移来移去,然后忽然说:“是采用了《阮郎归》的下阕么?”

《阮郎归》是一个词牌, 它的下阕用的平仄是:平仄仄, 仄平平。平平仄仄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

音步倒是正合那“长亭外, 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但……

“不对,平仄不一样。”赵松年摇摇头,想了想,又不死心地低声念了一遍,才道:“不过,或许是韵脚平仄有所改动?”

他说得很慢,语调沉着,像是在心里对着一张看不见的格律词谱仔细推敲。目光却一直落在陆安脸上,似乎在等一个答案。

陆安没有说话,只是在那里笑。

应劭之此时已经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了,到此刻,他手一拍,笑道:“也有可能是《喜迁莺》,虽说也有平仄不对之处,但比之《阮郎归》更少,既然是有变动,那也应当是这个变动更少的。”

一群人齐齐看向陆安:“九思/先生/九哥,你说说是哪个!”

应益之总觉得都不是,但一时又想不到其他词牌,只是蹙着眉,指尖在杯沿上轻点两下,又松开,似乎在心里推敲着什么,却最终没问出口。

应劭之趁机拿起筷子,把锅里最后一片羊肉卷火速夹走,然后才看着陆安。

陆安回答:“其实你们说的都对。”

大伙儿愣住了:“都对?”

陆安点头:“对。”

《送别》这首词,词牌名一直以来就有三种说法,第一种就是没有词牌名,第二种是词牌名为《喜迁莺》,但是有所改动,第三种是词牌名为《阮郎归》,依然是有所改动。

谁也不知道属于哪一种。

陆安也不能下定论,毕竟文学这种东西,她不敢说自己就永远不会判断错,还是谨慎一些好——万一有坑呢?

“《送别》一词参考了《喜迁莺》与《阮郎归》的词调,但又自成一派,一定要说,它或和《望海潮》一样,成立新的词牌。”

这一点,在场人没人怀疑。

拜托,这可是陆九思写的诶!看看他写过的诗词,人家有这个自信的资本。

应劭之听了陆安的话,一言不发地坐回桌旁,眼睛却一直盯着陆安看,目光中带着一点小小的不甘。

大多数人没注意到他在生闷气,唯有应益之拿起酒盏,慢悠悠地一转,瞧着火锅中沸腾的汤水,似笑非笑地开口:“怎么?觉得自己没有猜出知己的词作来源,不高兴了?”

应劭之默不作声地嚼着羊肉卷,不发一言。

身旁,是糟心弟弟的憋笑声。

另一边,殷阁道:“这首词下阙为何,陆兄可否让我等一观?我观此词意脉含蓄,实难续接,词意未尽,情思无尽,陆兄此手笔,令人思而不得,实在折磨人。”

其他人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他们也很好奇,看到上阙的时候心里一直在惦记着这首词,吃火锅都没那么香了。

陆安却道:“还没有下阙。我曾斟酌过许多词句,但总觉得差了一些味道,便迟迟不曾动笔。”

毕竟她才十八,又没有经历大变,说什么“知交半零落”实在不合适。

这实在很可惜。但众人除了哀叹也做不了什么。

他们也试着自己去接,但接出来的下阕比起上阕来,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应劭之也不沉默了,咽下羊肉卷,立刻哀嚎出声——对于一个音乐爱好者而言,一首自己极其喜欢的歌曲,只有上半首,没有下半首,实在是一种折磨。

“九思,答应我。”应劭之握着陆安双手,十分诚恳:“在写出来下半阙的第一时间,就把它告诉我,可以吗?这是我一生的请求,劳烦了。”

*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哼哼哼……”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哼哼哼……”

唱调周而复始,回环往复,唱者声音清澈,不见杂质。

旋律中窗外飘出去,这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酒楼,坐落在一条普普通通的街道上,但很快,就陆陆续续有人——或是寻常民众,或是读书士子,觅声而入,不一会儿,酒楼的座位上就挤满了人。

上舍学子们没注意到这个变故,还以为只是到了饭点,酒楼的人才变多了。

金岱恼怒地说:“你就不能不唱了吗!”

本来就气了,还在这里唱!他是不知道这词好吗!可就是词越好,越像每一个字都在嘲笑他的平庸!

正是因为词好……他才没办法去否认这首词!

唱歌的学子——同时也是之前说“这首词真的挺好看的”的那名“叛徒”却是滔滔不绝地说:“这首词唱起来真的很好听,不愧是能写出《望海潮》的陆九思,很有古乐府的韵味。”

“你们知道它好在哪里吗?它是一首没有固定地点的词,长亭外,古道边,谁家送别不是常在长亭?谁家送别不在大道边?谁家送别不往远处看,目送那人离去,所以才有了‘芳草碧连天’。”

“折取柳枝表达惜别之情,既是习俗,也是典故,所以才有那‘晚风拂柳’。而送别时有欢送会,会上有乐声,所以才有了‘笛声残’。而且这个‘残’字实在是点睛之笔,一下子便把送别时那种淡淡的愁绪与沉沉的相思点出来了,笛声本是缥缈的,染了愁绪,染了相思,才变得沉重有形,才会因着被送别者离去而变‘残’。有形才能变残。”

“被送别者越走越远,便有了夕阳山外山。”

“陆九思的词作功底实在深厚,这么两三笔,一幅送别画就写出来了!实在是美!”

“叛徒”说得兴起,过分地兴奋激动了,猛地站起来,绕着大堂来来回回疾走了两圈,也不管自己说的是不是有人在听,一个站定:“我要去把这首词画出来,它太美了!”

说完,拔腿就跑,徒留满堂怔愣。

他的同窗们也愣住了,都没来得及生气发怒,人就跑没影儿了。

金岱伸直了脖子,左等右等不见那人回来,恨恨骂了一嘴“叛徒”,又听得酒楼里已经渐渐响起了讨论“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声音,实在心烦,便对着其他同窗道:“算了算了,不管他了,咱们投壶去!”

投壶是简化版的射箭游戏。参与之人站在固定距离的位置上,手执柳条之类的细树枝充当“箭”,面对着长颈陶壶,将之投掷进去。

这投掷也有讲究,投壶是雅戏,所以,一不能动作粗鲁,二不能表情狰狞,旁边还会有乐师演奏,投掷动作能踩点最佳,不能踩点也可以,但踩点能加分。

酒楼里就专门圈了一个地方,给客人投壶玩。

“光是投壶没意思!不如咱们对对子吧!”太学生们吵吵嚷嚷,充满了激情:“投壶比赛不是一向要分两队,分主党和宾党吗?咱们先是主党出上联,宾党对下联,对得上才能投壶,对不上就只能看着主党投壶!一轮过后,再换过来,由宾党出上联!”

众人纷纷叫好。

酒楼里的人看到有人要比赛投壶,一时讨论“长亭外,古道边”的热情都下去了,立刻注视起了这群太学生。

都是少年人,得了注视,一边心底发毛,一边窃喜——这些注视满足了他们的虚荣心。学生们虽还不曾染上世俗的功名利禄,但终究还是个人。

陆沂舟也在注视着他们。

她没有在吃火锅,陆安的很多学生都没有在吃火锅,大家伙儿不会总是能凑到一块去,下课了总有自己的生活。

陆沂舟在下课之后,到了汴京街上,来到陆家旧宅,门上还有封条,宅子没有被官家赐出去。

看到旧宅,过往在陆家居住时无忧无虑,与姐妹们嬉笑玩闹,四处游玩的模样又浮现在她眼前,心头十分难过,眼中便流下泪来。

那种感受无法以言语形容,陆沂舟只能落荒而逃。

她逃到了街上,恍惚走着的时候,听到了有人在唱歌,唱得清幽秀朗,词中的离别之意催人泪下,便不由自主走进酒楼中。

然后就听到对方提起了“陆九思的词作”。

原来这首离别词是魏三姊姊写的。

听得那人对陆九思大肆夸赞,陆沂舟便高兴了起来。

没错!我家三姊姊就是这么有才华!

但等夸赞的那人离开酒楼,和他一道的,剩下的人里怒骂“叛徒”后,陆沂舟就感觉到不对劲了。

这些人……是不是对三姊姊不满?

这实在捅炸了马蜂窝。

涉及到自己最在意的人,陆沂舟根本心宽、海量不起来,只站在角落里,幽幽盯着这群人。

看着他们玩投壶,看着他们对对子,判断了一下……呵,这对对子水平还不如她,也不如三姊姊的绝大多数学生,更别提赶上她家三姊姊了。

四处一瞧,找不到其他同窗,陆沂舟有一瞬间想过要不要回宅子去喊人,又怕一来一回人已经走了。再听那边已经开始互相恭维,这个说“金兄才思敏捷”,那个说“石兄七步之才”,心静不下来,思来想去,一咬牙,走了出来,朗声道:“一群鼠辈,作的什么对子,也在这里吠吠作响。”

喧声立刻被压下去了。

第125章

太学生们分成了两队人投壶, 一队主党,一队宾党,对对子玩得十分开心。

主党的人说:“我出上联, 听好了:柳线莺梭,织就江南三月锦。”

金岱就在宾党,听完之后,脱口而出:“牛言蟾鼓, 耕来天涯一犁春。”

在一众同窗的鼓掌声, 看客的叫好声中,他咳嗽两声,矫揉造作地笑着说:“我答的是快了些,但这算不得什么。请诸位同窗切莫相让于在下。”

一边说, 他一边瞥了眼位于主党的姓石的某个人,对方总爱与他针锋。这次对对子, 看他还不压过他一头!

看到老对手果然面色一滞, 唇角的笑容便翘得更高了。

随后, 他拾起树枝, 开始站在指定地点投壶。

“嗖——”

树枝飞出,精准地射入壶口,反弹的力道使得树枝被震得抖上几抖。但“箭”确实入了壶中。

周围的欢呼声更大了, 金岱却皱起眉头, 摇摇头, 道:“可惜了,投壶动作没有完全对上曲乐。”

欢呼声一时都停了一下, 好几个人尴尬地红了脸, 但很快,同窗又立刻接话:“金兄对自己的要求实在是严苛, 小弟佩服。”

“诶!此言差矣。怎能说是严苛呢,金兄只是日日如此,时时如此,外人看着严苛,对他而言只是自然而然便如此要求自己了。”

“是哩是哩!”

“该向金兄学习!”

“可叹我连学习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更别提时时刻刻要求自己做到最好了,金兄真非寻常人可比的。”

金岱虚上一礼,道了过奖,而后道:“诸位该听我之上联了,你们且瞧这墙边柳枝,联从此出:墙边柳,枕边妻,无叶不青,无夜不亲。”

这个上联一出,不少人都皱眉思索起来。

其他都好对,重点是最后两句,必须读音相同,但二四两个字又得音同字不同。得确有些难度。

主党的人在苦思冥想,突听几声算珠响,扭头一看,是账房在柜台打算盘算账。

于是,主党那边,名为石观的学子欣喜道:“天助我也!有下联了:园上雪,言上花,一枝长丽,一知长利。”

“好好好!对的好!”主党这边顿起一片欢呼,石观含笑向四方拱手,表达感谢。

到了投壶之时,他取出一支小小的树枝,屏住呼吸,用力一投。

“哎呀!”

“好可惜!”

那树枝在离壶嘴三步远的位置便斜斜落下,直接跌落地面。

主党的人一片懊恼之色,宾党的人却是欢呼雀跃,拿手掌在桌子上拍。

如此来回四五次,宾党已经投入四五根树枝了,主党的树枝寥寥无几。但双方明面上也玩得快乐。

只一点……

金岱的确压了石观一头,他却发现自己心底其实也没多高兴。

金岱瞧着同窗们欢呼嬉笑,心底的烦躁却并未烟消云散。

投壶、对对子又能证明什么?陆九思随笔一首词,甚至还没有写完,只有上半阙,却已能让所有人低头。他再折腾,再组织其他宴会,心里也清楚,他只是在逃避罢了。

恰在这时,人群里传来了讽刺、挖苦的声音:“一群鼠辈,作的什么对子,也在这里吠吠作响。”

那是女孩子的声音,太学生们齐刷刷转头,便见暗处显现出来一位美丽的小娘子,充满敌意地看着他们。

——谁也不知道,陆沂舟心中仍是带着一些许惶恐。

她不觉得她会输,但又怕自己万一输了呢?她不怕丢脸,她只怕给三姊姊,给名动天下的“陆安”丢脸。

“你是?”金岱没有出声,石观便开了口,心中又不免转了几个弯,琢磨着他们到底哪里得罪了这小娘子。

莫非是他们显露才华时,碾压了这小娘子的兄长幼弟,又或是心上人?

小娘子只是清清冷冷地说:“柳线莺梭,织就江南三月锦,此句,我有下联:云笺雁字,传来塞北九秋书。”

这一对,若说上联是潺潺流动的泉水,下联就是塞外自由的风沙。

水与风,好绝的一对。

柳线莺梭对云笺雁字,三月锦对九秋书,肉眼看着就比柳线莺梭对牛言蟾鼓,三月锦对一犁春。

好上百倍。

后者太过匠气,没有前者轻灵,这位女郎所作之下联,跨越了地域与季节,意境开阔,情感鲜亮,实在是上上之对。

一瞬间,酒楼里的风都好似迎合着这个下联,吹得更大了。

被这么当场吊打,金岱只觉得非常的难堪,那句下联像是重锤在击打他的心房,把自己先前对出的“天涯一犁春”带来的韵味一笔勾销,连带着那些自以为精妙的才情,也被锤打得支离破碎。

金岱本能地攥紧了自己袖下的手指,掌心微微发汗,却又极力按捺,因着不知对方身份,只是强压住火气,挂起了勉强的微笑,整张脸极尽扭曲之色。

“这位娘子……”

话未说完,就见对方不发一言,自顾自地上前,抽了一根树枝便往壶中投去。

中!

这位陌生的小娘子回过头来看他们,似在无声嘲笑。

金岱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垂下眼帘,避开四周探寻的目光,假笑道:“小娘子好准头,不过我们可没有说请小娘子一同游戏。”

“谁说我要同你们游戏了?”陆沂舟踱步到投壶场所的中央,面向所有太学生:“我是来一人对你们一群人的。”

太学生们自然是又惊又怒。

“好胆!”

“狂妄!”

“小儿无礼!”

却在这时,听楼里有人惊呼:“她的投掷和曲子全对上了。”

从抬手到举胳膊,再到发力投掷,每一步都踩中了乐曲调子的点,动作十分流畅,若行云流水。

金岱等人聚在一块儿的气势,一下子被这句惊叹给打断了。

意识到这个小娘子真的能在乐曲上踩点后,背上和额头上马上冒出了冷汗。

——这个上门踢馆的小娘子,绝不是善茬。

但他们拒绝也不行,拒绝不代表他们自愧不如,而且一群人对一个小娘子,连比都不敢比吗?

还没等他们说话,陆沂舟又道:“上联:墙边柳,枕边妻,无叶不青,无夜不亲;下联:笼中鸟,仓中谷,有架必跳,有价必粜。”

——她可不是为了争取他们的同意才站出来的。

三姊姊说了,其他事情都可以有礼貌,可以君子,唯有攻击人这件事,不论你是手脚武器攻击,还是言语文字攻击,不需要征得别人的同意才能攻击人,也不需要占据道德制高点才能发起攻势。

先攻击,打完了再用言语去修饰,去占据道德制高点。

陆沂舟学得很快。

这下子,没什么血色的脸换到了另外一个人脸上。

是之前对下联“案头书,心头事,无识不再,无时不在”的人。

酒楼里响起窃窃私语声。

“确实诶,这小娘子对得比他们好。”

“小娘子对得更优雅得体,有种根是根,梢是梢的感觉。”

“这到底是哪家的小娘子?瞧着还未及笄呢。”

“这么小就如此厉害,再过几年还了得?”

小娘子听着这些议论,却只是又掷了一箭,箭稳稳当当入壶,墙影上映出她那投掷物件的轩昂身姿。

陆沂舟此刻很感谢世家高雅脱俗的家风,更感谢那个为了日后宴会上不被排挤而学了投壶的自己。

她没回头,抬手抓了三根树枝,又连了对三联,每一联的下联都比之前的下联对得好,四下轰地爆发出喝彩声,还有小孩子抓着自家长辈的手,激动得又蹦又跳:“这小姐姐太厉害了!真的太厉害了!”

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道:“兀那学生们,你们倒是拿出比小娘子的下联更精妙的下联啊!不然可就要输啦!”

楼中有人大笑,这群太学生们神色一时间有点呆滞。

还是那句话,他们如果有更优秀的下联,早就拿出来了,还用得着等现在再搬出来反击?

学生群中鸦雀无声,人人心中叫苦不迭,金岱行过去,对着陆沂舟低声道:“小娘子,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这是在作甚?有什么需求大家私底下说一说不好吗?你若想要名声,我们也能帮你成名,何必……”

陆沂舟不理他,只是抬手,一掷。

树枝飞射而出,像是长了眼睛似的深深刺入壶中。

“又进了!又进了!”

来用餐的人们欢声如雷动,震动酒楼内外。

太争气了!

这小娘子实在太争气了!

他们就爱看这种以少胜多的情景!比说书人的故事还刺激!

陆沂舟又是抬手,连射两箭。

结合之前那一根树枝,竟是三箭连射!

自然,三根树枝都投进了同一个壶口,噼里啪啦声响,似鼓点落在众人心口。

顿时“哇”声四起!

于是,一下子全场沸腾了,鼓掌声,喝彩声,欢呼声响彻全场。谁还记得那些太学生?大家都只会记得一个陌生的小娘子在对对子这方面力压太学上舍学子,投壶更是百发百中,还能连射。

太学生们面面相觑。

小娘子神情坦坦荡荡。

金岱听着酒楼里动静,最终咬牙道:“小娘子如此高才,不若听我再出一联,且看小娘子能否接上。”

陆沂舟点点头:“请。”

金岱眼底有些发红,他咬着牙,拿出了看家本事:“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水,水落石出。”

这一联看似寻常,实际上是递降联,下联若想对,既要意境连贯,还要意象递升。

他这上联一出,太学生们纷纷面露惊讶之色。

看不出来,金兄还有这一手呢!

有同窗低声道:“太好了,这下她要吃瘪了。”

他们却不知,陆沂舟时不时与陆安的学生,还有陆安本人对对子,文采已是跃升。

面对他们这群人,陆沂舟底气十足。

*

陆沂舟听完这个上联,心中的紧张之意舒缓了不少。

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