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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再是做大事的人, 也总有自己的知识盲区。

澹台倚兰站着看了一会儿陆安练剑,犹豫再三,还是等陆安练完剑后, 上前低声告诉她:“我瞧你练剑,刺、劈、砍这几个动作都要练一遍,其实不必如此,只需将刺这一式练至出神入化即可。”

“军阵厮杀时, 用剑者伤人, 只靠刺。”

“剑重量不轻,其重心距离剑柄及手腕较远,一旦挥动,费力极大, 若用其劈砍,更是耗费力气, 且很容易让敌人逃脱。最好的做法还是靠手腕施力, 直接刺过去。”

陆安静静听完, 边听边点头, 第二日就改变了作风,只专心练习刺之一项,往后的日子里, 在澹台倚兰偶尔一两声点到为止的指点下, 越练越好, 越练越好,进步神速。

她敢肯定, 以后再碰到那种山匪围攻的事情时, 不会再需要躲在保护圈内了。

一群人就这么向着夔州走去。

某日夜色降临,陆安等人原地扎营, 准备夜宿。

大伙儿就近寻找树枝准备生火,陆安也拖着一根沉甸甸的、还带着不少枝叶的小树干往回走,突然听得陆容一声惊呼:“啊!”

随后便是他努力镇定下来的嗓音:“你们快过来看一看,这边有死尸。”

澹台倚兰本就在制作火把,听到这声音立刻过去,举着火把蹲下身去查看那几具干瘪的尸体。

“穿的粗布衣。是百姓。”他说:“身上有被屠戮和搜寻过的痕迹,大伙儿提高警惕,这山中确有匪类,只是不知离得远不远。”

队伍的风气一下子变了,从松散变成了警戒,各个士卒悄然无声地改变了站位,尽量将陆安围在最里面。

虽然陆九思已会剑术,但他们就这一个重视军队的宝贝疙瘩,当然不可能让他出去和山匪拼杀。

斥候四散而去,探查四周后又回到营地上,说:“暂时不见匪类身影,想必他们不在附近。”

如此,警戒才稍微没那么严——却仍是比前几天戒严了不少。

陆安靠近那些死尸看了几眼,深觉这些人可怜,想来这些人孤身穿越山林也是有要事,不得不行,本以为结伴而行就能保证平安,可惜中途遇到了山匪,丢了性命。

便去取了锹子来,打算挖个土坑掩埋尸体,免得他们被野兽分食。

行了一日山路,本是又累又饿之时,青年郎君却不厌其烦在那里挖土,试图让这群死尸入土为安,令得见惯了死人,漠无表情的士卒都不免动容。

郎君自己行义,却并不要求旁人也行义,他只是孤身一人在那里做着事。如此作为,更令众人为之折服。

“先生。”学生们连忙围上去:“你歇着吧,这事我们来做就好了。”

陆安摇头,道:“你们若想做,可以一起做,但不可我歇着,看你们做。”

澹台倚兰带着自己这队人走过来,接话:“我们也来。一起挖总会快一些。”

“好。”

“多谢。”

众人埋了尸首,又洗手生火,做了饭食,用餐完毕原地睡去,直待第二日天光大亮,继续上路。

如此走了三五日,据澹台倚兰所言,他们已入夔州之境,待出了山,见了大路,他们便可分别。

冬天的黄昏来得很早,又是一日扎营时刻,士卒们烧好了灶,做好了饭,风中传来的却不是饭香,而是另外一股……“好奇怪的味道。”有学生嗅了嗅,指了个方向,起身往前迈步:“是从那边传来的,我去看看。”

这并不妨碍其他人先用饭。

陆寰与其他人边吃边聊,他对那些食林掌故、美食逸事十分了解,说出来后便赢得不少人喝彩,他自己亦说得眉飞色舞起来。

一时欢声笑语无数。

但很快,去探查的同伴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让众人一瞬间失去食欲与谈性。

“是弃婴。”去探查的人的表情无比僵硬,像是把看到的场景都凝固在了脸上,将之带回:“前方有个山沟,我看了好几眼,沟里全是弃婴,有那皮刚干枯的,有肉都被啃尽的,还有骨头都被野兽舔得发光的,男的女的都有,数量瞧着不少,把那小山沟都挤满了。”

这下,所有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了。

陆安皱紧了眉:“夔州境内,竟然有如此多弃婴?”

她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没有亲眼见过弃婴,但她懂一个道理:百姓只要不是活不下去了,都不会把生下来的孩子溺死或丢掉。且不论亲情,那至少也是一个劳动力。

陆安转头问澹台倚兰:“澹台兄,你们此前可知夔州消息?夔州可有反贼没有?”

澹台倚兰道:“未曾听闻夔州有反贼,应当还是太平州府。”

陆安听到“太平”二字,面上隐隐露出嘲讽之色。

夔州是“太平”州府,都有那么多弃婴,那她此前一直避开的京东路和京东西路,这两处已闹起义的地方,又该是如何的人间炼狱?

这一夜,陆安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翌日,他们碰到了落草为寇的百姓。

——倒不意外。

百姓都被盘剥得丢弃婴儿了,又怎会老老实实当良民?

那些贼寇已然杀过不少人,眼里脸上都带了凶光,但仍是敌不过正儿八经上过战场,武备也充足的澹台倚兰和他的小队。不一会儿便被杀得七零八落,尸体陷进半尺深的雪里,血液汩汩流动。

陆安一直沉默着,只在到了大路,和澹台倚兰等人分别时说了一些道别和感谢护送的话,此后,一路到夔州城中,都是沉默无言。

她在想什么,没人知道。她只是例行派弟子出门,去搜集当地信息。那些弟子也是沉默的,眼底燃烧着愤怒的火光。

另一边,夔州路转运使睡不着午觉,满脑子想的都是陆安陆九思。

他知道陆安到夔州了。

他更知道,陆安必然是站在百姓这边的。

思想可以遮掩,但行为举止却无法掩盖。陆安此人极有才能,像这样的人必然不甘平庸,心里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会为自己的抱负献出所有。

这样的人当了官,进了中央朝廷后,难道不会着手去变法,去针对像他这样子的贪官?

夔州路转运使去将自己的门客请了过来。

门客一见夔州路转运使,大吃一惊:“恩主缘何如此憔悴?”

夔州路转运使摇头苦笑,将门客拉至身边坐下:“你可知陆安陆九思?”

门客点头,犀利地评价:“一个胸有大志,必想改变天下,扰乱天下的人。”

夔州路转运使没好气道:“我就是那个他要改变要扰乱的人。”

他自己知道,他在夔州路做过什么事。

但还是抱着些许期望,问门客:“阁下既然知道陆九思,那也应当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能否在他未曾踏入官场前,予他名望,予他利禄,予他富足生活、钱帛美人,将他拉拢到我们这边?”

越想越觉得可行。

陆九思才十七岁——唔,如今过完年,应当算十八岁。如此年轻,如此纯澈,不曾见识过太多花花世界,说不定真的可以以利诱之?

他的门客也摇头了,道:“陆九思纵然年轻,未到及冠之年,但他绝不可能与我们行在一处。观其思想,此人必然意志坚定,难以说服。于那些庸人、逐利之人,自然可以以千金,以美色,以田地屋宅诱之,但对陆九思……绝无可能。”

“真的一点都不可能吗?”

“恩主觉得自己能以利诱使孙忘秋放弃新法么?”

夔州路转运使立刻闭嘴了。

但片刻之后,他又忍不住开口:“孙忘秋是孙忘秋,陆九思是陆九思,一个老头,一个小子,人生阅历不可一概而论,你不是陆九思,你又怎知道他不能被利诱呢?”

门客笑道:“我虽不是陆九思,可我知道他。陆九思能使大豆榨出更多的油,能改良筒车让山地种出更多的粮食,还能装神弄鬼,行巫觋之事,听闻其与白龙鱼服的官家也有交情,对矿石、医术这些杂事也十分了解。他若好利,何必将榨油法白白赠与百姓,又何必辛辛苦苦去拆穿巫者敛财手法?只需稍稍利用一下所会知识,百姓——甚至是官员手中钱财,尽数入他囊中,如此简单的道理,他岂会不知?”

“他若好权,以官家对他的痴迷,何必他辛辛苦苦科举,口风一漏,便可直上青云,以十七之躯身居高位。”

“但此人不慕名利,不好权势,孝义九郎,只想去行他心中义举。就如那孙忘秋一般,脾气又臭又硬,你给他再多好处,倘若不能让他去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他也绝不会从你。”

门客瞧了自己恩主一眼,话语诙谐:“恩主若想与他一道,别的不说,阁下先将身上这件细腻蚕衣脱下,再将仓库中沉甸甸的精米细面分发给百姓,还得精读律法且约束己身,最后……说不得临死前还得施行节葬。若能做到这些事,必然是不怕那陆九思的。”

第112章

夔州路转运使当然做不到这些事。

笑话, 他要是能做到,现在还需要在这里忧心忡忡向门客问计?

“好啦,你莫要调笑我了, 且说一说我该如何是好。”

门客拱手而笑:“敢不从命。”

又道:“观陆九思此人言行,他是一名君子,君子大公而无私,爱世人如同爱自己儿女, 他教自己的弟子, 也必然不会藏私,会将自己所学倾囊相授。”

夔州路转运使:“你是说……”

门客笑道:“若要破天下至坚之盾,自然要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他陆九思能做圣人,他的弟子们也都能做圣人吗?我不知陆九思最终想做什么改变天下的事, 可我只要让他知道,他所做一切皆为徒劳即可。”

“陆九思这个人, 我们无法使用, 但他的才华, 我们却可以使用。那些利天下之法, 若不用来利天下,只用来利己,自然能富甲天下;那些驱人之术又不会认人, 他陆九思用来行义, 我们又为何不能拿来敛利?”

“而他的弟子, 必然从他那儿学来了这些才华。纵然不足他万分之一,却也足够我们花用了。”

夔州路转运使很是振奋, 追问道:“那我该如何诱使陆九思那些弟子转投我们呢。”

门客笑眯眯地说:“美人、房屋、田地、万金、珠玉宝石……还请恩主莫要口头招揽, 定要将之装在匣中,让那些弟子亲眼见到珠玉宝石。金钱的冲击只有在其亲眼见到时, 才能破人心防。”

“意志坚定者自然不会理会,但意志不坚者自会向恩主奔来。又或者意志本来坚定的人,见到别人走了,拿了金玉美人,拿了高床软枕的享受,心志产生动摇……”

“何况,人生在世谁不是为己而活,他们或许可以自己忍受那些约束,但他们的儿女家人呢?”

“这陆九思,能杀便杀,杀了往江河中一丢,谁能说是我杀的?至于其他人……我倒要看看,他们是否每个人都那么大公无私。”

门客与夔州路转运使对望一眼,同时哈哈大笑。

*

陆安笑不出来。

过去夔州路不行榷盐,是夔州路转运使上奏的请求设置榷盐司。

在过往,百姓吃盐只需要去商人那里买,商人则去灶户那里收盐,灶户可以根据市场来调节生产,商人也不必被迫提高成本。这个时候,夔州盐价只需每斤70至80文。

但当榷盐司设置后,政府以极低的价格从灶户手中收盐,然后再以八倍的价格卖给商人。成本都如此高了,商人售卖出去的价格只会比这更高——陆安到达夔州时,探查到的夔州盐价是770文一斤。

榷盐法又称为“以盐杀人”。

为什么盐铁收归国有后,国库会富裕,这么抢钱能不富吗?

“怪不得……”赵松年拿着这份盐价调查表,深深觉得这夔州路转运使实在面目可恨:“怪不得先帝在时想要在京东榷盐,忘秋先生、鸣泉先生还有黄仆射都极力反对。可惜还是没拦住。”

京东路不给用,就在夔州路这边用,毕竟两蜀产盐之地不少,蜀商有钱,好收刮。

司马疏双目通红:“行了榷盐法后,榷盐司岁入三十万缗……真是好大一笔钱。”

每一枚孔方君的方洞都滴着山沟弃婴的血。

这让亲眼目睹过弃婴沟惨况的学生们怎能不愤恨?

宋讲文冷着脸,摸出另外一份资料:“只是榷盐还不够,还有榷铁和榷茶,也是敲骨吸髓,断子绝孙的活计。”

榷铁和榷茶用的手段和榷盐一般,都是官府在低买高卖,搜刮民财。

尤其是榷铁。

民间禁止私相贸易铁货,民间禁止私铸铁器,民间禁补修旧铁器——坏了就得从官府买,三个禁令一出,钱是哗哗来了,百姓倒是快被逼死了。

这还不够,还觉得捞钱不够快,夔州路这位转运使强令百姓买锅,四口之家必须买一口锅,五口之家必须买两口锅。

夔州专行铁钱,自然有“监”来铸钱,而铁钱不保值,一开始铁钱和铜钱等价,现在拿一贯二十文的铁钱才能换一贯铜钱,你问为什么要换铜钱?因为朝廷税收只要铜钱。

收刮收刮再收刮。

搞钱搞钱再搞钱。

玩垄断加价,夔州路这位转运使实在是一把好手。

陆安又想到了正在轰轰烈烈闹起义的京东路和京东西路。

还是那句话,尚未出现造反的夔州路的百姓都活得如此之苦了,那京东路和京东西路……之前到底是成了什么模样?

封建社会。

陆安默念着这四个字,再次深刻意识到了自己是来到了什么样的世界,又是打算改变什么样的世界。

不过来都来了……那句歌词怎么唱来着?潇洒走一回?

“九郎君!”有旅店主人行来,说起了事:“漕臣送来请柬,请郎君还有郎君的弟子们前往府上赴宴。”

——转运使俗称漕臣。

陆寰难得哼了一声:“来得倒是快。”

其余诸生也是横眉冷对,令得旅店主人摸不着头脑。

陆安对他露出安抚性的笑容,伸手接过请柬,笑道:“多谢。劳烦对送请柬的人说一声,我们定然赴宴。”

旅店主人拱手道:“自当如此。”言毕,转身即走,去回来送请柬的人了。

宋讲文一向不爱讲刻薄话,但此刻也忍不住讥讽:“百姓疾苦,竟还想着开宴会,也不怕噎着。”

陆安平静道:“我猜此人已派人偷偷盯着旅店前后门了,先去赴宴,瞧一瞧如今究竟是什么情形。”

众学生拱手道:“唯。”

便到了那转运使府上。

座中已坐着夔州才子,夔州州学学正,夔州知州,还有那夔州提学使。除了这些人,还有一些世家大户的族长、宗子,或者寻常子弟,瞧着便是一场大宴。

“九郎君!”

“九郎君来了!”

“九郎君快快入座!”

“九郎君请坐!”

众人热情地看着陆安,那转运使自然从主位上站起来,亲切地挽着陆安入座,陆安不动声色,只是拱手回礼。

那些瓜果糕点上得很快,陆安若无其事地拾了两块吃,与转运使言笑晏晏,好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转运使瞧着陆安这般模样,心下稍定。

“诸君。”夔州路转运使执起犀角杯,环视满座:“恰逢正月,夔州飞琼,然这暖阁春意却能荟萃南地菁英,实乃一大快事。吾辈今日在此,同祷大薪基业永固,愿天子恩泽被于四海,更祝闾阎无冻馁之患、仓廪有三年之积。当!满饮此杯!”

说完,他就仰头将满杯的茶一口喝光。

其他人亦是举杯共饮。

宴席之间,各处闲聊,夔州才子开始吟诗作对。

便见一人吟道:“曲榭回廊雪未休,千山雪涌玉尘浮。半庭素练摇梅影,一树冻香临我瓯。风叩竹檐惊冷雀,月铺银海幻琼楼。围炉已得沧浪趣,何必瞿塘寻钓舟。”

四处一片叫好之声,舞姬频频侧目,其中最美者于舞动间,红绡盖了诗人头,又轻巧掀走,独留诗人怅然若失,嗅着空气中遗留的芳香,遥望佳人。

又有一人吟道:“流波一顾转明眸,花影生香暗自羞。腕雪乍回云湿袖,唇朱微启月停钩。风鬟雾鬓春烟袅,玉佩琼琚夜露浮。莫道人间无绝色,清光摇落满夔州。”

这是吟诵美人,舞姬们掩唇而笑,有舞者摘下耳畔明珠,掷入诗人杯中,瞧着对方被杯水溅湿面颊还痴痴望着她们的样子,银铃笑声便更响更大了。

有那文人见陆安在一旁独饮,连忙道:“早听闻九郎君之诗词名动京华,不知近日是否有佳作临世,可否赐晚生一观?”

——他分明比陆安年岁大,但此刻依旧恭恭敬敬垂首称晚生。

文坛就是如此,以文化论高低辈分。

陆安瞧了他一眼,还没说话,就有其他人迫不及待地恭维上来。

“今日若能听九郎君作新诗,我真是死也无憾了。”

“我等厚颜,请九郎大作。”

“九郎君,我为你倒茶!”

“九郎君,我为你磨墨!”

顷刻间,陆安成了宴会中心。

门客瞧着这一幕,不得不服气:有的人就是什么都还没做,就天生能成众人焦点,夺得所有的关注与倾慕。

“那某便抛砖引玉了。”陆九思谦逊地说。

郎君提起笔,思索片刻,却是望了一眼舞姬中最美者,写下一首: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舞姬怔在原地,眸中异彩连连。

但陆九思却还不停笔。

她又写下了第二首:

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舞姬轻咬下唇,那一句句诗,一个个字,好似充满了诱惑,令得女子禁不住地飞蛾扑火。

其余舞姬看向她,眼中流露出艳羡之色。

但陆九思明显还未才尽,她挥墨写下第三首: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接连三首,倾刻而作,瞧得座中人目眩神迷,目不暇接。

“好诗!”

席中有人大喝。

也有人调笑道:“果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

那舞姬羞红了脸,漫步到陆安身边,为她斟茶,又捧起茶盏,柔柔地喂到嘴边。

那边,夔州路转运使见到这一幕,眼睛一亮。

对啊!他怎么没有想到,陆九思才十八!正是知慕少艾时!金银他不爱,可美人又如何能不爱?

第113章

陆九思爱不爱美人, 在场读书人不知道,但他们确实爱极了这三首诗。

茶也不喝了,糕点也不吃了, 争相传阅这几首诗,哪怕不小心将茶盏撞翻,茶水浸透衣衫也浑然不觉。

“小童!小童!”有人连声唤自己的书童:“快去马车取我的笔墨来!我要把这三首诗抄录下来,题在我那书斋中, 日日观看!”

邻座的文人抢了一首诗, 摇头晃脑就开念。

他刚念“云想衣裳花想容”时,已是神色大变,瞳孔收缩,捏皱了纸张也犹自不觉。

那手掌猛地一击小案, 震得盘中小枣滚落满地:“可笑我二十年苦吟推敲,却不如陆兄一个‘想’字, 云想衣裳花想容……好美的诗, 好美的人!好大气一个‘想’字!岂非是天地万物都为之生了相思?”

他看了一眼那舞姬, 深觉对方的容颜实在配不上这首诗。

亦有之前写过美人的才子摔了茶盏, 在清脆声中捧着陆安的文稿,踩上案几大喊:“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有此绝句在场, 吾还写劳什子美人, 实在是献丑了!吾实是知晓为何有人会焚自己的书稿了。见过美玉, 如何能再忍受自己所凿顽石!”

他大笑着,又拿出怀中自己的诗稿, 竟真的当场焚烧起来。

纸灰四飘, 屏风后的乐师抱着琵琶,铮铮即行弹起激烈曲调。

整场气氛都被这三首诗点燃了。

哪怕是最后一首诗, 他们都有解读。

沉香亭在唐兴庆宫龙池东,是用典。再加上前面那一句“长得君王带笑看”,这是将那舞姬和绝世美人杨贵妃相比。是一首非常典型的用典诗。

“九郎君今岁才十八吧。”

他们惊叹不已:“十八便能作出如此集仙气与灵气为一体的诗。诗仙已有人,依我看,九郎君当得诗灵之称。”

“何止!何止呢!九郎君所作‘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时,才十七!”

“郎君之诗才,正如唐时李杜再世啊!”

“实在令我等自惭形秽。”

陆安对于这些赞扬只是微笑着,又写下新诗。

“李杜诗篇万口传。”

“咦?”众人见陆安又要作新诗,连忙围过来,像极了一群白白胖胖,密密麻麻的大虫子相互拥挤着,堵在陆安面前。

陆安又写一句:“至今已觉不新鲜。”

“好大的口气!”人群皆震。

这就是少年天才的底气吗?连李杜都看不上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陆安放下笔,朝着四方拱手,笑道:“此诗赠予诸位。”

这话一出,令得在场文人一下子心情愉悦起来。

不得不说,这陆九思真会做人啊,自己写出名诗不算,还恭维他们也是那“领风骚”的才人,一首诗,把场中人都夸了一遍。

何等气魄!

一下子,场中传遍了“哪里哪里”“过奖过奖”的声音,别看嘴上这么说,心头已然荡漾开了。

唯有夔州路转运使那门客冷眼瞧着这一幕,旁人都觉陆九思谦逊,他却觉得那短短一页纸,藏着其人不驯的桀骜。

不过,不意外,少年天才,还是作出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少年天才,怎会没有傲气。

这傲气是陆九思的才气、底气,却也是他的弱点。

此前他还以为这人多么沉稳呢,如今一看,也是好美色性桀骜之徒,并非无懈可击。

*

宴会在众人吃吃喝喝又吟诗作对,风花雪月的氛围中结束了,在夔州路转运使的多次挽留下,陆安和其弟子半推半就留在了转运使府上。

众人去客房后,各个客房里传出了惊呼声。

陆安知道原因,毕竟她面前就有一箱珠宝黄金,盖子是提前掀开的,烛火下那些灿灿珠光、耀耀金芒的确很吸引人眼球,冲击力十分强大。

陆安收回目光,不再多看。倒是想起了一句话: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

先贤的话,很多时候你得遇到这个场景,才能深刻体会到这句话的正确之处。

正如陆安此刻,她也喜欢钱,谁不喜欢钱呢?但是她现在面对这一箱子钱财是真的心如止水,甚至还有些想吐。

陆安不知道,她的学生们有一些人是真的吐了。

若是放在其他时候,还真说不准会有人被金钱诱惑。但他们白天才刚知道夔州路转运使是如何剥削百姓的,看到这些钱,他们只会想到百姓的痛苦,沟中的弃婴……论冲击力,一箱珠宝黄金真没有一沟死婴的视野冲击强。

恶心。

反胃。

想吐。

什么破钱!

谁稀罕这些破钱了!

这是在羞辱谁呢!

学生们吐得稀里哗啦,嘭地用力一摔,把箱子盖撞到合上,陆安也被一个人撞到了怀里。

她第一反应是还好自己有裹胸且男的有胸肌,被撞到发现胸前软软也不用怕。

“郎君……”

这一声娇媚带笑的嗓音似乎把郎君唤醒了,对方垂在两侧的手这才抬起来,轻柔地抱住她,低声问:“我该如何叫你?”

听九郎君如此发问,舞姬仰起脸,星眸如梦:“郎君唤奴奴兰儿便好。”

“兰儿……这名念之便觉唇齿留香,我明日便向漕臣将你讨过来。”

“郎君……啊!”

屋里传来娇客轻呼声,似是郎君开始上手了。

屋外,夔州路转运使与门客相视一笑。

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接下来不用再盯着了,盯着人家(做)(爱)吗?

……

陆安将人拉到床榻前,轻轻按着肩头把人压坐下去,自己也坐在她身边,声音平稳地问:“是漕臣命你在房中等我的,是吗?”

舞姬本来低着头正羞涩着,听到这话,愣了一下,睫毛颤了颤,又抬起头,看陆安时,除了暗藏的情意外,还多了一些别的东西:“是。的确是漕臣做主,将奴奴给了郎君。但奴奴听得郎君之诗,也确是对郎君起了倾慕之心。”

陆安将声音放得很低,在室内,在烛光摇曳中,在两人相近的距离下,便显得格外温柔:“你若是有法子,便离他远一些吧。你是夔州人,应当知晓他将夔州治理成了什么样子,我见过官家,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官家不会容许他这般做——他迟早会下狱的。”

舞姬又瞧了了一眼陆安,她猜到了什么,已有些语无伦次了:“你……你是想……”

陆安点点头,道:“是。便是官家容许他这般做,我也不会容许。你远离他才不会受牵连。此人的牢狱之灾受定了,对此,他只有一个办法,便是落草为寇,去造反。”

说到这里,陆安笑了一下,舞姬只觉那是冷笑。

她也清楚九郎君为何笑。

造反?这夔州路转运使他懂行军布阵么?懂如何安营扎寨、调度后勤、统治上下、传递讯息、运用兵法么?

什么都不懂,拿头去造反?

舞姬不由打了个寒颤,忍不住问:“郎君是欲今夜离去?”

“不错。”

九郎君看着她,神色还是那般温和:“你受漕臣之命来引诱我,我自是要把你一同带走的,不然漕臣拿你泄愤,我怎忍心?可若你不愿走,我也不好强行掳你离去。”

“我只能提前与你说这些事,让你晓得尽快拉开与漕臣的距离,省得无端受牵连。”

“我虽未曾做过舞姬,我也知晓如你这般人能活到今日而不受折磨,实属不易。”

“我晓得你的艰辛,更知晓兰儿你聪慧敏锐,定能懂我的抱负。”

“正因为我懂你,你也懂我,我们也算是知己了,我才不想我陆九思的知己入狱受罪。”

“兰儿,我这么说你可能明白?”

舞姬的眼眶已然红了。

从来没人对她这么好。

从来没人说她是知己。他们都是看上了她的舞蹈,看中了她的容颜,只有陆九思……他说她聪慧,也称她为知己。

“奴奴明白。”舞姬眼睛亮亮地看着陆安:“奴与郎君走。”

陆安笑容可掬,视线从舞姬的脖颈上移了开来。

那就好,不然她第一次杀人,若是下不去手或者下手不利索,这人尖叫了,逃出去了,夔州路转运使定然会派人来围剿。

而且……能不杀无辜的人,她还是不想杀无辜的人。

夜深了,舞姬开了门,身姿灵巧地出去,探了路,又通知了陆安的那群学生到哪里会合,这才回到陆安身边,轻声道:“九郎君,奴奴知道一位阿翁,他全家已搬离夔州路,他还留在这里是想要将自己的一艘船卖出去,那艘船是他的得意之作,不肯贱卖,要卖五十贯,少一文都不肯。可那船载重不行,只有一个好处,便是速度极快,贫者买不起,渔者又觉不值当,富者倒是有钱,也不在乎值不值当,可富者自家有船,拖来拖去便拖到现在。”

“若是郎君信奴奴,奴奴便领郎君去敲他家的门,买了那艘船,趁夜逃生。那船虽载重不行,是对货船而言,它载郎君和郎君学生们,也是够的。”

“而那阿翁三番五次说了,卖了船,他就直接走了,不回夔州,便也不必担心他被漕臣迁怒。”

九郎君看着她,眼中是满满的信任:“兰儿,此番多亏有你,不然我却不知能否逃掉。”

“奴奴能帮到郎君就好。”

舞姬羞怯地低下了头。

第114章

都说男人最懂男人, 但其实女人也最懂女人,长期居于客体位置,女人最懂女人需要什么样的关怀, 需要什么样的注视,虽然陆安很痛恨这样的事,但她在不得不迅速去博取其他未曾觉醒的女子的好感时,她深刻知道——比起进行利益交换, 不如告诉她“我懂你”。

我懂你, 我爱你,我能看到你的存在,你需要我,而我, 也在某些方面很需要你。

不论是陆沂舟还是舞姬兰儿,陆安都是如此做的。事实表明, 这一招非常好用。

陆安看着她们, 在心里对她们说了一声抱歉, 随后再次警告自己, 绝对不能陷入这种困境中——当一个人渴望被他人需要,被他人看到,被他人认可, 一旦真的得到了这些东西, 那灭顶之灾就在来的路上了。

……

在去找老翁的路上, 陆安随机敲开了另外一扇门。当那家中的强壮男子警惕地询问陆安有什么事的时候,陆安掏出钱袋, 从里面取出一锭金子, 向男子说了个地点:“那座山里有条沟,沟中尽是弃婴的尸体, 劳烦阁下用这金子请些壮士去埋葬了他们吧。余下的钱便都送给阁下了。”

陆安并不能保证此人一定会去做,但反正她也不缺这个钱,不如赌一把——这世道也还没糟到一定地步不是吗?

说完了,陆安等人便迅速再次隐入黑暗中,徒留强壮男子愣愣看着陆安的背影,又愣愣低头看着手中金子,默然片刻,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关了门。

翌日,他用金子去寻了人,将弃婴沟填平,剩下的钱他也没有动,只是去找了道士和尚,为这些弃婴做了一场法事。

*

陆安敲开老翁的门。

她迅速买了老翁的船,和老翁谈好了,他开船送他们到江陵,陆安会付钱让他去找家人,而他不能再回夔州。

“老丈,这话不是我在吓你。”

一块金子放桌上。

“我得罪了漕臣,正在逃命。”

两块金子放桌上。

“你拿了这些钱就快快离开,再不能回夔州,直到听到漕臣换人了。可行?”

三块金子放桌上。

老翁本来听到对方得罪了漕臣很害怕的,但当看到桌上三块金子时,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了无限勇气:“行!老汉答应你们!咱们现在就走!我没什么需要收拾的东西!”

于是火速解绳上船,就在撑船离岸的那一刻,远处有许多衙役撑着火把跑过来,杂乱的呼喊声随风而传:“快快快!陆九思在那儿!他快跑了!”

陆安眼尖,还瞧见衙役队伍中有不少读书人,但看那些读书人茫然模样,明显是发现动静却不知发生了什么,正随波逐流。

“九郎君!为何要走?”

“可是有甚急事?”

他们提了声询问,却听陆安道:“诸位,某夜梦杜少陵,突得一诗,愿以杜少陵口吻,请诸君一游唐时。”

郎君立于船头,拱手而笑,眼眸水洗那般清亮透彻。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

随着陆安的念述,渐渐地,追逐的人止住了步伐,遥遥望着陆九郎,眸光随水波而动。

随着陆安的诗,他们仿佛到了杜甫所在唐时,瞧见他那忧愤且自嘲的老年。

诗是好诗,可……陆九思作这首诗是为了什么?

一句又一句的诗作出来,疑惑在众人心中堆积。直到风声忽急,那转运使踏着风奔来,怒道:“还愣着作甚,找船追上去啊!”

周围气氛变得有些不对了。

同一时刻,陆安的声音如水流自喷头淋下,猝不及防地冲了众人一身——

她念:“中堂舞神仙,烟雾散玉质。”

她道:“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

她提声:“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

她悲鸣:“朱门酒肉臭——”

陆安的手白皙而修长,显得手腕那一处凸起的腕骨格外好看。

“路有冻死骨!”

水波随风剧烈撞击船身,这一句念出,手掌猛地握成拳头,腕骨处,青色血管愤怒地暴起。

“荣枯咫尺异——”

她不知道自己在愤恨什么了。是在愤恨这个社会吗?还是在愤恨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社会。

“惆怅难再述……”

这一声,声音低落,惆怅难挡。

船上人已落泪。

岸上人也泣然。

那些读书人终于知道陆安为何要连夜离去了,他在愤恨夔州百姓所遭遇的暴行,也在愤怒百姓饿死路边,弃婴惨死沟中,夔州官员府上竟还莺歌燕舞,歌舞升平。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只此一句,此诗足以封神。

夔州路转运使一手捂着胸口,一手虚虚指着陆安:“你……你……”

整个人快被气吐血了。

陆安这一句诗,足以将他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好一个陆九思,借古喻今,借杜少陵之口嘲讽他是那酒肉臭的朱门!

“抓住他!抓住他!”

夔州路转运使歇斯底里地喊。

然而小船已荡远了,只留下陆九思一声笑:“承蒙各位相送,安远走矣!”

船只踏着水波而去,徒留岸上诸人痴然。

*

老翁做的这艘船不算大,但确实可容纳陆安等人。舱内空间也收拾得干净,还造了张小桌。陆安拿出纸笔,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后面的诗句写了个完整,这才收回囊中,只待回头下船后传出去,免得它成了半截诗。

“先生!”舱外有学生大声呼喊,很是兴奋:“两岸边有猿猴啼叫呢!好大的声音!”

陆安侧耳去听,听得那两岸猿啼连绵不绝,出舱去看,见晨光熹微,长江自两山之间流过,流向开阔的天地。

真美啊。

陆安的心绪也宁静了下来。

一首诗悠然吟出——

“朝辞白帝彩云间。”

学生们都在侧耳听着,心底一片安宁。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猿声啸啸,顺流而下,一日之内便已到了江陵。

再然后,按照此前的流程,陆安携诸弟子辗转各地,收集了不少情报。有时除了调查不与当地官员接触,有时又受邀,得州官陪同,游览名胜。

而对弟子们,她也开始尝试着管教,尝试着御下了。

她当众惩罚了对调查不上心的学生,又嘉奖调查做得极为认真的学生。

此前那调查不上心的学生则需要补上一份调查,但这份调查不论做得再好,也不能得到奖赏。

奖赏是奖赏学生钱物文具这些东西,惩罚的话,就是惩罚学生抄书、跑步、搬砖、不能听课……陆安奖罚分明,没有任何徇私,这么做了之后,便没有学生不服气。

除此之外,陆安还向朱延年请教了商业上的知识。

她问了朱延年寻常商人会如何试点商品,会如何将分送利益而不至于遭受怨恨,又会如何设定价格,如何调动仓储、管理仓储、监控仓储。

懂商业如何运行,以后涉及商业相关的变法时,才不会纸上谈兵,弄巧成拙。

就这么学着,一边学,一边开始调整路途,往汴京方向走。

他们差不多也该出发去汴京参加省考了,还好,时间上比较充裕。

*

说是这么说,路上遇到大树堵路,本来准备的路程是穿过沐川寨犍为县,一路沿着山走,入蜀江。如今只能转道去商州了。

好在商州也能入蜀江,差别倒不是很大。

……

犍为县的官员这几日十分高兴,根据他们提前收到的消息,那宛若诗仙再世的陆九思要途径他们县了!

他们特别爱陆九思的诗,也爱陆九思的文采,等人到了,他们定要拉着人畅聊几日,再请陆九思为他们县中学子讲学。

一高兴,犍为县县令便下发赏钱,又让当地酒家提供好一点的酒菜给衙役,让衙役这几日辛苦一些,好生注意着犍为县的民生与环境整洁。

听闻陆九思就在意这方面!

等啊等,等啊等,没等来陆九思,倒是等来了一桩噩耗——

“县令!不好了!商州那群王八羔子,他们连夜砍了树堵了路,九郎君的车马不好通行,便转道去商州了!”

“什么?!”

犍为县县令完全没想到还会有人使这种阴招,目眦欲裂,痛骂三天三夜:“王八羔子!我日你祖宗十八代!干这种下三滥的事,以后生儿子都没(屁)(眼)!”

犍为县的学子听说了这个事,连忙收拾好行李,拿上干粮:“我们现在去商州,应当还来得及!”

于是一路跋山涉水,还得注意着自己想要请教陆安的文章策论不要被风尘弄脏,疲惫不堪,气喘吁吁地来到了商州。

而商州,早几日前就在喜迎陆九思了。

犍为县的学子们连忙拉住人询问:“陆安陆九思,那位孝义九郎离开商州了吗!”

得知还没有,还在商州讲学时,顿时欣喜若狂。

“快快快!咱们快过去!”

“且等!且等!我翻一下我的策论!这可不能到了地方再翻!”

众学子连忙翻找自己的包袱,找出提前写好的卷子,小心翼翼抱在胸口,一群人急赶忙赶跑到陆安讲学的地点。好在今日讲学尚未开始,尚有前面的座位,于是赶忙坐下,擦了汗,喝了水,整理了衣衫,扫去一路风尘,只等着陆九思出场。

而陆九思真的出场时,他们瞧见对方风姿样貌,已是一惊。

“好一个美姿仪的郎君。”

他们惊叹不已。

人都是看脸的生物,尤其文人,一个人的风姿仪态颜色甚至可以用来评判对方是否是君子,和德行放在同等位置上,足以看出文人生态了。

哦当然,文学也很重要,比如现在犍为县学子就赶紧掏出了纸笔,开始为课堂笔记做准备了。

人越来越多,渐渐将场地坐满了,还有不少人站在周围,宁可一站一两个时辰,也要死心塌地的听这个讲学。

陆安望着台下众人,缓缓开口:“今日便讲《仪礼》……”

先生缓缓地讲学,将知识点讲得浅显易懂,幽默风趣,学子们听得如痴如醉。

第115章

这是最后一天讲学, 讲学结束,陆安点了几个人为他们解答疑惑后,便来到了驿站, 找到了当初赠书给她的驿卒。

那驿卒根本没想到陆安会记得这事——他当初确实有投资的想法,但能不能收获回报,他自己也不清楚。

尤其是,陆安来商州足足五日了, 都没来过驿站。

当陆安突然出现时, 驿卒猝不及防下根本来不及整理自己如今模样——他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驿站里偷懒,一时之间竟有些尴尬。

但这末尴尬很快就消失了,因为陆安感谢了他当初的帮助,并且询问他想要什么报酬, 是黄金百两,还是让她收他或者他儿子或者其他人为徒。

——陆安之所以等了五日才来, 便是为了打探对方有什么需求。

驿卒立刻点头如捣蒜:“还请九郎君收我儿为徒!”

陆安笑道:“既然如此, 便准备束脩吧。”

很快, 一个简易的收徒仪式就完成了, 驿卒儿子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能拜名动天下的陆九思为师,他激动得一晚上都没睡,心脏跳得简直要蹦出嗓子眼了。

驿卒也一晚上没睡, 他知道儿子肯定是要跟着陆安四处走的, 既然四处走, 没有银钱可不行,他翻出自己藏钱的陶罐, 把钱倒出来, 算了一遍又一遍,还是只有五贯钱。

想了想, 他又把另外一个陶罐翻出来,这陶罐里装的是日用钱,但他想,他平时也花不了什么钱,这方面倒是可以省出一些来给儿子。

但加上这部分钱,也才八贯钱而已。还有一两百文散钱,这个他全加进去了,也就是八贯零二百二十三文钱。

这一点钱能够花什么?尤其是孩子要去汴京,听说汴京一斤羊肉就得六十文钱,如果想吃个螃蟹,一只得一贯钱!

贵的呦!

到了白天,驿卒去寻了自家几个弟弟妹妹,将这事一说,弟弟妹妹们都欣喜若狂了。

“大哥!这是好事啊!”

“能拜陆九郎为师,是咱们岳仔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咱家祖坟冒青烟了啊!”

“不就是钱吗!我们家里有,大伙儿凑一凑,不能让岳仔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

“是啊是啊!”

“大哥你可不要推辞,咱们家你最有出息,我们几个的活计都是你托人帮找的,不然我们还在地里刨食呢!现在也该是我们报答你的时候了!”

“一家子说什么报答。”驿卒:“这钱算是岳仔借你们的,让他知道他这书念得不容易,情分得记着,这钱以后也得还你们。咱们虽是亲的兄弟姐妹,你们也是岳仔他亲叔亲姑,但亲兄弟就得明算账!”

一通商量下,各家赶紧地回屋拿钱。

他二弟找了一份杀鸡的工作,每杀一只鸡,工钱十文,每天都能有数百钱的收入。

他三妹去给大户人家做女使,签了三年契,每月得工钱一斛米,闲暇时还会绣荷包纳鞋底拿到集市上换点小钱。

他四妹去为人家纺织,按产量结算,纺少了,每日就是数十钱,纺多了,能有数百钱。

再底下还有三个弟弟,去给官府做工匠,每年也能往自己小家里拿个五十贯钱回去。

六家人都将私房钱拿了出来,凑了凑,竟是凑了三十多两银子出来——小部分散碎银子,绝大部分都是铜钱。大伙儿用洗干净的粽子叶包好,假装成粽子塞包裹底层,免得被人偷了去。

这家老二迟疑地说:“三十多两银子在汴京应该够用了吧?”

这可是三十两银子啊!

其他人连声道:“够了够了!肯定够了!”

门外突然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声:“不够!”

众人扭头一看,惊道:“村长,你怎么来了!”

村长气势汹汹进来,丢下一个钱袋子:“真是的,岳仔被陆九思收为徒弟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和村里说!多少人想拜到九郎君门下都不行,只能旁听他讲学呢!岳仔出息了,就是咱们这个村子出息了!这钱也算是村子借你们的,里面也有一二十两散碎银子,让岳仔拿去用!”

驿卒自是欣喜感谢不提。

这件事传出去后,商州本地人,不论是学子还是名门,如今都在捶胸顿足,懊恼不已。

当初他们听到那首咏梅词的时候,怎么不努力努力,去驿站见一见那陆九郎呢?

当时多好的雪中送炭的机会啊,硬生生被他们错过了!

要是当初努力一把,脑子转得快一些,那现在拜入陆九思门下的,岂不就是他们了吗!

现在还来得及吗!

再一打听,来不及了,陆九思和他的学生们已经离开商州去汴京了。

*

省试即将开始,各路学子纷纷入京。

梁章收拾好行李,又找陆宇借了一大笔钱,让爹娘将一家破破烂烂的房子修缮一番,又给全家人都置办了一身好衣裳,再叮嘱家里不必要那么快给小弟相看人家,若他此次能高中,小弟可做的选择便更多了。

一切安排妥当,这才往汴京去。

……

“哈哈哈!贼子休走!”

赵公麟兴奋大喊,挥着刀追上了一个匪徒,将他砍翻在地。

周围都是此次上京带的健奴与护卫。

他们路上碰到了抢劫的匪徒,对方不是他身边这些好手的对手,三下五除二便被围剿了。护卫们还特意留了几个匪徒给自家郎君玩儿。

赵公麟手起刀落,割了匪徒首级后,将染血的皮手套脱下来随意丢弃在地上,道:“现在清点一下伤员,看看有没有受伤重了不能走的?有就抬去下一个城镇,自己留在那儿,没有的话就继续去汴京!”

赵公麟直勾勾看着汴京方向。

九思!我来啦!

……

九思!我来了!

应劭之装好自己的书箱,背好自己的包袱,翻身上马。

“益之!我们走!”

……

不久后,陆安一行人也到了汴京,到了大薪这个明面上歌舞升平的朝代的都城。

都说大宋以一国之力供一京之地,这才使得汴京极其繁华,如今看来,大薪也不逞多让。

鳞次栉比的店铺,人来人往的街道,小贩靠在墙边高声叫卖,百姓与商人对着货物讨价还价,贵族前呼后拥地去城外踏青,平民摸着兜里的钱也不吝于买些东西回家享用,饭铺与茶肆比比皆是。

朱延年失声惊呼:“原来这就是汴京!”

确实比他们房州好上一万倍。